「精品小說計劃」錦醫衛 作者:貓跳 (已完結)

 
Nickice 2014-6-12 19:4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5 788984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49
一○三○章 勘察佛塔

  白霜華腳下踏著一隻蒲團,左右還另有兩隻,這三隻蒲團是最常見的扁圓形,用藍色的粗布包裹著,不少地方已經裂開了大口子,可以看見裡頭填充的稻草,就連地面上,也有些稻草碎屑。

  「白天來拜佛的人那麼多,蒲團被跪爛了,沒什麼好奇怪的吧?」白霜華不明白的眨了眨眼睛,又補充道:「下面三層,也都有爛了的舊蒲團。」

  秦林想了想在京師隆福寺和慈壽寺所見的情況,思忖道:「蒲團有新有舊不奇怪,別處也都這樣,但下面三層或者有一個舊的兩個新的,或者兩舊一新,還沒看到全是舊蒲團的……」

  「和尚們忘記換了唄。」白霜華說罷回過頭,朝佛像「拜」了三下。

  秦林摸了摸鼻子:「也許是我多心了吧。」

  繼續往上走,到了第七層,也就是高升供述案發時所待的層數,秦林的檢查格外認真,首先把這一層所有的角落都看了一遍,不放過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最後又來到南面的窗口——也即是正對高明謙墜落點的窗口。

  秦林打量一番,便取出指紋刷,沾上細細的金粉,在窗臺和兩邊的窗框子上面細細的刷,正好晚風頻吹,將多餘的金粉吹走,指紋沾到的部分得以保留,立刻顯出了指紋的形狀。

  剛才審問時已用紅色印泥取了四名嫌犯的指紋,通通摁在白紙上,秦林取出來與窗臺上最新鮮的幾枚進行比對,片刻之後就皺起了眉頭。

  白霜華已經拜完了這一層的佛,毫不避忌的依偎到他身旁,問道:「這是做什麼?」

  「我在比對指紋。」秦林指著那些指紋解釋說,高明謙墜樓的動靜不小,塔裡這四位嫌犯只要不是聾子,一定會被驚動,那麼他們第一個動作,最有可能是什麼呢?

  白霜華恍然大悟:「哦,扶著窗口探頭朝下看!」

  要做出這個動作,或者雙手扶著下方的窗臺,或者攀住兩邊的窗框,都會留下指紋。誠然這座塔有不少善男信女上上下下,但對外只開放到下午申時,這裡高處有風,空氣流通快,構成指紋的汗液和油脂的揮發速度也快,白天善男信女們留下的指紋就顯得陳舊了。

  於是秦林只需要對比那些看起來最新鮮的指紋,但僅有的幾枚較為新鮮的指印,都和高升的指紋不相符。

  「看看有沒有其他三個人的。」白霜華提醒秦林。

  「應該……不會吧?」秦林認為​​這座塔只有一條石階可供上下,所以塔中人的位置不能任意改變,比如第十二層的連捷,如果要跑到第七層,就會被第十層的惠平、惠安,第七層的高升發現,無法隱瞞。

  不過他本著有殺錯沒放過的原則,把另外三人的指紋也對比了一遍,結果是相同的,窗戶上沒有對應的指紋。

  「高升在這一層,記得高明謙墜樓時發出了悶響,他就不伸頭看看動靜嗎?」秦林皺著眉頭若有所思。

  白霜華皺著眉頭:「也許他只把腦袋探出去,並沒有扶著窗框和窗臺。」

  秦林本來準備在這個窗口試一下,想了想換到了朝北的窗戶,看看形制是完全相同的,就趴在上頭朝外試了試。

  七層塔說高不算高,說矮也不矮了,畢竟有六七丈的高度,探出頭去朝下看也有點眼暈。而且秦林注意到,磚塔牆壁有相當的厚度,也就是說窗口很深,要探出去朝正下方看,姿勢相當費力,腳尖都快離開地面了,如果不抓住窗框,則感覺非常彆扭。

  高升的身材和秦林差不多,如果他真的探頭朝下看,應該差不多吧。

  秦林縮回身體:「你在大雄寶殿頂上,有沒有注意到這層樓的情況?」

  沒有,白霜華滿臉鬱悶,她只顧著注意地面上的屍體,同時被燈火和青煙迷住了視線。

  ……

  秦林帶著疑團繼續勘察,第八層和第九層都沒有發現異狀,直到第十層,也就是惠平和惠安供述的,案發時這兩個和尚所處的樓層。

  這次就不同了,秦林很快就在窗臺上的新鮮指紋中,比對到了惠安和惠平的指紋。左側窗框是惠安,右側窗框是惠平,窗臺上還​​有些衣服摩擦的痕跡,看樣子是那兩個和尚同時探出頭去朝下張望。

  「唔,看來他們沒有什麼問題。」白霜華半是自言自語,半是探詢秦林的意見。

  秦林搖搖頭:「未必,現在下結論還太早。」

  白霜華臉色冷了兩分,恨恨的朝著秦林背影揮了揮拳頭,說你胖​​還真喘起來了。

  「喂,跟上啊!」秦林繼續往上走,頭也不回的喊道。

  哦,白霜華應了一聲,像個小媳婦似的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

  ……

  到了第十二層,也就是連捷所在的樓層,同樣在窗臺檢出他的指印,別的地​​方倒不曾發現什麼異常。

  「這個連捷……」白霜華皺著眉頭,覺得如果是他殺的話,連捷的嫌疑肯定最大,畢竟他離高明謙最近,睡覺的說法,也顯得不盡不實。

  秦林拾級而上,終於來到了佛塔最高的第十三層,高明謙生前最後出現的地方。

  燈火依舊明亮,但香爐中絕大多數的香都已熄滅了,只剩下最前面三炷快要燃到竹籤子,餘有三點星火。算時間,應該是高明謙在這裡焚香禮佛,是在祈禱佛保佑他嗎?顯然,佛沒有滿足他的心願。

  這次檢查窗戶,沒有找到高明謙的指紋,卻在窗框各處找到不少連捷的指紋。

  「就是他,沒錯!」白霜華抿著嘴脣,冰與火交織的雙眸裡閃耀著異彩,竟敢在諸佛面前殺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一定啊。」秦林搖搖頭:「記得他說過,在十二層探頭看過之後,又爬到十三層,看到高明謙不在,就又趴在窗口看過一次。」

  白霜華氣咻咻的道:「為什麼別人只看一次,他要看了又看?分明心頭有鬼!」

  秦林失笑:「因為這裡離地面更遠啊!」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50
一○三一章 滴落狀血跡

  高升在第七層,距離地面最近,惠平和惠安稍遠一點,在第十層,但兩個和尚同時看,可以互相補充,連捷在第十二層,距離地面足有十來丈。

  連捷五十多歲眼力不濟,在聽到響動之後朝下面看一次,跑到第十三層發現主人沒在,又趴在窗口朝下看,在邏輯上也說得過去。

  昔日的魔教教主素來言出法隨,此刻卻說不過秦林,白霜華只好鼓嘟著嘴不再理他。冰美人稍顯小兒女的嬌態,自是美不勝收,可惜高塔之上兩人獨處,除了秦林之外再無別人能大飽眼福。

  秦林哈哈一笑,說什麼褻瀆女神,這位教主姐姐性情高傲,把她惹急了未免過猶不及……破案才是正事呢!

  因為這一層是死者墜塔前最後待的地方,秦林的檢查比之前十二層加倍仔細,他借著塔中照耀通明的燭光,趴著一寸一寸的檢查地面,不放過任何可疑的地方。

  白霜華見狀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杵在旁邊又幫不上什麼忙。

  「如果無聊,隨便玩一會兒吧,有事我叫你。」秦林看到她那副樣子,心頭暗暗好笑。

  白霜華應了一聲,從西窗竄了出去,飄然登上塔頂,無聊的撥弄那八尺高的銅製迦樓羅,屈起指節將它敲得叮咚作響,月光將她秀美絕倫的臉龐映照得越發清麗動人,冰與火交織的雙眸卻多了些迷惘。

  「金馬碧雞坊下,教中兄弟姐妹已不肯相認,難道真的恩斷義絕了嗎?既已委身秦林,真個隨他去京師,又如何與他三房妻子相處?臨別時高天龍故意道破天機,那駱思恭已有所懷疑,如果自己留在秦林身邊,豈不是害了他?」

  白霜華咬著嘴脣,只覺芳心亂如麻,她生平殺伐果決,可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棘手的難題。

  塔中,秦林搖了搖頭,從金馬碧雞坊與白蓮教眾人相遇開始,白霜華神色就有些不豫,剛才她禮佛時口中念念有詞,大概也能猜到她默禱的內容。

  「這個笨笨的教主姐姐啊……」秦林笑著嘆口氣,既為白霜華的痴心,又為自己慶幸,得到這樣一位奇女子的鍾情,必將終身不渝。但是很多話,此刻說來未免匪夷所思,還不能急著告訴她,留待日後慢慢分說吧!

  秦林繼續檢查整個第十三層的情況。

  可惜得很,常樂寺塔是磚砌佛塔,地面通通由上好的磚塊鋪成,人走在上面根本不能留下腳印,這讓秦林擅長的足跡辨析沒有了用武之地。

  如果不是磚頭地面,秦林本來可以試試用足跡來分析死者生前最後那段時間的情況,要知道高明謙穿著粉底官靴,假如案發地點在泥地上,就算再多的閒雜人員踩過,秦林也能一眼就把正主兒的找出來。

  在地面沒有發現有用的線索,秦林開始檢查牆壁,他靈機一動:或許,可以用指紋來分析一下死者的情況?

  俗話說螻蟻尚且偷生,又何況活生生的人呢?即便是心如鐵石之輩,在結束自己生命之前都會徬徨猶豫,會有打著圈亂走,扶牆長吁短嘆等等動作。

  說幹就幹,秦林開始在磚牆上大面積的塗刷金粉。

  善男信女很多,佛塔內側的牆壁歷經數百年滄桑,早被無數人摸得光溜溜的,這倒是個有利於調查的優勢,如果是粗糙不平的磚石表面,可留不下什麼指紋,即使留下,檢驗辨析也異常困難,非得借助現代的先進儀器,不是秦林手中一柄指紋刷能應付的。

  他用指紋刷沾上金粉,在離地三尺到五尺高度的牆面,也就是人手所觸的大概高度上輕輕拂過,如果哪裡顯出比較明顯的指紋,再有針對性的仔細塗刷,很快找到了上百枚較為新鮮的手掌印跡。

  秦林辨析指紋的經驗相當豐富,輕易就把那些屬於老人、小孩和女性的手印剔除出去,男性掌紋中,大小和高明謙手掌不一致的,掌心帶著老繭一看就屬於農夫的,這類掌印也被剔除出去,真正要檢驗的也就不多了。

  可秦林拿出拓印有死者手印的白紙,對比了不算太長的時間,結果卻讓他非常鬱悶,牆壁上並沒有屬於高明謙的手印,倒是接下來,在窗口和供桌上、香爐上,都找到了高明謙的掌印。

  這傢伙到底在幹什麼?秦林抓了抓頭髮,根據四名嫌犯的口供,高明謙獨自在第十三層呆了大約兩刻鐘,並且不要別人打擾,所以連捷才會在第十二層等得睡著了。可屋子裡並沒有他太多的活動痕跡,難道他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就一直跪在蒲團上拜佛,等到自己率眾來到常樂寺的時候,就毅然決然的從窗口一躍而出?

  怎麼想都感覺高明謙的行為有些詭異,秦林甚至自己來模擬高明謙在案發時的舉動,很多地方並不符合此人一貫的行為特徵,至少,秦林不認為高明謙是個把生死看得很輕的人。

  「看來我的判斷沒錯,高明謙的死亡絕非自殺那麼簡單,裡面一定有蹊蹺!」秦林思忖了摸了摸鼻子,他敏銳的嗅到了犯罪和陰謀的氣息。

  佛塔內部檢查完了,接下來輪到檢查外面,秦林趴在窗口把腦袋探出去,外面被燈光照到的地方自然清清楚楚,沒有光照的地方反而更加漆黑一片,這叫做燈下黑。

  再看看地面,十三層寶塔四十米高,風一吹,暈乎乎的。

  「喂喂,」白霜華腳勾著迦樓羅,身子斜斜從塔頂探出來,瞅著秦林輕輕的笑:「某人是不好意思找我幫忙嗎?」

  嗨,怎麼忘了這位!秦林一拍腦門,從塔裡摘下一隻燈籠,然後伸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

  白霜華飛身而下,將秦林從窗口叉手叉腳的扯出來,一隻手攬住他的腰,一隻手攀住塔身。

  還真有點不好意思啊!秦林老臉一紅,倒是無暇享受此刻被美人攬入懷中的旖旎風光,仔仔細細的檢查墜落處下方,一寸又一寸。

  「咦,這是什麼?」秦林在正對窗口下面偏左方的位置,發現了綠豆那麼大一點滴落狀的血跡。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50
一○三二章 倒打一耙

  血跡比綠豆稍大一點兒,基本是正圓形,邊緣呈鋸齒狀,顏色鮮紅,借著燈籠火光仔細觀察,還能看見大血滴周圍有一些更小的血滴,如果不湊近了看,很容易被忽視掉。

  白霜華睜大了眼睛看那滴血,遲疑道:「怎麼知道是高明謙留下來的呢?白天上塔拜佛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吧。」

  問得好!秦林打了個響指,不愧為昔日統率數十萬教徒的白蓮教主,遇事思慮頗為周詳,並沒有因為高明謙的死,就想當然的認為血跡來自死者。

  他自信滿滿的說:「事實上,我並不能確定這是高明謙的血,但完全可以肯定,血跡來自四名嫌犯和死者這五個人之一!」

  白霜華瞇起了眼睛,目光不自覺的帶上點凌厲:「憑什麼?」

  秦林哈哈一笑,給出了解釋:血跡的顏色變化!

  血液離開人體之後,紅細胞所含物質隨著時間推移,在空氣和陽光作用下產生化學反應,血紅蛋白變成正鐵血紅蛋白,再轉變為正鐵血紅素,血液的顏色便從鮮紅逐漸轉為暗紅,接著是紅褐色、綠褐色、黃色,最後變成灰色。

  陽光對血液顏色變化的過程,有非常強的催化效果。

  在沒有直射光照的陰暗處,鮮紅的血跡要在一個小時之後才顏色慢慢變深,接下來的幾個月裡維持暗紅色到紅褐色,好幾年才能完全變成灰褐色;有弱陽光照射,比如樹蔭角落之類的地方,血跡在半小時後明顯變暗,之後的幾個星期裡,走完最終變成灰褐色的全過程;如果有陽光直晒,血跡十分鐘就會變得黯淡,幾個小時就會轉為灰褐色。

  佛塔飛簷上發現的血跡,位置在南面窗戶偏左,也就是西南方向,常樂寺對善男信女的開放時間到申時為止,那時候太陽正當西晒,雲貴高原的陽光又非常強烈,假如是香客們不慎弄出的血跡,經過太陽照射早就該變色了。

  但是到現在為止,血滴的顏色基本上呈鮮紅色,只稍稍變暗了一點,那麼就可證明它並沒有被夕陽晒到,也即是日落之後才滴出的。

  日落後常樂寺塔只有死者高明謙和四名嫌犯,血跡必定屬於他們五人之一!

  秦林將這些道理淺顯的說了一遍,白霜華理解的速度比預想中更快,淡淡的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魔教教主見過的血還少了?血跡的顏色隨時間推移而變深,對她來說就是個常識,只不過一直以來沒有多想,現在秦林提及,自然一點就通。

  呃~~秦林悶悶的道:「你能不能裝出驚訝的樣子,稍微滿足滿足我的虛榮心?」

  「不能。」教主姐姐的口氣不容置疑,誰讓你說什麼褻瀆女神?人家才不讓你得意呢。

  看到秦林那副吃癟的表情,白霜華心頭暗笑,話鋒一轉:「不過,剛才你看見這滴血的時候好像很吃驚,如果你告訴我原因,我可以考慮滿足你一下。」

  「怎麼滿足?」秦林低下頭,賊忒兮兮的眼神兒順著教主姐姐的領口就溜了進去。

  白霜華這才想起自己語帶歧義,又羞又惱的哼了一聲。

  秦林哈哈一笑,不再逗她了,指著血跡解釋:「血跡有不同的形態,大量積在地面的血泊,順著牆往下淌的血流,隨著凶器揮砍形成的抽甩狀血跡,從大血管裡直接噴出來的噴濺狀血跡……像這樣的,就是滴落狀血跡。」

  白霜華想了想平生所見的血跡形狀,用力點點頭。

  「滴落狀的血跡,滴落高度不同,形狀也不同。三寸以內滴落,血滴邊緣光滑;一兩尺高度滴落,血滴邊緣有鋸齒;三尺以上,則大血滴周圍又有落地後濺起的極小血珠。」秦林說罷,便看著白霜華,等她理解透徹。

  這次白霜華是真的吃驚了,血液顏色的變化和血跡的形態,她平時或多或少都有所注意,但同樣是滴落的血跡,還可以由形狀來判斷滴落高度,這可真是始料未及。

  她看了看窗臺,距離底下的飛簷就差不多有三尺高,雙眸立刻精光一閃:「按你說的,這滴血應該是從窗臺以上的高度滴落,唔,果然有古怪。」

  確實如此,秦林立刻表示同意。

  那麼問題就來了,高明謙從窗口跌落,且不管是自殺還是他殺,這滴血怎麼來的呢?他最多在下落過程中撞到飛簷受傷,要嗎是橫著噴濺到塔身,要嗎滴到下一層的飛簷,血滴怎麼會從比窗口還高的位置滴落呢?難不成血滴還會往上飛?

  秦林把關於血滴的情況理了理,根據血跡顏色的變化和滴落形態,可以確定它是在太陽下山後形成的,屬於死者高明謙和四名嫌犯之一,滴落高度是在窗臺以上的位置。

  如果屬於嫌犯之一,意味著他在殺死高明謙的同時也弄傷了自己;如果屬於高明謙,則代表他在跌落前就受到傷害,甚至已經……無論是哪種情況,因為這小小的一滴血,高明謙死於他殺的可能性直線上升!

  秦林沒來得及繼續深思,聽得地面人聲喧鬧,回頭朝下一看,一乘綠呢大轎、一乘藍呢轎子抬了過來,左右衙役兵丁扈從,正是雲南巡撫饒仁侃、雲南巡按蘇酇到了。

  留下白霜華一層層檢查有無可疑之處,秦林自己從窗口鑽回塔內,沿著石階不緊不慢的走下去。

  ……

  饒仁侃、蘇酇落轎之後和駱思恭相見,三人寒暄幾句,話裡話外盡是皮裡陽秋。

  饒仁侃看著地上的屍首,先是臉上肥肉抖了三抖,接著就連連嘆氣,舉起袖子遮住臉,再拿下來的時候,眼角已經變得紅通通的:「哎呀呀,高老弟啊高老弟,仕途蹭蹬還可寄情山水,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何等詩情畫意,你怎地一時想不開,竟然尋了短見?」

  「饒老先生節哀。」駱思恭假模假樣的安慰,肚子裡卻罵了一句貓哭耗子假慈悲,心說你巴不得他畏罪自盡,好讓你們從容脫身吧?可惜老子這趟差使,多半是辦砸了,回京之後,陛下面前實在不好交代。

  此時九千歲魏廠公還沒出道,文臣位高權重,廠衛大員見封疆大吏,雙方不過分庭抗禮而已,駱思恭沒拿到饒仁侃的把柄,也只能對他客客氣氣的。

  胖子饒仁侃還好說話,瘦竹竿蘇酇的話裡就帶著刺兒:「饒老先生,可憐高年兄十載寒窗苦讀才掙得功名在身,突遭參劾革職,平生抱負化作流水,吾輩尚且聞之心寒,他如何能淡然處之?

  而且傳說永昌府那邊頗有處斷不公、任人唯親的事情,這樣看來,高年兄竟是以死明志呢!伍子胥懸首國門,屈大夫投汨羅江,高年兄高塔殞身,其忠義節烈之處,真正古今輝映,叫人可敬可嘆!」

  好一張利口!好一招渾水摸魚!

  駱思恭奉密旨辦案,緝拿導致施甸百姓被緬軍屠殺的一干犯官,高明謙要嗎是被同夥殺人滅口,要嗎是畏罪自殺,可經蘇酇這麼七彎八拐的一說,竟然變成了以死明志,可以直追屈原、伍子胥。

  並且蘇酇隱隱指責秦林任人唯親,為了提拔自己老丈人李建中,就把罪責全都推到高明謙身上,將他活活逼死。

  高明謙是正兒八經兩榜出身的,同鄉同學、同門同年遍布朝野,他遠在雲南邊陲,或許這些關係發揮不了多大作用,但人死為大,他從十三層寶塔墜落,死得非常慘,那些沾親帶故的人必然兔死狐悲。

  蘇酇這時候把水攪渾,對準秦林貶謫正途進士高明謙、提拔舉人李建中的事情開火,朝野士林定會大譁,余懋學、顧憲成等輩豈能不趁機出手?

  這叫做豬八戒告狀——倒打一耙!

  陸遠志蹲在屍體旁邊,牛大力正在盤問寺裡的和尚,兩人聽到這裡就暗暗心驚,情知玩這些彎彎繞不是蘇酇的對手,只好苦等​​秦林出現。

  駱思恭聽到蘇酇的說法,立刻怔了怔,頃刻間肚子裡不知轉了多少圈圈:施甸知縣早在城池陷落時就殉國而死,隨著高明謙去世,這條線基本上就算斷了,剩下來的事情還不任憑饒仁侃和蘇酇兩張嘴說?案子怕是辦不下去啦!

  兩手空空回京承受萬曆的冷眼?那可不是駱思恭的風格!他現在考慮的是,要不要乾脆就順著饒仁侃和蘇酇,把施甸陷落的責任推到施甸知縣和李建中頭上,坐實秦林任人唯親、陷害高明謙的罪狀?

  反正駱思恭和饒仁侃、蘇酇又沒有私仇!扳倒了秦林,東廠督主之位已有錦衣武臣出掌的先例,萬曆調劉守有過去,就在錦衣衛這邊給他騰了位置,要是萬曆氣魄夠大、手腕夠硬,直接調他駱某人接掌東廠……

  駱思恭生性狡猾陰險,剛才還和秦林站在一條船上,此刻又想換邊站了,笑​​瞇瞇的衝著饒仁侃、蘇酇拱手:「高某人含憤自盡,其中必有蹊蹺,駱某奉陛下旨意到此查究弊案,還望兩位先生明言。」

  饒仁侃和蘇酇對視一眼,兩人情不自禁的微笑起來:秦林貶謫正途進士,提拔舉人,已犯了官場忌諱,趁高明謙之死大做文章,其中大有可為,這不,連駱思恭都轉了口風!

  「喂喂,我說你們幾個背後議論什麼呢,莫不是在說本督的壞話?」

  三人齊齊抬頭,但見秦林出了佛塔,蟒袍玉帶極為瀟灑,雙手負在身後,施施然而來。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50
一○三三章 渾水摸魚

  哪怕三位大員久經官場,也從​​來沒遇到這種事情,就算真的在背後算計你,也沒有當面道破的道理呀!這不二愣子嗎?

  便是駱思恭陰狠狡詐,情急之下也不曉得說什麼,只能訥訥的道:「哪有此事?下官與督主共進退,懇請督主勿疑。」

  饒仁侃滿是肥肉的老臉抖了抖,擠出個難看的笑臉:「秦督帥說笑了,我等驚訝高老弟之死,嗟嘆兩句而已。」

  「秦欽差公忠體國,吾等豈敢造謠中傷?」蘇酇忙不迭的撇清自己。

  「真的嗎?」秦林的的確確就像個二愣子,滿臉疑神疑鬼的表情,從三位大員臉上挨個的看過去。

  饒仁侃等人哭笑不得,只好一再表示絕沒有背後說壞話,終於秦林半信半疑的點點頭,就此揭過。

  殊不知這一幕看在別人眼中,早已啼笑皆非,陸胖子、牛大力這哥幾個,更是笑得大牙都快掉下來。堂堂封疆大吏和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印官,在秦林面前的所作所為,簡直就像被私塾老師質問的蒙童一樣,你說好笑不好笑?

  正所謂旁觀者清,饒仁侃、蘇酇片刻之後才發覺上了秦林的當。

  原本準備了一肚子陰陽怪氣的攻訐,要把高明謙之死和秦林將他革職、然後提拔李建中聯繫起來,順勢把水攪渾,沒想到秦林一來就單刀直入,倒把他們打了個措手不及,這下子既弱了氣勢,又沒了話柄,須臾間實在不便翻轉面皮去攻訐秦林。

  天底下哪有這樣事,秦林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饒仁侃和蘇酇想明白這些,頓時憋了一肚子的氣,都快脹成癩蛤蟆啦。

  駱思恭也品出味兒來了,偷眼看看秦林嘴角那點若有若無的冷笑,不禁暗暗心驚:這位督主絕不是什麼愣頭青,行事舉重若輕,嬉笑怒罵間就把主動權牢牢握於手中,怪不得能扶搖直上,年紀輕輕便位列武職一品、執掌東緝事廠、自己將來與他相處,可萬萬不能將他看輕了,那可是自尋死路!

  秦林將這件事揭過不提,然後從容不迫的踱著步子走到屍體旁邊。

  這時候番役弟兄們找了張葦席,陸遠志把屍首剝了個精光,攤放在葦席上頭,衣服一件件整整齊齊的擺在旁邊。

  不過他只做了體表檢查,沒敢動刀剖屍,畢竟高明謙是進士出身的官員,目前又沒有必須剖屍的證據,剝掉衣服檢查屍身就很容易落下暴露屍體、侮辱士林的口實,更不要說動刀解剖!

  這還是饒仁侃和蘇酇沒來,一切由秦林做主,才能做到呢,要是饒、蘇兩個再出現得早些,只怕單單是剝死者的衣服,都要吵上半天。

  蘇酇陰著馬臉在旁邊看著,咬牙切齒的往小黑本上又記了一筆,不消說,廠衛鷹犬借故侮辱士大夫,令屍體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這又是一條很容易激起公憤的罪名。

  「如何?」饒仁侃悄悄問道。

  蘇酇低下頭,聲音暗啞:「蘇某來路上,已遣人持信飛報京師余侍郎、顧叔時,只要過了眼前這一關,吾等再無憂也!」

  「蘇老弟真張子房再世也!」饒仁侃大喜,沒想到蘇酇的手腳這麼快。

  余懋學、顧憲成、吳中行、趙應元這些清流中人,還有張鯨、劉守有、丘橓等輩,與秦林本是朝堂政敵,雖然前段時間清流的攻訐,被左都御史趙錦以陽明先生關門弟子、心學領袖的極高威望硬壓下去,但他們絕對不會甘心就此袖手。

  蘇酇主動提供炮轟秦林的彈藥,這些傢伙當然要火力全開,朝廷幾派互相攻訐,秦林不說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至少也得焦頭爛額,他還會蹲在雲南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查案?只怕到時候是他著急要盡快結案,然後飛馬回京師,應付這番驚濤​​駭浪吧!

  朝廷黨爭的*濫觴一開,那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結束的,到那時幾派口水狂噴、鬥得跟烏眼雞似的,誰還來理會雲南這攤子爛事,誰還會想到為施甸遇害的百姓討個公道?(註:「爛傷」,起源)

  饒仁侃和蘇酇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說不定還能順便把李建中拉下馬以解心頭之恨呢——那簡直是題中應有之義嗎!

  饒仁侃和蘇酇在官場上混了不知多少年頭,深諳官場裡頭的道道,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這一手渾水摸魚、釜底抽薪的計策,當真妙到顛毫,就算相府千金張紫萱在此,也得冷笑著讚一句:兩個民賊好生狡詐!

  只可惜他們似乎忘了最關鍵的問題……

  秦林論武功遠遜白霜華,論政爭不及張紫萱,行軍打仗莫說俞龍戚虎、曾省吾、尹賓商,恐怕連俞咨皋、沈有容都甩他一大截;可饒仁侃和蘇酇也不打聽打聽,咱們秦督主老本行是啥呀? !

  秦林目不斜視,眼角餘光卻早已將饒仁侃和蘇酇的小動作瞧了個一清二楚,他冷笑一聲,只管詢問陸遠志檢查屍體的情況。

  陸遠志詳細稟報屍檢結果:「死者高明謙,原任永昌知府,年四十一歲,身中面白微鬚,從高處墜落,全身筋骨寸斷,顱骨片片碎裂。死亡時間在墜樓前後,發現時墜樓不過片刻,已屍身微涼,恐墜樓前已遭毒手!」

  什麼? !饒仁侃和蘇酇對視一眼,饒大老爺搶前一步,將袖子猛力揮下:「你不要胡說,什麼屍身微涼?這佛塔如許高,上頭風大,也許把他吹得受涼了呢。」

  陸遠志蹲在地上白了他一眼,不鹹不淡的道:「我又沒說他一定是墜塔前就死了的,饒大老爺何必急著否認?」

  你!饒仁侃被噎得難受。

  這才叫強將手下無弱兵,胖子跟著秦林這麼久,自己也做到東廠科管事,已非吳下阿蒙,面對封疆大吏,言語間也不落下風。

  「秦督主少年得志,自然虎嘯鷹揚,下屬性情也這般凌厲!」蘇酇冷笑著,話裡帶著刺兒。

  秦林哈哈一笑:「叫饒巡撫、蘇巡按見笑了,本督下屬各官,只會言辭凌厲,卻不會跳塔送死。」

  噗~~便是駱思恭剛才轉了念頭,這會兒也忍不住一口噴出來,高明謙墜塔身亡,雲南巡撫和雲南巡按難道很有光彩嗎?

  不過,這胖子說死者有可能在墜樓前就已遇害,到底是也不是?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51
一○三四章 摩擦痕跡

  陸遠志對死亡時間的判定其實也沒什麼把握,他蹲在地上,仰起一張小胖臉:「秦哥,我記得你最先摸過高明謙的脖子,扳過他的臉,是不是摸著有些發涼?」

  饒仁侃、蘇酇二人烏眼雞似的盯住秦林,無論他怎麼說,都要努力加以駁斥,反正屍首擺在這裡有段時間了,到底涼不涼,自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沒想到秦林嘴裡唔了一聲,冷電般的目光在饒蘇兩位臉上掃過,忽然滿臉堆笑,瞇著眼睛道:「難道饒老先生和蘇先生很擔心高明謙是死後才被扔下來的?其實他究竟死了掉下來,還是活著掉下來,本督還真沒什麼把握呢。」

  饒仁侃和蘇酇對視一眼,不知道秦林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秦林還真沒把握判斷準確的死亡時間,他觸摸死者時感覺皮膚稍涼,也只比正常情況涼一點點而已,根本不能用作證據。

  常規的死亡時間判定依據,屍僵在死後一個小時以後開始出現,屍斑在六個小時左右形成。胃內容物的消化程度,同樣只能以小時為單位進行計算,在本案中沒有實際意義。

  秦林以通常的經驗判斷,高明謙就算在摔下佛塔之前就已經死亡,其死亡時間也在十多分鐘以內,難以在現有條件下做出精確判定。至於通過生活反應判定生前傷還是死後傷的辦法,如果是利刃砍傷,查看豁口皮肉是否翻捲、血液是否大量流出就行。

  可這是高墜傷,死者從四十多米的高度摔下來,身體雖然狀似完整,其實所有的內臟都被摔了個稀巴爛。不用開腹就知道肝臟脾臟通通摔碎,肚子裡全是內出血,同時顱骨大面積塌陷,腦組織也已經稀爛,那麼檢查起來,究竟是活著跳塔,還是剛死不久被扔下來的,就實在難以判斷了。

  秦林的判斷傾向於死後被扔下來,因為佛塔飛簷上那一滴鮮血,但他並沒有宣布自己的發現,畢竟案情到現在還有不少疑點難以解釋,在想清楚之前,他不準備過早暴露自己的底牌。

  陸遠志見秦林久久不發一語,小眼睛就滴溜溜的轉個不停,欲言又止。

  「有話快說,有屁就放!」秦林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剛才眾目睽睽之下檢驗屍首,有什麼發現,最好還是公之於眾,免得反而落人口實。

  陸胖子呵呵乾笑兩聲,從死者那些衣物中撿起一條金帶,雙手抖摟著給秦林看:「秦哥,你看看這條金帶!」

  明代官員佩用腰帶,一品玉帶,二品犀角,三四品金荔枝,五品以下水牛角,高明謙任四品永昌知府,繫的是根金荔枝帶。

  這條金腰帶的后腰位置外側,有不小的磨損痕跡!

  秦林從陸遠志手中接過腰帶,思忖道:「這個地方磨損了,很可疑啊……」

  「也許是跌落時,刮到佛塔的飛簷了。」蘇酇自作聰明的解釋。

  「哦,」秦林回頭斜了他一眼,突然嘿嘿奸笑起來:「蘇巡按親眼看見的?」

  「本官、本官怎麼會親眼看見?秦督帥休要亂開玩笑!」蘇酇臉色微變,用力甩了甩袖子。

  秦林玩味的看了看蘇酇,然後抖摟抖摟金帶,再指了指屍首:「如果是撞到什麼地方,金帶上的摩擦痕跡應該是順著一個方向刮過,老牛,把燈籠提近點,給蘇巡按照照清楚。」

  牛大力應了一聲,將燈籠提近,明亮的燈光照耀之下,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金帶上的摩擦痕跡並非朝著一個方向,而是來回磨蹭形成的。

  陸遠志又把從屍身剝下的衣服翻過來,指著那件葵花色圓領的背部:「就連衣服也有被擦到的痕跡,只是比金帶輕得多,嘖嘖,這可是件新衣服呢!」

  明代官服用絲綢織成,顏色非常漂亮,穿在身上很有氣度,但耐磨性就不行了,好在官員們不是苦力,又不需要肩挑手抬。

  蘇酇閉口不言,秦林卻不罷休:「剛才蘇巡按說這些刮擦的痕跡,是死者摔落時撞到塔身形成的,也許有些道理,嗯,也許是多次刮擦,看起來才會像來回摩擦呢?那麼屍身的相應部位,也應該有擦碰形成的瘀傷了,讓我們來看看……」

  陸胖子和秦林配合默契,秦林屁股一撅,他就知道這傢伙要放什麼屁,立刻笑嘻嘻的把屍首翻了過來。

  高明謙是俯身摔在地上的,屍檢時為了方便將他平躺著擺放,這會兒又翻過來,只見後腰位置一如平常,根本就沒有什麼瘀傷。

  「咦,沒有瘀傷啊!」陸遠志看了看秦林,裝出副迷惑不解的樣子。

  秦林也睜大了眼睛,滿臉驚訝的表情:「衣服有擦刮,屍身無損傷,莫非、莫非扔下之前就已經死了?」

  得,這兩位說相聲呢,一捧一哏的!

  饒是蘇酇狡詐,這回也給急得面紅耳赤,訥訥著不知說什麼才好。

  饒仁侃把他瞪了一眼,朝著秦林打個哈哈:「哪有此事?蘇巡按不懂刑名,隨口猜測而已,老夫看這金帶,就確實是在什麼地方來回摩擦過嗎!」

  如果認定死後扔下,那就鐵定是他殺了,比較起來,承認是摩擦痕跡,倒還有轉圜的餘地。

  秦林摸了摸下巴:「唔,到底饒老先生為官多年,遇事老成,這見地想來是不錯的。」

  哈,這不明擺著打蘇酇的臉嗎?眾番役弟兄差點沒把後槽牙笑掉。

  蘇巡按一張馬臉拉得老長,要放到四百多年後啊,恐怕連*李詠都得甘拜下風。(註:前央視主持人,長臉)

  饒仁侃的笑容也比哭還難看,就算是白痴,也不會認為秦林這是在誇他。

  秦林蹲下,慢慢翻看衣服和腰帶,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故意說給什麼人聽:「腰帶磨損重,衣服磨損輕一些,因為腰帶凸起嗎!磨損的位置在後腰,這就奇怪了,什麼樣的情況下,會讓後腰位置受到磨損呢?要磨破,也該是膝蓋,手肘、肩膀這些地方嗎。」

  「秦哥,應該是這樣吧。」陸遠志伸手揪住一名番役弟兄,那人也就配合他表演,陸遠志又朝牛大力招招手,老牛便走了過去。

  胖子把番役摁在牛大力身上,那番役就叉手叉腳的掙扎,在牛大力身上磨來磨去。

  眾人都看明白了,敢情是什麼人抓住高明謙,摁在牆壁上,這才弄出了那些摩擦痕跡呀!

  「確實如此,金荔枝帶的縫隙裡,甚至能找到磚頭的碎屑。」秦林用放大鏡,在金帶上有了新的發現。

  但他並不同意陸遠志的假設:「人的屁股位置肉比較多,如果是這樣平著摁在牆上,就應該是圓領的屁股位置磨損最厲害,現在後腰繫的金帶磨損最重,我看你們得換個姿勢……」

  陸遠志、牛大力撓頭,人脊椎呈S型,後世如果說誰身材好,也誇她是S型身材(比如,芙蓉姐姐?桀桀桀……),腰部並不是凸出位置,像這樣被人頂在牆上,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是腰帶磨損最厲害。

  秦林笑著搖了搖頭,點了他們一句:「比如說,窗臺。」

  陸遠志恍然大悟,牛大力俯身雙手抱膝,將脊背充作窗臺,陸胖子將番役弟兄摁在他背上,那番役掙扎時,後腰位置正好在「窗臺」的棱上磨來磨去!

  嘶~~在場眾人齊刷刷倒抽一口冷氣,秦林從腰帶和衣服的磨損位置,還原了當時的情形:人們彷彿看到高明謙被兇手摁在窗臺上,極力掙扎試圖脫身,最終卻像落入蛛網的飛蛾,始終無法掙脫,兇手殘忍的獰笑,高明謙的眼神中充滿了絕望……

  也不知是雲貴高原的氣候晝夜溫差大,還是心頭寒意重,一陣夜風吹來,人人都感覺脊背有些涼颼颼的。

  饒仁侃和蘇酇相顧駭然,本來承認後背的摩擦痕跡,就是為了避免秦林得出「死後拋落」的結論,沒想到他層層抽絲剝繭,到現在同樣離他殺的結論只有一步之遙!

  他們漸漸感覺到,也許自己走錯了一步棋……

  秦林踱著四方步子,自言自語道:「俗話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高明謙做過的知府不止三年,照說不會窮到金帶衣服被磨壞了沒新的換,那麼就是他死前才磨破的了。沒事兒他應該不會自己在牆上蹭癢癢吧,又不是野豬!唔,這樣看來,是被什麼人摁在窗臺上,他掙扎的時候磨破的。」

  案情分析到了這裡,他殺的結論已經呼之欲出!

  秦林撓著頭皮,抬頭看了看夜幕中的常樂寺塔:「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呢?」

  「連捷,就是連捷!」陸遠志終於使出了一拍大腿的絕招,指著嚇得面皮發白的僕人大聲嚷嚷:「秦哥,不用說了,只有待在第十二層的這傢伙,能不驚動其他三個人就登上十三層,殺害了自己的主人高明謙!」

  連捷唬得臉色發青,一邊往後退,一邊兩隻手亂搖:「不是小的,不是小的,官爺冤枉啊!小的真睡著啦,什麼動靜都沒聽到……」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52
一○三五章 稻草與鍾聲

  「真的嗎?」秦林將探詢的目光投向了牛大力,剛才是他負責訊問四名疑犯和常樂寺僧眾。

  牛大力深表同情的朝陸遠志搖搖頭,恭喜你,回答錯誤。

  四份供詞遞到了秦林手中。

  第一份是連捷的口供,他聲稱下午酉時初,主人高明謙突然提出要登常樂寺塔,通知寺方之後,派來了兩名和尚陪伴高知府登塔,他和高升也鞍前馬後的服侍。

  結果到了第七層,高升說有點頭暈,就沒有再往上走,他陪著高明謙一直到了頂層。這時候連捷也感覺困倦,高明謙說想一個人靜一靜,連捷乾脆下到第十二層打瞌睡,既不打擾主人,又能在聽到召喚之後立刻上去。

  結果這一睡就睡過頭了,直到聽見塔下發出震響,他才醒來,慌慌張張的探頭往外看了看,依稀可見形貌和自家老爺很像的人摔在地上。他嚇得夠嗆,趕緊跑上十三層查看,發現老爺確實不在,又從窗口伸頭出去看了一次,這才驚慌失措的往樓下跑,結果在第十層遇到了衝上來的東廠番役。

  第二、三份口供是和尚惠平、惠安的,因為兩個和尚始終在一塊,所以兩份口供的內容也基本一致。

  兩個和尚和連捷一塊,跟著高明謙登上了頂樓,還陪著高知府說了一會兒的話,等到天色擦黑的時候,他倆要負責點燃常樂寺塔每一層的燈燭,便從最高的第十三層開始,一層層往下點去。

  他們走到下面一層,看見先下去的連捷已經睡著了,也沒叫醒他,自己點燃了燈燭便朝下面繼續走,在第七層又看到了高升,他揉著腦袋說頭暈,三人寒暄幾句,兩個和尚繼續他們的工作。

  惠平和惠安從高到低一層層點燃佛塔燈火,令常樂寺塔逐層有燈火從窗口透射而出,夜幕之下,彷彿佛光從天際降落人間,便是秦林等人從遠處看到的瑰麗景觀。

  然後兩名和尚再次登塔,在第七層又看到了高升,不過這一次他們就沒看到連捷了,因為他們爬到第九層的時候,突然腳下傳來一記悶響。感覺什麼東西掉了下去,兩人擠在窗口朝外張望,借著佛塔底層窗口透射的燭光,看見是高明謙高知府俯臥著摔在了地上。

  他們驚駭之餘幾乎手足無措,不知該上去叫連捷,還是趕緊下去,片刻之後決定往下走,在第五層被東廠番役們截住。

  第四份口供是高升的,內容相比之下顯得非常簡單。他就是走到第七層時感覺頭暈,向老爺告了罪,就一直待在那裡,先看到兩個和尚走下來點燈火,又看見他倆走上去,聽到墜塔的響動時,就往下張了張。

  因為樓層最矮,他一下子就看清了死者正是自家老爺高明謙,嚇得魂飛魄散、頭暈目眩,兩條腿軟得像麵條,片刻之後磨磨蹭蹭的往樓下走,結果在第四層遇到了東廠番役。

  ……

  陸胖子一直端著張胖臉,湊在秦林身後,伸著腦袋看幾份口供,秦林翻完,他也看完了。

  這廝不等秦林開口,先抓了抓頭髮,訕訕的乾笑:「哎呀秦哥,這樣看來,連捷倒不像是撒謊,他怎麼知道兩個和尚會一起下塔去點燈火?如果留下一個,就沒戲了嗎。」

  秦林嘿嘿一笑,這次陸胖子總算開了竅。

  「那麼是惠平和惠安?」陸遠志想著想著,又不由自主的搖了搖頭:「如果是他倆作案,為什麼要確證連捷是睡著的,高升真在第七層?這對他們不利嗎,他們應該指證連捷裝睡才對。」

  秦林依然不發一語,滿臉高深莫測的樣子。

  四名嫌犯只剩下高升了,陸遠志手舉起來,卻又悻悻的放了下去,終於沒拍大腿,而是滿臉的困惑:「高升?那就更不可能了,他一直待在第七層嗎!高明謙掉下來的時候,他和頂樓之間隔著老遠呢!」

  常樂寺塔的環境雖然不屬於傳統意義上的密室殺人案,但也有個非常顯著的特點。那就是通路的唯一性,不管是上還是下,都只能經由塔內的石梯,無法避免被身處該層的別人發現。

  高明謙從十三層墜落時,高升在第七層,惠平和惠安在第九層,高升不可能越過惠平和惠安,到第十三層去動手殺人。

  陸遠志想到這裡,一張胖臉都糾結得不成樣子了,眼睛鼻子嘴巴皺巴巴的擠成一團——因為他發現自己非常快的運用排除法,把四名疑犯都排除了出去!

  無疑饒仁侃和蘇酇非常歡迎這個結論,他們倆對視一眼,同時拈鬚微笑。

  「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老夫沒有看走眼哪!」矮胖的饒仁侃,笑得就像一尊彌勒佛。

  蘇酇長得像根竹竿,口氣是陰惻惻的:「陸千戶言之有理,這樣看來,高知府定是心灰意冷之下,毅然選擇了以死明志。」

  你咋不直說是被秦林冤枉陷害呢?

  陸胖子滿臉沮喪,沒想到案情推進到這裡,竟然進了死胡同。

  「我倒是覺得,他殺的可能性是越來越高了。」秦林突然笑起來,指了指屍首:「而且兇手是誰,感覺也已經呼之欲出。」

  什麼?

  饒仁侃臉色突變,蘇酇的瞳孔一下子縮緊,心臟同時狂跳幾下,將信將疑:秦林是真的有了把握,還是虛張聲勢?

  四名疑犯的表情,也同時變了幾變,或惶恐,或疑慮……

  「放心。」秦林仰天打個哈哈,灑然一笑:「至少現在我還沒有想明白最後一個疑點,所以離破案還差那麼一點點距離。」

  呼~~饒仁侃、蘇酇表面上渾若無事,心頭都長出了一口氣。

  駱思恭的臉色陰晴不定,他和饒蘇兩位無冤無仇,心底倒有點樂見秦林倒霉,但現在局勢如此,究竟是幫著饒仁侃、蘇酇踩秦林一腳,還是繼續等待?

  很快駱思恭做出了決定,他是萬曆的人,完全有本錢可以拖一拖、放一放,看哪邊占上風再做選擇吧!

  這時候,白霜華已打著燈籠從高到低逐層檢查了佛塔外部,她腳步輕盈無聲的走到秦林身邊。

  駱思恭心底暗暗納罕,剛才見此人在十餘丈高的塔頂如履平地,不禁想起白蓮教奉聖左使高天龍臨走時的話:「這人究竟是什麼身分?輕功竟似臻於化境!莫非秦林和魔教……奉聖左使高天龍本為朝廷要犯,一向凶狠歹毒,可金馬碧雞坊下那句話,聽來倒有些意思……」

  秦林當著眾人,不好表現得和白霜華太親密,畢竟她現在做親兵番役裝扮,如果做得太明顯,搞不好別人還以為咱秦督主喜好男風呢!

  「怎麼樣,找到什麼線索?」秦林低聲問道。

  白霜華用傳音入密的神功,聚氣成線,音波直入秦林耳中:「沒有新的血跡,但是在第八層南面的飛簷上發現了這個。」

  她側過身子擋住別人的視線,伸出拳頭舒開,掌心是一小截乾枯的稻草。

  秦林的眼睛一下子瞇了起來,射出懾人的寒芒,冷笑道:「是稻草啊,越來越有趣了,如果沒猜錯的話,我們還能在地面上找到更多。」

  確實如此,這是夜晚裡,看不太清楚,但如果注意觀察,就能看見地面上有好幾根稻草。

  幾根稻草算什麼?塔下的磚縫裡,生長著許多草,其中不少已經枯黃了,有幾根稻草根本不起眼嗎!

  但是秦林彎腰拾起其中一根,仔細觀察就能發現,磚縫裡的是狗尾巴草和其他的雜草,白霜華從八層飛簷上找到的,和他從地面拾起的,都是水稻的莖。

  秦林拾起草的時候,人群中投來了兩道異樣的目光,他若無其事的用草莖伸進耳朵眼裡掏了掏幾下,呵呵笑著問饒仁侃:「饒老先生,這昆明城裡有沒有掏耳朵的呀?本督想是不小心聽到什麼人在背後說壞話,耳朵眼癢癢呢!」

  饒仁侃臉上肥肉一抖,真想吐他一臉,沒好氣的道:「茶樓酒肆多的是,秦督主自便吧,若是今晚沒有別的事情,本官先告辭了。 」

  「說來高知府也是可憐啊,十年寒窗幸苦,一朝化為烏有。」蘇酇純粹貓哭耗子假慈悲。

  「兩位自便。」秦林伸手做了個請便的姿勢,又笑道:「本督見這常樂寺還清雅,今晚就宿於寺中了。」

  饒仁侃、蘇酇告辭而去,不消說,連夜又要寫許多本章,拼命把秦林拉下馬,拼命把水攪渾。

  駱思恭思前想後,最終選擇住在常樂寺,畢竟他奉旨辦差,出了這麼一碼子事,是有相應責任的。

  秦林命牛大力率番役們好生看護現場,不許任何人上塔,同時將四名疑犯牢牢看守起來。

  「喂,你真的有把握?」白霜華悄悄問秦林。

  「其實我已經知道誰是兇手了,甚至連證據在哪裡也八九不離十,抓起來拷問,一問一個準。」秦林說著就笑起來:「不過,我想自己找到答案,那樣比較有趣。」

  切~~白霜華橫了他一眼,容色清冷如水:「賣關子?哼,今晚,你別想!」

  當夜,教主姐姐愣是沒讓秦林碰一指頭。

  ……

  第二天早晨,秦林是被寺廟的鐘聲吵醒的,渾厚的銅鐘鳴響在四面八方迴盪。

  原來如此!秦林大笑著跳下禪床。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52
一○三六章 駱都督早

  牛大力貌似猛張飛,其實粗中有細。

  奉秦林之命守在塔下,率眾東廠番役持著燈籠徹夜巡視,不但一隻蒼蠅都飛不上常樂寺塔,就連四名嫌犯上茅房都不許,拿了馬桶讓他們當眾解手,幾十隻眼睛牢牢盯著,半點花樣也玩不出來。

  可憐四名嫌犯,解手時蹲在馬桶上被眾番役強勢圍觀,小便不通、大便不暢那是鐵定的……

  ……

  除了老牛和番役弟兄,還有一夥人也沒睡覺。

  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印官、都督同知駱思恭,當東方魚肚白的光亮映射在常樂寺塔頂端,將銅迦樓羅鍍上一層​​閃耀的時候,他長長的打了個呵欠,眼睛佈滿了血絲,疲憊的臉上滿是失望。

  昨晚上,駱都督也和秦林一樣留宿在常樂寺裡頭,這個狡猾的傢伙甚至當著秦林的面伸懶腰、打呵欠,說京師過來萬里迢迢、鞍馬勞頓,連續幾天都在昆明城奔波,實在挨不住了,只好向秦督主告個罪,先一步回禪房睡覺。

  可等秦林也進了禪房睡覺之後,駱思恭一記鯉魚打挺就從禪床上蹦起來,利落得活像屁股上裝了彈簧,然後領著幾個心腹就跑到常樂寺塔外頭,審訊犯人、搜查地面、冥思苦想,使出吃奶的力氣要破案。

  駱思恭在金馬碧雞坊使出一招丟卒保帥,親手把屬下推出去做擋箭牌,真正丟臉丟大發了,就算捨棄了這些心腹,不讓消息傳到京師那邊,他也過不了自己心頭那一關。

  駱思恭出身錦衣武臣世家,從老祖宗駱寄寶被明成祖賜爵世襲錦衣千戶開始,駱安定、駱運昌、駱啟、駱安……一代代為大明皇帝效力。輪到駱思恭,又得到了萬曆帝的重用,論起來比劉守有的牌子都還要正,畢竟劉守有是文臣世家子轉成錦衣衛,駱家則是世代做錦衣武臣的。

  駱思恭這輩子到現在為止,既不顯山不露水,沒有摻合進萬曆前期張居正、馮保、張四維的大風大浪裡邊去,又順風順水,被萬曆皇帝朱翊鈞當作心腹培養,穩穩當當的做到了錦衣衛的二號人物,僅在劉守有之下。

  這樣一個人,內心如何驕傲也就可想而知了,偏偏在秦林面前大丟其臉,駱思恭要不能在某個方面占到秦林的上風,他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所以駱思恭決定趁秦林去睡覺的機會,徹夜不眠不休偵辦此案,務要搶在秦林之前查明真相,這樣才能給屬下一點信心,更重要的是,給他自己一份信心。

  虧得駱思恭處心積慮,要把秦林壓一頭,半夜從被窩裡爬起來查案,也要算狡猾之極了。

  半夜三更帶著心腹校尉來到塔下,駱思恭看到眼睛瞪得像銅鈴,不停巡查戒備的牛大力,還以為要費一番脣舌才能開展偵破,沒想到牛大力直接告訴他:「駱都督要查案嗎?秦督主離開時已有吩咐,請您自便。」

  什麼?駱思恭並不慶幸,而是被輕視之後的憤怒,這就像小螞蟻千方百計想打敗大象,結果大象根本懶得看它一眼。

  從本質上來說,徹底無視是對挑釁者最嚴重的侮辱。

  「秦林欺我太甚!」駱思恭氣得七竅生煙,臉上還得裝出渾若無事的樣子,謝秦督主體諒。

  那些錦衣官校全都面面相覷,錦衣衛裡流傳著許多秦督主的傳說,多智而近妖,看來名不虛傳,咱們這位駱都督也算奸詐狡猾、心狠手辣了,可和他老人家一比……

  駱思恭憋著一肚子氣,率領手下展開了嚴密而細緻的偵訊工作,他發誓要搶在秦林前面破獲案件,讓對方看看自己並不是對大象揮舞胳膊的小螞蟻,至少也是同一重量級的犀牛、河馬。

  不得不承認,駱家世代做錦衣武臣,家學淵源四個字可不是胡亂往駱思恭臉上貼金。別人還在吃糖的時候,駱思恭就在和大人玩心眼,別的小孩在讀人之初、性本善的時候,駱思恭就在錦衣衛大牢裡,看犯人本色出演滿清十大酷刑,哦不,是大明十大酷刑,試問他的本事能差了嗎?

  駱思恭拿到口供,再一次詳細的勘問訂正,把時間精確到不能再精確,單對單的審問,有一點口供在字句上稍有出入,就要鄭重其事的訂正,他甚至把常樂寺塔畫了下來,將各嫌疑人所處的樓層標註在上面。

  牛大力冷眼旁觀,除了不許駱思恭刑訊逼供,別的一概不管。

  接著他們開始搜查常樂寺塔,這座佛塔在一個時辰之前,就由秦林帶的東廠番役細細查過一邊,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東西,駱思恭也派人全程跟著看過,但他仍不放心,自己又領著錦衣官校們從底樓開始,一層層往上搜索。

  看得出來,駱思恭是豁出去了,他趴在地上一寸寸的搜索,不放過磚縫裡的一丁點可疑的東西。堂堂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印官,都督同知二品武臣,就像條狗似的趴在地上,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用鼻子在嗅什麼呢!

  當時見到這一幕,牛大力心頭就畢剝一跳。

  不僅是牛大力,更早的時候,京師定國公徐文璧等老謀深算之輩,都認為駱思恭比劉守有更難應付,因為劉守有始終端著名臣世家子的架子,很多事情他還做出不來,但駱思恭不同,這個人不光是心狠手辣,而且可以不要臉!

  當然,這件事上強中更有強中手,咱們秦督主當年可是第一次和首輔張居正見面,就立刻跪地上拜見老泰山的,朝堂上撒潑打滾樣樣做得出來,你問他要不要臉,呃,臉是神馬玩意?

  駱思恭手下的錦衣校尉,同樣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精明強幹之輩,儘管心頭對上司暗生不滿,卻並不妨礙他們的工作,使出渾身解數,檢查每層塔的每件東西,可能藏著東西的角落,任何可疑的痕跡,都被他們檢查了一遍。

  供桌,要一寸寸敲過,也許空心的地方藏了什麼東西;所有的香爐和燭臺都要仔細檢查,可能就是殺人​​的凶器;蒲團也引起了充分的注意,被細細捏過,確認裡面沒有藏著任何東西……

  這些錦衣官差的搜查異常細緻,曾經也是錦衣官校,又隨秦林調到東廠做了番役的牛大力和親兵弟兄們跟著監視對方,看到之後不得不承認,即使換做自己,也不能比他們做得更好了。

  駱思恭還親自檢查了塔身外部,他的武功雖不如白霜華,也是頭等的廠衛高手,和幾名輕功好的官校鑽出窗口,打著燈籠逐層檢查。

  總之,駱思恭和他的手下們,連磚頭縫裡藏著的一隻螞蟻都沒放過!

  這樣細緻的搜查當然有收穫,駱思恭也發現了白霜華和秦林曾經看到過的那滴血跡,他如獲至寶,除了仔細觀察之外,還真的俯身去聞了聞。

  但是除了血滴之外,他再沒有找到更有用的線索了,回到塔下之後,冥思苦想半天沒有找到頭緒。

  他甚至想起了秦林那個略顯怪異的動作,從地上拔了一根枯草端詳半天,最後還學著秦林,用它掏了掏耳朵——可惜,駱思恭拔的是根普通的狗尾巴草,所以他根本沒摸到其中的玄機。

  到後來看到天色濛濛亮,預感到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駱思恭無計可施之下竟和牛大力套話,想從這傻大個嘴裡掏出點有用的東西。

  「老牛,高明謙早不跳遲不跳,這節骨眼上突然墜塔身亡,十三層的窗口下面飛簷還有血跡,你也是咱們北鎮撫司的老人了,你怎麼看?」

  「此事必有蹊蹺。」

  「不錯,本官懷疑他是被人襲擊之後,從塔上扔下來的。」

  「大人英明。」

  「但有兩事未解,其一,連捷在第十二層睡覺,如果他不是兇手,兇手怎麼掩蓋行凶的動靜不把他吵醒?其二,假如兇手在下面幾層樓,是用什麼方法控制他墜塔的?塔中並沒有繩索之類的工具!」

  「還請大人明示。」

  噗~~駱思恭快吐了,你以為我是狄仁傑?他看著牛大力那張麻將牌似的大方臉,有一種崩潰的衝動。

  牛大力滿臉無辜,嘿嘿,傻大個粗中有細,裝傻充愣是拿手好戲!

  駱思恭冥思苦想,腦仁兒都生疼:連捷的昏睡有可能是被下了藥,但藥量一定比較輕微,所以他在案發之後能立刻醒來,而那時候即使檢查他的身體,也找不到下藥的跡象了。

  既然如此,他的昏睡也是有限度的,並非昏迷不醒,如果十三層的動靜稍大一點,豈不將他驚醒,導致作案失敗嗎?

  另外,要控制高明謙從窗口墜落,要嗎設置比較巧妙的機關,要嗎有足夠長的繩索。

  駱思恭設想,兇手將失去知覺、甚至已經死亡的高明謙放在窗口,可以用一根堅韌的細絲線拉住高明謙,線從寶塔外側垂下去,就能站在下面任何一層樓,將他扯落下來,然後這根絲線可以迅速用佛塔裡的燭火燒掉,也就沒有任何證據了。

  可問題是,高明謙從十三層樓墜落高處墜落的力量很大、速度很快,必然會在屍體上勒出很深的痕跡,但屍檢時發現並沒有這樣的痕跡,腰帶上也沒有斷掉的絲線接頭,那麼兇手是怎麼做到的呢?

  終於時間到了,天色大亮,晨鐘鳴響,紅著眼睛的駱思恭等到了他最不想見到的人,秦林。

  東廠督主精神飽滿、神采奕奕,負著手笑嘻嘻的走來,老遠就打招呼:「駱都督,早啊!」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53
一○三七章 時空差障眼法

  秦林口中一個「早」字,極盡揶揄之能事,尤其是微微彎起的嘴角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陸遠志、牛大力和番役弟兄們都忍俊不禁,駱思恭的確夠早的,從昨天半夜晚上就來啦!

  駱思恭倒是帳多不愁、蝨多不癢,呵呵腰拱拱手,老著面皮擠出幾分苦笑:「叫秦督主見笑了,下官欲為督主分憂,徹夜不眠不休查辦此案,可惜才智有限,到現在案情仍然如雲山霧罩,只好請督主親自查辦,為下官撥雲見日了。」

  哦?秦林看了看駱思恭,心頭微動。

  如果是劉守有與駱思恭易地而處,一定又氣又愧,輕則虛言掩飾自己的失敗,重則一怒之下乾脆拂袖而去。但駱思恭卻直接承認了失敗,還假惺惺的和秦林套近乎,說是要替督主分憂,足可見此人臉皮比劉守有更厚,為人也更加拿得起放得下。

  秦林是東廠督主,駱思恭是北鎮撫司掌印官,廠衛一體,前段時間他們在京師也​​打過不少交道,可駱思恭始終躲在劉守有後面,不顯山不露水的,秦林也沒把他當個人物,只看作萬曆打進錦衣衛系統的一枚釘子,直到現在才知道這傢伙其實也很不簡單。

  秦林心底暗暗把駱思恭記上了小黑本,臉上自是不動聲色,依然一副吊兒郎當的壞笑:「哈哈,說什麼撥雲見日?不敢當,不敢當!不過,本督昨晚上做了個夢,有個黑臉、大鼻孔、額頭帶著月牙兒、說話像吼的傢伙來託夢,唧唧歪歪說了半天,本官後來醒了一想,嘿,說的就是這起案子! 」

  駱思恭聽得瞠目結舌,一輩子就沒遇到秦林這號胡扯吧啦的傢伙,他賠笑問道:「督主說的託夢黑臉人,莫非宋朝包待制?」

  「原來你也曉得包龍圖!」秦林跳起來,大驚小怪的看著駱思恭。

  我的哥也!駱思恭哭笑不得,你都說的那麼明顯了……

  陸胖子湊過來,雙手摸著他那張胖臉:「秦哥,我看過包龍圖的繡像,他是兄弟我這樣的胖臉,面如鍋底,一把鬍子,形貌威嚴,但鼻孔並不大。」

  秦林眼睛一瞪:「你看的繡像是老了的包公,給我託夢的是少年包青天,所以鼻孔大,到老了才慢慢小的!」

  陸胖子訕笑著把腦袋一縮,愣是沒弄明白為何包公的鼻孔會隨著年紀增長而變小。

  駱思恭本來就整夜沒睡覺,分析案情又特別費腦筋,聽秦林和陸遠志一通胡扯,被繞得頭暈腦脹。

  實在受不了這兩個滿嘴跑火車,哦不,這時候還沒火車,是滿嘴跑馬車的傢伙,他只好賠著笑拱拱手:「秦督主,不知包龍圖在夢中怎麼說,可曾明示誰是兇手?」

  「這個嗎,不急,不急。」秦林摸了摸鼻子,滿臉壞笑。

  駱思恭碰了個軟釘子,臉上的笑容並沒有絲毫變化。

  倒是白霜華粉臉罩著一層寒霜,不知道秦林到底在搞什麼鬼,早上一記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剛剛走出門,又笑著搖搖頭回來,吃過了早飯才不慌不忙的走到常樂寺塔下,問他什麼,只是訕笑著不肯回答。

  「哼,裝神弄鬼,這案子有什麼難的?」白霜華故意用大家都能聽到的聲音嘟噥著。

  陸遠志、牛大力曉得她的身分,當面自是敬畏有加,駱思恭卻暗自納罕,不知秦林身邊這親衛番役是什麼來路。

  秦林指了指常樂寺塔:「哦,難道包龍圖也給你託夢了?且說來聽聽。」

  才用不著什麼託夢呢!白霜華朗聲道:「要把案子做到這種程度,其實一點也不難,施展輕功從塔外登上頂層,作案之後再從外面下來,就可不驚動塔內的人,將高明謙推落高塔而死。」

  還、還真是簡單啊!陸遠志和牛大力瞠目結舌,駱思恭也喉嚨口咯的一聲,本以為她有多麼強的推理,沒想到……比秦林還能胡扯!

  秦林只能摸著下巴苦笑,教主姐姐其實很聰明,問題是,她下意識認為所有人都有她,至少有白蓮教長老那麼高的武功。

  「當時我們沒看見有人在塔外上下,嗯,兇手當然可以選擇從背對我們的北面下塔,但那樣做,很容易被另外不相干的人看見吧?畢竟常樂寺塔就在昆明的市中心,這麼高,挺顯眼的。」

  秦林說到這裡就頓了頓,白霜華遲疑著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常樂寺僧眾要去做晚課念經,只有門口幾名知客僧,在近處不會有目擊者,但常樂寺附近是昆​​明城區,成千上萬的老百姓,不管從寶塔的東南西北哪邊下去,都有很大的風險被目擊到。
  
  畢竟有塔中有燈火射出,人那麼大個目標,想完全避開別人的視線還是挺不容易的,一旦被誰發現,事後由官府查知,兇手製造高明謙自殺的企圖必然失敗。

  秦林又道:「而且,就算兇手碰巧沒有被目擊到,因為我們很快就趕到了塔下,他也來不及逃跑,也就只能是目前的四名疑犯之一,對不對?」

  白霜華這次不假思索的表示同意,從高明謙墜塔到她躍上大雄寶殿的屋脊,之間相隔的時間非常短暫,至少不夠那兇手從容逃遁——當時她極目搜索,如果有飛遁的人影,早被天下第一高手追上去,老鷹抓小雞似的捉住了。

  秦林微微一笑:「那麼問題來了,兩名和尚是自幼出家,連捷是高家的家生奴僕,高升也跟了高明謙十幾年,他們有誰會是凌空渡虛的輕功高手?」

  白霜華啞然,她身為白蓮教主,以前也曾派遣臥底,比如荊王府,比如蘄州衛指揮使家裡,這種情況下,可以花費好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功夫,讓一個武林高手潛入進去。

  但遇到文官體系,這種深謀遠慮的安排難以奏效,因為文官的選拔,也即是科舉的結果難以預知,同時文官的調動也相當頻繁,白蓮教就很難做出對應的安排。

  就拿高明謙來說,十幾年前他還沒考上進士呢,一個普通書生,誰會往他身邊派臥底?直到四年前,他還是內地的一位絲毫不起眼的知州,誰知道他會捲入後來莽應里入侵的劇變之中,預先派遣高手在他身邊潛伏起來?

  所以根本不必試探,憑分析就知道自幼在常樂寺出家的兩名和尚,以及追隨高明謙至少有十幾年的兩名僕從,都不可能是什麼武林高手。

  兇手到底是怎麼做到的?白霜華冰與火交織的雙眸,多了一絲迷惑。

  「兇手……」秦林看到饒仁侃和蘇酇的轎子正朝這邊過來,他故意拖長了聲音,手指頭在空中轉著大圈,等到這兩位下了轎子,才猛然朝高升一指:「就是他!」

  「不、不是我,老爺冤枉,冤枉啊!」高升雙手亂搖,眼淚鼻涕都流下來了,看上去可憐到了極點。

  剛剛走下轎子的饒仁侃和蘇酇,見狀心頭猛的一跳,同時暗覺不妙。

  其實白霜華、駱思恭、陸遠志、牛大力等人都不是很吃驚,因為他們最懷疑的就是這個高升。

  原因很簡單,這不是普通的殺人案,是牽涉到欽案,牽涉到一名四品知府之死,有可能引起雲南官場巨震的案子,它發生在東廠督主和北鎮撫司掌印官的眼皮子底下!

  如此重案,饒仁侃、蘇酇等官場老將自可指東打西、渾水摸魚,藉機攻訐秦林,自己好來一招霸王卸甲、脫袍讓位、李代桃僵,可直接牽涉到案件的四個倒霉蛋,前景那就很不美妙了。

  要知道,這時候可沒什麼禁止刑訊逼供的說法,東廠、錦衣衛在這裡,沒有證據也能打出證據來!東廠秦督主,北鎮撫司駱都督,手下如狼似虎的弟兄,都有把狗熊打得承認自己是兔子的本事,抽筋、扒皮、洗刷、紅繡鞋、鴨兒浮水,哪一樣是普通人能消受的?

  所以,兇手一定要盡量撇清自己,顯得和案情毫無瓜葛,這樣才有可能逃得一條性命。

  也正是為此,反而是自稱在十二層睡覺的連捷,秦林和駱思恭從最開始就沒過多的懷疑他——誰要殺了人,再說我在睡覺,試圖就這樣從廠衛鷹犬面前蒙混過去,那他一定是個十足真金的白痴。

  恰恰是離案發現場最遠的高升,最值得懷疑!

  「怎、怎麼可能?」饒仁侃乾笑了兩聲,臉上肥肉抖了抖:「秦督主說笑吧,高升始終留在第七層,有兩個和尚可以作證,怎麼殺得了頂層的高知府?」

  秦林雙目精光爍爍,自信滿滿的道:「時間和空間的障眼法!他自稱頭暈停在第七層,惠平、惠安逐層點燈燭下塔時,他還在第七層。兩個和尚點完了之後從第一層走上去,他依然在那裡,所以大家想當然的以為他一直留在那裡沒​​有動過……」

  陸胖子小眼睛賊亮賊亮的,忍不住把大腿重重一拍:「著啊!其實惠平、惠安走到第七層下面,他就開始往上爬,到頂層做好了手腳,然後再下到第七層,等著兩個和尚再爬上來,就顯得他一直呆著沒動!」

  秦林笑著補充:「而且這樣做他一點風險都沒有,因為和尚是逐層往下點燈,以完成佛光自天而降的景象,絕不會突然折返往上走,也就不可能撞破高升行凶,反而會成為他不在場的證明人,哼哼,好算計呀好算計!」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54
一○三八章 消失的繩索

  時間與空間的詭計!

  眾人全都恍然大悟,如果看四份口供和事後東廠番役撞上嫌犯的樓層位置,絕對會認為高升始終留在第七層,但他恰恰可以利用和尚逐層點燈走到七層以下的機會,爬到頂層完成了謀殺!

  並且因為和尚要製造「佛光自天而降」的燈光效果,只能按部就班的從第十三層開始,一層層往下點燈,從而給兇手完成這個手法的絕佳機會。

  寶塔內部只有一條通路,看似不可能超越樓層,卻在和尚點燈時出現了可鑽的漏洞!

  眾人注視之下,嫌犯高升的額頭上冒出了黃豆大的汗珠,臉色蒼白得可怕,嘴脣艱難的囁嚅著,看到一群凶神惡煞的廠衛鷹犬對著他冷笑連連,身子直往後面縮。

  牛大力嘿嘿冷笑,率領幾名番役弟兄牢牢監視,決不讓他有機會做小動作。

  蘇酂臉色發青,這個陰險的瘦竹竿終於赤膊上陣了,拱手問道:「那他在第十三層殺人,就不怕下面一層的連捷聽到響動撞破嗎?還請秦督主指教。」

  對,駱思恭也情不自禁的點點頭,要知道連捷就睡在第十二層,說睡得熟也不是很熟,至少不是昏睡,因為他在後面聽到高明謙墜樓的響動時,就驚醒了過來。

  以高升來說,當然很容易給同伴連捷下點助睡安眠的藥,但劑量必然小、藥效必然輕,才能讓案發不久趕到的廠衛高手無法檢驗,另外,如果連捷在案發後還昏迷不醒,高升精心佈置的時空詭計也就失去了一個有力的證人。

  聽到蘇酂提出疑問,高升臉色稍稍好了一點兒,壯著膽子辯解:「秦大人,草民冤枉啊!這座塔很能傳音的,就算站在最高那層吼一嗓子,底下也能聽見,草民根本沒機會殺死老爺呀!惠平、惠安,你們說是不是?」

  高升情急之下,把兩個和尚連扯直扯,他們倆畏畏縮縮不敢開口。

  「阿彌陀佛,」常樂寺的老方丈雙掌合十:「出家人不打誑語,秦督主,這座常樂寺塔是磚石所砌成,四方形、中間空,有傳音之效,人站在十三層上大聲說話,底層也聽得清清楚楚。」

  常樂寺塔不僅有佛光普照,還有梵音天降的奇效。

  嗯,這是怎麼回事?白霜華睜大了眼睛,如果是她,有幾百種辦法無聲無息的殺死高明謙,但秦林已經說過,這個高升就是個普通人,並不會什麼神功異術,他怎麼可能不驚動連捷,就殺死了高明謙呢?高知府雖然手無縛雞之力,畢竟是個活蹦亂跳的人,就算是隻雞,被殺也會叫喚兩聲啊!

  陸遠志、牛大力和眾番役弟兄同樣納悶,他們在塔裡搜查的時候,就發現回音比別處大,原來還有這個效果。

  「不錯,不錯,哈哈哈哈~~」秦林忽然大笑,看著惠平和惠安,不緊不慢的問道:「你們倆既然在點燈,應該聽到當時最響亮的聲音吧,在那個聲音響起的時候,還會注意到頂樓的小動靜嗎?」

  兩個和尚面面相覷,抓了抓光溜溜的腦袋。半晌才恍然大悟:「是、是鼓聲!」

  晨鐘暮鼓!

  但凡稍成規模的寺廟,必設晨鐘暮鼓的規矩,早晨敲鐘,日暮擊鼓,常樂寺是昆明城中較大的寺廟,達官顯貴佈施極多,這鐘鼓也格外的質地優良,一敲起來聲音洪亮無比。

  正好在和尚們點亮常樂寺塔中燈火的時候,暮鼓也就敲響了,雄渾有力的鼓聲之中,就算有人在塔頂揪著高明謙的腦袋往地上撞,別人也聽不到啊!

  連捷已經跟著主人高明謙在寺裡住了一段時間,習慣了鼓聲,所以迷迷糊糊聽到鼓聲也不會驚醒,反而是後面突兀的重物墜地聲,一下子就把他驚醒了。

  惠平和惠安也是這樣,他們在廟裡生活了十幾年,早就對晨鐘暮鼓習以為常,要不是秦林特意提醒,恐怕他們最後都不一定想得起來。

  暮鼓敲響時,高升正在第十三層做手腳,秦林一行人要稍晚一點才趕到常樂寺,自然沒有聽到鼓聲,還是他早晨被晨鐘吵醒,這才聯想到了暮鼓!

  饒仁侃和蘇酂對視一眼,兩人臉上都帶著駭然之色。

  雲南巡撫手扶著腰帶,越眾而出,臉上笑容變得意味深長:「秦督主,到目前為止,你說的都還只是猜測,試問高升就算有機會上到第十三層,也能借著鼓聲掩護完成殺人,可他在高知府摔落的時候,明明在第七層,怎麼可能是罪犯呢?!」

  圖窮匕見,赤膊上陣,饒仁侃這是豁出去了,甚至不介意駱思恭流露出的詫異目光。

  「繩子,只要一根繩子!」駱思恭搶在秦林之前回答:「誠然,高明謙摔下來的時候,連捷在第十二層,惠平、惠安在第九層,高升不能越過他們做手腳——不過,要是有一根繩子從塔外,由十三層垂到第七層呢?」

  蘇酂陰惻惻的道:「駱都督說笑了吧,別人看不到那繩子?」

  「燈下黑!從窗口正中間垂下來當然不行,不過只要搭在飛簷上,讓它離開窗口一段距離,窗口透出的亮光反而會令光線照不到的地方顯得更黑,就沒人能看見了。」駱思恭自信滿滿的說著,同時不由自主的用眼角餘光看了看秦林的反應,心頭暗暗得意:總算搶在你前面!

  蘇酂冷笑:「那麼那根繩子呢?駱都督給我們看看?」

  呃~駱思恭神色一滯,口氣還是強硬,心頭卻沒那麼篤定:「也許是棉繩,也許是絲繩,他放在燭火上就能燒成灰,一吹就什麼都沒有了。」

  「既然如此……」蘇酂拖長了聲音,然後笑容滿面的轉向惠平、惠安:「你們下到第七層的時候,有沒有聞到繩索被燒掉的焦臭味兒?」

  惠平、惠安遲疑著搖搖頭。

  蘇酂又問牛大力:「牛千戶,你率眾衝上塔去,有沒有聞到呢?」

  牛大力實話實說,沒有。

  蘇酂和饒仁侃相顧一笑,不必再問。

  駱思恭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找遍嫌犯身上和塔中,就是找不到那根繩索,只好說已經被燒掉,其實根本沒有證據。

  倒是走下來的惠平、惠安,衝上去的牛大力等人,都能證明空氣中除了香燭燃燒的正常煙氣,並沒有繩索被燒掉的味道。

  怎麼會呢?駱思恭本來就徹夜不眠,這會兒眼睛裡布滿血絲,顯得更加憔悴。

  唯獨秦林的笑容依然從容自若……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56
一○三九章 就在那裡!

  「不好意思,駱都督,我要糾正你剛才的一個小錯誤。」秦林意味深長的看了看駱思恭,然後不緊不慢的道:「在高明謙墜落那一刻,兇手高升並不在第七層,而是下到了第四層!」

  怎麼會?駱思恭滿臉的大不以為然,可是接下來他就發覺不對勁了,因為高升的神色變得極為難看,簡直像是被鬼摸到似的!

  第四層……白霜華、陸遠志等人若有所思,都想到了之前發現的一些端倪。

  饒仁侃和蘇酂的眼神中,出現了難以掩飾的慌亂。

  秦林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如同黃鐘大呂振聾發聵,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心情各不相同。

  秦林將各人表情盡收眼底,心底冷笑一聲,又朗聲道:「惠平和惠安點完燈燭從塔底朝上走,再次經過第七層之後,高升就開始往下走,來到了第四層,完成他巧妙的殺人計劃!」

  駱思恭拱拱手:「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敢請秦督主賜教。」

  秦林不慌不忙豎起三根指頭:一則故佈疑陣,讓調查者以為案發時他在第七層,給偵破工作製造誤區。

  二來,第七層的窗口是從遠處就能看見的,第四層的窗口則被高大的殿宇所遮擋,眾人從常樂寺大門口過來,視線被擋住,高升正好趁此做手腳,從窗口收回那根繩索。

  最後嗎,高升估摸著惠平和惠安走到第九層第十層就要抓緊時間動手,否則等他們走到第十三層,看見已死或者重傷昏迷的高明謙,這場把戲就要立刻穿幫。如果高升在第七層作案,兩個和尚搞清楚狀況之後往下走兩層就撞上他了,他選擇在第四層,則和尚要往下走五層樓才到,給他處理那根繩索爭取了寶貴的時間!

  事實發展也不出所料,離得最近的惠平和惠安首先擠在窗口觀察地面,待看清楚是高明謙墜塔死去,兩人嚇得魂飛魄散,商量了一小會兒才開始往下走,兩條腿抖抖索索軟得像麵條,這五層樓的距離,留給了高升做善後處理的寶貴時間。

  至於跟著秦林、駱思恭過來的東廠番役和錦衣官校,目睹墜樓的時候剛進常樂寺的大門,經過重重殿宇衝到塔下,再登上寶塔,也要花不算短的一小段時間。高升大可從容自若的做完善後,在牛大力帶人衝上來的時候,假裝剛從上面走到第四層——其實他一直待在那裡!

  「原來如此,怪不得……」白霜華喃喃自語,心頭的疑團終於解開,她躍上大雄寶殿的屋脊,第一個看到了完整的常樂寺塔,影影綽綽看到塔身下半部分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因為大雄寶殿這邊香火旺盛煙霧繚繞,她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又要極目遠眺防止疑凶遁走,也就沒深究下去,現在想來自是高升在做手腳了。

  駱思恭皺了皺眉頭,思忖片刻,滿臉堆笑追問道:「秦督主一語道破天機,下官茅塞頓開,然而那條繩索究竟在哪兒呢?莫非另有人接應,帶走了繩子?」

  昨天一整晚,駱思恭也想到了兇手有可能利用繩索來製造不在場證明,他帶領手下先將四名嫌犯細細搜身,連褲襠都捏過幾遍,再把整座常樂寺塔翻了個底兒掉,愣是沒找到繩索之類的東西。

  無可奈何之下,駱思恭甚至設想,是不是有隻受人豢養的老鷹,或者類似的飛禽,在案發之後把繩索從空中帶走了——當然,他自己也知道這只是胡思亂想。

  所以當秦林提及的時候,駱思恭臉上雖然笑容依舊,其實心頭分外的不服氣。

  秦林笑著摸了摸鼻子:「繩索嗎,其實它一直留在那裡呀!」

  什麼?駱思恭好不容易才沒跳起來,一張臉寫滿了懷疑兩個字,他根本不相信在自己的地毯式搜索下,還能有什麼遺漏。

  饒仁侃和蘇酂卻相顧駭然,不約而同的看了看高升,這傢伙已經嚇得臉色蒼白,幾乎要癱軟在地上。

  「走吧,駱都督,饒老先生,蘇先生,」秦林伸伸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到底有沒有,咱們到塔中一看便知,請請請,這邊請。」

  請無好請,看咱們秦督主臉上那副玩味的神情,這分明就是請君入甕!

  饒仁侃和蘇酂對視一眼,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駱思恭心情也好不到哪裡去,滿腹狐疑。

  秦林灑然一笑,毫不客氣的走在最前頭,帶領眾人上到了常樂寺塔的第四層。

  壁龕裡供著一尊裝金的藥師琉璃光王佛,前頭供桌上擺著香爐和果盤,兩邊鮮花裝飾,底下三隻蒲團,整個四層也就這些東西了——其實每層差不多都是一樣的。

  駱思恭眉頭緊皺,他和手下的搜索不可謂不仔細,佛像是不是中空的,地面和牆壁的磚頭之間藏沒藏暗格,供桌的木料裡頭有沒有空腔,蒲團裡是不是塞著東西……就連香爐裡的香灰,都被他們仔細扒拉過幾遍,確認底下沒藏著什麼。

  照說,應該不會有遺漏啊!

  被帶上來的高升,一張臉比宣紙還要白,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天花板,似乎刻意避免去看塔內的某樣東西。

  秦林故作詫異的問道:「啊呀,高升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呢?為什麼不低下頭看看這裡,你應該在這裡度過了案發後最關鍵的那段時間吧?」

  高升戰戰兢兢不敢回答,目光稍與秦林相觸就趕緊躲開。

  駱思恭實在是迫不及待了,拱拱手:「究竟繩索何在,下官駑鈍,還望督主明示。」

  「我說過,就在這裡嗎。」秦林踱著方步慢慢走到佛像前頭,踩到了蒲團之上。

  在那一瞬間,饒仁侃臉上肥肉一抖,蘇酂雙頰青氣閃現,高升的眼神更是驚駭欲絕。

  駱思恭眼中精光一閃:「敢問秦督主,是蒲團之中嗎?」

  不錯,秦林點點頭。

  「是誰搜查的蒲團?!豈有此理!!」駱思恭在這瞬間暴怒了,簡直想把那粗心大意的手下揪出來千刀萬剮。

  一名心腹哭喪著臉跪下請罪:「都督饒命,都督饒命,小的仔細搜檢過,蒲團裡面除了稻草什麼都沒有啊……」

  咦?駱思恭納罕,這是他手下當中最伶俐精細的一個人,照說不會犯粗心大意的錯誤。

  「駱都督,放過你的手下吧,他並沒有犯錯,」秦林的笑容帶著幾分若有若無的戲謔:「因為蒲團裡面,的確只塞著稻草啊!」

  啪!陸遠志重重拍著大腿,小眼睛賊亮賊亮的,搶著道:「根本沒有什麼繩索,不不,我的意思是稻草編成了繩子!」

  回答正確加十分。

  高升如果攜帶絲繩或者麻繩,即使可以燒掉,空氣中也會有留下不同於香燭煙火的氣味,因為很快就有番役和官校衝上來,也有和尚從上面幾層走下,已經熟悉了正常的香燭煙氣,聞到第四層不同尋常的焦臭味道一定會起疑。

  於是高升採用了更隱蔽更狡詐的辦法,他利用獨自停留在第七層的較長時間,抽出蒲團裡面的稻草,編成了一根足夠長的稻草繩子——在這個時代,具備這個技能的人可不少,後來經調查發現,高升的父母長期編製草繩草鞋出售,他從小就有不錯的技藝。

  與此同時,高升把較爛的蒲團調換到了第四層,預先做好準備。

  等到惠平、惠安兩個和尚按照佛光自天而降的順序,逐層點燃燈火,高升就利用時空詭計前往第十三層,借助寺廟暮鼓聲的掩護,擊暈或者殺死了高明謙,將他放在窗口做出憑欄遠眺的姿態,然後把草繩套在他身上,再從窗口側面沿著飛簷垂下去,利用燈下黑的特性不被人發現。

  接著高升回到第七層,等著兩個和尚完成了點燈的工作走上來,替他做出完美的不在場證明,當和尚離開第七層走上去的時候,他拽動繩索,將高明謙扯得摔下高塔。

  最後,他借高明謙飛墜之力猛拽繩索,草繩拴在屍身上的扣頭斷裂,被他扯了回來,從眾人視線被阻隔的第四層窗口收入塔中。

  草繩編成很容易拆開的種類——以高升的技能並不難辦到,他蹲在地上,飛快的拆散草繩,把稻草重新塞回蒲團裡面,一條最重要的作案工具就在眾人眼皮子底下消失無蹤!

  整個作案過程,實在精巧又嚴密,幾乎到了天衣無縫的程度。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先是第四層全是破爛蒲團引起了秦林的注意,接著是飛簷上的血跡和高明謙腰帶後側的摩擦痕跡為秦林指明了偵破方向,敲響的晨鐘彷彿附有高明謙冤魂的控訴,最終抽絲剝繭破開團團迷霧,時空詭計、無聲殺手、繩索消失之謎一一被破解,直抵全案真相!

  高升面無人色,徹底癱軟在地,單看樣子就知道他的心理防線已經完全崩潰。

  嘶啦一聲響,駱思恭忍不住用刀斬開蒲團,雜亂無章的稻草,確實有折過的痕跡,他看了看笑容莞爾的秦林,心頭忍不住喟然長嘆:既生瑜、何生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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