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千嬌 作者:西風緊 (已完結)

 
巴爾帕金 2014-8-9 19:19:5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19 1000226
Skanda.Wei.Tuo 發表於 2015-4-27 11:38
第八十九章 淮南
       
    周朝東京作了一些準備……實際上準備從去年晉陽之戰回來時,早就已經開始了;今年初攻蜀也只是一個前奏,甚至也只算這一次大戰的一個前期準備。

    向訓最先被招回京;韓通出任京城內外部巡檢。吳越國使臣返回南方,帶走了周朝的詔書,讓吳越國整軍備戰,一起攻擊南唐國;又派使臣詔令南平國(荊南)調兵參戰。

    五月中旬,周朝皇帝決定對南唐國開戰。派宰相李谷先行,授淮南前軍行營都部署、兼任廬州壽州知州;韓令坤、史彥超等十幾個武將侍衛馬步軍數軍隨從。十天後,柴榮在金祥殿設宴為向回朝的向訓慶功,厚賞了襲衣、金帶、銀器、繒帛、鞍勒馬。然後以向訓為東京留守,判開封府事,並權點侍衛司。任命王朴、韓通為副,留守東京。

    五月底,柴榮聽李谷稟報,周軍已在淮水架設浮橋渡過淮水,史彥超前鋒出擊在壽州城下擊潰南唐軍數千,進圍壽州。柴榮便詔令部署諸路節度使兵馬出動;自率殿前司精兵出東京,各地軍隊向淮南浩浩蕩蕩進發,動員兵力民壯數十萬計。

    壽州成為了周軍突破淮河防線的口子,正在淮河中部,位於東京東南面。柴榮派人催促李谷攻城,欲進佔壽州作為進攻淮南大軍的立足點。

    符氏如願以償隨軍出發。她乘坐的是一駕四匹馬驅動的大馬車,寬敞的馬車能減少一些顛簸,道路也比較平坦;但天氣很熱,太陽直曬車頂,馬車裡封閉的空間像是蒸籠一樣。

    她時不時叫女官敞開車簾透氣,簾子拉開,她也能從馬車裡看到外面的浩大景象。周軍馬步在平原上行進,原野中好幾條大路一起排滿了軍隊,連綿的塵霧蔽空,人們就像是舉國在遷徙一樣。

    符氏的心思也因這樣壯觀的景象轉移到了大事上,心裡一陣尋思,回憶起對宰相李谷的一些印象,心道:讓李谷統率前鋒諸軍,還不如讓侍衛馬步都指揮使李重進去。她想了想,又打消了向官家進言的念頭,誰知道官家心裡怎麼琢磨李重進呢?

    忽然心裡一陣反胃的感覺湧上來,符氏回過神,一陣乾嘔,旁邊的穆尚宮急忙拿白手絹接在符氏的嘴下面。符氏伸手把手絹拿過來,摀住自己的口,臉色已變得慘白。

    穆尚宮驚道:「皇后娘娘,您不要緊吧?奴婢馬上通知曹泰去給你找郎中。」

    「且慢。」符氏一把拽住穆尚宮,顰眉道,「我自己要求隨軍出征的,坐在這舒適的馬車裡都受不了的話,還出來作甚?」

    穆尚宮道:「您本來就不用出來,官家是絕世明君,一定能打贏南唐過,娘娘不必擔心的。」

    符氏搖搖頭,聲音裡帶著疲憊的感覺,「外面那些將士,在烈日下步行都不言苦,你不要一驚一乍的。」

    穆尚宮關切地注視著皇后,皇后的樣子確實是很嬌氣,略尖的下頷更讓她的模樣增添了幾分天然的秀氣,看起來弱不禁風。她平時在宮裡都是舒舒服服的,跟著出征真是受苦了。

    中軍帶著皇帝的儀仗,還有不少文官和宦官,走得很慢。一連三天烈日曝曬,人馬還沒走到陳州。符氏在一個方形的封閉「蒸籠」裡熱了三天,似乎也習慣了,身邊的宮女心裡稍安。不過符氏整天沒精打采的,說太顛簸了……這邊的路確實還算平坦,馬車也寬大,不過底部是硬木自然沒有減震設施,走起來著實也很顛簸。就靠鋪在馬車裡的軟墊子減少震動,軟軟的毯子毛料卻也讓裡面的人感覺更熱。

    這天剛到中午,忽然天空烏云密佈,打了幾聲雷,沒一會兒就聽到「噼裡啪啦」的急促雨點打在車頂上。地面上的熱氣把雨水的濕潤蒸起,符氏輕嘆道:「終於涼快了!」

    沒一會兒,就下起了瓢潑大雨。宦官曹泰騎馬來到馬車旁邊,下馬一邊走一邊稟報導:「再有兩個時辰就到陳州了。官家讓大夥兒冒雨趕路,到陳州再駐紮。」

    大雨被風颳著灌進馬車,穆尚宮又趕緊拉下車簾子遮雨。不過雨太大,不一會兒就把車廂裡的絲綢毛料都浸濕了,車廂裡兩個人的衣服也被從竹簾縫隙裡濺進來的水花打濕。

    「咳咳咳……」符氏捂著小嘴咳嗽了幾聲。穆尚宮十分著急,拿手背在她額頭上一摸,頓時說道:「哎呀,好燙!這可怎麼辦?」

    符氏嗑了幾聲,喘過一口氣道:「不是說再有兩個時辰就到城鎮了麼?等到了陳州,你叫曹泰去稟報官家,說我生病了。」

    穆尚宮道:「難道娘娘就這麼熬著兩個時辰麼?」

    符氏強笑道:「你現在找郎中來瞧,他抓了藥也沒地方熬藥。外面那麼大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官家都下旨了要到陳州才駐紮。」

    符氏只覺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心裡直犯噁心,頭昏腦脹馬車又在晃,好像天地都在旋轉一樣。最難受的是頭疼心慌,比僅僅疼痛要難熬得多。她想睡一會兒,也心慌得睡不著。

    穆尚宮見她這副模樣,顧不得遵循她的旨意了,趕緊叫來曹泰,讓他去稟報皇帝。不一會兒曹泰回來說道:「讓馬伕趕快點,先把車趕到陳州,然後安頓下來讓御醫瞧病。內殿直馬兵會護送咱們。」

    一行車馬加速行進,趕到陳州讓地方官安排了宅邸,趕緊把符氏抬進臥房裡,穆尚宮帶著宮女又給她把濕衣服換了,在床榻前掛了一層紗遮著。不一會兒,就有年長的御醫帶著隨從,提著箱子躬身進屋。叫人把皇后的手拿出來,把脈。御醫小心翼翼地只把食指掐在她的手腕上,大夥兒都不敢大聲出氣,靜靜地等待著。

    過得一會兒御醫道:「脈象微弱,身體太虛了,又有濕熱之毒。」

    接著御醫便走出臥房,在外面的桌子前坐下來磨墨寫藥方。曹泰在旁邊提醒道:「娘娘身子骨嬌貴,您可得好好開藥。」

    御醫摸著花白的鬍鬚道:「公公儘管把藥渣留著,這些藥沒病的人吃了也沒事。老夫怎敢給皇后開虎狼之藥?」

    曹泰又道:「但也得對症下藥,若是吃了等於沒吃,那不是耽誤娘娘的病情?」

    御醫嘆了一口氣,似乎無法回答,提起筆小心地寫了起來。

    及至傍晚,大軍到達陳州駐紮,皇帝來到了內殿直侍衛守備的宅邸,把行轅也設置在此。然後親自到內院看望符氏,他一把撩開紗簾走進去,符氏見是官家,還掙扎想坐起來。柴榮忙快步上前按住她,好言道:「別動,安心躺著。」他又回頭看旁邊侍立的宦官宮女,問道:「御醫怎麼說,皇后得了什麼病?」

    曹泰忙跪倒道:「回稟皇上,御醫說皇后身子弱,受了濕熱。」

    柴榮點了點頭,正待想說點寬慰的話。就在這時,外面一個宦官小聲道:「皇上,壽州派人來了,說有急事。」

    柴榮忙對符氏道:「你且安心養病,我去去就來。」

    符氏氣若游絲地說:「大事要緊,我只是偶感風寒。」

    不一會兒就聽得外面有人急匆匆地說道:「南唐軍大股增援正陽,欲乘戰船攻前鋒浮橋。李丞相下令攻打壽州城的史彥超等部退兵,守浮橋去了。」

    然後就聽到了腳步聲,一行人離開了內院。

    符氏這才想起,自己要琢磨怎麼暗示官家來的,但頭痛欲裂,心慌意亂,根本靜不下心考慮那件事。現在官家又走了,她只好作罷。

    不一會兒,她又咳了起來,穆尚宮忙叫宮女幫忙把她翻了個身,輕輕撫著她的背心。入手處,符氏的身子很軟像骨頭都沒有一樣,任由近侍折騰。

    她又小聲道:「讓曹泰過去在官家旁邊服侍,看看官家在做什麼,前方戰事怎麼樣了。」

    穆尚宮忙著急道:「娘娘,你別想那些事了,養好了身體才最重要。」

    宮女把熬製好的湯藥端上來,穆尚宮先嘗了冷熱,然後吹了兩口氣,這才叫人把符氏扶起來喝藥。宮人又拿來了沙漏計時,每次喂藥都精心準時。

    不料每日進藥仍舊不見起色,符氏的病反而越來越重了,過了幾天,她每天都要昏迷過去不省人事,進食也只能吃下去熬軟的白米粥,油葷更是一滴都不願意沾。

    柴榮認為隨軍的御醫醫術不高明,又下旨派出快馬去東京傳召另外一些御醫。眾人疾行,數日便到陳州,一眾御醫連夜為符氏診斷,也只說是受了暑,判不出什麼大病來。大夥兒拿以前服用的藥方琢磨了一番,還仔細地檢查留下來的藥渣,照舊開了一些藥讓符氏繼續服用。

    她偶爾清醒時問話,想知道皇帝在哪裡。隱約聽到曹泰說,周軍在正陽附近打了一場大勝仗,擊敗了南唐軍援軍,光斬首就上萬級;但壽州等重鎮依然久攻不下。官家似乎要離開陳州了,準備南下前去壽州。
Skanda.Wei.Tuo 發表於 2015-4-27 11:38
第九十章 要死了
       
    符氏臥床不起,初時只是渾身發燙沒有力氣,過了十來天,她咳嗽得越來越凶。御醫們直接在內院住下來,日夜詢問宮人她的病情進展。

    一天傍晚,她照舊咳個不停,宮女拿熱毛巾給她擦臉,穆尚宮在一旁著急地勸道:「娘娘忍著點咳,這麼咳怎麼受得了?」

    「哇」地一聲,忽然符氏吐了一口,睜開眼時,只見周圍的人臉色大變,宮女收了毛巾藏到了身後。符氏喘了一口氣,咬牙道:「給我看!」宮女不敢抗旨,小心拿出毛巾,只見上面有一塊嫣紅的血漬,符氏一看暈了過去。

    沒多久,柴榮又到內院來了,對御醫們一番質問。這時候符氏幽幽醒轉,她沒有睜開眼,聽到了柴榮在外面罵當值的御醫。

    這時有一個御醫著急了,脫口說道:「皇上,娘娘的脈象只是虛弱。這不是病,是命數!氣數到了,咱們只能治病,如何救得了?」

    符氏聽到這裡心裡更慌,恍惚之中想起了多年前府上來的一個麻衣道人,看面相的,說她的下巴沒生好,命中注定結局不好……意思是不得好死?

    想到這裡,她心裡傷心極了。平素她都是非常樂觀的一個人,但此時只覺得天地一片黑暗,一種莫名的害怕湧上心頭,壓得人喘不了氣似的。她用力喊道:「官家……官家救我……」聲音卻很小。

    這時穆尚宮的聲音道:「官家剛剛走了。」

    符氏微弱地咳了兩聲,問道:「官家是不是要去壽州,他什麼時候走?我想見他,叫人去喊官家。」

    穆尚宮擦了一把淚,哽咽道:「奴婢馬上去叫曹泰,讓他出門找官家回來。」

    「嗯。」符氏呼出一口氣,瞪著眼睛看著罩頂,「我等他。」

    過得片刻,符氏又把手從被子裡伸出來,剛剛挑開紗簾進來的穆尚宮見狀大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符氏臉色蒼白憔悴,完全沒有了平時那從容端莊的氣質,確是可憐得很,她幽幽問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穆尚宮忙道:「不會,娘娘定會長命百歲,病養好就沒事了!」

    「你莫騙我……我知道我要死了……」符氏的聲音斷斷續續、微弱又帶著傷心,「東京的御醫是醫術最精湛的……但我不想死,不想死……」

    穆尚宮道:「娘娘這不還好好的能說話麼,可別往壞處想。」

    符氏確實還沒有要死的樣子,但她覺得自己要死了,傷心起來反倒比之前的幾天精神好,起碼沒有成天昏睡。她又說道:「就算我是皇后,卻什麼都沒做,如果死了,人們會很快把我忘掉吧……我要見官家,我告訴他……把我扶起來,給我梳妝。」

    穆尚宮等人當然不聽,皇后現在的狀況,這種要求只當是胡話。

    過了不知多久,她又累得迷迷糊糊睡了一覺,這時宦官曹泰彎著腰入見,見皇后睡著了,也不打攪,徑直在床前跪著。

    符氏睡得不沉,一會兒就醒過來,她睜開眼見曹泰跪在那裡,驚道:「我還沒死,你跪著作甚?」片刻後她似乎又想起叫曹泰幹什麼去了,便問:「見到官家了麼?」

    曹泰小心道:「回娘娘的話,見到了。官家明天就會出發去壽州,今晚不知會不會來……」

    這老宦官頭髮已經花白,臉略尖、皮膚又白又細卻沒多少皺紋,身材單薄,長得沒有半點男子的樣子。此時他卻一臉嚴肅,眉間起了兩道豎紋,似乎若有所思,在艱難思考著什麼。這時他抬起頭來,擺頭看向穆尚宮。穆尚宮對這些動作何其熟悉,急忙招呼服侍在側的宮女,趕緊退走。

    若是曹泰要和皇后說關於官家的悄悄話,真是求穆尚宮去聽她都不願意,不知道是最好的選擇。

    曹泰回頭看簾子外面沒人了,這才開口道:「有些話奴家不知當講不當講。」

    符氏幽幽道:「說罷。」

    曹泰沉吟片刻,不太好在皇后面前叫她別說出去,這種話不是他一個宦官該在皇后面前說的,只好暗示道:「她們都出去了,那奴家說了……」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奴家走到前院廳堂,外面站著侍衛,裡面有幾個大臣。門開著,奴家就在門口側邊想聽官家和大臣說什麼,若是不要緊的事,便打算求見。然後就聽到魏仁溥說……說如果皇后薨了,不能舉喪。因大軍攻淮南之戰剛剛開始,軍中舉喪不吉。」

    符氏瞪著眼睛,急道:「他們也覺得我要死了?」

    曹泰道:「有個御醫不會說話,說了不該說的!官家相信御醫的診斷,這才以為皇后娘娘……娘娘不必擔心,等病好了,便治那個御醫的罪,奴家已經記下名字!」

    符氏咳得好一會兒,又問道:「他們還說了什麼?」

    曹泰的聲音更低:「官家說衛王還有女兒,準備續娶衛王次女,符家恩寵仍然不減……只是,皇后娘娘提過,要把您的妹妹許給虎捷軍都使郭紹,他在秦鳳也立了大功,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建節了……此事恐怕只能作罷、只能失信於郭紹。當然奴家不敢在官家面前提這事。」

    符氏又怒又傷心:「我還沒死!怎麼就想到娶我妹妹了?」

    曹泰默不作聲,沒說什麼好聽的。他覺得把這事兒如實告訴皇后,已經是出於感懷知遇之恩,才甘願不惜付出可能觸怒龍顏的代價……要不是心裡著實也向著皇后,如果僅僅是為了投效得好處的話,說句難聽的是樹倒猢猻散,皇后一死還能指靠她什麼?何苦再說這些話?

    不過官家沒說錯,如果他願意續絃符二妹,也算是對符家的恩寵了。對於符家而言,是大符在朝裡為後、還是符二妹根本是沒有什麼區別的。

    符氏哽咽道:「我死了,你們就沒人真正傷心麼?曹泰,你是不是也已經準備投效我妹妹了?」

    曹泰默不作聲,萬一皇后真死了,自己還得活下去,當然要投靠後宮新的主人。不過他為皇后效力那麼多,好不容易得到信任,主人一下子就沒了,竹籃打水一場空,怎麼能不難受?而且符後待他不薄,心裡也是感恩的,肯定也不好受。

    「郭紹……紹哥兒來救我!」符氏突然喃喃說道。

    曹泰道:「他只是個武將。沒有人會威脅到皇后娘娘,您還是安心養病,要是病能痊癒就好了。」
Skanda.Wei.Tuo 發表於 2015-4-27 11:39
第九十一章 陰霾
       
    遙遠地地方傳來隱隱的雷聲,陰霾蔽空。

    固鎮據點附近很荒涼,但近月以來北面上坡上每天都敲得「叮叮噹噹」,無數的民夫士卒正在修一座城堡,山坡上塵煙騰騰毫不熱鬧。

    郭紹在據點軍營門口瞧了一陣,不知怎地,今天總覺得心神不寧。他抬頭看天時,天空烏云密佈,沒有陽光卻悶熱異常。一旁的羅彥環慢悠悠地說道:「要下雨哩,下雨前就是悶熱,汗水不停地冒。」

    話音剛落,天地間電光閃耀,郭紹提起心來,果然等了片刻便「喀喀轟」地一聲巨響。這一身驚雷沒把他驚醒,卻有一種莫名的心慌襲上來,總覺得好像會發生什麼事一樣。

    空中烏云湧動,風也刮了起來。沒一會兒,豆粒大的雨點便斜飄飄地灑將下來,山頂上的民夫士卒四散找地方躲雨,無數的人在山上走動,和天地間無形的氣勢比起來,就好似螻蟻一般。

    風雨飄搖,地面上濺起水霧夾雜著還沒濕透塵埃,在風中一層層地湧動。

    「嘩嘩……」瓢潑似的的大雨好像動了怒一般在風中呼嘯傾斜下來,急促得就像催促的鼓號。空氣中很快就被層層疊加的雨簾瀰漫,雨聲風聲的嘈雜無孔不入,一片喧嘩。

    郭紹感覺有些恍惚,好像這嘈雜聲和朦朧陰沉的景象中,正有千軍萬馬在吶喊。不,不是看得見的千軍萬馬,而是一次又一次的戰爭中死掉的無數亡魂,正在荒野之上、山川之間哭泣、悲鳴。

    他長吁一口氣,沉下心一想:虎捷軍在青泥嶺得手後,為防蜀軍援兵爭奪青泥嶺;退路又太難走,他已經將虎捷軍主力已經盡數撤到固鎮。蜀軍不太可能追過青泥嶺,固鎮應該是比較安全的後方了。

    既然如此,心慌又從何而來?

    郭紹轉身離開營門,徑直從雨中往中軍行轅方向走。後面的部將喊道:「郭都使。」他沒有理會,任憑雨水浸濕甲冑和裡面的衣服布料,故作鎮定地步行。

    步行了好一陣,走進作為中軍行轅的一片青瓦土牆的建築群。只見京娘和清虛正在屋簷下看雨,清虛把手伸到屋簷邊緣,接著從瓦上留下來的雨水把玩,她看起來百無聊賴。又見郭紹徑直從雨中走來,便與京娘一起好奇地看著他。

    郭紹走到屋簷底下,站的地方積了一灘水。他看向清虛,說道:「我已經派人去峨眉山找你師父了,這都一兩個月了,蜀軍運錢贖人的已來過兩趟,陳摶怎地還沒來?」他終於忍不住加了一句,「你師父應該會關心你的死活吧?」

    清虛無辜地看著他:「我師父不是睡覺,就是四處遊學。你派去的人不一定找得到他。」

    郭紹又問:「如何才能找到他?」

    清虛道:「峨眉山有一座道觀,師父常在那裡落腳。要不你讓我去,我在峨眉山等他,以前師父也總是找得到我。我見到了師父,就說你和玉貞救了我的性命,讓他來找你們。」

    郭紹不答,心道我放你走了,如果陳摶不來,我上哪兒找人去?

    清虛又問:「你找我師父作甚?」

    郭紹好言勸道:「蜀國與中國還在戰爭狀態,蜀道很危險,你現在和京娘在一起很安全。」

    清虛道:「你把我送到華山也行,等師父從峨眉山回來,會去華山,他會來找我。」

    郭紹不作理會,轉身進去換衣服了。心道反正陳摶的弟子在我手上,至少有一張底牌;若是手裡一點東西都沒有,今後要求他,連一點關係都沒有,如何見得到人?

    他拿了一件布袍換上,想著這大雨天的不可能有什麼戰事,便連甲冑也不披了,叫侍衛拿木架子掛起來晾。他從包裹裡拿出一封書信來,在雨天左右無事,又看了一遍。

    向訓回京後寫的信。提起朝廷已經全面對南唐國開戰等事。郭紹這回駐守固鎮,沒能立刻參與淮南之役,不過現在他反而對軍功沒有什麼期待急迫心情……若是換作攻蜀之前,他肯定很著急去立功。但自從上次琢磨了符皇后的事,便沒什麼了心思。後來連蜀軍送來了贖人的財貨,他也沒興趣過問,直接叫左攸和諸武將拿來分掉。

    之前還只是掛唸著,最近這幾天不知怎地,精神非常恍惚,莫名焦躁。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一般。

    郭紹回頭見硯台丟在牆角,便招呼門口值守的親兵侍衛,喊道:「那邊的硯台,去裝點水調一下墨,我要寫信。」

    「喏。」親兵應答了一聲。

    那硯台上回用了沒洗,裡面本來就沾著幹涸的墨,拿點水一調就是墨汁。郭紹擺好紙筆,便琢磨著給向訓寫信,準備在信中提及皇后,問問皇后近況。

    他寫信還是那樣,有斷句符。這個他不是擔心別人不能識字斷句,字面用的不是文言文,而是口語文字,這玩意已經脫離了文言斷句的規則。他也不使用標點,寫到語氣停頓的時候就打一個墨點了事,反正看信的人應該讀的通。

    不一會兒,京娘入見。她上前招呼,郭紹頭也不抬,拿毛筆指著左邊,他剛才記得那裡有一條圓凳。京娘見他寫得專心,忍不住好奇,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只看一眼,就發現上面潦草又有許多墨點的文字,她的神情頓時愕然。

    郭紹察覺她的目光,並不以為意,反正他是個武將,識字都算不錯了。他心道:其實我讀的書學的知識,比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多,只不過沒有專一研讀古文而已。

    京娘道:「清虛在這裡成天無所事事,想去華山,我看送她去華山罷,扶搖子也常常會去華山……」

    「絕不能放走清虛。」郭紹脫口道,沒有半點猶豫。

    頓時京娘沒有了聲音,他這才回過神:京娘也不知道自己的考慮,這麼說一定會讓她感到很奇怪。

    但等了一會,卻沒聽到京娘問為什麼不能放走。郭紹不禁抬頭看了她一眼,心道她不問正好省去解釋,因為本來就難以解釋。但他又不放心:清虛是個女的,時時刻刻能看管清虛的人只有京娘最方便;而且清虛也信任京娘,只要京娘能穩住她,便能省去許多麻煩。

    郭紹不禁問道:「你不問我為何要留住清虛?」

    京娘的聲音沒有了剛才的隨口,口氣很冷淡:「你想這麼做,自然有你的道理,我只需遵命。」

    郭紹道:「你又不是軍中的部將,只有軍人才以服從命令為分內之事。」

    京娘沒有回答。

    郭紹抬頭看她的臉,皺眉道:「你不會為了報清虛的恩,私自把她放了吧?」

    京娘道:「你不信任我?」

    信任當然分輕重和程度,郭紹現在已經信任京娘對自己沒有什麼危險,但有些事他誰都不說的,也說不清楚……京娘不瞭解清虛的重要性,若是放了又能怎麼辦?

    郭紹嘆了一口氣,心裡有些煩悶,說道:「反正你絕不能放走清虛!今後你和清虛要離開中軍行轅,都必須讓我知道;我會下令值守武將看好。」

    京娘冷道:「不用侍衛看著,我比他們更能服從你的意願。只要你下令,我都會遵命。」

    郭紹聽得蹊蹺,抬起頭又仔細打量了一番京娘。她的身材高大,身姿舉止之間確實沒有什麼女子的扭捏,不做道士聖姑之後,連那點故弄玄虛的模樣也不見了,氣質反倒很像一個軍人一般。五官乍一看去也毫無女子的嬌媚之感,卻是嚴肅堅定,眼睛最是明亮;郭紹有種錯覺,她的眼神裡帶著某種極端情緒。

    他頓時一愣,恍惚覺得面對的是一個職業女強人。京娘竟然直視他的眼睛,在這個時代,婦人這麼做是相當無禮失態的舉止……郭紹不禁想:難道是見了部下女道士和那一幫尼姑被殘殺後,她心理出現了問題?

    這時又聽得京娘冷冷道:「你不相信我,是因為你不瞭解我是怎樣的人。」

    郭紹皺眉道:「令尊是武將?」

    京娘道:「不是。先父以前在南漢,只是一個門客,我也曾在先父身邊效力。」

    郭紹沉吟道:「先父?他已經過世了?」

    「是。幾年前,先父的主公得罪了一個權貴親屬,對方派了幾十個刺客圍攻府邸。先父奮力護衛,戰死了。」

    郭紹便表現出亡者的尊重神態,讚了一句忠勇。京娘面無表情道:「你可以讓我做任何事,何況只是看管清虛。」京娘忽然變得頗為怪異。正如她所說,認識她這麼久了,郭紹覺得自己確實不是真正瞭解她。

    「任何事?」郭紹輕輕把毛筆擱在硯台上,又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京娘,沉吟不已,似乎很難理解她今天的言行。
Skanda.Wei.Tuo 發表於 2015-4-27 11:40
第九十二章 發酵
       
    京娘都把話說到那份上,郭紹便讓她看著清虛。六月中旬,樞密院事帶著公文到來,調郭紹部虎捷軍第一軍、第二軍回東京整頓。

    郭紹預感到自己將會被調到淮南戰場參戰,這些安排是不是通過皇后的影響?他心中還是不安生,對未知的恐慌……不過軍令還是要執行。

    王景此時已出任秦州節度使、加兼西面沿邊都部署,他能調動西北諸鎮的兵力換防。郭紹要調兵離開固鎮這種扼守道路咽喉的地方,須得等待王景派兵前來接手軍事據點。

    於是諸部兵馬暫時沒動,只是開始準備行程。

    郭紹精神萎靡,幸好目前不用作戰,否則狀態真是極為不好。暴雨已經停了,天氣又恢復了炎熱,還有很多蚊蟲。當天晚上,他在木板草蓆床上十分不舒服地入眠。

    陳舊的瓦房屋子,空氣中瀰漫著有點像燒秸稈的味道,是民夫送來的乾草藥,據說可以熏走蚊蟲。郭紹認為就是蚊香,但這種蚊香似乎作用不明顯,耳邊仍舊有「嗡嗡」的蚊子攪得人心煩。軍中沒有準備蚊帳,穿著衣服都被叮得手腳上全是紅疙瘩……還好不久就要回東京了。

    迷迷糊糊中,郭紹忽然發現床邊站著一個人、一個女人,穿著睡衣一樣長長的衣裙,披頭散髮。他大驚,想爬起來,卻發現手腳動不了!那女人像自己的姐姐,又像是符皇后……都不像,她就是個女鬼!

    郭紹覺得自己膽子還算大,但這時發現手腳都軟了,瞪圓了眼睛看著她。她幽幽說:我要走了,來向你道別。

    只一會兒工夫,郭紹都沒看清人,也來不及反應。人就不見了,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抬頭看去,門開著,門外煙霧騰騰……好似濃霧,又好像瀰漫著什麼煙,泛著幽藍色的光。那霧、那光帶著淒清,帶著幽冷。

    郭紹頭昏腦漲,猛然想坐起來,終於睜開了眼。頓時發現自己滿頭大汗,眼前的霧和光都不見了。隨之而來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屋頂上沾滿了塵埃的蛛網,陳舊的瓦頂;黯淡的光線,窗戶的縫隙裡閃著火光,忽明忽暗。空中依然能聽到蚊子「嗡嗡嗡……」很小聲卻似乎無孔不入的煩人聲音,鼻子裡聞到一股燒過的煙灰味兒。

    身邊沒有一個人,他漸漸才想起自己真身在陌生的固鎮,自己是這裡的一個過客,等王景的兵馬來接防就要走了。

    他想起來不是後怕,竟然有點悵然若失,那個女人就算不是姐姐,是符氏也好。

    忽然之間,他才漸漸感受到,就算不娶符二妹也不是那麼要緊,就算不能建功立業也可以接受……但他捨不得失去符氏的關懷,哪怕連她什麼樣子都沒看清過。

    除了屬於「少年郎」的記憶,最近幾年郭紹就見過符氏兩次,第一次在東京鐵匠鋪,太遠了沒看清;第二次是護送符氏去大相國寺還願,她先在馬車裡,後來被一群人包圍著,郭紹哪敢不顧禮儀目不轉睛去瞧?然後她在佛堂裡背對著說話,郭紹當時連臉都沒看清,別的時候都是躬身行禮眼睛只能看地面。

    但自己為何會那麼沉迷於她對自己的關心和照顧?

    郭紹爬了起來,打開門走出臥房,只見天上一片黑暗,夜幕當空,還不到早晨。遠處的藩籬附近,正有一小隊士卒緩緩走過,巡視著中軍行轅周圍。藩籬上放著火把,中間的空地上點著一堆柴禾,已經燃燒過半,露出了木炭特有的形狀。

    在固鎮據點及周圍,有至少六千人,光是中軍行轅都很有多他認識的熟人。但此時此刻夜色如此淒清,他莫名地感到非常孤獨。

    忽然一聲細微的響動吸引了他的注意。郭紹抬頭看時,只見屋簷下有一隻燕子,接著空地上的火光,他看清了那鳥如剪刀一般的尾巴,應該是燕子。他頓時覺得十分奇怪,在這裡從來沒見過燕子,哪怕是剛入蜀國作戰的春季、應該是燕子常見的季節,也沒見過,怎麼在這裡看到了一隻?何況固鎮據點那麼多人,什麼動物還沒被嚇走?

    郭紹仔細地瞧了一會兒,心道:人世間真有靈魂,沒有靈魂自己是怎麼到一個古代人身上的?難道這只燕子是人的靈魂變成?

    一時間他是患得患失,感覺完全沒有了作為武將的銳氣。

    夜裡的種種異象,至少在郭紹看來是某種玄虛的暗示,讓他當晚再也無法睡著,一會兒在床上輾轉反側,一會兒在行轅裡四處看看,消磨著半夜的時間。當然他也對這些東西將信將疑,懷疑是最近自己精神狀態不佳導致的胡思亂想。

    但到了次日中午,向訓的回信到了,是向訓的家臣專程跑路送來的。

    他掐著手指一算,送信到拿到回信一共只有半個月。這封回信走得非常急,郭紹忙拆開信封查閱。通篇是文言,這個時代的人寫在紙上的東西習慣用之乎者也,郭紹看得懂,關鍵是沒有標點密密麻麻一片看起來很吃力很費神。皇后重病?從東京請御醫十數人不能救?

    郭紹心裡頓時一涼,忙細讀內容。向訓在信中說得仔細,「隨駕親征,炎暑遭大雨,積憂成疾。」

    他頓時又想起昨晚的跡象,這封信跑了千里路,寫信到現在已經過了至少幾天;向訓得知皇后染重病也需要時間……難道皇后已薨?

    這時京娘先走進堂屋,見郭紹一臉紙白,如遭大厄。她看了一眼他手上發抖的信紙,忙問:「我可以看麼?」

    郭紹愣坐在木凳上,仍由京娘拿過書信去瞧。她看得很快,看這種信她似乎比郭紹要輕鬆得多。京娘看罷問道:「你是擔心皇后?」

    郭紹不答,問道:「清虛在哪?」

    京娘忙把清虛叫過來,此時郭紹的神情和剛才又有所不同,他板著臉,冷冷的樣子。清虛把手按在平坦的胸脯上,表現得有點誇張,好像被嚇到了一樣,回頭對京娘道:「郭都使不會要吃人罷!」

    郭紹徑直問道:「你師父陳摶教給你多少本事,你會救人麼?」

    清虛一臉無辜道:「師父平素除了睡覺就是一個人忙自個的,根本不管我。我可沒學會多少東西,就看他煉丹一知半解的,再說我們是修行的道士,又不是郎中。」

    京娘也皺眉道:「清虛才十幾歲,能學到多少東西?陳摶不好找,但也許可以去華山試試找麻衣道者。」

    郭紹問道:「麻衣道者是誰?」

    京娘道:「就是扶搖子陳摶的師父。」清虛也幾乎同時說道:「我的師公啊,麻衣道者你都沒聽說過!」

    郭紹脫口道:「那你怎麼不早說?」

    京娘道:「之前你沒告訴我要找扶搖子作甚,我如何說?」

    郭紹愁眉苦臉的樣子頓時又升起了一點希望,立刻起身道:「半個時辰準備,咱們即刻啟程,晝夜兼程趕去華山。京娘你去準備隨行之物,我召集部將交接兵權。」

    他一面下令親兵敲鼓,傳令指揮使以上武將到中軍議事,一面從自己的包裹裡把兵符、印、任命狀等物一股腦兒拿了出來。及至部將們陸續到達大堂,他便把自己的東西擱在正面作為公案的木桌上,什麼多餘的話都沒有,直接說道:「我有要事要即刻趕回東京。我現在任命李處耘為『暫領第一軍都虞候』,他日稟報侍衛司步軍司;虎捷軍第一軍、第二軍兵權交由李處耘將軍暫代,排陣使羅彥環為副。過陣子王節帥的人馬來接防、並遵朝廷調令回京,諸事皆由李處耘負責。不得有誤,抗命者可由暫領兵權主將處置!」

    李處耘聽罷大鬍子的臉上似有紅光,表情倒是保持著嚴肅,忙與羅彥環一起出列,抱拳道:「末將等遵命!」

    郭紹說的那個暫領,便是臨時的意思……但又說會稟報侍衛司,那軍都虞候的軍職正式任命就幾乎沒有什麼問題了!因為第一軍都虞候已經戰死,出現了空缺;攻蜀之戰又相當迅猛,大獲全勝,這時候主將在朝中請功,把軍功述說一遍,侍衛司如果沒有別的考慮必定依照本廂都指揮使的意見任命武將。

    李處耘以前不過是西北一個節鎮的節度使手下的裨將,數月之內直接升任禁軍正規軍的軍都虞候:相當於王牌軍副軍長,陞遷速度是非常迅速……甚至可以說是極其難得。沒有參與過「決定皇位」之戰的高平之戰的武將,後面已經很難有高平之戰後那種平步青雲的機遇了。

    「末將定不負使命!」李處耘道。

    郭紹道:「別的事,待恰當時我定會表功,望諸位各司其職。」

    眾將拜道:「末將等領命。」

    郭紹將兵符印信丟在大堂公案上,叫楊彪羅猛子準備戰馬及行軍用物,帶親兵十七人隨行。這一次出行完全沒有事前準備,顯得匆忙而倉促。
Skanda.Wei.Tuo 發表於 2015-4-27 11:41
第九十三章 最關心最在意的人
       
    「噠噠……」一群馬正在驛道上飛奔,土夯的大路在炎炎烈日下非常乾燥,沉重的馬蹄踏上去,只見一股黃塵在路上急速奔騰。

    京娘帶著瘦弱的清虛騎一匹馬,倆人的頭上包著白紗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只剩兩雙眼睛。她們就在郭紹後面,一回頭就看得見的地方。其他人都沒有披甲,只穿著布衣,騎馬很急帽子也沒戴,大夥兒清一色用布條束著髮髻,一個個只帶短兵弓箭。飛馳的駿馬,風呼嘯而過,人們頭上的布條和衣服吹得迎風亂飄,沾滿了塵土。

    急促的馬蹄聲,就好像擂動的戰鼓,催促著郭紹原本就如焚的心。

    華山,位於關中,屬於周朝轄地;在京兆府(今西安)以東二百餘里,大夥兒只要奔到京兆府,一個白天內就可以趕到。關中京兆府是周朝重地,驛道很太平,在驛館可以換馬,速度不是問題;問題是擔憂。

    一行人不間斷疾奔,及至當天下午,他們已在平坦的驛道上奔出京兆府一百餘里。忽然之間最前面「轟」地一聲,一匹馬前蹄跪地,馬上的軍士徑直向前飛了出去,痛叫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翻了好幾個骨碌才躺下。郭紹等忙勒住馬,他喊道:「兄弟,你沒事罷?」

    軍士掙紮了一下,回答道:「好痛!主公先走,卑職緩一緩才能騎馬。」

    郭紹抬頭看時,那匹馬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還沒死但已經爬不起來了。他回頭說道:「留下一個人照料他,若是受傷重了,把他弄回京兆府找郎中治傷。」他說罷把腰間裝金銀的錢袋取下來,丟在路邊,遂下令所有人換乘馬匹。然後策馬繞過那匹倒下的軍馬,繼續前奔。

    不一會兒天上烏云密佈,突降暴雨。這已經是他們從固鎮出來短短幾天第三次遇到暴雨了,夏天的驟雨很容易見到。

    天地間電閃雷鳴,風颳得呼呼作響。清虛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好冷啊。」郭紹回頭看時,京娘默默地到了隊伍最後面。他會意,雨水濕了衣裳會走光,婦人出門在外確實有諸多不便;上次遇到雨不小心看到她穿著濕衣服的樣子,束縛在胸脯上的白綾輪廓都能看見,就好像在現代露出了胸罩帶子一般。不過騎馬狂奔,雨一停衣服就干得特別快,氣溫本身就比較高,又有風吹著。

    「清虛,你確定麻衣道者在華山台觀?」郭紹大聲喊道。

    「你說甚?」摟著京娘的腰的清虛喊了一聲,她說話也不清晰。郭紹便又將長句分開,慢慢重複了一遍。清虛也大聲喊道:「我不知道啊!師公大多數時候都在台觀,但有時候會去武當山!」

    郭紹心裡更是憂心忡忡,如果麻衣道者不在華山該當如何?

    此時風雨交加,電閃雷鳴,上天展示了巨大的自然威力。饒是郭紹清楚雷電是云層裡的正負電荷對撞,也不禁嘆息:難道真的有天道命運?

    麻衣道者長期住在華山台觀,若是這次去他恰恰不在,這難道就是天命注定的事?

    當天晚上,他們已到華山下,馬上要進入山區道路難行,郭紹下令找地方休息一晚,次日一早上山。嚮導都不用找,清虛知道台觀在哪裡……那是個在場所有人都沒聽說過的道觀,沒人知道在哪裡,一時間只有清虛知道。麻衣道者似乎不像陳摶一樣喜歡到處遊歷講學,知名度反而不如他的徒弟。

    華山腳下有客棧,而且不止一家。這個時代的名山名景雖然不像以後風景區商業化那般熱鬧,但總是有不少人尋山問水到處遊歷,而且這種人一般都還不缺錢;有錢賺的地方,何況又在關中,食宿是不必擔心的。

    郭紹等隨便找了一家客棧,他也不覺得這些地方又黑店。就算有,他們一行大都是軍漢,也不容易把他們怎麼著;何況京娘在江湖上非常小心,經驗豐富。

    唯一的問題,郭紹晚上非要住在京娘和清虛的房裡。京娘沒說話,清虛很不同意,她生氣道:「人家雖然是道士,卻也是女的。你一個漢子要同處一室,像什麼話!你想做什麼?」

    郭紹此時哪有心思猥|褻婦女?他說道:「你們在暖閣裡住,我在這裡打地鋪,你放心,我好歹也是禁軍廂都指揮使,必不會做出失禮之事。」

    京娘應該早就看出來他心裡掛念什麼了,便勸道:「我會照顧好清虛,不會出什麼問題。」

    郭紹執意,冷冷道:「你不是說任何事都會聽命於我?」

    京娘便不做聲,說道:「我們要沐浴更衣,你在外面不要朝這邊看。」

    郭紹愣了愣,便走到簾子外面找條凳子坐著。等到裡面傳來了水聲,他這才漸漸回過神來,心道:自己怎麼變得如此多疑小家子氣?如果一個人誰都信不過,事必躬親,能做多少正事?

    不過,這應該是最近心力憔悴的原因,人在焦慮時就容易出現抑鬱、壓迫等情緒。他忽然嘆了一口氣,嘆道:「為什麼我最關心最在意的人,都不能看到好結局?」

    一時間房間裡安靜了下來,連清虛似乎都感受到了他的傷感,沒有嚷嚷爭執了。

    郭紹也不洗澡,京娘給他墊了蓆子毯子,果然就在地上睡了一晚上。不過他確實表現得很君子,沒有任何不光彩的行為。

    次日一早,眾人吃過早膳,買了一些干糧,把水袋裝滿水。店家見他們帶著許多馬匹,好心提醒:「要上華山,山勢陡峭,騎馬是萬萬做不到的。」

    清虛也說沒法騎馬,於是郭紹留下數人在客棧住下,然後帶著剩下的人在清虛的指引下沿路上山去了。

    果然路很不好走非常崎嶇,有的路段是在石頭上打出來的台階,外側又沒有護欄,必須要小心行走,否則滾落下去恐怕是活不成的。郭紹轉頭看去,只見煙霧瀰漫,山在霧中如同仙境;在如同云層的煙霧之中,山石上的松樹長在懸崖上,這似乎就是很常見的畫,迎客松?

    在現代他沒有時間和錢來遊覽這個地方,這還是第一回到華山,不過卻沒有旅遊的心情。閱名山勝地,不過是找一份好心情,若是心裡焦躁掛唸著事,就算是眼前這如同仙境一般的景象,也是枉然。

    眾人相互提醒著小心謹慎,從清晨一直走到下午。郭紹完全不知道走了哪些路哪些山,沒有人有心情像導遊一樣給他介紹名字和來歷,大夥兒一路上顯得很沉默。

    終於在山林之間,拾路而上時發現了一座古樸的道觀,甚至有些破舊。郭紹忍不住問道:「這就是台觀?」

    清虛道:「是了。」

    郭紹遂不顧走得雙腿痠軟,咬牙加快了腳步。果然見到一道木門,上面還雕琢著一些樸素的圖案,門沒關虛掩著。裡面傳來「唰、唰……」有節奏而緩慢的噪音,似乎有人正在掃落葉。

    郭紹沉住氣,走上前先敲了幾下門。心道:畢竟是有求於人,先得懷著尊重的心情,然後才能辦事。

    不料清虛道:「別理他,他又聽不見。」她指了指耳朵大聲說:「聾的,也不會說話,木頭人!」

    郭紹走到門口,見是一個鬚髮稀疏的老頭,果然在院子裡慢悠悠地掃落葉,掃得非常慢……照這個速度,要掃整個院子豈不是要一整天?

    老頭抬頭看了一眼進來的人,他看著清虛張了張嘴,然後便不理會其他人,也不阻攔。這地方真是好像可以隨意進出一般……而且那掃地的老頭目光昏暗,完全不像什麼掃地高手,倒像有點老年痴呆的人一般。有能耐的人,哪能像他一般長著一雙渾濁的眼睛?

    清虛道:「問他沒用,我們進去找吧,看看師公在不在。」
Skanda.Wei.Tuo 發表於 2015-4-27 11:47
第九十四章 折陽壽
       
    終日不散的云煙深處,人跡罕至的道觀。郭紹見到了一個鬚髮全白的老者。

    大概在場的所有人都能肯定他是一個真正的修行者,在這裡苦修,只有兩個僕人陪伴,其中一個還又聾又啞;高山之上連食物都很不容易搬上來,若是人為了名利,縱是有萬貫家財住在這地方又有什麼樂趣可言?

    麻衣道者坐在一顆松樹底下的石桌旁邊,石凳上點著一副草編的墊子,桌子上擺著紙筆硯台鎮紙。果然是一身破舊的土灰色麻布衣服,連白髮上束髮的帕子也是粗麻。

    「師公!」清虛跑了過去,臉上神情激動,十幾歲的小娘實在不能做到麻衣道者那般淡定自若,她帶著委屈,聲音卻是十分清脆輕快,「師父把我留在蜀道上,蜀國的官兵說我是奸細,把我抓起來了,這位郭都使是周朝的將軍,他救了我,但是又要我找師父救他的人。師父在峨眉山,我們過不去,就來華山找師公。」

    麻衣道者不理會自己的徒孫,卻把目光盯在郭紹的臉上,一會兒微微搖頭,一會兒又皺眉,表情有點怪異。

    「師公,師公!」清虛撒嬌般地喊他。

    麻衣道者道:「你說甚嗎?」

    「哼!」清虛徹底生氣了,「人家說了那麼多話,您怎麼一句都不聽?」

    隨軍軍漢都在外面院子,郭紹和京娘兩個人站在那裡,沒人招呼他們。郭紹上前見禮:「在下叫郭紹,久仰麻衣道者尊名,冒昧拜見,叨擾了老仙修行,還請多多包涵。」

    麻衣道者說道:「你這人好生奇怪。」

    郭紹愣在那裡,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忙客氣道:「不知晚輩哪裡失禮了?」他按捺住心裡的焦急,陪這人在這裡廢話,實在是有苦說不出,真的是裝孫子一樣。

    不過為了見麻衣道者,著實費了不少力花了不少心思,好不容易才見到了。希望麻衣道者確有本事……這一點郭紹倒不怎麼懷疑,首先這個老道士肯定不是欺世盜名圖名利的人,世道人心功名利祿,能參破名利的人本身就不是普通人了。

    再者郭紹也納悶,這老者究竟多少歲了?

    據說扶搖子陳摶在唐朝時就考過進士、還被皇帝召見賞賜宮女,這些事不知真假,但至少能證明陳摶在唐朝時就已經成年;到現在怕是有**十歲了!而這位麻衣道者居然是一個**十歲的老道士的師父……保守估計麻衣道者的年齡已經超過百歲。

    在這個三四十歲就壽終的年代,他是怎麼活到一百多歲的?活到一百歲的人在現代也偶爾能見到,但郭紹確實沒見過這麼老臉上還紅撲撲,眼睛明亮不渾濁的人……哪怕在電視上都沒見過這樣的人。

    麻衣道者本來漠不關心的從容淡定神色,現在變得似乎有點愁眉苦臉,他說道:「你的面相怎麼和靈氣完全不同?難道老朽畢生所究之學竟出現了完全相反的例證?」

    郭紹這才想起,陳摶當年也說過這話,這麻衣道者更厲害,看一眼就說出了同樣的話。他說郭紹奇怪……郭紹還覺得他的理論莫名其妙,這世上之物難道不是由不同的物質元素構成原子、分子?

    但郭紹現在也不怕了,老道士如今不可能留他做什麼研究……他一個道士應該沒法留住自己。只是心中隱隱有些疑慮:人的身上真有一股什麼看不見的氣?要說這身體和「氣」矛盾也似乎有道理,郭紹現在的思維本來就不屬於這裡。穿越這種事別說這個時代的人沒法理解,就是現代人也恐怕只會一笑置之……麻衣道者就算真的能瞧出來,也沒人信他。

    「不對,不對……」麻衣道者完全無視清虛和京娘。

    郭紹忙道:「懇求老前輩出山,救一個人一命,她就要死了!只要您救了她的命,以後想讓我幹什麼都行。」

    麻衣道者問道:「救誰?」

    郭紹道:「大周朝皇后。」

    麻衣道者恍然道:「符家的大女?老朽見過她。命由天定,沒人救得了。」

    郭紹忙把向訓的信掏出來雙手遞上,信中有詳細描述皇后的病狀和御醫的診斷,他乾脆地跪在麻衣道者面前,伏下身體拜道:「懇求老仙!」

    清虛詫異|地看著他。

    麻衣道者看都不看那幾張紙,搖頭道:「你走罷。老朽真的對救人無能為力。」

    京娘忽然冷冷道:「人道佛家度人,道家度己。但我沒料到像您這樣德高望重的人,看都不看一眼就袖手旁觀。如果有天命,我們在青泥嶺也對您的徒孫袖手旁觀,清虛的宿命還會是這樣嗎?」

    麻衣道者沒說話。郭紹聽罷心道:京娘似乎也屬於道教偏門,這倒說起道家的壞話來,果然不是心誠的宗教人士麼。

    京娘又道:「我看您是忌憚世俗的皇后身份,怕救不好人,不僅可能會牽連,還會影響您的仙名。」

    郭紹聽罷,覺得京娘說得有點過分了,但很合自己所想。他原以為麻衣道者會辯駁,或者乾脆漠視置之不理。卻不料麻衣道者毫不介意地說道:「世間一切都應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老朽更不在意名利……不過這位施主倒也沒說錯,老朽應該看看符家大女遇到了什麼事。」

    麻衣道者拿起了石桌上的信紙,捋著下巴的白鬍鬚瞧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說道:「符家大女貴為皇后,診病者必是當世之名醫,所述之狀應無偏差。正如御醫所述,她是注定要受暑氣,然後暴雨迫熱毒入體……這等郎中所究之事,老朽是無計可施。」

    郭紹道:「您再想想辦法行麼?」

    麻衣道者嘆道:「老朽畢生所學,除了面相,便是內丹,於外丹之學涉獵不深,也沒有精練過丹藥……倒是陳摶兼煉製外丹,他如果在,配一副外丹再以內丹淺修逼暑毒,或許倒可以試試。」

    郭紹急道:「清虛道姑所言,扶搖子和她是南下去峨眉山,現在應該在蜀國。蜀國是敵國便罷了,可是山高路遠又不知他究竟在何處,就算僥倖找到了人,卻不知何年何月了。皇后能堅持那麼久?」

    麻衣道者道:「那有什麼辦法?老朽說了你也不懂,沒修習過內丹的人,現在教你們吐納之法也是枉然,效果不大的。人有宿命,你也無須過於傷心,生老病死人多共有,人都會死的。」

    郭紹恍然,忙道:「我想起來了,扶搖子幾年前給過我一枚仙丹,說是可以驅除我身上的火氣,以免內外矛盾不容。我沒吃,還留著!去火仙丹,能驅暑氣?這都幾年了還能吃嗎?」

    「什麼樣的丹藥,是怎樣的氣味,嘗起來是怎樣的滋味?」麻衣道者問道。

    郭紹一臉茫然,他哪能知道那是什麼丹藥,自己也沒吃,更不知道是什麼味道,但氣味因為好奇卻是聞過。當下便憑藉著存留的印象描述了一通,但什麼滋味確實不知道……因為以前不知在哪裡看過一段資料,說道士煉的丹裡面有重金屬物質,吃了可能慢性中毒,重金屬存留在體內也不利於健康。這玩意當時郭紹哪願意吃?

    麻衣道者聽了一番,既不確定,也沒有否定。郭紹忙道:「如果必須要丹藥,現在也來不及了,就用那一枚試試如何?該怎麼用?」

    麻衣道者道:「你要試那是你的事。」

    郭紹道:「您不是說還要淺修內丹麼?您不教咱們,誰也不懂怎麼做啊。」

    麻衣道者終於看了一眼清虛,轉頭皺眉道:「違背宿命者是你,你須得祭天道明,且不得在任何人面前提及此事與老朽有關?按理,這種事不利於道行,輕則也是要折陽壽的。」

    郭紹毫不猶豫道:「怎麼著都行。」

    麻衣道者緩緩起身,招呼清虛道:「你隨師公來。」

    郭紹不動聲色,不好阻止清虛離開,心下只是琢磨:上山的路只有一條,道觀後面是峭壁。軍士們守在外面的院子和路口,除非這道觀的道士真的成神仙了可以飛,不然怎麼能避開自己的人離開?何況麻衣道者看起來確實是德高望重的修行者,不能胡說誆騙他人吧?

    他心裡真是亂作一團,按照麻衣道者說的,似乎丹藥有很多種,以前陳摶給的那枚仙丹真的能管用?仔細回想起來,為符皇后做的所有事都十分不靠譜,簡直是病急亂投醫……但又有什麼辦法呢?這時代感冒了都能死人,郎中只靠傳統經驗總結治病,草藥是主要手段;郭紹又不是醫生,連現在的郎中都遠遠不如,他才是真的無計可施。

    郭紹怔怔地站在石桌旁邊,沒有人理會他們,也沒人招待,他和京娘面面相覷。這深山裡安靜極了,他又抬頭望天,隱隱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覺得周圍充滿了神秘,也充滿了詭異。
Skanda.Wei.Tuo 發表於 2015-4-27 11:48
第九十五張 天下沒有對手
       
    (外丹、內丹是道教術語。外丹是煉丹爐裡煉製的、可以服用的有形丹藥;內丹是以指吐納練氣等方術作為修行方式,比如陳摶學的鎖鼻術。效果如何無力論述,但都是現實道教中存在的東西,不是玄幻。)

    ……

    南唐國的壽州城外,已經聚集了幾十萬人。本在陳州的皇帝柴榮也離開了病重的皇后、趕到了這裡。

    壽州在淮河中游的南岸,(今天的安微省北部壽縣附近),中原地區幾條北南流向的河流垂直注入淮河,形成水道網絡;中國城池多建於江河匯流處,以扼守水陸兩路,壽州也不例外。壽州城就是西淝水和淮水匯合的地方。

    大周主力進軍路線便是從東京(河南開封)沿蔡水南下,然後又沿西淝水直接逼近南唐國淮河流域。兩地相距八百里。皇帝柴榮又部署了諸鎮節度使從各地出兵,淮河上游也施加了軍事壓力;荊南國嚷嚷著要出兵,但暫時沒見他們有什麼動靜。

    周軍前鋒進攻壽州一個多月不能攻破,此時柴榮調動的宋、毫、陳、潁、徐、宿、許、蔡等州軍民也陸續從浮橋渡過淮河,加上諸鎮節地方軍,開始對壽州四面圍攻,幾十萬人進行晝夜不間斷的強攻。

    柴榮手按劍柄,眉頭緊皺看著被圍得水洩不通的城池,他現在非常不爽。

    發動攻打南唐的戰爭以來,周軍前後在壽州城下、以及壽州西面的正陽野戰大獲全勝,多處戰鬥之後光斬首南唐軍就一兩萬人……但這些都不是柴榮想要的。柴榮想要的是整個江淮平原!

    初期,皇帝和樞密院定策的戰略,非常乾脆非常直接:從淮河流域中間突破,攻佔壽州為立足點,同時掃除大軍進攻的路線威脅;然後以壽州為戰爭策源地,向東南防線突破清流關,攻佔滁州(今安微省滁縣)、東都(今揚州)。

    中路突破,將江淮平原分割為二,佔領南唐中心重鎮東都江都府,大軍逼近長江。如此一來,南唐國長江北岸地區便首尾不能相顧,又沒有中心,成一盤散沙。這時候要收拾江淮殘局如秋風掃葉。

    但問題是,眼下打了快兩個月了,連最初的戰略目標壽州都沒有拿下!柴榮此時已經懷疑這場戰爭的可行性……圍著不能攻下來是沒用的,南唐國富庶不缺糧不缺錢,壽州這種軍事重鎮,裡面屯糧起碼夠吃幾年;難道周軍要包圍幾年時間等著裡面的人餓死?

    遠處一架巨大的投石車發出了「喀喀喀」的聲音,巨大的絞力發出的聲音聽得人肌肉繃緊,然後一聲呼嘯,粗桿在半空轉動,木頭摩擦的聲音聽得人牙酸。「砰」地一聲木頭撞在架子上停住,一枚大石塊飛了出去。

    極目眺望,更多的石頭紛紛向壽州城的城牆飛去,其中還夾雜著劃出長長黑煙的燃燒彈。石頭砸在城牆上飛濺,燃燒的火球擊中城頭崩裂,火光四濺。還有房梁一般粗的弩箭在空中飛,大大小小的箭矢點綴其中,空中煙霧瀰漫。壽州城好像一堆糧囤一般,空中佈滿了蝗蟲,下面濃煙四起人如蟻群,隨時都可能被焚為灰燼、吃得只剩骨架。在巨大的撞擊聲中,這座城好像隨時會崩塌……可惜一個多月了,它還是沒崩。

    護城河裡一片黑油浮在上面,好像是換了黑色的水一樣,而且在水裡都燃得起……周軍放在護城河上的浮橋也被燒起來,火勢兇猛濃煙滾滾。

    據南唐俘虜稱,這種黑油叫猛火油,從地裡挖出來的!南唐國主還派人從海上運這種猛火油給契丹,支援契丹人想南北夾擊。

    無數的民壯在箭矢如雨中,一面拿著盾一面背負著沙袋洶湧逼近護城河,往裡面不斷丟沙土。幾架破碎的衝撞車正在被人們往回拖,那些沖車都還沒能靠近,就被樹幹一樣粗的弩砲在遠處就砸壞了。一架高聳入云的云車一動不動地停靠在護城河邊,上面火勢蔓延,好像是發生了火災後被燒得只剩架子的房屋一般。

    到處都是抬著屍體的人,人們在痛苦地喊叫、呻|吟,天地間如同是地獄。

    柴榮臉上隱隱好像有一股抑鬱的黑氣,他認為攻打壽州不順利,主要責任應該是宰相李谷貽誤戰機!讓南唐軍有了時間準備,不然城防為何這般密不透風,什麼都用上了?

    這時李谷等人知道皇帝到了壽州城外,終於帶著一眾武將趕過來了。

    一行人叩拜,呼:「聖壽無疆。」

    柴榮心裡有氣,竟不說平身,讓他們就這麼跪著說話。

    李谷忙叩拜道:「稟皇上,臣先是水陸並進,從正陽搭建浮橋渡過淮水,在壽州城下遭遇南唐軍數千背城結陣,便以前鋒史彥超破陣,迅速擊潰唐軍,斬獲三千人。攻城不久,臣又聞知南唐國大軍馳援,直逼正陽……我前鋒浮橋在正陽,軍糧、援兵全靠此地,如若有失後果不堪設想!

    唐軍援軍極多,報稱大軍連綿三十里!臣以為在壽州會被斷退路,被唐軍前後夾擊,無立足之地!只得立刻回師正陽,先迎唐軍援兵……」

    柴榮冷冷道:「侍衛司精兵全在你手,我大周鐵騎陣戰可有對手?」

    眾人敬畏,又急忙叩拜,只覺得皇帝按劍而立十分霸道,一句天下沒有對手,大家還能說什麼?

    柴榮又道:「朕急令侍衛司馬步都指揮使李重進率軍攻擊到正陽的援軍,結果如何?唐軍無招架之力,被殺得屍體鋪了幾十里地!你不該從壽州退兵。」

    李谷不敢再辯解,磕頭道:「臣知罪!」

    柴榮微微閉上眼睛,想到了高平之戰、晉陽之役時李谷鞍前馬後,在統協諸地兵馬調運、運糧、籌辦軍械等方面盡心盡力的往事;聽說李谷當時一天只吃一頓飯,睡兩個時辰,回到東京整個人瘦了二十斤。李谷也頗有氣節,早年被契丹俘虜,被嚴刑拷問六次,都不屈服;在兵役、治黃河等方面也很有建樹。

    「李丞相,你現在改任判壽州府事,先去安撫壽州的百姓,讓他們回到各自的土地勞作,我大周軍不劫掠、不濫殺。」柴榮道。

    李谷忙道:「臣謝皇恩。」

    柴榮又道:「派人去傳旨,讓侍衛司馬步都指揮使李重進出任『淮南行營招討使』,統率前敵諸路大軍。」

    「傳旨,讓韓令坤率部將浮橋移到下蔡鎮,部署防務。」

    柴榮見黑大漢趙匡胤也跪伏在前,便道:「南唐軍在淮河上還有很多兵力,朕聽說他們在涂山重兵駐紮,趙匡胤,你率鐵騎軍(小底軍改)把這股威脅我側後翼的敵兵滅了。」

    趙匡胤宏聲道:「臣領旨!」

    柴榮在戰陣後面,非常利索地就進行了一番部署。他的作為很符合平時治軍理政的作風,總是能簡潔地抓住關鍵的地方,簡單粗暴幾招下去,卻一切都能脈絡清晰。

    涂山在壽州淮河下游,在其東北部,南唐水軍能從這裡防守下游,沿河控扼威脅淮河中上游。趙匡胤沒有讓柴榮失望,三天時間,涂山一萬唐軍被鐵騎軍掃蕩得乾乾淨淨。趙匡胤先誘敵詐降,將唐軍引誘至離涂山不遠的渦口,然後兩面出擊一戰定勝負,渦口之戰打得乾淨利索十分漂亮。

    柴榮大喜,尋思趙匡胤當得大任,心中頗有倚重。

    就在這時,忽然有宦官從陳州(河南淮陽縣,在『東京』開封市東南方,距離三百多里)急匆匆趕到了前線行轅。柴榮一見是曹泰,他知道這個內侍省的宦官經常在皇后身邊,頓時猜到是有關皇后的事。

    果不出所料,曹泰進帳就撲通跪倒在地,聲淚俱下。柴榮見此狀況,心裡一個機靈:皇后薨了?在他心裡,皇后去世已是遲早的事,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都親眼見著她咳血了。而且東京名醫已經定論無法施救,日漸虛弱就等著那口氣。

    曹泰哭道:「皇后娘娘想最後見官家一面。」

    柴榮聽罷,知道她還沒去世。他沉吟片刻,覺得淮南這邊的部署暫時不用動,又想著皇后是先皇非常看重的人,先皇在彌留之際專門佈置在他身邊穩固他的皇位的人選。平時感情也很好,現在就要去了,是該再見她一面。

    他便說道:「朕即刻就出發去陳州,你先回去準備一番,等朕見了皇后,就派人把她送回東京大內。」

    曹泰忙道:「奴婢懇請,皇后娘娘已經只剩一口氣了,怕經不起路途之苦。」

    柴榮怒道:「用轎子抬,找人抬穩!難道要讓皇后在外面去世嗎?你們這些奴兒,這點事都要朕教你,拿你何用!」

    「是,是。奴婢領旨。」曹泰急忙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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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深謀遠慮
       
    時已至傍晚,皇帝柴榮調內殿直騎兵隨從,準備先回陳州一趟。

    持續了一整天的攻城戰漸漸緩和,周軍向潮水一樣向外圍的工事退走,空中偶爾飛過一枚火球,劃出閃亮的火尾巴好似流星。

    柴榮等漸漸遠離壽州城,人聲鼎沸的吵雜也漸行漸遠,太陽下山後,夜幕逐漸拉開。他再次回頭看壽州城方向,那黑影幢幢的城樓聳立在天邊,如同天空的一塊疤痕……也如同皇帝心裡的一塊心病。

    皇帝的目光終於離開了壽州城,轉過頭去,他仰起頭嘆息了一口氣。頭上的星星已經出來了,銀河鋪滿了整個浩瀚的天幕……浩浩湯湯,無窮無盡。在剎那之間,柴榮忽然不留神被這景象震撼,他下意識伸出手、似乎想觸摸那天神的奇蹟。

    凡間之人,哪怕是最高位的皇帝,亦不能掌控天庭;但地上萬物、率土之濱,應該由人間的王者掌控!柴榮覺得頭頂上某一片地方映襯的就是江淮平原,那最閃亮的星星是壽、濠、泗、楚、滁、東都……柴榮一時有些失神,手指在眼前輕輕撫摸著壽州、清流關滁州、東都……長江。

    他要掌控這一切,做夢都想要這一切!朦朧之中,金戈鐵馬破空而來,猛將精兵如雲在天幕奔騰怒吼。一股奔流的馬群,他們踏平了壽州,破清流關而入佔領滁州,擊破江都府,飲馬長江……山河被割裂,力量在江淮之間湧動,千軍萬馬橫掃,滌盪一切不服王者之威的人吧。

    柴榮要超越從古到今的所有帝王,不僅要完成秦始皇帝一般統一天下的偉業,還要讓全天下的子民安居樂業,治理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要集始皇帝和唐太宗的優點於一身;千秋萬代的中國之人將年年月月傳頌他的美名,感懷他帶來的恩澤和榮光!在屬於他一人的整個人世間,他要改變什麼、創造什麼、毀滅什麼只需要一句話,他是這裡的王,天下都是他的領地!

    柴榮已經迫不及待了,閉上眼睛,巴不得一睜開眼就有人告訴他淮南已經賓服。

    從中路直線破開局面,直抵長江;先分割後掃蕩的戰略。柴榮再三思量覺得沒有錯,這時他下了一個決定,壽州攻不下來,但也不能阻滯戰略的迅速實施!

    「王審琦。」柴榮勒住馬。

    前方一個武將急忙調頭轉來,從馬上下來單膝跪地:「臣在!」

    「筆。」柴榮伸出手,旁邊的宦官急忙找出一支用過的毛筆,倉促之下在舌頭上舔|濕了放在柴榮的手心裡。柴榮又叫王審琦伸出左手來,在他的手背上寫了一個「滁」字,說道:「你不必遂我去陳州了,立刻趕去渦口,命令趙匡胤接到旨意,馬上率鐵騎軍進攻清流關,掃除滁州外圍之敵。」

    「臣,領旨!」王審琦小心收回手,朗聲喊道。

    柴榮繼續連夜趕路,他打算在陳州看望了皇后之後,能盡快回到前線。

    沒有人能夠阻擋他心中的大事!曾經他的結髮妻死了,兒子死了,女兒死了,全都是慘死,全家都死了,但這一切都不能讓柴榮陷入悲傷之中,不能讓他在消沉中放棄胸懷中的大志。

    他覺得對皇后已經夠好了,她自己要來,結果走到陳州就病倒,能怪得了誰;而現在又正值前線緊要關頭。就算是這種時候,自己也連夜趕去看她……希望皇后能體諒皇帝對她的恩寵、和為她做的事,能夠安心回東京,體面尊貴地在皇宮裡壽終。

    柴榮心裡仍舊隱隱有一些傷感,不過隨即又想:她當年在李守貞府上就差點丟掉性命的,現在以皇后的身份薨,擁有最高的殊榮,一生也算沒有多大的遺憾。

    一整支軍隊護衛皇帝,所有人騎馬趕路,但走的夜路不敢跑得太快,慢慢向陳州行進。直至次日上午,大夥兒才到達陳州。

    柴榮顧不得休息,在刺史親自跪進下,洗了一把臉,就趕去徵用的宅邸見符氏。在院子內外當值的御醫、宮人已聽說皇帝駕到,在門口跪成一長排迎接。

    「平身。」柴榮身上還穿著甲冑,一揮手說了一句便不理會這幫人,也不和御醫說話了。

    柴榮徑直走進臥房,宮女們紛紛跪拜,齊口道:「皇上聖壽無疆。」片刻後,一個中年宮婦輕輕說道:「娘娘,皇上親自從淮南趕回來看您來了。」

    「嗯。」沒想到符氏還能聽見,而且可以應答。好像還沒到那宦官說的『只剩最後一口氣』的地步;但柴榮上前看時,又覺得也差不多了。符氏的臉已經瘦了一圈,肌膚黯淡無光,已是毫無血色,確實時日無多的光景。

    柴榮揮了揮手:「退下。」

    中年宮婦忙帶著一眾服侍的宮女立刻退出了臥房。

    ……

    「官家。」符氏好不容易把手從被子裡伸了出來,頓時感到被一雙粗糙的手握住,這雙手感覺如此陌生,為何認識他已經幾年了還這樣陌生,不過她的心裡也立刻一暖,情緒微微激動,「我……」

    柴榮把頭靠近她的臉,好言道:「你有什麼話對我說?慢慢來。」

    符氏道:「我……不想死,官家救救我吧。」

    柴榮眉頭微微一皺,又道:「皇后,還有什麼心願,有什麼交代的,告訴我,我定會盡力為我。」

    符氏微微睜開眼睛,怔怔地看著上面,目光無神,有氣無力地說話,聲音像蚊子搧動翅膀的聲音一樣小:「我沒有……什麼心願,就是……不想死……」

    柴榮勸道:「你看開一點。」

    符氏小聲道:「死的人不是你,你當然看得開,我看不開……」

    柴榮聽罷頓時有點生氣,人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怎麼能咒朕死?他忍住了,這種時候對這樣一個幾乎彌留之際的人發作不是應該做的事。

    他不再問符氏有什麼心願,覺得她已經糊塗了,徑直做主道:「你且安心,符家不會有任何影響,我對太傅(符彥卿)的恩寵不減。我與朝臣商議,打算續娶你的妹妹,太傅及其掌兵的兄弟、兒子因此會一如既往得到信任。」

    本來柴榮是出於好心。這個時代,家族利益高於一切,他親口告訴符氏這些,是為了讓她放心,她就算不在了,符家既|得的一切都會一如既往不會有什麼風險。

    但符氏聽了,心裡更傷心,氣若游絲道:「原來你真的早就打算娶我妹妹了……」

    柴榮道:「你不願意朕這麼做?」

    符氏的眼睛乾燥,不然現在就要傷心得落下淚來,「我好害怕,前面好黑……我才二十五歲,為什麼會死,我有什麼罪?」

    柴榮道:「皇后哪裡有罪?如果是有罪才這樣,朕也會赦免你。」

    符氏搖搖頭,幽幽地嘆息了一聲。以前李守貞全家都死了,就她獨活,符彥卿就說她有罪應該出家清修,贖去罪孽。但符氏從來自己有什麼錯,可天不這麼想,一定要讓她死才滿意麼?她很不服,也很不甘心,日子那麼好的,什麼都有……人生還有很多東西沒享用夠,沒盡興。

    她斷斷續續地喃喃說道:「官家,你是不是從來沒在意過我……都是遵先皇的旨意……」

    柴榮沉默。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了最敬重的養父在去世時的光景,若有所思道:「先皇駕崩時,告訴我有皇后在,今後可保大周……但符太傅在晉陽的表現讓朕有些失望,符太傅年歲已高……又或是,先皇還有更深遠的考慮?」

    符氏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枚棋子,她雖然沒有精神,也很容易就想到:如果官家比自己先駕崩的話,周太祖的考慮是在這裡?

    柴榮又道:「但事已至此,朕只有娶符家次女為後,也算無奈之下繼續尊先皇遺願。」

    符氏小聲道:「我是我,妹妹是妹妹……」

    柴榮聽罷似乎很不高興,他忍不住說道:「你妹妹應該比你更適合皇后,你就安心去罷,朕會厚葬你。」

    符氏幽幽道:「大臣不是說……不舉喪麼?」

    柴榮愣了愣,然後冷冷道:「定是那個官宦多嘴!」

    符氏乾涸的眼睛裡,一滴眼淚浸出了眼眶,從眼角滑落,順著臉頰流淌然後消失,無法留下任何痕跡。

    柴榮又道:「這個國家要一個君主,也要一個皇后。你出身大族,我以為你明白這個道理。我是不是把你當妻子,相比這樣的大事根本不重要。我又不是盧龍劉家那種好色昏君,不會為了寵愛某個女人,就授以尊名。你要是沒有什麼心願,我要走了。」

    符氏不說話了,也不理會,她心裡一片冰涼。

    也許,過一些年歲,這個國家會富庶太平,人們歌舞昇平享受著盛世的歡樂。君王、名臣,會得到人們的尊重,留名青史……多麼美好的前景。但這些和自己有什麼關係?還有官家急匆匆惦記的淮南戰爭,勝負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

    人死了,會去哪裡?會有陰曹地府麼,還是一閉眼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Skanda.Wei.Tuo 發表於 2015-4-27 11:49
第九十七章 很厲害的樣子
       
    符氏從來沒有感到這麼恐懼過。對生的渴望,對死的畏懼,漸漸變得混沌,也變得更加清晰刻骨銘心。

    她沒有睡著也沒有昏迷,今天的精神好像變得比之前幾天都好;她還能睜著眼睛,但眼睛很無神。她好像在盯著什麼東西,卻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

    傳說,盤古開天闢地;太史公說,很多很多年前有過堯舜禹。但最起碼周朝、春秋戰國、秦漢唐是有過的……在神州大地天地之間,曾經發生過多少壯烈的往事,天地間經歷過多少動盪,有過多少人在這裡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但這些事,她都沒見到,只是塵埃落定了從書上看到蛛絲馬跡。

    曾經過去了的無數年月,漫長的歲月,自己身在何處?

    等死了,以後還有更漫長的歲月吧,以後還會發生多少事,何時是頭。那自己又身在何方?

    永恆,在此時此刻離得如此之近!只有死亡才是永恆……沒有人能逃脫,連始皇帝費盡力氣都無法尋找到生,死才是永恆的歸宿……但這樣的歸宿太讓人感到害怕了!

    唯有逃避,以前她從來不想這些事的,因為她還年輕,以為那一天很遠。很遠的事去想它做什麼呢?但現在,愈來愈近了,她能聞到死亡的氣息。

    絕望與死亡……

    ……

    「砰!」一個年輕漢子從馬上摔了下來,剩下的三騎急忙勒住了馬,喊道:「主公,郭都使……」

    出固鎮二十餘騎,現在只剩三騎,馬匹受不了,紛紛在半路掉隊,郭紹挑選了最膘肥的馬,才熬到陳州。郭紹渾身痛得動不了,抬頭看著一扇有侍衛護衛的門,他的眼睛已經紅了。據陳州官吏講,皇后就在這裡,並畏莫如深不願意多談皇后的情況,郭紹感覺已凶多吉少。

    曾經有個少年郎,在他最後的時刻就這樣趴在地上,伸出手,想挽留住那個女人。多少事,總是似曾相識。

    現在一切都在重演,郭紹全心想挽留住她漸行漸遠的腳步。

    三天三夜沒有闔眼了,郭紹的精神已恍惚,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為什麼要「挽留」皇后。那些關於利益的地位的謀劃早已變得混亂不堪一團亂麻,他根本不知道救符後究竟有什麼好處……但心裡卻有一個執念,好像她走了,自己的心也會隨之死去。

    好像那個女人是他前世的姐姐,又好像是他愛過的女人,但都不是,她只是皇后。郭紹全憑直覺在急匆匆地做著一切,他已經失去了理智。

    心中隱隱有一個根深蒂固的念頭,就是想要看到自己最關心的人有一個好結局!

    「去,求見皇后。」郭紹咬著牙爬起來,腿上還是劇痛,但似乎沒有受傷,他從懷裡掏出虎捷軍廂都指揮使的任命狀,以為這玩意有用。

    楊彪拿著任命狀上門交給門口的披甲之士,一個小將拿來看了看,聽京娘道:「侍衛司廂都指揮使求了藥,來救皇后,請立刻通報。」小將看了剛站起來的郭紹一眼,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後匆忙入內。

    京娘這時喚了一聲「清虛」,她「嗚」地應了一聲,繼續無精打采地抱著京娘,這小姑娘太累,在路上差點摔下馬,被京娘拿布條綁在背後然後就睡。

    沒過多久,只見兩個宦官一起走出門來,其中一個老宦官郭紹在去年見過,隱約還有點印象,但不知道他究竟是誰。他是曹泰,曹泰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郭紹:「郭都使,你怎弄成這樣了?」

    這宦官應該是皇后的人,郭紹忙道:「我要見皇后,在山裡求了藥,救皇后!」

    曹泰不管另外的宦官,徑直說道:「你隨雜家來,隨從不能進,你一個人來。」郭紹回頭指著剛剛下馬揉著眼睛頭髮也亂糟糟的小姑娘,「她必須和我一起去,只有她知道怎麼用藥。」

    「進來罷。」曹泰看清虛是個小娘,果斷道。

    被允許入內,一切都很順利!郭紹不管清虛的扭捏,拽住她的手就走。他的腿剛才摔了,卻走得很快,走起路來的姿勢一瘸一拐的真是風度盡喪。

    天空的白雲,在風中湧動,做了那麼多事,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頭……希望,如同白雲,機會總是還有!

    院子裡樹梢上的闊葉,在風的吹拂下「唰唰」地響,樹葉晃動得非常輕快,一如郭紹那急迫的心情。他穿過用紅漆木柱支撐的走廊,走過月洞門,徑直到了一個小小的院子裡。

    周圍的一切景象都如同過眼云煙,綠的樹、紅的木頭、青的瓦、白的牆,形成一道顏色交織情緒混雜的旋律,在空中盤旋,然後消失。

    忽然見到一個身披甲冑的漢子站在一間房子門口,曹泰生怕郭紹沒認出來,畢竟他以前雖然見過不敢直視的人……曹泰小聲提醒道:「官家。剛剛還在皇后娘娘的房裡,就是官家下旨讓你進來的。」

    那無聲的幻覺一般的旋律頓時停止,郭紹精神恍惚卻還有思維,忙上前跪伏道:「臣,虎捷軍左廂都指揮使郭紹叩見皇上,皇上聖壽無疆。」

    「你怎會變成這樣?」官家口氣裡微微有點不悅。郭紹現在的模樣確實有大不敬之嫌。

    只見郭紹一頭頭髮被風吹得亂糟糟的,用一根帶著繫著,像稻草一樣。一頭一臉全是黑乎乎的污垢,身上全是塵土,脖子上更髒,塵土被汗水打濕後變成了黑色的噁心的一圈……和乞丐沒什麼兩樣,他剛才居然輕鬆就進來了,這得多虧了那份任命狀,還有曹泰認識他。

    這個樣子面聖,是相當無禮的行為……衣冠不整見客人都很失禮,何況是見皇帝,通常皇帝會認為他沒有尊敬之心。郭紹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在見皇帝,腦子裡一個機靈,忙叩首道:「臣聞知皇后身染重疾,從鳳州固鎮晝夜兼行兩千多里趕到陳州,由於心急如焚,到陳州時忘記了衣冠,請皇上恕罪。」

    「你攻蜀作戰是有功的。免了,只是小事。」柴榮道,「朕記得樞密院軍令是讓你率領的虎捷軍二軍到東京整頓,軍隊呢?」

    郭紹答非所問道:「微臣在華山尋到了一個仙人,求了丹……」

    「咳,郭都使。」曹泰小聲提醒道。

    郭紹這才恍然道:「臣好幾天沒睡了,請皇上恕罪,恕罪……虎捷軍應該還在固鎮……或許已經到東京的路上了。臣已交接兵權,安排妥當,定不會有差錯。」

    柴榮眉頭皺了起來,道:「求丹?誰給的丹?」

    郭紹道:「回皇上的話,不知姓名,但看起來白髮童顏很厲害的樣子。」他詛咒發誓不說出麻衣道者的名號,只好說不明覺厲。

    柴榮冷冷道:「荒唐!朕聽王丞相在殿上說你如何妙算軍情,本以為你是一員良將,卻不料能做出這等事?來歷不明的丹藥,你敢獻給皇后服用?」

    柴榮頓了頓,似乎回憶起了郭紹在高平之戰有過奮力拚殺的事,陣斬張元徽!這件事他肯定應該有印象……但凡在高平之戰那場皇位保衛戰中盡了力的人,柴榮一般都更加寬宏大量。

    就在這時,只見一個中年宮婦彎著腰低著頭匆匆走出門來,跪請道:「官家,皇后娘娘說願意服用郭都使進獻的丹藥。娘娘請您開恩。」

    柴榮看起來不高興,可能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悅。但他聽到宮人這句話,還是准許道:「那你把丹藥獻上來罷……但若是出了什麼事,皇后不計較,朝臣也會彈劾你,你脫不了干係!知道後果?」

    郭紹頭昏腦漲,覺得這一切很恍惚,自己好像在夢遊。回稟道:「臣是皇后曾經救過的一個孤兒,本是衛王府上的一名衛兵。以前是,現在也是皇上皇后的衛兵。臣甘願以性命捍衛皇后……若皇上覺得臣有罪,只需一句話,臣即可自刎謝罪。」

    柴榮愣了愣,五代以來的武將都比較驕橫,能從武將口中聽到這種一點掩飾都沒有的話,確實不容易。

    「你效命沙場,不為了建功立業,不為國家社稷?就為了做皇后的衛兵?」柴榮問道。

    郭紹的腦子還算有點條理邏輯,徑直答道:「是,臣本只是衛兵,只效忠皇上和皇后,不問國家大事。但皇上胸有天下,臣只有效力沙場才能報效,故願意上戰陣拚殺。」

    柴榮微微唏噓,當然他不會和郭紹計較、討好皇后的事。此人好像本來就是衛王府出身的人,不知怎麼混到禁軍裡的。

    曹泰見皇帝不說話了,便小聲催促道:「把丹藥拿出來給雜家罷。」

    郭紹忙回頭看了一眼跪在後面一聲不吭的清虛,她低著頭一動不動……難道睡著了?不會的,誰能在面聖的時候睡著?

    他說道:「據那無名仙人道,此丹服用時需一些吐納之法催藥力,臣讓一個小娘子跟仙人學了,因為服侍皇后的人須得女子。」

    「你倒是想得周到。」曹泰道。

    接著郭紹又跪請了一個要求,得到柴榮的首肯。他便走到院子當中,舉起手掌對天詛咒發誓:「違背天命者,郭紹。老天要降罪,衝著我便是,與他人無關!」

    這也是答應了麻衣道者的事。
Skanda.Wei.Tuo 發表於 2015-4-27 11:50
第九十八章 麻繩
       
    紹哥兒,紹哥兒……符氏心裡在默默地呼喚,剛才院子裡的說話聲她聽得真切,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但符氏聽在耳朵裡字字都是海誓山盟。她覺得似乎沒那麼害怕了,唸著他的名字。

    頸子上一片冰涼,眼淚已經把枕頭都濕。一小會兒流得眼淚,恐怕比二十幾年加起來還多吧?符氏記憶裡可沒受什麼委屈也不是傷感的人,記事起幾乎就沒哭過兩回。一天時間,是要把一生的淚水都流光才能止住麼?

    「嘩!」忽然一聲拉開窗簾的聲音,一道日光頓時讓房間裡驟然一亮。那些關於死亡和陰曹地府的陰暗,也隨之驅散。

    符氏仍然沒覺得自己能被仙丹救活,但心裡似乎真的一下子就好受多了,覺得暖暖的。

    多麼想再看他一眼,在最後的時光裡仔細看看,用心記住……也許真的有陰曹地府,真的有來世呢,她想在人海中再次找到紹哥兒。

    符氏也不求人救了,也不埋怨了,也不哭了,她忽然變得非常安靜,琢磨著熬著找個恰當的時機瞧瞧他。

    宮婦的聲音道:「外面刮著風,皇后娘娘禁得起風寒?」

    一個小娘清脆的聲音道:「全都要打開,門也要打開,氣都不通,會堵住靈氣啦。」

    曹泰的聲音道:「都聽她的,外面的御醫又救不了皇后娘娘。」

    眾人紛紛應道:「是。」

    接著小娘又輕快地說道:「不要蚊帳了,這紗布太密擋氣流,去找更透氣的紗櫥……唔,還要麻繩、草蓆、一個櫃子都搬到床上去。」

    小娘子說起話來十分輕快,既不緊張也不恭敬,好像對世俗的高低貴賤一無所知似的,卻也充滿了自然的活力。門窗打開了,人們忙碌起來,屋子裡的氣氛頓時活絡,再也不像之前等死一般的死氣沉沉。

    這時小娘子便從背上的包裹裡拿出一本冊子一個奇怪的羅盤來。地上鋪著木板,她倒是不嫌髒,一屁股就坐在地上抱著羅盤聚精會神地盯著,過了一會兒又翻書看,就像是半吊子秀才寫文章一面翻書一面憋字句似的。

    「讓她坐起來啊,剛才給那個老爺爺的丹藥,拿清水讓她服下去吧。」小娘子道。

    曹泰微微搖頭,還第一次被人稱作老爺爺,他把一個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只見裡面果然有一顆紫紅相間晶瑩剔透的丹藥,大夥兒的目光都被吸引了。真漂亮,圓溜溜的,顏色真鮮豔,像是一顆寶珠。

    曹泰謹慎道:「這東西是個皇后娘娘吃的,你確定要咱們喂服?要不要給御醫們鑑定一下,到時候責任可就不用你一個人擔著。」

    「東西又不是我給的!你們要找也找郭都使。這丹藥是我……是仙人煉的,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丹!」小娘子說得很乾脆,「你們看著辦罷。反正郎中也不是很管用,染了一點風寒、肚子吃壞了找郎中也治不好,讓人家死掉的事,我又不是沒見過……你們找我來,不就是郎中治不好你們皇后的病嗎,不然幹嘛求道士?我們本來就不是治病的!」

    小娘子不說話的時候很呆也很安靜,但說起話來,又輕又快。

    宮婦聽她說死掉,忙道:「小娘子,說話可得好好說。」

    有鵪鶉蛋那麼大個,要整個吞服,大家費了很大勁才讓皇后好不容易嚥下去,又急忙喂了她一些溫清水。

    眾人一番搗鼓,按照小娘子的意思把櫃子搬上了床,下面墊的毛氈棉絮和毯子也掀了,鋪上了一床草蓆。然後無可奈何地折騰皇后扶她坐起來,好幾個人抱著她才能坐得住。

    小娘子脫掉鞋,也不顧襪子髒兮兮的徑直就爬上了床,手裡還拿著麻繩,二話不說就拿繩子往皇后身上罩……曹泰大驚:「你要作甚,如此做是對皇后大不敬!」

    小娘道:「她坐都坐不穩,你們打算這樣扶著她兩天兩夜?這套吐納之術催外丹,兩天兩夜整整二十四個時辰才能見效,好不好也要等兩天兩夜!」

    曹泰無奈之極,說道:「皇后娘娘母儀天下,尊貴無二,你若是治好了娘娘便罷,治不好又讓她這樣受辱,到時候看你如何開脫!」

    小娘子眼睛一轉,忙委屈又無辜地說道:「都是郭都使教我這樣做的,你要治我,那我不敢了。」

    「罷了罷了!」曹泰嘆了一氣。

    這時符氏氣若游絲,聲音斷斷續續,讓大夥兒屏住呼吸才聽得清:「你別多嘴了……無論會怎樣,本宮恕他們無罪……過陣子我有點力氣的時候,還會寫下來做憑據,免得大臣們為難他。」

    於是只有仍由小娘子清虛折騰,清虛麻利地讓皇后背靠櫃子,然後用繩子五花大綁,幫得還比較結實。她是怕皇后亂動錯了方位……反正書上是這麼寫的,面朝拿個方位都有詳細解述。

    過得一會兒,尊貴的皇后已經被折騰得不堪直視了,竟然被人綁在床上的櫃子上。本來就是夏天,大夥兒怕皇后受寒氣才給她蓋薄被,衣服可穿得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棉中衣。還好小娘子有所顧惜、不想讓皇后難受,繩子刻意避開了胸前,卻在周圍把衣服勒住了,變得緊繃繃的,身子線條的輪廓因此被凸顯出來,倒碗一樣的形狀弧度卻是很美很流暢,有種叫人感到面紅耳熱的美好。在場的人大多是宮女,曹泰也是個老宦官,只不過皇后這副樣子著實很沒儀態,太辱沒她了。

    小娘子清虛居然直愣愣地盯著皇后的身子,翹起嘴小聲喃喃道:「真是氣人,為什麼你的能長那麼大,而且你都瘦成這樣了……」

    清虛故作深沉的樣子,裝模作樣地搖頭嘆息……這樣子像一個老頭的動作,估計是和她師父學的。

    她擺好羅盤,又叫大夥兒幫忙稍稍移動櫃子,帶著皇后的身體轉動方向。忙活了半天,清虛擦了一把汗噓出一口氣:「好了,你們都出去吧,我教皇后怎麼吐納,很簡單的。嗯?你們平時讓她吃什麼?」

    曹泰忙答道:「娘娘只能喝一點從靜海鎮(越南)進貢的精米熬製的白粥。」

    清虛道:「經常保持空腹最好,白米粥不錯,加點鹽……不過,你們能不能給我準備點好吃的,不挑。」

    眾人無不應允,吃點什麼完全沒有問題,如果清虛真能治好,別說吃什麼好吃的,就是頓頓山珍海味曹泰都覺得是小意思。

    「等兩天罷,現在都下午了。」清虛掐著指頭一算,「後天傍晚,就知道結果了。如果一點好轉都沒有,那我也沒辦法呀……我再查查,應該什麼都沒弄錯的。」

    ……

    曹泰走出去,見郭紹還在院子裡,和御醫們呆一塊兒。皇帝已經走了,淮南前線又有急報來,皇帝坐立不安急著就離開了陳州。

    曹泰打量了一番郭紹:「城裡有客棧,郭都使先去洗漱換身衣裳再來。歇一歇也沒事,現在皇后娘娘不能被任何人打攪,要後天傍晚才知道結果。」

    郭紹忙拜道:「多虧了曹公公。」

    「雜家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郭都使可不能這麼說。」曹泰道。

    郭紹看了一眼偏西的太陽,藍藍的天空中飄著朵朵白雲,這個時代的環境真好。現在,他能做到的都盡力做到了,就只有聽天由命等著結果了。

    他遂告辭了曹泰,離開這座院子。

    心裡依舊急迫,急切想知道丹藥有沒有作用,但經過了一番折騰郭紹漸漸有點冷靜下來了。

    他長吁了一口氣,這才回憶起剛才的境況。似乎在皇帝面前做得有點過火了?急切地表忠心,卻搞得像是表白似的……皇后怎麼樣,那是人家柴榮的老婆。想想不禁有些後怕,畢竟在這個君權至上的集權時代,惹怒了龍顏可不是什麼輕鬆的事。

    男人具有攻擊性,常常有莫名其妙的畸形自尊。柴榮也許會不高興,如果他真的很在意符後的話……郭紹想起差點連獻丹都不能,也很不爽;若是皇后沒聽到了談話聲、派人出來請恩,這丹藥必定獻不上去。

    但是自己爽不爽,有什麼用,誰管你?

    郭紹心中泛起一股疲憊和無力感。出門見到京娘、楊羅等人還眼巴巴等著,忍不住說道:「辛苦大家了。」

    大夥兒並不在意,羅猛子道:「大哥的事,就是咱們的事。大哥那麼著急,兄弟心裡也急。」

    郭紹揮揮手:「咱們先找家客棧住下來沐浴更衣。」

    楊彪問道:「皇后怎樣了?」

    郭紹道:「聽說病得很嚴重,現在還不知道丹藥有沒有效果,說是要等後天傍晚。你們只管好好睡一覺,後天再說。」

    眾人若有所思地點頭稱是。

    一行人緩緩從大街上走過,沿途的路人也常常議論淮南戰事,人人都在關心這場大戰。可是郭紹現在竟然對此無多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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