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767
sepsi_01 發表於 2015-7-7 08:13
第二百一十二章  工部尚書


流水生產法面世不過三天,消息便傳出去了。

傳出消息的是楊硯。

楊硯是好人,而且這個好人是位大愛無疆的好人,他站的高度是國家和社稷的高度,可謂一覽眾山小,只要是對社稷有用的東西,他從來不會敝帚自珍,更不會考慮什么知識產權,了解到流水線生產法的竅門后,二話不說當夜便給李世民打了小報告。

所以說,楊硯是好人,但李素卻不喜歡這種好人。

先不說他招呼都不打便把李素弄出來的東西泄露出去,單只論他越級上報的行為,便是典型的吃里扒外。

李素不介意把流水線生產法宣之天下,畢竟這是個好東西,而且這個東西無法給他帶來太多的利益,宣揚出去也無所謂,但是,宣揚出去的那個人不能是楊硯。

上官沒出聲,屬官便迫不及待地越級上報,此舉置上官于何地?旁人知道了還以為這位上官的覺悟還沒有下面屬官的覺悟高呢。

……雖然李素的覺悟確實沒有楊硯高。

當李素聽說楊硯上奏李世民后,臉色黑了一整天,許敬宗更是跺腳破口大∫罵養不熟的白眼狼云云。

李素很平靜,沒罵也沒抽,只是對楊硯生出了戒心。

李素相信楊硯越級上報并沒有邀功獻媚的意思,老楊不是這種人,他只是一個迫切希望看到大唐國富軍盛民強的官員,只要大唐能夠強盛,任何利益都可以拿來犧牲,包括他自己的,或是別人的利益,而且拿來犧牲時他永遠都有理所當然的底氣。

這種好人。李素只能選擇跟他適當保持距離,遠遠地尊敬他便夠了,不能靠近,靠近了就想抽他。

來找李素的人是工部官員。

流水線生產法在朝堂中并未引起太大的轟動,李世民早已被李素三不五時弄出來的新東西搞得麻木了,相比以前李素作的詩。治的瘟疫,造的震天雷,如今這個流水線生產法幾乎沒有觸碰到李世民的g點,完全沒有嗨起來的李世民順手就把楊硯的奏疏轉給了工部。

李世民眼瞎,并不代表工部官員眼瞎。

將流水生產法的竅門學會貫通之后,工部官員們嗨翻了。

別人不識金鑲玉,但工部官員們整日與蓋房修堤做工的工匠為伍,只消簡單一試,便知其中妙處。

省時省力又省錢。早十年拿出這個法子,大唐說不定已建設成為東方極樂世界了……

于是工部官員如同聞到骨頭味的狗似的,順著味道便找來了。

火器局是禁地,外人不得入內,工部官員遞了話進去,李素應約在長安城一家酒肆里與他會面。

走進酒肆,李素便發現里面酒客稀少,只坐了一位長須中年男子。穿著儒衫靜靜地跪坐在方榻上飲酒,男子面貌端正。不茍言笑,給自己斟酒時連分量都拿捏得十分精細,每次漆耳杯里不多不少恰好三分之二滿,面前擺了四個菜碟,左邊兩個,右邊兩個。桌幾中間空出一小塊地方用來放置酒壇,桌幾上整幅畫面充滿了工整對稱的美感,賞心悅目之極……

李素眼圈差點紅了。

就沖這桌上的擺設,李素便認定自己找到了知音,大家都是追求完美與工整的講究人。

幾步上前。李素朝那位官員施禮。

“草民李素,拜見長者。”

不知官職,李素只好以長者相稱。

中年男子也站了起來,急忙回禮:“李縣子折煞我也,我乃工部尚書閻立德,冒昧約見李縣子,還望恕罪。”

“閻立德?”李素咂摸嘴,這名字好熟悉……

“不敢尚書大人當縣子之稱……”李素苦笑:“草民已被陛下削爵罷官,如今已是白身草芥。”

閻立德笑了笑:“縣子少年英才,名滿長安,陛下甚惜之,削爵不過輕責而已,不日便將起復,縣子何必自賤?來,閻某略備薄酒,聊助雅興,請坐。”

李素在方榻上坐下,閻立德親手給他斟了一杯酒,二人舉杯互敬,一口飲盡。

還好,不是霸道的五步倒,是民間最普通最常見的綠蟻酒,喝十斤都醉不倒的那種。

二人飲完后同時將漆耳杯擱在桌上,垂頭一看,兩個漆耳杯一前一后,四個菜碟一左一右,最礙眼的是中間那個酒壇,大大破壞了對稱的美感。

二人同時皺了皺眉,閻立德拎起壇子,將它擱到一旁,桌上的畫面終于完全對稱,二人同時呼出一口氣,露出滿意的微笑。

李素忽然重重一拍大腿,失聲道:“閻立德?畫畫的那個?”

閻立德楞了一下,淡淡地道:“李縣子說的應該是我的胞弟閻立本,我是蓋房子的那個……”

李素尷尬地笑了笑:“李某失禮了,閻尚書恕罪……”

心中暗暗比較了一下,李素有點失落,還是閻立本比較值錢。

閻立德淡淡一笑,道:“無妨,世人多將我兄弟二人認錯,我那胞弟確實比我聰慧,今已是宮廷畫師,主爵郎中,我不如也。”

李素笑容愈發尷尬:“兄弟同朝為官,俱得陛下恩寵,千古佳話也,閻尚書正值壯年,已任工部尚書,拜相入省指日可待,何必自謙?”

閻立德這才露出淡淡的笑容,看來李素這句馬屁恰好拍中了他的癢處。

閻立德端起酒盞,又敬了李素一盞酒,這才說到正題。

“前日火器局楊少監上奏陛下,提及一妙法,名曰‘流水線生產法’,閻某想問問,可是李縣子所創?”

李素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剛才的馬屁其實毫無半點誠意,李素現在滿腦子想的是如何認識這位閻尚書的弟弟閻立本,無可否認,閻立本的名氣大多了,而且還是名垂千古的宮廷畫師,若能認識閻立本,從他那里誆騙幾幅畫,留到后世可是一筆不菲的家產,哪怕將來給自己畫個遺像也是價值千金啊……

不,先給楊硯畫……

(未完待續。。)
sepsi_01 發表於 2015-7-8 08:27
第二百一十三章 巡邊演武

對面坐著工部尚書,李素也沒有任何緊張情緒,反倒是滿心打著市儈的算盤。

閻立德這人有點嚴肅,看面相不太好的樣子,任何時候表情都是繃得緊緊的。

李素不介意,就沖大家都是追求完美和對稱的同道中人,嚴肅一點也沒關系。

寒暄客套話不多,閻立德的口才似乎不太好,也不習慣跟一個足夠做他的少年郎說太多客套話,隨便聊了幾句后便直奔主題。

“流水線生產法是李縣子所創,此法粗看平平無奇,只不過將工序改了一下,可是細細思量過后,卻覺玄妙無比,不瞞李縣子說,陛下將楊少監的奏疏轉到工部時,閻某其實并未在意,后來將作監的一位監丞照此法用諸于監下工坊,造一塊殿頂七彩釉瓦用時節省大半,如此方知此法之妙,當日這流水生產法已震驚了整個工部,于是今日閻某才無錯小說..特意冒昧相邀李縣子。”

李素謙虛笑道不敢當,我也是胡亂琢磨出來的……”

閻立德嘆道不得不說,李縣子所創流水生產法,委實精妙無雙,此法將世間所有做工蓋房修堤等等工序全部改換新貌,實是妙用無窮,不過此法甚是深奧,有些地方閻某仍不甚了了,今日特來求教……”

李素眨眨眼不敢當‘求教’,草民創此法只是下苦人的粗鄙營生,論其本質,只是取巧之法而已,草民才疏學淺,創此法亦是亂七八糟隨意亂想,有些地方連草民也是半懂不懂。閻尚書學問高深,何苦讓草民獻丑?”

閻立德臉上露出笑容,笑容很生硬,仿佛被某只無形的手使勁擠出來似的,有種很猙獰的味道,顯然他不習慣常笑。

“李縣子才名滿長安。長安城內上至陛下朝臣,下至婦孺走卒,皆知李縣子才名,你若才疏學淺,天下誰能當得起‘英才’二字?閻某今日虛心求教,還望縣子不吝賜教。”

李素不答話,只呵呵干笑,拎起小酒壇給閻立德斟酒。

“閻尚書,請酒。”

二人飲盡。李素繼續斟滿,閻立德耐著性子繼續喝。

“李縣子,方才閻某所言……”

李素想了想,道其實所謂流水線生產法,能用到的地方很多,諸如修路,架橋,蓋房。織布,制瓷等等。可以說,大唐之內但凡與做工有關的行當,都少不了它,方法其實很簡單,一法通而萬法通,但是。方法擺在這里,如何運用卻存乎一心……比如制瓷,大唐窯工向來的做法是洗泥,拉坯,打模。刻花,施釉等等,這些過程的每一步皆由窯工親自完成,若是官窯所產的話,過程更是精細,其實若將制瓷的每一步單獨分開,各自由不同的窯工負責每一個流程,此舉不僅可以大大節省工期,而且也可細分責任,一窯瓷器燒壞了,哪一個過程出了問題,哪一個窯工的責任,以后如何避免,一眼便能看分明……”

李素說了一大通,閻立德越聽越興奮,最后竟站起身,朝李素施了一禮,道李縣子高才,閻某大開眼界,今日閻某尚有不情之請,可否請李縣子屈駕將作監一行,指點一下官員和工匠,若能將流水線生產法用之于蓋房,燒瓦等行當,萬事則事半功倍,李縣子之名則流芳百世……”

李素呆怔片刻,神情卻有些不樂意了。

看在大家都是追求完美和對稱的知音份上,嘴上指點一番自無不可,就當是給知音彈了一曲高山流水,不過要把他請去將作監指手畫腳,這就要仔細想想了,畢竟大家今天剛認識,彼此都不熟,更重要的是……求人幫忙卻不給點實際的好處,老閻太不講究了。

不大唐究竟有多少顆類似楊硯這般無私奉獻甘灑熱血的螺絲釘,但是如此自私自利的李素,全天下僅此一人,別無分號。

壞人啊,太壞了!

出了酒肆與閻立德告別后,李素不停譴責。

相比之下,楊硯的覺悟高多了,無論到手,只要對大唐社稷有利的,二話不說上交國家,這種人的精神境界太超凡了,特別適合畫成遺像掛在墻上,反正李素達不到這個境界,非常的自慚形穢。

自慚過后,日子該過還是過,該拿的好處不到手,大家沒法一起愉快玩耍,在其位而謀其政,如今只是平民白身的李素為了火器局能完成任務而創出流水生產法,已經非常大公無私了,至于工部或將作監的事情,李素真沒有興趣管。

要管也可以,拿好處來。

當然,覺悟不高確實應該譴責,所以李素小小譴責完后,很快忘了這事,回火器局繼續過他的悠閑日子,有和風,有暖陽,有零食,有躺椅,還有一只姓許的馬屁精圍繞左右哄得他心花怒放。

——如果楊硯巡察工坊的時候恰好發生爆炸事故,那就更喜聞樂見了。

兩天后,長安城忽然厲兵秣馬,空氣凝滯。

太極宮發出旨意,欽命褒國公段志玄為河北道行軍大總管,領河北河東兩道,代州,朔州,并州等七州都護府計十萬將士,集結于松漠都督府巡邊演武。

“巡邊演武”四字頗值玩味,大唐立國二十年,但凡將軍領兵出征,打就是打,退就是退,“巡邊演武”的說法倒是頭一次聽說,朝中許多文臣武將滿頭霧水,不明白這巡邊該巡,演武又如何演。

朝堂那些老狐貍不明白,但火器局的某只小狐貍卻明白了。

事實上,“演武”本就是這只小狐貍獻的計。

巡邊演武只是表面,李素李世民暗地里搞的動作更多。

近日最繁忙的莫過于那些可憐的大唐特務了。煽動,收買,結盟,甚至還有刺殺,最近薛延陀可汗家族的生活一定很精彩,別人一輩子都難得碰到的事情。真珠可汗父子三人恐怕都得挨著個的嘗一遍。

外有重兵壓境,內有骨肉相殘,不時還伴隨著部將鬧事,牧民造反,某個信任的手下忽然被敵人策反,偶爾還要提防一不從角落里射的一兩支冷箭……

李素想了很久,若他是真珠可汗的話,該如何面對這種既刺激又心塞的生活。

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扯根繩子上吊比較痛快一點。日子真沒法過了,這一切,皆因當初大唐狗皇帝那道該死的推恩圣旨。

火器局的庫房被掃蕩一空,所有造出的震天雷被收歸軍中,新任河北道行軍大總管段志玄親自在火器局十里外提貨,見到李素第一句話便是“點一顆聽聽聲響”,大驚失色的李素及時制止了這個作死的提議后,段大總管似乎很不高興。于是掀開箱子拿出一顆震天雷,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引線拔掉。在李素等火器局一干官吏目瞪口呆注視之下,毒販子驗貨般用小拇指挑起一撮火藥塞嘴里,動作非常的老練……

火器局上下官吏極其敬佩的目送下,段大總官神情復雜地離開了,臨走拍著李素的肩,強烈要求李素跟他家大小子段瓚多多廝混。最后段志玄復雜地看了一眼裝震天雷的箱子,搖搖頭走了。

嗯,換了李素是他,表情也會和他一樣復雜。

以后火藥里面放點鹽,味道可能更好一點……

意外的是。段志玄的出征似乎也不大順利,離開長安的前一晚,一幫子名將老殺才聚在一起飲宴,盧國公程咬金不知為何發飆了,喝到七八分醉意時,竟與段志玄廝打起來,莫名其妙的段志玄自然也不肯吃虧,二人打得天昏地暗飛沙走石,最后兩敗俱傷終于罷手。

后來大家才明白,程咬金打架是因為窩了一肚子邪火。

近幾年大唐對外戰爭不多,因為天可汗陛下太霸道,鄰國被揍怕了,漸漸地,大唐竟有了幾分英雄無敵高手寂寞的蕭瑟意味,由此帶來的惡果便是仗越打越少,當年那些南征北戰的名將們越來越像朝堂上的擺設了,這次領兵巡邊演武,程咬金上竄下跳憋足了勁,光是給李世民寫的請戰血書恐怕都費了半斤血,結果最后卻讓段志玄撿了便宜,程咬金如何不怒?

架也打了,火也發了,第二天沙場點兵,新任的河北道段大總管頂著一對熊貓眼和一臉的淤青登上點將臺,一副剛打了敗仗的倒霉樣子,當著目瞪口呆的將士們的面扶乩占卦問泰否,最后被揍得鼻青臉腫的段大總管欣喜滿面,仰天大笑曰出征大吉,還哇哈哈哈哈……

很沒有說服力的樣子啊……

當然,程咬金也沒討到好,事發第二天,他被李世民叫進太極宮,具體罵了程咬金多少句臟話,史不可考,程家十八代以內的女性祖宗怕是挨著個的被皇帝陛下用嘴寵幸了一遍……

火器局陷入最繁忙的時期,李素也忙起來了,沒辦法,所有的火藥必須由他一人來配,不僅是配火藥,李素還忙著躲麻煩。

找麻煩的人是工部尚書閻立德,上次喝酒后似乎不甘心肉包子打狗,于是到處托人找關系,請李素去將作監一行,態度很堅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

沒關系,不給好處李素也誓不罷休,大家都有一顆執著的心。

PS:狀態不好,今天間歇性一更……么么噠(未完待續……)
alterlan 發表於 2015-7-9 09:32
第二百一十四章 官復原職

 知識是財富,本事也是財富。

 想得到知識或本事,是要付出代價的,老師傅帶學徒,學徒不也得老老實實當幾年毫無怨言的佣人和出氣筒嗎?幾年裡什麼委屈都受盡了,師傅還不一定肯傾囊相授,關鍵的本事都留著呢。

 對這個年代來說,李素也是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不能白幫忙。

 很遺憾,這麼淺顯易懂的道理,連民間的百姓和手藝人都懂,偏偏工部尚書閻立德沒懂。

 這些日子來找李素的人不少,從工部官員到火器局屬官,連幾位國公家的紈絝子弟都被閻立德拉來當說客,不得不佩服老閻的能量,有這麼大的本事卻連最基本的請人幫忙的道理都不懂,李素真不知該誇他還是罵他。

 釋迦牟尼坐在菩提樹下,一陣微風吹來,於是他忽然悟了。

 牛頓坐在蘋果樹下,一顆蘋果砸下來,牛頓忽然悟了。

 由此可知,古今中外但凡悟到真理的人總要坐在樹下的,照此理來說,閻立德應該坐在榴蓮樹下,或許才會明白請人幫忙多少要表示一點意思……

 閻立德不停的請,李素不停的推脫,事情就這麼拖了下來。

 不去,不給好處死活不去,這就是李素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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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個月是李素最繁忙的兩個月,兩輩子都沒這麼忙過,忙得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索性在火器局裡住下,沒日沒夜地監督工匠們造火器,隨時處理突發狀況。

 直到十月份的時候,長安已進入凜冽的秋天,火器局終於完成了李世民的要求。兩萬顆震天雷製造完成,火速送往松漠都督府河北道行軍大總管段志玄所部。

 火器局上下長鬆一口氣,最後一箱震天雷裝上馬車離開,從李素到下面的工匠同時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李素大手一揮,火器局放假半個月。 全部策馬奔騰去。

 照例,許敬宗無比擁護監正大人的英明決定,楊硯一旁臉色鐵青,忍無可忍還得忍……

 兩天後,太極宮傳出旨意。

 起復李素,復官還爵,仍是火器局監正,仍是涇陽縣子,當初因為東市事件被收上去的爵位金冊也被送還回來,李世民還特意送了一套嶄新的淺緋色官服。

 意料之中的結果,包括李素和所有朝臣們都不覺得意外,大家都知道陛下對這個少年郎何等看重,所謂削爵罷官無非只是堵一堵當初的悠悠眾口,如今藉著李素獨創的流水線生產法,令火器局產量翻了三倍,如期完成李世民下達的任務,李素官復原職自是水到渠成的結果。

 於是。 罷官三個多月後,李素再次一腳踩進官場這灘爛泥裡。

 貞觀十一年十月十五。 河北道行軍大總管段志玄領河東河北兩道十萬將士,在大唐與薛延陀邊境的松漠都督府演武。

 大唐忽然搞出這麼一個大動作,令北方周邊鄰國大為驚恐,消息傳出後,數日之內,與大唐北方接壤的薛延陀、室韋等國的可汗慌了神,窩裡鬥得昏天黑地的真珠可汗和兩個兒子都暫時停戰,紛紛領著兵馬集結於邊境,忐忑不安地看唐軍演武。

 演武的過程並不重要,十萬唐軍分成兩方對抗。假模假樣地進攻或防守,騎兵與步卒兩相配合出擊,大軍因勢利導擺出各種進攻或防守陣型等等。

 演武到最後,重頭戲上場。

 一隊千人唐軍精騎向一個小山包發起進攻,策馬飛馳之時,上千個震天雷冒著青煙,雨點般落在小山包上,一陣地動山搖般的巨響過後,那座小山包在所有人愕然的目光注視下被夷為平地,變成了一個冒著煙的大坑。

 神蹟! 無法置信卻真實發生的神蹟!

 邊境之外,遠遠觀看的鄰國可汗和王子們心驚膽戰,冷汗潸潸,各自的隨從人群裡甚至有不少人翻身下馬,神情惶恐而虔誠地朝那個猶自冒煙的大坑伏地膜拜,喃喃念叨著各種懺悔和崇敬,其狀與當初松州城頭的吐蕃兵一般無二。

 神雷臨世,群雄懾服。

 上千個震天雷發揮了無與倫比的政治效果,想像這一顆顆黑不溜秋的小罐罐若是落到正在衝鋒的本國軍隊人群裡,然後一個個炸開,那種後果想一想都覺得黑暗。

 這些年對大唐心懷敵意的鄰國不少,西突厥,薛延陀,室韋這些鄰國常與大唐邊軍有過摩擦,小規模戰事更是從來未曾斷過,貞觀四年,李世民平滅東突厥後,鄰國看到了大唐強大的軍事實力,終於老實了幾年,然而貞觀十年開始,這些鄰國又開始蠢蠢欲動,邊境摩擦日益增多。

 無論對大唐懷著怎樣的覬覦心思,今日看到這一顆顆震天雷的巨大威力過後,可汗和王子們蠢蠢欲動的心情彷彿被當頭澆了一盆涼水,徹底清醒了。

 有此神器,寰宇之內誰是大唐敵手?

 失魂落魄的各國可汗紛紛領著兵馬回去了,他們要去準備向天可汗朝貢的禮品。

 薛延陀可汗父子比較特殊,回去後二話不說,繼續開戰。

 有意思的是,白天父子三人打得血肉模糊,晚上卻紛紛向段志玄駐兵大營派出了各自的信使,信使們的立場不一,但卻表達著同一個意思:會吃飯,會暖床,求結盟,求包養……

 相比鄰國的惶恐緊張,最鬱悶的人要數河北道行軍大總管段志玄了。

 好不容易能夠出來領兵,為此還莫名其妙跟程咬金打了一架,千里迢迢跑來松漠都督府,結果扔了上千顆震天雷後啥事都沒有……

 草原男兒們的血性呢? 尊嚴呢? 你們倒是反抗啊!

 自己捱的那頓揍真冤,點將台上鼻青臉腫還好意思仰天長笑說什麼此戰大吉,想想自己那樣子就覺得蠢……

 段大總管陷入自厭情緒中不可自拔。

********************************

 太平村。

 李素官復原職並未引起轟動,本來李素被罷官的事情知道的人並不多,村民們每日勞作,哪裡有心情打聽官宦家的事情?

 唯獨李道正聽到宦官宣完旨後傻楞了半天,官復原職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兒子原來以前被罷了官,於是二話不說祭起降魔法器,繞著院子裡追殺兩圈後悻悻作罷。

 兒子大了,越來越追不上了,李道正惆悵地放棄了追殺,找了個文藝氛圍稍微濃郁的角落緬懷自己曾經身強力壯的匆匆那年去了。

 官復原職了,似乎生活跟以往沒什麼不同,該犯懶的時候仍是就地一倒,從來沒有任何食君之祿卻不憂君之事的愧疚。

 上天派我來享福的。

 這個真理足以解釋任何懶散的生活態度。

 村口的槐樹下,李素和王直蹲在地上興致勃勃觀看螞蟻搬家,二人身後不遠處,一臉孤傲寂寞的鄭小樓環臂而視,嫌棄地看著二人。

 這幾天懶得實在太過分了,一個是五品縣爵監正,一個​​是長安東市新晉黑道大哥。 居然無聊到這個地步……

 “撒泡尿灌進螞蟻洞裡咋樣?”王直臉上充滿了強烈的好奇心。

 李素露出嫌棄的表情:“不行,太噁心了!”

 “大家這麼無聊,總要做點什麼吧?”

 “螞蟻群都有頭頭的,裡面有一隻白白胖胖的螞蟻王后,姿色頗為妖嬈,要不,咱們把洞挖開,擒住王后讓你調戲調戲它?相信我。這事比偷看楊寡婦洗澡有出息。”

 王直還沒說話,身後卻傳來“噗”的一聲噴笑。

 二人扭頭。 發現鄭小樓努力板著臉,維持著剛才孤傲寂寞的樣子。

 李素皺了皺眉,壓低了聲音道:“這個鄭小樓到底啥來頭?你查出他的底細沒有?”

 王直搖頭:“沒人認識他,冷不丁從東市冒出來的,連以前那個仇家也沒聽說過他,當初從路邊撿來的。那時他受了不輕的傷,橫躺在巷子裡快死了……鄭小樓咋了?”

 李素嘆道:“我覺得他毛病很多,比如面癱,耳聾,啞巴。而且吃得也多……”

 王直露出愧疚的表情:“我對不住你,三十貫花冤了,夠買十頭牛了……”

 “沒事,我發現他力氣蠻大的,過幾天給他套上犁,讓他給我爹耕地去,三百多畝地,不幹完十頭牛的活不給飯吃……”

 身後不遠處,鄭小樓的臉色漸漸發綠了,二人卻渾然不覺,猶自竊竊私語。

 “真不知道他除了扛揍以外,還有什麼別的本事,會吹口哨都算啊……”李素嘆氣搖頭。

 “應該有……吧?”王直不確定,很沒信心的樣子:“上次東市一戰,當時他的眼裡滿是殺氣,好像真的很厲害的樣子,我覺得應該是有本事的……”

 “眼裡冒殺氣勉強也算本事,不過你這麼一說我還真想起來了,這個鄭小樓確實可疑,我覺得他像狼……”

 “狼?”王直扭頭看了鄭小樓一眼,興奮得直哆嗦,不知興奮個啥:“他有這麼厲害?”

 “對,像狼!”李素很肯定地道:“像黃鼠狼,前天隔壁史老頭來鬧,他家有隻雞半夜死在我家院子裡了,我覺得很有可能是他幹的……”

 “你們夠了!”鄭小樓忍不下去了,高手終於不再寂寞:“我只殺人,不殺雞!”

 二人抬眼看著他,許久,扭過頭繼續竊竊私語。

 “他不是黃鼠狼,黃鼠狼不殺人……”王直道。

 李素附和:“對,剛才判斷有誤,他不是黃鼠狼……”

 “他是成了精的黃鼠狼,不殺雞,只殺人……”王直鄭重下了定論。

 “不過他好厲害啊,從認識他到現在,今天是他開口說的第三句話……”李素想了想,又補充了一條衛生常識:“不說話的人容易口臭,這個習慣不好。”

 八卦結束,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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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小樓作為貼身護衛,跟在李素身邊三個月了,但李素卻一點都看不透他。

 其實根本沒時間去看透他,這段時間太忙了。

 從外形來看,鄭小樓確實很厲害的樣子,身上有一股若隱若現的戾氣,李素敢肯定這傢伙一定見過血,至於有沒有殺過人就不清楚了。

 以前沒得罪過人,李素獨來獨往慣了,有沒有護衛根本不重要,可是自從狠狠得罪過東宮太子後,李素不得不留幾分小心,畢竟命只有一條,穿越者也沒有金剛不壞之身,一刀劈過來,普通人該怎麼死,他也得怎麼死。

 這也是他囑咐王直給他找個有本事的人的初衷之一,高手在民間嘛,人多的地方必然有藏龍臥虎之輩。

 可李素怎麼也看不透鄭小樓到底有什麼本事,曾經懷著好奇心求了他好幾次,請他多少露一手,比如把一根蘿蔔扔到半空,然後揮劍刷刷刷幾下,蘿蔔落下來變成一碗切成片的蘿蔔,儘管對實戰而言沒什麼太大的用處,至少這種本事家裡的廚房也用得上啊……

 然而鄭小樓總是一副無比傲嬌的樣子,說什麼他只殺人,不賣藝,李素只好悻悻放棄刨根問底,似乎再多說一句便是不尊重別人的職業,很有罪惡感。

 一主一僱,互相都陌生,這種狀態不正常。

 李素對外人的警覺性很高,除了王家兄弟,他無法將自己的後背毫無防備地亮給一個陌生人,太沒安全感了,而鄭小樓,經常走在他身後,這個習慣很不好……

 所以李素決定跟鄭小樓開誠佈公談一談,增進感情也好,約法三章也好,最壞的結果至少要把他喜歡走在別人身後的壞習慣改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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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家院子裡,鄭小樓舉著一塊一兩百斤的大石磨練力氣,李素蹲在院子中間的銀杏樹下,擺出了語重心長的誠懇嘴臉。

 “鄭小樓,咱們聊聊怎樣?”

 鄭小樓舉著石磨一上一下:“你說,我聽。”

 “你看啊,你我終日相處,你覺不覺得我們之間需要一點信任?”

 “不需要,王直說了,有人害你我便保你周全,三十貫,換我三年,三年後我馬上走。”

 李素有點不高興了:“才三年?不是終生嗎?”

 鄭小樓沒說話,只斜睨了他一眼,目光無比嫌棄,眼神裡透露出諸如“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意思,很令人惱火。

 李素嘆氣,這買賣做的……好想把王直從東市叫回來,然後往死裡抽他……

 “如果這三年裡你沒保護好我,我被人害死了咋辦?”

 “給你守墓,守滿三年為止。”


ps:懶得切割了,兩章合一,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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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alterlan 於 2015-7-9 09:44 編輯

alterlan 發表於 2015-7-12 21:02
第二百一十五章 燒屋絕戶

 李素聽出意思了,鄭小樓是個很隨性的人,凡事盡力就夠了,手藝太潮保不住活人的命沒關係,他還有售後服務,可以保死人不被挖墳……

 思來想去,李素還是覺得性價比不夠高。

 因為鄭小樓要保的活人,是他自己,不出意外的話,他自己只有一條命。

 很不負責任的說法,李素忽然覺得找了這個保鏢沒什麼用處,如果遇到危險,保命只能靠自己。

 鄭小樓仍舉著石磨練力氣,臉上胳膊上淌下一顆顆豆大的汗珠,胳膊上的腱子肉高高隆起,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泛出晶瑩的光芒,雖然流了汗,但他的呼吸很平穩,一點也不見喘息,仔細算了一下舉石磨的頻率,李素與他說話的這會兒功夫,他已舉了三四十次了。

 李素盯著他看了許久,忽然笑了。

 應該是個有本事的人,尋常人舉一兩百斤的石磨或許勉強可以,但是要把它上上下下舉幾十次就有點難了,更何況舉到現在臉不紅氣不喘的境界,不說平民百姓,哪怕是大唐軍隊裡的將軍,沒做到果毅校尉以上的將軍恐怕都沒這個本事。

 “好吧,我們聊聊別的……”李素轉移了話題,現在他最關心的是鄭小樓的來歷。

 按王直的說法,這傢伙是突然從東市裡冒出來的,前不知過去,後不知未來,被人當成流浪狗似的撿回來,打了一架後賣出了三十貫的天價……

 可是,人總要有個來歷啊,一個來歷不明的傢伙跟在身邊,充當護衛的角色,作為被護衛的人,李素能安心嗎?

 “鄭兄啊,嗯,你比我大,就叫你鄭兄了。”李素換上殷切關懷的嘴臉,笑瞇瞇地道:“家裡都還好吧?娶親了嗎?家中幾口人啊?聽你口音不像關中人。你家在哪裡?”

 鄭小樓舉著石磨,這次根本懶得搭理他了。

 等了很久,鄭小樓似乎沒有回答問題的打算,李素失望地嘆了口氣。

 明天把他送到王直那裡去吧,一個不明來歷的人,縱然本事再高,李素也不敢用。

 轉過身準備逗弄小狗狗時,鄭小樓忽然說話了。

 “聽說你很有本事,好像做過很多事情。還被皇帝封了官爵,長安城裡很多人都在說你的事……”

 李素轉過身,笑道:“對啊對啊,我很厲害的,而且我還很英俊,其實靠這張臉我就能混到飯吃了……”

 鄭小樓無視這句很不要臉的話,只是定定盯著他。

 “你放心,不管我怎樣的來歷。我對你並無歹意,答應王直的事我也會做到。三年內我會保你周全,除非我死。”

 李素收起笑臉,與他的目光相碰,二人互相對視。

 “我能相信你嗎?”

 鄭小樓點頭:“能。”

 李素又笑了:“好,我試試。”

 鄭小樓臉上也露出暖色,點點頭道:“還有問題嗎?”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你說。”

 “三十貫太貴了。能還我十貫嗎?”

 “不能。”

 從此李素身邊稀里糊塗跟了一個來歷不明的護衛。

 鄭小樓不是個多話的人,寡言少語,神情冷酷,將來娶了婆姨多半也是那種“坐上來,自己動”的霸道老公形象。

 平時住在李家前院,家裡下人給他收拾了一間廂房。薛管家本來打算給他房裡添置一些擺設,比如屏風,字畫,紙筆等等,誰知鄭小樓一概不要,他的房裡只有一張床榻,比苦修的老和尚禪房還簡陋。

 現在李素外出已習慣了鄭小樓跟在身後,很不習慣後面有個人總是盯著自己,李素只好強迫自己忍耐。

 並不是每天忍耐,鄭小樓的行踪很神秘,有時候好好住在家裡,忽然間便消失了,過了一兩天,他又回到李家,若無其事地在院子裡舉石磨,家裡那些醜丫鬟見到他那身流著汗的強勁腱子肉總會臉紅心跳捂著臉偷看……

 有的時候更過分,跟李素走在路上,走著走著便沒了踪影,害李素毛骨悚然總以為自己招來了一隻鬼,然後消失一兩天,這隻鬼又出現……

 總之,因為鄭小樓這個人,李素最近的心理壓力特別大,有精神崩潰的徵兆。

*****************************

 同住在一個村里,李素近日跟東陽見面不多。

 不是感情淡了,而是機會少了。 自從高陽腦子抽風莫名其妙拜訪東陽姐姐,順便又認識了又好玩又新奇還經常能從他手裡敲詐出各種香味的香水的李素,高陽最近心情很燦爛,於是來往太平村的頻率愈加頻繁。

 李素如今與東陽的戀情是見不得光的,有高陽在的時候,李素只好對東陽以禮相待,見面便是躬身施禮,回一句話也施禮,告別還得施禮,擔心人小鬼大的高陽公主看出點什麼蹊蹺,李素和東陽很有默契地決定有高陽在的場合盡量少碰面。

 沒法跟東陽一起愉快玩耍,李素只好找王樁了。

 王樁這些日子也很忙,李素把香水作坊交給了他,王樁做得很用心,或許沒有他弟弟王直那麼靈醒,但做事的態度還是很踏實的,典型的笨鳥先飛。

 娶了個凶悍婆姨,王家兄弟生不如死,本著能救一個算一個的原則,李素先把王直從家裡弄出去了,如今在長安東市混得風生水起,而王樁,李素則很大方地將香水買賣的一成利潤分給了他。

 不能小看這一成利潤,如今長安城權貴家中的婦人們對香水趨之若鶩,香水供不應求,長孫家原本打算將香水賣到整個關中地區,可是現在卻連長安城的需求都滿足不了,只能悻悻打消擴充念頭的同時,又加緊蓋新的香水作坊,王樁便是作坊的管事之一,李素的全責代理人,發言人,財務監管兼大股東。

 香水販賣的第一個月,一輛馬車滿載銅錢銀餅,開進王家院子,趕車的護衛告訴王家爹娘,這是香水的分利,你家大兒子掙的。

 王家上下當即呆住,王樁那位凶悍的婆姨從那天開始,說話的聲音忽然變得細聲細氣,看著王樁的眼神溫柔得能掐出水來,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嚇得王樁住進香水作坊三天沒敢回家。

 快到十一月了,天氣明顯變得寒冷凜冽,青草枯黃,大雁南飛,一股秋風刮過,清楚地聽到那破空的呼嘯聲。

 李素坐在河灘邊,手裡端著一根長長的魚竿,魚竿是他親手做的,竿上刷著一層清漆,尾端雕了幾個小小的字,手握住竿尾,恰好把那幾個字遮住,明眼人若拿過來看看那幾個字,一定會目瞪口呆。

 “招財進寶”

 誰都無法解釋為何一根釣魚用的魚竿上要刻這麼幾個字,或許連李素自己都無法解釋。

 純粹是個人喜好,這幾個字看起來很吉利。

 今日鄭小樓又消失了。

 李素麻木了,反正最近火器局放假,他整日無所事事在村裡遊蕩,有沒有鄭小樓都無所謂,背後沒有一雙眼睛盯著,或許更自在。

 王樁坐在李素身旁,嘴裡叼著一根枯黃的草莖,懶洋洋地看著緩緩流淌的河水。

 “都秋天咧,咋還有魚?莫費事,想吃魚叫人去市集買幾條便是……”

 李素頭也不回:“釣魚的目的不是釣到多少魚,而是心境,明白嗎?”

 王樁咧嘴笑了:“釣魚的目的不是釣到魚,這話太怪咧,不為了釣魚你忙活個啥?都傻坐一上午咧,啥球都沒釣到,想吃魚不?我出錢請你吃,涇陽縣城最大的酒樓,想吃啥吃啥!”

 李素嘆了口氣:“跟你這種俗人說話,我的檔次蹭蹭往下掉……”

 百無聊賴的王樁努力找話題,他受不了太安靜的環境。

 “哎,李素,昨日我家老二回來,他聽說了一件事,了不得的事……”

 語氣很誇張,試圖把李素的注意力從魚竿上勾回來,無奈李素動都不動,根本懶得搭理他。

 王樁悻悻摸了摸鼻子,既然話題起了頭,也不好意思爛尾,於是只好繼續說下去。

 “以前咱們太平村的地主胡家,你還記得嗎?後來被鄭家逼得賣地遷戶的那一家,現在東陽公主的封地以前就是他家的……”

 “嗯,咋了?”李素很敷衍地回應道。

 王樁拍了拍大腿,嘆道:“胡家上下沒一個好結果,全部死咧。”

 李素神情一動,扭過頭看了他一眼,顯然有些震驚。

 “咋死了?”

 “離開關中後,胡家遷到江南道的岳州落了戶,拿著鄭家賠的兩千貫錢重新開張了買賣,誰知買賣開了不到一個月,某天夜裡家裡進了強人,全家從主人到僕傭全部慘死,家財被洗劫一空,最後還一把火把院子都燒了……”

 王樁搖搖頭,嘆道:“做得可真絕……”

 李素也被驚到了,喃喃道:“燒屋絕戶……這得有多大的仇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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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terlan 發表於 2015-7-12 21:07
第二百一十六章 無端生禍

 王樁的八卦消息令李素很吃驚。

 這年頭總的來說,民風還是很純樸的,大唐境內土匪強梁不是沒有,但不多,就算有土匪強梁搶劫錢財的事,一般也是要錢不要命,老實交出錢財後,強人一般不會為難苦主,盜亦有道的江湖規矩是不能隨便破壞的。

 可是胡家被強人燒屋絕戶,這事就有點蹊蹺了。

 “真是強人所為?”李素皺眉。

 王樁點頭:“當然是強人,家裡的錢財都被洗劫一空了,不是強人是誰?”

 李素搖頭:“不對,土匪強樑下手不會這麼狠,這分明是尋仇,而且仇恨還不小,屬於不共戴天那一類,否則不會連家裡的僕人都殺了。”

 王樁睜大眼睛,驚奇道:“你的說法和那人一模一樣,他也說是尋仇……”

 “那人是誰?”

 “胡家沒死絕,那晚胡家有個侄子沒在家,被派到潭州談買賣,第二天才回來,算是逃過一劫,回來後發現滿門被滅,哭著報了官,結果官上二話不說先把那侄子拿下了……”

 “拿他做甚?是他幹的?”

 王樁搖頭:“官上說是他暗中指使的,畢竟胡家被滅門時他去了潭州,太巧了,更何況胡家的家底頗豐,若胡家滿門被滅,那個活著的侄子便能名正言順地繼承胡家的一切家產,所以官上把他列為最大嫌疑,但是那個侄子喊冤,說是胡家被滅門絕非他所為,亦非強梁所為,必是有人尋仇,官上給他上了幾次刑他也不曾屈招,案情難斷。岳州刺史只好把他押到長安,請刑部定奪……”

 李素若有所思:“胡家以前在太平村的時候,跟誰家結了怨?”

 王樁不假思索地道:“滎陽鄭氏……”

 語氣一頓,王樁露出震驚之色:“你的意思,不會是說……”

 李素仰頭看著灰濛蒙的天空,一群大雁排成一字往南飛。 給灰色的天空平添幾分肅殺之意。

 “我什麼都沒說,呵呵……”李素冷笑,卻也只能冷笑。

 他只是平凡普通人,無法為胡家伸張正義,因為門閥太恐怖了,不是李素能撼得動的。

 當初胡家被鄭家逼走,後來長安輿情四起,爭相誅討,李世民趁機打壓世家勢力。收了鄭家強搶的土地,把它封給東陽,鄭家被逼無奈,只好派人給胡家道歉,並且賠償了兩千貫錢……

 一個偌大的千年門閥,受了這等窩囊氣,若說鄭家真能忍,李素頭一個不信。 或許他們不敢跟李世民掰腕子,但收拾一個小小的胡家卻是毫無壓力的。

 忍了一年才發動報復,而且佈局布得天衣無縫,不僅死無對證,還留下一個替死鬼給官府交差,好手段!

 拍了拍王樁的肩,李素重重地道:“跟你家老二打個招呼,這件事不要到處亂說。小心惹禍,門閥啊,咱們招惹不起,躲著點比較好,明白嗎? ”

 王樁楞楞地點頭。

 河水緩緩流淌,魚竿的浮標仍舊毫無動靜地浮在河面上,李素呆呆看著河水,忽然沒了釣魚的興致。

 嘆了口氣,李素收起魚線,跟王樁招呼了一聲,二人往家裡走去。

 才邁開幾步,卻見薛管家一臉惶急地朝河灘跑過來,神情佈滿了慌張。

 “少郎君,不好了!涇陽縣衙來了官差,把鄭小樓鎖拿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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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素和王樁跑回家時,老爹李道正臉色陰沉地坐在門檻上。

 “爹,咋回事?鄭小樓犯了啥事?”

 李道正哼了一聲:“你收的那個姓鄭的護衛闖禍咧!他殺了人。”

 李素愈發驚愕莫名:“他殺誰了?”

 李道正怒道:“我咋知道?官差進門鎖上那姓鄭的便走了,只說了一句他殺了人,現在已被押進涇陽縣了!”

 李素很快冷靜下來,想了想,道:“官差還有沒有說別的?”

 李道正哼道:“官差還說,周縣令請你有暇時去涇陽縣衙一行,畢竟這個姓鄭的是咱家的人,招呼都不打便拿人,有點不講究,周縣令說要給你賠個不是。”

 李道正越說越氣,怒道:“這個周縣令欺人太甚!咱家是陛下御封的縣子,而且是涇陽縣子,名義上說,整個涇陽縣應該都是你的封地,這個周縣令竟敢招呼都不打便來咱家拿人,簡直混帳!”

 李素苦笑道:“爹,'涇陽縣子'不是這麼論的,人家公主的封地才三百畝呢,我這個最末等的爵位哪有可能把整個涇陽縣給我?爹您忘了當初封爵的聖旨上說了,只給孩兒一百畝封地,就在太平村裡……”

 李道正很固執,聞言立馬瞪起眼:“放屁!涇陽縣不是封給你的,為何要在你的爵位前冠上'涇陽'二字?陛下為何不索性封你為'太平村子'?”

 “這……”李素語滯,沉思半晌,緩緩地道:“爹您說得好有道理,孩兒竟無言以對……”

 李道正得了理,態度愈發猖狂,怒道:“就是嘛!涇陽縣都是你的,殺個人咋咧?雖然那姓鄭的我早看他不像好人,但他再壞也是咱家的人,招呼都不打便衝進咱家拿了人就走,還把不把咱們縣子府放在眼裡咧?兒子,你現在就去涇陽,問問那周縣令,敢欺負縣子,他眼裡有沒王法!”

 很沒有是非觀的說法,李素這是第一次發現老爹居然如此護短,平日在家總看那鄭小樓不順眼,說他眼裡有戾氣,不像好人,可是鄭小樓被拿,老爹卻如此生氣,當然,護短只是生氣的其中一個理由,李素估計最大的理由是周縣令不打招呼的舉動,令這位縣子之爹很憤怒,覺得丟面子了。

 認真說來,其實李素也有點憤怒,憤怒的原因和老爹一樣,一是護短,二是丟面子。

 周縣令的做法確實不講究,如今雖說是國法如天的年代,但終究還是人治大於法治,很多事情都是面子上的事,一個小小的縣令招呼都不打,派人衝進縣子府拿人,委實有點過分了。

 “爹,您在家裡安坐,孩兒這就去涇陽走一遭,這事不辦妥當,孩兒以後不叫涇陽縣子了,改叫涇陽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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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alterlan 於 2015-7-12 22:09 編輯

alterlan 發表於 2015-7-12 22:23
第二百一十七章 因果報應

 李素騎著馬,和王樁一起朝涇陽縣城飛馳而去。

 剛才在老爹面前話說得很滿,這事不辦妥當以後改叫涇陽孫子,老爹聽後欣慰極了,二話不說把李素先抽了一頓以示誇獎。

 兒子成了孫子,爹成什麼了? 涇陽兒子?

 這個輩分不好論。

 氣急敗壞的李素不停策馬狂奔,周縣令不講規矩拿了鄭小樓,自己莫名其妙被老爹抽了一頓,此時的李素窩了一肚子的火。

 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寒風刮得臉蛋生疼,眼中的景色快速倒退,一個多時辰後,李素王樁二人趕到了涇陽縣城。

 縣城離長安雖只有數十里地,但繁華程度卻天差地別,相比長安城的熱鬧,涇陽縣冷清多了,時值深秋季節,天冷得邪性,街上空蕩蕩的,只見寥寥幾條人影走過,街邊的酒肆裡三三兩兩坐著路過打尖的胡商,一群群的駱駝堵在大街中間,發出陣陣惡臭。

 李素皺眉捂著鼻子從胡商隊伍中穿行而過,趕到涇陽縣衙時已是快黃昏時分了。

 這是李素頭一次見到這個年代的縣衙,以往進的地方皆是高門府邸,或者是富麗堂皇的太極宮,眼前這縣衙跟那些豪門和宮殿比起來根本就是西方雷音寺和本地土地廟的區別,根本沒法比。

 天快黑了,縣衙裡的官差們都下了差,兩扇木柵欄將大門橫隔開來,門口站著兩名值守的官差,見李素二人牽馬靠近,官差揮手驅趕。

 “官衙已下了差,有事明日再來。”

 李素哼道:“破地方當我樂意來嗎?你們周縣令請我來的,你進去通禀一聲,就說太平村李素來訪。”

 官差顯然不認識李素,上下打量他一番,見李素只是一個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年,不由冷笑:“你是何人?有何資格見周縣令?”

 李素懶得跟這種小嘍囉廢話,抬腿便往縣衙裡走去。

 見李素如此態度,官差不由大怒,單手按刀喝道:“站住!官衙豈容你亂闖,是想造反嗎?”

 李素原本心裡便窩著一股子邪火,見有人攔路,邪火蹭地往外冒。

 啪!

 一記耳光扇過,官差被抽得半邊耳朵嗡嗡響,回過神剛把腰側的刀拔出一半,一塊白色的牙牌遞到他面前……

 “看清楚了嗎?”李素齜著一嘴白牙嘿嘿冷笑。

 官差動作凝固,臉色時紅時青,拔出一半的刀卻不知不覺插回了刀鞘。

 啪!

 又是一記耳光。

 “看清楚了還不給我滾進去通禀!”

************************************

 周縣令四十來歲年紀,相貌普通,搭配長久形成的淡淡官威,看起來倒也頗為端莊。

 此刻李素跪坐在縣衙內堂的方榻內,饒有興致地觀賞著內堂院子裡種的一小片竹林。

 周縣令端坐主位,自見到李素開始,臉上的苦笑一直未曾消褪過。

 “李縣子大駕蒞臨,下官不勝榮幸,只是……縣子來便來吧。何必大動干戈……”

 話說得已經不算含蓄了,很顯然,周縣令對李素抽官差耳光的舉動不滿。

 李素笑意盎然看著周縣令:“縣令言重了,本來呢,上門即是客,客人拜訪主人自然要斯文一點的,可是縣衙門口那個守門的戳得我直冒火,況且… …周縣令派人衝進我家拿人的時候也沒見怎麼斯文。所以我也想嘗試一下仗勢欺人是什麼滋味,嗯,試過以後滋味果然不錯,難怪周縣令派來的官差在我家橫衝直闖,招呼都不打拿了人便走……”

 周縣令臉色有點發青,他也聽出了李素話裡的意思,派官差衝進縣子府拿人,這位縣子大人更加不滿,剛才在門口抽人恐怕不單單是官差得罪了他這麼簡單,多少有幾分報復和示威的意思。

 其實從身份上來論,李素和周縣令是差不多的,李素品級雖高一點,卻沒有實權,而且縣子這種爵位也算不得太尊崇,長安街頭一塊磚掉下來,雖不至於肯定砸中一個縣子,但機率卻還是很高的。

 周縣令濃眉一掀,有心想說句硬話頂回去,眼角餘光看到李素臉上那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周縣令悚然一驚。

 李素的身份周縣令可以不忌憚,但李素這個人的品性卻不得不忌憚。

 涇陽縣離長安城只有數十里,關於李素的事蹟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周縣令自然也聽說了,眼前這位少年郎別看年紀小,可膽大包天,不但領著長安城一幫子紈絝子弟肆無忌憚地衝進度支司,痛毆五品郎中,而且還敢獨自一人東市街頭廢了東宮屬官的手腳。

 似乎這天下沒有他不敢幹的事,今日若在這縣衙內跟這無法無天的小子鬧得不愉快,誰知道他會不會對這個七品縣令動手?太子跟前的屬官說廢便廢,沒有半點猶豫,他這個七品小官怎麼會看在眼裡?

 利弊權衡之後,周縣令決定對這個笑裡藏刀的傢伙客氣一點,他敢肯定,自己在李素眼裡大抵跟土雞瓦狗差不多的檔次,惹得他火起,說不準還真就把他這個七品縣令痛揍一頓了。

 “今日拿人是下官失了規矩,太無禮了,下官這裡給李縣子賠個不是……”周縣令拱手致歉。

 “好,我原諒你了,下不為例。”李素飛快接口,而且語氣很寬宏。

 周縣令一口逆血差點噴出來。

 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李素笑吟吟地接著道:“還有,上次你哄騙我父親買三百畝地的事,我也原諒你了,還是那句話,下不為例,我父親人老實,縣令大人可別欺負他呀……”

 周縣令急了:“咋是欺負呢……”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小事……”李素揮手打斷了他的話,笑道:“我來貴衙是有正事的,聽說我的貼身護衛被縣令一聲令下給拿了,我來問個究竟。我家護衛到底犯了哪條王法?”

 周縣令嘆氣,見面這才幾句話,似乎談話的節奏全被李素掌握了,看來長安傳言不虛,這娃子年紀雖幼,但做人做事卻老辣得緊。

 “貴府護衛鄭小樓確實犯了王法,否則下官哪有膽子敢派人進貴府拿人?”

 李素眉梢一挑:“哦?果真殺了人?還請縣令細說分明,若鄭小樓真犯了王法,我斷不會偏袒徇私,縣令任殺任剮,我絕不多說一句。”

 周縣令臉色愈黑,李素話裡的意思他聽懂了,聽起來正氣凜然,一副大義滅親的架勢,但卻有個前提,前提是此案到底是真是假,是證據確鑿還是惡意構陷。說來說去,他對此案仍有很深的懷疑,而且一開口便迎面撲來一股濃郁的護犢子的味道。

 來往幾句話裡,周縣令終於不敢再拿李素當不懂事的少年看待了,這傢伙何止懂事,簡直比老狐狸還精。

 周縣令只好將此事原委一一道來。 所謂的“原委”自然不是胡亂猜測,李素趕往涇陽縣衙的這會功夫,周縣令已審過鄭小樓了,鄭小樓很痛快,一五一十全都招了。

 李素笑吟吟的表情漸漸消褪,越聽臉色越凝重,最後白淨的臉蛋上浮起一片嚇人的鐵青。

 事情很簡單,每個細節都清楚分明。

 鄭小樓確實殺了人,殺的是涇陽縣北壟莊一戶地主的兒子,殺人的動機在周縣令說來是惡意尋釁,事實上卻是路見不平。

 貞觀年間的世道,相對而言還是很清明的,那種村霸惡棍到處欺男霸女的事情幾乎從來沒聽說過。從城鎮到鄉野,敢欺男霸女的惡棍要嘛被官差砍了,要嘛被流放千里了,民風純樸的世道裡,從來沒有適合惡棍生存的土壤和環境。

 可是如此清明的世道,仍有許多不平事。

 這些不平事在尋常百姓家不常見,但在大戶人家比比皆是,世道再清明,人權這東西也沒法講道理,比如大戶人家裡除了主人外,下人們大多是賤籍,所謂“賤籍”包含很多,有的是犯了事的官員妻女被大戶人家買來做妾室,有的是人市或人牙子手裡買來的丫鬟,這樣的丫鬟李素家就有不少,還有的則是大唐這些年南征北戰後擒下的戰俘,官府自然不會留這些戰俘浪費糧食,於是性情桀驁的一刀砍了,性情溫順的則被發賣到大戶人家當雜役……

 大唐的賤籍差不多就這幾個來源。

 令人嘆息的是,這些賤籍並不在大唐法律保護的範圍之內,妾室也好,丫鬟也好,雜役也好,惹得主人不高興,當場殺了也就殺了,現實很殘酷,地主家裡殺頭牛要到官上報備,私下裡殺牛的人還要被判坐牢,但殺一個賤籍奴婢根本不必跟官上說什麼,殺完後派個人跟官上說一聲,官府確認了被殺的人是賤籍後,隨便罰個幾百文錢,這件事就算結案了。

 很可笑,在這個年代,賤籍的命不如牲口。

 北壟莊那戶地主家也是這樣,地主的兒子好色,經常禍害家裡的丫鬟,其中有一名丫鬟以前因為年歲太小,地主兒子很有戰略目光地打算留到模樣兒長開了後再禍害,直到今年中秋時,地主一家院子裡賞月,兒子多喝了幾杯,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覺得那個丫鬟模樣身段已出落得頗水靈,差不多也到了可以被禍害的年紀了,於是半夜裡敲了丫鬟的門。

 丫鬟未經人事被嚇壞了,幾番掙扎反抗,地主兒子一時不察,未曾得逞,被那丫鬟跑了出去,兒子臉上還被抓了幾道血痕。

 丫鬟是賤籍,這個年代賤籍擅自從主家跑出去是要被亂棍打死的,罪名是“逃奴”。

 小女娃很害怕,又不敢跑遠,一直躲在村口的林子裡哭。

 後來自然是鄭小樓好死不死的出現了,這傢伙慣來行踪詭秘,誰都不知道他為何在半夜時分經過北壟莊外的一個小樹林……

 聽見小女娃林中哭泣,鄭小樓膽子也大,絲毫不見害怕,上前詢問究竟,小女娃將原委道出後,鄭小樓胸中蕩漾一股俠義之氣。 要帶小女娃遠走高飛,不出意料的話,“遠走高飛”的目的地,應該就是太平村的李縣子家。

 小女娃很固執,不願跟鄭小樓走,因為她是賤籍,走到哪裡都是逃奴,被官府抓住就是一個死,她已認了命,再害怕也得回去,而且她也很天真,覺得地主家兒子看上她的身子,回去後大不了從了他。

 鄭小樓苦勸無果,只好陪小女娃在林子裡待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小女娃擦乾了淚,向鄭小樓道了謝,慷慨赴死般回到了地主家。

 結局自然不如小女娃想像中的那麼美好,她的容貌身段充其量只是過得去,沒到傾國傾城的地步,所以地主兒子也沒太珍惜她,小女娃回到地主家不到一個時辰,便被地主兒子活活虐殺。

 那是真正的虐殺,不僅先姦後殺,而且將小女娃的手腳砍斷,最後一刀割了脖子,小女娃才斷了氣。

 世道,人心,她沒來得及看通透。

 鄭小樓沒走遠,白天進了莊子走了一圈後便知道小女娃已然慘死。

 沒有憤慨,也沒有衝動,鄭小樓回到林子,一直坐到半夜,然後起身潛進了地主家,將地主的兒子手腳砍斷,最後一刀抹了脖子,和小女娃的死狀一般無二。

 因果循環,天報不如人報。

 殺完人後鄭小樓大模大樣走出屋子,不知怎麼想的,他根本沒打算隱藏形跡,於是被巡夜的護衛家僕發現,敲鑼打鼓沒能留得住他,報了官後辛苦排查了好些日子,終於將兇手鎖定在涇陽縣子府。

 出了如此重大的案子,周縣令自然不敢再顧及縣子府的面子,匆匆將鄭小樓鎖拿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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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子細說完了,縣衙內堂陷入一片沉寂。

 周縣令捋鬚看著李素,神情頗為淡然,闖進縣子府確實失禮,但他也是秉公而行,自問沒有半點不妥,更沒有冤枉鄭小樓。

 李素臉色鐵青,他發現這件事很麻煩,很棘手。

 殺了賤籍只罰幾百文錢,但地主的兒子不是賤籍,在官府眼裡,那是一條很珍貴的人命,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更何況鄭小樓已痛快交代了一切,這件案子根本沒什麼好說的。

 擺在李素面前最好的選擇就是扭頭便走,鄭小樓犯的事任殺任剮,李素絕不再摻合,否則不僅沒佔住道理,還很有可能會引火燒身。

 救不救鄭小樓?

 李素此刻心裡很矛盾,他和鄭小樓畢竟不算太熟,短時間裡也沒生出多少主僕情分,更何況這傢伙經常一副酷到沒朋友的樣子,好幾次李素都想叫王直把他騙進暗巷裡敲他悶棍,讓他板著一張酷臉得瑟……

 這樣一個人,救他,值得嗎?

 事情是怎樣的本質已不重要,小孩子才看對錯,成年人只分利弊。

 沉默良久,周縣令咳了幾聲,笑道:“下官如此處置,不知李縣子覺得如何?若有絲毫冤枉貴府護衛之處,下官願與縣子將道理分辯一二。”

 李素鐵青著臉,重重一哼:“怎麼沒冤枉?我家護衛這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哪裡殺錯人了?原本就是那地主家的兒子該死!那個小丫頭也是一條活生生的命,她被殺了你怎麼不管?”

 周縣令苦笑,嘆氣:“李縣子……莫鬧了,賤籍丫頭,殺便殺了,大唐律法都不管,下官自然也管不了,但是那地主兒子被殺,下官卻不能不管了。李縣子,此事不可為,縣子還是請回吧,莫沾了這事,貴府護衛關在監牢裡,下官會派人好生照料,一直到他上刑場,不會讓他受委屈。”

 李素冷著臉道:“周縣令莫怪我多疑,你的話我信不過,我想去牢裡見見我家護衛,親耳聽到他說我才相信。”

 周縣令使勁搖頭:“不行,貴府護衛已是死囚,不能見外人。”

 李素頓時生疑,皺眉盯著他上下打量:“怎麼說我也是鄭小樓的主家,他犯了事,連面都不讓我見,這裡面莫非有文章?周縣令,我雖年幼,可也不是好欺負的……”

 周縣令苦著臉嘆氣,誰敢欺負這位長安小惡霸呀,連得罪太子都不怕,我一個小小七品官有幾個膽子敢捋虎鬚啊……

 “罷了!便讓李縣子心服口服,看看下官有沒有在裡面做文章!我這就派人領李縣子去監牢探視,恕下官不奉陪了!”

 周縣令怒哼一聲,起身便走,李素也起身,拽住了周縣令的官袍錦袖。

 “周縣令,您是好人,真的……”李素的語氣和目光都很誠懇。

 周縣令哭笑不得:“李縣子有話不妨直說,去年天花瘟疫多虧縣子相救,涇陽縣上下同感恩德,下官開個方便之門,算是還了當初的情分……”

 “好,我只問一句,此事可私了否?”

 “不可!”


ps:5000字大章,懶得分了,算兩更……沒意見吧?  (未完待續……
alterlan 發表於 2015-7-12 22:30
第二百一十八章 鐵案如山

 從古至今,吃官司都是件麻煩事,最麻煩的是人命官司。

 李素也討厭官司,任何形式的官司都討厭,雖說人生在世什麼事情都要體驗一下,方才不枉此生,但吃官司這種事,李素哪怕活了十輩子都不想體驗。

 可是李素無法指責鄭小樓做的這件事做錯了,人間總要有正義的,而且正義不是律法制定,每個人心裡有一桿秤,正與邪自有評判。

 鄭小樓用自己的方式評判了正邪,從內心來說,李素很認同鄭小樓的評判。

 生命哪怕卑賤到泥土裡,終究也是一條生命,不應該像牲口一般被宰殺掉。

 既然認同他,李素就必須要救他。

 “怎麼不能私了?民不舉,官不究,若是那家地主撤狀呢?”

 周縣令搖頭:“不可能撤狀,死的是人家的親兒子,換了你兒子被殺,你會撤狀嗎?”

 李素冷笑:“我若生出這麼個畜生都不如的東西,趁早自己親手掐死,免得麻煩別人吃官司。”

 周縣令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忍不住給這位大唐法盲普及一下法律知識。

 “掐死自己的親兒子也要吃官司的……”

 李素耐心被耗光了,怒哼道:“監牢在哪裡?我去看鄭小樓。”

*******************************

 監牢就在縣衙旁邊。

 說是監牢,其實就是一座低矮的土房,牢房設在地下。

 一名官差領著李素和王樁,矮著身子走進牢房拾階而下,剛跨進一步,李素便忍不住摀住了鼻子,皺起了眉頭。

 相比之下才知道,大理寺的牢房跟這家比起來簡直就是文明衛生牢房,能拿流動小紅旗的那種。縣衙的牢房更矮,更黑,更臭,走進來僅只幾個呼吸,李素已然快崩潰了。

 牢房裡的人不多,貞觀年裡百姓多勤勞樸實,鮮有作姦犯科者,鄉下偷隻雞已然算得上驚天巨案了,所以周縣令平日要處理的刑案並不多,大多都是一些鄰里間扯皮吵架之類的小事,鄭小樓這個案子怕是很多年才出一件,算是周縣令任上的異數了。

 走在空蕩蕩的監牢裡,傳出陣陣空曠悠遠的回音,加上這陰暗幽冷的環境,李素胳膊上生出一層雞皮疙瘩。

 關押鄭小樓的牢房在最裡面,人命案的兇手,官差自然要特殊對待,七彎八拐後,李素終於見到了鄭小樓。

 鄭小樓橫躺在牢房潮濕的地上,手腳皆上了重重的鐐銬,頭髮上沾滿了草屑和泥土,凌亂地披散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聽見牢外的腳步聲,鄭小樓睜眼,投去好奇的一瞥,卻見李素站在牢外笑吟吟地看著他。

 鄭小樓臉上頓時露出複雜的神色,起身走到李素面前,二人隔著牢門柵欄對望。

 “你怎麼來了?”

 李素笑著嘆氣:“我的三十貫錢不見了,可把我急壞了,於是從太平村一路找到涇陽縣,發現三十貫關在牢房裡,這下安心了,回家能睡著覺了……”

 鄭小樓嘴角微微一撇,又恢復酷酷的樣子:“我殺了人,今生怕是還不上你的錢了。”

 李素嘆道:“早就知道這是一樁賠本買賣了……你那三十貫不會這麼快花光了吧?快告訴我藏在哪裡了,把它當作遺產留給我,能挽回多少算多少……”

 鄭小樓:“…………”

 這傢伙是來落井下石的嗎?

 “說說吧,到底怎麼回事?周縣令說你全招了,我覺得你應該是被屈打成招,世上沒那麼蠢的人,刑具都沒上就痛快招了,你說說,他們有沒有對你上刑?”

 “沒有。”

 “誘供?”

 “也沒有。”

 李素皺眉:“這件案子真是你做的?你如此痛快便招認了?”

 “不錯,大丈夫敢做敢當,鄭某為民除害,有​​何不敢承認的?”

 李素哼了哼,道:“敢做或可,敢當卻不一定,若我被拿住,拼死也會百般抵賴,絕不會如此痛快認罪。”

 鄭小樓淡淡地道:“路不同,結果也不同,所以你是權貴,而我只是草芥。”

 李素嘆道:“這不是身份的事,你做下的事情並無錯處,錯在方法不對……”

 盯著面無表情的鄭小樓,李素道:“殺人便殺人,你明明有本事避開地主家的護院家僕,為何殺人之後不躲不藏?”

 “我只想做得堂堂正正,只求快意恩仇,何懼千刀加頸!”

 鄭小樓垂頭,幽然嘆息:“什麼權貴,什麼賤籍,都是高高在上的人弄出來的,同樣是一條命,有的貴比饌玉,有的賤如泥草,十多歲的小姑娘何辜?她只錯在落戶賤籍,她只求在豺狼窩裡安然活下去,一個小小的富戶地主,憑什麼能定別人的生死?世道不公,老天不報,我已見此不平,若不出手,何顏立於天地?”

 看著鄭小樓越來越憤慨的臉,李素沉默片刻,忽然嘆道:“原來你是遊俠兒……”

 鄭小樓淡然道:“世上哪有人自封遊俠兒?俠之一字,傳於人言,你做了善事,懲了惡人,別人說你是俠,你才是俠。”

 李素點頭:“我懂你的意思了,但我還是覺得你蠢,若你能把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留存有用之身,將來還可以為人間剷除更多的不平,而你選擇了堂堂正正,於是你剷除不平的一生便只能到此為止了,值得嗎?”

 鄭小樓冷笑:“殺人懲惡若是藏頭縮尾,我充其量只是個殺人兇手,有何資格說什麼剷除不平事?”

 李素被氣到了,這傢伙腦袋是榆木疙瘩嗎?迂腐到這般地步,難怪古往今來的遊俠兒普遍比較短命,這種人根本不適合活得太長久……

 “算了算了,懶得跟你說!我進牢房來跟你講道理的嗎?”李素的耐心終於被耗光。

 鄭小樓露出奇怪的目光:“對了,我還沒問你,你來牢房做什麼?”

 “催債,還錢!三十貫,一文都別少!想當英雄首先要學會不要欠債!這都不懂嗎?”

 “沒錢!”鄭小樓仰頭望天。

 李素氣壞了:“你當英雄之前難道沒想過你還欠別人錢這件事嗎?”

 “沒有!”

 “你這英雄可真夠缺德的!”李素氣得轉身便走。

 話不投機半句多,跟這位英雄真沒有太多共同語言。

 “少郎君……”鄭小樓忽然叫住他。

 “怎樣?”

 鄭小樓看著他,忽然笑了:“別費心思救我了,此案已被定為鐵案,莫連累你沾上麻煩。”

 李素冷笑:“英雄,你想太多了,瘋子才會救你這種人。你剛剛沒聽懂嗎?我來要債的!”

*************************************

 走出監牢時已是入夜時分,蕭瑟的夜空裡幾點稀稀落落的星星,點綴著寂寥的夜色。

 王樁看著怒容滿面的李素,欲言又止,沉默很久後,終於忍不住道:“李素,我覺得鄭小樓沒做錯,那個地主家的兒子該死。”

 李素面無表情道:“我沒說他不該死,只是殺他的法子太蠢了,殺了惡人還把自己賠進去,從沒見過這種奇葩。”

 王樁頓了頓,道:“那你救不救他呢?”

 “當然不救!都定成鐵案了,找誰都沒用,我怎麼救?”

 說完李素抬步便走。

 王樁亦步亦趨跟在後面,想說什麼,卻又忍住。

 二人沉默著走了半晌,李素忽然開口道:“王樁,你去幫我辦件事……”

 “啥事?”

 “明天進長安城,把你家老二召回來。”

 王樁呆了呆,接著笑了:“你不是說不救鄭小樓嗎?”

 李素黯然嘆道:“因為我剛剛才發現……我瘋了。”

 “…………”

 李素接著道:“再說,三十貫錢總不能真的打水漂吧?”

 第二天一早,王樁便進了長安城。

 李素仍舊無所事事地在村裡東遊西蕩,摸魚抓蝦。

 鄭小樓能不能救回來,李素毫無把握,只能看天意了。

 沒敢動別的歪心思,貞觀年的吏治相對而言還是很清廉的,尋常的官吏不敢收賄賂,也根本不會判那種變黑為白的冤案,李素若裝一車銀餅半夜送給周縣令,恐怕會被他一口吐沫吐死,第二天還會把賄銀上交,順便再去御史台找個御史告他意圖腐蝕國家幹部……

 不用懷疑,周縣令真有可能幹得出來。

 所以李素索性絕了走歪門邪道的心思。

 案子定成了鐵案,幾乎可以說是鐵證如山,告到刑部大理寺都佔不到道理,至於所謂的受害者的那家地主,李素根本懶得去走動了。

 殺子之仇,不共戴天,仇恨不可能化解得了的,就不必去自找沒趣了。

 思來想去,鄭小樓的案子似乎已成了死局,任何辦法都無法解開了。

 所以李素只能愁眉苦臉坐在河灘邊發呆,腦子裡堆滿了漿糊似的,還不停地冒著泡。

**************************************

 毫無預兆地,一塊大石頭撲通一聲扔進水里,李素被嚇了一跳,接著便聽到銀鈴般的笑聲。

 不用回頭都知道,那位刁蠻的高陽公主來了。

 “李素,幾日不見你,你死哪裡去了?快給本宮講故事,上次說諸葛亮草船借箭,後來呢?快說快說,不說我叫侍衛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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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terlan 發表於 2015-7-12 22:37
第二百一十九章 高陽鬧喪(上)

 “後來啊……後來諸葛亮跟曹操說,就借你十萬支箭,打完這一仗就還你,……其實打仗的時候已還你了,你看,全插你麾下將士身上了,曹操氣得臉發白,說我不借!諸葛亮鄙視地說,看你那小氣樣子,大家以後不再愉快玩耍……”

 高陽公主瞪大眼,聽著李素胡說八道,東陽坐在一旁的石頭上,抬袖摀嘴輕笑。

 今日李素的故事說得很敷衍,心裡裝著事,沒太多精神應付這個無所事事的刁蠻公主。

 “這……就是草船借箭?”高陽不敢置信地圓睜著杏眼。

 “對,草船借箭,所以說諸葛亮人品不咋地,都還沒借到手呢,就打算賴帳了……”李素說著,不知想起什麼不愉快的事,臉上露出怒容,咬牙道:“……我生平最恨賴帳的人了,死了就了不起嗎?就可以賴帳不還了嗎?活該上刑場一刀砍了!”

 “喂!你到底在說什麼?”高陽不樂意了,紅潤的臉蛋上也露出了怒容,惹她不高興的人自然是李素。

 “說草船借箭呢,你扯到哪裡去了?快說,後來呢?”

 “後來諸葛亮當然沒借到箭,回去後周瑜大都督一刀把他砍了,哈哈,大快人心,就該這麼辦,好了,故事說完了,乖,去河邊玩,河邊有好多螃蟹,一抓一個準……”

 高陽終於聽出了李素的敷衍語氣,不由鳳顏大怒,圓瞪杏眼,雙手叉腰,怒道:“李素,你竟敢糊弄本宮!”

 李素也瞪圓了眼:“你再敢吼我,下月香水沒了!”

 “你……你!皇姐。你看看,這個刁民……”高陽氣壞了,開始找幫手。

 東陽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將氣憤的高陽摟進懷裡溫言安撫。

 “你這人,說話就好好說話。嚇她做甚?遠遠見到你便看出你氣色不順,到底誰惹你不痛快了?”

 李素嘆氣,搖頭不語。

 高陽雖然刁蠻,倒也不是純粹蠻不講理,宮廷禮儀規矩森嚴,自然不可能培養出完全不講理的公主,這些日子與李素熟了,互相嘲笑幾句,對罵幾句,惡作劇一下都有過,此刻見李素果然神情不對,高陽也不使小性子了,餘怒未消地哼道:“有什麼不痛快就說,若有人欺負你,看在每月你孝敬本宮香水的份上,說不得我便幫你討個公道……”

 李素嘆道:“確實不痛快,但不必勞煩公主殿下幫我討公道了,世人欠我的公道,我自己去討來。”

 東陽黛眉輕蹙:“發生了甚事?”

 “一戶地主,一個好色的兒子,一個苦命的賤籍丫鬟,還有一個為鳴不平而殺人報仇的俠士……整件事就是這樣。”

 高陽不滿道:“你說的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李素笑了笑,將鄭小樓犯的案子從頭到尾細細說來。

 說到小丫鬟被先姦後殺,最後被地主兒子分屍割喉時,東陽泫然欲泣,高陽卻氣得俏臉通紅,說到鄭小樓堂堂正正報仇雪恨,將報應原封不動送還地主兒子時,高陽大笑不已,高呼叫好,連東陽這等見不得流血殺人的軟弱性子也不由得露出解恨的表情。

 最後說到鄭小樓被官府拿住,已被定為鐵案。 擇日便要刑場問斬時,東陽面露不忍,高陽卻氣得哇哇大叫。

 女人,不論年歲大小,經歷多寡,天性都是站在女人這一方的,哪怕對方只是個賤籍丫鬟,也引來兩位公主強烈的同情和不忿。

 “什麼狗屁官府!那種畜生殺便殺了,有人為民除害,為何還要定他的罪!乾坤朗朗,怎能容得這種禽獸敗壞父皇治下的盛世貞觀!涇陽縣北壟莊是吧?本宮為那個可憐的丫鬟和俠士討個公道!”

 高陽氣得抬袖狠狠一擦眼淚,轉身便叫上十來名侍衛,一群人上了馬,殺氣騰騰直奔北壟莊而去。

 河灘邊一片沉寂。

 一大一小兩隻手悄悄牽在一起,東陽紅著臉,恨恨剜了他一眼,哼道:“小混帳,你故意的是吧?挖好了坑等著我妹妹往裡面跳呢……”

 李素正色道:“胡說,我和高陽公主殿下都是為了正義!”

 高陽絲毫不覺得自己跳坑裡了,此刻的她很氣憤,氣得快炸了。

 畢竟只是十二歲的小姑娘,她的心思很單純,愛與恨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

 至於對賤籍的態度,高陽平日也不在乎這種人的生死,她住的宮殿裡宮女宦官並不少,心情不爽了也常對他們又打又罵,然而那個地主家的丫鬟太可憐了,竟被活生生虐殺,最受不了的是居然是被先姦後殺,李素說的這個事實成功激起了高陽的怒火。

 一口鬱憤之氣堵在高陽胸間,已定下的鐵案她無法翻覆,但是這口氣必須要發洩出去,不然會瘋掉的。

 領著侍衛,騎著快馬,一行人出了太平村,朝北壟莊方向飛馳而去。

 太平村離北壟莊並不遠,相隔只有二十多里地,若隔得遠的話,估計鄭小樓也沒緣分遇到這樁事。

 小半個時辰過去,高陽終於趕到了北壟莊。

 一行十多人騎馬衝進莊裡,高陽立在馬鞍上翹首望去,見遠處有一戶人家門前掛著白幡,顯然在辦喪事,高陽馬上鎖定了這一家,神情憤怒地狠狠一踢馬腹,馬兒載著她飛奔,後面的侍衛們急忙跟上。

 高陽沒猜錯,辦喪事的這一家正是那戶地主,家主的兒子被鄭小樓殺了,兇手已被拿住,家裡自然要給兒子辦喪事。

 高陽一行人騎著馬衝到地主家門前,見門楣上高高掛起白皮燈籠,大門兩側豎著無數白幡,大門敞開著,門內的院子裡坐著一群和尚,正團坐在地上辦法事,念誦往生經文,兩名下人站在正房屋頂兩邊的瓦片上,手裡舉著白色的幡子使勁搖晃招魂。

 高陽見這般架勢,想到那個可憐的無依無靠的丫鬟,不由怒上心頭,騎在馬上揚​​起馬鞭,一臉極度跋扈囂張的模樣,叱喝道:“死了的不算,沒死的都給本宮滾出來!”

(未完待續)
alterlan 發表於 2015-7-13 10:16
第二百二十章 高陽鬧喪(下)

 高陽一聲喝斷,地主家門前的下人僕役們驚呆了。

 這聲喝喊不可謂不霸氣,從裡到外透著一股子濃郁的跋扈味道,特別是高陽說這話時面孔朝天,兩隻小鼻孔冷冷地瞪著地主家門前的家僕,模樣非常的來者不善。

 門前的家僕們呆呆地看著她,以及她後面十來個明顯已開啟打砸搶模式的侍衛們,時間彷彿凝滯不動,後面的院子裡卻仍能聽到和尚們喃喃念誦的梵音。

 高陽不耐煩了,刁蠻公主怎會忍受被一群下人這樣傻呆呆的注視,手中馬鞭高高揚起,風馳電掣般狠狠揮落。

 啪!

 伴隨一聲慘叫,一名下人臉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鞭痕,旁邊的人見勢不妙,連滾帶爬朝院子裡跑去。

 地主家姓馮,隋亂之時也是貧困農戶,和太平村胡家的發跡史大同小異,趁著大唐高祖皇帝立國那幾年做點小買賣,一步步將家業擴大,最後終於成了富甲一方的地主土豪。

 男人有錢就變壞,這句話古今通用。

 馮家到了第二代時已有些為富不仁的勢頭了,到了第三代,家裡幾個子弟更是吃喝嫖賭樣樣不落,當然,再怎麼變壞也只限家裡和外面的青樓楚館,對尋常的莊戶百姓,借馮家一個膽子也不敢欺負。

 死去的丫鬟沒有名字,連籍貫都模糊不清,只是有年災荒,被人扔到路邊的草叢裡,哭得嗓子啞了,被過路的馮老爺撿回了家,落了賤籍。

 小丫頭長到十二三歲,終於出落得有點模樣了,終究免不了被馮家糟蹋虐殺的命運。

 聽說門口有人鬧事。 馮家家主怒氣沖衝跑出來。

 白髮人送黑髮人已是人生至痛,還有人來大鬧喪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馮家主領著一群護院家僕氣勢洶洶衝出門外。 見門外靜立著十餘匹高頭大馬,馬上皆是剽悍漢子。 為首一人身著紅衣獵裝,俏面冷肅,竟是一名女子。

 馮家主當即呆了一下,接著怒道:“爾等何人,來我馮家意欲何為?”

 高陽冷冷一哼,道:“你是這家的家主?”

 “不錯。”

 “逼死丫鬟的人是你兒子?”

 馮家主再也忍不住怒火,暴喝道:“哪裡來的女惡賊,膽敢污衊我馮家!我兒已逝。老夫卻沒死,再敢胡言一句,誓不與你甘休!”

 高陽黛眉一挑,一股怒火在胸中越燒越旺:“田舍老奴膽敢辱罵本宮,你兒子傷天害理,虐殺下人,他做得我卻說不得了嗎?”

 說完揚起鞭子,狠狠朝馮家主臉上抽去。

 啪地一聲脆響,馮家主猝不及防之下,臉上留下一道長長的鞭痕。 慘叫一聲倒地痛嚎不已。

 這一鞭子頓時炸了鍋,馮家的護院下人們紛紛斥罵著上前,高陽眼中戾光閃爍。 揚鞭指著馮家宅院,怒道:“給本宮把這破地方踏平了!”

 顯然高陽平日幹過的打砸搶之類的事情不少,身後十名侍衛非常熟稔地齊聲應是,手中韁繩一提,竟騎在馬上沖進了馮家前院,遇到上前阻攔的護院家僕,一記節鏜揮去,護院紛紛倒地。

 尋常地主家的護院,跟公主殿下身邊的侍衛相比,其武力值無異天壤之別,幾個照面之下,馮家的護院們倒下一半,還剩一半生了懼意,紛紛抱頭跑遠,高陽的侍衛們就這樣一路高歌猛進,騎著馬闖進院子裡。

 院子裡原本團坐著一群念經的和尚,此刻見事生驟變,和尚們本是看在錢的面子上來做法事,他們的業務範圍只是給死人超度,不包括給活人擋災,見侍衛們如狼似虎般衝進來,一副片瓦不留的架勢,和尚們連佛號都來不及宣一聲,院子裡遺落的各種香案,燭台,法器和經書等等都顧不得再收拾,忙不迭跑得遠遠的。

 隨著十名侍衛的闖入,馮家全亂了套,一家大小男女狼奔豕突,尖叫連連,院子中間的靈臺白幡魂旗供品被扔得滿地都是,侍衛們見東西便砸,見人便打,下手端的狠辣無比。

 須臾間,馮家院子裡的人全跑光了,只剩下四周的空屋和亭台。

 侍衛們從馬鞍皮囊裡取出三根粗繩,隨手一揚一套,長繩恰好套在靈堂上方的橫樑上。

 十匹馬被侍衛們鞭得嘶鳴不已,腳下一發力,接著便聽到一聲轟然巨響,整個靈堂被繩索生生拉得垮塌,轟隆隆的聲響過後,數根房梁以及無數破瓦碎礫如洪水般砸在靈堂正中停放的一具黑色棺木上。

 馮家家主剛被下人們攙扶起來,正待進院子跟高陽等人繼續理論,一腳跨進門檻,馮家主驚愕抬眼望去,然後便看到令他瞋目裂眥的一幕。

 裝著亡子的那副全新柳木棺材被房樑和瓦礫砸得偏向一旁,棺木上佈滿了無數刮痕,側邊甚至裂開了一條大縫。

 馮家主見此情形,不由驚怒交加,話都來不及說一句,心頭一陣逆血上湧,噗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一場四平八穩的喪事,因為高陽的一個決定而變得淒涼悲慘,馮家主站在門檻內,眼珠紅得像一匹嗜血的餓狼,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卻呆立原地,一步也不敢跨過去。

 因為高陽身邊的十名侍衛神情更狠厲,更冷酷,十雙肅殺的眼睛死死盯著馮家主,手中的兵器在陽光下發出森森寒光,馮家主毫不懷疑,他只消往前踏出一步,今日便是他的喪命之日。

 “你們……到底何方神聖?逝者為大,你們連死人都不放過,我兒曾與你們有何過節?”馮家主盯著高陽,泛紫的下唇被他咬得鮮血淋漓。

 高陽冷笑:“失節喪德,虐殺無辜,這等敗類縱將他吊起來鞭屍戕肢亦不為過,人人得而誅之,何須往昔過節?”

 “賤籍婢女,殺之不犯王法。何言'失節喪德'?”

 高陽怒道:“本宮管你犯不犯王法!本宮看不過眼,便是如此了!你待報仇,只管來報!”

 “本宮?”馮家主這時才聽清高陽的自稱。 老臉瞬間變得很難看:“敢問尊駕名號?”

 旁邊的侍衛掏出一塊牙牌扔過去,冷冷道:“大唐皇帝陛下皇十七女,高陽公主殿下駕前,給某大禮參跪!”

 其餘九名侍衛齊聲暴喝:“跪!”

 馮家主心神俱裂,聽得這聲暴喝,雙膝情不自禁一軟,竟真的朝高陽跪下。

 膝前的泥地上,一塊白玉牙牌靜靜躺著,發出刺眼的光芒,上面精雕的兩條遊龍栩栩如生。 中間刻著一個篆體的“李”字。

 馮家主終於軟軟癱倒,眼中露出絕望的目光。

 虐殺一個賤籍丫鬟的小事,怎會驚動公主殿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疑惑,絕望,憤怒……各種情緒在他臉上交織變幻。

 高陽冷冷哼道:“本宮絕不藏頭縮尾,今日之事便是本宮做下的,你若不服,只管來找我!”

 說完高陽猛地一提韁繩,十餘騎同時往外行去,片刻間便揚長而去。

 落日的餘暉裡。 一行人的影子長長拖曳在地上,秋風起,落葉繽紛。 十餘騎的背影在漫天飄舞的落葉裡顯得那麼的飛揚跋扈。

 馮家主靜靜看著他們的背影,直到一行人消失不見,這才猛地一激靈,哭喪著臉道:“喪事不辦了,給我兒換一副棺木,趕緊葬下去吧。”

 打砸過後,高陽胸中一口鬱氣洩盡,整個人神清氣爽,像得勝還朝的大將軍般回到太平村,得意洋洋地向李素炫耀。

 “連棺材都砸開了?”李素睜大眼,很驚奇很崇拜的樣子。

 目光很到位,高陽被刺激得愈發不可一世,小臉蛋上露出稚嫩的凶狠表情。

 “這等禽獸之家。今日沒將他那禽獸兒子拉出來鞭屍,已然是本宮心懷仁慈了。”

 “公主殿下好厲害,我好崇拜你!”李素很適時地送上一記高陽希望看到的表情。

 果然,高陽被撓中了癢處,仰天狂笑不已:“哈哈,人間不平事,本宮盡除之!”

 “嗯嗯,公主殿下辛苦了,為了略表我的正義之心,下個月多送你五瓶香水,日後若我又打聽到不平事,定要麻煩公主殿下主持正義,懲惡揚善。 ”

 “包在本宮身上!”高陽樂呵呵地答應。

 一旁的東陽忍不下去了,一把揪過李素的衣領,把他扯到一旁,咬牙氣道:“你這混帳,坑我妹妹一次還不夠,還想坑她多少次?今日大鬧人家喪禮,尚不知惹出多大的麻煩呢。”

 李素笑道:“小小的地主,長了幾個膽子敢惹天家公主?放心吧,不會出事的……”

 東陽瞪著他,氣道:“那也不能挖坑讓她往裡跳啊!”

 “沒事,令妹傻傻的……”

********************************

 李素沒猜錯,高陽砸了馮家,事後馮家果然不敢吭聲,高陽走後,馮家將亡子匆匆下葬,不僅如此,一家大小惶惶不安躲在家裡,生怕公主殿下找後帳,至於高陽大鬧靈堂的事,更是提都不敢提了。

 打鐵要趁熱,於是李素在事發後的第二天便登了馮家的門,這一次他不怕自討沒趣了。

 馮家門前的白幡已撤去,院子裡的靈堂也匆忙拆掉了,不僅如此,家裡所有跟喪事有關的擺設全都不見踪影,彷彿根本沒死過人似的。

 馮家前堂,家主看著笑容滿面的李素,不覺提心吊膽。

 昨日來了一位公主,今日又來一位縣子,顯然最近家裡風水不好,連遭橫禍,家主連搬家的心思都有了。

 李素拜訪的方式顯然比高陽斯文多了,從進馮家的門到現在,笑容一直不曾褪過。

 見家主惶恐不安,李素從懷裡掏出一份狀紙,上面星星點點寫滿了字。

 馮家主接過,隨意掃了一眼,立即露出怒容:“撤狀?我兒因殘殺家中丫鬟愧疚不已,事後自行上吊而亡?這……關在大牢裡的那個兇手呢?”

 李素笑道:“兇手自然是無辜的,上面不是說了嗎?令郎是自行上吊而亡,與他人何干?”

 馮家主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欺人太甚!”

 李素仍笑得很甜,手中的狀紙卻毫不遲疑地往桌案上一放。

 “種惡因,得惡果,馮老伯似乎還沒看通透呀,或者說,馮老伯已看得比任何人都通透了,索性橫下心決定跟公主殿下拼個魚死網破?”

 抬頭環視馮家前堂精緻的擺設,李素嘖嘖有聲:“家大業大的,居然也捨得拋卻,馮老伯這是想攜全家老小集體飛昇仙界啊,晚輩便不打擾了,這就告辭。”

 李素剛起身,馮家主卻一臉慘白地叫住了他。

 “慢著……”

 李素重新坐下,笑吟吟地看著他。

 馮家主神情紅白交錯,變幻不停,一雙無神的眼睛盯著李素。

 “老夫看明白了,昨日公主殿下,今日李縣子,搞出這些事情,你們是想保那個兇手?”

 李素笑瞇瞇地點頭:“馮老伯悟了,可喜可賀。”

 “那鄭小樓只不過一介草莽武夫,縣子何必為他大動干戈?”

 李素嘆氣,笑道:“看來馮老伯還未吸取教訓,我不知令祖上是如何教養一代代馮家子弟的,從那個無辜慘死的丫鬟,到你說的一介草莽武夫的鄭小樓,在我眼裡,都是一條命,活生生的命!”

 李素笑容漸斂,眼中終於露出刀鋒般的銳光,直刺馮家主內心。

 “往上數五代,你馮家算什麼?也不過是芸芸眾生里掙扎求活的尋常百姓,如今馮家富了,家業大了,那些賤籍和武夫的命便不放在你們眼裡了,連當今陛下每年查核死囚時都要思之再思,三問過後方才勾准死刑,爾等區區地主富戶,有什麼資格定別人的生死?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

 愈發尖利的話語令馮家主渾身一顫,抬眼一看,卻見李素眼中殺機畢露,像一匹盯住獵物的狼,只待時機撲起將他撕咬成碎片。

 馮家主額頭冷汗潸潸而下,此時此刻,他終於生出萬般悔意,殺一個不起眼的賤籍丫鬟而已,誰曾想事情竟鬧得如此大,不但死了兒子,還招惹到了皇女和權貴,早知如此……

 馮家主搖頭,誰會給他一個“早知如此”的機會?

 “老夫……此案已被周縣令定為鐵案,老夫縱然撤了狀紙怕也沒用……”馮家主語氣露出軟弱。

 李素收斂起刀鋒般的目光,恢復了燦爛如陽光般的笑容。

 “你只管撤狀紙,剩下的是我的事,與你馮家再無干系。天色不早了,趕緊把撤狀書畫了押吧,你看,你馮家免了天大的麻煩,甚至躲過了殺身之禍,我保住了我想保的人,兩家皆大歡喜,多好,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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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terlan 發表於 2015-7-14 08:34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又生波折

 逼良為娼的大反派就長李素這樣。

 一副仗勢欺人的嘴臉,一臉居高臨下的笑容,權勢的恐嚇和碾壓,終於逼得馮家主不得不認命,含著淚在撤狀書上畫押。

 淒慘的樣子引不起李素的任何同情。

 這是價值觀的碰撞交鋒,賤籍的性命不如牛馬,這是公認的事實,所以馮家可以對自家的奴僕予取予奪,大唐的律法也不能拿他怎樣,充其量罰幾百文錢了事。

 李素無法改變現狀,至今為止,他仍遊走在大唐權力中樞的邊緣,從來不敢往裡面走一步,儘管以他的能力可以輕而易舉地辦到。

 沒有權力,便只能接受遊戲規則。所以,賤籍的命仍比牲口更低賤,然而,李素的眼睛看到了這件事,他的護衛也參與了這件事,如今正蹲在大牢裡準備上刑場,如此,李素無法再坐視下去。

 仗勢欺人又怎樣? 馮家種下了惡因,收穫怎樣的惡果都是情理之中的,為了保鄭小樓的命,也為了給那個慘死的丫鬟討個公道,馮家只能成為被碾壓的對象。

 拿著畫好押籤的撤狀書,李素笑得比陽光更燦爛。

 “多好,皆大歡喜,馮老伯若稍微大方一點,這個時候應該端出美​​酒,咱們互相乾一杯,慶賀今日雙贏的大好局面……”

 馮家主臉色陰沉,垂頭不語。

 李素失望地嘆了口氣,看出來了,這位家主絲毫沒有端出美酒款待他的意思……

 不大氣。

 高陽大鬧馮家喪禮的事終究還是傳了出去。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況且高陽欺負人的時候根本沒打算藏頭縮尾,大明大亮地打上門,欺負完人以後揚長而去,幹得無比瀟灑。

 光榮事蹟首先被傳到長安城的市井坊間,無聊的閑漢潑皮們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笑呵呵的說著高陽領著侍衛打砸馮家的颯爽英姿,三五成群的閒人湊在一起,你猜一句,他猜一句。刁蠻公主欺壓地主的情形竟被無限還原,彷彿親眼見過一般,前後細節一對照,竟跟事實八九不離十。

 民間挖八卦的本事從來不小,公主殿下不可能無緣無故打砸馮家,事出必然有因。

 馮家兒子虐殺丫鬟的事本不是什麼秘密,有心人隨便一打聽,整個事件前​​因後果全部浮出水面。

 可憐丫鬟無辜慘死,仗義俠士報仇入獄,高陽公主怒管不平……

 長安城到處流傳著公主的八卦。

 最後八卦終於不可避免地傳進了東宮。

 東宮正殿內,太子李承乾在方榻上坐得筆直,每個動作每個角度彷彿都被尺子量過一般,桌案上的奏疏堆積如山,都是太極宮李世民令宮人送來的,每日李世民處理完畢的奏疏都會送來東宮,上面的每一條批示,每一個事件。 李世民都要求李承乾仔細熟讀,然後將心得體會寫下來。 再由宮人送進太極宮。

 父子之間便是通過這種方式來傳授和培養治國的能力,所以李承乾很忙,一堆奏疏熟讀再寫完心得,差不多便到天黑了,唯一的娛樂活動便只能在寢宮裡召幾名舞伎歌伎過來歌舞助酒興,還只能做得偷偷摸摸。因為李世民給東宮派駐的太子左庶子於志寧,杜正倫,以及國子監祭酒孔穎達等人皆是正直良臣,這些人眼裡是摻不得沙子的,對東宮裡奢宴歌舞尋歡作樂的行為深惡痛絕。

 只要見到太子飲宴作樂。 這幾位直臣見一次罵一次,而且二話不說直接捅到李世民那裡,換來更加重量級的痛罵。

 太子殿下好心塞,他覺得自己不像太子,像孫子……

 下午時分,李承乾端正坐在方榻上,一手端著一本奏疏,另一手筆走龍蛇,一手漂亮的飛白體在筆下蜿蜒成形。

 一名容貌白淨的宦官悄然走進正殿,此人姓黃,名奴兒,是李承乾新近擢升上來的東宮內給事,補的是上次東市事件裡被杖斃的胡安的缺。

 “東宮內給事”是個很奇妙的官職,這個官職屬於內官,只有宦官才能當,說來算是太子的貼身內侍,平日裡端茶遞水,打掃寢宮,但必須時刻注意太子殿下的每一句貌似不經意說出來的話,和不經意般露出的表情,這些話和表情裡,往往隱藏著天大的機緣,只要十次裡面有八次把握住了太子的心思,辦出令太子心情大悅的事,便意味著飛黃騰達,再過幾年,便以內宮高官的身份……繼續端茶遞水。

 彷彿中了某種詛咒一般,“東宮內給事”這個官職任上都不是什麼好人。

 黃奴兒顯然也不是好人。

 走進殿後,黃奴兒見李承乾正在專心寫字,於是屏住呼吸靜靜站在一旁,直到李承乾手中的筆完成了最後一勾,然後將筆擱在碧玉筆架上,黃奴兒這才輕輕走上前。

 “何事?”李承乾有些疲憊。

 “長安坊間有流言,與高陽公主有關。”

 李承乾挑了挑眉:“說。”

 “涇陽縣北壟莊一戶地主辦喪禮,高陽公主殿下指使侍衛大鬧喪禮,怒毆地主……”

 李承乾不滿地瞪著他:“就這事?”

 太尋常了,天家或權貴子弟欺壓地主或商人已是司空見慣,比如盧國公府的小公爺程處默,每隔幾日不砸一家商舖都不自在,連東市的商人都不習慣,高陽貴為公主,欺負一下地主算什麼?

 黃奴兒見李承乾不滿,急忙上前將此事的前因後果娓娓道出。

 李承乾聽完後半晌沒出聲,臉上露出莫測的神情。

 “那個被關在牢裡的武夫……真是李素的護衛?”李承乾忽然問道。

 “是。”

 李承乾笑了:“有點意思……這李素到底犯了哪路神煞,為何長安城內外但凡有事便跟他有干系?”

 黃奴兒瞧了瞧李承乾的臉色,陪笑道:“奴婢見殿下批閱奏疏辛苦,說點閒話碎嘴子給殿下換換心思。說過便罷了。”

 李承乾笑道:“難得你有心,不過這話可不是閒話……”

 笑容忽斂,李承乾臉上浮起一片嚴霜:“不過死個賤婢,卻成了理屈,殺了別人兒子倒還有理了,這是什麼道理!”

 黃奴兒能當到東宮內給事,眼力自是不凡,馬上反應過來,忙不迭點頭:“太子殿下所言甚是,奴婢知道怎麼辦了。”

 說完黃奴兒弓著腰小心退下。

 李承乾仍端坐殿中,面前的奏疏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了,抬起頭看著殿外灰濛蒙的天色,神情若有所思。

 “高陽這丫頭,怎地也和李素攪到一起去了?”

 有了東宮太子的參與,一件簡單的事變得複雜凶險難測了。

 長安城裡發生的這一切李素並不知情。到現在為止,李素並不覺得這件事有多複雜,一切按他的計劃循序漸進,保住鄭小樓總共只需兩步,第一是拿高陽當槍使,讓她先去嚇嚇馮家,以高陽那種看似堂堂正正實則嚴重缺心眼的性子,打完砸完一定會亮出身份的,天家皇女不會幹藏頭縮尾的事。

 亮出了身份,狠狠嚇一嚇馮家,然後李素再出馬,借高陽之餘威再恐嚇幾句,逼馮家簽了撤狀書,整件事就算完美結束。

 從目前來看,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與他所設計的分毫不差。

 所以李素騎馬趕赴涇陽縣時臉上的表情還是很輕鬆很得意的。因為他覺得整件事都掌控在自己手裡,沒有超出預計。

 騎馬趕到涇陽縣,縣衙門前的官差吃過虧,不敢再攔著李素了,這次李素很順利地見到了周縣令。

 周縣令的表情看起來很奇怪,不像上次見面時那般自然,跪坐榻上肩膀左搖右擺,嗑了藥似的嗨個不停。

 李素很疑惑,這表情,這坐姿,別說失了官儀,尋常百姓也不至於跟長了蝨子似的動個不停呀……

 李素認真觀察了他一陣,然後下了一個很篤定的定論。

 “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這話不是問句,是肯定句。

 周縣令吃了一驚:“你咋看出來的?”

 李素也吃了一驚:“你真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是……”周縣令也不再掩藏愧疚的表情了,非常痛快地承認了。

 李素楞了片刻,然後大怒:“你又騙我爹買地了?”

 周縣令也楞了一下,然後搖頭:“不是。”

 “你騙我家錢了?”

 一縣父母,竟被人如此懷疑人格……

 “……也不是。”周縣令忽然不再愧疚了,面容隱隱有些發黑。

 李素鬆了口氣,釋然笑道:“只要沒騙我錢,什麼都好說……先不說閒話,等下你再好好說說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現在辦正事。”

 說著李素從懷裡掏出馮家簽下的撤狀書,朝周縣令面前一遞。

 “鎖拿鄭小樓是個誤會,昨日我已問過苦主馮家,馮老伯仔細回憶過後,發現他兒子並非他殺,而是自殺,嗯嗯,鄭小樓沉冤昭雪,可喜可賀……”李素說到最後竟露出欣慰的笑容。

 周縣令的臉色更難看了,他覺得自己的智商被人侮辱了,而且侮辱他的還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少年。

 “李縣子……李縣子莫鬧!馮家兒子死時手腳俱被刀刃砍斷,這是自殺能殺出來的結果?”

 周縣令沒猜錯,李素今日果然是來侮辱他的,而且打定主意不止一次地侮辱他。

 “手腳俱斷很好解釋啊,馮家兒子調皮,而且連自殺都自殺得很調皮,他在地上挖了個坑,坑裡架了幾柄刀,然後閉上眼橫著身子跳進去,喀嚓,該斷的全斷了……”李素看著周縣令那張黑成包公般的臉,還用很寵溺的語氣評價道:“……馮家兒子真淘氣。”

 周縣令快瘋了,這鬼話說的,我堂堂一縣父母,長得很像白痴嗎?

 “李縣子……下官覺得,淘氣的人是你才對,莫鬧了好嗎?”周縣令的語氣透出深深的無力。

 說著周縣令拿起面前的撤狀書快速掃了一眼,眉頭卻越皺越深,最後深深嘆了口氣。

 “又是滿篇鬼話,李縣子救貴府護衛之心,下官可以理解,只不過這張所謂的撤狀書……您是不是寫得稍微有誠意一點?手腳都斷了的人,叫人如何相信他的自殺?我縣每年的案宗都要送呈刑部复核的,這份東西你教下官如何送得上去?”

 “先把人放出來,晚上我花點心思認真給你寫份撤狀書,來都來了,不能讓本縣子白跑一趟,今我就是來接人的。”

 周縣令臉色頓時又變得很複雜,搖搖頭道:“不行……”

 李素皺眉:“民不舉,官不究,這是治縣根本,周縣令不會不懂吧?現在苦主已經撤狀了,這件事只當沒發生過,難道周縣令意欲另生波折?”

 周縣令苦笑:“治下出了命案,不管民舉不舉,官都必究,下官且先不論這份撤狀書有沒有用,就算下官願意不查究此案,怕是也由不得你我了……”

 李素臉色陰沉下來:“發生何事了?”

 周縣令嘆道:“一個時辰前,縣衙來了刑部官員,接手了馮家兒子被殺一案,不僅連案宗證物都拿走了,人犯鄭小樓也被刑部官員押進了長安城,此刻怕是已經關在刑部大牢裡了。”

 李素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此案事發才幾日,為何刑部這麼快便知道了消息?再說,未到秋決覆核之時,刑部也不該插手地方刑案,他們這麼做明明壞了規矩!”

 周縣令嘆道:“是壞了規矩,可是……下官能怎樣?李縣子你又能怎樣?”

 李素說不出話了,神情陰沉地看著周縣令,久久不出聲。

 周縣令似乎知道李素在想什麼,急忙搖頭:“下官對天發誓,絕未向刑部通風報信,一樁普通的命案而已,沒到驚動刑部的地步,下官也不是這麼不講規矩的人。”

 李素的心徒然一沉,頓覺滿嘴苦澀。

 刑部莫名其妙參與進來,這件事,已完全脫離他的掌控了。

 (未完待續。。)
本帖最後由 alterlan 於 2015-7-15 09:2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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