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千嬌 作者:西風緊 (已完結)

 
巴爾帕金 2014-8-9 19:19:5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19 1000203



【作者概要】:西風緊,男,四川成都人。縱橫中文網作家。

【小說類型】:穿越歷史

【內容簡介】:

  五代十國後期,趙匡胤還只是中級校尉,這時一名禁軍小隊長就已經知道他陳橋兵變、杯酒釋兵權的故事了。

  大家都還有機會,況且小隊長對趙家將來的幹法也不是很贊同……

【其他作品】:《平安傳》《天可汗》《烏紗》、《奉天承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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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9 19:20
引子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唐末,唐王朝已病入膏肓;不第儒生黃巢在長安落榜時寫下了這首詩,也表達了他的野望。不久之後,公元874年,黃巢率眾隨王仙芝起兵,已經深陷軍閥割據的唐王朝在這場戰爭中耗盡了最後的國運。

    黃巢最終失敗身死。唐王朝在搖搖欲墜中又熬了二十餘年,在公元907年被朱溫篡奪了政權;曾經無比輝煌過的世界文明中心唐帝國正式滅亡,中國歷史進入五代十國時期。朱溫建立「梁」,史稱後梁,成為持續53年的五代時期的第一個中原政權。

    朱溫本是黃巢的部將,投降唐廷後反過來進剿起義軍,然後篡唐立梁。他有個死敵,在唐末曾一起對付起義軍的河東節度使、晉王李克用,後梁建立後雙方戰爭不止;等朱溫和李克用都死了,兒子們繼續爭戰。終於在公元923年,李克用的兒子晉王李存勖稱帝,國號「大唐」,史稱後唐,然後滅掉了後梁。歷史進入五代第二個時期︰後唐。

    後唐河東節度使石敬瑭是開國功臣,並受朝廷器重,皇帝李嗣源甚至將女兒嫁給他。但李從珂登基後,因統兵大將客觀存在的威脅,君臣相互猜忌傾軋。石敬瑭決定起兵反唐,以割讓幽雲十六州為代價、對遼國稱兒稱臣,求遼太宗幫忙;於是聯合遼軍南下攻滅後唐。公元936年,石敬瑭稱帝,國號「晉」,史稱後晉。

    石敬瑭認爹的做法讓國內很多人感到屈辱,叛亂始終沒消停過,他的兩個皇子都因叛亂被殺。石敬瑭臨死時把皇位傳給了養子石重貴,石重貴決定逐步脫離對遼國的依附。但這種做法立刻引來了和遼國的戰爭,遼國大舉進攻一共三次,石重貴在最後一次戰爭中輸光了,全家被俘、妻妾被玩,後晉滅亡。

    但契丹人因長期燒殺劫掠的惡跡不受河北河南等地漢人的歡迎,契丹主在開封登基後發現沒法統治,留在中原感覺很危險,決定退走。中原無主,後晉河東節度使劉知遠在太原稱帝,率軍南下接收了洛陽開封等地,又陸續收復河南河北諸州,公元947年建立「漢」,史稱後漢。

    郭威是後漢的開國功臣,同樣很受皇帝器重。漢高祖劉知遠死後,郭威還幫助後漢皇帝多次平定叛亂;其中後漢大將河中節度使李守貞稱帝反叛,對朝廷威脅很大,有賴郭威鎮壓。但漢隱帝懼怕郭威學習前人,互不信任,在內部傾軋之中殺了郭威全家,但沒能除掉郭威。於是郭威軍隊開回開封殺掉漢隱帝,後漢滅亡,公元951年郭威稱帝,國號「周」。

    郭威稱帝建國時,後漢河東節度使劉崇也在太原稱帝,史稱北漢,成為除中原王朝外割據地方的「十國」之一。劉崇想借契丹兵南下,依樣畫瓢滅掉後周、自己做中原之主,但沒能成功;後周也終其一朝沒能滅掉北漢,雙方戰爭不斷。除北漢之外,南方的四川、湖廣、江南等地還有眾多地方割據政權,稱為十國。

    後周歷經郭威和其養子柴榮兩代皇帝,國力漸強,並開始逐步推行統一中國的戰略。但第三代皇帝柴宗訓登基時只有幾歲,於是本為後周禁軍將領的趙匡胤在陳橋發動兵變,公元960年稱帝建立宋朝,後周滅亡。五代十國也因此結束,中國歷史由此步入北宋時期。

    ……

    符氏。

    符彥卿是主要活動於五代十國後期的人物,出身武將世家。祖父是吳王符楚,父親秦王符存審是李克用養子。到符彥卿這一代,他被封過淮陽王、魏王、衛王,其兄弟九人都是握有兵權的鎮守大將。

    但符彥卿家最有名的是他的女兒,三個女兒為後母儀天下。這三個皇后中,長女符氏是周世宗柴榮的皇后。

    公元947年,劉知遠建立後漢,即是五代十國第四個朝代。這一年符氏16歲,因父親改鎮兗州,隨父遷移;在兗州她踫見了一個飢寒交迫快死了的少年郎,符氏同情心起遂央求父親救下了這位名叫郭紹的少年郎。

    不久後符氏出嫁後漢大將李守貞之子,到河中府。郭紹作為一名衛兵隨行。

    公元950年,一個雲遊道士見了符氏,說她有皇后之相,這更刺激了李守貞的野心︰兒媳有皇后之相,兒子不就是皇帝?李守貞遂下定了決心,在河中起兵。

    後漢朝廷派郭威率軍平叛。李守貞戰敗,亂軍殺進府中,其全家被戮;他的兒媳符氏並不想殉葬,匆匆向內府逃走躲避,身邊侍衛和家奴都跑了,只踫見郭紹願意為她阻擋追兵。

    郭紹感念符氏的救命之恩、以及其它的一些原因,欲以死報恩……他在亂軍之中被鈍器擊中頭部,然後和無數的屍首一起被丟棄在城外的亂葬崗。這時時空發生了一些意外,五代的少年郎剛死,卻因機緣巧合被一個來自現代的靈魂附身,艱難醒來。

    而符氏也沒死,她反而憑借了家父符彥卿和郭威的交情,被郭威認作義女。不久後郭威便與符彥卿一拍即合聯姻,收這位義女做兒媳,讓符氏改嫁郭威的養子柴榮。

    周太祖郭威的家眷在後漢內部傾軋中被殺了個乾淨,兒子也沒了,他只好讓養子柴榮作為繼承人,最終在三年後把皇位傳給了柴榮。符氏是柴榮的妻子,因此成為了出身符家的第一位皇后。

    不過歷史的長河中似乎出現了一隻蝴蝶。河中府的李守貞叛亂時,一個本該死去的衛兵又活了過來,就好像多了一隻來歷不明的蝴蝶,它扇動翅膀,漸漸影響著歷史的面目……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9 19:20
第一章 衛國夫人、紹哥兒及玉蓮(1)


    二月的東京大樑,新綠柳枝在風中搖曳,宮闕與亭台相映成景。風中飄蕩來的白色紙錢,卻如同落葉紛飛,在春光里平添了幾分秋意般的蕭殺淒慘。

    龍津橋地接大樑城南北中軸大道,北望內城朱雀門、東臨外城手工商業區。在這座橋頭,三個似乎八竿子打不著的男女偶然邂逅,彼此間匆匆一瞥恍若隔世……

    挨著龍津橋的街頭,牌坊底下的半敞鐵匠鋪門口掛著一面寫著“郭”字的幡子,鋪子斜對著朱雀大道。外面的簡陋木板搭建的攤位上擺滿了新鍛的農具、刀具各色鐵器,裡面的風箱拉得“呼哧呼哧”直響。通紅的炭火、幽藍的火焰,裡面比外面要熱得多。

    一個十八九歲高大壯實的後生正輪著鐵鎚揮汗如雨,他上身只穿了一件破短打,胸襟不僅敞著連袖子都撕沒了。揮起的鐵鎚甩出風聲,汗水隨著肌肉的顫|抖在揮灑,空氣中彌散著最原始的力量感。這後生人稱“紹哥兒”,一身身材當真好看,兩條長臂、膀子上的肌肉成股,胸肌線條突出,腹部更是一塊一塊的;這身板絕非一個下力匠人能練就的,因為線條太過勻稱。紹哥兒十四歲從軍,現在是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麾下的一名禁軍小頭目,長年累月練習的是射箭。

    “哐!”這一錘的力量突然很大,火星飛濺,背後傳來一個女人“呀”的輕呼。

    出聲的少|婦目光從衣不遮體滿身大汗的紹哥兒身上掃過,趕緊偏過頭迴避,她的目光垂下,臉上浮現出羞|臊的紅暈。本來的提著的籃子被她緊緊抱在懷裡,似被暴力的捶打聲音驚嚇了一般。

    她額頭飽滿,眼睛大而明亮,破舊的粗布衣裙掩不住婀娜的身子。頭髮已挽起用一塊灰布包著,打扮和年紀都像是有夫之婦,但她不是紹哥兒的婦,只是在這裡洗衣做飯干雜活。

    就在這時,忽見斜對面的朱雀大道上行人匆忙迴避,人們好奇地看去,只見一大隊儀仗護著一駕華麗氈車迤邐而來。不僅有騎著高頭大馬衣甲嶄新的騎兵護衛,還有許多宮女宦官,旗傘蓋牌等一應俱全。這陣仗肯定是大內的貴冑,果然見乘官轎的人都趕緊避到道旁,恭敬地彎腰仰望。

    “衛國夫人。”避讓到這邊牌坊底下的人群中一個聲音說。

    紹哥兒也停止了揮錘,站在鐵砧旁邊瞇著眼睛遠觀。已是下午時分,從朱雀大道東側的手工商業區向西望,正好對著偏西的太陽,陽光刺得人不敢睜開雙眼。

    而那尊貴婦人的儀仗,不也正像太陽一樣,叫人們敬畏不敢直視麼?

    衛國夫人符氏,出身三代封王的符家,父親符彥卿是河北衛王;唐帝國滅亡後中原四十餘年換了五姓五朝,但無論誰當皇帝,符家權勢富貴基本不受影響,現在衛王符彥卿更是聖眷與威​​望並有,進封衛王、天雄軍節度使、河北大名府尹。

    長女符氏先嫁(後)漢大將軍李守貞之子,李守貞父子起兵失敗被殺;符氏又變成了郭威的義女,接著嫁郭威的養子柴榮;柴榮今年正月繼承皇帝位,符氏離皇后也就不遠了。

    恰恰就是這樣一個從來都在天上的女人,路過紹哥兒的鐵匠舖時,忽然掀開大車側面的珠簾,露出了明眸皓齒的小半張臉。她的目光有神,彷彿有極大的穿透力,哪怕隔著一條很寬的路,也能看得這邊的人心中一攝。

    她看的人是紹哥兒,只一眼,又從旁邊的少|婦玉蓮身上掃過。

    這樣的三個人,差距實在太大,本不應該有任何關係,剛才的一幕發生在這三個人身上自是非常稀奇。

    ……收起簾子,衛國夫人便端坐在華麗車駕中,輕輕閉上眼睛,似乎在閉目養神。白淨如玉貌美若仙的女子,她上身是素白打底淺色花紋的袒領半臂,隱隱有唐風,不過比唐宮裝收斂多了;她的坐姿十分端正,肩背如削、脖子修長,天生一種尊貴端莊的氣質,高高在上不可褻瀆。

    幾年前,那個少年郎軍士是怎麼出現在符家王府衛隊中的,她完全不清楚、也完全不想搞清楚;不過當她出嫁到李守貞府上、再次見到少年郎時,便覺得依稀有點眼熟了;直到李守貞父子起兵反叛,被郭威率軍攻進府中,那兒郎才給符氏留下了較深的印象。

    彼時兵荒馬亂,李家府上亂作一團,被殺的逃命的求饒的四處都是,但絕沒有還拼死抵抗的,因為一切都大勢已去、抵抗毫無意義。符氏並不想陪造反的李家殉葬,匆匆退進內府,後面的殺聲越來越近,這時內府門口竟還有一個沒跑的披甲之士,就是那個眼熟的兒郎。他忽然在旁邊說:讓我最後一次為夫人效命。

    她本來就驚懼恐慌,哪裡顧得這奇怪的言語,匆忙就和剩下的唯一一個侍女進門去了。只是記憶深處還保留著一些聲音無法抹去,劍出鞘的金屬摩擦聲如此清晰……劍沒有感覺,但握劍的人應有知覺,也許劍也帶著臨死般的淒清吧?兒郎的怒吼、刀兵的野蠻撞擊聲,他是獨身衝進了一大群追兵中?

    讓我最後一次為夫人效命。他為什麼要如此做?

    符氏皺起眉頭,腦海隱約又出現了模糊的印象。一個小雨淅瀝的早晨、一個在路邊凍得簌簌發抖的襤褸小子、衛兵的罵聲……父王父王,他真可憐,你命人救救他吧。

    “恭請夫​​人移駕。”一個女官跪在車旁說,話音打斷了符氏的沉思。

    她由宮女扶著嬌弱的手臂,慢慢走下來,一眾宦官宮女立刻彎下腰恭敬地站立,沒人敢說一句多餘的話,人們對尊位者充滿了敬畏,也對背後那些巍峨高大的宮闕殿宇所散發的氣勢充滿敬畏。唯獨一個官宦在附耳傾聽旁邊的老頭竊竊私語,此時他們偷偷摸摸的動作就非常顯眼了。

    符氏並不計較,走到一副轎子跟前,反而揮手屏退左右,叫那宦官過來說話。

    “那哥兒名叫郭紹,是禁軍中的一個十將(相當於小隊長),現效命在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帳下,隸屬殿前司小底軍。”宦官口齒清楚地躬身稟道,“據說此人乾佑元年在河中投奔張都指揮使,善射、在此之前應已從軍……奴家斗膽猜測,此人當年可能是河中節度使李守貞麾下的殘兵。”

    符氏輕輕說:“原來如此,難怪我記得曾在哪裡見過他。”

    她說罷便想拋諸腦外,卻不知怎地一個聲音卻如同再次在耳邊響起,讓我最後一次為夫人效命。攪得她有些心緒煩亂,便脫口說道:“你若是能見到張永德,讓他照看那郭紹,此人在河中時對我有功……”

    “喏。”宦官畢恭畢敬地應答了一聲。

    符氏說罷心里便輕鬆了不少,接著問:“官家作好決定要御駕親征了?”

    宦官壓低聲音道:“奴家覺得八九不離十,昨日宰相馮道勸阻官家親征,出言不遜言官家不如唐太宗,今日便被罷了相……”

    符氏聽罷什麼也沒說,轉身上轎。她當然不願意自己剛嫁不久的第二任夫君上陣冒險;但正因被封衛國夫人不久、還未進封皇后,她也不想過分忤逆柴榮的心思去勸誡。

    新皇柴榮要御駕親征的是北漢契丹聯軍。佔據晉陽的北漢主一直想學石敬瑭借契丹兵南下做中原皇帝,前前後後打了不少仗;這回周太祖郭威剛剛駕崩,新君柴榮皇位還沒坐熱,北漢主認為有機可乘,再次聯合契丹大軍、聯軍十萬南下,已擊敗潞州的昭義軍節度使李筠,意在攻滅周朝。

    符氏曾顛沛流離親歷戰亂,她認為北漢主想這樣長驅南下滅亡周朝不太可能,皇帝並不需要親征。但皇帝的心思可能不僅是想保國,而且想通過一場戰爭來樹立自己的威信、穩固國內的局面……萬一親征戰敗,後果也不堪設想。但官家既已決意,再勸阻便是無益之舉。

    “起轎!”一聲尖尖的吆喝,符氏的轎子在前呼後擁中被人小心抬起。前面是宮闈深深,是尋常百姓無法想像的世界。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9 19:21
第二章  衛國夫人、紹哥兒及玉蓮(2)


    而今的紹哥兒,早不是符氏曾經認識的少年郎。

    他本叫劉強,是個現代人。四年前突然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五代十國的一個古代少年,被當作死人拋|屍在河中城外的一個亂葬崗,後來被一個奇怪的老道士給救活了。接著他才漸漸弄明白,“死”在了後漢時期郭威平叛李守貞的戰爭中。

    那老頭自稱已修成半個神仙,人稱睡仙人、扶搖子。救劉強的原因是覺得他身上的五行之氣很矛盾,看面相屬水,身上卻有股屬火的氣息。劉強當時很害怕,怕這老頭把自己弄到煉丹爐去研究,尋機就想逃跑;但沒逃掉,被那老頭追上來,幸好沒把劉強怎麼著,還撕了幾頁畫著圖寫著字的紙,另白送“仙丹”一枚,讓他照著圖文修煉去除身上的火屬性。劉強當然不吃他的仙丹,收下仙丹一番感謝便脫身。

    接著他就以古人的身份混跡在五代十國。隔世的牽掛,在漫長的四年時光裡都消磨得淡了;不過總有三兩件事,恐怕時間也無法治愈。有一些遺憾,一些牽掛,一些未盡的心願。

    ……

    “哐哐……”一錘又一錘,他還在打鐵。他打得不是出售的鐵器,而是一副胸板甲。

    夕陽已消失在高大的崇明門城樓深處,在西邊的天空留下一片絢麗的橙紅餘輝,將那古城樓映襯得更加悲壯巍峨。一整天不停的重體力勞動讓壯實的紹哥兒也有點吃不消了,只覺膀子發軟,腦子也感覺犯暈。

    之前看到的那個貴婦,郭紹有印象,來自於記憶、屬於“少年郎”的記憶。特別是人臨死前看到的畫面,被重新喚起便額外清晰……越來越模糊的視線,那遠處漸行漸遠的裙裾、窈窕的身影,少年郎躺在地上艱難地伸出帶血的右手,他似乎是想抓住什麼,又或是想那佳人最後再回首一次、再看她一眼。視線的畫面終於定格不動。

    “哐!”郭紹非常用力地揮下一錘。記憶裡的少年郎太年輕,短短一生他還沒明白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對“白富美”符氏表現出的執念讓而今的郭紹接受不能。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一個人的信念或欲|望有多大,就願意為之付出多少代價和努力。

    這時後屋的玉蓮喊吃飯了,她已經做好飯菜。拉風箱的老頭兒起身去提水,說道:“紹哥兒,太陽下山了,明兒再乾。”

    “你們先吃,給我留張餅就成、不用等我,陳家娘子吃過了還要趕著回去為她家男人做飯。”郭紹頭也不回地說,“我再補幾錘把這副甲打好,明天沒工夫,一早就要去校場點人頭。”

    老頭兒問道:“禁軍真要出國門打仗哩?”

    郭紹隨口應了一聲。

    這處鋪子是郭紹的產業,拿積攢的軍餉買的。一共三個人,不過並非一家子,老頭兒姓黃以及那個小媳婦玉蓮都是僱的人。黃老頭是鄉下的一個老鐵匠,打點鋤頭菜刀什麼的用具,東西的銷路和價錢都遠不如東京商舖;到這裡幫工,工錢比在鄉下自己打鐵銷售的收入還可觀。

    而那個陳家的小媳婦玉蓮,來歷便很巧,記憶中幾年前“少年郎”在李守貞府上做侍衛時,她是李府的婢女,竟是曾經認識的人;世事無常顛沛流離後,在東京又見著了。郭紹得知她的日子過得很窘迫,念舊之下,便僱她到自己的鐵匠鋪做些雜活;實際上鋪子上賺的錢可能一大半都是她拿走,因為郭紹一輪到上值的時候就在禁軍中許多天沒法理會鐵匠舖的生意,只得讓玉蓮隨便折騰。

    她名叫玉蓮,坊間說她姓董,或許只是她隨意編造的一個姓氏。

    玉蓮家男人腿斷了的沒法勞動,她一個少|婦又在單身漢家裡洗衣做飯,坊間難免有流言蜚語。郭紹並不計較,不過對她來說卻似乎很艱難……被人說三道四嚼舌頭顯然不是多愉快的事。常常見玉蓮一出門就低著頭,走路很快,也不和誰說話。

    漸漸地夜幕完全降臨,郭紹終於放下了手裡的活。擺在外面的攤位已經收了,他便拿木板拼鑲、關門打烊,鐵匠鋪門面整堵牆都是敞著的,沒有那麼大的門板做門,這種拼鑲式的木板在他看來作用就相當於後世的捲簾門。

    郭紹走進後院,頓時看見飯廳裡桌子上的飯菜都沒動,玉蓮拿著掃帚在掃地,老黃坐在門檻上修一副鐵鉗。郭紹這才意識到,古代的高低貴賤是擺在桌面上的規矩一點都不隱晦,他年齡最小但是主人,主人沒吃飯別人都不敢動筷子。

    主食是湯餅,白面做的,這大概才是能留人的物質保障。在這個時代,飢荒餓殍之地自不必說,就是地方的土財主也捨不得常吃白面。

    吃過晚飯收拾妥當,玉蓮就趕著要走。郭紹見外面天色已黑,從後門出去到她家有一條光線不好的深巷,便起身道:“我送你。”

    玉蓮忙擺手道:“不用不用,郭郎早些歇著,明早我來做早飯。”

    郭紹堅持道:“東京只是看起來太平。”

    玉蓮提起準備好的籃子,郭紹便隨她從後門出去,外面就是一條巷子。這片商業街坊,前面臨街都是開舖子,後面為了節省地方就只是條又高又窄的巷子;商人工匠生活起居就在後面,常常把一些垃圾丟進巷子裡的陽溝,若是幾天不下雨沒沖走,巷子裡就會有一股難聞的惡臭。

    走在前面的玉蓮埋著頭,一副怯生生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時不時飛快地前後看一眼,生怕遇到熟人似的。郭紹走後面,便不動聲色地欣賞她的後背,其實她的身材線條很好,細腰柔韌,臀能撐起裙子形成很美的皺褶,哪怕裙子很破舊,但真正的好身材並不會被布裙荊釵掩蓋住。打著補丁的灰布交領上衣和白淨的脖頸形成了鮮明反差,倒讓人想起淤泥中的蓮花。

    “怎麼了?”玉蓮回頭見郭紹目光異樣,不禁了一句。

    郭紹搖頭,對前邊的一道門揚了一下下巴:“你到了,進去罷。”

    “嗯。”玉蓮似乎想說點啥客套話,愣了一下默默地逃進了陳舊的家門。

    竹編紙糊的窗戶上亮起油燈的光亮,忽然聽到“啪”地一聲巨響,接著是女人的慘叫,一個男人的聲音罵道:“沒臉沒皮的盪|婦!又偷漢子去了!”女人嚶嚶的哭泣小聲說著什麼,馬上又聽到什麼陶瓷容器摔碎的“叮哐”聲。

    “老子腿走不了路,耳朵還沒聾!有種你便和那姦夫勾結把老子害了!”

    郭紹在外頭聽得真切,雖然同情玉蓮,但也是無可奈何。無論是誰聽到自己老婆和別人的風言風語恐怕也好受不了……不過天地良心他是清白的。興許那陳家漢子還沒完全明白自己的處境,他落到如今的田地要麼屈辱地苟且偷生,要麼一死百了,除此之外真的還可以怪妻子麼?

    很快又聽得男人的聲音道:“酒!酒!沒酒了!”

    玉蓮的聲音很小,聽不真,不知道說了什麼,頓時又聽到乒乒乓乓一陣亂響,女人的哭聲十分淒慘。

    郭紹聽罷大怒,低頭一看,旁邊有幾根柴禾,操起一根就向前走。就在這時門突然開了,只見玉蓮一手摀著臉,一手抱著胳膊滿臉淚水奔了出來,她看見郭紹頓時一愣。

    她馬上註意到了郭紹手里木棒和臉上的殺氣,淒清的表情變成了驚懼,沉聲道:“你要作甚?四鄰都在傳流言,你把他打死了,官府會不知?”

    屋裡的人喊道:“在和誰說話?”

    玉蓮咬著牙,揮了揮手示意郭紹快走。就在這時屋里人又嚷:“反正你那麼淫|賤,去侍候那姦|夫一整晚,不是就有錢買酒了?哈哈……”

    “哢哢”木柴竟也被郭紹捏得發出了牙酸的聲音。練習時能拉開三石強弓的臂力,若是揮起木柴照一個人打下去,恐怕不是骨頭斷就是木柴斷!

    玉蓮屏住呼吸直盯盯地看著他的臉,她的目光亮晶晶的,等待著什麼。神色中有哀求,又似乎帶著興奮和期待。

    “我還沒有把握。”郭紹冷冷地說了一句,然後彎腰將手裡的木柴沉穩而輕地放到柴禾堆裡。

    玉蓮看著他的背影,有些不解……沒有把握做甚?身強力壯又在軍中效力的後生,難道還沒把握打過一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殘疾人?

    附近好幾扇窗戶都臨時亮起了燈光,這邊的動靜恐怕已經讓七姑八婆們產生了莫大的樂趣,紹哥兒的行蹤也難掩藏。正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9 19:22
第三章衛國夫人、紹哥兒及玉蓮(3)


    “我要有錢,要出人頭地……”躺在舊塌上的紹哥兒滿頭大汗,迷迷糊糊地說著夢話。外面的天色剛濛濛亮,被熏得烏黑的木窗上,褪色的破紙被風吹得嘩嘩直響。

    他恍惚之中覺得自己正身處在前世,重病的母親親臨終前想吃西瓜,正是冬天,哪裡買西瓜去?他感到非常遺憾。還有更多的問題,母親一去世就要辦喪事,此前醫療費花銷巨大家裡哪裡還有錢?

    最難以放下的還是活著的人,他的姐姐。後來姐姐匆忙就嫁了個比較富裕的家庭,他的求學用度大部分就由姐夫家承擔,但隱約得知姐夫對她並不好;很多次他都想問姐姐,是不是為了自己才這樣做的,終於沒問出口。

    終有一天自己要出人頭地、掙很多錢,補償這一切!

    “姐,姐……”

    這時郭紹被人搖醒,猛地坐了起來,睜開迷茫的眼睛愣愣地看著叫醒他的人。女子的聲音說:“郭郎,你做噩夢了。”

    “我做噩夢了。”郭紹機械地重複了一句。

    玉蓮轉過頭,將自己紅腫的左臉避開他的視線,遞過去一塊濕毛巾。郭紹胡亂擦了一下臉,就翻身起來,推開木床開始翻找。

    玉蓮問道:“你還有個姐姐?”

    郭紹不答,一會兒就把地契從床底下的暗格里找了出來。玉蓮詫異|地看著他,郭紹道:“這鋪子勝在地段好,來來往往的人多,隨便做點什麼營生都能維持生計,你拿著還是有用。”

    “我與郭郎雖是故人,但你也不必……對我這麼好。”玉蓮嘴上這麼說,卻沒多少推辭的意思,她應該確實很需要這個。她又問,“你怎麼不自己留著?”

    郭紹頭也不回地說道,“北漢契丹聯兵南下,東京市井路人皆知。潞州昭義軍敗北,禁軍頻繁點兵,出征極可能就在近日。我要去打仗,管不了鋪子。 ”

    五代十國這世道,後晉安重榮一語就道出了天機“天子寧有種耶?兵強馬壯者為之耳”,軍閥混戰民不聊生,但對野心家來說反而是好時候,不存在門閥時代出身就完全注定命運的狀況。當然你要能活著才能立軍功往上爬。

    玉蓮也沒勸他,隻小聲道:“你心裡還念著夫人吧……”

    她和郭紹​​都在李守貞府上呆過,顯然夫人指得是符氏。玉蓮這個小媳婦平素縮手縮腳的,郭紹發現她卻是很聰明,而且知道得不少。他淡定地搖頭:“值得……愛的,只有真正關心你的人,正是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並不是她富貴美貌,就值得別人付出,她又不是你什麼人。 ”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很認真,好像是在向世人敞開他的胸懷。玉蓮也聽明白了,她抬起頭,眼睛裡流出晨曦的流光,似笑非笑的表情,與平素膽小怕事的形象毫不相稱。

    說罷郭紹找了一身乾淨裡襯,一大早就打井水沐浴。料峭春寒時候,敢直接打井水上來洗澡的人,身體一定很好。據說作戰之前換清潔的內衣可以有效降低受傷後傷口感染的風險。郭紹到古代後也依樣畫瓢形成了一個習慣,披甲之前若有機會,務必沐浴更衣。

    才打造好的胸板甲正掛在臥房的木架上,今天郭紹並不打算穿,還不是去出征,沒必要打扮得與眾不同。他照常穿環鎖鎧,全身鎧甲重五十多斤需要叫老黃進來幫忙才能披好,然後取了牆上掛著的一把護身障刀,長兵器和弓箭都一律不帶。

    郭紹手按佩刀從臥房裡走出來時,已變成了一個渾身被鐵甲包得嚴嚴實實的鐵人,沉重的金屬泛著幽冷可怕的光澤,走起路來都哐當直響,步伐厚重。

    老黃見東家的打頭,眼裡露出敬畏之色,門外的玉蓮神色也是一凜,倆人彎腰向郭紹行禮。武裝讓郭紹臉上的柔和也消失不見,一道劍眉露出不怒自威的氣勢,平素的紹哥兒搖身一變成了郭十將。

    不一會兒,鋪子外面有軍士喊郭十將。郭紹便大步向前門走了出去。

    大街上販夫走卒避之不及,誰都不敢惹一群披甲執銳的軍士,哪怕他們沒有儀仗甚至是步行。五代十國武夫地位高,從東京到地方各城池的武夫大多是常年征戰殺人如麻的職業軍人,若是有職位的武將飛揚跋扈,地方官也基本拿他們沒辦法,老百姓誰敢招惹。

    步行至城北校場,從城中各處家中和駐地的將士也陸續趕到,一時間塵霧蔽天人山人海,眺望過去好似一片鐵水鋼海。

    職業軍人的家眷隨軍遷徙,禁軍長期駐紮在東京附近,所以大多人的家也在東京。沒有戰事的時候,除了輪流上值駐防的部隊,別的將士常常可以回家休整,還能把軍餉錢糧就近拿回家裡;因此不少人也像郭紹一樣,徑直從家里四面趕來集結。

    上萬人在一個校場上,起初有點亂糟糟,等時辰到了就開始整頓行列,各指揮清點人數上報。整個形式不同,但程序和郭紹在現代軍訓時好像也差不多。將士們分開腿昂首站立,行伍十分整齊整肅,起碼看起來禁軍很有點精銳的氣象。

    這幫人不僅是衣甲一致隊伍整齊好看而已,還有些看不見的東西。就如郭紹披的一身鎧甲五十多斤,若沒有點力氣穿這麼重還要帶兵器等物走路都吃力。還有那些遠程神臂手,厲害的從小就訓練,一般也起碼要練個三五年,不是隨便拉幾個壯丁就能湊數;各軍步騎也是身經百戰,血里火裡留下來的種子,歷經幾朝從未停止過征戰。

    郭紹等人的統帥是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但並不那麼容易見到統帥,半天了甚至連張都指揮使的影子都沒見著。

    過了很久才看到一隊重甲騎兵舉著旌旗團團護衛著一員大將從校場外過來,只看見騎兵中有人披著紅色斗篷。他們從軍陣前面策馬而過,張永德的臉都沒看清就走過了。

    然後聽見前面有人大喊道:“樞密院令,五日後出征!爾等都備好用物,三日內到各營兵房,預期不到者以擅離職守論罪。不得有誤!”

    校檢台子上的大將就站了一會兒,兜一圈很快就上馬大搖大擺地離場。過得一會兒郭紹這股人馬的指揮使才騎馬回來,指揮使叫王德功,是個中年圓臉大漢,一嘴黑鬍子,這傢伙郭紹倒是認得,因為指揮使才是直接統帥他們的將領。

    按周朝禁軍編制,作戰訓練時都通常以一個指揮為單位,五百人;往上的高級統兵大將一般不會直接過問指揮以下的具體事務,只有指揮使才是中下層武將士卒的直接領導者。指揮下設五個都,每都約一百人,長官是軍使或都頭;都下設四個隊,每隊二十多人,長官稱十將。郭紹就是十將,手下有二十多兵。

    指揮使王德功帶著親兵來到自己的隊伍前面,翻身下馬,立刻就喝道:“楊彪!都頭楊彪何在!”

    郭紹聽到喊楊彪,立刻提起了神,因為楊彪正是他所在一都的都頭。

    這時就有個馬臉大漢怏怏從隊列中擠了出去。旁邊一員武將頓時罵道:“楊彪,你可知罪?”

    馬臉漢子憤憤道:“他們賭錢舞弊,不然我也不會帶人去砸他|娘個稀巴爛……下手是重了點,打殘了個人……”

    “啪!”毫無徵兆的一馬鞭突然就甩了過去,“不知死活不懂規矩的東西!”他罵完轉頭看王指揮的臉色,見大鬍子漢子微微點頭,便聲色俱厲道,“卸下兵器,解甲,給我打!”

    幾百人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大氣不敢出,楊彪立刻就被幾個親兵按翻在地。很快他就變成了很可笑的樣子,上身被脫得精光,卻還戴著頭盔,那模樣簡直像被剃了毛似的。

    “啪!啪……”鞭子帶著勁風,打在皮肉上的聲音叫人心驚膽寒。被按在地上的馬臉大漢咬著牙愣是沒叫一聲。

    還好沒打幾鞭王指揮就抬起手來,“行了,沒時間給他養傷,記著回來算賬。楊彪,都頭你就別當了,降作本都第四隊的十將。楊彪本都第四隊的十將叫郭紹?”

    郭紹聽罷愣了愣,忙朗聲道:“末將在!回王指揮的話,末將正是四隊十將。”

    “你代替楊彪,當都頭。”王指揮從容道。

    郭紹頓時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指揮使手下五百餘眾,怎將自己一個小小十將記得如此清楚?又何德何能突然連升幾級,直接從小隊長變成百夫長(都頭)?

    但這時候與指揮使廢話顯然不明智,郭紹忙應道:“末將多謝王指揮提拔栽培!”

    王德功投來目光,竟然露出一絲笑容:“你一個十將,卻能得張都指揮指名道姓嘉獎,本將敢不刮目相看?”

    郭紹無言以對,靠關係才升官,如何服眾?果然看了一眼“拔毛”的楊彪,那廝的目光已然十分不友善。

    最大的問題是自己哪來的關係?張永德不僅是禁軍大將,還是今上的妹夫,壓根不沾邊的人……左思右想,難道是衛國夫人符氏的緣故?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9 19:23
第四章 衛國夫人、紹哥兒及玉蓮(4)


    無論如何連升幾級軍職是好事,省去了許多熬資歷軍功的年月,紹哥兒而今面對的問題是要建立威信控制部下,先坐穩百夫長的位置再說。

    黃昏時分,郭紹離開校場,先去兵房取一頭本都的騾子,好回去拿行軍打仗的個人用品。他打算拿了東西當晚就趕到兵房駐地,過問本都的騾馬糧食存儲等狀況。

    隨行有五六個軍士,都是郭紹任十將時第四隊的老部下,正好也住在城南。這些人顯然和郭紹更熟悉和親近,按理可以就地把第四隊變成自己的親兵,有兵權、有忠於自己的親隨,要控制整都軍隊就比較容易了;可惜第四隊的十將現在是楊彪,剛從都頭降到十將,暫時沒辦法動他。這局面在郭紹看來就比較不愉快了。

    走到朱雀大道,郭紹便招呼士卒們各自回家,獨自牽著騾子從走後面的巷子。剛進巷子,就聽到“叮叮哐哐”砸東西的聲音,方向是玉蓮家傳來的。

    果然走到陳家門口,就聽見屋裡的打罵聲和女人的哭聲。玉蓮哽咽的聲音,“放開我的頭髮……別打了,你叫我還怎麼見人……”

    “盪|婦!你還有臉見人吶!”罵聲中又夾帶著劈啪的耳光,女人的哭叫十分淒慘。

    郭紹頓時怒火中燒,丟開騾子的韁繩,見昨晚那堆柴禾還放在外面,操起一根就衝到門口,側身“砰”地一腳踢過去。那破舊的門板不是被踢開,而是帶著鉚釘一起直接向屋子裡飛進去,門方上的灰塵被震得簌簌往下掉。身披五十多斤重盔甲的郭紹身輕如燕,跳一步就跨了進去。

    進門就是一間彷彿廳堂一樣的屋子,空蕩蕩的,只有一張桌子兩根圓凳一把竹椅,地上是被摔碎的破瓷片。一個漢子坐在竹椅上,手裡還抓著玉蓮的頭髮,二人被剛才的陣仗驚了,都看著一身鐵甲凶神惡煞的不速之客。

    “放開她!”郭紹用木柴棍指著那漢子喝道。

    陳家漢子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又氣又惱地冷哼道:“姦|夫來了?”

    有種!也可能是還沒意識到自己的危險。郭紹二話不說,“呼”地一棍就照頭掃了過去,那漢子本能地放開手抬起胳膊護自己的腦袋。 “啪!”一聲巨響,隱約有骨頭破裂的聲音,木柴直接斷成兩截,嘶聲裂肺般的慘叫頓時響徹整條巷子。

    “郭郎……”玉蓮也嚇住了,臉色唰一下白得毫無血色,肩膀都在發抖。

    郭紹不作理會,扔掉半截棍子上前一步,抓起那漢子的衣領,“嘩”地一聲把一塊灰布給撕了下來。他徑直丟掉破布,鐵鉗一樣的手抓住那漢子受傷的胳膊,硬生生將他從椅子上提了起來。被人拽住剛剛受傷可能骨折的手臂,漢子哭爹喊娘的叫聲慘不忍聞。

    郭紹把起碼有百多斤重的漢子擰小雞一樣擰著大步出門,向外面一扔,漢子便連滾帶爬地摔進了散發著惡臭的陽溝裡,掙扎著爬不起來。

    “快住手,要出人命了!”玉蓮跟了出來,聲音在顫抖。

    郭紹一身蕭殺之氣,臉色鐵青,這樣立了一會兒才冷冷說道:“我已升作百人都頭,上頭王指揮知道駙馬都尉張永德與我有關係。”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冰冷的沒有多少感情,聽起來卻莫名可怕。他不是在炫耀,也不是想狗仗人勢……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東京兩縣的官府絕對不敢擅自處置一個禁軍都頭,禁軍的指揮使王德功礙於張永德的臉面也不會真把郭都頭怎樣。那楊彪無緣無故打殘了人,沒人替他說話也不過是降職而已。

    陳家漢子還沒暈過去,一邊哭叫,一邊畏懼地看著郭紹。一時半會兒,倆個受了驚嚇的男女似乎都沒回味過來郭紹究竟在說什麼。

    郭紹緩緩伸手摸到了佩戴在腰上的障刀,“絲……”金屬摩擦在刀鞘上寒冷的細響。

    “你、你要做什麼?”玉蓮忙抓住了郭紹的手腕,瞪圓了驚懼的眼睛。郭紹的聲音:“我幫你挖了傷口的膿瘡。”

    ……

    刀面反射著從巷子外面透進來的最後一絲余光、緩緩地抬起,整個動作彷彿分外漫長。玉蓮本可以多盡一點力,阻止郭紹,比如上前拉住郭紹的手臂;但她沒那麼做,甚至最後的時刻她連勸都不勸了,看起來好像是被嚇呆在那裡,只是看著整個過程。

    鋼刀的軌跡並不急躁,卻毫不遲疑。聽到一聲慘叫,血就濺到了旁邊的土牆上,陳家漢子的頭重重地落在陽溝裡的石頭上,一股血污染紅了溝裡的雜物和污水。

    隨著刀鋒破開血肉的令人膽寒的沉悶響聲,以及被血霧染紅的空氣,一切似乎都結束了!

    眼睜睜看著他就這樣被殺死在污穢之中,玉蓮心裡一時間十分難受,覺得他非常可憐。其實她從來沒有真正恨過這個男人,哪怕他經常打罵她,她內心裡也只有可憐中帶著鄙夷。

    但僅僅是可憐同情之心並不能支撐她在這樣艱難地掙扎生存,一個婦道人家成年累月忍受著流言蜚語,還要照顧一個酗酒成癮的殘疾丈夫,她早就期望著某一天能脫離苦海。雖然不想承認,但這殘忍的一幕著實叫她莫名感到鬆了一口氣……只不過讓一個外面的男人、一個本來就有傳言蜚語的人在自己的面前殺掉丈夫,玉蓮還是很有罪惡感。

    她甚至沒心思去考慮出了人命後怎麼收場,一時在復雜情緒中怔在那裡。直到郭紹喚她:“你去叫人,讓鄰里去臨街官舖裡告官,就說是我殺了你家男人。”

    玉蓮臉色慘白,回頭看著他愣愣道:“告你?”她發現郭紹他殺人後正在那裡拿著一塊布慢吞吞地擦著刀上血跡。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不遠處的房子裡響起一聲尖叫:“殺人了,殺、殺人……”

    ……玉蓮依言趕緊去叫鄰居,說是紹哥兒殺了人,一切都是事實。

    混亂了一陣,她漸漸才想明白這​​兩天的事。昨晚郭紹說什麼“沒有把握”,剛才又說自己升官、與誰誰權貴結交:是因直到昨晚,他還不能肯定殺了人會不會被重懲,但今天他終於確信原來殺人也不用償命!

    此人處心積慮、哪怕是衝動的時候也不會任意妄為,但在勝券在握時又非常狠辣,殺人的手段更是殘暴,著實是個可怕的人。不過玉蓮又意識他並非那種不擇手段的人,因為他殺人根本不是為了自己。

    殺人就算不償命,也總會有麻煩、要付出代價!殺陳家漢子對他自己顯然是一點好處都沒有。而且今早他還把地契白送給玉蓮……他為什麼要對自己如此好?玉蓮自然而然地想到紹哥兒是對自己有意。但細想仍然不通,紹哥兒年紀輕輕長得人高馬大,剛升了都頭,要討個黃花閨女並非難事;如果只是想偷腥,更無須如此麻煩,在鐵匠鋪子上他有很多機會,根本無須做這麼多,就算來強的,也沒人能製裁他,因為市井坊間本來就有玉蓮不守婦道的風言風語。

    沒過多久,官差就來了,先來的是商業街上官舖裡的差役,兩個差役見郭紹一身戰甲武裝到牙齒,哪裡解決得了?然後縣衙里的官吏帶來更多的人,仵作也去了後巷。

    只見郭紹坐在鋪子裡,殺人的凶器就放在旁邊的鐵砧上,好像在坐等被抓。外面圍了一群皂衣官差,和無數的圍觀的百姓,卻無人敢走進鋪子一步。

    玉蓮在人群中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看他,心中一團迷霧,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這時官差將百姓稍稍驅散,一個仵作抱拳道:“被害之人已斷氣,亡者左臂骨折、肩骨脫臼,面部被利刃劈砍成致命之傷……”

    一個頭戴木骨漆紗襆頭身穿青布圓領寬袍的人指著郭紹問道:“人是你殺的?為何殺人?”

    “是我殺的。那姓陳的出言不遜,惹惱了我,本想打一頓出氣,不慎失手將其殺死。”郭紹坐著沒動,顯得十分無禮。不過看那當官的衣服顏色和襆頭款式,就知是不入流的小官,說不定還沒郭紹這個禁軍都頭等級高。

    旁邊一個戴高筒帽的漢子聽罷就想上前拿人,卻忽然見郭紹伸手拿起旁邊的刀,那官差嚇了一跳,忙後退兩步,脫口道:“你犯人命,還敢抗拒?!”

    不料他起身拿起障刀只是把刀丟出來,以示不作抵抗,並主動交代道:“我是殿前司下轄小底軍的都頭郭紹,指揮在封丘門北,指揮使王德功。”

    那官兒聽罷忙伸手阻止差役頭目,低聲道:“立刻派人去城北,將此事知會其將領。”

    旁邊的人問道:“案犯怎麼辦?”

    官兒道沉吟片刻,道:“將後巷屍首帶回衙門驗屍、收凶器,查明案情后先稟堂尊,再做定奪,切勿輕舉妄動。這裡留幾個人看著,進去叫那郭都頭先到後面迴避……若是能寫出一張供狀更妥。”

    外面的玉蓮見郭紹沒事,便默默繞道後巷,回自己家中等候。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9 19:23
第五章衛國夫人、紹哥兒及玉蓮(5)


    每一個長得漂亮卻過得不好的紅顏背後,通常不是一段簡單的經歷,玉蓮也不例外。

    若不是從小被賣進李守貞府上,也許玉蓮會在某次旱災蝗災飢荒中餓死,甚至被人當作食物也有可能;又或幸運一些,長大成人嫁到門當戶對的窮困之家、過著與以前一樣貧窮無知逆來順受的日子。總之她自從成了李府的婢女,便見識到了與出身環境完全不同的生活,那裡不再有飢餓與寒冷只有錦衣玉食。哪怕做一個最卑賤的婢女,也比在家鄉過得好。

    但沒有人是容易滿足的,更沒有人情願身份低賤被人任意欺凌、而不羨慕那些養尊處優者。玉蓮漸漸明白自己最大的資本和機會,就是容貌。她比其他那些做雜活的丫頭長得更漂亮,已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家主李守貞在那座富貴的莊園中擁有最大的權力,但他老奸巨猾早已參透世故,就算被李守貞看上也只能是一個玩物。玉蓮把目光對準了李守貞的兒子李崇訓,這個剛長大還沒有多少閱歷的年輕公子。

    果然李崇訓很容易就被玉蓮迷得神魂顛倒,一番山盟海誓之後,玉蓮忍受著痛苦和反感與李公子偷食了禁果。她並不奢望李公子能全部實現他的承諾,這樣一個富有的公子只要履行一部分承諾就夠了;而且玉蓮後來發現自己一下子就有了身孕,情況便更加樂觀。

    不過她終於認識到自己根本無可能成為大將軍李守貞的兒媳,李家絕不會放棄與另一個大貴人符彥卿家的聯姻機會。於是符彥卿的長女符氏順理成章成了李崇訓的元配。玉蓮沒敢輕易透露自己懷上李家血脈的事,她打算先設法和符氏搞好關係,然後以期成為李崇訓夫婦身​​邊一個地位較高的妾,若是生了兒子應該就有了保障。

    可惜世事無常,玉蓮還沒等到那一天,李家就因起兵謀反被殺了個乾淨。

    她和符氏同樣是婦人、同樣是李崇訓的女人​​,在動蕩的一刻卻下場迥異。符氏剛剛還是罪人之婦,報出父親的名字以及和郭威的交情之後,搖身一變就成了另一個實權大人物郭威的義女;而玉蓮的下場顯然無法如此禮遇,李家一滅她便無依無靠,被郭威軍中的一個武將給搶走了。

    她被那個武將施暴姦|污,之後被擄回其家中,她無法反抗,否則有更慘的下場、就是被充作營妓被無數的人輪|姦。玉蓮因此流產,並因醫治不及、後來被告知一生都無法再生育。她還來不及仇恨那武將,很快又發生了戰亂,那將領戰死,家中妻妾分財作鳥獸散;並將玉蓮當作貨物一樣賣掉分錢。買她的人就是最後的這位姓陳的丈夫,這位的長相醜陋酗酒脾氣暴躁且家窮,而且是個天閹,簡直泛善可陳……更不幸的是,郭威重新率軍進東京時,本來幾乎沒發生抵抗,死傷很小,他卻被人擠下城牆摔斷了腿。

    日子這樣過來到了顯德元年,玉蓮對生活已經不抱希望。一個無法生育的殘花敗柳,一無所有還有個累贅丈夫,她很多次都想拋棄丈夫逃跑,但又能跑到哪裡去,去做什麼?她在無數個黑暗的夜裡推測過,逃走很可能被人賣進窯子……就算被某個普通人家收留做妻子,當發現婦人不能生養、又無須向其娘家交代時,賣掉弄一筆錢重新娶婦是極可能的事,因為百姓人家娶婦就是為了生子。

    有時候她很絕望,只想著活一天算一天,實在無法忍受時死掉就算了。

    有時候她又很不甘心,覺得很憋屈。且不說大富大貴,連東京龍津坊這些市井中的醜陋粗鄙婦人都不如,一天好日子沒過反而被她們嘲笑、背地裡說閒話。難道就這樣帶著羞辱結束一生,然後讓那些人再幸災樂禍地挖苦幾句?

    沒有過朋友,沒有親人,連家也是一個破碎的家;丈夫被人殺死了,她也無多傷感。這樣的處境讓她覺得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自己雖然出身低賤,但上天給了她比絕大多數人更好的容貌,況且底層出身的人又不止她一個,究竟是哪裡走錯了路?難道是當初不該去招惹李守貞的兒子?如果沒這麼做,又能好得了多少呢……

    玉蓮覺得沒臉見人,只想躲在陰暗的角落裡,所以出門來來去去幾乎不和人說話。若是這個世上沒人認識自己該多好,也想那些七姑八婆不要拿自己的不幸作為茶餘飯後的笑柄。

    不過她又想起昨日在朱雀大街上見到的衛國夫人符氏,同樣是破滅的李守貞府上的女人,憑藉家勢又成了官家的妻子,尊貴的身份讓官員都要敬畏仰視,更別說這些市井婦人,誰敢嘲笑她?她們甚至連嫉妒的勇氣都沒有……玉蓮幻想,若是有一天自己能如此尊貴,認識她的人應該感到羞愧、應該認識到她們自己的下|賤!如此想像,她心中才隱隱有些飄渺的快意。但有過李守貞府上的經歷,讓她明白現實中是不可能的,只能在自個心裡聊以自|慰。

    ……

    旁晚時分,門外有人敲門,玉蓮開門一看原來是紹哥兒回來了。紹哥兒還穿著甲只是沒帶兵器,他耷拉著腦袋似乎情緒低落,連正眼都不敢看玉蓮,也不進門,站在門口說道:“王指揮責令我賠償陳家的撫卹費和喪葬費,但……”

    玉蓮忙向巷子里左右張望,道:“進來說話,別杵在門口。”

    紹哥兒愣了一下,走進灶房,自個尋了條凳子坐下。

    “吃過了嗎?”玉蓮又問,對待郭紹絲毫不像殺夫仇人,她知道,紹哥兒殺陳家漢子卻是為了替自己出頭。紹哥兒沒搭腔,她便猜他餓著肚子回來的,忙揭開鍋蓋,拿一隻粗碗盛了滿滿一碗綠糊糊的羹。

    郭紹見木桌上熱氣騰騰的糊糊,尷尬道:“這樣不太好吧……對了,鐵匠鋪後院我住的房裡,箱子底下有一罐錢,只是不夠。”

    玉蓮道:“他們只是叫你賠錢,沒打你?”

    郭紹搖搖頭,終於忍不住飢餓,端起糊糊喝了一口,頓時只覺口感極差,好像有糠之類的穀物外殼渣子……這個時代,有的吃就不錯,只不過玉蓮平素就吃這個?他悄悄拿眼又看了她一眼,實在看不出這樣白淨的一個女子是吃糠咽菜過活的。

    玉蓮的額頭光滑而圓,長著一張鵝蛋臉,與一雙黑白分明的杏仁眼配得非常恰當,渾然一體天然漂亮,眉宇不露嫵媚,卻看起來比較親切。只是她身上的衣裙著實破舊,露出白淨的臉和脖子,倒讓人不禁想起剝開了一點的糯米粽子。

    郭紹大喝了一口不知什麼做的糊糊,胃口全無,便慢慢吃著,一邊說道:“王指揮認為我與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有什麼關​​係,他本想賣個人情;但昨天楊彪才因賭博打殘別人被連降三級,王指揮若是對我網開一面便是賞罰不公無法服眾。因此命令是又將我從都頭降到十將,並負責賠償……倒是那楊彪比較倒霉,昨天才降到十將,今天又因為我做回第四隊的十將,被再次降級成了副將。”

    五代軍職比較混亂,不過玉蓮因為曾經在李守貞府上長大,後來在東京又認識郭紹,言談之中了解不少這些東西,指揮使以下的軍職她明白。軍使或都頭就相當於百夫長,十將便是隊長,副將便是副隊長……從軍的人大多無非是想升官發財,郭紹雖然沒殺人償命,但從百人的長官一下子降作隊長,損失也是很大的。

    玉蓮聽到這里便道:“鋪子地契我還是不要了。”

    郭紹似乎有點誤解,點頭道:“現在我沒法子,只好將那鋪子算作給你們家的賠償,那罐錢也算進去。”

    玉蓮搖搖頭,悄悄看了他一眼:“鋪子你還留著,我不要了。我給你簽押票據交差,就當是已經補償過。”

    郭紹皺眉道:“明日一早我就要回軍營,你以後作何打算?那間鐵匠舖是我賠償給你的,又有黃老頭幫襯,經營下來勉強可以維持生計,你就別推辭…… ”

    “我的事不煩郭郎再操心。”玉蓮的口氣忽然有些冷意,女人真是變臉比變天快。

    郭紹沒說完的話堵在喉嚨,沉默下來。他想了想,自己確實是一直對玉蓮有好感,漂亮卻可憐的女人,又很勤快,任誰都喜歡吧;但似乎也不能因為對她稍微好點、在她困難的時​​候幫助了一下,就要求她怎麼著。

    他起身正待要告辭,藉著灶裡的柴火光線卻忽見玉蓮眼睛里水汪汪的閃閃發光,含滿了眼淚。灶頭里的火焰在搖曳,橙色的光在她臉上光暗交替、陰晴不定,就如同照出了她徘徊不定的內心。

    “你……”郭紹不知如何問話。

    玉蓮抿了抿朱唇,欲言又止的樣子,那美麗潔淨的臉,在破舊佈滿塵垢的低矮破房子里分外異樣,反差極大。這間灶房充滿了陳舊的味道,所有的東西都很老,因為玉蓮的存在怎麼看怎麼不協調。

    她眼睛裡的水珠終於從臉頰滑下來,同時也露出了一絲笑容:“你回去罷,我們不會像那些姦夫淫婦一般,我也不是通姦弒夫的蛇蠍婦人。紹哥兒對我的好,我心裡記著便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9 19:24
第六章 祈福吉符


    夜幕籠罩千里,在同一片黑暗裡,每一個地方卻有著不同的孤寂。陳家屋宅位於龍津坊的深巷角落裡,狹窄的空間和高的牆壁讓這裡採光非常不好;她家的房屋小而低矮,又有些年頭了,積了煙灰的房梁、破損的木窗,讓整個空間的色調非常陰暗……會讓人聯想到故事裡的鬼屋。

    這時候玉蓮才意識到陳家漢子的一點好處,以前他在的時候玉蓮沒這麼害怕。她貼著牆蜷縮著,越怕越睡不著。

    人死後會不會有鬼魂?玉蓮的眼前似乎看到了剛死時滿臉血污瞪著無神眼睛的屍體。她哆嗦著對著黑漆漆的半空小聲說道:“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我不對,心裡不該盼著你死,但並不是我殺的你、也沒做幫兇!這都是無奈,我一個婦人真的沒法忍受那樣的日子,若非過不下去,我的心也不會如此狠毒……”

    她不斷地安慰自己,終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陣。畢竟這裡並不是最恐怖的地方,好歹也在東京大都市裡;之所以叫人覺得恐怖,可能是因為剛死了人在外面臭水溝。

    玉蓮覺得最讓人害怕的地方,是在兒時生長的地方、是在夢裡。

    離開家鄉的時候還小,偏偏人會把最初看到的環境記得非常清楚。比東京陳家屋宅更黑更破的土牆茅屋,而且鄉下一到晚上外面是一片漆黑,半夜一盞燈都沒有;屋後就是荒山,山上有很多野墳。玉蓮對小時候起夜解手都不敢去的情形記憶猶新。

    隱約記得,家鄉屬於河東高平。聽老頭們閒聊,說高平以前叫長平,也就是很久以前秦趙兩國長平之戰的古戰場附近,傳言秦將白起在那片土地上坑殺了四十萬趙國將士!難怪村民們常常無意間挖出白骨。玉蓮那時候愛聽大人們天南地北的閒扯,聽完卻怕得很。

    後來她終於被人轉賣到了河中府李守貞家,猶記得那人煙稠密的城市、人來人往的深宅大院、明淨的房屋,從來不缺燈油蠟燭,晚上外面都掛著燈籠,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那個地方。至少最初認為那是個角落裡都充滿陽光的好地方。

    不知睡了多久,她一睜開眼,明淨的房屋不見了,隨之而來的是現實中一片黑暗,空氣中彌散著淡淡的草木灰味兒。

    玉蓮在黑暗中瞪圓了眼睛,不敢去掌燈,窗戶透風,那油燈晃來晃去的更可怕;再說深更半夜亮著燈萬一被別人家看見了可能又有閒話說。這時她感覺軟軟的胸脯被什麼東西輕輕硌了一下,伸手摸索,發現原來是幾天前在道觀裡祈的吉祥符,繫著根細繩子還戴在自己身上。

    符是給紹哥兒求的,好幾天前的事了,那時候還沒發生命案。

    據說很靈,在菩薩面前開過光,又有道行高的人施法畫符。符文畫在一張紅綢上,包成三角,拿繩子一系還能戴著。紹哥兒說近期會出征,玉蓮希望他能從戰場上活著回來,除了拜神求符還能幫上什麼忙呢?

    那座玉貞觀的觀主是個女道士,道觀在城裡,因此很受婦人的歡迎。玉蓮之前也很有興趣打聽觀主的來歷,據說她原來叫京娘,多年前曾和禁軍將領趙匡胤相識,後來因情所傷才看破紅塵,在東京建了座道觀出家;婦人們最喜這種兒女​​情長的傳言,難怪玉貞觀的香火那麼旺盛。

    玉蓮摩挲著手心裡的符,猶豫著還要不要給紹哥兒。明天一早是贈送的最後機會了,天亮他就要回營。

    在內心裡,玉蓮並不怪罪郭紹殺她的丈夫,甚至還悄悄懷有感激……她當然也看得起紹哥兒這樣的後生,此人不僅有勇力,而且並非那頭腦簡單的莽漢,玉蓮認為他見識非同一般,若是時運好、說不定真能掙得富貴。但他十八九歲年紀輕輕的將校兒郎,真能看上一個相當於嫁過三次、不能生育的婦人?

    若是表現得急不可耐,恐怕會自己作賤:丈夫屍骨未寒就與人家你儂我儂,你是水性楊花的輕浮婦人吧?玉蓮非常懂得,若是自己都不自重,那麼別人也會看輕自己、當作隨時可以丟棄的無關緊要之物。

    要是早幾年、還在李守貞府上那時候就好了……但紹哥兒那時好像一門心思傾慕符氏,連為她死都願意,就算是現在他真的就放下了?

    老天從來就不公。有些人,確實是生來就招他人萬般寵愛,就算什麼也不做,也會有人願意為她付出。便如符氏,出身尊貴秀外慧中,無論她嫁過幾次都是人們心中的仙女。

    ……

    郭紹一早起床打開後門,發現門縫裡掉出來一個紅色的東西,遂撿起來仔細觀摩了一陣,然後收起那物,轉頭向巷子裡面看了一眼。

    ……依照樞密院的軍令,禁軍將士提前到各營房集結報導,兩天后將點兵出發。郭紹在規定的前一天就趕到兵房。

    雖然在軍營駐地只有兩天,但對於郭紹來說實在有點閒,因為他升上都頭的位置屁股沒坐熱就重新做回了十將;本都第四隊只有二十幾個人,早都是熟人,沒什麼可操心。

    他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坐在門檻上曬太陽,春天的陽光暖洋洋的,院子裡的梨花樹上的花朵含苞待放,這個季節冷暖適宜,叫人動都不想動。他平素沒事時看起來確實懶,好像沒什麼精神似的,話不多,能坐著絕不站著。

    就在這時,不知從何處鑽出來一隻白兔子,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他照樣沒動彈,只是很專心地瞧著。

    春天裡的小白兔,可愛卻很容易受到驚嚇,若非慢慢地靠近,她就會立刻被嚇走……郭紹捏著脖子上的祥符,出神地盯著那兔子,眼裡露出笑意。

    不料突然不知何處衝過來一隻莽漢,身上還披著沉重的甲胄,這廝二話不說,叮叮哐哐就跑過去猛地向那兔子一撲。笨重的身體“砰”地摔在地上,兔子沒被抓到它一溜煙就跑了,他卻摔了一嘴的泥。

    “你娘的,羅二!瞧你那蠢樣!”郭紹罵了一句。

    這廝叫羅猛子,第四隊的一個小兵,他好像摔疼了,咧著嘴怏怏爬起,拍拍土一撅一拐連走帶跳過來,把背上的弓取下一遞:“郭十將,快射那兔子。”

    郭紹接過弓和一支箭,左右沒瞧著沒驚嚇的白兔哪去了,便隨手彈了一下弓弦,頓時瞪眼道:“好傢伙,這得是兩石強弓,哪來的? ”

    羅猛子道:“前兩天郭十將不是升了官,王指揮賞的,你又不在兵房。”

    就在這時,忽聞一個口氣不善的聲音道:“都頭用的東西,倒不知一個十將有沒有本事拉開。”

    郭紹和羅猛子回頭一看,只見楊彪和十幾個軍士抬著一隻剝了皮的羊剛走過來。那楊彪長得五大三粗,一張馬臉凶神惡煞,說起話來卻是有尖酸的味兒。這廝現在是第四隊的副將,比郭紹還低一級,但他之前是做百夫長的武將,看起來似乎不太服紹哥兒這樣十八九歲的小子管;而且昨日郭紹從都頭又重降到十將,連累他無辜再降一級,恐怕他看郭紹不是很順眼。

    最近兩天殿前司對下面的將士很好,因為要出征了,又是賞錢又是豬羊酒肉犒軍,眾人的心情很好,見狀便樂呵呵地起哄,要郭紹露一手。

    “拉還是拉得開。”郭紹淡定地回了一句,正巧發現剛才那隻白兔跑出來了,在院子對面的屋簷下豎著耳朵。軍士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很容易也發現了顏色鮮明的兔子。那兔子離得不遠,可能就二三十步,但目標太小。大夥兒愈發期待起來,人群中發出唏噓之聲。

    此情此景郭紹無法下台,他不慌不忙地從地上抓了一把沙土,在手裡搓了搓,又拿出指套戴上。

    懶洋洋慢悠悠的動作,一如他平素的作風。但忽然之間,他猛吸一口氣,渾身變得充滿了骨力,拈弓搭箭、彎弓如滿月。兩石強弓本就多作為練習臂力用,幾乎不用於實戰,弓被他拉成這樣,恐怕再加一石也拉得開!

    長而穩定的手指上筋已經鼓了起來,牛筋發出“嚓嚓”的繃緊聲音,就好像要斷了一樣,又像投石車巨大絞力產生的噪音,令人莫名緊張。

    弓箭不是槍械,可以瞄準但可靠性有點扯淡,射不射得中全憑感覺。從站定到拉弓,每一個動作其實都在瞄準,都在尋找目標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從無數次命中或未命中的練習之間形成的一種直覺,完全難以名狀無跡可尋。每當拿起弓,這種感覺就讓郭紹莫名興奮,就好像面對熱戀中的少女,已經得手、心中又有些許患得患失,生怕她會悄然離去,不忍有半點雜念。在這一刻,郭紹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身在現代的學院裡,還是在烽煙四起的五代十國,眼中唯有箭!

    “砰!”一聲強勁的弦響,餘音之中彷彿帶著銳鋒刺破空氣的絲絲聲,驚起了圍觀的將士。短短的一瞬間,不少人就被郭紹從眼神到全身每一處的專注感染入神了,弦響終於讓他們回到了現實。

    “好!”羅猛子立刻激動地率先喝了一聲,不管射沒射中,這力道已經夠震服人了。

    應聲之下,只見那白兔已被死死釘在牆角,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楊彪面有驚訝之色,又有些尷尬:“有兩下子。”

    郭紹的表情放鬆下來,並未理會楊彪給的話柄台階……這是對下級對上級應有的態度?那楊彪雖然不久前還是百夫長,但現在他就是一個小隊副將!五代十國最不缺的就是驕兵悍將,這裡不是講究什麼謙遜美德的地方,忍讓只會叫人覺得你好欺負,是個好玩的受氣包。郭紹把弓遞到楊彪面前:“你來試試。”

    剛剛好起來的氣氛再次微微繃緊,大夥兒把目光放到了方臉漢子身上。

    那楊彪年紀不大,卻是一臉滄桑膚色又黑又黃,一看就是久經戰陣的人。但久經戰陣也不是每個人都把弓箭玩得爐火純青,而且非常少。看他的神情就知道,顯然沒底氣。

    不料這廝竟是個死不認輸的嘴硬角色,當下便道:“不過就是射箭準罷了。”

    郭紹冷笑道:“連試也不敢試?那最好懂點上下規矩。”

    楊彪的臉頓時紅一陣白一陣,又找不到話來說,加上周圍的軍士一番嘲笑,當下就恨恨說:“郭十將的箭是長了眼,戰陣上的箭矢可不長眼!”

    此話何意,赤裸裸的威脅,要在戰陣上使絆子?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9 19:24
第七章 高平(1)


    二月下旬,東京的前期準備妥善,皇帝柴榮正式御駕親征,隨行軍隊主要是禁軍,即天子侍衛親軍及殿前司下屬諸軍。

    郭紹所效力的小底軍隸屬殿前司體系,當然要隨軍出發。

    大軍從北城出京,北牆四道城門,主力走陳橋門。大路走軍隊,兩邊的百姓非常多,簞食壺漿一片愛軍擁軍的盛況。周軍正規軍比方鎮軍隊的軍紀好,從大處看也有保衛著周朝控區不受外敵​​劫掠的功勞,但顯然因宣傳輿情不到位,遠沒到達讓百姓痛哭流涕愛戴非常的地步… …道旁的百姓,大多是禁軍家眷。

    禁軍特別是殿前司諸軍,都駐紮在東京近左,家眷也在這裡。將士要出去打仗,家裡的老小當然會萬般牽掛擔憂,少不得擁堵在道旁揮淚離別。

    前頭皇帝儀仗還算鮮明整齊,後面的諸軍就不如那麼美觀了,帶了太多的東西讓行伍亂糟糟的,也就是旗幟衣甲兵器能證明他們是一支軍隊。

    除去糧草輜重,像郭紹也帶著不少東西,需要用一匹騾子來馱。不算身上穿著五十來斤重的全身甲,之前打的那副胸板甲就起碼二十斤重,長短兵器也有十斤,還有自己吃飯喝水用的鐵皮缸、錘子、柴刀、口糧,要沒騾子恐怕非常吃力。

    普通士卒不帶牲口,他們只能少帶個人用品。不過他們也有叫郭紹羨慕的地方,家裡的人追著隊伍又是叮囑又是拿吃的;而郭紹放眼望去,道旁的百姓沒一個他認識。

    “郎啊,可別衝前頭,躲後麵點……”一個娘們一邊跟著軍隊走一邊嚷嚷。然後應答的人居然是郭紹後面的羅猛子。郭紹忍不住回頭道:“羅二家媳婦真會說。”

    他又向人群裡瞧了一陣,心道:我在這裡也是有人關心死活的,玉蓮應該來了,只是人太多沒找到自己,又或是在某個地方悄悄看著不好意思上來,娘們就是矯情。想到這裡,他心里便開闊起來。

    ……

    多日後大軍至懷州,皇帝嫌行軍太慢,欲下旨全軍加速兼行。控鶴都指揮使趙晁得知後對好友鄭好謙說:來犯之敵太猛,我軍不該急著冒進,慢一點更穩妥。鄭覺得控鶴指揮使言之有理,就跑到皇帝面前說,結果皇帝柴榮大怒;鄭只好把朋友出賣了,說是趙晁說的。

    趙晁因此被解除兵權,就地關|押在懷州。

    就算大軍已經走到半路了,柴榮也早下定決心要親自打一仗,但直到現在軍中仍有很多人不和他一條心。他雖然順利登基,卻因時間太短沒有完全掌控軍隊;不僅禁軍,對各地節度使出動的軍隊也難說能順利號令。

    如此看來,北漢主選的時機並沒有看錯,周太祖郭威剛駕崩不久,養子柴榮登基才一兩個月能做多少事掌權?北漢主和契丹兵想用十來萬人就滅偌大的周朝,主意就打在柴榮身上;只要打贏一場影響大的戰役,柴榮就坐不穩那位置,周朝各地可能不戰自散。

    偏偏柴榮似乎是個不信邪的君主,愣要御駕親征一較長短。直到禁軍開到了懷州,恐怕北漢和契丹都不能相信柴榮會這麼幹。

    柴榮的做法叫人們始料未及,但也並非不可理喻。若是他能在危急關頭成功抵禦入侵,則可省去很多周折直接樹立威信掌控國家,只是風險太大,就看人有沒有這份膽略了。

    上層是如何心思不一、如何打算,倒與低級將校沒什麼關係;到郭紹這個級別,連一點風聲都聽不到,所有的軍令幾乎都來自指揮使王德功那一層。上頭讓大夥走就走,停就停。

    不過出征著實很考驗普通將士的體力。從河南跨|省到山西,現代坐火車汽車都嫌遠,大夥兒是全程風餐露宿、負重步行。不僅郭紹所在的步軍隊伍,連那些騎兵也是步行;戰馬精貴,馬吃得遠比人多,若非作戰,下層將士都捨不得騎。

    三月上旬,軍隊終於走路進了山西地界(河東)。早就有傳言,潞州的昭義軍節度使李筠打了一仗,已戰敗,也就是說明北漢契丹聯軍至少越過潞州,已經深入到山西的南部地區;那麼郭紹所在的禁軍遭遇敵軍就並不遠了。

    早打早省事!背著好幾十斤東西走省際遠路真不是一般苦,果然無論什麼時代求個前程都不容易。

    ……不過一等上了戰陣,人們總會幡然醒悟,還是負重走路比較輕鬆。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9 19:25
第八章 高平(2)


    三月十一日,兩軍遭遇,終於擺開了陣仗。

    熬過了山高路遠,就只為兵戎相見。高平,在很久以前的戰國時期它還有個名字,叫長平。秦將白起和號稱四十萬的趙軍將士至死難忘之地。這地方的山川形勢天生就是戰場,恐怕不止發生過一次長平之戰。

    天氣晴,艷陽高照。

    高低不平的曠野上,十萬北漢契丹聯軍,以及數万周軍分南北展開,黑壓壓的如同蟻群,又如層層疊進的巨浪。

    對峙之後,誰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動手的;似乎從一開始前方就在廝殺。兩軍交戰之處,無數人馬混亂驚走,空中紛飛的箭矢好像在晴天平地掀起的暴雨。

    郭紹放眼望去,一片如林的長兵器和鐵甲,塵土滾滾看不見頭尾。身在其中他完全不清楚周軍是怎麼部署的,一個十將似乎也沒必要清楚,只知這邊應該在周軍右翼後方。

    不過他很清楚這場戰役關乎國家存亡,影響重大!若要想往上爬,高平之戰是最好的時機;戰前他已作好心理準備要尋機立功脫穎而出……但很快這種欲|望就被更為強烈的恐懼感和求生欲沖淡了。

    嗚咽蒼勁的號角、空中密密麻麻的黑點拉開了北漢軍進攻的序幕。塵霧和殺聲中,馬蹄轟鳴,就好像有十面埋伏、千軍萬馬從四面八方殺來了一般,還不見敵兵就能叫人心驚膽寒。

    前面的戰事大約已經白熱化,郭紹看不見,戰火暫時也沒蔓延到這裡。只有東北風迎面亂刮,呼嘯聲中飛沙走石,砂石打在臉上生生髮疼,騰起的塵土被風吹來,叫人眼睛都睜不開。

    戰場形勢千變萬化,郭紹一睜開眼,忽然發現前方周軍騎兵已經敗了!側翼一大群馬兵反方向跑來,馬蹄聲“隆隆……”作響,周軍騎兵成建制地逃跑。沒一會兒傳來了震天動地的喊聲,然後無數的步軍調頭向這邊奔來,人群丟盔棄甲不成隊列,真是狼狽到了極點。

    “娘|的!”郭紹見狀脫口唾罵出來。

    前方潰敗的無數周軍亂兵絞進了小底軍軍陣,指揮前列亂作一團。小底軍屬於殿前司禁衛部隊,好歹也算一支精銳,根本不會一觸即潰,但自己人亂七八糟衝來已經挫其前鋒鋒芒。郭紹記得高平之戰應該是後周勝利,記不得歷​​史細節;但看眼前的狀況,怎麼是一片要戰敗的跡象?

    “噗”!他的左臉忽然感覺一熱,轉頭一看,正見一支血淋淋的箭簇從一個熟人的脖子上穿出來,上面還帶著撕扯出來的皮肉,血濺了他一頭一臉。郭紹愣在那裡,喉嚨忍不住一陣蠕|動。

    他抬頭一看,頓時頭皮發|麻,空中像誰捅了馬蜂窩似的,又像飛來了一群吃光一切的蝗蟲。剎那間,“叮叮噹當”如下了一陣冰雹,不斷有人倒下。

    “殺!殺……”馬蹄聲中連綿不絕的吶喊如海嘯一般,無數的重甲騎兵衝破塵煙席捲而來,前面的亂兵被追得雞飛狗跳四散只顧奔命。郭紹這邊的小底軍步兵前鋒混亂,也很快被重騎從正面撕裂分割,步軍頓時不成陣列。

    眼前這陣仗不忍直視……郭紹十四歲到十八歲,四年如一日每天六個時辰以上的練習,拈弓、搭箭、瞄準、堅持著;枯燥乏味艱辛,風雨無阻;一天最少一百次,幾個動作,重複了一二十萬次。這些,就是為了上戰場來被一箭射穿或是被一刀砍死?

    這時聽到黃都頭的聲音大喊:“兄弟們,先後撤!”

    郭紹見狀也趕緊揮手招呼自己的士卒向後退避。一大群人正向南蜂擁潰退,忽然聽得一聲爆喝,“使乘輿受敵,安用我輩!後退者斬!”

    循聲抬頭望去,不遠處一員大將立馬橫刀,鐵甲騎兵簇擁左右,被擁擠上前的敗兵立刻被連殺數人。眾軍懼怕,潰敗停了下來。郭紹聽到“乘輿”這個詞,伸著脖子向後方張望,果然見到周朝大旗就在視線所及之處,皇帝儀仗在千軍萬馬中隱約可見!

    低落的心情又莫名燃起。皇帝在附近,他會看到將士們的表現?

    當是時,聽見有人大喊:“漢軍第一猛將張元徽來了!誰為官家出戰!”

    眾軍眺望陣前,果見一員北漢猛將率重甲鐵騎長驅突進,直殺進周軍縱深。騎兵掀起的塵土隨之蔓延,好似那劇烈燃燒的導火索,要引爆整片戰場!

    郭紹從肩上伸手過去,摸到了射兔的二石強弓,無比熟悉的武器,讓他忽然有一種直覺:建功立業,就在今日!數年的煎熬、無數個夢裡的期待,此情此景若是失手,必將後悔千百遍!

    那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的猛將,應該就是北漢大將張元徽,所到之處無人能擋。那廝左右兩翼清一色裝甲精良的親兵,個個猛得不行,團團護住中間的大將。他們身披重甲,馬都披著鐵甲;箭矢招呼上去,大多被親兵擋了,亦無法穿其戰甲。

    郭紹盯著騎兵中的張元徽,取箭羽,輕輕搭上弓弦。那股鐵騎終於進入了側前方的射程,最好的角度。

    牛筋被大力拉開了,弓弦緊繃在空氣中。這一刻讓郭紹覺得分外漫長,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眼睛、箭鏃、目標三點一線,似乎已經融為一個整體……郭紹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張元徽,正在隨著戰馬上下有節奏地起伏,能感受到戰馬衝刺的方向。

    在直覺中最恰當的一瞬間,他忽然發現風不知什麼時候已變成了順風,一切如此完美,完美到令人感動!沒有猶豫沒有任何理由,“砰”!暴力的弦聲在耳邊響起。

    飛馳的箭矢,滿載著希望與夢想,高調地劃破空氣,急速向前奔去。郭紹彷彿聽見了嗤地一聲,塵土瀰漫中他看不真切也聽不到聲音,在莫名感受到箭簇已經刺破了那人脖子上的皮肉。

    果然見大將直接翻落下馬。孤軍深入的一支騎兵好似立刻失去了動力,衝鋒停止下來,一些騎士慌亂下馬救人。猛烈燃燒的戰場導火線就好像被一瓢水給澆滅了。

    郭紹興奮地瞪眼大呼:“殺張元徽者,小底軍郭紹!”

    周圍卻沒有將士為他喝彩,這時郭紹才猛然發現,自己這邊已經被重騎兵沖散,剛才竟然毫無察覺。本都將士已被沖擊分割成散亂的幾塊,只待騎兵居高臨下屠殺!周圍各種慘叫呼喊廝殺之聲,無論你想叫喊還是求饒都會被淹沒其中毫無作用;人如潮水、塵土彌天,無論你是嚇得發抖還是故作凜然,都無關緊要。

    抬頭看去,只見人頭攢動,無數的刀劍在人群中急劇地翻飛閃動,整片曠野就像一大鍋燒開的沸水,人如魚蝦在沸水中拼命地掙扎。上空的灰塵似乎沾上一層血霧,讓東邊的太陽看起來模糊如一團嬌豔的血掛在上面。

    地面都在顫抖!郭紹只覺得腦袋發|漲“嗡嗡”亂響。 “操!”一聲爆喝如醍醐灌頂,驚得他回過神來。

    爆喝的人是不遠處的楊彪,楊彪這廝和郭紹有矛盾,但此時還能看到熟悉的人,郭紹心裡竟然一陣欣慰,到底是自己人!只見楊彪操|起長柄鐵刀硬挑了騎兵馬刀的側劈,沉重的鋼鐵撞得火星飛濺……沒想到這廝這麼猛,竟然以步戰單兵之軀硬挑重騎兵。

    “走一個!”楊彪又爆喝一聲,飛快地揮舞兵器從左向右一擊,頓時刺入右邊騎兵的腰部,那種鐵刃入|肉的特別悶聲直叫人膽寒肌肉收縮。

    就在這時,郭紹突然飛快地拉開弓,箭矢對準了楊彪,“砰!”弓弦的聲音毫不遲疑地響起。霎時間,楊彪面如死灰……戰陣上箭矢可不長眼。這是他自己說的。

    當他揚言要在背後捅刀時,自己便成了別人的威脅。世上沒有誰怕誰,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一切都是有代價的!

    “嗖!”利箭帶著勁風,在幾步的距離上迎著楊彪的臉飛去。箭矢幾乎擦著他的頭盔掠過!楊彪慘白的一張臉愣了一下,這才轉頭一看,只見背後一個敵兵雙手高舉著長刀立在那裡,額頭正中插著一支箭。然後軟軟地像沒有生命的麻袋一樣倒下。

    楊彪回過頭來,眼神複雜地看了一眼郭紹。周圍刀光劍影沒有機會說什麼,郭紹看著他微微點了一下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急忙向郭紹靠攏過來,“郭十將,我……”好像要說什麼話,但這時又一騎沒命地斜撲上來。

    倉促之下郭紹一邊向後躲避,一邊本能地拿起手裡的弓去格擋,“嚓”一聲弓就被劈成兩段。郭紹毫不遲疑,扔掉壞弓的同時,動作流暢地拔出佩刀。

    敵兵正要砍第二刀,但立刻被楊彪的長柄鐵刀拍下馬去。 “哐!”重甲騎士摔在地上就爬不起來,郭紹隨即跳上去一腳踏住他的腹部,雙手提起障刀對著敵兵胸口的坦鱗甲猛刺下去……那敵兵大張著嘴,瞪圓了雙目眼神裡滿是絕望。

    郭楊二人立刻背相抵嚴陣以待,沒有商量沒有遲疑,完全是不約而同。

    戰場上的背,只能交給信任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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