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千嬌 作者:西風緊 (已完結)

 
巴爾帕金 2014-8-9 19:19:5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19 1000208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9 19:51
第十九章 晉陽之役(4)


    忻口,黃沙漫天。

    傳說漢高祖劉邦親征匈奴被圍,死戰突圍,一路逃奔到此地才得以脫險。大難不死,劉邦十分高興,就把這個地方取名“忻口”,意思就是很高興的口子。

    祖先的血早已淌遍河山,像忻口這種兵家要地,匈奴人、突厥人、回紇人、契丹人、漢人都曾來過,古人在此浴血奮戰,今人照樣前仆後繼。

    郭紹一走到這個地方,看見山川形勢,立刻就被震動了。兩面是山脈,眺望遠方,山脈背後還有黑影重重,大山的影子就好像一團團巨大的烏雲從空中壓在地面上。

    太陽垂在西邊,萬里晴空,地上非常乾燥,一大片的塵霧被人馬踏起。

    郭紹追隨向訓的人馬上了一處小山坡,前方的殺聲驟然變大。千軍萬馬就出現在眼前,破落的忻口軍鎮顯得十分渺小,就好像人海中的一葉孤舟,飄搖欲沉。

    北面的遼軍明顯人多,前面殺的天翻地覆,後面的馬兵都一陣一陣地排列沒動。而周軍則全數在一線,沒有任何預備隊,整片戰場塵煙四起、旌旗湧動,打得不可開交。

    這陣仗,雙方交戰規模加起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有那麼多人,那麼熱鬧,卻叫人莫名生出一種孤寂之感……興許是除了打起來的一片軍隊,不見其它人煙的緣故,四下一片荒蕪。

    “遼軍主力都在此地,咱們就算增援上去也是杯水車薪。”向訓看清場面,立刻就說了一句。

    張建雄沒好氣地罵道:“那姓史的還衝,他以為自己能擊敗遼軍?”

    向訓軍在山坡後面展開布陣,一時按兵不動。

    細看了一陣,大夥兒總算瞧明白了戰場上的形勢。周軍正面的大部騎兵沒法突破遼兵的陣線,唯有一股人馬已經殺進遼軍縱深。那股人馬人數不多,在遼軍千軍萬馬之中左沖右突,四面都是大片的遼兵;看樣子肯定是史彥超和他的親隨,只有他才會這般兇猛吧!

    裡面那幫騎兵雖然左右衝殺,卻沒法對擺開了半里寬的大軍造成什麼影響,更沒有讓遼軍動搖。不過他們看起來十分強悍,竟半天沒有被消滅……如果不突圍出來,也只是時間問題。

    向訓當下便回顧眾將道:“今日之要務,救出史彥超,撤回忻州。”

    “主公……”張建雄又要說話,他似乎對史彥超成見很深。

    但立刻就被向訓制止了,向訓道:“史彥超號我朝第一猛將,威名曉諭全軍。若讓他戰隕,則我朝幾十萬大軍被奪氣矣!士氣必大受削弱,後果不可廟算。”

    眾將聽罷拜服。

    向訓以馬鞭遙指:“遼軍右翼前後結合部較弱,史彥超位置也靠右。張建雄,你即刻率本部精騎出,衝其右翼;史彥超乃戰陣老將,見到形勢必向東驅進,兩面夾擊,可解史彥超之圍。”

    “末將得令!”張建雄領命而去。

    不多時,軍中便出一兩百騎精銳,甲胄兵器嚴整,將士都有驍勇之氣,不過向訓的騎兵戰馬沒有甲具,仍屬於輕騎兵。

    這支馬兵前後分作四股,前軍全是騎槍長矛,後面的或拿斬馬刀、或帶弓箭,每一排的兵器都比較統一,看起來確是十分整齊好看。他們出動後就慢跑前進。

    就在這時,只見遼軍後方沒參戰的部隊中,一股馬兵從側翼運動,盯住了張建雄部。

    張建雄部在右翼被截,雙方騎射一片拋射。接著張部第一波騎兵便迎面衝殺,雙方對沖交戰,騎兵群頓時衝殺劈砍,人仰馬翻戰作一團。但張部中間的兩股馬兵並不衝進戰團,而是機動迂迴繼續前撲。

    張建雄到達預謀的地點,即刻發動衝鋒,猛|插遼軍結合部。果然如向訓預見的那樣,張建雄率軍一波衝殺就貫進了敵陣。陷在敵陣中的史彥超精騎發現動靜,也調轉方向向右翼策應援軍。不多久,遼軍側翼就被從中間打穿,史彥超得到了援軍支援,殺出重圍。

    陣上幾乎全是戰馬,雙方一團團馬兵來回衝殺,就像颱風中的海浪漩渦一般。馬蹄塌得土地都在顫動。

    不料側翼匯合的馬兵沒有退回來,繼續在遼軍鬆動的位置繼續衝殺。不多時,遼軍後方沒進入戰鬥的兵馬中,一大片馬兵陸續開始出動,自右翼增援上來。

    張建雄的人馬掉頭向南面衝出,遼人援兵幾乎是尾隨追擊張建雄,像潮水一樣瀰漫過來;張建雄率軍疾奔,後面被追擊射殺多人,不斷有人落馬……史彥超卻沒出來,因為很容易看到洶湧的馬群之中,有一處塵霧特別大,像是有地刺在裡面亂鑽一般。

    張建雄邊戰邊跑,還好是騎兵,苦戰得脫。沒一會兒就見他滿臉血污策馬上來,跳下馬就破口大罵:“史彥超自己要死,怪不得別人!害我損失了那麼多人馬!”

    向訓愁眉不展,問道:“你見到他沒有,是否出言不遜?”

    張建雄吐出一口血水:“末將怎敢壞主公的事?什麼都沒說,就勸他先突圍出來,再作計較……對了,我還告訴他援軍不多。”

    向訓問道:“史彥超是怎麼回你話的?”

    張建雄頓時又滿臉火氣:“他說,豎子在邊上好好觀戰,看老子如何破遼軍大陣……娘|的!”

    眾將面面相覷,唏噓不已。

    忽然向訓一拍額頭嘆道:“我害了史彥超!”

    “主公何出此言?”部將們急忙問道。

    向訓道:“我不該領衛王的軍令,若是換一人來救史彥超,說不定他就領情了!”

    一個部將勸道:“主公不必自責。史彥超是捨不得丟掉部下精騎,他若是敗走,所部必遭遼軍壓背掩殺,傷亡不可細算。所以才一味死拼,欲戰退遼軍……他不走,與主公卻是一點關係都沒有。”

    “史彥超的性命比本將的要緊。”向訓伸手到佩劍劍柄。

    “向將軍且慢。”郭紹的聲音忽然說道。

    眾將轉頭看向後面的郭紹,向訓說道:“你有何話說?”

    “末將以為,向將軍可以再等等。”郭紹的聲音很平靜,“將軍是否救過溺水的人?溺水者剛剛落到水里的時候,體力尚存,又驚慌失措。如果馬上下去救人,必被他按頭箍頸,無法救其脫險不說,還可能被他連累一起溺亡。人手不夠的時候,救人溺水最好的辦法是等著,等溺水者精疲力竭之時,然後出手,則事半功倍。”

    向訓聽罷饒有興致地端詳著郭紹的神色,手也不自覺地從劍柄上放開,沉吟片刻問道:“以郭郎之見,何時才是救史彥超溺水的時機? ”

    郭紹指著前方戰陣:“遼陣之中,史前鋒所部掀起的那團塵土,流動快慢未有變化。因此可以推測,就算史前鋒身邊的親兵時有減員,但還沒有到戰力急劇下降之時,也不影響他的衝殺速度。等到他們人疲馬乏,死傷減員到一定程度,必然衝殺不動了,上空的塵土就會停止竄動。這時出手,解其圍,則史前鋒無力再戰了……除非他確是一心求死。”

    向訓反問道:“萬一緩急沒拿捏準,或是衝殺不進沒能及時解圍,致使史彥超戰死,豈不是得不償失?”

    郭紹道:“不這樣,就算解圍了,史前鋒願意罷手麼?”

    張建雄附和道:“我看郭郎的法子行!那史彥超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咱們拼了命才給他解圍,他反不領情;等到遼軍援軍覆壓上來,我們不走這點人馬全得陪他耗盡在大陣之中!”

    “那就再等等。”向訓沉住氣道。

    太陽漸漸西陲,到了山頂上,乍一看它沒動,但過一陣再看就能發現它又降了幾分。向訓的部隊停在大路兩邊,全軍按兵不動,這邊十分平靜;前方卻殺聲震天,軍馬奔騰,戰鬥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地面上到處都是人和馬的屍體,還有一些無主的馬向戰場周圍亂跑。

    雖然整體是兩軍正面拼殺,但戰線一直都很動盪。騎兵大戰,軍隊並不靜止不動,而是來回衝殺,縱橫交織。

    過了許久,遼軍中間左右亂竄的黃塵流動速度緩慢下來……看來史彥超已經不行了,無論他有多猛,一旦被圍死不能動彈,必死無疑。

    向訓也發現了跡象,專門回頭詢問郭紹:“郭郎覺得時機到了?”

    “請向將軍決斷!”郭紹抱拳道。

    這時向訓才回顧左右:“全部馬兵,隨我出戰!”

    “得令!”“得令!”

    郭紹等最後回頭,居高臨下看了一眼戰場的場面,然後上馬跟著向訓下了山坡。一員武將大聲吆喝道:“騎兵上馬,準備出擊!”

    武將們策馬從各部馬隊中奔過,一面吆喝鼓舞士氣,一面下達各種軍令。

    少頃,馬蹄聲成片響起,數百騎精兵同時出動,戰馬由小步移動逐漸加速,然後慢跑著撲向戰場。

    越來越近了,向訓伸手拔出劍來,高高舉起。眾軍把提著的長矛馬刀紛紛端平,“唰唰……”又是一陣刀劍出鞘的金屬音,猶如一陣沒有旋律的音樂,粗狂簡潔卻又充滿了熱情。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9 19:54
第二十章 晉陽之役(5)


    殘陽似血,最後的余光留戀在天地之間。明晃晃的鐵劍高高舉起,向訓大喊道:“殺!”

    前鋒首波馬兵以有去無回的氣勢猛貫戰陣,馬蹄急速交替翻飛,塵土飛濺。數排騎兵如同疾奔的海浪,以彈指間數丈遠的高速沖鋒。眾騎士身體前傾,櫻槍平端,好似一支支離弦的利箭。

    瞬息之間與遼軍湧動的一股馬兵短兵相接。戰馬對沖,雙方的騎士擦肩交替而過。電光火石之間兵器揮舞刺殺,慘叫四起,沉重的金屬撞擊聲、人的慘叫聲響徹群山。

    後續跟上的張建雄舉槍大喊:“效死沙場,正在今日!”遂率一股騎兵加速沖刺而去。

    向訓率精騎親隨,帶著後續大隊馬兵,也踢馬揮劍,由慢跑逐漸進入衝鋒狀態,眾軍呼嘯前驅。向訓不是史彥超,並不沖在最前面,很快身邊的親兵便越過他的位置,直衝而前。郭紹見狀,心道現在追隨的是​​向訓,不能叫主將衝前、自己躲後面,也率領二十餘騎追上去,馳馬衝鋒。

    郭紹早就會騎馬,但是一直做步兵、根本沒條件和機會練習馬術,馬上作戰更是第一次;以前感覺騎馬不難,騎得也很好,以為馬戰也差不多那樣。不料戰馬慢跑的時候還好,一沖鋒起來,比摩托車還快,而且上下顛簸,好像正身置驚濤駭浪的小舟船頭,感受真是刺激得緊!

    他許久都沒找准起伏的平衡,在馬背上被顛得七葷八素,睜眼看去,只覺得地動山搖,無數的甲兵都在左右亂晃。要不是一手緊緊拽著韁繩,衝鋒的高速階段被顛下馬也說不定;緊張之下,他下意識雙腿夾緊馬腹穩住下盤,生怕落馬……那馬被用力一夾,以為是加速的信號,跑得飛快。

    此時此刻,郭紹心頭閃過一種錯覺,好像開車踩錯了油門。

    戰馬飛奔速度不減,於是郭紹看上去真是勇猛異常,徑直掠過了前頭的精騎,一股奮勇爭前的勁頭……他真是有苦說不出。

    這時前側正遇遼軍重騎反沖,當先一騎非常強悍,掠過周軍騎士便手起刀落,連殺數人。隨後的周軍騎兵張弓搭箭射之,數箭不能透重甲,那遼騎渾身鐵甲、連馬都有甲,左手還拿著一塊圓盾。

    周軍中一小將大喊道:“郭郎,快|射那廝!”

    一箭射死北漢第一猛將張元徽的人就在軍中,眾人都寄希望郭紹趕快射殺遼軍悍將,減少己方傷亡。郭紹倉促之下,從箭壺裡取箭搭弦,瞄準了就是一箭……但結果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箭矢偏了老遠,直接從那騎頭頂上空飛過。

    郭紹愣了愣,大怒,一邊​​跑馬一邊又連射兩箭,無一射中。

    眾軍愕然,此時此刻恐怕有人會懷疑郭紹的奇功可信度,或者他根本是冒名頂替!

    而那遼軍悍將仍然生龍活虎從左翼直衝,他在馬背上上躥下跳嫻熟得很,像在表演雜戲一般,一身重甲卻相當靈活。雙方的騎兵就像迎面錯車一樣的位置,速度又快,靠近的時機很短,一般只能過一兩招;那遼兵悍將與好幾個騎士陸續過招,不僅沒被除掉,又殺落馬二人。

    郭紹尋思,騎射和步射根本是兩碼事。眼見那廝一馬當先快要殺到,郭紹沉住氣,趕緊收了弓,從背上把斬馬刀拔出來。柄長、身長的雙手兵器,長度能有效增加攻擊距離,步騎合用;騎​​射不中,當此時只好準備近戰接敵。

    就在這時,楊彪大喊:“大哥,讓我來!”遂與羅猛子二人策馬越過郭紹的位置。很快就與那遼軍悍將靠近了,楊彪大喝一聲,雙手揮起鐵刀就攔腰橫掃過去;不料那遼人身體向後一仰,上半身都貼在了馬背上,頓時一矮,叫楊彪的橫掃落空,雙方頓時交錯而過。

    遼人悍將隨後就碰上了羅猛子,羅猛子手持一柄模樣醜陋的粗糙鐵鎚,側身更加接近遼騎,然後揮起鐵鎚就向下砸。遼人以盾接住,“哐”地一聲巨響,座下戰馬嘶鳴了一聲,但遼將在馬上穩穩的毫不受影響;反而用盾把鐵鎚向羅猛子後面一推……羅猛子本來為了砸到對方馬背,身體就向左傾斜重心失穩,這下被一推,徑直從馬背上摔落下去……這羅猛子從來就是步軍小卒,恐怕馬上比郭紹好不了多少;三兄弟中,恐怕只有楊彪騎過的馬多一些,他好歹做過不短時間都頭。

    “哈哈……”遼人悍將一面回頭大聲嘲笑羅猛子,一面勒馬向左稍稍避開,矯健地在馬背上重新坐正。

    但他笑聲還未落下,就愕然見到一員周軍將領從他側後橫衝出來。此人正是郭紹。羅猛子剛剛摔落下馬,在地上來不及爬起來,後繼的遼軍騎兵眼看會踐踏在他的身上。若是鐵蹄踩在羅猛子那油水豐富的大肚皮上……場面太美,郭紹不敢想像。

    郭紹的法子相當愚笨,但卻非常及時。剛剛斜衝出來,立刻迎上了奔來的一名遼軍騎兵。當是時,情況就像在公路上、大家都好好地在自己的行駛道上行駛,忽然一個傢伙把車橫衝到逆行道上!奔上來的遼軍騎兵急忙勒馬,戰馬在如此近的距離沒法避開,慣性也停不下來,“砰”地一聲,馬肩撞到了郭紹座騎的中間。座騎被撞得痛苦嘶鳴一聲,向側面一倒,郭紹借勢猛地撲將下馬,身上雙重鎧甲加體重兩百來斤沉重地摔在地上,頓時七葷八素,眼前金星亂飛。

    這時羅猛子已經爬了起來,奔上來救郭紹。郭紹全身疼痛,也不知自己受傷了沒有,咬牙爬起來。他生氣地看著獨騎奔出十步的遼人悍將,又低頭尋找,發現自己的弓掉在地上,遂撿了起來。右手上綁著護指,他立刻取箭壺裡的箭。二石強弓,是向訓部將士用來練習臂力的弓,實戰基本無人使用……實戰用一石二已經是強弓了,步射裝備的也大部分是八斗、一石弓。

    郭紹惱羞交加,立刻用猛力將二石弓拉成滿月,在十步的近距離對準那廝。那遼軍悍將回頭看到郭紹拈弓搭箭,便舉圓盾護住要害。 “啪!”弓弦顫動,一箭呼嘯而去,重箭猛地貫穿了圓盾!

    連圓盾和甲胄的雙重防護都沒救得了那遼將,聽得一聲慘叫,那廝終於落馬。

    郭紹以前狼狽了一陣,怒不可遏,當下站在原地就一頓猛射,“啪!”……“啪!”……弦聲頃刻不停。

    通常人們混戰用弓箭時,由於距離較近而且自身體力損耗,所以弓不拉滿。但郭紹一時間沒顧得上許多,次次滿月,又是強弓。那陸續衝殺上來的遼兵,一箭一個,又準又狠,重箭次次洞穿鎧甲。沒一會兒,七八匹空馬就從身邊跑過。

    連殺七八人,郭紹怒氣稍息,體力也有所不支,終於停了下來。頓時只覺得雙臂又軟又酸,手心裡全是汗,手指在抖已經沒法沉穩了。

    “郭郎威武!”周軍中一員武將見他殺人如麻,在側面大聲喝彩。

    這時楊彪及二十個親兵也策馬來到了郭紹身邊,將其團團護住。楊彪大喝一聲:“本隊全部下馬,步戰!”

    整隊人都是小底軍各部步軍的士卒,過慣了徒步作戰的苦日子,給他們戰馬都發揮不了作用,真正是一群騎馬的步兵,還不如步戰。眾人自馬上下來​​,紛紛拿起兵器聚攏,抱團作戰;只有四個士卒還騎著,帶著那些戰馬跟隨正在側翼運動的周軍馬隊活動,捨不得把戰馬丟下不管。

    列陣步戰的楊彪在最前面,手提長柄鐵大刀,暴力開道。遼人重騎兵衝來,一般的步卒見其居高臨下,多心有懼意,僅以櫻槍密布防禦;但楊彪卻是蹬著馬步沖得最前,毫不退避,手中鐵刀揮得虎虎有聲,人來殺人、馬衝斬馬,一副老虎下山的氣概。

    據傳周軍步將常用的鐵刀,是唐代陌刀演化而來,不知真假;但這鐵刀從長柄到寬背刀面,全是鐵打,十分沉重,確是只有身強力壯者才喜歡用的兵器。

    楊彪手裡的鐵刀比幾乎所有長兵器都重,更遠超長矛櫻槍的硬木槍桿,橫掃過去,重量力道就先佔了先,敵兵莫敢招架。他一張馬臉,兩腮硬鬍鬚,發怒起來凶神惡煞,一身血污就像個殺人狂|魔,氣勢亦是十分駭人。

    在洶湧的馬群裡,郭紹這支小股步軍機動緩慢,幸好有向訓部的一股騎兵正在附近左右馳擊,郭紹他們才不至於被圍死或被踐踏分割。

    這時聽得“嗖”地一聲,一箭射在了楊彪的胸甲上,楊彪大罵一聲伸手就拔了。郭紹循方向看去,只見不遠處一個遼軍騎兵正抬起弓來要射第二箭。郭紹大喝一聲,同時伸手取箭矢。

    那遼騎本來要繼續射楊彪的,聽到喝聲,突然發現郭紹手裡的弓箭,立刻調轉方面瞄住郭紹。郭紹也隨即抬起了弓,倆人隔著二十餘步對視一眼,只是剎那之間,“啪!啪!”箭矢對射。

    郭紹先中一箭,胸口一重,這部分裡面有塊鍛打的鋼板,外面是一層環鎖鎧,箭矢未能穿透。幾乎同時,前面那遼兵痛叫了一聲,丟掉了弓箭,只見一支箭矢已插進他的肩膀。遼騎伸手摀住肩膀,調馬便跑。

    這麼近,竟然只射中了肩膀!他實在是臂力用竭,手也不穩,要不是看楊彪危險心裡著急,他差點都沒拉開強弓。這時他立刻回顧左右喊道:“誰帶了弓箭?”隊伍裡一個士卒忙取了強度比較正常的弓送上來。

    郭紹等繼續配合附近的騎兵作戰,戰陣上廝殺未停。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9 19:57
第二十一章 草船借箭


    天色漸暗。向訓軍苦戰,奈何兵力有限,前期憑勇氣穿進敵陣,很快就衝殺不動。一部分騎兵在陣中尋找薄弱空隙來回馳擊,更多的人被遼軍纏住混戰,大部有戰力的人馬脫不開身。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向訓大喊道:“史彥超就在前面,誰去解圍?”

    郭紹等一邊跟上騎兵一邊步行作戰,位置較低,看不到史彥超。但循著向訓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到一大團遼兵騎兵非常密集,密集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馬兵部隊需要機動,速度稍快就容易相互碰撞,所以通常馬與馬之間間隙比較大;但前方那一團遼兵騎兵擠在一起,團團圍著中間,人馬在那里基本放棄了機動,因為那麼密,馬群根本跑不起來。

    當是時,向訓身邊一員武將率部衝上去,全部只有幾十騎,這已經是向訓能機​​動抽調的大部騎兵。那武將身先士卒,率先沖上去,欲擠開遼兵停止不動的馬兵;但剛剛靠近就有幾支長矛刺上來,那武將沒長三頭六臂,招架不住立刻被刺落下馬,然後被亂刀剁得慘不忍睹。

    後繼另一個周軍騎士尾隨武將而至,見前面的人砍得不成人形一片血腥,大駭之下勒馬調轉方向。不料還是被一刀刺中腹部,又被奔走的戰馬帶著橫向一沖,扎進腹部的長刀立刻又撕到了傷口。 “啊!”那騎士的慘叫非常瘆人,從馬上摔落後,不能馬上死掉,躺在地上張嘴哭喊。

    他捂著腹部的手立刻變成暗紅,一截腸子流了出來,場面十分可怖。

    後面的周軍騎兵衝到遼軍陣前拼殺幾下,又策馬運動回來,來回衝殺完全無力破圍。

    這邊的楊彪觀望一陣,回頭對郭紹說道:“咱們去沖開口子,讓向將軍的馬兵及時增援!”

    郭紹伸頸觀望,只見張建雄還在向訓的身邊。這張建雄著實算得上一員猛將,之前第一次為史彥超解圍,一擊就解,若不兇猛難以做到……因為遼軍騎兵已經夠厲害了,這場惡戰,幾乎是郭紹從軍以來遇到的最強悍承受力最強的古代軍隊。

    “稍安勿躁,等張建雄先上。”郭紹道。

    向訓此次不​​計代價不顧性命參戰,戰術目標就是解救史彥超;現在被圍的史彥超近在眼前,他不可能不傾盡全力做最後努力!

    果然如郭紹所料,一會兒之後向訓便強令道:“張建雄,你即刻衝破前方遼陣,若是不成,提頭來見!”

    “得令!”張建雄即招呼身邊僅有的馬兵調轉方向撲來。此時向訓身邊已是兵力單薄,此刻如果有一小股遼軍勁旅能突入向訓部中心,主將必餡險地!

    張建雄躍馬大呼:“大限已至,不成功、則成仁!全力出擊!”

    悲壯而激昂的吼聲讓張建雄此刻的形像變得十分耀眼,眾軍勇氣倍增,軍心集聚在他的身上,頓時氣勢勇冠三軍!

    張建雄以最精銳的少量精兵作為鋒芒,自己居中身先士卒,策馬便衝,身後只剩二三十騎緊隨其後。遼人騎兵密集排布,長矛當前如林以拒;張建雄前鋒第一波先以高速沖鋒靠近,近至陣前戰馬本能地減速,但前段衝鋒太快根本止不住,一騎千斤重的人馬徑直撞將進去。

    只聽得一聲長喝,亂軍之中“哐”地一聲巨響,不知是張建雄的斬馬刀砍在了什麼東西上面,漸漸黯淡的光線中清晰地看到火星閃亮。其充滿力量的暴響,一時間叫郭紹想到了石匠幾十斤鐵鎚砸在石頭上的大力……據說石匠吼得最兇,就是防止太大的震動造成內傷;如此想來,但凡近戰猛將出招前都喜歡大喝一聲,可能也是防震。

    前方人仰馬翻,叮叮哐哐打作一團,遼軍騎陣鬆動散架,馬兵在周圍胡亂亂跑。

    郭紹見狀,大喝一聲:“該咱們上了!”

    話音剛落,還沒來得及下令,楊彪便提起刀大步而上,郭​​紹等急忙操|起兵器跟進,護住其側翼。楊彪勇力前驅,鐵鞋沉重地踏在地面上,一步一濺塵土,就像火車頭一般在冒煙似​​的。

    這團遼騎沒有機動,和步兵差不多,只是比步兵坐得高,陣列已被張建雄衝亂,左右不能相顧。楊彪衝上去就大開殺戒,見人就殺,刀兵撞在鐵甲上的巨響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鳴。

    一個遼兵被劈下馬來,剛剛翻身欲起,立刻迎來了後續跟進的步兵亂捅,沒來得及招架就渾身被捅得到處冒血,慘叫不已。大夥兒盯住側翼靠近的另​​一個騎兵又一擁而上,那遼騎側身揮刀劈打刺來的長矛,但瞬間便被刺了好幾槍,連人帶馬鮮血亂彪。

    楊彪殺紅了眼,衝殺奮不顧身。郭紹大呼羅猛子以盾錘護其側翼,自己也見機行事,專門掩護。有一個猛將衝鋒,如同尖刀,郭紹便無須拼命,況且他對長槍、斬馬刀等長兵器都不擅長。

    郭紹同楊彪從高平打到晉陽,數度拿性命惡戰,配合已經非常默契……楊彪打頭陣,以暴力和威勢壓住場面。而郭紹的長處是善於洞察形勢,在楊彪最危險的時候,他總是能及時出手,常常是慢一步都要壞事的情況;他這種能耐大概是長期不斷練習弓箭修來的,因為弓箭要射的準需要善於觀察,特別對於活動之物,不僅要觀察它的動向、還要猜測領悟它的動機。

    沒一會兒,郭紹便隨楊彪率先突入重圍。抬眼一看,只見裡面一圈屍體,有遼兵的也有周兵的,還有許多馬屍,有一處地方都堆積起來了幾乎成了一道簡陋工事,地上一片血泊。郭紹認為自己走錯地方,誤入了屠宰場!

    史彥超和幾十個渾身是傷的人在裡面死戰,馬全沒了,被遼兵團團圍死。在遼兵暴打暴射之下,片刻之間又見史彥超左右倒下多​​人,形勢已是到了存亡關頭。遼人可能已經知道這傢伙是史彥超了,簡直是不計代價要弄死他……第一猛將的親兵,真不是那麼好做的,眼見他們真是太慘了!

    最奇特的還是史彥超本人,這傢伙長得最高最扎眼,渾身都插滿了箭羽,特別是背上,看上去和刺蝟沒有兩樣。更奇的是,這廝居然還沒死!遼兵弓馬嫻熟,但射了他這麼多箭,竟然沒殺掉……可見像郭紹射張元徽那種精準箭法,世上鮮有;或許這玩意不僅要苦練,還需要天分資質。

    這裡的遼軍沒有“紹哥兒”,史彥超才能站在那裡。

    郭紹真的打娘胎起沒見過被射成這樣的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史彥超在演草船借箭!不是為了借箭,他怎麼會中那麼多發?

    “史前鋒!”郭紹喊了一聲。

    史彥超回頭看了他一眼,終於認出是周兵友軍。片刻後張建雄也撕開了遼陣,率騎兵衝進來了。

    重圍一解,史彥超也不傻,趕緊提著劍向這邊跑,半路背上又多了幾箭。那些親兵能跑得沒多少了,大多傷得就靠一口氣吊著,史彥超一走便陣列動搖,遼騎蜂擁而上快速分割,後面慘叫四起。

    一行人匯合一路,返身逃竄,遼騎追擊,又遇到向訓親率騎兵接應,情況稍緩。

    這時郭紹才發現,向訓各部已從周圍收縮集中,兵力戰損近半,如此一來活動空間就更小了。回頭望去,南面又得到了遼軍的增援,向訓前來解圍的兵力也全都陷入了一個大包圍圈。

    增援的遼軍預備隊甚至將正面作戰的史彥超部主力的右翼打得混亂一片,史彥超部幾欲全線崩潰。如此糟糕的戰局下,他們沒一哄而散可能是覺得史彥超還沒死,又寄希望於增援部隊。

    幸好沒一會兒天就全黑了,滿天星星卻沒有月亮,前面交戰的軍隊還沒機會照火把,光線極暗。郭紹等找到座騎,跟著向訓的兵馬趁亂衝殺,大夥兒好不容易才憑藉尚存的精騎衝出遼陣。向訓全部騎兵將近四百騎現在已折損大半。而史彥超部主力因右翼被擊潰後,全線後逃,被遼軍衝殺,亂作一團。

    亂兵一起向南逃竄,很快就遇到了在後面列陣的步兵。光線暗淡,視線不清,敗退的騎兵洶湧亂跑把步營給沖開了,那幫步兵先躲避自己人的馬兵,很快便一哄而散,撒腿就跑。

    步騎在黑夜中亂奔,潰不成軍。今天一天的時間,周軍的史彥超部加上向訓部,一天內就損失四千多人,其中死傷不知其數。

    唯一還好的,不管怎樣向訓的戰術目標已經達到了,總算把剩下半條命的史彥超給救了出來。

    眾人一路無話,郭紹也半句話也不想說,全身感覺已經虛脫了,要不是因為後面可能有追兵拼著一口氣,現在他就想在路邊躺下。

    就在這時,刺蝟史彥超忽然回頭問道:“你叫啥名字?”

    “郭紹。”他不想多說一個字,包括自己屬於哪一軍。但是想一想他還是說道:“雖然是咱們率先沖破包圍,但史前鋒該感激的人是張建雄將軍。”

    張建雄也在不遠處,聽罷“哼​​”了一聲。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9 20:01
第二十二章 想當年


    回到忻州,衛王連夜召見諸將。史彥超多處受傷,回來就趕緊找郎中療傷,沒有入見;向訓很看重郭紹,不顧他職位低微,一意帶他去見衛王。

    忻口之戰,以郭紹心下之見,衛王符彥卿應該對戰損的四千將士負有不少責任。

    但符彥卿不僅早就封王,女兒馬上就要封皇后了,兄弟兒子無一不是掌兵大將,符家根本就是一個大門閥……郭紹認為向訓這種級別的武將都不會說什麼不好聽的話。他打算參與召見也不說任何話,除非有必須回答的問話。

    第一眼看到符彥卿,郭紹就想起了張建雄的一句話:衛王老了。

    符彥卿的頭髮鬍鬚全部花白,目光也微微有些渙散,神色看起來很疲憊,可能是年紀大了的人熬不得夜的關係。他臉上很多皺紋,顴骨部位爬上了老年斑,不過細看之下其實臉型和五官都很端正……也許他年輕時候也曾是個能人,但至少現在,符彥卿的臉上再也看不到鼓舞人心的東西,有的只是暮氣沉沉。

    感嘆春花易凋、韶華易逝的,不僅是傷春悲秋的婦人吧。偶然之時,郭紹也曾想過人老的時候,恐怕再也沒有激奮的心態了,半身已入土、歲月無多,努力奮鬥半天還能圖個什麼?

    在場的除了向訓,還有幾個武將。郭紹都不認識,但猜測其中可能有郭從義、白重贊、桑珪等人,因為之前向訓提過進駐忻州的武將。不過郭紹不知道誰是誰。

    很快在場的人也注意到了面生的郭紹。這個疑問終於由符彥卿的口問出來,指著郭紹問:“他是誰?”

    這一問,倒讓郭紹覺得世間頗有滄桑之感……記憶裡真正屬於這個時代的名叫郭紹的少年郎,在許多年前的兗州,飢寒交迫,就是面前這位老人接受了女兒的央求,命令部下救起少年郎的。當然符彥卿不可能還記得那件事、那個人。

    郭紹答道:“回衛王的話,末將叫郭紹。”

    向訓開口道:“衛王,他就是在高平之戰、一箭射死張元徽的人。”

    “哦!”符彥卿點點頭,隨即又說道,“想當年,老夫也是能開十石弓的……”

    郭紹聽罷,認為符彥卿的胳膊上綁了一個高科技馬達,或者他本身就是力大無窮的變形金剛、臂力可以當千斤頂用,把投石車當弓弩玩耍的人。

    不過射殺張元徽這件事看來確實很出名。因為本身就是很難辦到的事,這種猛將身上可能披了兩三層重甲,弓箭很難射穿對他造成致命傷,除非是射中面部等小範圍區域;戰陣之上人馬衝來衝去,要命中那種地方實屬艱難,否則史彥超早就死了,也不至於上演一出草人借箭。連郭紹也覺得自己佔了一部分運氣因素,就算是練習過千百遍,仍舊不能保證每次命中靶心。

    向訓又道:“這次我們能救出史前鋒,郭郎也立了大功……先是,我部拼死解圍,但當時史前鋒勇憤具發,又陷入敵陣。我們如果再而三地給他解圍,恐怕兵力耗盡,銳氣挫失,最後便無能為力了。郭郎告訴我一個道理,說救落水的人,要等他掙扎不動了才救得上來,不然得把救人者也按進水里去。於是我們便等史前鋒兵力疲敝之時出動,遼軍兵多將悍,耽誤了一些時間,才至於史前鋒身披重傷。”

    符彥卿道:“幸好及時。”

    向訓卻大加讚賞:“我以為,郭郎很能把握時機。今日若非聽他的,史前鋒必定再次三番陷陣,我軍如何能次次替他解圍?最後救史前鋒時,我部已成檣櫓之末,也是有賴郭紹奮勇相助,才勉強破開遼陣。”

    郭紹道:“只因末將的部下奮勇,末將不敢居功。”

    向訓搖頭不以為然道:“部下奮勇你不爭先,這正是我欣賞你的地方。但我留心發現,郭郎能把準時機出手,次次救要害之處;今日若無郭郎在後,你部下猛將戰死幾回了,如何奮勇?”

    “向將軍謬讚,末將不敢當。”郭紹今天比較謙虛,一則因為在場的都是大將,不便表現得太託大;二則自己出主意救史彥超的辦法,讓史彥超把親兵折損了個乾淨,自己也變成刺蝟就差點沒死……史彥超知道這事後,以及在場的這些人,是否真的會感謝自己?比較難說。

    符彥卿饒有興致地聽著二人把話說完,這才開口道:“明日便班師回晉陽罷。”

    郭紹聽罷頓時愕然,好容易忍住沒開腔,默默聽著。

    “這……”旁邊一個武將臉色變得很難看。

    符彥卿轉過頭看著臉色難看的武將道:“桑珪,你的人留下來守住忻州便可以了。”

    那桑珪是北漢的武將,本身就在忻州,後來投降周軍的。

    符彥卿又回顧左右:“諸位以為如何?”

    沒人回答,既不贊成也不附和,這尷尬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委婉的反對吧。

    符彥卿道:“史彥超受了重傷,精騎折損,我軍損失慘重,無力再和遼軍作戰了。死守忻州,這麼多人馬糧食不夠吃,也起不到要緊的作用,桑珪就能守忻州。因此老夫決定暫且先回晉陽,等官家定奪。”

    幾個武將只得怏怏領命。

    ……

    於是郭紹便又和向訓的殘餘部隊步行回晉陽。到忻州走一遭,打了一仗死三個兄弟;卻總覺得沒幹什麼有意義的事,遼軍既沒有被打退也沒有擋住,只是救了史彥超的性命……不過史彥超要不是以單薄兵力被派出去送死,又何必費那麼勁救他?

    圍攻晉陽城的戰鬥暫時已消停,周軍圍而不攻,正在觀望。郭紹想起前幾天的“蟻附”,恐怕周軍這種無腦爬牆的攻城戰術並不太好用,傷亡一定不小……但似乎也沒多少別的辦法,像挖地道這等奇謀妙術,凡是能想到的法子在常年的戰爭中都用濫了,守城的也懂得防範,根本起不到奇謀的作用。

    回到晉陽後,向訓便拍胸脯說要履行出兵忻州之前的承諾,設法帶郭紹去面見皇帝,好讓皇帝論功行賞給封個官。郭紹感謝的言語之間,又提及打算先見張永德。

    張永德曾經專門關照過自己,又是禁軍實權將領,若能見面先打個招呼確是很好。

    向訓頓時詫異,沒料到郭紹和張永德還有來往。郭紹以為他會詢問,正琢磨怎麼回答顯得比較有誠意……但向訓並沒有問出來,權當不知道。

    向訓只說起一些關於張永德近期的事,說張永德目前在新皇面前是炙手可熱。

    當時高平之戰,右軍步騎主將樊愛能、何徽二人率先逃跑……便是郭紹所在小底軍的前方,騎兵一觸便逃,步兵一哄而散。後來周軍反敗為勝追擊北漢軍,這兩個人又在路上散佈假消息。

    皇帝當然非常生氣,高平之戰後就想算賬把這兩個人殺了以儆效尤,但又有些猶豫(郭紹聽向訓敘述時,猜測柴榮那時仍舊沒有完全控制住軍隊,怕誅殺大將後造成別的武將產生兔死狐悲的抵觸情緒),這時候殿前都指揮使、禁軍實權派人物張永德適時力挺皇帝,強烈要求把這兩個武將砍頭。

    得到了張永德堅決的支持態度,皇帝立刻幹了自己想幹的人,不僅砍樊愛能、何徽,一口氣把他不爽的七十多個武將一併殺了……並當眾大罵那些被殺的武將,說他們“把朕當成奇貨,想賣給北漢主劉崇討個好價錢”,意思便是叛國罪,不死誰死?

    張永德頓時很受新皇賞識。

    許多大將都有毛病,不是貪財好色就是酗酒打罵士卒,還有的頂著“不義”之類的名聲,或像史彥超一樣嗜殺……但手握重權的張永德身上反而很難發現有明顯的缺點。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9 20:06
第二十三章 指揮使太小


    夏日的暴雨說來就來,時斷時續、時大時小,一口氣下了三天雨還未停歇。

    雨簾被風一吹,就像一條條乳白的紗簾隨風飄蕩著,又像大霧在半空蕩漾。遠望晉陽城,城樓城牆彷彿籠罩在深深的煙雲之中。雨水澆滅了烽煙,也沖洗掉了傷亡將士在城牆上留下的血跡。

    戰事被擱置下來,城外築起了藩籬工事圍城。工事後面只見大片的帳篷,就好像雨天無數的傘一般密布。

    下雨後天氣轉涼,滌盡了酷夏的炎熱;但涼爽之餘,潮濕也讓人們苦不堪言,因為沒那麼多房屋給所有的將士居住。帳篷沒法完全擋住雨水,乾燥的柴禾也很短缺,將士們打濕的衣甲只能用火烤個半乾,半濕不干的衣裳裹在身上確不是那麼舒服。

    最不方便的是道路的泥濘,連通各營地的道路被踩得稀爛,人馬走在上面就像在沼澤里徒步行走,又像身在水稻田的淤泥裡寸步難行,一腳下去爛泥直接淹沒腳踝… …驛道大路上好點,土地被車馬長期碾壓很結實,雨水未能浸透太深;但硬土表面附著一層薄稀泥,像潤滑劑一般,人馬走在上頭很滑,一不小心就要摔。

    周軍各軍大將天天去中軍大營,似乎正在為了是戰是退爭論不休。

    大將向訓再次派人來叫郭紹去他的大帳見面,這次向訓看起來神色有點尷尬,並屏退了左右。以郭紹與他結交相處這段日子看來,向訓其實是個實在人。但實在人也難免會偶爾腦熱拍胸脯說什麼“我帶你去見官家,讓官家另外給你封個官”之類的輕巧話;見到向訓現在這神色,郭紹就知道這事兒可能沒那麼容易。

    周朝比不得漢唐大一統大帝國,但好歹也是天下最強的中原政權,柴榮好歹也是受天下人承認的皇帝……就算北漢主等人口頭上不承認柴榮是天下共主,但心里肯定也會把柴榮這個皇帝當回事。

    皇帝是那麼好見的麼?

    郭紹見狀,忙好言道:“向將軍禮賢下士,多番接見末將,末將已是受寵若驚。末將這點微功,朝廷必會論功行賞,倒無須特意去討要官位。 ”

    郭紹這樣說倒不是為了拍向訓的馬屁,也不是在謙虛,確實向訓和自己的地位差距太大了,人家幾次單獨見面,確實是很給面子、給予了足夠的尊重。

    向訓問道:“對了,上回張都指揮使替你表功,是要升什麼職位來的?”

    “指揮使。”郭紹道。

    向訓皺眉道:“指揮使才多大點官,手底下至多不超過五百兵,還指不定是些什麼兵。太低了!”

    郭紹據實回答:“末將此戰之前,只做過都頭。”他不僅是據實回答,還沒具體解釋:都頭只當過一天,其實是個小隊長。

    向訓搖搖頭:“陣斬張元徽的名頭,與一個指揮使不符。何況別人不懂,本將來能不懂?忻口救史彥超,如若郭郎不在,史彥超已死。就憑這些功勞,不提潞州武訖鎮的軍功累加,也不止讓你做個小小的指揮使。”

    郭紹雖然也想出人頭地,但還沒想著一步登天,心裡正有一句話:步子太大容易扯著蛋。

    向訓沉吟片刻道:“我與宰相王溥素來交好,這事兒先和他說說,過幾日給你消息。”

    郭紹也不推辭,心道幾個月前自己還是個無名小卒、無人問津的小隊長,這就能和宰相扯上關係了?

    向訓再次拍著胸脯說:“別的我不敢保證,你絕對不應該只升個指揮使!斬北漢第一猛將、救史彥超的功勞,就做個指揮使,真是要笑掉天下人之大牙……”他稍稍放低音量,“官家在潞州就殺了七十多將領,回去還要治理諸軍,此時有大量的空缺,你且安心,我與王丞相說說,只要他點頭,此事好辦。”

    郭紹忙拜謝。

    不過向訓說得確實有點誇張,沒到達笑掉天下人大牙這種程度的。陣斬張元徽、武訖鎮打遼軍落單窮寇、救史彥超,這些事都是可大可小,功勞大小就看皇帝怎麼看、旁人怎麼說罷了。

    若是往小了說,這些事根本沒達到影響戰局的程度,也就算不上什麼豐功偉績;若往大了說,可以弄出故弄玄虛的“氣”來論述,軍中需要英雄、需要可以談論的具體事蹟,那些掛上第一猛將這類名聲的人、或那些很容易讓底層士卒理解的事蹟,能影響大軍的士氣。

    ……

    雨仍舊時不時要下一陣,郭紹回到晉陽城外耗了許多天,周軍再也沒有攻城。終於連續放晴幾天后,軍中傳來消息,皇帝下令諸軍分批陸續撤退。

    圍攻晉陽之戰,到此就應該結束了。周朝雖然沒有直接滅掉北漢,但在高平重創其主力,到晉陽城後,又把北漢所有的地盤蕩了一遍,除了晉陽城其它州鎮無一沒有投降過周軍。這次北漢可能要消停很久,不敢再有任何行動了,能不能恢復元氣還兩說。

    小底軍步軍已不成建制,只剩一些散兵敗將;但馬兵損失不大,主力尚存。郭紹等人附軍小底軍馬兵都指揮使麾下,並同他們一道撤退。

    班師回朝依舊是步行,馬要託一點東西,但很少騎。郭紹沒法計算,但感覺幾個月自己徒步走了上千里。他很快發現,自己這小股人馬沒人管束,上峰既沒有都頭也沒有指揮使,沒人過問不歸自己管的部隊,他們只有個主將便是小底軍馬兵都指揮使。

    大軍至潞州,前方有部隊編制混亂擁堵了道路,正有大臣前去協調,後面的諸軍暫時停下來休整。

    潞州的天氣已放晴,郭紹遂招呼兩兄弟在附近轉轉故地重遊,反正沒人管他們。

    三人騎馬來到武訖鎮外,羅猛子問道:“大哥要不要進去瞧瞧?”

    郭紹略一尋思,發現武訖鎮竟然沒有自己想見的人。見李得勝?鎮將李得勝其實不是個壞人,但郭紹沒有什麼興趣結交;與鎮中百姓倒是有些親切感,但具體到一個個人,便沒有十分熟悉和關心的。如此一想,在此地流過血,竟找不到一個值得留戀的理由。那麼進去作甚,難道要去看看百姓有沒有給自己立碑歌功頌德麼?

    他便搖搖頭,調馬和二人一道繼續向南慢行。

    及至中午,由於天氣悶熱,三人水袋裡的水已用光,附近找不到水井,他們便決定先找個村子補充些飲水,然後吃點乾糧便返回駐地。

    只見離道路不遠的半坡上有炊煙,看樣子有好幾戶人家,他們便沿路牽馬而上。

    剛剛走近,便聽得半坡上有人喧囂,接著又聽見有小娘呼救的聲音。三人聽得清楚,對望一眼,郭紹便急忙將二石弓取了下來,並準備好一支箭矢;楊羅二人都沒帶長兵,馬上也小心抽出腰刀戒備。

    他們繼續向上走,便聽得上面那土院子裡有人嚷嚷道:“糧!糧藏在哪兒?”另一個聲音道:“各位好漢,俺家真的沒糧了,年初官府加徵一遍,上回晉陽那邊的兵又來收一遍,恨不得把地皮都刮走一層……孩兒她娘都病餓死了,俺家只能吃樹皮樹根,好漢們就放過俺們罷… …”

    “吃樹皮能活這麼大歲數?糧!不給糧就把這小娘子煮了!”

    郭紹等循著聲音走進破院,裡面有個小小的土壩子和幾間茅屋。門口正站著兩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嶙的人,看樣子很像流民,他們見郭紹等披著甲,神情大變,忙向裡頭喊道:“官兵來了!”

    話音剛落,楊羅二人就一個箭步上去,拿刀分別架在那兩個流民的脖子上,二人大駭,瞪眼一動不敢動。同時,郭紹已衝進屋裡。

    裡面還有四個人,一個老漢跪在地上轉頭愣愣看著郭紹;旁邊兩個襤褸流民正抓著一個小姑娘按在灶台上。那小姑娘一身打補丁的破衣裙,瘦得難以想像,腦袋瓜正對著灶上的一口鍋,裡面的水燒得“波波”只冒泡,已經沸騰了,她被水汽蒸得自顧哭,臉上臟兮兮黑白斑斕花得一片。

    楊羅二人緊接著也押著人走進屋。地上跪著的老漢用膝蓋挪過來,抱住郭紹的腿:“軍爺救俺們!”

    灶邊的人見狀,聲色俱厲道:“別動!不然老子一放手,煮了她!”

    “稍安勿躁,我先把弓箭放下。”郭紹很小心地把箭頭先垂下來,然後收了弦上的箭矢,接著說道,“我們有糧,還有三匹快馬。都在院子裡。”

    “放開他們!”出聲的人神情最是凶悍,別的流民都被嚇得大氣不敢出了。

    郭紹道:“你放那小娘,我的人放他們。”

    那人道:“你他娘的當我蠢哩!放了小娘,俺們能打過你們麼,能活?”

    郭紹保持平靜道:“你放了她立刻求饒還能活,如果殺了她能活?你看咱們和這家人像有關係嗎,咱們就是上來討水喝的。”

    被架住脖子的人忙害怕道:“軍爺饒命,饒命!”

    郭紹沒理會,只盯著那個表情凶狠的人:“當心手滑了,傷了無辜性命,你們便是想活也不容易。”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9 20:09
第二十四章 猛將牽馬


    面相凶狠的漢子雙手抓著那小娘瘦弱的身體,一放手就可能讓小娘的腦袋落進鍋裡,若是被沸水一燙,悲慘的場面不堪想像。

    並且那廝似乎還有點頭腦,郭紹幾句話忽悠不了他,便道:“我有個提議,兩匹馬換小娘子的性命。咱們兄弟先帶著兩個你們的人離開此地,留下戰馬兩匹;你們放過那小娘子,然後騎馬走。如果咱們回來見到小娘子毫髮無損,便放走你們的人。何如?”

    被刀架住的其中一人忙道:“堂哥,你可別丟下兄弟啊!”

    “住嘴!”凶狠漢子立刻罵了一句。

    郭紹一聽有人叫堂兄,心下便更加有數了,當下不等那廝回答,便招呼羅楊二人道:“咱們先走。”

    說罷便押著兩個做賊人的流民往外走,並且牽走了一匹膘肥的馬。

    幾個人沿著屋後的路,走了一陣,楊彪惱道:“還留著這倆累贅作甚,先砍了!”

    二賊人面生懼意,郭紹阻止道:“謹防那廝耍詐,這倆人算一張底牌,甭管有用沒有,留著必要的時機再出手。”

    就在這時,後面響起了馬蹄聲。

    郭紹當機立斷道:“三弟,看著這倆人最後走,亂動就殺!二弟,你去屋裡看看情況,守住房門。”說罷翻身上馬,騎著馬提起弓箭就往回疾奔。

    衝回那家茅屋跟前,只見一騎正在路上慢跑;另一騎卻在旁邊不遠的地方,一個人仰躺在地上好像從馬上摔了個半死。前面那騎跑得很慢,因為下坡的路反而不好跑馬,一不小心就會人仰馬翻。

    那廝還未跑出百步,郭紹徑直從馬上跳將下來,拈弓搭箭,瞄準那廝的後背,“啪!”那人慘叫一聲應聲落馬。

    郭紹見一擊而中,遂走到摔了半死的那漢子面前,提著他的胳膊就往回拖。

    這時那老漢帶著小娘子已經到了院門口,小娘子跟在後面走路,看來沒什麼大礙,郭紹便鬆了一口氣。不然這姑娘這麼小就被沸水煮,實在有點看不過去。

    老漢拉著小娘跪在郭紹的面前:“草民和小女叩謝軍爺的大恩大德!”說罷按著小姑娘的後腦勺磕頭。

    郭紹上去扶起他們。聽得老漢說“小女”,郭紹有些納悶……這姑娘看起來可能最多十二三歲,這老漢是她爹?細看這下,他發現老漢的年齡好像並不大,可能就四十左右,不過似乎是因為生活太苦,看起來很顯老。

    這時“老漢”拿袖子專門擦了一把旁邊小姑娘的臉,這個動作頓時吸引了郭紹的注意,因為他突然有種很怪異的感覺,老漢好像正在擦一件物件似的。郭紹看了一眼那小姑娘,又忍不住看了第二眼,因為很瘦臉型成瓜子型,皮膚泛著菜色,嘴唇很乾起皮了,睫毛被眼淚打濕了還沒幹,眼圈也紅的,一雙大眼睛顯得很無辜……主要是郭紹覺得這小姑娘很眼熟,立刻就想起了玉蓮,特別是眼睛給人的感覺真的很像。

    這時羅猛子押著兩個垂著頭的賊人過來,楊彪一見大怒,提起刀就大步走上去,​​楊彪的長相本來就凶神惡煞,一發怒更加嚇人,倆人嚇得直抖: “不要……不要……”

    郭紹忙上前一步,伸手摀住小姑娘的眼睛。片刻後就響起兩聲慘叫,楊彪臉上濺上了血,更加可怕,回頭又盯了剩下那個賊人一眼,那賊人頓時一軟,雙膝跪倒在地。

    小姑娘伸手去拉郭紹的大手,郭紹按住她的肩膀,說道:“你太小,不適合看。”她聽罷抓著郭紹的手力氣減弱,但握著他的手沒動。

    “啊!”又是一聲慘叫,楊彪一刀就砍了。

    旁邊的老漢也是嚇得臉色發白。

    這時郭紹才放開手,轉身去牽馬,被騎走的那匹馬也自個回來了。羅猛子道:“嘿,你們家有水麼,給俺們把水袋灌滿便走。”

    老漢忙雞啄米地點頭,趕緊雙手接了水袋往屋裡跑。

    三人等待的光景,郭紹又忍不住多看了那小姑娘兩眼,小姑娘也抬頭看他,二人一高一矮默默對視了一眼。郭紹開口問道:“你家姓什麼?”

    “姓董。”小姑娘小聲答了一句。

    郭紹“哦”了一聲,從馬背上取下乾糧袋向她丟了過去。小娘沒接住,從地上撿了起來,打開一看是烙餅,立刻就拿了一個出來,背過身去,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像一隻兔子吃東西一樣的聲響。

    老漢提著水袋走了出來,瞪大眼看了小娘一眼,竟然不顧在人前使勁咽了一口唾沫。

    郭紹見狀又把另一匹馬上的糧食袋送給老頭,裡面有些大米,用布袋裝著。

    羅猛子道:“大哥,俺們這便可以走了!”

    董老漢忽然說道:“軍爺,您要是看著俺們家三妹好,要不買去罷!”

    郭紹一摸身上:“我們兄弟都沒帶錢。”

    董老漢轉頭看著膘肥體壯的戰馬:“用馬換也行!”

    郭紹道:“這是軍馬,你不怕馬被收走,還被官府栽贓個盜竊軍馬的罪名?”

    “這……”

    郭紹沉吟片刻:“你們家還有別的人口麼?你們這地方如此貧瘠,兵荒馬亂飢荒不斷,遲早得餓死。要不你們父女都跟我走,以後你替我餵馬,我保你們天天吃飽飯,而且有白面吃。”

    董老漢頓時動心:“天天吃白面?軍爺說話算數?”

    郭紹想到自己一回京,最低最低也會升個指揮使,手下至少五百口軍漢,還養不起兩個人?他笑了笑:“你覺得我讓你們吃不起白面?”

    董老漢尋思了半天,咬牙道:“成!俺這一戶就剩兩口人了,山那邊還有兩個兄弟,不過分家了的……軍爺等等啊,俺先去和兄弟家言語一聲……這幾具屍首,能不能煩勞軍爺帶走,送到官府去?”

    郭紹道:“那你趕緊去。”說罷又回頭道:“三弟,進屋找找?頭鏟子什麼的,咱們往後山挖個坑,幫他們埋了。”

    小娘還站在那裡吃,董老漢拉了她一把,帶著一塊兒走了。人還沒走遠,楊彪就當著人說道:“窮山惡水出刁民,這廝看著可憐,狡猾得很,怕大哥只帶小娘走了。”

    郭紹不語。楊彪又哼了一聲道:“咱們要是那種人,直接搶了就走,能把咱們怎地?小人就是小人!”

    羅猛子嘿嘿笑道:“大哥莫不是想討那小娘做媳婦?”

    楊彪唾了一口罵道:“呆貨!大哥回去起碼升個指揮使,不說門當戶對,如果要挑個百姓家的小娘子,東京那些娘們不得眼巴巴願意讓大哥挑揀?幹嘛挑這山里的丫頭!你不瞧瞧,瘦成什麼樣了,又小,一把骨頭裹張皮,有意思嗎?”

    三人一面​​罵一面閒扯,趁著一塊兒進去找工具的當口,郭紹意外有興趣地觀察了一番房屋。草頂土牆,修得很毛糙​​,採光出奇得差,裡面有兩間屋連一扇窗戶都沒有。更叫人驚訝的是,有一堵牆居然是竹篾糊上泥巴做的。

    三個身強力壯的漢子把死人抬到後山,便開始挖坑,弄了一身的汗。他們就是想討口水喝,結果弄出這麼多事來,不過沒人抱怨。老漢回來了,還帶著幾個同樣襤褸的村民,也幫著挖坑,忙活半天才埋好。

    這世道兵荒馬亂的,死幾個流民賊人,似乎也沒人太在意。

    那老漢說要收拾收拾東西,楊彪頓時大怒:“磨嘰啥,老子一把火給你燒了!”嚇得那老漢渾身都是一顫,楊彪這廝的樣子真是鬼都害怕的主!

    郭紹面帶笑意,說道:“留給後山的兄弟罷。”

    一行五人,遂在幾個村民的目送下離開了山村,破成那樣,老漢還一連回頭看了好幾眼。郭紹也不避諱,徑直握住小娘的細腰,把她給抱到馬背上,她趕緊抱住了馬脖子,讓那戰馬很不爽地從鼻子裡“噗”地噴一聲,甩了甩馬頭。郭紹柔聲道:“別怕,放鬆一點,我拉著韁繩呢。”

    楊彪好奇地瞧了郭紹一眼,羅猛子笑道:“讓我朝禁軍指揮使牽馬,得皇帝才敢吧?”

    郭紹笑道:“上峰大將也敢,可我去給上峰牽馬的話,將士們不得說我是馬屁精?”

    “哈哈……”

    小娘子低著頭,偶爾郭紹轉頭時,會發現她在悄悄看自己。郭紹怕嚇著她,便盡量隨和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三妹。”

    郭紹又問:“上面還有姐姐和兄長?他們人呢?”

    董老漢搶著答道:“她大姐……嫁了,嫁遠方去了。她二哥前年跟人一塊出去逃荒,至今沒回來,不知道死活。”

    郭紹回頭問道:“真是嫁了?不是被你賣了?”

    董老漢瞪眼道:“說哪裡的話,要不是飢荒一顆糧都沒了,俺也不會賣兒賣女哩!起先三妹的事……俺覺著軍爺人好,以為跟著軍爺還能吃口飽飯,總比留著餓死強!”

    郭紹便不再糾纏這個問題,又說道:“以後你可以稱呼我主公,你有名字的吧?”

    “主……公,俺叫董瓦匠。”

    郭紹隨口道:“瓦匠的頭頂無片瓦,卻是茅草。”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9 20:14
第二十五章 都虞候


    郭紹等隨大軍繼續班師回朝。

    一路上他很真切地感覺到了:出人頭地、有錢就是爽!哪怕暫時官還沒升,錢還沒賞,目前拿到手的好處就那麼一點點,但就只是這一點點上升,也讓他心情無比舒暢。

    出征的時候,長的短的、大包小包很多東西,就一頭騾子還要幫忙運小隊的帳篷等物,聊勝於無,自己要背負很重很多必須的物品,時時紮營起營,繁瑣沉重苦不堪言。

    但回去的路上,因為郭紹他們有軍馬二十幾匹,就算不騎這麼多馬馱東西慢行也完全夠了,何況將士們知道他要猛升,都表現得十分尊敬甚至巴結……在長途旅行中,牽馬就走的瀟灑輕巧,難以言狀。郭紹想起了上大學那會兒,曾羨慕幻想過別的同學家裡有車接送的瀟灑,而今似乎也隱隱有種滿足心願的滋味了。

    ……各鎮節度使的將士陸續得到​​封賞,然後分流回駐地,禁軍仍舊回東京。

    一路上雖然有少數人因作戰不力被算了賬,但更多的將士受到了嘉獎。人們升官又得錢,這是千里步行、提著腦袋玩命苦戰應得的豐厚回報!而且馬上就能回家了,帶著官職拿著獎賞回家,真是歡樂無比啊!世上難得有如此美妙的旅行,如果有,便只能是歸途。

    郭紹一想到回家,首先想到的便是玉蓮。這個只是僱傭名義的女子,卻不知怎地,讓郭紹有種家人一樣的牽掛,那麼親切,那麼溫暖。

    如果五代十國沒有玉蓮這個默默無名的婦人,此時此刻,郭紹看到大夥兒興高采烈的樣子,該會感到有一絲寂寞有一絲淒涼吧?

    《百年孤獨》裡說,當人們遷徙到一個地方,那裡埋葬過親人,就成為故鄉……五代十國的東京,還沒埋葬過郭紹的親人,但這裡已經有了他內心牽掛的人,他覺得自己越來越融入這個時代這個地方,慢慢會成為其中一員。

    七月初,大軍至陳橋驛,離東京只有四十里地,給郭紹的封賞就兌現了。

    據說前方遇到了衛國夫人的儀仗,她思念國君,出城四十里迎接官家;隨行的還有東京留守馮道,在戰前說官家不如唐朝唐太宗有能力的前宰相。東京來的人帶來了大量的財物、酒肉犒軍,頓時陳橋驛一片喜慶,比過年還熱鬧。

    官家似乎非常高興,當即就恢復了馮道的相位,完全不計前嫌;控鶴都指揮使趙晁在戰前勸官家說錯了話,被解除兵權關|押在懷州,大軍班師路過懷州時就被放了,此時也被官復原職,毫髮無損。

    接著官家在陳橋驛就迫不及待地在軍中論功欣賞,又一大批有功的將士得到了滿意的封賞。郭紹得到消息,他的封賞讓他自己都極其意外:擢升內殿直都虞候!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有資格出入皇帝中軍大營的一干高級武將。小底軍的武將還沒來得及過來通知郭紹去面聖,向訓先來了。

    這迴向訓不像之前幾次見面一樣,派人來請郭紹去,而是親自到小底軍營地找人。

    “內殿直都虞候!”連向訓都表現得非常激動,一張骨骼突出的臉上的情緒難掩,“王溥王丞相一推薦,殿前司張都指揮使很贊同,史彥超那廝也說了句人話,竟然連皇后……對了,官家當眾親口說要封衛國夫人為皇后。皇后也幫你說話!當時皇后在官家旁邊坐著,輕輕說了一句,沒聽清,不過肯定是好話……”

    完全超出了預期!內殿直的編制級別是一個軍,人數不多,但那是真正的皇帝親軍,隨便立點功都在皇帝眼皮底下。總之是個非常好的差事。

    什麼?指揮使,那差得太遠了!通常的軍下面還有左右廂,廂的指揮官都是都指揮使的級別了;廂下面才是指揮……而都虞候,相當於副長官的一個稱號。

    內殿直都虞候,在郭紹看來,就好比中央軍直轄某王牌軍的副軍長。他今年秋才能滿十九歲,這樣一個年齡做副軍長在現代是不可想像的。

    那些出身軍閥世家的人,父輩封王的人如符彥卿,就幹過內殿直都虞候等職務。郭紹這種出身,當真是天大的不易。

    郭紹已經有點失態了,拍著大腿道:“哎!哎!我欠了大家天大的人情,一輩子都還不清吶!”

    向訓大笑道:“也不能完全這般說。有的人,就算有人推薦,本身爛泥扶不上牆,誰有辦法?這也是和郭虞候勇冠三軍、立下不世奇功的事分不開的。”

    郭紹抱拳道:“向兄,向兄若不嫌棄,今後我便以兄弟相稱。”

    向訓又大笑:“好好,郭兄弟!”

    二人開懷暢談,旁邊還站著楊彪等兄弟和將士,莫不敢隨便出聲。就連一開始桀驁不馴的楊彪,此時在郭紹面前也一副膜拜的神色。權勢之威,非凡人可以反抗。

    稍過一會兒,郭紹才稍稍冷靜下來,用隨意的口氣問道:“皇后還能對軍政之事說話呢?”

    向訓不以為然道:“兄弟不知道,將士們都很敬重符家這位皇后!官家高興的時候還好,一發起火來,隨便逮著個看不順眼的人拖出去打個半死,那是輕巧的。皇后還是衛國夫人的時候,就經常勸官家善待將士;官家也很聽她的,這樣嫻淑有氣量的皇后,誰不敬重?”

    向訓沉吟片刻才輕輕說道:“衛王生了好女。”

    郭紹頓時懂了,其實在忻州打遼軍時,恐怕向訓也對衛王耿耿於懷吧,只是嘴上不說。

    郭紹沉吟片刻又忍不住問道:“有一個叫趙匡胤的將軍,在高平時專程前來嘉獎過我,卻不知受到封賞沒有?”

    向訓瞪眼道:“高平之戰時,趙匡胤就在官家身邊,那是救駕之功!當時那些人,別說武將了,內殿直的馬仁瑀就是一個士卒,大喊了一聲什麼'主辱臣死'猛射一通,不顧命猛衝,高平之戰一結束立刻升弓箭控鶴直指揮使……趙匡胤在戰前我都不知道是誰,禁軍那麼多將校,怎知道誰是誰?不過現在肯定大夥兒都認識了,一再提拔,已是'宜授殿前都虞候'。”

    都虞候也有很多種,就是副主將的意思,有殿前都虞候、軍都虞候、廂都虞候等;趙匡胤那個都虞候是殿前司的,殿前司相當於一個軍委,下轄很多軍。殿前都虞候顯然比內殿直都虞候大,不過趙匡胤現在還沒被正式任命,只是個預備。

    按向訓的說法,趙匡胤在高平之戰前只是個不認識的將校,可能職位並不高;才幾個月,一下子就進入了帝國最高級武將的預備隊伍,不可謂不是平步青雲……想來也是他善於把握機會,高平之戰起初那種敗局,差點整個國家都要壞在一場戰役上,趙匡胤在皇帝身邊立功實在算得上救駕之功,像救駕、擁立、從龍這等上上的功勞,想不富貴都難。還是趙匡胤更厲害,不愧為開國皇帝之才。

    郭紹當然也很想救駕,只是沒機會……如果當時有機會在皇帝跟前,又如果那北漢張元徽直接衝皇帝的臉來,一箭弄死那才厲害!現在雖然也勉強算救駕之功,但皇帝沒有直接感受到張元徽的壓力,射死張元徽也是聽別人說的(幸好還有人說、反復說),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就在這時,帳外又有人喊郭虞候,郭紹等出去一看,來了個武將報消息的。那武將本來一臉笑意,但見到向訓笑容立刻就淡了,看來是有人捷足先登報了喜。

    武將上前來寒暄了幾句,報上自己的姓名云云。向訓道:“為兄先告辭了,後會有期。”

    郭紹忙執禮拜別。

    他當下便和報信的武將一起,去禁軍中軍大營面聖。

    郭紹離中軍比較遠,等他們到的時候,可能好多受賞的將領已經到了。因為豎著周朝大旗的大帳外,刀架上擱著整整兩排武器,郭紹解下佩刀後幾乎都沒地方放。

    一進大帳,果然見文武分列兩邊,來了很多的人。前面有人喊道:“內殿直都虞候郭紹見駕!”

    郭紹忙躬身前行,一眼看去,周圍沒一個人他認識的,也許張永德在列,但郭紹沒見過;上次想見,沒見著。然後郭紹才理清其中關係:張永德和自己以前不可能有任何干系,現在也沒什麼關係,猜測張永德的關照完全因為賣符皇后一個人情。並不是就說,他關照過你,就把你當自己人了;還得分清楚!

    反倒是地位遠不如張永德的向訓,倒是可以好好結交的;張永德是比向訓厲害得多,但人都不願意見,顯然不如向訓的交情來得實誠。

    大帳中,也暫時沒發現趙匡胤在那裡,那個武將版的黑臉包青天,郭紹見到還是認識。主要是因郭紹此時不敢左顧右盼,所以沒敢仔細瞧。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9 20:17
二十六章 母儀天下


    剛進大帳那會兒,郭紹可以遠觀上位者,他知道一旦走近了與皇帝直視是十分無禮的舉動。

    上位坐著一男一女,男的定是官家,只有他才能在這種場合南面而坐。郭紹視力好,隔得遠也看清了……印象里後週的兩位皇帝郭威柴榮都算明君、好皇帝,但親眼看到柴榮時,他倒微微有點失望,果然是人不可貌相麼?

    官家沒穿黃色的龍袍,也沒披甲胄,而是穿著一身紫色的圓領官袍,頭戴漆紗帽,帽子的兩翼很長。乍一看上去,不像是皇帝的打扮,倒像大堂裡坐的那種當官的。難怪大夥兒不喜歡叫皇上,常叫“官家”,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柴榮的相貌很顯老,這位皇帝應該才三十出頭,看上去像四五十的人一般,身材也不是很板挺,背有點弓、脖子粗短。乍一看眼睛大五官也算端正,不過眼袋很重,精神不是很好的樣子,看面色也有點虛;可能是經常出征的原因,臉上頗有風霜之感。

    他身邊坐著符皇后,倆人當眾並肩而坐,不像是夫妻,像父女。符皇后著實是貌美非常,皮膚玉雕的一般,身上穿著寬大嚴實的錦袍,把身材蓋得嚴嚴實實的;老氣橫秋的袍服,白嫩嬌氣的臉,當真感覺有點突兀,好像一顆鮮亮玉珠放在一個款式古舊的盒子裡一般。她的臉輪廓很圓潤,不過下巴有點尖……現代人覺得這種下巴很秀氣,但按照古人的說法,女子下巴尖可謂是一個小小的缺點。

    郭紹上前幾步,沒敢走太近,當即就單膝跪下,埋著頭眼睛看著地面道:“微臣郭紹叩見皇上、皇后,願皇上皇后龍鳳安康,萬壽無疆!”

    他真不知道這樣做這樣說合不合禮,不過似乎五代十國也不太講究諸如三叩九拜一類的禮節。自己是武將,皇帝是統帥,以單膝跪地的最高級別軍禮見面,應該也說得過去吧?

    “平身。”柴榮就說了一句話。然後讓身邊的人當眾嘉獎郭紹三次立功,溢美之詞毫不吝嗇,其中有升遷的旨意,內殿直都虞候、領乾州刺史,刺史是遙領只多俸祿,太遠了禁軍將領基本管不著事務。

    接著柴榮便下旨賞郭紹銀帶一根、錦袍一件、金十二錠、銀十二錠。

    郭紹急忙叩謝。

    這時一個清脆而柔軟的好聽聲音說道:“郭虞候,官家對你不薄,切勿辜負皇恩。”

    就一句話,立刻叫郭紹心裡對符皇后的印像有了極大的變化。她說得那麼得體那麼大方,可以當著眾文武的面說出來的話……但郭紹一聯繫到位高權重的張永德莫名其妙關照自己、向訓談起符皇后在官家面前專門替自己說話,這兩件事一想,郭紹頓時能理解她現在這句冠冕堂皇如同套話官腔的語言含義深刻。

    記憶里以前的叫郭紹的“少年郎”,喜歡符皇后到心甘情願為她死。郭紹曾經還覺得他有點幼稚,但現在終於懂了,少年郎那麼喜歡這個女人是有道理的。不僅那少年郎,連向訓在內的大周所有將士都敬重符皇后……這種敬重,也許就像對待姐姐對待母親一樣的感受,因為符皇后確實能讓人感受到真誠的關愛。

    母儀天下,就是這種氣度麼?

    郭紹有點緊張,也有點激動,脫口答道:“微臣願意做皇上皇后的一個衛兵,時刻準備以性命報效大恩。”

    為何要這麼說……因為他想到內殿直算是皇帝的一支衛兵部隊。

    但這時視線的余光裡隱約感覺符皇后的柳葉眉輕輕向上一挑,郭紹才想起:以前確實做過符氏的衛兵,而且不僅一次,從衛王府跟到李守貞府想方設計要守衛她。

    柴榮微微點頭,有司官吏取出了銀帶、錦袍,讓郭紹現場披上錦袍以示聖恩。

    郭紹再次跪拜叩謝,倒退著走到武將的行列里站好。

    又陸續有幾個武將前來接受封賞,然後大夥兒才散去。得到皇帝獎賞的人,由專門的官員領著給東西,又派人搬東西護送回營。

    郭紹回來一看,自家所有的將士都在營門口翹首以盼,看見郭紹帶著一箱子東西回來,身上披著錦袍,個個歡呼雀躍,一陣高興。

    參戰的所有將士都有賞賜,不過人太多,底層武將只能賞個幾十貫錢,士卒就更少了。這種額外的獎賞,對於普通家庭來說也是一大筆財富,不算少了。

    特別是楊彪,戰陣上那麼猛的,衝前拼死他去,得皇帝親自封賞這種殊榮就郭紹去。一時間郭紹覺得有點不公平……雖然大家都覺得還算公平,畢竟不是一般人能得高位者賞識,也不是別人陣斬北漢猛將。

    郭紹進了軍營就二話不說,把箱子徑直打開,裡面立刻泛出黃白光澤,大家都安靜下來。

    “左攸,你來分,平分出來,將領雙份。”郭紹什麼好聽的話都沒說,就這麼來了一句。

    羅猛子摸了摸腦袋:“大家都得了獎賞的,分大哥的錢,不好吧?錢看起來多,這麼多人一分大哥就不多了。”

    郭紹不理會羅猛子,又道:“我做內殿直都虞候,有一定的權力,先瞧瞧都指揮使是誰……你們暫時做我的親兵隊,內殿直裡有空缺了,盡量替你們爭取。”

    楊彪馬上說道:“咱們兄弟就跟著大哥,分開了反倒不好。”

    羅猛子道:“有官當……倒也不錯,不影響兄弟情誼!”

    郭紹聽到這裡,心道二人的見識眼光真是一句話​​就高下立判,楊彪看得遠,他肯定以為大哥不止做內殿直都虞候。

    就在這時有人嘀咕道:“左攸不會貪大夥兒的錢,自己那份多稱吧……”

    郭紹聽罷轉頭看左攸,左攸笑而不語。郭紹便笑道:“左先生要跟著我做更大的事,這點銅臭之物他看不上的。”左攸頓時投來了讚許的目光,好像要把郭紹當作知己一般。

    大家聽罷哈哈大笑,哄笑了一陣,頓時歡樂極了。

    但很快郭紹就說了一句影響歡樂氣氛的話:“左先生,武訖鎮死的七個人、忻口死的三個人,都要算一份的,死了的兄弟也是兄弟。你那裡有軍籍名單吧,找人問問其家眷在哪裡,此事便拜託你了。”

    笑聲很快就消停下來,大家有些沉默,但無人反對。楊彪瞪圓虎目道:“賣命的錢,人人都可能死!大哥做得對,想得周到!”

    郭紹把這邊的事交代下來,又欲首先去拜見內殿直的長官。他升得太快,根基確實很淺,兩眼一抹黑,內殿直的武將誰是誰都不知道;便先找到給他發賞賜的官員,詢問才知,內殿直都指揮使王審琦是主將。

    於是他便趕著去拜碼頭,先求見王審琦,剛上任先打個招呼再說。因為此時天色已晚,沒敢多囉嗦,照面相互認識一下就出來了,只道來日方長。

    ……次日一早,大軍啟程繼續行軍。四十里路走了整整一天,夕陽西下的時候,大夥兒才從陳橋門進東京。

    雖然已是旁晚,東京街頭仍舊熱鬧非凡,看熱鬧的百姓,翹首盼望親人的家眷,場面和出征時一般熱鬧。不過這一天恐怕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打仗就要死人,陣亡的將士家眷確認消息之後,恐怕不是那麼好過的……家人屍骨無存。

    戰場馬革裹屍,不是說說而已,千里之外作戰,屍體挖個坑埋了算好的。若是戰敗來不及收屍,曝屍荒野許多天實屬正常。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9 20:21
第二十七章 發酵


    從上午到黃昏,玉蓮一直在陳橋門內等著。昨天就聽說東京去了很多人迎接班師回朝的禁軍、皇帝率禁軍到陳橋驛了,今天可能會到東京。

    三伏天的太陽曬了一整天,東京街頭熱得像蒸籠。玉蓮在一棵梨樹下烘了一整天,整張臉都紅了,鼻尖上沁著汗珠,身上膩呼呼的全是汗。但是她不敢離開半步,連午飯都沒吃,渴不住了就在街邊喝了一碗涼茶水。她幾乎感覺不到炎熱,因為心裡有更強烈的感受,擔憂。如果等來的是紹哥兒陣亡的消息,真不知如何能排解自己的傷心。

    玉蓮在這個世上活了二十年,遇到過很多人,但她非常明白,真正對她好的,只遇到紹哥兒……哪怕他的好那麼沉默、平常是那麼淡,淡到時常都要壓抑住才能保持道德。

    紹哥兒的好,超過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父親。她相信紹哥兒不會把她賣掉!以前她還沒有這麼強烈的感受,但分別之後,當感覺到可能失去他時,這種提心吊膽就在內心醞釀發酵,變得愈發誇張。

    也許紹哥兒並沒有把自己看得如此重,也許他只是同情可憐……就像自己可憐陳家漢子。但玉蓮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因為從來沒有過人真正關心她、把她當人,別的人或是垂涎於美色,或是當作可以換錢的貨物。

    如果沒有了紹哥兒,這世上還有人在乎自己的死活好歹?

    及至黃昏,終於有大量軍隊開進城裡,默默等候在道旁的人們嘩然。有的人已經在行列中找到了自家的男人,又蹦又跳地揮手大喊,完全不顧軍紀,許多百姓用碗盛茶水和粥讓將士們喝;武將們沒有過問這樣的亂象,畢竟已經到東京了,天下腳下還算治安良好。有個老婦被將士告知某某戰死在了晉陽,跪在路邊呼天搶地,大哭:“俺的兒啊……”

    玉蓮伸長著脖頸,輕輕喘|息著,瞪大眼睛一個一個挨著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老天,您可別讓他死了!

    就在這時,她忽然看見一個穿著錦袍的人騎在高頭大馬上,鮮豔的錦袍和高的位置讓他十分顯眼,前後將士都是步行,對其相當恭敬,還有人牽馬……那不是紹哥兒麼?

    玉蓮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出不了聲,嗓子沒啞,卻喊不出來。她咬了一下嘴唇,目不轉睛地看著紹哥兒,看樣子他是立了功升官了,身上的錦袍顯然是皇室才能賞賜的東西,不然他大老遠出征回來,在半路給自己買件花里花俏的錦袍穿著?

    不一會兒一個宦官帶著人驅開人群,走到了紹哥兒的馬前說了句什麼,街上太吵了根本不可能聽見。然後就見紹哥兒策馬加快速度,從大隊旁邊向前快行。

    他追上了皇后的儀仗……

    郭紹走近車駕,從馬上跳將下來,一個頭髮花白的清瘦宦官把拂塵換了個手,比了個請的手勢。郭紹便牽著馬走到車駕側面,側面有一道五彩簾子,透氣的編織縫隙讓捲簾好似半透明,隱隱約約能看見裡面人的頭部,卻看不真切。

    “微臣奉傳喚,拜見皇后。”郭紹一邊走一邊跟上車駕,因為隊伍沒停下來。

    符氏輕柔的聲音道:“我聽說你把官家賞賜的錢財都分給部下了?”

    郭紹心道這皇后的耳目挺靈的啊,不過分錢似乎也不算什麼事,又不是把皇帝賞賜的袍服銀帶送人了。他便據實答道:“回皇后的話,是。”

    符氏道:“我又聽說你住在龍津坊,但那裡不適合你的身份。符家在大相國寺附近有一座別院,空著沒人住,你先在那里安頓罷,不要再回魚龍混雜的市井了。”

    簾子輕輕挑開一角,朦朧見得車駕裡另一個女子起身,不一會兒伸出一隻嫩手來,指尖輕輕拈著一把銅鑰匙。

    郭紹離車駕稍遠,見有人遞東西出來,就想靠近一些走上去接……不料剛剛要朝那邊走,旁邊的宦官急忙制止道:“誒!大庭廣眾之下,你還想自個去拿?”郭紹恍然大悟,緊張地急忙抽身轉過方向。

    “扑哧!”裡面一下子笑了出來,又忍住笑,復用淡然的聲音道,“曹泰,你別責怪他,他現在還不懂規矩,情有可原。”

    郭紹忙道:“請皇后降罪。”

    裡面道:“罷了。”

    郭紹又感動道:“皇后的恩賞無微不至,微臣沒齒難忘。”

    裡面道:“嗯。”

    名叫曹泰的老宦官聽到這裡,便悄悄對郭紹揮了揮手,郭紹忙道:“微臣告退。”很快就有一個宦官跟著,大約是要帶郭紹去那院子的地方。

    車駕裡的符氏心里莫名很緊張,臉上倒是表現得很淡然,除了臉頰微微泛紅看不出任何端彌。她反思剛才的情形,雖然故意讓侍女當場送鑰匙、把事兒辦得有點緊張,但似乎沒出什麼紕漏……唯一的疏漏是自己居然笑出來,這種低級失誤本來不應該的!

    左思右想,曹泰很識時務,況且周圍的人敢拿一點捕風捉影的小事到官家面前讒言?於是她才漸漸安心下來。

    符氏又想起了紹哥兒在河中府說的話:讓我最後一次為夫人效命。她又不傻,這哥兒是什麼心,還能不懂?

    他為什麼從兗州跟到河中,後來自己改嫁柴榮了、他誰不投又投郭威部下?他以為不說出來,別人就猜不到?

    哼!恐怕那紹哥兒常常晚上做夢、或是胡思亂想的時候,根本是些羞於言表、大不敬的齷蹉事!

    想到這裡,符氏這才猛地醒悟過來,怎麼想到那種地方去了,頓時感覺十分羞愧……幸好一個人想什麼,只要你不說出來,永遠不會有別人知道;所以想法才是最自由自在的。

    於是符氏漸漸又覺得安全起來,心道:以前自己是不會想這些事的。或許正如偶爾聽到那些奴婢說粗話那樣,女人年齡越大越沒羞臊?

    符氏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嫁過兩次​​,還沒嚐過男歡女愛,她有時候確實也有點好奇。剛嫁李守貞的兒子時,她因為自持出身和容貌,心氣很高,但見那李崇訓在他爹面前唯唯諾諾毫無主見的樣子,年紀又小,她便心生輕視,抵觸之下便暫時不准讓李崇訓動她。那李崇訓膽子又小,反被符氏欺負,不敢來強的。這便錯過了第一次為婦人的機會,因為很快李守貞全家就被滅了。

    正因如此,她才不願意陪李守貞一起送死,後來父親要強迫自己出家,也誓死不從。她覺得自己出身好相貌好,嫁了一次連婦人都沒做過,究竟有何罪?

    幸好郭威做主要她這位義女嫁給柴榮,父親符彥卿才不再強迫她出家了……當時郭威的實力,可謂大勢已定,父親不可能不期待這場聯姻,還管什麼罪不罪!

    再次出嫁到柴榮家裡,符氏也微微有點失望,因為柴榮的相貌稍微遜色,不過符氏也接受了。畢竟是聯姻,而且她自己嫁過一次了,還能有這種好姻緣便該知足。而且柴榮的名聲很好,為人寬厚,有見識能力……這些都比一副皮囊重要。

    這回符氏已經做好準備,接受了。卻發現柴榮不喜女色,自打出嫁後就沒被臨幸過。

    有時候官家會讓她侍寢,卻不碰她,倒頭就睡。難道他身體有恙?不過符氏知道,柴榮早就娶過妻生過兒女,要不是被漢隱帝殺了,那兒子柴宜怕都要十幾歲了;而且後來又生了柴宗訓……怎麼自己一嫁進來就不近女色?

    符氏又覺得自己不像是失寵的情況,官家除了不臨幸,別的事幾乎千依百順;連她干預軍務,常常替無辜的將士求情,官家也能聽從建議。這樣的狀況,像是失寵?若是真失寵,剛不久前便不會被封為皇后。

    也可能有個原因,官家只是覺得自己有氣量見識,但並不是男女之情,他不喜歡自己這樣的?於是,符氏便趁這次官家出征回來,專程出城幾十里迎接;打了勝仗氣氛很好,官家情緒好,符氏也多般哄他高興……哼,出征好幾個月,在軍中連婦人也見不到一個,我看你還挑挑揀揀!

    但昨晚仍舊沒有發生什麼。

    符氏已經摸不准官家的脈了,懷疑他遇到了什麼不幸,有難言之隱。當然她不敢問,也不敢向宮裡的任何人打聽。萬一這事兒讓官家覺得是羞辱,惱羞成怒之下那就非常嚴重了!

    符氏左思右想,就那麼點事,偶爾忍忍就過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非常聰明,對什麼事情都看得比較清楚:自己確實出身高貴,但完全沒有達到可以為所欲為的地步,在皇室面前,符家仍舊不堪一擊;除非是唐朝的公主,上面有娘家親戚寵愛,沒人能大過皇帝,那些公主才可以為所欲為。

    如果為了一丁點私慾,葬送了自己是小,符家那麼大一家子那麼多人也要受牽連,可謂得不償失!

    何況,符氏覺得自己是皇后,是全天下最尊重的婦人;覺得自己那麼冰清玉潔,若要自己學唐朝公主,真是難以屈尊,無法忍受其中噁心的心情。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9 20:25
第二十八章 綠肥紅瘦時節


    傍晚的東京街頭人很多,大路上車水馬龍。如果只看東京,不看周朝別的地方,可能人們會覺得正身處盛世,而非亂世。天氣炎熱,郭紹走了一天的路,又有軍中的事煩心,此時已感到有些疲憊,竟然完全沒有發覺默默在後面跟了很長一段路的玉蓮。

    二月間出去的,回來時已是七月,時間過得真快,一年轉眼去了一半。當初的百花含苞欲放的景像已不見,代之以蔥蔥鬱鬱的樹葉,濃綠得像一團團綠墨化都化不開。郭紹倒想起宋朝的一首詞裡的話:綠肥紅瘦。

    眾將士急著要拿錢回家團聚,跟著郭紹找到了新宅的地點,得到郭紹的准許、便陸續全散了。最後就只剩下董瓦匠父女,董瓦匠牽著馬,小姑娘在後面跟著。

    皇后恩賞的宅子在內城,從內城中軸大路宣德道進去,卻不臨大路。北距內城手工​​業坊比較遠,南臨大相國寺較近。這邊居民人口稀疏,大多為文人富商所居,環境很安靜,在外面能聽到大相國寺的寺僧念誦經文,隱隱約約的讚誦就像舒緩的音樂一般讓人安心。

    符家的一座別院,位置也是這般好,果然有軍閥世家的品位。不過這恩賞,只有像徵性的一把銅鑰匙,沒有地契,果然是給他住住而已……反正不能當作自己的財產賣掉。

    大門上的鎖打開,董瓦匠探進去一個腦袋,用帶著濃厚河東方言的口音問:“有人嗎?”

    隨行的宦官道:“以前有幾個看門的,現在人都撤了。郭虞候住這兒,當然用自己的人比較順手。”

    “你們想得真周到。”郭紹把手伸進錢袋子,摸出一粒敲碎的銀子,昨晚左攸分得很細,“你專門跑一趟,拿去買雙鞋襪。”

    宦官愣了愣接了,忙高興地拜道:“多謝郭虞候賞。那咱家就告退了。”

    看他的態度,郭紹頓時確定,現在的宦官與唐朝或明朝的宦官沒得比,肯定地位比較低。此時地位最高的應該是有兵權的武將。

    郭紹先走進大門,後面一老一少跟著也進來,他先走了一陣,發現外院裡面還有內院,地方比較大,裡面連一個人都沒有。當下還掛念著事兒,就沒耐心細看了。倒是董家二人眼睛瞪得老大,十分好奇地四下打量,還小心翼翼地拿手去摸。

    郭紹隨手又從錢袋裡抓了一撮碎銀子,遞給董瓦匠:“照看一下那兩匹軍馬,把帶回來的東西收拾一下,問人找地方買些飼料。然後你們自個去飯館吃飯,剛才過來的時候我見街頭很多鋪子。”

    董瓦匠雙手捧住,點頭哈腰地說:“是、是。”

    郭紹又教他,幫忙把自己身上的重甲給解下來,徑直丟在牆角里。郭紹又尋思,之前隨口打聽了一下內殿直都虞候加州刺史的雙俸祿,感覺比較豐厚,不算運氣好得到額外的獎賞,單憑俸祿養個百八十口人都不成問題……這麼一想,便不想節省了,當下便牽了一匹馬出門。

    大道上,可以騎馬也可以行車,騎馬顯然比走路省事。

    郭紹先出內城朱雀門,過龍津橋,直奔以前住的外城商業區鐵器鋪。班師回朝,進城的時候沒見著玉蓮,可能那時成千上萬的人沒尋著人,郭紹打算徑直去她家看看。想來她也沒地方可去。

    龍津坊的商業街,前面是店鋪,後面是窄巷。郭紹先走街上,到鋪子上看看,他的鋪子位置好,一走到街頭就瞧見了。居然還在開門營業!

    這有點出乎郭紹的意料之外,只見鋪子外面的攤位都擺出來了。

    他牽著馬走到鋪子跟前,只見黃老頭正在裡面打鐵,旁邊放著個錢罐子,看裡面的數目似乎今天銷量還過得去。 “黃鐵匠。”郭紹喊了一聲。

    黃老頭面上一陣驚喜,忙放下手裡的活上來,接過郭紹的韁繩:“東家,你回來了哩!”

    “把馬拴在門口,進來說話。”郭紹道。

    等黃鐵匠進來,郭紹徑直問道:“玉蓮呢?沒到鋪子上來了?”

    黃鐵匠道:“早沒來了……坊間說得很難聽,還有人悄悄在她家門口潑污穢之物,說是要辟邪!沒多久聽說她出家了……大夥兒又說她自知罪孽深重,贖罪去了。”

    “啊!”郭紹楞在那裡,“出家?去哪兒出家?”

    黃鐵匠搖搖頭:“老兒不知道,她沒說……東家等等。”說罷就轉身就朝里頭走。

    過了一會兒,正當郭紹正皺眉尋思什麼時,黃鐵匠出來了,提著一個麻袋,然後解開。只見裡面小半麻袋的錢。郭紹瞪眼道:“幹甚?”

    黃鐵匠得意道:“這​​幾個月賺的,就老兒一個人打理這鋪子!我的工錢從裡面拿了,還交了稅錢,飯錢也拿了……以前東家包飯的。”

    郭紹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打量了幾眼黃鐵匠,以前真就把他當個幫工,沒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今日倒覺得此人很有點操守。雖然說話做事糙,恐怕比很多說得比唱得好聽的官員懂道理。

    郭紹想了想,身上只有碎的金銀,偶爾零花不便。便伸手進麻袋抓了一把出來,只見那些錢大小不一、薄厚不一、新舊不一,卻用麻繩串起來整整齊齊的。 “剩下的給你了。”

    “東家?”黃鐵匠詫異道。

    郭紹道:“我升官了,以後不靠這點買賣……這鋪子的地契還在玉蓮那裡罷?”

    黃鐵匠道:“她送回來了。”

    “那你就要了?”郭紹皺眉道。黃鐵匠臉色茫然道:“她不是給我的,只是留給東家。”

    “哎哎!哎!”郭紹心裡一陣難受,心道,現在發達了,少了個玉蓮分享,歡樂感立刻降低了不少,反而心頭一時很鬱悶。

    一臉駭人風霜溝壑的黃鐵匠見狀有點不知所措:“老兒做錯啥了?”

    郭紹道:“罷了。以後這鋪子你找人經營,利潤算是給你的獎賞。你到新宅去幫忙,打理我的新院子……哦!我上陣立了大功,升官了,內殿直都虞候,以後咱們看不上這一個鋪子的利潤。”

    黃鐵匠沒有很高興,看他的神色就能猜到,這五十來歲的老頭壓根不知道什麼內殿直都虞候,沒那個概念說什麼都沒用。

    郭紹見狀忍不住又道:“還有個官,乾州刺史。一個州最大的官,下面每個縣的縣官見了我,都要恭恭敬敬地,可以管他們……縣官知道吧?鄉里犯了大事,弄到大堂上打板子問罪,上面坐的官兒就是縣官。”

    這下黃鐵匠懂了,一臉驚訝道:“東家比縣令堂尊還大!”

    郭紹和他說不清,便點頭了事。心道:和內殿直都虞候這種實際軍權的職位比起來,地方刺史算個鳥,更別提芝麻大小的縣令了……不過要是換作現代,做一縣之長,似乎也很厲害了。關鍵要想抖威風的話,還是要儀仗排場才能唬住一般的人,剛剛升官,還沒來得及去領東西。

    ……

    玉蓮在街上徘徊,看到郭紹從內城那邊返回,進龍津坊去了……他專程趕回來,又讓玉蓮燃起了一絲希望。不過紹哥兒現在​​厲害了,走路都看著天,愣是沒看見自己。

    她低著頭站在街口左右亂走,心裡緊張,既怕碰到熟人,又十分糾結。要不要見他?

    那時看到郭紹在皇后的儀仗旁邊,立刻給玉蓮潑了一瓢清醒頭腦的冷水。這個郭郎,已經不是以前的紹哥兒!

    以前在紹哥兒這裡幫工,玉蓮迫不得已常常用他的錢買酒,就感到很自卑、羞愧了……如今他顯然已是平步青雲:黃老頭不懂,玉蓮還是懂的,她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能在皇后、大內貴冑跟前說上話了,還能被賞錦袍,怎麼看怎麼不像是一般的升遷。

    進入權勢圈子,他的眼界心氣也會跟著變。玉蓮心想自己這樣的人,和他能有什麼關係?你要是他以前就明媒正娶的糟糠之妻,還有話說。

    再去糾纏紹哥兒,你叫人家怎麼處置?當一個丫鬟……人家似乎做不出來,畢竟是窮時就認識的人。讓人家娶你?那簡直是異想天開,就算是再回去五六年,她正當少女時候也配不上的。

    算了罷!一切都是命,不屬於自己的、不應該去奢望的,奢求只是自尋煩惱自取其辱!紹哥兒以前待自己也不薄,現在他發跡了,應該替他高興,只好在人群裡偶爾能聽到他的事就好了。

    就這樣從他的身邊消失吧!留在玉貞觀,其實也不錯;那裡才是自己應該把握的機會。這個世道兵荒馬亂飢荒遍野,做尼姑做道士都要求很高,沒那麼容易讓你混口飯吃。

    人還得認命。玉蓮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艱難地轉過身想離開。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婦人像發現了什麼驚奇的東西一樣,口氣裡簡直帶著驚喜:“喲!這不是陳家媳婦嗎?回來看看吶?”

    玉蓮轉過頭,不想和她說什麼,根本就說不清楚,心裡又是羞又是怒。

    不料又一個聲音道:“陳家那屋,破是破了點……好歹能賣幾個錢。聽說玉蓮在外頭還有男人,把陳家的屋賣了,帶過去壓箱底也不錯哩。嫁過一回二回,就有三回,不給自己留點盤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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