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錦醫衛 作者:貓跳 (已完結)

 
Nickice 2014-6-12 19:4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5 788970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06
一一○○章 閹人死士

  秦林此言一出,莫說劉廷蘭、魏允中這些本來就不睦的,就連宋應昌、陳與郊等入,也睜大了眼睛朝著夏荷左看右看。明明是個十一二歲身形還沒長開的小姑娘,尖尖的瓜子臉兒,說話聲音糯糯的,秦督主為何硬說她是閹人?

  春蘭、秋菊、冬梅這些朝夕相處的姐妹,更是用手摀住了嘴巴,眼睛睜得圓圓的,萬般不敢置信。

  唯獨每當秦林稍有疏漏便會冷嘲熱諷,乃至穿鑿附會往他身上攀扯的劉守有、張尊堯,此刻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臉上肌肉一個勁兒的直跳。

  說時遲那時快,秦林使個眼色,雨化田「辣手摧花」,獰笑著按住夏荷,將「她」的水紅色襖裙用力撕開。

  只聽得嗤啦一聲響,露出白生生的兩截腿兒。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文官們紛紛以袖掩面,卻又忍不住好奇心,從縫隙裡偷偷的看,燈火照耀下,白白兩腿之間一團陰影,看不太分明。

  群芳閣的老鴇古媽媽就沒文官們矯情,事關生死存亡,她往前努力伸著脖子,這一看就不得了,心頓時涼了半截,叫起了撞天屈:「這個殺千刀的閹奴,怎地混到了我家裡,冤枉,冤枉啊!」

  古媽媽何等角色,當年也曾是當紅的頭牌,正可謂閱人無數,保不準太監都接過十個八個,後來又做老鴇,自是這方面的行家裡手。別人還在猶豫不決,她老人家一眼就看出夏荷的身子雖然很像女子,卻絕非真的女子,乃是閹割之後再用精巧手段修整過的。

  說一千道一萬,終究是個死太監!

  聽說是閹人,文官們才紛紛把袖子放下來,鼓著眼睛看個飽,臉上則露出鄙夷之色。

  說來也怪,這個時代的士大夫性好漁色,喜歡美女就不消說了,秦淮河畔、蘇州橋頭多的是狂蜂浪蝶、風流郎君,男色也大行其道,十個書僮裡頭有九個要替公子爺瀉火的,南戲班子的坤角也是搶手貨。

  唯獨閹人不受待見,就連喜歡男色之輩,也對他們不屑一顧。

  太監沒人權啊……

  見這夏荷確實是個閹人——只是閹割手術做得比較精妙,私處看起來極像女子,眾人對秦林嘆服不已,之前他並沒有揭開這人褲子看過,怎麼就知道他是個閹奴?

  宋應昌一記長揖:「閹奴喬裝女子行凶殺人,心機不可謂不深,手段不可謂不辣,然而秦督主神目如電,奸邪無處遁形,實令吾輩大開眼界。唯下官百思不得其解,不知督主從何得知此人身分?」

  劉廷蘭、江東之等文官都豎起了耳朵,宋應昌把他們心頭的疑問擺出來了,難不成秦林真的開過天眼,能洞悉世間一切、知過去未來事?

  子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士林儒家弟子,對這套還是將信將疑的。

  真兇束手就擒,秦林始終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一般的女子,應該沒有這麼大力氣把死者吊上房梁……當然,這不是主要的理由,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變態心理。真正十一二歲的黃毛丫頭,會在受害者反抗的時候,採取抓下身手段來讓受害者失去反抗能力嗎?」

  眾人恍然大悟,曹少欽、雨化田、霍重樓、劉三刀等東廠凶神,更是心有戚戚焉的頻頻點頭,就算是他們這樣的窮凶極惡之輩,在生死搏殺之時,也不屑於採用猴子偷桃這樣的下作手段,哪怕江湖上的黑道,也對這種手法極為不齒的。

  原因很簡單,同為男性的某種自覺而已。

  能用出這種下作手段的,要嗎是被人戴了綠帽子,恨不得把對方的作案工具給銷毀了,要嗎就是極為潑辣的那種中年婦女,心態使然爾。總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在遭到受害者反抗時採取捏蛋蛋的下作手法,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兒。

  如果「她」是太監呢?那就順理成章了——你有的,我本來也有的,可惜我現在沒有了,誰讓你還來梳攏花魁娘子?羨慕嫉妒恨啊,哼哼哼,我捏!

  秦林的判斷,基於犯罪行為分析,精準而獨到,一舉揭開夏荷身上的畫皮,將他的真實身分大白於天下。

  在場諸位要嗎從鄉試會試一路過關斬將考上來,要嗎是屍山血海殺出來的,沒哪個是傻子。群芳閣裡面居然出現一個小閹奴,手段隱秘而兇殘的殺害了成國公朱應楨,時機又偏偏在天台先生耿定向即將入京,展開對張鯨一系猛烈攻勢的前一刻……哪有這麼湊巧!

  投向劉守有和張尊堯的目光,頓時充滿了敵意。

  宋應昌鐵青著臉,聲音低沉而冷厲:「權閹如此作為,竟然荼毒國朝勛貴,其居心叵測!國朝養士二百年,吾輩正該鳴鼓而攻之!」

  「時祥兄所言有理!權閹以勢壓人,又豈能塞住天下悠悠之口!」陳與郊猛的揮動袍袖,顯然憤怒已極。

  劉廷蘭、魏允中等輩紛紛痛斥權閹誤國,錦衣武臣阿附權閹卑劣無恥,即刻就要到午門外敲登聞鼓,催請陛下親賢臣、遠小人、誅戮奸邪。

  劉守有和張尊堯面如死灰,前者還稍微好一點,勉強撐持得住,後者的額角,黃豆大的汗水一顆顆滾落。張昭、龐清、馮盺等錦衣堂上官,神色都難看到了極點,可憐巴巴的看著劉守有,目光中充斥著樹倒猢猻散的悲涼。

  完蛋了!

  就連原本站在劉守有身後的駱思恭,都在悄悄挪動腳步,盡量遠離這個即將倒霉的錦衣都督……

  秦林冷笑連連,劉守有、張尊堯在他眼中已經形同死人,不再理會這幾個,扭過頭衝著夏荷沉聲斷喝:「你到底姓甚名誰,因何潛入群芳閣,又受何人指使殺害了成國公?」

  曹少欽和雨化田一左一右將這夏荷抓住,背後還加個霍重樓,擒龍爪、大小纏絲擒拿手、鷹爪功一起招呼,莫說他要自殺,就連小指頭都動不了。

  曹少欽桀桀笑著幫腔:「你的來頭,咱也差不多曉得了,你也該曉得咱東廠裡頭,你是銅打的要捶扁,你是鋼鑄的要煉化,老老實實招來,免受皮肉之苦!」

  「 從實招來!」東廠番役們齊聲大喝。

  夏荷看起來似乎很害怕,期期艾艾的道:「婢子……不,小人是東城外的丐閹,去年有位達官爺找到小人,給了三百兩銀子,又說了許多軟的硬的話,讓小人到這群芳閣中臥底。後來、後來前兩天花魁娘子到了,他又來找小的,命小人等國公爺來,就動手……然後就是秦大老爺查明的了,一個時辰之前……」

  ……

  這個夏荷也許是被嚇壞了,招供倒是挺麻溜,整個犯罪過程和秦林推理的完全相符:他以閹人身分冒充少女,混在群芳閣臥底,因為掩飾得好,始終未被發現,畢竟他只是粗使丫頭,不是妓女,沒入來嫖他,也不被身邊的入注意。而春蘭、秋菊等小姑娘也才十一二歲,懵懵懂懂的什麼都不知道,很容易便蒙混過去。

  一個多時辰之前,在朱應楨和杜嬍入房之後,夏荷假裝出去拎熱水,潛入東廂房,見杜嬍迷迷糊糊和衣而臥,朱應楨歪在床頭鼻息如雷,便用手帕包著手,給杜嬍又灌了杯迷春酒,讓她始終昏睡不醒。

  但朱應楨就不能灌迷春酒了,否則死後驗屍容易被發現,看這位國公也喝了不少,連梳攏花魁娘子的正事兒都還沒來得及辦,夏荷就將他拖到房間中央,準備吊死他。

  就在此時,朱應楨朦朧醒來,看到夏荷吃了一驚,便要喝問,夏荷就來了招猴子偷桃,朱應楨痛得休克過去。

  然後,夏荷解下一根掛紅綃帳的絲繩,他身量小,雖然力氣不小,但要把朱應楨抱起來,掛到繩圈上去還是挺困難的,所以只能從地面把他吊上去。

  這裡繩子挺多,但繩子太長難免暴露朱應楨並非站在椅子上吊死,而是被人從地面吊起來的,於是夏荷又拆下琵琶的弦,接續絲繩之後,把朱應楨活活吊死,再精心佈置一番現場……最後他才出去拎了熱水,西廂房的三姐妹談興正濃,再加上以前拎熱水經常要等,也就沒在意時間。

  殊不知越是小心謹慎的犯罪,往往留下更多的線索——當然要精明的偵探來發現。

  朱應楨脖子上不應出現的抓撓痕跡;壺蓋有隔著紡織品把原先指紋弄花的痕跡,琵琶上卻沒有;杜嬍手指甲塗著的蔻丹,夏荷衣袖上的線狀痕跡;異於同齡小女孩的變態心理……最終被秦林一一解開,不僅抓出了真兇,還識破了他偽裝的身分!

  ……

  「唔,你對案情交待得很清楚,不過話裡仍有不盡不實之處。」秦林閃爍著冷電的目光,死死盯住夏荷:「你的去勢手術做得非常精巧,必定是此道高手所為,還要極多的花費,這絕不是丐閹能辦到的!」

  「呵呵呵……」夏荷長笑起來,臉色突然變得灰白,嘴角一縷鮮血流下。

  怎麼回事?曹少欽、雨化田大驚,趕緊搶救,可哪裡來得及?這人掙扎兩下,眼耳口鼻鮮血溢出,登時氣絕身亡。

  倒是霍重樓略作思忖,仔細捏他衣服,從他衣領裡搜出一小包褐色的粉末,攤開聞了聞,又小心的沾了一點放入口中。

  難道是毒藥,沒看到他服下啊?

  「不是毒藥,是解藥。」霍重樓瓮聲瓮氣的說著,一雙大手青筋直冒。

  原來夏荷犯案之前便早早服下延時發作的劇毒,只消兩個時辰之後就毒發身亡,解藥則藏在衣領裡。如果不被抓住,便服藥解救,要是被捕,便不服解藥,自然毒發身亡。

  剛才他絮絮叨叨的講述案情,便是故意拖延時間等待劇毒發作,絕不給秦林留下審訊逼供的機會。

  好厲害,果真是死士!

  眾文官聽得這番解釋,一個個面面相覷,心頭萬匹草泥馬呼嘯而過:此人年紀不大但手段如此狠辣,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委實非同小可,說他是什麼三百兩銀子就能收買的丐閹,尼瑪騙鬼呢!

  欲蓋彌彰,宋應昌們萬分憤怒,感覺不僅人格受到侮辱,智商也慘遭凌辱。

  於是投向劉守有和張尊堯的目光交織成一張網,網上帶著密密麻麻的倒刺兒,劉守有和張尊堯雖然還沒有倒下,無形中卻已經被割得遍體鱗傷。

  秦林兀自不肯放過,面無表情的拱拱手:「敢問劉都督,對案情還有什麼指教嗎?本官在此洗耳恭聽。」

  「沒,沒有。」劉守有慌裡慌張的搖搖頭,勉強擠出個笑容,告辭之後就急匆匆的往外走。

  張尊堯更加不堪,在花園的臺階上絆了一跤,腳步踉踉蹌蹌往前衝,一頭撲進花木叢中,被枯枝抓了個滿臉花。

  張昭、龐清、馮盺等人見狀,臉色難看得要命,跺一跺腳,唉聲嘆氣的跟在後面,頭也不回的走了。

  今天劉守有還是錦衣都督、張尊堯還掌著南鎮撫司,一夜之後,誰說得準?

  駱思恭等劉守有走了,這才滿面春風的朝著秦林作揖:「秦督主斷案如神,駱某幾番見識,心頭實在佩服得緊,將來同殿為臣,報效吾皇萬歲,還望督主多多指教啊!」

  「好說,好說。」秦林意味深長的點點頭,心裡則罵一句,狗日的駱思恭,轉身比誰都轉得快,這次恐怕他不但不會倒霉,還能更進一步呢。

  文官們眾口一詞的大罵張鯨、劉守有,竟敢戕害國朝勛貴,罪行實在駭人聽聞,活該千刀萬剮。

  「明日叩闕請命,必請陛下誅除奸佞!」劉廷蘭義憤填膺。

  「且慢。」宋應昌出言阻攔:「天台先生不日抵京,他老人家舉朝仰望,到時候率領吾輩以正討邪,鋤奸衛道,自可登高一呼群峰迴響!為國朝誅戮奸邪,切不可草率行事啊!」

  眾位文官齊聲附和:「不錯,時祥兄所言有理。」

  文官們紛紛告辭離開,還有人在朱應楨的屍首前面灑下幾滴淚水。

  秦林問古媽媽討了杜嬍的樂籍文書,吩咐暫時送她回府安頓,又走到朱應楨的屍首旁邊,最後看了老朋友一眼:「朱兄走好,數日間秦某便為你報仇雪恨,將那元兇罪魁送進地獄!」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06
一一○一章 叩闕請命

  京郊十里長亭冠蓋雲集,既有刑部尚書王用汲、禮部侍郎余懋學、大理寺少卿趙應元、翰林編修吳中行、吏部郎中顧憲成、監察御史江東之等舊黨清流,亦有兵部主事宋應昌、給事中陳與郊、監察御史周希旦等心學門人,還有申時行的門生御史陳尚象、給事中任讓,新任僉都御史王象乾,以及許多的武官。

  在場諸人袍乎套兮,胸前補子飛禽走獸彩繡燦爛,正叫做衣冠禽獸。

  此刻的氣氛卻不盡如人意,瀰漫著一種壓抑,人們談話間帶著憤懣,常常說著說著聲音就激越起來,直到同伴提醒才再次降低調門,然後就不由自主的往東南方向看看。

  「來了,天台先生來了!」不知是哪個眼尖的遙遙看見,就在人群中叫了一聲。

  人人抬頭東望,但見剛剛解凍不久的運河之上,一艘老舊的河船緩緩行來,船側站著三五從人,盡皆青衣小帽,臉上頗見風霜之色,衣服猶帶補丁,絲毫沒有達官顯貴家僕那種飛揚跋扈的神態。

  船頭挑著隻發黃的燈籠,不書官銜名號,僅寫著「天台攬勝」四個筆鋒蒼勁的大字,底下一員青袍方巾的老先生負手而立,身材高大精神矍鑠,國字臉相貌堂堂,鬚髮雪白如經霜染,雙目顧盼凜然有威,臉上帶著三分憂國憂民之色,正是眾官等待已久的天台先生耿定向!

  此刻冬去春來冰消雪化,兩岸垂柳漸有新綠,眾官看到這位耿大先生,心情便如時令一般,果真是冰雪化盡,春日融融。

  這位天台先生非同小可,嘉靖三十五年進士的老前輩,為官清正鐵面無私,早在奸相嚴嵩烜赫之時,曾經不畏艱險毅然上書彈劾嚴黨,後嚴嵩被罷。萬曆年間升為南京右副都御史,眾官多阿附張居正,唯獨他屢次去信勸諫,語多直率,絲毫不畏江陵相公權勢——張居正死後遺下文集,張懋修集結出版,世人見文集上字句,越發推崇耿天台志節高遠。

  數年前耿定向出任福建巡撫,任上鼓勵農桑、發展海貿、抑制豪強、撫育生民,時人譽為南天一柱;又學富五車,著《冰玉​​堂語錄》、《天台文集》二十卷及《碩輔寶鑑要覽》,《四庫總目》等書,皆大行於世。

  時至今日,天台先生耿定向已是清流之中的泰山北斗,像王用汲、余懋學,是他當年彈劾嚴黨的親密戰友,趙用賢、吳中行,是他的後生晚輩,僉都御史劉體道等人則是他的門生故吏,真正舉朝仰望。

  而且他弟弟耿定力正在薊遼總督任上,節制順天、保定、遼東三巡撫,薊鎮、遼東、昌平、保定四總兵,同樣是手握重權的封疆大吏,可作為他在朝堂的一大助力。

  現任的都察院掌院左都御史趙錦,心性從容,脾氣和緩,固然是正人君子,但在彈劾佞臣、誅戮奸邪上就差了不少,否則為何有錦衣武臣秦林出掌東廠,奸妃謀求廢長立幼,司禮監張鯨、錦衣衛劉守有互相勾結,橫行不法謀害成國公等等的咄咄怪事?

  天台先生此來,眾正盈朝,清流一脈必然氣勢大振,將滿朝奸佞一掃而空!

  看看,看看,耿老先生所乘船隻、所帶僕役,如此清寒做派,立刻就把三朝老臣的清正耿介,呈現得淋漓盡致,叫人不得不佩服。

  眾官全都迎上幾步,衝著船頭遙拜:「老友∕門生,在此迎候天台先生久矣!」

  耿定向也在船頭回拜,聲若洪鐘:「老​​夫去國數載,於南海邊陲常掛念諸君,今日得見諸君容顏,知眾正盈朝,奸邪輩縱然一時跳梁,終究不成氣候,朝綱有諸君維持,大明幸甚,天下幸甚!」

  眾人好生敬仰,這正是不聞功名富和貴,先問朝政正與邪,拳拳赤子之心溢於言表,大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也不過如此了吧。

  船隻靠岸,隨從上前攙扶,耿定向輕輕甩開,邁開大步走上棧橋,但見他青袍方巾,鶴髮童顏,面容凜然顧盼生威,大袖飄飄而來,望之真如雲端上人,眾官心頭立馬喝一聲彩:好一位天台先生,端的是朝廷柱石!

  王用汲、余懋學上前,一左一右與耿定向把臂言歡。

  少許幾句之後,王用汲便面露愧疚之色:「聞得天台先生謬讚,實在愧不敢當。​​如今朝中奸佞橫行,閹黨肆無忌憚,吾輩袖手而已,還說什麼眾正盈朝?」

  余懋學也臉皮微紅:「秦賊擾亂朝綱,奸妃意圖廢長立幼,此二人倒也罷了,司禮監權閹張鯨罪惡昭彰,內結好奸妃蠱惑聖聰,外則勾結錦衣都督劉守有,緹騎四出、張牙舞爪,成國公以勛貴而心向吾輩、不肯阿附閹黨,前日逆賊竟遣閹人死士在群芳閣施毒手謀害……」

  耿定向聽到這裡,頓時勃然變色,怒髮上衝冠,將王用汲、余懋學雙手摔開:「寧有此事,寧有此事!明受、行之二賢弟須不是泥雕木塑,聞得此等大奸惡逆之事,為何不聚集吾輩正人君子,於朝堂做仗馬之鳴?尚腆顏於愚兄面前,設若稍有心肝,即不忍聞也!」

  這簡直是割袍斷義、劃地絕交的架勢了,王用汲、余懋學既羞愧難言,又感動於耿定向的浩然正氣,暗自思忖果然要他來,才對付得了一干奸佞之輩。

  顧憲成極會長袖善舞,連忙上前打圓場:「天台先生!請聽小子一言。朝堂大事,關係匪淺,非一朝一夕可決也,吾輩為正道固然粉身碎骨渾不怕,然而要誅戮奸佞匡扶正道,則須存留有用之身。

  如今閹黨氣焰囂張,又有奸妃相助,是以王先生、余先生少停數日,以待天台先生入京主持大局。如今先生挾南天風雷北行萬里入京,正氣大伸,邪道潛消,如何行事唯先生一言而決,吾輩敢不馬首是瞻耶?」

  這番話說下來,耿定向神色轉和,抬眼把顧憲成看了看,笑道:「無錫顧叔時,言之有理。」

  在場諸位官員互相交換著眼色,這個顧憲成確實有一套,怪不得近年來聲譽鵲起。

  王用汲和余懋學也和耿定向傾吐衷腸,說絕非畏懼閹黨權勢,或者明哲保身,而是要等老兄你來主持大局,拍著胸脯保證只要耿兄振臂一呼,咱們自然群起響應。

  人群中,宋應昌率先振臂高呼:「耿老先生舉朝仰望,天子亦素來敬仰,如今挾海雨天風之勢,發風雲雷電之威,吾輩正可趁勢奮起,將閹豎張鯨及其黨羽一舉擊破!」

  江東之、羊可​​立、李植見顧憲成和宋應昌都出了風頭,紛紛挺身而出,伏地拜曰:「只等天台先生一聲號令,吾輩誓死響應,扶正祛邪何惜一身!」

  頓時群情激奮,如打了雞血似的吵成一片,人人敬仰萬般的看著耿定向,大有「天台不出,奈江山何」的架勢。

  耿定向左手大袖一揮負於身後,右手駢起食中二指往紫禁城方向一指,語帶金石之聲鏗鏘有力:「國朝養士二百年,仗義死節,正在今日!」

  ……

  司禮監,初春的天氣,衙門裡還是陰沉沉冷冰冰的,張鯨的心情也跟這天氣完全相同,他坐在自己的房間裡,直愣愣的盯著桌子上擺的一杯茶,半晌沒有動彈,好像能從那杯茶裡看出朵花兒。

  劉守有、張尊堯、張春銳、褚泰來、邢尚智這幾個心腹也好不到哪兒去,人人面色慘然,偶爾抬頭看看張鯨,發覺這位內廷頭號權閹頭髮蕭然,神情頹喪,比以前意氣風發的時候,看起來足足老了十歲。

  主心骨尚且如此,他們還能好到哪兒去?人人心中都盤繞著五個字:樹倒猢猻散。

  此時此刻,連往日殷勤奔走的小太監都不怎麼進來了,張鯨面前擺的那杯茶,以前時時會換新沏好的、不冷不熱的,可現在都冰冷了,也沒人來換。

  眼看著張司禮要倒霉,何必上趕著來趨奉?躲都來不及呢!

  張鯨把手伸得太長,侵害到內閣的權位,申時行已有反彈之意,閹黨橫行又得罪了清流文臣。本想抓住白蓮教主,借王皇后之手來個華麗轉身,既擁立朱常洛做太子,獲取擁立之功,又敷衍了外朝文官,鞏固自己權位。

  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一步錯步步錯,反被逼到了牆角。

  千不該萬不該,讓之前就佈置在群芳閣,暗中收集隱秘的心腹死士,殺掉​​朱應楨來嫁禍秦林把水攪渾,誰知道秦林果真斷案如神,不僅將真兇抓獲,還揭破了他的閹奴身分。

  哪怕閹奴死士已經自殺身亡,對局勢也沒有絲毫改變。

  朝爭講究勢力盈虧消長,當某個勢力如日中天的時候,就有真憑實據也全然無用,但當這勢力樹敵過多到了舉朝皆敵的地步,那麼捕風捉影,便足夠給他致命一擊。

  更何況,秦林拿到的根本就是鐵證!

  現在定國公、武清侯等國朝武勛貴戚們紛紛上奏,說成國公是永樂爺所封的頭等勛貴,金書鐵券上永樂爺親筆寫著承諾,「如違此誓,天不蓋,地不載,國祚傾危」,還請陛下履行承諾,從嚴懲治權閹及其黨羽,還朱應楨一個公道。

  申時行往日和張鯨一直維持著基本關係,現在就變得愛理不理,次輔許國和三輔王賜爵也差不多,更聽說申時行的得意門生陳尚象和任讓出席了清流的聚會。

  牆倒眾人推。

  更加可怕的是,朝中清流也在醞釀著雷霆風暴,前幾天動靜比較小,但張鯨和他的黨羽們都非常清楚,清流方面的平靜並不意味著不管此事,而是等待那位有泰山北斗之望的天台先生,挾南天風雷萬里直趨京師!

  若是以前,張鯨並不需要太把耿定向放在眼裡,可現在,天台先生抵京,必然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何況,天台先生的名聲和威望,絕不是稻草,而是一根重重的木梁,足夠把此刻的張鯨壓得吐血三升。

  眾閹黨正在困坐愁城,忽聽得午門方向傳來嘈雜的入聲,不禁人人心頭一凜,難道最擔心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

  張鯨耷拉著眼皮,竟然是一副聽之任之的神色。

  「不,不好了。」小太監跑得滿頭大汗的進來,急匆匆的報告:「午門外,文武百官叩闕請命,說、說的話大逆不道,小的、小的萬不敢在老祖宗面前說。」

  張鯨不理不睬,口中長嘆一聲,頹然往後靠在椅背上。

  劉守有還存著幾分希望,忙問道:「有多少人,誰是為首的?」

  小太監慌慌張張的稟道:「有、有一百多號,烏壓壓站了一大片,為首的是什麼天台先生姓耿的,左邊刑部尚書王用汲,右邊禮部侍郎余懋學,什麼顧憲成、江東之都在裡頭,來勢洶洶啊!還請、還請老祖宗早早拿定主意,是請皇爺下旨廷杖,還是推出去……」

  還廷杖呢?張鯨苦澀無比的笑笑,有氣無力的揮了揮手,讓這小太監自己退下去。

  劉守有兀自不甘心,抓住最後那一點希望,站起來叫住小太監:「內閣那邊,申老先生怎麼說?」

  小太監只得硬著頭皮回答:「老先生說在閣中辦理機要,始終推脫不出,他兩個門生陳尚象和任讓,倒是、倒是站在午門外頭。」

  完了,全完了!

  劉守有頹然跌坐,剎那間面如死灰。

  小太監又磕了個頭才跑出去,剛才一番對答,已唬得他面色如土,最後回頭看了看司禮監,心想大概今天之後,再不必進來這裡,向張司禮回報什麼了吧?

  張鯨像被抽掉骨頭似的癱在太師椅上,喃喃自言自語:「秦林,秦林你好狠,終究是你棋高一著,別人不知道,咱家須曉得那耿大先生……」

  可知道又有什麼用呢,張鯨此刻唯有瞑目等死而已。

  「伯父,伯父切不可如此!」張尊堯突然猛的撲到張鯨膝下,抱著他膝蓋頭嗷嗷大哭:「咱們張家全仗著伯父,萬不可就此放棄啊!陛下對伯父信任有加,伯父快去哀告,或有一線轉機……」

  陛下,呵呵……張鯨無奈的笑了笑,忽然被姪兒提醒,眼中活泛了些,騰的一下站起來,像瘋了似的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把無翅烏紗摜在地上,將頭髮扯得稀亂。

  咦,張司禮莫不是瘋了?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07
一一○二章 最後一搏

  張尊堯嚇得魂飛魄散,趕緊從身後抱住張鯨:「伯父,伯父且息怒,先歇息歇息,來人吶,斟熱茶……」

  「咱家還沒瘋!」張鯨冷冷的說著,掙開發呆的姪兒。

  張鯨確實沒瘋,他還好好的呢,正所謂困獸猶鬥,大概是已經被逼到懸崖邊上,被姪兒無意中點醒之後,張鯨混亂的心境反而平復,紫禁城數十年浮沉、坐看京華煙雲,此刻便要去做那最後一搏!

  張春銳、劉守有猜到張鯨要去做什麼,這會兒也不講什麼禮節了,兩人苦笑道:「張都督且放手吧,司禮此去若能打動陛下,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設若不能,則吾輩只能瞑目等死而已。」

  張尊堯大駭,不由自主的放開手,眼睜睜的看著伯父腳步蹣跚,一步步的去了。

  眾人默然對坐,心中把諸天神佛都念了個遍,只求張鯨能在萬曆跟前討得個好,大家或許還可轉圜,即便保不住如今這烜赫權位,總要求個抽身退步的餘地。

  要是張鯨不能打動陛下,那、那就說不得也!

  ……

  萬曆皇帝朱翊鈞正在御書房中,他也聽到了午門那邊隱隱傳來的呼喊之聲,這聲音攪得他頭暈腦脹,格外的不舒服。

  帝王的威嚴,震懾百官的廷杖,乃至高厚的宮牆,在百官叩闕的陣勢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現在朱翊鈞只想把耳朵塞住,能躲過去就盡量躲過去。

  他也有自己培養的嫡系心腹,比如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印官駱思恭,駱思恭在案發之後寫的奏章,把張鯨、劉守有、張尊堯如何捲入朱應楨被害一案的經過,一五一十的寫了出來。

  「這傢伙想做錦衣都督。」萬曆立刻反應過來,如果劉守有倒臺,他這個心腹就該從北鎮撫司掌印官,變成掌錦衣衛事的都督了。

  倒是很有點動心。

  不過萬曆又有點糾結,自忖道:「張鯨這老奴固然可惡,做下這等彌天大罪,朕也保不了他,然而這老奴平日裡還恭謹勤勉,為朕出了不少力,替朕搜羅的金銀珠寶也很不少,就這麼將他一棍子打死,未免有些可惜……」

  張誠侍立一旁,看著萬曆臉上陰晴不定,這幾炷香的功夫真是百爪撓心,恨不得衝上去代萬曆寫了聖旨,將張鯨打入萬劫不復。

  陛下,您還在等什麼?奴才等司禮監掌印的位置,已經等很久啦!

  萬曆依然拿不定主意,思忖著嘴角突然露出笑意,然後拍了拍桌子:「來人吶,傳旨給東廠秦林,讓他去驅散那些叩闕的朝官。」

  張誠聞言一驚,陛下的意思是?

  正當此時,外頭小太監大聲通傳:「司禮監掌印太監大張伴伴覲見!」

  聲音因驚訝而發顫,御書房外頭值守的太監們,驚奇的看著蹣跚走來的張鯨,這位執掌大權的司禮監掌印,內廷大總管,陛下跟前的頭號紅人,現在衣服披一塊盪一塊的,春寒料峭,凍得嘴脣發紫,又兼披頭散髮,兩邊臉頰凹陷下去,眼神渙散沒有焦點,看上去實在狼狽不堪。

  幾曾見張司禮這個樣子?

  隱約傳來午門外的呼喊聲,小太監們就知道,威風凜凜的張司禮,這一遭恐怕是走不過去了。

  那些年紀大點,曉得事的太監,驚訝之餘又暗暗佩服三分,張司禮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敢來求見陛下,單是這份膽色,就不愧為繼馮保之後的內廷頭號權閹!

  張鯨直入御書房,萬曆坐在御座上,執筆批閱著奏章,眼皮子都不夾他一下,活像根本不知道房間裡多了個大活人。

  張誠樂得看笑話,自然不會替張鯨通報,剛才小太監通傳那聲大張伴伴,更是叫他恨的牙癢癢,什麼時候紫禁城裡只有一個張伴伴,那就稱心如意了。

  偏偏張鯨這回異常的自覺,控背躬身站在底下,大氣兒不敢喘一聲,保持一個固定的姿勢,足足有小半個時辰。

  萬曆最近哪有這樣勤奮,做個樣子罷了,丟開筆伸了伸懶腰,抬起頭看到張鯨鬚髮頹然,一副倒霉透頂的樣子,倒先有三分可憐他:「張鯨,你做的好事!還要將朕蒙在鼓裡嗎?」

  張鯨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磕頭如搗蒜,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痛哭流涕。

  萬曆冷笑連連。

  張誠站在萬曆身側,心中得意已極,居高臨下用鼻孔看著階下的老對手。曾幾何時,一直被他壓在下面不得翻身,現在的情勢卻顛倒過來,自己即將登上權力巔峰,對手即將萬劫不復,再沒有什麼事情比這更加令入心曠神怡了。

  「張兄,既然做著司禮監,就該對得起皇爺栽培,如今鬧到這般地步,你捫心自問,對不對得起皇爺一片苦心?」張誠訓斥著張鯨,順帶表達自己對萬曆的耿耿忠心。

  殊不知萬曆眉心處,不為人知的皺了皺。

  張鯨又連磕了三個響頭,額角碰得皮破血流,哀聲道:「老奴狂悖,老奴錯了,罪該萬死……今後陛下身邊,唯有張賢弟服侍,還望賢弟小心謹慎,萬勿得罪外頭那群清流言官,步了老奴後塵……」

  咱家才沒你那麼蠢呢!張誠哂笑連連,突然心頭打個突,哎呀不好!

  御座上的萬曆聽到這裡,眉心突然跳了跳,是啊,去了張鯨,就只剩下張誠,制衡之術恐怕不怎麼靈光了。再者,這番應了清流叩闕,就拿下個司禮監掌印,會不會令清流越發勢大,將來再難制約?

  廢長立幼引發的國本之爭,清流可是不遺餘力的支持皇長子朱常洛啊!這可是萬曆心頭的一根刺兒。

  想到這裡,萬曆又漸漸回心轉意,又稍作思忖,便吩咐將三位輔臣和午門外叩闕的為首幾位大臣,通通傳召到御書房。

  張誠心頭咯噔一下:大事不妙,難道陛下……

  張鯨依然可憐兮兮的跪在地上,萬曆假裝生氣的拍了拍桌子:「還跪著做什麼?你結交匪類,御下不嚴,朕將來和你慢慢算帳!」

  「陛下天恩高厚,陛下天恩高厚!」張鯨先是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接著就感激涕零到了極點……

  ……

  午門外,黑壓壓的跪了一大片文武官員,為首的正是剛剛抵京的新任右都御史天台先生耿定向,王用汲、余懋學分列左右,其後顧憲成、江東之、劉廷蘭等官員盡皆在場,人人臉紅脖子粗,像鬥雞一樣。

  彷彿他們不是跪在午門外,而是要捲袖子捏拳頭去和誰打一架,假如張鯨閹黨中那個人站在這裡,怕不被他們活活打死。

  午門外負責彈壓的錦衣官校,本來大多是劉守有的親信,曉得這些朝官是和自家主子為難的,應該為難為難,可見了這般陣勢,趕緊做了縮頭烏龜,最多派人回錦衣衛衙門請堂上官拿主意,結果張昭、龐清、馮盺全都閉門不出,於是這些官校就連個屁也不敢放。

  倒是來了群東廠番役,氣勢洶洶的把朝官們圍上,人人眼露凶光,叫朝官們心頭暗自嘀咕,東廠秦督主和張鯨不睦,照說不應該啊,難道是陛下之命?

  番役們不曾抓人去打廷杖,反而好言相勸,便是那凶神惡煞的曹少欽、雨化田,此刻也假模假樣要去攙扶跪在最前邊的耿定向:「老先生,且罷了,有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說?這麼興師動眾的叩闕,叫我家廠督很為難啊……回去吧,都先回去吧……」

  「你們這些匹夫,懂得什麼?」耿定向揮著袖子站起來,瞋目怒斥:「張鯨兇殘橫暴,劉守有助紂為虐,老夫與此等奸佞不共戴天!此正要叩闕請命,請旨誅戮奸黨!你們那廠督秦林,亦是佞幸一流,莫不是要為張鯨、劉守有等輩張目?文臣死諫,等閒事爾,老夫胸中滿腔碧血,腹內浩然正氣,盡可拋灑於這午門之下!」

  好個剛正不阿的天台先生!文臣們吐一吐舌頭,耿老先生果然不負南天砥柱之名,這一番話義正詞嚴,似可直追文丞相《指南錄》、于少保〈石灰吟〉,聞之足可令人振聾發聵啊。

  只怕從今往後,朝中士林清流都將唯耿天台馬首是瞻了。

  不過,他老人家去國日久,大約有點搞不清朝中局勢?秦林與張鯨勢同水火,哪裡會為對方張目?看樣子多半是奉陛下之命前來虛應故事,敷衍敷衍罷了,您老大可不必這樣大動肝火吧……

  ……

  殊不知午門廣場稍遠處的人群之中,秦林正在嘿嘿壞笑:「耿定向這老東西,罵得倒是挺順溜,哈哈,這場戲演得好,演得好啊!」

  孫承宗和徐光啟也喬裝改扮成東廠番役,跟著秦林過來看好戲,聞言齊齊一驚:難不成那位威名赫赫的耿天台耿老先生,也是秦督主一黨?聽口氣,彷彿還是受制於咱們督主呢。

  兩位師爺跟在秦林身邊,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耳染目睹之下漸漸也習慣了。感覺這位爺吧,憂國憂民丹心赤誠,然而對朝廷對皇帝好像又沒有什麼敬畏之心,實在叫人看不懂……

  滿朝皆謗,目為奸佞,偏偏眼看著他所作所為,盡是利國利民之事……即便如此,突然得知士林清流當中目為泰山北斗的耿定向,居然也是秦林的黨羽,兩人仍吃驚得差點咬到舌頭。

  「督主謹言。」孫承宗低聲提醒:「學生們追隨督主時日不長,驟然與聞機密,似乎有所不便。」

  「不妨。」秦林微微一笑,你們倆雖然後來成就極大,不過現在嗎,還只是兩個小秀才,今後就乖乖跟著我秦督主混吧,嘿嘿嘿。

  ……

  午門那頭,耿定向痛斥奸邪正氣凜然,朝臣們頓時受其感染,士氣大振,紛紛破口大罵:「權閹誤國,戕害忠臣,成國公何辜,竟被權閹遣人刺死,今日能殺國公,明日便殺吾輩,後日便禍亂大明江山社稷,如此狠辣歹毒,陛下不可不查啊!」

  「列祖列宗在上,朝中又出王振、劉瑾啦!」

  「仗義死節,絕不回頭!」

  「願求一死,頭懸國門,看奸邪有何下場……」

  也有人好意提醒耿定向:「天台先生,那秦林雖是佞幸,卻非張鯨一黨,咱們先除張鯨,似可不急著將秦林也扯出來。」

  唔,原來如此,耿定向捋了捋頷下一部白鬚,果真不罵秦林了,集中火力大罵張鯨,眾位朝官也跟著罵了個痛快。眾人拾柴火焰高,午門外唾沫橫飛,狂爆粗口,張鯨成了生下來就爛屁眼,一輩子專做壞事不做好事,集古往今來奸臣之大成的怪胎。

  清流文臣的功夫都在一張嘴上,罵得那叫個抑揚頓挫,那叫個盪氣迴腸,那叫個酣暢淋漓!

  設若張鯨稍有羞恥心,怕不愧得從午門上一頭栽下來。

  東廠番役們被天台先生凜然正氣所懾,也不敢強逼,只在旁邊好言相勸,唯恐大人先生們累壞了,還奉上香茗伺候。

  眾文官大爽,罵得開心了,還有東廠番役端茶送水,那還不可著勁兒,跳著腳使勁兒罵!午門前頭罵架,這樣好的機會,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終於罵出幾個大人物,申時行、許國和王錫爵,內閣三輔臣從裡頭步履匆匆的走來。

  申時行皺著眉頭,似乎非常不滿外頭這種亂糟糟的樣子,鼻子裡哼了一聲:「朝廷自有制度,諸位便有拳拳之心,大可上本由通政司轉入,何必如此?」

  目光掃到耿定向,申時行神色稍和,雙手去扶:「天台先生,一到京師就給老夫來個下馬威啊!如此作為,豈不是指斥老夫不能匡正朝綱嗎?愧甚,愧甚。」

  耿定向在首輔面前不好再矯情了,順勢站起來:「申老先生持正柄衡,凡事嘔心瀝血,身處其間多有為國委曲求全之處,耿某豈會不知?此番權閹猖獗,耿某平生意氣如此,老先生幸勿見怪。」

  「好、好,王尚書,余侍郎,都起來吧,陛下有召。」申時行呵呵大笑,攜著耿定向的手就往紫禁城裡走。

  王用汲、余懋學站起來,雄赳赳氣昂昂跨進午門,賽如要和敵人真刀真槍打仗似的。

  外頭江東之、宋應昌等人仍舊跪著,面上則露出喜色:聽申老先生口氣,大概張鯨蹦躂不了多久了吧?

  遠處的秦林則眉頭深鎖,稍作思忖,對身邊一名小太監叮囑兩句,那小太監飛也似的去了……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08
一一○三章 致命一擊

  御書房,三位輔臣、三位清流名臣魚貫而入,見張鯨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站在階下,人人心頭出了口氣。

  便是好好先生申時行,此刻也禁不住暗生快意,司禮監與內閣權勢相抗,張鯨把手伸得太長,直接威脅到了他這個首輔的權位。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六大臣山呼舞蹈。

  萬曆首先打量的是耿定向,早年耿定向也曾到京朝見,現在多年未見,抬眼一看,見此人滿身正氣白髮蕭然,端的好個忠臣面貌,心頭便是一喜——凡是不曾附和張居正的朝臣,萬曆都會先入為主的存著三分好感。

  「耿先生萬里迢迢赴京,一路辛苦了。」萬曆溫言慰問,又笑笑:「怎地剛到京師不曾履職,就先來給朕找麻煩?」

  耿定向躬身行禮:「有勞陛下存問,微臣不勝感激,然而朝廷去邪存正事大,微臣旅途勞頓事小。孔北海曾有云:『忠果正直,志懷霜月,見善若驚,疾惡如仇』,微臣取這疾惡如仇四字,下車伊始便直趨午門,以死諫君王也!」

  呃~~萬曆沒想到耿定向這般硬繃,被嗆得說不出話來。

  耿定向又直視萬曆,朗聲道:「臣等在午門外請命,為何陛下令東廠番役前來催逼?文死諫乃本分也,若陛下以臣為罪,臣請自赴詔獄!」

  咳咳,萬曆真的噎住了,這個耿定向簡直就是第二個海瑞啊,清流領袖、右都御史,大名鼎鼎的天台先生進京頭一天就進了詔獄,得,朕在斑斑青史上,逃不了昏君二字。

  不過聽說秦林派番役前去阻攔,​​萬曆倒是微有得意,剛才小太監來回報,說耿定向把秦林好一頓痛罵,萬曆心頭暗爽,就算現在耿定向對著他狂噴,他也不計較了。

  怕就怕這些臣下一條心,做君王的還怎麼高高在上施展帝王之術?現在耿定向連秦林一起噴,恰是正中下懷。

  萬曆就不看耿定向了,把六大臣掃了一眼:「眾愛卿,為何文武朝官在午門外叩闕?可是為了張司禮嗎?」

  這才叫明知故問呢,申時行瞇著的老眼中精光一閃,聽出萬曆隱隱有替張鯨開脫之意。
  
  張誠鼓嘟著嘴巴站在萬曆身邊,別提多鬱悶了。

  剛才耿定向拔了頭籌,刑部尚書王用汲不甘示弱,搶先稟道:「陛下,張鯨倚仗恩寵,欺天壞法,膽大心雄,從來未有!張鯨之惡百倍馮保,萬倍宋坤,擢其髮不足數其罪,食其肉不足振其冤,故京師諺語曰『寧逢虎狼,莫逢張鯨』。如此虎狼之輩,陛下留在身邊實養虎遺患,還請儘早誅戮,以儆效尤!」

  禮部侍郎余懋學也大聲附和:「前數日成國公不幸遇害於閹人死士之手,滿朝驚愕,舉國譁然,謂成國公實喪命於張鯨之手也,然陛下未曾加以懲處,坊間流傳,張鯨向陛下廣獻金寶,多方請乞,皇​​上猶豫,未忍決斷。中外臣民初聞不信,以皇上富有四海,豈少金寶;明並日月,豈墮奸詐;威如雷霆,豈徇請乞?」

  王用汲說的倒也罷了,余懋學話音剛落,本來面如死灰的張鯨,突然眼睛裡就閃動一絲喜色,而張誠就叫聲苦也,恨不得衝上去,把余懋學那張大嘴巴用馬糞塞住。

  就連申時行也恨鐵不成鋼的看了他一眼,這個余懋學,怎麼該說不該說的都說了?

  余懋學余大嘴巴不是蓋的,他說的倒是實情,張鯨趨奉萬曆的重要方式,就是把搜羅的財富送給這位貪財的皇帝。可這個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做得說不得,余懋學大嘴巴狂噴,只管自己爽了,卻已把萬曆觸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若朕果真貪圖財貨,何不問罪抄沒張鯨家產,倒要他來賄賂?」萬曆一張臉氣得鐵青,嘴脣直哆嗦。

  世上最氣人的不是罵人烏龜王八蛋,而是被罵的人真是烏龜王八蛋,余大嘴巴罵萬曆,恰恰就罵到了點子上。

  余懋學是何等人,當年就騙過廷杖,現在自恃有整個士林清流為後盾,有耿定向為首領,更加不怕萬曆,梗著脖子道:「陛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申時行頓時哭笑不得,張鯨狡詐,萬曆尚氣,本來都在意料之中,唯獨余懋學這張嘴巴沒有算中。

  耿定向同樣神色尷尬,和申時行對視一眼,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果不其然,萬曆勃然變色:「朕以張鯨為忠臣,從今往後,招張鯨入內直……」

  張鯨大喜過望,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咳咳,申時行不得不出手了,他朝萬曆長揖為禮:「成國公之死尤令朝野震怖,定國公、武清侯等勛臣盡皆譁然,外間紛傳張鯨以賄而見用,固然純屬汙衊,但陛下若不施加懲治,老臣深恐勛臣不服,則天下之人將疑朝廷也。」

  許國和王錫爵此時是緊跟申時行的,也躬身道:「申首輔所言極是,勛貴乃帝王之朋友、親戚,張鯨則家奴爾,為家奴而令親朋故舊離心,殊為陛下所不取。」

  張鯨怨毒的看著申時行,如果眼光可以殺人,申時行有九條命也都丟了。

  這是落井下石啊!

  申時行嘴角掛著陰陰的笑意。

  老實人,哼,兔子逼急了會咬人,何況咱們申首輔!誰讓你張司禮把手伸太長的?再說,秦林那番未敢言敗的話,確實打動了申時行,他心底隱隱生出幾分渴望……

  萬曆臉上陰晴不定,最後在眾人的矚目之下,終於做出了決斷:「成國公之死,乃錦衣都督劉守有失察之過,將劉守有革職待罪,駱思恭接掌錦衣衛事……張鯨不知改過,有負朕恩,先生們替朕戒諭他。」

  萬曆這算盤打得響,革掉劉守有,既能對勛貴有個交待,又能以心腹駱思恭擔任錦衣都督,一箭雙雕;張鯨權勢受挫​​,但沒有被徹底打倒,還是能為朕所用嘛!

  呼~~張鯨長出一大口氣,雖然權勢大減,但只要還留在陛下身邊,總歸能慢慢爬起來,相信這位陛下離不開自己的趨奉。

  張誠則失望到了極點,煮熟的鴨子又飛了,天底下有比這更鬱悶的事情嗎?現在他手上要是有把刀,鐵定插進余懋學的嘴巴裡面。

  偏偏余懋學還不自知,洋洋得意的站在那裡,儼然以扳倒張鯨、劉守有的功臣自居,連耿定向和王用汲在旁邊看著都快吐血了: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申時行也大為失望,朝萬曆作揖:「張司禮向來跋扈,臣等不敢訓誡他。」

  萬曆卯足了勁兒,擺出副誠心誠意的樣子:「此君命也,先生們為我戒諭。」

  申時行意興闌珊,瞅著張鯨不鹹不淡的道:「聖恩深重,爾宜小心謹慎,奉公守法,不可負恩。」

  張鯨此時已摸準萬曆心意,根本不把申時行放在眼裡,頂撞道:「小人無罪,只因多口,亦是為皇上聖躬。」

  申時行說:「臣事君如子事父,子不可不孝,臣不可不忠。」

  張鯨把腦袋扭過一邊,不再理睬申時行,讓這位首輔老先生愣了神,不知道「戒諭」還怎麼進行下去。

  正在僵持之時,一位紅袍太監飛也似的走進御書房,並不經過通報,直接走到萬曆身邊,附耳低語兩句。

  萬曆臉上露出驚訝之色,丟下句「諸位先生稍待,朕去去就來」,就隨著那太監從後面走出了御書房。

  申時行笑了,他認得那太監,乃是儲秀宮的順公公!

  張鯨則頹然坐倒在地,好似被打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眼神兒沒有一絲的活泛,如同死魚眼睛……

  ……

  萬曆剛走出御書房,腳步就加快起來,到後頭已經是一溜小跑,他這樣的矮胖子,身體又是虛的,難為竟能跑得這麼快。氣喘吁吁,滿頭流汗,到了儲秀宮外面,頭頂上熱騰騰的蒸氣冒出來,賽如剛出鍋的熱包子!

  儲秀宮內外一片慌慌張張,宮女太監都是面露惶急之色,甚至連萬曆來了也沒注意到,直到他走近,才驚慌失措的跪下。

  萬曆揮揮手,根本沒工夫計較這些,大步流星的走向宮室,等到了門口,腳步又突然放得輕緩。

  但見儲秀宮中,鄭貴妃螓首低垂雲鬢散亂,纖纖素手抹著珠淚,瓜子臉蒼白得叫人心疼。胖乎乎的皇次子朱常洵也被嚇到了,不再像平時那麼調皮搗蛋,搖著母親的膝蓋不停的道:「母妃別哭,母妃別哭呀,誰欺負你,兒臣替你打他……」

  再看鄭楨身邊的床鋪,竟橫放著三尺白綾,萬曆唬得魂靈兒都從天靈蓋飛了出去,急忙忙走到鄭楨身邊,跌腳道:「這是為何,這是為何?楨兒,朕須不曾負你,如何起了這個念頭,要捨朕而去?」

  說著萬曆就去奪那白綾。

  鄭楨眼睛都不抬一下,冷笑道:「陛下何必如此?反正陛下眼中沒有臣妾和洵兒,我娘兒倆早早的死了乾淨,省得陛下見了厭煩。」

  萬曆愣怔片刻,才堆起滿臉笑容,雙手去扳鄭楨肩頭,*軟款勸道:「愛妃,何至於此?朕實心待你,並無一言相欺,怎麼說得上厭煩?必是哪個奴才亂嚼舌根子,朕不饒他!」 (註:柔和)

  「罷了,你還來騙我!」鄭楨掙開萬曆,伏在枕頭上嚶嚶的哭,美人肩膀一抽一抽的,梨花帶雨之態叫萬曆心尖尖都在發顫,更何況還有兒子在旁邊,搖著他母親不住的哭。

  萬曆又急又惱,見鄭楨這裡問不出什麼,便疾步走出去,招來小順子詢問經過。

  「小的,小的不敢說,說了必被娘娘打死,還請陛下親自問娘娘吧。」順公公似乎非常害怕,渾身都在抖。

  萬曆真的快要瘋了,三步兩步跨進宮中,指天發誓:「愛妃,朕今生今世只赤心待你和洵兒,如有虛言,叫朕死無葬身之地!」

  鄭楨一骨碌爬起來,摀住萬曆的嘴:「天子金口玉言,怎麼胡說?」

  萬曆剛剛心頭一喜,鄭楨又伏在他肩頭,嚶嚶的抽泣:「我自是信得過你,可、可為何宮中傳言,那張鯨竟密會王皇后,又去招惹那為你生下野種的王恭妃?」

  鄭楨罵皇長子朱常洛是野種,活生生把萬曆也給罵了,可這位陛下竟一點氣也不生,只撫著愛妃的脊背,詫異道:「竟有此事?張鯨向來恭謹,會如此不曉事體?」

  「果然,果然!」鄭楨將萬曆一把推開,淚眼婆娑的盯著他:「說什麼柔情蜜意,原來都是假的,張鯨不得你授意,怎麼敢做這些事?洵兒,你父皇嫌棄我娘兒倆,咱們索性死了乾淨。」

  愛妃鬧,兒子哭,萬曆一個頭三個大,氣急敗壞的下令,立刻把張鯨身邊的小太監和王皇后、王恭妃宮中的宮女太監招來審問。

  「愛妃,朕當著你的面,查個水落石出!」萬曆信誓旦旦的說。

  這種事情瞞上不瞞下,只要查,還能查不出結果?沒多久,​​儲秀宮外頭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將張鯨近期的所作所為抖摟個底兒掉:化妝成木匠密會王皇后,又去王恭妃那裡轉悠,後面還私下囑咐辦事太監,對王恭妃和朱常洛母子予以優待……

  本來,王恭妃和朱常洛也是萬曆的妃子和親生兒子,張鯨予以優待不能算錯,甚至是有功,可此時此刻的萬曆,哪裡按捺得住火氣?只把他當作了身邊頭一個罪人。

  尤其是看到鄭楨哭得雙眼通紅,朱常洛也嗷嗷大哭,萬曆鼻子都氣歪了,張鯨插手國本之爭,還站在王恭妃那邊,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幸好,幸好早​​日發現了他的奸謀啊!罪名都是現成的……

  ……

  沒多久,​​萬曆回到了御書房,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厲聲斷喝:「張鯨、劉守有、邢尚智等輩朋比為奸,禍亂朝綱,又殺害成國公朱應楨,罪惡昭彰!眾愛卿交章彈劾,文武百官叩闕午門,朕順應大義,今將劉守有、邢尚智革職待罪,張鯨革去司禮監掌印,下詔獄勘問!」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08
一一○四章 天台先生

  秦林秦督主耳目眾多,聽到宮內傳來的消息,他不由自主的笑了:從大勢而言,壓垮張鯨這頭駱駝的最後一根木梁,自然是耿定向耿老先生;但從具體而論,臨門一腳則多虧了鄭楨鄭娘娘。

  誰讓張司禮機關算盡,想在國本之爭中撈到更多的好處?淨想讓別入替他火中取栗,最後引火上身,怪得了誰?

  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寧得罪小人,莫得罪女人。

  鄭娘娘威武霸氣!

  此時宮中聖旨也下了,張鯨權勢雖稱內相,可與當朝首輔相提並論,但根子上還是個太監,司禮監掌印說到底還是皇帝的家奴。所以不必正式的,那種票擬、批紅、副署、用印、制誥的聖旨,萬曆手草一份中旨就將他革職下獄了。

  「唔,我這東廠督主,看來也沒多大意思啊……」秦林若有所思,東廠同樣不是朝廷正式部門,乃皇家私設也。

  以往中旨一般是太監來傳旨,這次卻大不相同,首輔申時行親自捧著聖旨走出來,許國、王錫爵左右護持,耿定向、王用汲、余懋學緊隨其後,耿定向仍是凜然有威,王用汲和余懋學就忍不住露出幾分得意之色,儼然扳倒權閹奸佞的大功臣。

  王用汲倒也罷了,專幫倒忙的余大嘴巴居然也貪天之功為己有,叫曉得內情的秦林真個哭笑不得。

  申時行親自來傳聖旨,一點也不丟臉,當朝首輔大學士傳旨拿下司禮監掌印,無疑代表自張居正之後,內閣再次壓倒了司禮監,成為整個王朝真正的最高中樞。

  他展開聖旨緩緩宣讀:「張鯨、劉守有、邢尚智等輩朋比為奸,禍亂朝綱,戕害勛臣苗裔成國公,罪莫大焉……著令將張鯨革去司禮監掌印,下詔獄勘問,劉守有、邢尚智等盡數革職論罪!」

  午門外跪著的官員們先是沉默了那麼一下,接著就山呼起來:「陛下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之大,彷彿連雄偉的午門都在微微顫動。

  申時行滿面春風的臉色,又變得不那麼好看了,固然拿下張鯨,代表內閣壓倒了司禮監,但這並非他申首輔一入之功,甚至很少有人知道秦林在其中發揮的作用。倒是士林清流叩闕請命,鬧得聲勢浩大,將來清流言官氣焰大漲,恐怕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清流言官和實任官,包括他申首輔在內,互相都有點看不慣,清流言官們太囂張,他這個動輒得咎的內閣首輔,只怕日子不會那麼好過。

  果不其然,午門外這些以士林清流為主的官員,在聖旨宣布之後立刻爬起來,個個額手稱慶,歡聲笑語響成一片,要嗎讚耿天台萬里南來,到京之後挾風雲激蕩之勢,一舉拿下驕橫狂悖的司禮監掌印張鯨,正可謂功莫大焉;要嗎稱頌聖明天子,順帶往自己臉上貼金。

  在他們心目中,儼然自己就是擊倒權閹的大功臣,像余懋學之輩,自是居之不疑。

  「天台先生,天台先生,您看什麼呢?」有人呵著腰問耿定向,好像老先生有點出神,怔怔的看著東南方向,那邊什麼都沒有啊!

  秦督主已經離開了,耿定向收回目光,溫言笑道:「諸君諸君,還不為老夫接風洗塵嗎?老夫腆顏討一盅酒喝,哈哈,今日當為國朝賀,當浮一大白!」

  一直端嚴凜然的耿老先生竟說起了俏皮話,足見心中快意,眾清流言官轟然響應,如簇擁大英雄那樣緊緊圍在耿定向身邊,往便宜坊去了。

  稍遠處的人群中,秦林笑笑,低著頭離開,深藏功與名。

  ……

  張鯨跌倒,萬曆吃飽。

  駱思恭領著一隊隊緹騎橫衝直撞,將張鯨集聚的財貨通通抄沒入官,準確的說是抄沒進了萬曆的內庫,可憐張司禮一番辛苦為誰忙,到頭來都做了嫁衣裳。

  張鯨革職問罪,劉守有、張尊堯、邢尚智盡數革職下獄,萬曆將他們交給駱思恭審問。駱都督不愧為萬曆心腹、朝廷鷹犬,幾天前還和這些人言笑晏晏,等到他們成了階下囚,立刻把臉一抹,兩眼不認人,該怎麼著就怎麼著。

  權力鬥爭的失敗者,是沒有任何公平和正義可言的,眾人都曉得再沒有機會活著出去了,也很清楚廠衛之中有何等手段——劉守有和張尊堯都是幹這個的。

  所以他們沒讓駱都督太費事兒,就竹筒倒豆子盡數招供了,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何必白白受皮肉之苦。

  不僅謀害成國公朱應楨是張鯨指使的,連當年司禮監掌印老張宏,也是張鯨下手謀害的!

  本來張鯨自己都把這事兒忘了,可秦林親自跑到詔獄裡頭提醒駱思恭,駱都督反正立功心切,再者他這次要升掌錦衣衛事還得多虧秦林,於是也沒多話,跟著秦林一起提審張鯨。

  謀殺成國公已經罪大惡極,張鯨倒不介意再給自己添條謀殺前任司禮監掌印的罪名,回想一下,就慘然笑道:「不錯,張宏也是咱家派人動的手,和朱應楨差不多……呵呵,秦林啊秦林,都過去這些年,難為你還記得……」

  「我一直都沒忘。」秦林亮閃閃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張鯨心底去。

  張鯨搖搖頭,幽然嘆道:「張宏和朱應楨,都交到了好朋友啊!」

  那些個偵辦此案的錦衣官校,此刻都暗暗嘆服,朋友身死之後,數年間念念不忘,矢志查明案件,為友昭雪冤情,秦督主這份情誼,真有古人之風。

  怎地他老人家去做東廠督主?要是像從前一樣,做咱們的錦衣都督,那該有多好……至少比這變臉比戲子還快,變心比婊子還狠的駱都督,強到哪裡去了。

  駱思恭臉色不怎麼好看了,和秦林敷衍兩句,就把他送了出去,接下來對張鯨一夥的審訊,也就越發疾言厲色。

  ……

  數日後,萬曆皇帝朱翊鈞降旨,原司禮監掌印太監張鯨橫暴兇殘,縱容黨羽荼毒百姓,姑念其多年勤勞,賜三尺白綾自盡,家產抄沒入官。

  原錦衣都督劉守有、南鎮撫司掌印官張尊堯、東廠掌刑千戶邢尚智,阿附權閹,倒行逆施,全都押赴菜市口斬首棄市。劉守有念其父輩勤勞王事,免其株連,張尊堯、邢尚智抄沒家產,妻*孥給功臣家為奴。(註:「奴」,兒女)

  無論是公布的案情,還是最後的聖旨,都沒有提成國公之死,畢竟司禮監掌印說起來要算皇帝家奴,家奴去把功臣兼朋友殺了,萬曆的臉往哪兒擱?

  但事實上已經做出了補償,對張鯨等輩的處罰相當之重,超過了擅權亂政的馮保,馮保都只是發南京守皇陵,張鯨一黨的頭目則基本上予以處死。

  尤其是最後那句妻孥給功臣家為奴,所謂的功臣就是指成國公府,張尊堯、邢尚智牽涉到朱應楨之死,他們的妻兒老小到成國公府為奴,還能落得了好嗎?

  秦林本人倒是不贊成株連的,可大明律法自來如此,聖旨要這麼下,他也沒有當聖母聖父,去替張尊堯和邢尚智妻兒老小求情的道理。

  甚至行刑那天,秦林都懶得去看,倒在自己家裡排設香案,祭奠了張宏和朱應楨。

  陸胖子、牛大力這些好事之徒,自然是要興沖沖去看的,據他們回來說,張鯨是在詔獄裡頭自盡的,沒有親眼看到;押赴市曹的三人當中,劉守有倒也罷了,還有幾分虎死不倒威的架勢,張尊堯就貽笑大方,當眾尿了褲子,邢尚智也好不到哪兒去,低垂著腦袋沮喪得很。

  也許是劉守有只是一個人被砍頭,張尊堯和邢尚智則全家遭受株連的緣故吧。

  杜嬍也來焚香頂禮,她說雖然不曾和朱應楨有什麼緣分,畢竟死在自己房中,也該祭一祭這位國公爺。

  自那夜之後,老鴇古媽媽還了杜嬍的身分文書,她就一直住在秦林府上,倒是和徐辛夷比較投緣,當初的花魁娘子洗盡鉛華,做了徐大小姐的貼身丫鬟。

  當然,徐大小姐這樣做隱含著什麼意思,咱們秦督主心頭約略有數……話說徐大小姐也身懷六甲即將臨盆了,難為她醋勁兒還這麼大。

  扳倒張鯨一夥,空出來的位置不少。

  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內廷最高寶座,由張誠順理成章的得到,因為除了他之外,再沒有第二個強有力的競爭者。

  駱思恭滿心歡喜等著接任劉守有空出來的掌錦衣衛事,等到的結果卻比他預想中更加可喜。

  天台先生耿定向在扳倒張鯨之後又鼓起餘勇,對著東廠督主秦林猛烈開火,強烈譴責這種不符合祖宗成法的,由外朝武臣提督東廠的咄咄怪事。

  眾位清流言官經午門叩闕成功扳倒張鯨的鼓勵,此時氣焰正熾烈,雖然不明白耿定向為何一到京師就像吃了槍藥似的逮住誰罵誰,但他老人家有這個雅興,咱們何不附於驥尾?

  一時間群情洶洶,大有扳倒權閹之後,再順勢擊倒佞臣的勁頭。

  不過秦林畢竟不是張鯨,他既沒有朝內閣伸手,又沒有在國本之爭站錯隊,更不曾暗殺成國公,倒是以往立下了許多大功。就連耿定向的彈章,也是說不合祖宗成法,要求將秦林革職罷斥,沒有說將他逮捕問罪的話。

  反正差不多嗎,免了東廠督主,秦林不就成了沒牙的老虎?光桿的武昌伯,武職一品的都督銜頭,左柱國,少傅,特進光祿大夫,這些虛多實少的玩意兒都不頂用嗎。

  但秦林並沒有犯什麼錯,就這麼革職,未免說不過去,最後還是申首輔出了主意,讓秦林重回錦衣衛,以都督銜掌錦衣衛事!

  駱思恭則提督東廠!

  說來可笑,秦林是武臣掌東廠不合祖制,難道駱思恭就木有小雞雞了?可士林清流似乎只針對秦林,對駱思恭就網開一面。

  駱都督心頭暗爽啊,誰讓你秦林到處出風頭?現在槍打出頭鳥,俺老駱就沒事,哈哈!

  這下皆大歡喜了,東廠通常比錦衣衛權勢更大,並不因為它的人多,其實錦衣衛更多;也不因為它辦案能力強或者手段更酷烈,其實東廠番役多數是從錦衣衛裡面挑選的,謂之貼刑官。

  而是因為東廠督主是太監,天然的比身為武臣的錦衣都督更方便出入宮禁,獲取皇帝寵信!

  駱思恭是萬曆的親信,東廠督主由他出任,比起秦林更能讓萬曆高興,駱思恭也高興。

  秦林呢,在朝會上接到新任命之後,看起來面目頹喪,很不樂意的樣子,畢竟東廠督主的權位要比錦衣都督更高。可回到府中之後,他當晚就與家人歡宴,看起來沒有絲毫失落,第二天就神采奕奕的去了錦衣衛衙門。

  「秦都督真純臣也!」孫承宗和徐光啟進一步堅定了信心,看來之前對東翁的某些不解和誤會,純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為此他們感到非常羞愧。

  秦林在錦衣衛衙門大刀闊斧的展開整頓,以前他離開之後遭到打壓的洪揚善、馬彬、刁世貴、華得官,全都雞犬升天。洪揚善升指揮使、北鎮撫司掌印官,馬彬升指揮使、南鎮撫司掌印官,刁世貴、華得官俱為錦衣千戶。

  始終追隨身邊的陸遠志、牛大力,越級升指揮同知,成為正兒八經的錦衣衛堂上官,可以獨當一面了。

  從南京千戶所調韓飛廉入京,升錦衣衛指揮僉事,又查到當年蘄州百戶所的石韋石百戶,如今已經在湖廣千戶所掛千戶銜領副千戶事,秦林索性將他也調入京師,升指揮僉事。當然,這兩位離得比較遠,命令發過去,再等他們拖家帶口的逶迤入京,估計至少得兩個月後了。

  遙想當年,石韋石大人大概不會料到有今天吧……

  秦林之所以能大刀闊斧的展開整頓,乃是因為他從東廠督​​主調任錦衣都督,在全然沒有過錯的情況下職權有所降低,就算是萬曆,此時也不好意思再往錦衣衛裡頭摻沙子吧,所以就隨著秦林折騰了。

  ……

  天台先生耿定向那邊,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剛剛入京就先扳倒張鯨,又彈劾秦林,並且都大獲成功,真乃國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原本天台先生聲名雖大,威力到底如何,朝中士林清流還存著疑問,可這樣一來,人人都再無疑慮,將他老人家奉為泰山北斗,頓時舉朝仰望,威望之隆、風頭之勁,一時間不做第二選。

  萬曆更是暗爽,失去了張鯨未免遺憾,但天台先生亦可制衡秦林,這下一出手就把他從東廠督​​主的位置上轟下去了,換上了自己的嫡系心腹駱思恭,真是想瞌睡送上了枕頭。

  就是那些士林清流,實在太咄咄逼人,將來如何履行對鄭楨的承諾,實現廢長立幼呢?

  萬曆想到耿定向率百官跪在午門外,那傳入宮禁的山呼海嘯的喊聲,以及御書房裡,余懋學那張狂噴唾沫星子的大嘴巴,心頭就實在有點犯怵。

  怕啥來啥,就在萬曆擔心的時候,耿定向發出了第三彈。

  請冊立太子以定國本!

  這才叫哪壺不開提哪壺,萬曆怕什麼就來什麼,清流現在扳倒張鯨,又挫動了秦林,正在氣焰高熾的勁頭上,結果耿定向還真就率領清流,直奔萬曆而來了。

  他們追殺江陵黨的時候,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江陵黨;他們追殺權閹的時候,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權閹;他們追殺奸佞的時候,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奸佞;最後他們奔我而來,已經沒有人能為我說話了。

  如果萬曆皇帝朱翊鈞知道馬丁‧尼莫拉牧師在納粹集中營時寫下的這首詩,一定會淚流滿面的把它念出來。

  想到午門外群臣激憤的場面,想到余懋學那張臭烘烘的大嘴巴,九五至尊萬曆皇帝,竟有一絲不寒而慄的感覺。

  「唉,陛下的頭髮都有幾根白了,如此憂愁啊……真不知當年張先生在時,又是如何光景?」鄭楨服侍萬曆的時候,有意無意間說了這麼句,然後她就看到萬曆的眉頭跳了跳。

  萬曆猛然驚覺,回想起當年,自己確實沒什麼權柄,但張居正把所有該辦的事情都辦了,清流文臣們也老老實實的,除了那次奪情之議,再沒有唧唧歪歪,唉,倒是現在……

  司禮監權柄大減,張誠不敢妄為,秦林有駱思恭和清流文臣制約,內閣輔臣也受清流所制,但誰來制約這夥天不怕地不怕、嘴巴比誰都臭,以噴皇帝騙廷杖為榮的清流文臣呢?自打天台先生耿定向入京,取得一系列的勝利之後,這夥人簡直瘋了!

  江陵黨三個字,在萬曆腦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來,這些人夠分量,又和舊黨清流勢不兩立,秦林是武臣,應該不能利用他們的力量,而且還有耿定向為首的清流作為制約,掌東廠的駱思恭也是心腹……

  ……

  不久,秦林抱著剛剛降生的女兒,寬慰嘴巴嘟得老高,悶悶不樂的徐辛夷之時,收到了來自儲秀宮,字跡娟秀的字條:陛下已有意盡起江陵黨人。

  「什麼事啊?」徐辛夷悶悶的問道。

  「沒什麼。」秦林將紙條在掌心揉碎,用手指頭逗弄粉撲撲的女兒:「我的小公主……」

  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秦林正待盡情展佈,從南方傳來的消息打斷了他的進程。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09
一一○五章 請纓督師

  瓊州以南,安南以東的南中國海,是海上絲路的東段主航道,早在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統一王朝秦朝,勤勞智慧的先民就駕船在南海的波濤中出航,經東南亞到達印度。

  千餘年來,漢代的錦繡絲綢,唐代的精美漆器,宋代的茶葉和瓷器,經過這條航道運抵中東再轉運歐洲,而印度的棉花、南洋的胡椒以及中東和歐洲的種種特產,也由此運抵廣州、泉州和杭州。

  西沙、南沙的海島,海風輕吟彷彿帶著馬可‧波羅的驚嘆,衝上沙灘的湧浪,也曾拍打過鄭和所乘的寶船……

  遙想當年,中華如日中天,大明國運昌隆,三寶太監龐大的艦隊浩浩蕩蕩七下西洋,從中南半島到紅海沿岸,大小朝貢國計六十二個,南中國海根本就是中國的內湖。

  然而嘉靖年間國勢衰落,馬六甲以西盡為西方殖民者所占,朝貢國悉數斷絕往來,連南海這種中國海商的傳統勢力範圍,也有飄揚著西班牙、葡萄牙旗幟的艦船橫行無忌,近在咫尺的呂宋,甚至被西班牙佔據,成為其進行遠東殖民統治的大本營。

  現在,占城以東、萬里石塘(西沙群島)以南,西班牙海軍遠東分艦隊的十一艘主力戰艦和七艘輔助船隻,浩浩蕩蕩巡行於海面之上,以一艘頭等蓋倫大戰艦、四艘主力戰艦、六艘快速戰艦的強大武力,肆無忌憚的炫耀著西班牙帝國,世界征服者的傲慢無禮。

  為首的波塞頓號的前甲板上,西班牙駐馬尼拉的遠東總督費迪南德伯爵,頭戴裝飾羽毛的禮帽,身穿金絲刺繡的雙排扣禮服上衣,下面套著絲綢織成、緊緊繃著大腿的緊身褲襪,腰佩劍柄鏤空鎦金的花式西洋劍,看上去活像一隻五彩斑斕的大公雞。

  費迪南德舉著單筒望遠鏡觀察著遠處的海面,那裡有兩艘中式廣船,打著五峰海商的五色旗幟。剛剛望見這邊西班牙大戰船高聳入雲的頂帆,他們就開始轉向逃離,甚至能從望遠鏡裡看見對方甲板上那種驚慌失措的混亂。

  最近,西班牙遠東總督通過澳門葡人致信明朝廣東地方官府,要求中國勢力從緬甸退出,在得到滿意答覆之前,艦隊將執行封鎖政策,對一切掛著中國旗幟的船隻無差別開火。已經有不少商船被西班牙人俘虜或者送進海底,無辜的水手受到了殘酷的對待,難怪這兩艘廣船會驚慌失措。

  「哈哈哈哈,上帝保佑西班牙帝國!遠東的黃皮猴子也不是帝國正規軍的對手!」費迪南德大笑著放下望遠鏡。

  伯爵確實有資格驕傲,他腳下的波塞頓號是無敵艦隊的頭等蓋倫式戰艦,裝備五十磅重型加農炮八門、皮里爾炮十六門、寇非林炮三十二門,一輪齊射的威力就能讓一座小城市陷入火海。這座海上要塞般的巨艦是西班牙人在遠東的驕傲,也是無數被壓迫者、被侵略者心目中最深重的夢魘。

  不僅如此,十六世紀末的西班牙,不愧為縱橫三大洋五大洲的強大殖民帝國,波塞頓號乃至整支遠東分艦隊的水手全都訓練有素,善於海戰;並且各艘戰艦都搭載著西班牙陸軍,當他們登陸之後排列成方陣時,長矛閃著凜凜寒光,如林的火槍指向天空,在過去的上百年裡,曾經令無數的敵人感到膽寒。

  一直靜靜的站在伯爵身邊的艦隊司令官卡梅爾將軍,略呵了呵腰,提醒道:「至少在海上,帝國海軍是無敵的。」費迪南德怔了怔,知道卡梅爾的意思,西班牙火槍手在緬甸的試探性戰鬥,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強勁敵人。

  陸軍指揮官加爾德諾上校,頓時漲紅了面皮,悶聲悶氣的說:「卡梅爾將軍,請不要侮辱帝國陸軍的榮譽,我將在接下來的戰鬥中,證明這一點。」

  「好了,好了,兩位都是上帝庇佑的勇士。」費迪南德笑著擺擺手,轉開話題:「只有那些膽怯的葡萄牙人,行動速度實在慢得可憐,讓我們等到現在還沒有看到他們的蹤影。」

  卡梅爾冷笑:「葡萄牙分艦隊由佩雷斯指揮,我知道那傢伙,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葡萄牙復國分子,和令人厭惡的恩里克主教、布拉幹薩公爵都有來往,我懷疑他會故意拖延時間。」

  「在強大的無敵艦隊威懾之下,葡萄牙人不敢玩什麼花樣。」費迪南德伯爵是個不折不扣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相信實力可以解決一切,他猛的拔出佩劍:「如果他們在一個月之後還不抵達,我將放棄封鎖,獨力展開進攻!擊潰中國海軍和五峰海商的主力,逼迫他們簽訂城下之盟!

  大佛郎機人的狂悖要求,令廣東地方官府無所適從,他們知道這下麻煩大了,一切推諉搪塞或者扯皮倒灶的手段都將歸於無效,而廣東水師那幾條年久失修的破船和未曾經過戰火洗禮的官兵,絕不可能是兇殘的紅毛夷人的對手。

  另外,地方官府和縉紳都與海貿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佛郎機人封鎖海面,每一天都給他們造成了巨大且不可彌補的損失。

  於是廣東地方官府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高效率,幾乎沒有經過什麼討論和扯皮,超越了一切的新舊黨爭和科分之爭,攜手一致對外,既開始做戰前的各種準備,又將壞消息以七百里加急的超快速度報往京師。

  秦林身為掌錦衣衛事,全國大大小小的情報都會匯集到他的案頭,不過他接到的消息並非地方官府的告急文書或者兵部塘報,而是來自五峰海商,通過海上航線傳來的情報,比七百里加急還要早那麼一點點。

  很快兵部也接到了七百里加急,消息迅速在京師傳開,各方的注意力立刻轉到了南方的海洋。

  由於已故首輔張居正和秦林、金櫻姬的不懈努力,現在大明朝已徹底開放海禁,並且各方都從海洋貿易中獲取巨大的利益:萬曆帝的內帑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提舉市舶司,戶部的歲入也大幅度提高,江南一帶的地主縉紳雖然被逐步剝奪了壟斷走私的特權,但他們通過棉花種植、蠶絲貿易和紡織業,也能得到相當豐厚的利潤。

  秦林自己更不消說,五峰海商全靠海貿支撐,而漕幫的收益,也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海貿帶動的南北貨運。

  中國傳統海貿有兩條線,東洋到朝鮮、日本,西洋到東南亞、印度乃至非洲沿岸,朝鮮、日本畢竟國小民窮,貿易額相對有限,地方廣闊人口眾多的西洋航線,才是利益的主要來源。

  現在西班牙人封鎖了南海,就掐住了西洋航線的咽喉,整條航線幾乎陷入癱瘓!無論朝廷還是民間,都將承受巨大的壓力。

  譬如江南百姓種桑養蠶、*繅絲紡綢,一旦海上絲綢之路斷絕,多少百姓將折本乃至破產?(註:「搔」,抽繭取絲)

  牽一髮而動全身,朝廷立刻展開了籌謀措置。

  「豈有此理,佛郎機人如此狂悖,朕、朕豈能容讓!」萬曆在養心殿氣咻咻的兜著圈子,一張圓胖的臉氣得鐵青。

  當年西夷奪了馬六甲,以西的三十多個朝貢國就斷絕了往來,現在佛郎機人封鎖南海,又有多少朝貢國將絕足不來?聖天子在位四夷來朝,要是朝貢國都斷絕,萬曆的面子可就丟到姥姥家了。

  不過,這位天子更心疼的是自己的錢袋子,市舶司的歲入,當年張居正就定下規矩,一半入內帑,一半入戶部,現在航線斷絕,貿易都沒有了,還有個屁的歲入啊?

  想到那些白花花的內帑銀子,萬曆就覺著肉疼得慌。

  「這下才是面子裡子都丟掉了!」

  「不行,得打回來!」

  「派誰去?」

  內閣三輔臣申時行、許國、王錫爵再加個新任兵部尚書王一*鶚,這會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都有點尷尬,被萬曆問到,就一起躬身喊陛下聖明。(註:「扼」,魚鷹)

  有名的泥塑閣老,木雕尚書,誰也奈不何。

  萬曆的頭又開始疼了,氣急敗壞的道:「三位老先生,王尚書,你們倒是替朕拿個主意,是戰是和,仗要怎麼打,派誰去主持大局,倒是說個實在話呀!」

  申時行笑笑,捋了捋花白的山羊鬍子:「有嗎倒是有,可惜實在不方便,剛被清流彈劾,老臣恐他頗有心灰意冷之想……」

  秦林!

  萬曆做恍然大悟狀——其實他心頭早就想到,要申時行說出來罷了。

  這位武昌伯,滿朝譽為「最能撫夷」,對南邊海上的事情那是瞭如指掌,連五峰海商都是他招攬的,據說還和那位美豔絕倫的瀛州宣慰使有些瓜田李下,除了他,還有誰做得這件事?

  偏偏秦林前番被耿定向攻訐,丟了東廠督主,「委委屈屈」的做了錦衣都督,現在叫他南行督戰,人家肯賣力嗎?

  就連萬曆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申時行心頭更是明鏡也似的,秦林周密佈置、多方籌謀,好不容易扳倒張鯨,現在正要在京師一展拳腳,恐怕他不肯離開這權力中樞?

  就在此時,外頭小太監捧著奏章,一溜小跑:「通政司傳來急本,各位老先生不在內閣,小的直送到此間——南海有事,錦衣都督秦林自請效力!」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09
一一○六章 以退為進

  秦林自請南下督師!

  消息甫經傳出,立刻讓無數人驚掉了眼球。

  當今的朝局波譎雲詭,司禮監張鯨、錦衣衛劉守有剛剛倒臺,士林清流氣焰方張。國本之爭勝負未定,各方都緊緊盯住京師的大局,恨不能狠狠攪動這京華煙雲,謀將來數十年之富貴。至於南海局勢,誰管那許多?西夷總歸是*纖芥之疾,京師朝堂之上的風雲起落,才是英雄用武之地嗎。(註:微小)

  偏偏秦林在這節骨眼自請督師,萬里奔波赴戎機,所為者何?

  更何況他又比別人不同,駱思恭升調東廠,秦林換掌錦衣衛,雙方都忙著清洗舊人,任用親信,各方各派都等著看廠衛之間的龍爭虎鬥,秦伯爺卻來了個一走了之,難不成是退避三舍的意思?

  「秦伯爺畢竟年輕,畢竟年輕啊!」英國公張元功頗為惋惜的搖了搖頭,又長長的嘆口氣:「總想著學霍嫖姚,飲馬酒泉,封狼居胥,可咱們大明朝是漢武帝時候嗎?秦伯爺已有了北定土默川,南擒莽應里的不世之功,本不必急於立功的,這次別人避之不及,他卻自請南行督師,何苦來哉!」

  張元功是在定國公府的花園裡,京師眾家勛貴為定國公徐文璧賀壽時說這番話的,「大明朝不是漢武帝時候」的話頭帶著股子怨氣——成國公朱應楨慘死,幾乎擺明了是被張鯨謀害,據說最開始萬曆還想保他蒙混過關,倒是鄭貴妃來扭轉乾坤,不問蒼生問婦人,讓勛貴們怎麼想?

  張元功是朱應楨的朋友,他在絲綢之路上也有不小的收益。

  徐廷輔端著酒杯和父親一起陪客,聽到這話就皺了皺眉,如果在幾年前,他肯定和張元功的想法差不多,但現在他就忍不住要出言替秦林辯護了:「秦姑丈……」

  話還沒出口,突然腳被老爹徐文璧踩了一下,喝得醉醺醺的老國公朝他使個眼色,瞇著的眼睛分外狡猾,哪裡有喝醉的樣子?

  徐文璧端著酒杯,衝張元功說話時,又帶上了三分醉意:「唔,老夫這個妹丈少年得志,行事總是操切些,大約是巴望再立新功,早日封到你我二人的位分上來吧,哈哈哈……」

  賓客們聽著直吐舌頭,徐文璧定國公,張元功英國公,原來秦林封了伯爵還不滿足,想得國公!

  只不過,國公非開國殊勛或者扶危定難之功不得封,秦林指望打西夷來更上一層樓,恐怕打錯了主意吧?唉,年輕人,一腔熱血嗎。

  ……

  士林清流在勾欄胡同的金翠花家喝花酒,因為這裡有位姑娘和花魁娘子杜嬍依稀有三分相似。

  劉廷蘭倚紅偎翠,已有五分酒意了,突然把酒杯一摔:「秦林那廝,到底打的什麼算盤?我卻不信他安著什麼好心!」

  趙用賢、江東之、吳中行等人面面相覷。

  所謂舊黨清流,也即是後來東林黨的雛形,其成員大半籍貫南直隸、浙江等地,代表江南大地主和富商巨賈的利益。這次西夷封鎖海面,海貿一時斷絕,江南的絲綢、茶葉、瓷器銷路大減,嚴重威脅到他們的切身利益,所以聽說秦林這個號稱最能撫夷的能臣自請督師,對他的印像也就頗為改觀,方才言語間自然變了口風。

  唯獨劉廷蘭,遣人去秦府討兩個丫鬟,卻碰了個大釘子,心頭的怨念不是一般的深重啊!

  虧他不知道丫鬟之一是魔教現任教主,真討來,他還不被連皮帶骨拆成渣渣?

  「咳咳。」顧憲成乾咳兩聲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秦賊這是避禍之術!天台先生萬里南來,挾風雲雷電之勢入京,一舉撲滅權閹張鯨、奸佞劉守有,秦賊亡魂喪膽,於是避居錦衣都督。尤不安於位,正逢南海有事,便自請督師,欲暫避天台先生之鋒芒也!吾輩除惡務盡,正可乘勝追擊,切勿半途而廢! 」

  眾人恍然大悟,紛紛點頭稱是,秦林這種不懂禮義廉恥的匹夫,怎麼可能安什麼好心?明明就是被嚇破了膽,想暫時離開京師是非之地。

  顧憲成說罷,就滿懷熱切的把新任僉都御史劉體道和戶部主事周吾正看著,耿定向何種身分,當然不可能來參與吃花酒,這兩位則是他的心腹門生,正可代表乃師。

  劉體道和周吾正交換了一個眼神,頗有點意味深長。

  「顧兄,諸位仁兄。」劉體道拱拱手,蹙眉道:「家師前日曾提及,冊立國本關係今後數十年國朝興衰,是綱,罷斥奸佞、抵制奸妃陰謀,是目,綱舉自然目張。如今張鯨、劉守有授首,秦林魂飛魄散,唯有國本尚未定立,吾輩正可從此發力,只要國本確立,一二奸佞何足道哉?」

  眾位清流名士盡皆叫好,國本之爭在道義是維護儒家綱常,在派系是士林清流所必爭,在各人則是擁立之功,試問這世上還有什麼功勞大過擁立?

  顧憲成眼底透出一縷失望,不過很快就又抖擻精神,和眾位朋友商議怎麼在天台先生率領下,發動新一輪催請萬曆冊立太子的攻勢。

  ……

  東緝事廠。

  無論什麼時候都顯得陰森幽暗的衙署裡頭,新任督主駱思恭在心腹面前哈哈大笑:「秦林這廝,恁地沒膽!被酸丁們一通嚇唬,就跑到南邊去督師,卻不是將廠衛拱手相讓嗎?」

  曾經,駱思恭儘管憤恨,卻也很有些佩服乃至畏懼秦林,對方斷案如神的手段,敢於勾結魔教教主的膽量,都令他自愧不如。

  但現在這位駱都督總算心理平衡了:秦林怕清流!哼,駱某就不怕那些酸丁!

  「督主高明。」幾名心腹陪著笑臉一通馬屁,又道:「秦林聖眷已衰,當然畏懼清流彈劾;督主簡在帝心,何懼酸丁捕風捉影?」

  駱思恭頗為自得的點點頭,心中開始盤算自來廠衛一體,東廠督主本已壓了錦衣都督一頭,秦林即將遠離京師,乾脆自己大顯神通,把廠衛盡數握於掌中吧……

  ……

  草帽胡同,秦林府邸。

  永寧公主還是以前那般嬌嬌怯怯,不過也許是得脫樊籠的喜悅,也許是愛情的滋潤,瓜子臉稍微圓潤了些,皮膚也多了三分血色。

  秦林的書房門口,永寧雙手捧著一隻瓷碗,低垂著螓首,羞怯怯的叫道:「姐、姐夫,還沒睡嗎?永寧熬了點蓮子羹,清火明目的。」

  秦林抬頭壞笑,即使住到自己府上之後,也沒有提醒她改口,可愛的小姨子不知是計,始終以姐夫相稱,滿足了這傢伙某種邪惡的壞心思。

  張紫萱也在書房,把秦林白了一眼,衝著永寧微笑:「怎麼,沒有姐姐的嗎?如果偏心的話,姐姐會失望哦。」

  永寧吃驚的抬起頭,這才發現張紫萱,含著羞低聲道:「姐姐就會說笑,我、我再去端一碗。」

  說罷,她飛快的把瓷碗往秦林書桌上一頓,轉身飛也似的走了,低垂著腦袋,領子後面露出的一截兒粉頸,已羞得變作粉紅。

  還是那麼害羞啊!

  張紫萱忍俊不禁,把壞笑的秦林敲了一下:「呆子,你看什麼呢?當心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秦林輕撫美人玉手,神色坦然:「南海我一定要去的,不敢自居英雄,但這個世上,總要有人去做一些得不償失的傻事……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京師,乃是整個國家的權力中樞,到了一定的位分,便不願意須臾離開,畢竟這個時代的信息傳遞速度非常慢,一旦離開京師,很多手腳便無從展佈,耳目也變得不再靈光,原本有十成手段只能使出三成,容易被政敵所乘……

  所以除非萬不得已,袞袞諸公絕對不會離開這十丈京華煙雲,誰要是去國還鄉,鐵定會做出牢騷滿腹的一大篇詩詞。

  可想到南海的事情,秦林心底就有種不得不去的信念在燃燒:東招五峰海商,北定土默川,重開絲綢之路,又平定南疆,本以為天下盡可揮灑;可歷史本身的慣性竟如此強大,越過了一重重險阻,只道前邊一馬平川,誰曾想又有險峰攔路?

  秦林印象中,明朝應該不會和西班牙發生戰爭,可戰爭偏偏就來了,而且是平定緬甸,在印度洋取得突破口,由此帶來的連鎖反應……好像歷史就像個皮球似的,你越是用力,它的反彈力度越大。

  好吧,倒要看看這皮球能彈多高,不,老子用刀直接戳破!

  南海之爭,事關東西方文明的氣運消長,京師的袞袞諸公們不懂,秦林卻知道,此刻總要有人不計得失的去支撐,去掙扎,去傾力挽回,這個民族和國家才有希望。

  看著張紫萱玉容微露憂色,他笑了笑,用力捏了捏她骨肉勻稱的手:「放心,我還有底牌沒有掀開,到時候會讓西班牙人大吃一驚的!」

  「好吧。」張紫萱點點頭,片刻之後又展顏一笑:「其實暫時離開京師也不是什麼壞事……以退為進。」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11
一一○七章 搶班奪權

  佛郎機人狂悖無禮,國書言語驕橫妄自尊大,封鎖海路令南洋諸藩屬無以朝覲天子,中華天朝雷霆震怒。

  錦衣都督秦林自請南下督師討伐不臣,萬曆皇帝平臺召對,秦林答對盡顯忠勇之本色,謂南洋、印度諸番本我中華封臣,前者西夷侵佔馬六甲,三十餘國絕貢,今又隔絕海路,令南洋諸番不得朝覲天顏,是可忍孰不可忍,願督帥水陸二師以伸征誅,若天威不能遠布,則絕不還朝。

  帝大喜,手書皇祖嘉靖帝所作毛伯溫南征詩以資勉勵:大將南征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種,穴中螻蟻豈能逃。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先生解戰袍。

  翌日,會集閣臣、九卿廷推,聖旨下:欽差錦衣都督少傅武昌伯秦林督師征伐,頒王命旗牌、尚方寶劍,特許先斬後奏之權,建虎帳牙旗、豎六纛,節制浙閩兩廣水師陸師,四品以下文武官員悉聽調遣。

  在局外人看來,這番聖眷不可謂不優隆,授權不可謂不專斷,為國朝二百年罕見之殊遇,實為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話。

  可身在十丈京華煙雲中的袞袞諸公,聽到消息之後便各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倒是不看好的占了絕大多數。

  外則清流勢大,內則鄭貴妃專寵,國本之爭方興未艾,如何能須臾離開京師的權力中心?又兼秦林自廠調衛,駱思恭新掌東廠,正該施展拳腳以鞏固權位,卻拋棄實權以邀虛名……現在威風凜凜督師南征,將來凱旋回朝時,不知京師這邊已變成什麼光景?

  就連萬曆皇帝朱翊鈞,於秦林陛辭離京之時,站在皇極門高高的漢白玉丹陛上,遙視秦林遠去的背影,心頭所思所想也相差無幾:這個秦林倒是知情識趣,眼見聖眷已衰,又被清流攻訐,便明哲保身離京南下督師,避開京師這風口浪尖……

  看在他幾番辛勞又懂得抽身退步,朕也不計較他昔日種種了,賜尚方寶劍、建虎帳牙旗、豎六纛,皆國朝罕有之殊遇……秦林擺明了退避三舍,駱思恭要拿緊東廠自是輕而易舉,就連錦衣衛一起吃下也不算過分……待秦林將來還朝,掌實權是不必了,給他一個侯爵,總算朕不曾虧負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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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林在京師時,新任東廠督主駱思恭蟄伏不起,除了搬到東緝事廠的衙署裡頭辦公,又招引了幾個親信之外別無動靜。

  等秦林剛剛南下督師離開京城,駱思恭轉身就開始大刀闊斧的整頓東緝事廠。

  前段時間通過觀察和派遣心腹私下打探,駱思恭覺得把秦林在東廠的根兒挖個乾乾淨淨,要嗎收服過來為己所用,要嗎再換上自己的人,其實並不難——因為秦林留下的老人對他這位新督主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牴觸,心腹私底下去拉攏,人家的口風也挺鬆動,口口聲聲把駱督主叫得震天響。

  萬沒想到,真的開始動手,竟然阻力重重,不論掌刑百戶霍重樓、子科管事劉三刀,還是丑科管事曹少欽、寅科管事雨化田,乃至史文博、石益格、唐瑋之類的掌班領班,全都是虛與委蛇,當面笑呵呵的叫駱督主,就是不來半點實在的。

  哼,秦林給了你們什麼好處?罷罷罷,你們得他的好處多了,但東廠的人不止你們幾個,且看別人是不是都對秦林像這樣忠心!

  駱都督再次傻眼,底下的檔頭、番役就更不消說了,他派去威逼利誘的心腹剛剛說上幾句,人家就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甚至離席而起,忙不迭的會了東就告辭,竟是避之不及的架勢。

  駱思恭那個鬱悶啊,不過他也頗有手段,自信還能鎮得住場面。

  哼,你秦林也不是三頭六臂,老子就不信收拾不了你留在東廠的班底!

  何況你已離京南下,京中這群飛鷹走犬已然沒了主心骨!

  這天東緝事廠衙門的氣氛與平日大不相同,掛著精忠報國四個大字的照壁兩邊,站滿了駱督主帶過來的親衛番役,人人全裝貫帶殺氣騰騰。

  大堂正中間掛的岳飛像底下,擺著駕帖和火籤的公案收拾得整整齊齊,後面退光漆的公座擦得一塵不染,兩邊密密匝匝排著駱思恭從錦衣衛帶過來的檔頭。

  點卯時到,東廠眾人走入大堂,見狀神色各異,唯霍重樓面無表情,劉三刀眼皮子微微跳了跳。

  曹少欽就笑:「唷呵,這是鴻門宴?」

  雨化田臉上肌肉牽扯,咬牙切齒的道:「只怕駱督主不是鴻門宴上楚霸王,倒是設單刀會的魯肅!」(註:非優勢者)

  眾人莞爾。

  「駱督主到!」一名檔頭拖著長聲喝道。

  駱思恭身穿絳紅色公服,頭戴展翅烏紗,腰繫玉帶而出,穿著粉底皂靴的雙腿,步伐不徐不疾,盡顯從容不迫,目光有意無意的往下一掃,官威十足。

  四名新提拔的科管事前呼後擁,熊天猛、屈震雷手按腰刀為前驅,舒成義捧黃綾包裹的印盒、紀效忠懷抱金牌緊隨其後。

  好大的官威!

  霍重樓、劉三刀、曹少欽、雨化田四人互相交換著眼神,卻頗有些不屑一顧的味道。

  駱思恭見這幾位的舉動,還自以為得計,大模大樣的坐上公座,先不急著開口,而是極為威嚴的掃視著堂下各位屬官,良久才緩緩啟口:「本督主奉皇命提督東緝事廠,正所謂辭舊迎新,前任有一套章程,本督主也有一套章程……」

  話還沒說完,底下曹少欽就嘿嘿笑起來了:「秦督主神目如電洞徹幽冥,在本廠督主任上屢立奇功,弟兄們跟著也多有分潤,如今駱督主新到任,只好蕭規曹隨罷了,談什麼新章程?」

  哈哈哈哈……霍重樓、劉三刀和雨化田全都抱著膀子直樂,底下的領班、掌班、司房、檔頭都把舌頭一吐,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辛苦。

  你!駱思恭臉色變作鐵青,萬沒想到這曹少欽竟然一上來就硬碰硬,他氣得猛的一拍桌子:「大膽,你敢藐視本督主?來人,將這狂徒拿下!」

  底下沒人動,倒是領班、檔頭們盡皆露出為難之色:這位曹少欽曹管事還有那位雨化田雨管事,兩位的來頭極不尋常,隱約傳言他倆就是從前的徐爵和陳應鳳——開玩笑,那是十年前就凶名赫赫,令小兒不敢夜啼的狠人,誰敢動他?

  人家進東廠時,你駱督主還在哪兒玩泥巴呢!

  熊天猛、屈震雷互相看看,一起點點頭,將腰刀掣出半截明晃晃的刀身,領著親信番役就朝曹少欽左右逼了過去。

  憑你們兩個?曹少欽陰毒的笑了起來,身形一晃就從斜刺裡竄了出去,如鬼魅般繞到熊天猛身側,附耳似乎說了什麼,卻見那鐵塔般的漢子頓時僵在當場,鼻翼劇烈的翕張,額角汗珠子大顆大顆往下掉,看著曹少欽的眼神兒,就如同見了活鬼。

  那件隱秘之事,知道的人不會超過五個,應該都不在東廠裡頭……如果是當年,東廠中倒是有位徐爵徐掌刑曉得,可他早已身死……怎麼這曹少欽……難道……

  熊天猛亡魂大冒,朝著曹少欽拱拱手,退下站在一邊,低垂著腦袋,竟是不敢再看他一眼。

  屈震雷是少林俗家弟子,金鐘罩已有了八九分的火候,虎吼一聲就待往曹少欽招呼。

  「我來會會你!」雨化田眼中精光四射,雙臂一振就迎了上去。

  兩人都是橫練功夫,一接上就是硬橋硬馬,拳掌腿腳砰砰砰相撞,發出令人牙酸的肢體撞擊聲。

  雨化田渾若無事,屈震雷就叫苦不迭,一拳一腳都像踢到了鐵板上,反震之力震得他全身骨頭都快鬆了。

  「你的火候還沒到!」雨化田臉上肌肉抽搐,獰笑聲中欺身直搶,一記黑虎掏心重重擊在屈震雷胸口,打得他合身直飛出去,撞在柱子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登時面如金紙,嘴角鮮血溢出。

  嘶~~東廠番役們齊齊倒抽一口涼氣兒,投向雨化田的眼神兒裡,敬畏越加三分。

  駱思恭驚得目瞪口呆,這兩個已是他非常得力的手下,沒想到一個被唬得不敢出手,另一個才十餘招就被打趴下,當真始料未及。

  殊不知,駱思恭固然厲害,手下也非善類,可曹少欽和雨化田這兩位,乃是凶名昭彰的狠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強又心性歹毒殘忍,在整個東廠裡頭都數一數二,唯獨當年因馮保案牽連才倒了大霉,被秦林以改頭換面之術徹底收服。

  單論陰狠凶殘,這兩位猶在霍重樓、劉三刀之上,莫說什麼熊天猛、屈震雷,就算駱思恭自己,趕人家都還差三分火候!

  駱思恭瞠目結舌之餘,簡直欲哭無淚:秦林運氣也太好了,從哪兒找出來這倆狠人?

  「陛下有旨……」尚寶監太監張小陽率三五隨從昂然直入,對東廠衙門裡的詭異局勢視若無睹,鼻孔衝著天,陰陽怪氣的道:「陛下急招提督東廠駱思恭入宮覲見!」

  說罷,他朝霍重樓等人點點頭,卻不等駱思恭相送,袖子一甩轉身就走。

  眾人心頭一凜:駱思恭雖掌東廠,和當初秦林面臨的局面也差不多,司禮監掌印太監明顯不是他一黨……可當初秦林能收服曹少欽、雨化田兩大助力以控制東廠,駱思恭現在就沒有相同的機會了。

  時也命也。

  只不知,萬曆招他入宮所為何事?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11
一一○八章 野無遺賢

  萬曆疲憊無力的跌坐在交椅上,年輕的臉前所未有的晦暗,他用手肘撐著御書案,屈起大拇指的關節,重重的按壓著太陽穴,那裡隨著血管的脈動,一跳一跳的漲得難受。

  面前的書案上奏章堆積如山,僉都御史劉體道的《請早立儲君以定國本疏》,大理寺評事*雒於仁的《酒色財氣四箴疏》,給事中江東之和監察御史羊可立、李植聯銜上奏的《親賢臣遠小人疏》……每一本的言辭都非常不客氣,裡頭字句每每把鄭貴妃與楊貴妃相提並論,甚至直斥萬曆本人。(註:「落」)

  內閣首輔申時行微微躬身站在下首,神情頗為尷尬,清瘦的老臉上竟難得的有些羞赧的赤紅色。

  因為那些奏章並不只針對萬曆和鄭楨,連他也帶在了裡頭,戶部主事周吾正的《劾輔臣陽奉陰違阿諛事君》,禮部侍郎余懋學、吏部郎中顧憲成、大理寺丞趙應元聯銜的《論輔臣排陷同僚巧避首事》,就是衝著申時行來的。

  呼~~萬曆長歎了一口氣,慢慢抬起頭來:「申先生一番苦心,朕悉以知之,可惜事機不密,被外人所查,以致如今你我君臣皆尷尬。」

  天台先生耿定向領銜,以王用汲、余懋學、趙應元為大將,顧憲成為軍師智囊,江東之、羊可立、李植、劉廷蘭等輩為先鋒,將國本之爭作為發力點,萬炮齊轟萬曆皇帝,大有不早日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群臣便要再來一次「仗義死節,正在今日」。

  萬曆鬧了個手忙腳亂,前段時間也不是沒有打過廷杖,貶過官員,可清流來勢洶洶,根本就不吃他這套,慌了神的皇帝只好向首輔申時行尋求支援,希望他老人家能代為轉圜。

  申時行也夠滑頭,當著眾位文臣同僚拍胸脯,在奏請冊立太子的聯銜奏章上簽下大名,轉過身又給萬曆打氣,說「冊立之事,聖意已定,有德不諳大計,惟宸斷親裁,勿因小臣妨大典」。

  千不該萬不該,這句話不知從什麼渠道洩漏了出去,於是群臣大譁:你申老先生也太滑頭了吧,當面給咱們信誓旦旦說要催請陛下立儲,背後又去讓陛下乾綱獨斷,「勿因小臣妨大典」,真是過分!

  虧得兩位門生竭力為老師分辨,說申時行是不得已而為之,希望大家理解他老人家調和中道的苦衷,眾人這才稍微消消氣。畢竟申時行從來都是誰也不得罪的老好人脾氣,兩邊敷衍的手段也很符合大家對他的預期,要是申老先生真的和耿定向、余懋學站在一塊,守在午門前頭喊仗義死節正在今日,那反而是咄咄怪事了。

  所以這些彈劾申時行的奏章,其實曲裡拐彎的,根子上還是指著萬曆的鼻子在罵。

  萬曆看到這些奏章,也曉得自己的心思,申時行是幫不上什麼忙了,只好苦笑不迭,反過來還要安慰他兩句,勉勵老先生的拳拳盛意和耿耿忠心。

  申時行非常感激的長揖到地:「陛下體諒,老臣感激莫名,當盡忠竭力,為陛下分憂。」

  罷罷罷,萬曆心頭鬱悶,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怎麼替朕分憂?

  面子上倒是極為客氣,擺出將申時行倚為股肱的架勢,等這位老先生告辭離開,萬曆還站起來虛虛的送了兩步,看他走出御書房,才重新坐回交椅,繼續揉搓著發脹發痛的太陽穴。

  殊不知剛走沒多遠的首輔申老先生,午後陽光下微微瞇起的眼角,就露出了一絲狡猾的笑意。

  首輔和皇帝的奏對,怎麼會洩露出去?個中自有一番曲折……

  跌坐在交椅上的萬曆,則繼續生著悶氣,攤開的奏章上字句是那麼的扎眼:「嗜酒則腐腸,戀色則伐性,貪財則喪志,尚氣則戕生……」

  這是雒於仁的《酒色財氣四箴疏》,可惡的傢伙,竟敢詆毀君父!

  偏偏萬曆還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剛才他盛怒之下想嚴厲懲罰此人,可申時行說了,絕對不能懲罰雒於仁,否則會令他聲名大噪,而《四箴疏》也必將因此傳播更廣,到時候恐怕外面的人會認為疏中所言都是真的,萬曆就是個沉迷於酒色財氣的昏君。

  仔細一想,發現申時行是對的,萬曆只好放棄了將雒於仁下詔獄的打算,但想到這傢伙指著鼻子把自己大罵一通,還能優哉游哉的辭官回鄉,丁點屁事兒都沒有,萬曆就有口悶氣憋在心頭,噎得難受。

  其實,不論什麼酒色財氣,也不管什麼親賢臣遠小人,最根本的還是國本之爭,只要遂了這夥文官的意,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他們立馬就不會再唧唧歪歪了。

  但將來呢?

  一次又一次的勝利,只會讓文官們得寸進尺、步步緊逼……遙想當年,離經叛道、屢屢與文官集團相悖的正德皇帝,正當年富力強,怎麼會在絕嗣的情況下,突然落水淹死,又怎麼會選擇了旁支的安陸王系嘉靖為帝?箇中秘辛,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嘉靖是通過大禮議,擊敗文官集團取得了最終勝利;如果萬曆在國本之爭中落敗,他預感到自己的後半生不會過得太舒服。

  原本的歷史上,貫穿萬曆朝前期的三個字,張居正,後半期的三個字,爭國本,到萬曆二十九年皇長子朱常洛冊立儲君為止,鬧了整整十五年,如果以萬曆四十二年福王之國為塵埃落定,則前後足足遷延了二十八年!

  最終清流為主的文臣大獲全勝,而萬曆皇帝則頹廢到數十年不上朝,以此作為無可奈何之後的抗議——實際上文官們取勝之後,萬曆已經喪失了對朝政的掌控能力,他上不上朝,至少對他自己來說都無所謂了。

  不過至少現在這個時候,萬曆還不準備向文官集團投降,他還有自己的撒手鑭……

  「陛下,陛下,」小太監輕聲呼喚著,等假寐的萬曆醒來,低聲道:「提督東廠駱思恭奉召而來。」

  駱思恭小步疾趨,到了御書房中便要山呼舞蹈。

  「免了罷。」萬曆心緒煩亂,哪有空來虛應故事,做個手勢揮走小太監們,便抬頭直視:「駱愛卿,你在東廠已有些時日,已熟悉辦事章程了吧?」

  駱思恭心頭明鏡似的,這不是問他懂不懂章程,是問他有沒有把東廠捏在手心。

  「臣不敢辜負陛下信重,敢不竭誠盡忠以戮力王事?」駱思恭不敢明說,就耍了個滑頭。

  秦林已經離開京師,東廠裡頭群龍無首,駱思恭又是萬曆本人的嫡系親信,得賦予全權,要是這樣他還不能掌控東廠,那萬曆會怎麼想?恐怕這位陛下心目中,駱督主和豬該差不多了吧。

  萬曆本來帝王心術也有五分火候的,應該不難發現駱思恭話裡的那點意思,可他此刻心緒煩亂已極,根本沒想到那麼多,就點點頭:「唔,不錯,秦林還是懂得進退的,自己請命督師南下,是為駱愛卿避道了……自來廠衛一體,愛卿在錦衣衛衙門經營日久,如今神目如電的秦愛卿離京,遇事你這個東廠督主也可以多多提點錦衣衛的舊部嗎,哈哈哈。」

  我的媽呀!駱思恭瀑布汗,心說我連東廠都沒能拿下,還要往錦衣衛伸手,喝,陛下您太看得起我了。

  但這話,絕不能在陛下面前說出口,否則他駱都督這輩子就不用混了,直接回鄉下啃老米飯比較合適。

  「為陛下效命,臣自當效犬馬之勞,東廠錦衣衛事多重疊,秦都督離京督師,臣便替他些兒也不妨的。」駱思恭拍著胸脯子答應下來。

  好,好!萬曆心情頗佳,居然伸手拍了拍駱思恭的肩膀:「好好做。」

  駱思恭骨頭都輕了二兩,本來鬱悶的心情也變得雀躍起來,哼,老子聖眷優隆,總要壓秦林一頭,咱們慢慢來吧!

  等駱思恭離開之後,萬曆突然猛的一拍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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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陽城南陽村天官第,雖然隨著張四維倒臺,申時行執政,王國光已不必住在峽谷山洞裡,但這座府邸還是顯得破敗陳舊,缺乏生氣。

  村中人的心態也很複雜,他們曾經以吏部天官的鄉親而引以為榮,又因王國光的失勢而心情沉重,甚至受人挑唆將他趕到山洞裡去住,但是心底又隱隱帶著某種期望……

  得兒得兒的馬蹄聲從官道上傳來,突然就有人叫起來:「天使,是天使來了!」

  曾經,王國光身任吏部尚書,朝廷使者常來家鄉府邸存問,頒賜皇恩賞賜,授予誥封典贈,可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來過了,這次來的,是福還是禍?

  片刻之後,天使已走入天官第裡面,院子正中間擺開香案,年過古稀鬚眉皓然的王國光,精神倒是異常矍鑠,站在香案前面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王國光三朝老臣,偶犯小過而能悔改,朕已知之……特旨予以起復!」

  王府家人全都目瞪口呆,接著喜極而泣。

  萬歲,萬歲,萬萬歲!王國光山呼舞蹈,俄而淚流滿面,大聲道:「皇恩深重,老臣、老臣即刻赴京效力。」

  心頭,則是一聲重重的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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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廣,鍾祥府。

  剛過五旬的江陵黨重將曾省吾,鬢角已白髮斑斑,眼神卻在昔年的鋒銳之餘,又多了幾許厚重凝練。

  與他對坐的是曾任湖廣巡撫的王之垣,神采奕奕的道:「從永不敘用到起復回京,咱們還得多謝秦世姪啊!」

  「可惜義河兄沒能看到這一天。」曾省吾長歎一聲,李幼滋已經在三年前因病去世了,他將一杯酒澆在地上,然後重新斟滿,與王之垣同時舉杯一飲而盡。

  這一次,他絕不允許自己再被灰溜溜的趕回來。

  幾乎在同一時間,接到聖旨的還有張學顏,潘季馴,王篆……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12
一一○九章 伏地死諫

  萬曆密發中旨,盡數起復江陵黨被罷黜的元老重臣,消息傳開之後朝野一片譁然,京師輿論鼎沸。

  從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到京師四百八十條胡同裡大大小小的茶樓酒肆,從皇城東南角的文淵閣,到棋盤街的六部衙門,從宮闈之內那些隱秘幽微之所在,到勾欄胡同文人雅士們經常聚集的青樓楚館,處處議論紛紛,怒髮衝冠者有之,默默無語者有之,慷慨激昂者有之,歡欣鼓舞者亦有之……

  一石激起千層浪,更何況盡起江陵黨元老重臣,絕非一石,而是投向京師朝局的一枚重磅炸彈。身在其中者,即便是高居廟堂之上、宦海浮沉數十年的袞袞諸公,也被震得頭暈目眩!

  「吾輩死無*噍類矣!」禮部侍郎余懋學在右都御史耿定向府中,舊黨清流的聚會上,發出了驚慌失措的哀鳴。(註:「叫淚」,活口)

  余懋學記得很清楚,當年他隆慶二年中進士,萬曆初職任戶科給事中,彈劾當朝首輔張居正,上疏言及崇敦大、親謇諤、慎名器、戒紛更、防佞諛五事,一時間聲譽鵲起、意氣風發,大有談笑間指點江山的架勢,風頭不亞於今天的顧憲成,假以時日必居高位。

  沒曾想江陵黨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利用京察輕而易舉的將他罷斥為民,進而窮治賣直沽名之罪,宣布將他永不敘用。從門生攻訐到當朝申斥再到問罪革職,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余懋學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從雲端打落塵泥,徹底傻了眼。

  從進士出身的天之驕子,變成革職為民永不敘用,打擊來得如此之狠,要不是後來朝局翻覆,余懋學現在也就是鄉下一個私塾先生,或者到處找在職的同門同年打秋風的落魄文人!

  後來張居正英年早逝,江陵黨竟遭罷黜,余懋學才非常幸運的得以復起,重新成為京華煙雲中人物。

  所以直到現在,每每想起革職為民之後受過的白眼和冷遇,家鄉父老那些異樣的眼神和傳言,同族父執輩的嗟歎和惋惜……余懋學就算午夜夢迴,都會不寒而慄!

  別看余懋學常常以忠直耿介、直諫不諱自居,其實他打心眼裡害怕江陵黨。這次萬曆重新啟用江陵黨昔日重臣元老,他立馬驚出了一身冷汗,驚慌失措之下,竟全然失去了往日朝堂上義正詞嚴、侃侃而談的風度,變得像個初出茅廬的新科進士。

  在座的舊黨清流袞袞諸公,卻絲毫沒有嘲笑余懋學的興致,王用汲、趙用賢、吳中行這些曾遭受江陵黨貶謫的官員,個個神情黯然,江東之、李植、羊可立等新秀,人人臉色陰晴不定。

  一張大嘴朝著皇帝噴,或者勇鬥閹黨挨了廷杖,反倒聲譽鵲起,一時間風靡天下,今後數十年間,凡提及則臉上有光,以至於某些急於得享大名的清流言官,竟產生騙廷杖的極端無聊行為。

  江陵黨則不同,自張居正以下,王國光、曾省吾、張學顏等輩,個個老謀深算、手腕強硬,而且久居都堂高位,門生故吏遍及天下,被他們打倒之後,往往會落到身敗名裂的可怕地步。

  這邊士林清流萬炮齊轟萬曆帝,要求冊立太子以定國本,遠逐奸妃以安內廷,大夥兒正在興頭上,沒想到萬曆背後一道密旨下去,盡起江陵黨諸大臣,真無異於當頭一棒,又好似分開六片*頂陽骨,一瓢雪水澆下來!(註:頭蓋骨)

  王國光老奸巨猾、曾省吾勇猛頑強、王之垣辣手無情、張學顏文武雙全……這班兒江陵黨的元勛股肱一旦起復,便如猛虎出籠般勢不可擋,舊黨清流的好日子還過得下去嗎?

  此刻舊黨清流人人自危,聚在一起長吁短歎,大有末日來臨之感,余懋學雖然不堪,別的人又能好到哪兒去?連素稱清流文膽的顧憲成,都低著頭盤算不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唯獨坐在主位的天台先生耿定向,神情兀自從容不迫,頗具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風度,叫眾人心頭稍稍有個倚仗,忍不住歎一聲:不愧為領袖群倫、望重東山的耿天台!

  顧憲成突然抬起頭來,目光炯炯的掃視著各位同僚:「諸君諸君,如今大局未定勝負未分,何以頹然作態?陛下起復江陵奸黨諸大臣,用意無非牽制吾輩,其實聖心究竟如何,殊難預料!」

  眾人精神為之一振,是啊,陛下對江陵黨這幫人的疑忌,遠遠超過對舊黨清流的厭惡,只是迫於形勢才將他們起復,朝局遠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將來朝堂之上,還有一番風雲起落呢。

  「奸黨諸大臣得以起復,閣臣不能辭其咎。」顧憲成將袍袖一揮,接著大聲道:「小子敢請天台先生和王、余兩位老前輩急赴文淵閣,或許尚有挽回之餘地!」

  「顧叔時真金玉良言也!」良久不發一語的耿定向大笑著霍然而起,拍案道:「奸黨復起,魔長道消,吾輩正該力挽乾坤,豈可在此作新亭對泣?明受、行之二兄,隨某去文淵閣走一遭!」

  耿定向慨然作色,髮盡上指冠,王用汲和余懋學被他意氣所感,盡皆長揖到地:「願附天台先生驥尾。」

  位於紫禁城內東南角的文淵閣,是輔臣大學士辦公之處,因此又稱內閣。

  文淵閣第二層正中間的位置,屬於當朝首輔,少師、太子太師、中極殿大學士申時行申老先生,這位老先生正伏案批閱著奏章,用簪花小楷一筆一畫的書寫著票擬,極為兢兢業業。

  下首對坐的次輔許國和三輔王錫爵,則遠沒有申時行那麼淡定,假裝翻閱奏章、準備票擬,其實老半天沒落下半個字,倒是時不時的抬眼看看申老先生。

  近年來雲卷雲舒、花開花落,張居正、馮保、張四維、張鯨,這些烜赫一時的大人物一個個身死名裂,倒是素稱好好先生的申時行把首輔之位坐得安安穩穩,朝野之中說什麼的都有,但身處權力頂峰的許國和王錫爵,又別有一番領悟。

  如今張鯨新敗,張誠接掌司禮監之後不敢妄為,原本司禮監漸漸壓倒內閣的趨勢得以扭轉,申時行的日子應該越來越好過才對。

  突然平地一聲雷,江陵黨諸大臣盡數起復,這些原來的老戰友老夥計重回朝堂,申老先生又將如何自處?

  畢竟,他處事圓滑,在江陵黨遭到罷斥的時候,卻作為張四維的助手留在了朝堂,別人看來,即便算不上背叛,也未免有些立場不穩……

  耿定向、王用汲、余懋學腳步匆匆的來到文淵閣。

  閣前高懸聖諭:「機密重地,一應官員閒雜人等,不許擅入,違者治罪不饒」。

  王用汲和余懋學正要放慢腳步等待通傳,卻見天台先生將那聖諭牌視若無睹,抖擻精神昂然直入,於是兩人相視一笑,緊跟著走進,慌得執事官吏連忙通傳。

  閣中申時行聽到匆匆而來腳步聲,眉頭微微一挑,放下了手中的湖州紫毫筆,許國和王錫爵則心頭打了個突。

  耿定向昂昂烈烈直走進來,朝三位輔臣做個團團揖,然後立刻挺直腰板,目光炯炯的直視申時行:「敢問申老先生,夫宰相者,所為何事?」

  申時行輕撫頷下山羊鬍子,朗朗對答:「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也。」

  這是漢朝名相陳平說的,許國和王錫爵聽了暗暗讚歎,申老先生以之對答,應對非常得體。

  孰料耿定向勃然變色,踏前一步厲聲問道:「申老先生為首輔,陛下盡起奸黨餘孽,是亂命也,不聞老先生極力諫阻,可謂上佐天子乎?太子宜早立以定國本,不聞老先生叩闕請命,可謂調理陰陽以遂萬物之宜乎?奸佞立朝則正道消磨,不聞老先生舉薦賢能、培養正道元氣,可謂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乎?」

  這一通質問來得厲害,盡皆誅心之論!

  便是王用汲、余懋學聽了,都有熱血激盪之感,大明朝多少年了,直入文淵閣指斥當朝首輔,將來必定青史留名啊。

  申時行擲筆而起,怒視耿定向,良久又頹然歎道:「在倫兄何必如此?陛下密發中旨,內閣不曾票擬,科道無從封駁,老夫何來回天之力?」

  王用汲和余懋學互相對視一眼,看樣子,申時行極不情願那些老夥計重回朝堂,這是陛下一意孤行搞出來的。中旨是皇帝手書,不經過朝廷正規程序,也就讓外朝官員們難以反應。

  耿定向瞠目結舌,半晌才道:「中旨,他們如何不抗旨?真、真是無恥之尤……」

  即便氣氛緊張,在場諸位也禁不住心頭好笑,文官確實可以拒絕皇帝的中旨,不過都是對自己不利的,這次是起復回京的聖旨,為何不接?

  當然,陞官的中旨也有人拒接過,那是故意裝清高,要朝廷拿正式聖旨來請他出山。

  可江陵黨這夥人臉皮足夠厚,根本不裝清高,一接到中旨就收拾收拾行禮,啟程到京師來翻雲覆雨了。

  耿定向居然要江陵黨拒絕中旨,這話未免太書生意氣,惹得同僚們心頭好笑,天台先生忠直不假,可為人實在太古板耿介了點……

  沒曾想耿定向下一句就把眾人嚇了一跳:「既是中旨,與申老先生和許、王二兄多說無益,某這就去皇極門外伏地死諫,捨了性命也要請陛下收回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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