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三、生父之仇,養父之恨
洛陽令府中今日有一場歡宴,這場宴會原本早就該開始了,但是因為軍務突然忙了起來,所以才推遲到今日。
文維申早就到了,他默不作聲,聽著周圍的竊竊私語。
眼看開席的時間將至,可是這場宴會的主賓周銓卻還沒有到。
“當真是架子大啊,這麼多人,哪個不是他的前輩,哪個不比他年長,卻讓大夥都在這等!”
“只是讓大夥等倒還罷了,沒有讓我們吃西北風就算好了,你們少說幾句,若真得罪了他,被弄到大牢裡也就是轉眼的事情。”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在這樣的宴會上,和文維申湊在一起的,當然是保守派,從他們口裡,想聽到周銓一兩句好話是很困難的。
其實周銓雖然來得晚些,卻也不曾超過時間,在預定時間前五分鐘,他便來到了宴會現場。
一時之間,起立者甚眾,唯獨文維申這邊眾人,都端坐不動。
周銓向起立者拱手行禮,經過文維申這一桌時,卻是視而不見。文維申身邊一人忍不住道:“濟王欲取天下,當先取人心,為何不知尊老敬賢?”
周銓止步側臉,看著他道:“老則有之,賢則未必。老者未必即賢,亦有老而不死為賊者,不要誤會,我不是說你,而是說你們全桌,你們這一桌,全是些老賊。”
此語一出,原本熱熱鬧鬧宴席之上,頓時靜了下來。
這宴會還沒有開始,就劍拔弩張至此!
文維申也愕然抬頭,雖然他清楚宴無好宴,卻不曾想,宴未開始,衝突就暴發了。
“很奇怪是不是,你們大約覺得,以我此時的身份地位,少不得要扮一下禮賢下士,即使你們冒犯我一些,也不會有什麼損失,相反,還可以給自己賺些名聲?”周銓目光冷冷一掃:“換作以往,你們這樣想倒是無差,但今日不同,我心情不好。”
眾人頓時無語。
誰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而且,就算是心情不好,以你梟雄本質,也該按捺住,繼續展現虛懷若谷的風範吧?
“你……你為何口出惡言?”這種情形之下,文維申身邊又一人道。
反正都是破了臉,那就辯個明白!
“我哪裡說錯了麼,你們這幾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章文章不成,學問學問不夠,當官尸位素餐……你們除了活得長一些外,就是浪費糧食。明明利國利民之舉,只要不是你們一黨提出的,你們就要反對。難道說你們不知道鐵路是好的麼,難道說你們不知道大宋已經到了非變不可的時候麼?你們都知道,但你們從不就事論事,只會黨同伐異。你們口口聲聲讀了聖賢書,卻不通聖賢真意,只知咬文嚼字生搬硬套……”
周銓一番話如滾雷般,將文維申等批得體無完膚面無人色。雖然有人覺得周銓這樣做確實失了些體面,可也有人心底暗暗稱快,特別是那些對文維申等以清流自詡卻不辦實事的,更是臉露笑容。
周銓這番罵,讓文維申也坐不住了。
“今日之宴,原本非我等所願,是你所請,我們不得不來……難道說你請我們來,就是為了口出惡言麼?”文維申站直沉聲道。
“沒錯,我召你們來,就是想要在大庭廣眾之下罵你們一頓,出出我心中之氣。”周銓痛快地說道。
這近乎孩子氣的話語,實在不像是周銓應該說出來的,但偏偏就是這樣的話語,讓這些老無賴們無言與對。
“哼!”除了哼一聲離開之外,文維申沒有別的選擇了。
望著他的背影,周銓目光微微閃動,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這是一次打草驚蛇,雖然周銓早就想要痛罵這群老賊一頓了,可是今日他發作,而且是自己親自出手,為的就是驚動文維申。
想來文維申應該知道,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他會加緊他們的計畫,到那時,他的同黨就會曝露得更多了。
文維申出了洛陽令府門,一路上看他們的目光都是戲謔,也偶有同情,但是沒有一人出聲相勸,更沒有誰跟著他們這一桌人離開。
人心向背,竟然至此。
文維申心中悲涼,雖然這有周銓威勢所逼的原因在裡面,可是,同樣也是人心向背。
他們這些大宋的孤臣孽子……已經是少數派了。
“呸,都是些不忠不義沒有良心的東西!”在他身邊,方才出言激怒周銓的那位憤憤地道:“大宋養士百五十年,可是他們就這樣,大宋還沒有亡呢,就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去奉迎新主子了!”
“也不想想,新主子要他們麼?人家有自己的公廨選舉法,不讀他的那些所謂實學,根本不可能考中,就算考中,也得從刀筆小吏做起這算什麼,莫非連堂堂三榜,也要去衙門裡當個任人使喚的小吏?”
其實這二老也明白,洛陽的官員文人去奉迎周銓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周銓雖然絕了科舉仕途,但在這同時,他的制度之下,又行的是高薪養廉之策。他任用的官員數量,只相當於大宋官員數量的三分之一左右,可每個官員的收入,比起大宋同級別的官員收入,要高出三至十倍!
要知道,大宋本來已經算是對官員們夠厚遇了,否則也不會因為冗官冗員給大宋財政帶來沉重壓力,逼得王安石不得不變法。
只是明白歸明白,他們心裡還是不憤,因此罵個不停,不敢直接罵周銓,就罵那些逢迎周銓的人。
兩個人不停地咒著,文維申心中極是煩躁,忍不住喝道:“住口!”
見他發怒,這些人才閉上了嘴。
“就到這裡,大夥散了吧。”文維申見已經到了大門前,他回過頭來,目光冰冷:“都忍著點,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別惹事,靜以待變!”
眾人面面相覷,然後苦笑,天下都這種情形了,還能變什麼變?
打發走這些人,文維申回到宅中,片刻之後,他家門前擺出了幾盆花。
這邊花一擺出來,文府對麵茶樓、雜鋪裡,便有閒人離開。
等到夜裡,文維申從地下暗道中來到了隔壁,韓膺胄等人也已經到了,唯有楊時人未趕來。
楊時去了京城,若是這邊發動,京城那裡也需要有一個足以鎮場的人物。
“今日之事,諸位想來都有所耳聞了。”文維申等眾人坐定之後,冷聲說道:“這是警告,周銓就要對我們下手了!”
眾人紛紛點頭,皆是認可文維申之言。
“不過也好,蜀地那邊,準備得也差不多了,想來就在這幾天,會有好消息傳來!”文維申說到這,看向韓膺胄:“韓世兄,你有沒有那邊的消息?”
韓膺胄有些猶豫,過了會兒才道:“宋行風為人謹慎,始終沒有給我准信。”
“不能等他給了,連夜派人給他送信……就說若他不發動,那麼我們為求自保,就只能出首了。”文維申惡狠狠地道。
宋行風與他們勾結之事,做得極為隱秘,就連周銓的情報系統都被瞞住了。但是,宋行風有背叛之心,可真要做到那一步,還是有些猶豫的。
周銓積威太久,讓他有些畏首畏尾。
這種情形下,文維申只能拼著魚死網破,拿出首來威脅他。
韓膺胄聽得此語,身體微微抖了抖,然後才道:“這樣……真合適麼?”
“有什麼不合適的!”文維申斷然道,他站起身,面色漲得通紅:“宋行風與周銓不過是一丘之貉,你們還真將他當成大宋忠臣麼?只不過彼輩手段不如周銓,我們借他這柄刀殺了周銓,接下來,自然就是要對付他!”
在他們看來,這些武人都是潛在的篡位者,理所應當被壓制,哪怕宋行風是他們的盟友,也不能例外。
韓膺胄還在猶豫,文維申已經不能忍了:“將手帕詔送去,宋行風得此詔之後,必然會舉事!”
其餘二人也都同意了文維申的判斷,他們都有些等不及了。
韓膺胄不得不同意此事,於是一封信和手帕詔都準備好了,但是接下來問題來了。
“誰送去,此物事關重大,交給任何旁人,只要其人生出好奇之心,一窺其中內容,少不得要去舉報……我們幾人又都不能離開,派誰去合適?”
“我自有人選,現在需要的只是韓公你的印記,能夠取信於宋行風便可!”文維申道。
眾人議定散去,文維申拿了手帕詔與印記、書信,回到了自己的屋中,他沉吟了會兒,令人將蔡瀛喚來。
此時已是夜晚,蔡瀛都已經入睡,被文維申派來的人喚醒,匆匆來到他的書房,只見燈光下的文維申,臉上有大片的陰影,面貌也不復往日慈詳。
“義父喚女兒來,不知是有何事?”蔡瀛問道。
“女兒,受為父一拜!”文維申站起身,向她深深一拜。
蔡瀛愣了愣,慌忙避開:“義父,這是為何?”
“周賊恐怕已經有所察覺,所以舉事之事,刻不容緩,但是我們寄予厚望的宋行風卻猶豫不決。如今需要有一人,將這些送給他,助他下定決心……我們幾個老人怕是無力去了,想來想去,唯有女兒你!”
蔡瀛渾身一顫,默然無語。
好一會兒之後,她凝神道:“我生父之仇,養父之恨,不能不報,我又如何能惜此殘軀?義父,要奴做什麼,你只管吩咐就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