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你看我是誰
得了郭太夫人允許,那些船工哈哈一笑:“太夫人放心,必不令岸上強人發覺,我們用魚網將此人網著,掛在船側,岸上人被船擋著視線,只會當那小子沉入水中了。”
他們船上自備有魚網,將周銓兜住,掛在船的右側。左岸上的歹人看來,就是他們的船行過之後,原本在汴河水中浮沉掙扎的周銓沒了踪影,雖然他們也懷疑是不是船上有人救了周銓,可遠在岸邊,也無法可想。
畢竟河中人多,他們不敢多耽擱,觀望了一回,便迅速離去。
帶走的,還有熊大熊二的屍體。
而此刻,李清照的船也已經順流而下,出去里許了。
週銓被魚網兜著,實在有些難過,因此在網中叫道:“鬆些網,請將網鬆一些。”
他並不知道這船上是李清照,對方把他用魚網網起,既不拉上去,也不放掉,這種待遇令他很有些摸不著腦。
此時開口,也是冷靜之後的出言試探。
聽得他這樣叫,李清照面上露出微笑,壓低聲音向身旁的僕婦吩咐了一句。
那僕婦頓時上前,也不露出頭臉,揚聲說道:“有個謎,若你能猜著,便請上船,若猜不著,還是去汴水里與魚蝦相伴吧!”
當日李清照見週銓擺“闖天關”,曾派一小廝上前難他,結果週銓不理不睬,現在算是報復回來了。
而魚網裡的周銓聽得這個,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響。
他哪裡會猜謎,上次的謎題,除了他在後世看過帶來的,主要還是靠著師師小娘子。
“我開闖天關,用謎語糊弄人,現在也被人用謎語為難,莫非這船上之人,就曾經在我那猜過謎?”
週銓心思轉動,然後苦笑道:“我認輸,我猜不出!”
那僕婦正準備念出謎面,結果還沒開口,就被周銓堵了回去,當下看著李清照,等著李清照的回應。
李清照眉頭一擰:“不猜那就掛著!”
於是這船掛著周銓,足足順水而下了十餘里,週銓半個身體泡在水中,雖然已經不再抽筋,卻也極不舒服。
“我家主人說了,猜不上謎,你就一直這樣掛著。”那僕婦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我實在是不會猜謎……”
“那你為何還辦闖天關,有些謎題,就是我家主人都覺得新鮮。”
“那是我妹子擬的題,她比我聰明得多啊,我真不會猜謎……要不,你們出些算學題給我做,我擅長這個。”週銓苦著臉道。
李清照聽他這樣說,忍不住嘴角一翹:這小子果然是個憊怠的貨色!
“不猜謎也行,作詩一首,便拉你上來。”
週銓絕對沒有想到,這船上竟然是李清照,聽得那僕婦又要他作詩,他只當是某位闖天關失敗的文人墨客,因此又苦著臉道:“我不會寫詩,打油詩成不成?”
“要好詩,少說也可以傳諸後世的,否則就繼續掛著,沒詩作詞也成!”
自從上回被李清照一眼看破之後,週銓真不敢抄詩,可是這一次又被逼著,他吊在魚網中久了,也確實非常不舒服,無奈之下,只能道:“那我就來一首能流傳後世的……不過我要先說明,這詩非我所作,是我聽來的,故此不要問我此詩有何意思,我是粗人,不懂詩詞!”
這番話一說,就連始終繃著臉的郭太夫人也忍不住神情稍緩,眉宇中露出幾分溫情來。
“你先說說,若真是好詩,那便過關!”
週銓開始絞盡腦汁,想來想去,終於尋到一首:“呃,再說一遍啊,這首詩,我是春末時聽人在汴河中吟過,那人居於船中,我未曾見到是誰……”
“休要羅嗦,快念,快念!”那僕婦得了李清照示意,連接催促道。
“浩蕩離愁白日斜……”週銓咳了一聲道。
聽得這一句,李清照嘴角微微下彎,微有些不以為然。
“吟鞭東指即天涯……”
此句出後,李清照下彎的嘴角收了回來,微微點頭,前半句她覺得只是平平,到這半句,倒是頗有水準了。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週銓被吊久了,渾身都難過,因此他飛快地把後邊一句念完。
這是清人龔自珍之詩,此時肯定是沒有人知道的,而且這詩點睛的後一句非常好,週銓深信,可以打動船上主人,讓自己得到脫身之機。
那僕婦只是初通文墨,聽到這一句,雖然也覺得好,卻說不出好在哪裡,也沒有把握真好,因此看向李清照。
李清照卻是呆了好一會兒,沒有說出一個字。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她在心中反复咀嚼這一句,只覺得餘韻悠遠、意味深長,讓這原本只是一般水準的詩,瞬間就提升了不只一籌。
傳諸後世,絕對沒有問題,而且這後一句,完全能成為膾炙人口的名句!
“餵,請問……方才那首還滿意麼,若是滿意,請拉我上去啊!”週銓等了好幾息,卻仍然沒有聽到船上的反應,心中頓時急了。
若是這樣的詩都打動不了對方,那就是對方有意為難。
“若是不滿意呢?”過了會兒,他聽得那僕婦道。
“不滿意我也沒辦法,要不把我扔回水中,我自己游上岸去吧。”週銓垂頭喪氣地道。
然後他聽到幾聲輕笑,緊接著,船工們伸手的伸手,遞竹篙的遞竹篙,七手八腳,將他撈了起來。
他雖然還只是少年,可畢竟是男人,故此郭太夫人、李清照都沒有見他,他被直接帶到船尾處,在那裡有人遞來乾布,還有粗麻衣裳。
“就在這換?”週銓有些尷尬。
“小郎被人追殺都不怕,難道還怕在此換個衣裳?”船工笑著調侃道。
週銓想了想,還真是有點怕,畢竟船中有女眷,他在此換衣,對其聲譽不好。
“多謝相救,還請煩勞貴主人,把我送到岸邊,我自會回去。”他放棄了換乾衣裳,而是拱手施禮。
那船工聽得嘿嘿一笑,也不勸說,這時船艙的布簾一挑,一個僕婦走了出來:“小郎君要想上岸,倒也簡單,若是能猜得我們的謎,或是再吟詩一首,便送你上岸。”
週銓正用乾布擦盡頭上的水,聽得此話,他苦笑道:“那我還是自己游上岸吧,無論如何,請替我向貴主人道一聲謝。”
他還回那乾布,真的作勢要跳入汴河中游回岸上。
那僕婦忙拉住他:“且慢,且慢,等我家主人吩咐。”
說完之後,僕婦轉回艙中。
船艙內,郭太夫人搖了搖頭:“倒是個性子直的,人品還不錯……”
若週銓聽到這句話,肯定會羞愧,他哪裡是性子直,只不過是不願意被人為難罷了。
“哼,是個狡猾的小子,他必定不會跳水!”還是李清照對周銓認識得清楚些。
“莫要鬧了,別弄得救人不成,反倒結了仇怨!”郭太夫人不滿地道。
李清照這一次沒有再反對,吩咐了一聲,那僕婦再度出來,發覺週銓正在活動胳膊腿腳,當下奇道:“你這是何意?”
“活動一下,免得入水之後又抽筋。”週銓道。
“不須你跳水游過去,我家主人說了,再往前些,待那些歹人追不到了,就覓一處地界靠岸,將你放回去!”
“多謝貴主人……若是方便的話,還請貴主人留下姓名,容我改日登門道謝!”
“我家主人說,你若要道謝,就多說說你聽來的詩詞。”那僕婦笑道。
此時文人,以詩詞書畫琴棋為樂事,所以周銓並不意外對方的這一選擇。不過要他再抄詩詞,他就敬謝不敏,這玩意,抄得越多,越容易出問題。
“我實在是被先生趕出學塾之人,哪里通曉詩文,就是聽來的,也只記得那麼幾首……對了,我曾聽得一首詩,或許貴主人未曾聽過。”
週銓說到這,靈機一動,覺得終於可以應付這救他之人了。
“請念。”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週銓將當初的那首夏日絕句又拿了出來。
天可憐見,他絕對未曾想到,這艘客船之中所乘者,就是李清照。那僕婦聽了之後回到船艙中,週銓也不好去瞄艙內的女眷,片刻之後,他見那僕婦又走了出來:“我家主人問小郎君,此詩何人所做?”
週銓對這家藏頭露臉的主人也有些好奇,聽得對方問起,略一猶豫,然後答道:“作此詩者,乃一奇女子。”
船艙之中,郭太夫人眉頭一撩,再看李清照,果然露出了好奇之色。
郭太夫人太了解自己這個兒媳了,最喜就是結交有才華之人,而有才華的女子,更能讓自己的兒媳歡喜。
那僕婦也知道自家主人的性格,因此向周銓問道:“可知這位奇女子如何稱呼?”
週銓道:“此女曾經名動京師,敢叫天下才子自愧不如,娘家姓李,閨名清照。 ”
此語一出,那僕婦頓時劇烈咳嗽起來,而船艙之內,郭太夫人也咳嗽了兩聲,看著李清照,神情有些古怪。
李清照則是氣急,猛然起身,掀簾子出來:“你看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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