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國醫 作者:美味羅宋湯 (連載中)

 
mk2258 2016-5-13 21:1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7 220748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6-9-4 12:42
大國醫190、考試

  徐小樂並不是那種敝帚自珍的人。他完全不介意將自己的技藝傳授給別人,也不能理解那些死守著技藝不放的人。

  他唯一介意的就是教出一個庸醫。

  他最最擔心的就是教出一個醫德有虧的庸醫。

  許多老大夫都擔心所傳非人,徐小樂曾經以為只是藉口。醫術又不是武術,傳給壞人難道就不治病了嗎?直到這幾個月的目見耳聞,徐小樂才更覺得,有才無德恐怕跟有德無才一樣害人。

  至於那些無才無德如李西牆者,更不知道為什麼師爺當年要收他了。

  徐小樂就先申明:「我不要學徒做僕從,但是學徒終究跟弟子不一樣,別以為做了我的學徒,就一定能登堂入室。」

  這話很有些潑冷水的意思,但是陳明遠等人仍舊很興奮。

  陳明遠道:「路總是一步步走的,以後的事自然以後再說。」

  徐小樂掃了一眼李西牆和顧煊,見這兩人也沒有意見,就重申道:「我也不是誰來都教,就跟縣學考試一樣,我出一份卷子,凡是想跟我學的,都得先過了卷考一關。」

  顧煊連忙道:「這是老規矩了,哪有一進門就能學到本事的。心性還都沒磨練好呢!」

  陳明遠等人也齊齊點頭。

  徐小樂就叫陳明遠去拿了紙筆,又跟他說:「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長春堂裡所有學徒、夥計不論年限,只要自己覺得有些底子的,都可以來試試。有師父的也可以來,只要通過了,我也照樣教。就這樣吧,互相通知一下。」

  顧煊開始聽徐小樂說不論年限,頗有些被當面打臉的感覺,心中頗有些不好受。不過馬上又聽徐小樂說「有師父的也可以來」,立刻就被震驚了。

  長春堂裡只有兩個人有學徒,有徒弟。一位是魯藥師,一位就是楊成德。

  魯藥師教的是藥工,隔著行呢。他的徒弟未必肯來,即便學醫也是兼修,能有出息那是一段佳話,沒有學成也算開開眼界。

  楊成德那邊就不一樣了。人家起碼自稱劉河間的法脈苗裔,真正有資格坐堂行醫的大夫。他的徒弟若是過來給徐小樂當了學徒,這算怎麼回事呢?

  顧煊望向李西牆,見李西牆笑眯眯地很是得意,就輕輕問道:「連楊成德那邊的人都收,沒問題吧?」

  李西牆等陳明遠等小夥計出了亭子,方才道:「小樂這是釜底抽薪吶。」

  楊成德的徒弟未必會來,但是那些跟著楊成德的小夥計,難免是要動動心思的。

  顧煊頓時領悟,連連點頭:「小樂此招甚妙!」

  徐小樂瞪了兩人一眼,撕了一條雞腿,不以為然道:「你們就是心思太駁雜了。我哪裡有這個意思?只是不想把心求學的人攔在門外罷了。」

  李西牆先笑了起來,也不知道是笑徐小樂的天真,還是自以為看破了徐小樂的計謀。顧煊也尷尬地跟著笑了幾聲,心中還是更喜歡「釜底抽薪」的解釋。

  夥計之間是存不下祕密的,何況還是徐小樂明確要他們互相通知。不一會兒功夫,整個長春堂都知道徐小樂要出題招收學徒,凡是自覺有些底子的,都可以參加考試。

  楊成德就坐在外面。

  這如同狂風般咆哮而過的消息,自然也吹得他渾身發顫。他知道這些學徒、夥計向上攀爬的心勁,絕對是見了肉的狗,打都打不走。徐小樂一旦放開了收人,人還不都跑到他那邊去了?

  楊成德身中泛起一絲寒意,甚至騰起念頭,想跟徐小樂打擂臺爭學徒。然而醫術這行當跟藝術、武術都不一樣,兩個醫生之間的水平唯有「口碑」可以衡量。

  楊成德剛來蘇州,立足未穩,哪裡來的「口碑」?反倒是徐小樂,先是在公堂上大出風頭,後來又治好了眾多醫生束手無策的黃老爺,如今被高官豪門延請治病。從聲望上來說,十個楊成德都不是一個徐小樂的對手啊!

  看來要在這海內名郡混口飯吃,還真是不容易。

  楊成德不由生出「此間居,大不易」的感嘆。又想著等兒子快些學成,好帶著兒子回河間府,也免了在這兒被人「****」。

  然而這都是以後的事,眼前的事都還沒解決呢!

  楊成德思索片刻,叫了一個徒弟過來,低聲吩咐道:「你等會混進去,看看是什麼題目。」

  那徒弟神情有些複雜,卻又不能違逆師命,只好道:「弟子看了就出來。」

  楊成德道:「不著急。你也可以試著答一答,他若是不肯收你,你就說他不公。他若是肯收你,你就問問他:是不是要去伺候肺癆病人。」他知道這個徒弟的深淺,雖然不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但是水準比之那些連醫書都沒讀過一頁的學徒、夥計要強得多。

  在楊成德看來,無論徐小樂存了什麼心思是有心挖牆腳,還是擇優錄取,勢必都會招納他這個徒弟。到時候,只希望能用肺癆嚇住一批人了。

  ……

  徐小樂一邊吃著烤雞,一邊思考著題目。他知道這些學徒夥計的底子不厚,常年來只能零零星星學一些知識,就好像隨便壘起來的亂石堆就跟他遇見孫玉峰之前,囫圇吞棗地看幾頁醫書一樣。

  要想建起一座高塔,還得將亂石堆徹底剷平,深挖地基。

  這樣看來,就沒有必要考察太多的知識點,關鍵是看他們的悟性能否自己順著路學下去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嘛。

  至於醫德,徐小樂也很想考察一番,可惜這不是卷面上能看出來的。只有等日後慢慢觀察,淘汰那些心思不純的人。

  徐小樂左思右想,終於提筆寫下了第一個題目:試論醫術中的天人一體。

  這是徐小樂入門第一課,也是徐小樂認定的醫術總綱。他正是在穹窿山觀賞天地山水,體悟自然循環,方才明白人體的清濁升降、經脈運行、五臟所司、六腑藏納……在徐小樂看來,天地就像是一本無形的醫書,深入淺出,毫無遮掩、暗喻,人人都能讀,卻只有有心人能讀懂一二皮毛。

  長春堂的夥計們肯定沒有徐小樂的際遇,能夠得到孫玉峰那等高人的啟蒙。徐小樂也沒指望他們之中能有人達到他的境界想想就不現實嘛。他只希望有人能讀懂這道題,順著「天人一體」的思路思考醫術,哪怕胡謅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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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6-9-4 12:45
大國醫191、合格

  華夏文明的精髓,大概就在「天人合一」這四個字上。幾乎所有學術要追求由技入道,都得先參悟這四個字。

  就跟「道法自然」這四個字一樣,「天人一體」也是大家常常掛在嘴邊,卻始終難以企及的詞語。長春堂的小夥計聽都聽過,但是要說理解、闡發就有些難度了。

  三十多個夥計來參加徐小樂的考試,幾乎佔了長春堂所有夥計的五分之四。就連等閒不出內院的魯藥師,都不聲不響出來參觀。只等題目一出來,這三十多個夥計裡面,就有一半人默默離去了。顯然他們連湊熱鬧,或者說是胡謅的自信都沒有。

  也有人覺得徐小樂不講「規矩」。

  按照如今通行的規矩,學徒進了鋪子先打雜掃灑,熬成夥計之後算是有了固定的職位。如果哪位先生覺得此人是個可造之材,就會扔點東西出來,或是一本書,或是一些口訣,看他能否學會,然後才算有機會拜師學藝。

  徐小樂不講究「熬資歷」,這讓大家都很愉快。但是徐小樂不順著由淺入深,由藥入醫的規矩來,這就叫人很無奈了。

  藥學在藥鋪裡總是能學到的所有藥材都放在那裡,有心的人看都看熟了。而醫學卻在先生的腦子裡,在按診的手指下,這可是學不來的。

  很多人都指望徐小樂出些藥學方面的題目,說不定還能有希望。誰知道一出手就是「天人」之論,就算是在醫學裡,這也不是小夥計能學到的東西吧!

  「這不是為難人麼!」陸志遠看了題目,頓時就洩了氣。他因為有個表叔在顧家二房當了個管事,所以他就總是以二房人自居,跟楊成德走得很近。不過碰到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他也不介意過來碰碰運氣。

  他甚至幻想著自己成績出眾,卻被徐小樂找茬排擠,然後跟徐小樂理論然而現實就硬啪啪地打在他臉上:他連題目什麼意思都看不懂。

  陳明遠看了看老對手陸志遠,發現他已經準備閃人了,心中一陣快意。不過這份快意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他也有自己的問題:天人一體到底是怎麼個意思?或者說,徐小樂到底想看到什麼樣的答案。

  作為一個有心人,陳明遠在平日很注意收集徐小樂的言行,他甚至臨時抱佛腳,去打聽了一下肺癆病。此刻卻無奈地發現,題目跟平日治病沒有半點關係,反倒更像是讀書人寫文章的題目。

  徐小樂端著酒,吃著雞,好像對院子裡的事毫不關心,其實難免有些留意。見來了這麼多人,他是有些開心的。不過很快就走了大半,這就讓他有些遺憾了。這題目說深很深,能寫一大篇文章。說淺也很淺,隨便什麼醫理都能往上套天人合一本來就是醫學的基石,正所謂萬變不離其宗,怎麼會沒有說的?

  徐小樂自己想了想,隨隨便便就有了不少答案。最粗淺的,天有五行,時有五季,人有五臟,情有五志,這些早就成了大眾的口頭禪,就算跟醫學沒關係的人都能扯上兩句。

  那些看了題目轉身就走的,顯然是懶得想,絕非想不到。

  當然,即便回答到這個層面,徐小樂也是不會收的。如果這麼粗淺的答案都算合格,那麼這場考試就成了鬧劇。

  徐小樂暗道:起碼要能說出時令病、情志病與天時、環境的關係,這才算合格吧。

  然而剩下的十餘人中,又有一半隻能想到五行五臟的層面,實在太低了。

  徐小樂遠遠看著自己出的題目,突然心跳快了一拍:都說它是由癆蟲所害,卻又沒人說得清癆蟲到底長什麼樣,是否分了雄雌,是否交配,蟲卵如何,若蟲如何,成蟲又如何這到底是什麼緣故?莫非前人其實並未見過癆蟲,只是從病症分析所得出的結論?

  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蟲!

  是了,風、寒、暑、溼、燥、熱這六邪在天地間自然就有,侵害人體自然得病。如果癆蟲不同於這六邪,那就應該另算一邪,這另類的邪氣,從何而生?因何而起?如何而作?為何哥哥先患了病,能傳染給弟弟,卻無法傳染給父親?

  只是因為正氣充盈與否麼?

  顧煊看著徐小樂眉頭越皺越緊,輕輕拉了拉李西牆:「李先生,小樂又癔症了?」

  李西牆停下酒杯,看看徐小樂,知道這個徒弟又在「發痴」了。這種隨時隨地能夠全身心投入思辨之中的能力,著實叫李西牆有些嫉妒。人們常說悟性高低,以為悟性只是領悟之力,卻忽略了悟性暗含的思辨之能。

  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這兩者本就是密不可分的。

  學得快也就罷了,你還這麼能「思」,給不給人留條活路了!

  李西牆心裡酸溜溜的,就說:「不用管他,天知道他在想什麼。」

  顧煊「哦」了一聲,還是很擔心徐小樂「走火入魔」。現在的小樂已經能讓他賺很多銀子了,人貴知足啊!

  等徐小樂回過神來的時候,院子裡只有五個人還在奮筆「慢」書,寫寫停停,似乎要把腦子裡的東西都擠出來才肯罷休。

  徐小樂擦了手,步下涼亭,走到他們身後一一查看。

  天氣本來不是很熱,但是徐小樂就像太陽一樣,走到誰身後,誰就要出一身汗。

  徐小樂在這五人之中只跟陳明遠相熟,看他寫了一些時令藥引之類的東西,語焉不詳,顯然很多也是道聽途說來的邊角料。不過無意間倒是帶出一筆:治病救人乃是復歸自然之體也算是有些見識了。

  徐小樂就在陳明遠肩上拍了拍:「好了,你可以了,不用寫了。」

  陳明遠突然被人一拍,渾身緊繃,猛然聽到徐小樂說「你可以了」,頓時如蒙大赦,渾身力氣不知洩洪一樣沖走了,差點癱倒當場。

  陳明遠的際遇難免叫人羨慕。眾人見徐小樂又走到一人身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不由對這位幸運兒也升起了羨慕嫉妒恨的複雜情感。

  徐小樂道:「你也可以了。」

  那人猛然跳了起來,興奮得不可名狀。

  徐小樂淡淡道:「滿紙胡扯,純粹浪費筆墨。」

  院子裡靜寂一片,連呼吸聲都聽不到。瞬息之後,爆發出了一陣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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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續 本帖最後由 linuxhall 於 2017-7-9 17:57 編輯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6-9-4 12:46
大國醫192、反將

  被徐小樂說是「滿紙胡扯」的夥計名叫秦康。這名字是他進入藥鋪當學徒之後才起的他爹認為帶個「康」字能夠討些彩頭。

  秦康年紀不大,此刻滿臉通紅,用力握著筆,好像被剝光了衣服站在眾人面前。他甚至沒有聽到周圍人的鬨笑,腦袋裡只有嗡嗡的轟鳴聲。

  徐小樂的臉色也很難看。他有過被人鬨笑的往事,那是他最不願意回憶的情景,也是他在醫術上比常人更努力的動力之一。從心底裡,他討厭那些圍觀鬨笑的人,這些人既沒有憐憫之心,更缺乏站出來的勇氣。

  於是徐小樂對年輕的秦康說道:「這張卷子你要留好,學幾個月就知道有多麼胡扯了。」他抓起桌案上的墨卷,拍在秦康懷裡,轉而去看另外三人的答卷。

  秦康總算回過神,茫然地左顧右盼,想向人求證徐先生剛才到底幾個意思。

  這是說我可以跟他學醫了麼?

  秦康完全不敢相信,徐先生前一句話還在說他的答案胡扯,怎麼轉頭就收下他了呢?

  陳明遠打量著秦康,認出他是個在後院幫雜的小夥計。兩人平日沒有往來,也就是知道名字而已總共四五十人的鋪子,要想不認識也不容易。不過陳明遠很確定徐小樂的意思:這個秦康有資格學醫。

  陳明遠就過去摟住了秦康的肩頭,低聲道:「徐先生在醫術上格外嚴厲,他肯說你胡扯,可見你還有可教之處。」

  秦康聽了果然輕鬆許多,連連點頭,道:「多謝。以後還要師哥多多照顧。」陳明遠在他前頭被徐小樂「取中」,年紀也比他大,叫一聲「師哥」當然沒有問題。

  陳明遠聽了心花怒放,就覺得這師弟真是懂事。

  徐小樂耳聰目明,兩人在他背後的悄悄話當然盡入耳中。他本來還想吐槽一下另外三人的答案,但是想到周圍那群讓他不悅的看客,終於還是忍住了,心中暗道:連那個胡扯的都收進來了,這三個索性也一併收了吧。唉,果然心不能太軟。

  看得出,這三人都是有些醫學底子的,起碼能夠將五行五季和五臟五志的關係闡述清楚。

  三人之中,年紀最大的李金方已經在這家藥鋪幹了六年夥計。顧家買下長春堂之後,他得以留用,平日負責在櫃上賣藥,所有的醫學知識都是這麼零星積累起來的。徐小樂看他忠誠勤勉,雖然沒什麼機會成為名醫,做個合格的藥師還是可以的。

  另外兩人之中,一個叫黃仁的小胖子是陸志遠的跟班,平日看起來是個腦筋不太好的小跟班,常被自己夥伴欺負,更被陳明遠一干人看不起,沒想到他卻是個有心人。

  最後一個,自然就是楊成德派來的徒弟,名叫曹寶。這曹寶模樣倒也長得周正,只是嘴角一高一低,看上去就像是在嘲笑別人。此刻,曹寶總算完成了恩師交付的第一個任務:成功取中。

  曹寶完全不知道徐小樂最後關頭放了一把水,能在眾人之中脫穎而出讓他十分得意。得意之餘又有些不平:自己可是實打實苦熬了十年,才有機會學醫,怎麼能跟這些什麼都不懂的人站在同一條線上?這個徐小樂竟然沒有第一眼就看中自己,顯然沒有識人之明嘛!

  曹寶絲毫沒有掩飾自己高人一等的心態,只要不是很遲鈍的人,都能發現這一點,更何況是極其敏感的徐小樂呢。

  徐小樂歪著頭斜眼看曹寶。這人比他大了十幾歲,已經長出了一圈鬍子,可是臉上仍舊帶著稚氣。稚氣足以說明一點:此人從未擔當過任何責任,從來都是聽人吩咐而已。

  徐小樂雖然只有十六歲,頑心正重,平日裡嘻嘻哈哈沒個正形,白嫩的臉上卻完全沒有稚氣徐小樂早就承擔起了病人生死之責。他每一次診脈開方,都會驅散稚氣,留下與年齡不相符的凝重。

  「你想跟我說什麼?」徐小樂開口問道。他不會跟人比賽沉默,也並不覺得先開口會屈居弱勢一方。

  曹寶很高興徐小樂開了口,否則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主動發難。他就問道:「小徐大夫,聽說你最近在治肺癆?」

  「那又如何?」徐小樂語氣不善。

  曹寶見徐小樂一步步走向自己的陷阱,強壓下內心的激動,道:「我就是想問一下,我們這些學徒,不是也要接觸那些癆病病人?大家都知道癆病觸之必死,你不能叫我們去送死呀。」

  曹寶說完,偷偷看了一眼陳明遠,從他臉上看到了呆滯,心中暗暗叫好。

  徐小樂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你就把心放在雜碎裡吧。像你這種毫無醫德的人,我非但不會教你醫術,就連話都不想跟你說。」他轉頭找到了顧煊,道:「顧掌櫃,人生在世,無德不立。從醫賣藥卻沒有醫德,簡直就是謀財害命!還要留著他麼?」

  顧煊心中暗喜:還沒瞌睡就有人送枕頭來啦!

  他臉上一板,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樣:「你怎能光天化日之下說出這等話來!你還有丁點仁心麼?簡直令人髮指!去賬房結了工錢自己走吧。」

  曹寶完全沒想到徐小樂竟然有這麼大的反應,更沒想到顧掌櫃就這麼直接攆自己走了。今天要是出了這個門,以後上哪吃飯去?曹寶驚慌之中連忙轉動腦袋,尋找楊成德的身影。這種狀況自己實在是扛不住了,只能求師父出面。

  楊成德沒想到自己轉眼間就被人反將一軍,實在叫他錯愕不已,暗恨自己小看了徐小樂。

  如果今天叫徐小樂趕走了曹寶,那自己也沒臉面再留在長春堂了。

  自己能甩臉一走了之麼?

  當然不行!

  有多少醫館藥鋪會接納一個外地來的醫生?

  自己有什麼名聲口碑讓他們信任?

  醫生可是手握生死的職業啊!

  楊成德閉目深吸一口氣,終於按下內心中的屈辱和憤怒,分開人群,上前道:「顧掌櫃,請容我說一句公道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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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後由 linuxhall 於 2017-7-9 17:57 編輯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6-9-4 12:47
大國醫193、公道

  「老實說」、「公道話」,基本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簡約版。楊成德的「公道話」自然也不會真的公道,更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那個明顯缺乏醫德的問題是自己提出來的。

  「醫德」這東西很微妙,真把它當回事的醫生並不多,但是敢直接挑戰它的醫生,卻必然粉身碎骨,死無葬生之地。

  這其實也很容易理解。病人在等醫生解除痛苦的時候,內心中充滿著極大期待和信任。如果醫生這時候跟他說:「我只是從你身上賺點錢,可別指望我冒什麼風險。」那對病人來說,可是極大的背叛和踐踏。

  徐小樂拿醫德出來壓人,倒不是搶佔道德高地,他只是單純討厭沒有醫德的醫生而已。

  如果碰上醫德有虧的大夫,他最多隻能罵兩句,又沒法砸人飯碗。然而曹寶這樣的學徒夥計,要什麼沒什麼,徐小樂當然不介意用自己的力量扼殺一個未來的缺德庸醫。

  楊成德也知道醫德這條鐵律碰不得。即便要行缺德之事,也得披一層光鮮的外衣。只是內心中缺乏道德約束的人,對道德自然不會很敏感,往往被人戳疼,才會發現自己無意間暴露了本心。

  還好這回是借徒弟之口說的。

  楊成德等場面上安靜下來,方才開口道:「我教徒無方,實在羞愧得很。」他這話一出口,公道得令人意外。

  顧煊臉上頗有些難看。他之所以不得不忍著楊成德,正是因為不能跟顧家嫡支的堂叔伯翻臉。他要是能夠直接將楊成德趕出去,也就不用為難到現在了。如果楊成德主動求去,他當然樂意促成,可楊成德這話說出來,分明就是要死賴著不走了。

  楊成德要競爭吳縣的惠民藥局大使職位,必須得有個醫館或者藥鋪掛號,否則豈不是成了搖串鈴的遊醫?正所謂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眼下可不是爭強鬥狠的時候。

  顧煊還在考慮該怎麼添一把火,叫楊成德沒臉站在這兒,就從餘光之中瞥見徐小樂射出一道嚴厲的目光,頓時福至心靈:小樂有話說!

  果不其然,徐小樂道:「楊大夫,我說話一向不好聽,你別……」

  「沒事沒事,我不會往心裡去的。」楊成德連忙賠笑搶答道。

  徐小樂臉色一黑:「你別不往心裡去!上回黃曙修黃先生那事,我就提醒過你要注重醫德。你那時候要是往心裡去了,何至於還教出這樣的徒弟?你今天要是還不往心裡去,以後是打算讓這種缺德貨出師麼?」

  楊成德臉上紅得就像是蒸熟的大閘蟹,羞怒交加。那次從黃家出診回來,他硬想充前輩,要指點徐小樂保護自己的訣竅,卻當場被徐小樂說那些都是「狗屁話」,叫他顏面掃地。

  如今徐小樂舊事重提,真是一個巴掌翻來覆去打了兩回,說不定以後還要打,這任誰都吃不消啊!

  楊成德垂下頭,手中拳頭緊握,心中泣血:忍他一時!忍他一時!等我做了藥局大使,另尋個好去處,遲早要叫他百倍償我今日之辱!

  「徐大夫說得對!」楊成德咬牙道:「我忘了初心,只耽於醫術帶來的厚利,卻忘了醫道!今日多虧徐大夫將我罵醒,否則還不知道我要錯到什麼地步!」他猛然朝徐小樂跑出兩步,一撩長衫下襬,雙膝一屈就跪在了地上。

  徐小樂並不覺得楊成德的話裡有多少誠意,被他這下跪驚了一驚他剛才還以為楊成德要跟他拚命,都做好了迎敵的準備呢。

  楊成德道:「徐大夫,你雖非我授業之師,卻在我踏上歧途之時當頭棒喝,此恩不遜師恩,請受我一拜!」

  顧煊看得連嘴巴都合不攏,怎麼都想不到楊成德竟然肯對徐小樂持弟子禮。無論年齡還是醫齡,徐小樂恐怕能趕不上楊成德的零頭,可如今硬是憑著自己的「德行」讓人以師禮參拜。

  這麼不要臉,怎麼不去做官!

  顧煊心中恨恨罵道。他算是死心了,今天恐怕是趕不走楊成德了。非但不能趕他走,還得幫他說話,否則就是把徐小樂架在火上烤了。

  徐小樂卻沒有太大的震動。

  他還有什麼沒見過?蘇州城有名的葛神醫葛再興,論名望論地位,不知道要比楊成德高到哪裡去了。他照樣該罵就罵、該訓就訓。葛再興哪怕不爽到了極處,不還是得乖乖叫一聲「師叔」?

  更何況徐小樂是什麼人?他可經歷過自己師父抱大腿耍無賴,眼下小小一跪,難道能嚇住他?

  徐小樂伸手虛託,道:「起來吧,我說的話你肯往心裡去就行了。」

  楊成德還是不起來,道:「徐大夫,沒教好徒弟是我的過錯。曹寶年紀還輕,不懂道理,可憐他學了十年,就這麼趕出去瞭如何謀生?只求徐大夫再給他個機會。」

  徐小樂皺了皺眉頭,望向垂頭不語的曹寶,再望向師父李西牆。

  少年的脾氣就如六月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楊成德已經擺出這樣的姿態,承認錯誤,徐小樂也就氣消了。不過這事並不該他說話,他就指了指顧掌櫃:「長春堂的事,自然是顧掌櫃說了算,問我沒用。」

  顧煊正想堅持開革曹寶,可突然一轉念:楊成德都下跪了,若是還要開革曹寶,其他人恐怕只會覺得楊成德可憐。再者說,只是趕走一個學徒,也沒多大意思,總算今天叫楊成德向徐小樂服軟了,日後還有機會。

  顧煊就道:「楊大夫,都是自己人,你先起來吧。」他上前摻起楊成德,道:「徐大夫心直口快,對醫德又格外重視,一心為公。你看,徐大夫之前還提出大夫的診金一定要交到鋪子上抽成呢。

  「我當時就說,東家開長春堂是為了做善事。大夫的診金收得比外面低,所以醫館就不抽成了。偏偏徐大夫不肯,說是大夫診金歸公抽成的銀子,還要給其他夥計分潤呢。這才公道,哈哈哈。」

  楊成德心中暗罵:你這老狐狸,倒是會挑時候,還拿徐小樂出來當幌子。他只道這是顧煊和李西牆在背後使壞,完全不肯相信是徐小樂最先提出來的主意。不過眼下形勢逼人,不管誰提出來的,自己能不答應麼?

  楊成德只好賠笑道:「徐大夫說得有理。醫館能不能開成百年老號,那是上上下下所有人齊心協力幹出來的,該抽,該抽!」

  顧煊感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笑得那麼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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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後由 linuxhall 於 2017-7-9 17:57 編輯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6-9-4 12:48
大國醫194、授業

  楊成德終於挽救了自己和徒弟,不至於被趕出長春堂。雖然下跪行弟子禮叫他顏面盡失,但是總比曹寶被趕出去之後,其餘徒弟跟他離心離德要強得多。而且他意外地發現,經歷了下跪事件之後,一眾徒弟更加努力了,頗有些「哀兵」的意思。

  這種努力也渲染了楊成德,於是他決定在這個當口上添一把柴,讓火燒得更旺一些。當然,挑釁徐小樂是不可能的。那小子就是渾不論,你敢惹他他就敢掀桌,完全不跟你走套路。

  更叫人無奈的是,一般人掀桌之後會惹來眾怒,可徐小樂仗著自己年紀小,又有趙、周這樣的官宦豪門撐腰,簡直所向披靡,誰都拿他沒辦法。真要敢懟他,人家反而會說風涼話:咳,跟個孩子計較很有面子麼?

  楊成德為此十分苦惱,他非但不能跟個孩子計較,還暗暗祈求那孩子別跟他計較。

  這回他打算燒的火,既不能駁了徐小樂面子,又要叫徐小樂吃蒼蠅,難度不低呢!

  難度雖然不低,但是在楊成德苦思冥想和咬牙跺腳之後,終於還是叫他找到了。

  翌日,楊成德早早來到長春堂。

  夥計們自然是早就起來了,清掃地磚、擦拭桌椅、整理器皿、檢查藥材……各司其職,忙得一團火熱。楊成德的弟子門人自然也都在幹活,見師父來了,連忙過來端茶倒水,請安問早。

  楊成德寬寬坐在椅子上,在人群中尋找李金方、陳明遠、秦康和黃仁。

  這四人都是徐小樂昨天選定的跟學學徒,在不跟徐小樂學習、不照顧徐小樂生活的時候,他們仍舊要做自己之前的舊工作,直到徐小樂或者顧煊給他們安排新的差事。

  此刻,李金方正在櫃檯後面,一個個抽屜檢查藥材,遇到消耗殆盡的藥材,便要去庫房領出來。

  秦康的工作是在後院翻晒草藥,所以早上不會出現在前堂。

  陳明遠是有些地位的夥計,已經可以分派別人幹活,自己監工。不過眼下他正一遍遍地給徐小樂擦桌子,不放過犄角旮旯裡的哪怕一丁點落灰。

  黃仁卻跪在角落裡,拿著一柄硬豬鬃刷子,刷洗地磚。他還沒有被陳明遠的小團體接納,卻已經被陸志遠的小團體排擠出去了。作為一個面帶豬相心中嘹亮的小夥計,他在通過考試的時候就有了心理準備,今天被分到這個活也在接受範圍之內好歹不是清洗茅廁。

  楊成德沒辦法把所有人都聚攏起來,不過看看這裡人也不少,倒也滿足了。他用力乾咳一聲,前堂裡幹活的聲音頓時輕了幾分。楊門弟子排成一排,各個都打起精神,等著師父訓話。

  往日裡楊成德早上講課也好,訓話也好,都沒這麼大動靜,於是乎,更多夥計放慢了手上的活,豎起耳朵,忍不住地偷瞄。

  楊成德養足了氣勢,朗聲道:「醫者,總要手操救人之術才是正道。今天我就傳授你們《內經》。

  「《內經》乃是醫學之本,古人以此通人天大道,萬萬不可輕忽!此經分《素問》、《靈樞》兩部,各有九卷八十一篇。經宋末之亂,多有軼失,如今能拿出十來篇的人已經很少了,更別說裡面還有很多錯訛。」

  眾人耳朵豎著,心中也十分羨慕。學徒夥計只有勤學苦幹,被先生們看中了,才會給上一些醫書,讓他們自學。自學有成,才有機會得授經典。這裡面層層遞進,每進一步都得苦熬幾年的功夫,還未必能熬到。

  大家都知道楊成德昨天丟了面子,今天給徒弟們大派福利,一方面是收攏人心,告訴徒弟們跟著他還是有肉吃的。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向徐小樂叫板。醫術再高,能開的方子再多,終究是授人以魚,遠不如授人以漁。

  楊成德從包袱裡拿出兩本小冊子,道:「這是為師抄錄的《素問》並《靈樞》共十三篇,你們拿去好生揣摩,時常背誦,不可懈怠。」他說完,示意曹寶上前,將這兩本小冊子遞給他,算是給他的補償。

  曹寶滿心激動。在接過這冊子之後,他就是理所當然的保管人,也就等於師父承認了他在師兄弟之中的領頭地位。昨天雖然十分受挫,好在有驚無險,今天能得到這樣的補償,昨天的委屈算什麼?哪怕這十年來的委屈都不算什麼了!

  楊成德又勉勵兩句了,目光一飄,卻看到徐小樂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在了位置上。陳明遠正端著茶水,畢恭畢敬請徐小樂喝茶。

  徐小樂大大方方看著楊成德這邊課徒,見楊成德望過來,便道:「楊大夫這是在傳授《內經》?」

  楊成德微微欠了欠身,裝出一副謙恭的模樣,道:「正是。《內經》乃醫家之宗,我年紀大了,理該傳授下去啦。」他說這話的時候,故意偷看徐小樂的那幾個學徒,很有些玩味:可憐吶,徐小樂這麼年輕,你們什麼時候才能得到真傳?

  徐小樂微微頜首,道:「《內經》的確是醫學根本所在。」他對陳明遠吩咐一聲,陳明遠連忙去叫李金方和黃仁過來,聆聽訓導。秦康早在徐小樂出來的時候就跟著了,此刻靜靜站在徐小樂身後。

  徐小樂才端起茶盞喝了口水,杯子還沒放下來,四人就已經排成了一列。

  徐小樂看了一眼楊成德,像是跟楊成德說話,又像是教育弟子,緩緩說道:「學醫就跟蓋樓建房類似。第一步是什麼?」

  四人垂著頭,一個字都不敢漏掉,大氣都不敢喘。

  徐小樂見他們只肯聽不肯說,就說道:「第一步是看風水呀!你要蓋樓,先選好地方,對不對?應對於學醫,就是立志。要想做個怎樣的醫生,這點必須先想好。」徐小樂因此就將孫玉峰說的「醫有五等」、「術有三成」闡述了一遍。

  當初徐小樂聽師叔祖講這些,是三人坐在餐桌旁,時不時嘔嘔師父李西牆,很是輕鬆愉快。此刻他高高上座,下面四個學徒列班,正兒八經講課,還真有些傳道授業的味道。

  不說陳明遠等人,就連楊成德都聽得頭皮發麻,彷彿一盆涼水當頭澆下來:實在沒想到徐小樂年紀這麼小,倒是很會循序漸進教徒弟!別人不知道,就他自己也是大有收穫啊!

  不過他很快又有些得意:你雖然說得好,但你捨得把《內經》拿出來麼?你拿得出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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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6-9-4 12:48
大國醫195、《內經》

  徐小樂又喝了口水,繼續道:「立志之後便是明道。醫道就是人道,當初我師……我師父帶我去穹窿山觀天地自然,體悟天人合一的道理。我如今忙得很,你們自己找著機會去看看,好生體悟。這功課本來也沒人能替你們做。」

  說來也巧,徐小樂說這話的時候,李西牆正好一搖三晃地走進來,還真是難得來這麼早。他一來就聽到徐小樂在說「我師父」如何如何,明知道這個「師父」是讓孫玉峰,但還是心中樂開了花。這就好像走在路上白撿了銀子,十分舒爽。

  徐小樂看到李西牆臉上的賤笑,心中就很不爽,暗道:又叫你佔便宜了啊!

  四個學徒見了李西牆,卻只覺得這位老先生笑得十分和藹,連忙見禮。

  李西牆就道:「徐大夫說滴還是很有道理的嘛。你們要好好聽著,不能敷衍。」

  四人連連點頭,卻都覺得無論立志還是體悟自然,並非難事。

  殊不知,就只這麼一丁點的輕忽,比之於徐小樂當初的認真投入,起點已經低了不知多少個境界。

  就好比徐小樂紮紮實實挖了極深的地基,而他們卻只是掃掉了地面上的磚頭。誰能建成「手可摘星辰」的高樓,誰只能搭起一間小茅棚,在這一剎那間已經註定了。

  李西牆去自己位置上坐了,一邊挑人去給他弄早點,一邊看徐小樂教徒弟。他之所以不樂意收徒弟,就是懶惰,嫌教起來麻煩,不過看人教徒弟卻很有意思。

  徐小樂撓了撓頭:「說到哪了?」

  「體悟天人合一。」陳明遠提醒道。

  徐小樂哦了一聲,繼續道:「你們明白了天人合一,就知道醫學是什麼了。知道醫學是怎麼回事,就跟蓋房子知道哪裡立柱、哪裡架樑,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麼接下去要幹什麼呢?就是備料了。蓋房子得備好木料、磚石、瓦片吧?那咱們學醫的材料是什麼?」

  徐小樂輕輕拍了拍診案:「就是前人的醫書了。醫書之中類似基石、棟樑的,就是《內經》。不過在看醫書之前,史書也是得好好研讀的。你們自己回去找,啟閱書坊可以租,我忙得很,就全靠你們自己啦。」

  四人連連點頭,對於學醫必先讀史很不理解。

  徐小樂從他們臉上看出了疑惑和不以為然,心中又回想起師叔祖說的一座山煎成一碗水,一碗水裡萃取一滴……如今看看,師叔祖真是在傳道,而自己眼下做的卻連授業都算不上。

  徐小樂轉念又想:自己的確不算傳道授業,他們也不算是弟子呀。只是指條路給他們,我已經夠熱情啦。

  這麼一想,徐小樂就舒服多了。他轉頭看了一眼楊成德,對四個學徒道:「楊大夫的徒弟們今天才得授《內經》,可見之前打了多少底子,你們應該好好學學。」

  陳明遠就心中偷笑:楊成德那幾個徒弟,連東西兩晉南北朝都分不清楚,能有什麼底子?

  楊成德那邊諸多弟子聽了,也是齊齊臉紅:這徐小樂是在嘲笑我們麼!什麼打底子,師父壓著不教才是真的!

  楊成德自然不能叫徐小樂這麼肆無忌憚開嘲諷,就乾咳兩聲道:「讀經之前的確需要有些準備,起碼要磨礪心性。」

  徐小樂對磨礪心性之說並不當回事。他完全看不出心性有什麼必要磨礪,原來的心性不好麼?磨礪來磨礪去,恐怕磨成傻子的更多些。他正在尋思是不是今天也講點《內經》篇章,突然看到曹寶手裡的兩本冊子。

  徐小樂就問他:「你手上拿的是《內經》?」

  楊成德終於等到了徐小樂撞上來,撫須一笑:「楊某身無長物,若說有些價值的,就只有恩師傳下來的《內經》殘篇了。這些年楊某又蒐羅了幾篇,加以補全,如今錄有《十三篇》並註解,今日傳與弟子。」

  徐小樂很是茫然地看著楊成德。

  楊成德心中很是滿足地回看徐小樂。

  徐小樂終於開口問道:「為什麼是殘篇?」

  楊成德嘴角一抽:「因為此書難找……」

  華夏自從唐末戰亂以來,真正四海一統,乾坤整肅,得等到大明立國。到了宋元之交,華夏更是遍地腥羶,不知多少經典書冊毀於戰火之中。即便永樂皇帝修《永樂大典》,集書八千種,計三億七千萬字,也只是救回來了一部分。

  這些尚能被找到的書籍,往往都是常用書。譬如《太平惠民和劑局方》,流傳極廣,是家藥鋪就能找到,許多對醫學感興趣的讀書人家也有保存,所以很容易得到全本。

  然而《黃帝內經》從來不是暢銷書。

  它首先是道經。

  道士們將它視作內丹基礎,是瞭解人體生理活動的重要經典。然而這書裡有太多治病的內容,筆墨紙張又那麼昂貴,養生有術的道士何必要抄這些東西?於是他們只抄自己需要的篇章,甚至某些篇章裡的段落。

  那麼作為醫經,醫生們是不是就抄全了呢?

  也未必然。

  《內經》作為醫門基石,起源於先秦,成書於西漢。

  《素問》和《靈樞》裡的篇章,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都是分開傳播的。有的章節內容和題目不符,有的篇章有三四個名字。很多醫生得到其中一部分,受益良多,就只抄錄傳承這幾章,不顧其他。

  再加上漢末大亂、衣冠南渡、隋唐爭霸……真正將《黃帝內經》收集齊全、整理分卷,刊印成冊,已經是唐肅宗寶應年間的事了。

  《內經》裡文辭古奧,對於唐宋時候的醫生而言,更近乎陰陽方士之言,所以並不被唐宋醫家廣泛推崇。那時候流行的是方書收錄經方的書,只看症狀然後對症尋方,照方抓藥。說白了就是隻求其然,而不求其所以然。

  到了宋末元末,那些醫生逃避戰亂的時候,行李有限,是帶上方便實用的《局方》,還是帶上看不懂的《內經》?

  這個選擇並不困難。

  所以等到金元醫家們把目光投向《傷寒》、《內經》的時候,卻發現這書的全本已經很難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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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完這一章,突然感覺:現在這個時代學醫實在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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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6-9-4 12:49
大國醫196、珍本

  徐小樂的問題就好像是「何不食肉糜」的翻版。

  楊成德本該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我要是有全本,何至於弄個殘篇!然而經過昨天的委曲求全,隨著膝蓋落地,楊成德在面對徐小樂時候,已經膽氣盡破,連反問的念頭都興不起來。

  徐小樂倒是真不知道內經全本如此難得,聽楊成德說這書難找,疑惑道:「書坊裡沒有麼?」

  楊成德吞了口口水,道:「若是有就好了!如今要想找內經全本,大約只有去宮廷、太醫院、或是有名的藏書大家那兒才能找到。」

  「哦」徐小樂摸了摸下巴,道:「老陳,你去我屋裡,把桌上兩函素問拿來。」

  陳明遠有片刻的失神。他不像徐小樂生活在一個有滿屋子書的環境裡。他很清楚醫書之難得,許多人得蒙師父給兩本局方就樂得什麼似的。那還是滿大街都有的貨,花銀子就能買到,無非就是有些貴罷了。

  而內經非但死貴死貴的,更是需要機緣才能遇到。誠如楊成德說的三個來源:能進太醫院是天下醫生的最高成就,全國統共不超過二十人宮廷藏書就算是進了太醫院都未必能看到至於那些藏書家,他們不缺金銀,只看名望。要想得那些人的青睞,恐怕比進太醫院還難呢。

  當然,最難得的是傷寒雜病論。如今只有傷寒,雜病的部分從魏晉就軼失了,再沒出現過。

  如此難得的經書,徐小樂竟然放在宿舍的桌上!

  這書難道不應該裡三層外三層包好,放在樟木箱底,留給子孫後代麼!

  徐小樂見陳明遠不動,有些疑惑:「你怎麼了?快去呀。」

  陳明遠這才反應過來,撒開兩腿就往宿舍跑去了。剛跑出兩步,又衝了回來:「先生,鑰匙」

  徐小樂揮了揮手:「去就行了,我沒鎖門。」

  陳明遠受到了極大的驚嚇,腳下如飛,彷彿自己去慢一步,那兩函素問就會被人偷走似的。

  楊成德已經猜到了徐小樂有素問全本,卻不敢相信,怯怯求證道:「小徐大夫是有素問全本?」

  徐小樂無所謂道:「素問二十四卷八十一章,熙寧二年校正醫書局的雕版。」他補了一句:「沒有缺漏。」

  楊成德臉上肌肉不住跳動,吞了口口水,道:「你就一直帶在身邊?」

  徐小樂道:「做醫生的,總需要放幾本書裝點一下門面吧。」

  楊成德臉上騰起紅暈,道:「小徐大夫真是奢遮。如今不說宋代官修的醫書,就算是尋常宋雕版的書,也是論頁算錢的。」

  徐小樂摸了摸下巴:「是麼?反正我都背下來了。」

  兩人說話間,陳明遠已經端著兩個木函出來了,蓋子上有發黃的名條,寫著素問兩字。

  徐小樂接過木函,抽了蓋子,登時瀰漫開一股香樟氣味。他取了一本出來,紙張已經脆黃,好像隨時都會隨風碎裂。翻開封面,扉頁上果然寫著素問兩字,兩旁清晰明瞭地註明,這是校正醫書局的刊印的官修書。

  「嗯,沒錯,熙寧元年校正,紹聖三年刊印。」徐小樂仰起頭一算,道:「呦,到如今都已經三百五十四年啦。」

  楊成德忍不住站起身走了過來,在距離徐小樂桌子三步的地方停住,伸著脖子去看。徐小樂拿在手裡,大大方方展示給他看。然後從木函裡一冊冊拿了出來。每函十二卷,一共是二十四卷,絲毫不爽。

  陳明遠等人看著這書也是大為驚歎。三百五十年餘年前的書籍,如今還能保存得這麼完好,真是很不容易。書冊自然散發著歷史滄桑,令觀者無不心生敬畏。這小小的書冊,儼然就是偌大華夏的縮影!

  如果說單單全套的內經應該壓在箱底傳給子孫,那麼這套珍本內經放在箱底還遠遠不夠!應該找個隱祕的地方挖個坑,然後再栽棵樹,當做寶藏一樣代代相傳還只能讓嫡長子知道。

  徐小樂把書又放回木函之中,道:「你們四個人,每天抽點時間抄書吧。」

  「啊!」陳明遠四人驚喜道:「抄素問?」

  徐小樂理所當然道:「當然,靈樞還在家裡沒帶過來呢。你們先分開抄素問,等抄完一遍,自己手裡也就等於有書了,儘量背下來,今年我只講素問。」

  「給我們的?」陳明遠顫聲問道。

  讓他們抄一遍已經是格外開恩了,誰料想徐小樂竟然還是留給他們作教材。

  徐小樂摸了摸額頭,對這種蠢問題簡直無語了:「不給你們給誰?我都背下來了,還需要書麼。」

  四人簡直驚喜若狂。

  曹寶看了看手上薄薄的兩本小冊子,突然有種深深的遺憾:自己昨天如果膽子小些,拚著被師父責罵也別觸怒徐小樂。現在自己也能有一套全本的素問了一套全本素問,這個籌碼叛師都可以了啊!

  徐小樂伸了個懶腰:「我們說到哪裡了?哦,對,讀書是學醫的材料。不讀書就想成個好醫生,那簡直是痴人說夢。」

  徐小樂越強調讀書的重要性,楊成德的臉上就越難看。他根本無從證明自己讀過書連書找不到,談何讀呢?

  徐小樂覺得自己的第一課講得夠多了,一抬頭看到門口有人探頭探腦,正是自己長僱的阿木林,就招手叫他進來。

  阿木林很不好意思地上前道:「徐先生真不好意思,我來早了。」

  徐小樂道:「沒關係,今天我帶學徒一起過去。」他轉頭看了看四個弟子,道:「黃仁,你跟我走一趟吧。」

  黃仁喜出望外,連忙應諾。

  陳明遠、李金方和秦康都忍不住流露出羨慕的神情。誰都不知道徐小先生挑人的標準何在,難道就是因為黃仁看起來呆呆傻傻?或者是因為他孤零零沒有小夥伴?

  徐小樂卻是想:如果每次去阿木林家治病,都故意撇開羅雲,那羅叔很容易就會起疑心。現在帶上個學徒大可以作為掩護,隨便找個藉口就可以支開。而且四個學徒之中,李金方和秦康都是學藥出身,陳明遠的藥學也不錯,就黃仁在這方面差一些,不會疑心徐小樂帶的那些藥材不對症。

  未完待續 本帖最後由 linuxhall 於 2017-7-9 17:57 編輯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6-9-4 12:50
大國醫197、罩衣

  徐小樂關照他們抄書的時候別把書弄髒弄壞,然後就叫黃仁背了藥材,直接步行去阿木林家裡。

  徐小樂出了長春堂,方才問阿木林:「那兩個怎麼樣了?」

  阿木林猜想徐小樂並不是問他兒子,就道:「燒是退了,不過其他就沒甚麼好轉。」

  徐小樂點了點頭,只好道:「先看看再說吧。」

  徐小樂對這四個病案還是很上心的。不單單是因為醫者父母心,也是因為這四個病案都不常遇見要治療肺癆病人或是重傷病人,都需要不小的機會。因為稍不小心,病人就死了。

  阿木林的兩個兒子仍舊躺在床上,雖然上回徐小樂給他們開了藥,但是兩人的身體仍舊一天天崩壞。老大咳血的頻率越來越高,老二的身體也越來越弱,平日除了咳嗽,很少再說話了。

  徐小樂把完了脈,從屋裡出來,摘下了口罩,面色凝重。

  阿木林一看徐小樂這副模樣,也不敢問了。

  今天來看熱鬧的街坊少了很多,大約是沒什麼興趣了。不過上回那個裁縫還是來了,非但戴著口罩,還穿著一身詭異的罩衣。這套罩衣有些像一口鐘,把他全身都罩在裡面。

  徐小樂就走過去道:「你怕成這樣還要來看熱鬧?」

  裁縫仍舊帶著口罩,聲音有些發悶:「你要是說看熱鬧也成,不過我覺得我這是關心阿木林,畢竟是街坊嘛。對啦,小徐大夫,你看我這罩服如何?」

  徐小樂看了看,道:「不像好人。」

  裁縫一摸腦袋:「對了,你等等。」他又摸出一頂帽子,將頭髮也都包了起來。

  徐小樂莫名就有些想笑,道:「這就更不像好人啦!你把帽子再做得高些,上面寫上『天下太平』四個字,那就活脫脫成了範將軍啦(黑無常)!」

  裁縫也笑了,道:「雖然不夠美觀,但是穿成這樣就不怕癆蟲入體了呀。而且每回出來,只要把罩衣扔進鍋裡去煮,肯定是能燙死癆蟲的。像你這樣穿著自己衣服到處跑,萬一癆蟲附在上面如何是好?」

  徐小樂摸了摸下巴:「你說得倒是很有道理呀。不過這罩服我沒法穿,沒有袖子,我怎麼給人把脈?」

  裁縫微微沉思,道:「這個容易,我加兩條窄袖就是了。」

  徐小樂又問道:「多少錢一身?」

  裁縫笑得眼睛都沒了,道:「若是小徐大夫要,我就免費送你。」

  徐小樂一愣:「那怎麼好意思?」

  裁縫道:「除了小徐大夫你自己穿的,罩服、帽子、口罩,三件五百錢。」

  徐小樂哈哈大笑:「原來如此!不過我不要黑色的,我要白色的。」

  「白色?」裁縫道:「那帽子上要不要縫個『一見發財』?」

  黑無常名叫範無救,帽子上縫著「天下太平」。白無常謝必安,帽子上縫的是「一見發財」。徐小樂剛說他是黑無常,裁縫倒是不留隔夜仇,立刻還徐小樂一個白無常。

  徐小樂哈哈大笑,覺得這個話癆裁縫很有點意思,就說:「白布便宜,你得每件少我五十錢。」

  裁縫道:「若是純白的白布做,那豈不是跟孝服一樣啦。肯定得給你加點暗紋,這麼一來本錢不是又上去了?小徐大夫,我敬重你是條好漢子,咱們就別算這麼點小錢了吧。」

  徐小樂一聽也有道理。純白的罩衣看上去的確像孝服,說不定有些人還會忌諱。如果加了暗紋,那就不是素服了,街上倒是很多人都這麼穿。

  徐小樂道:「也罷,我就不跟你講價了。不過我要白色是為了能夠顯髒,哪裡染了髒東西,要一眼就能看出來。你就算給我加暗紋,也得顯髒吶。」

  裁縫道:「簡單。我布料用白棉布,衣襟和袖口用乳白棉,腰間再配一條牙白腰帶,就算小徐大夫你穿出去相親都不丟人!」

  徐小樂就覺得好笑:「我也就治癆病的時候穿穿,不用那麼講究。」他受佟晚晴影響,也是很要乾淨的人,之前只是隱隱有些不舒服,今天看到裁縫做出了這套罩服,倒也不會吝嗇幾百錢。

  唔,對,這也是買給四個學徒穿的。

  曹寶昨天的話固然說得難聽,但也不能否認有很多人將癆病視作洪水猛獸。若是有這麼一身罩服,從頭到腳罩起來,大家心情都能放鬆許多。

  徐小樂當即就給了四套的錢,訂了五套罩服,然後叫黃仁留下煎藥,自己帶著「用不著」的藥出去轉轉。

  這一轉當然就轉到張大耳那邊去了。

  這些天來,錦衣衛覺得那幾個受傷的賊人總該死了,沒道理能拖這麼多日子。想想也是,全城的醫館藥鋪都看得那麼緊,凡是來買金瘡藥的人家都一一查過。受了那麼重的傷,又沒有醫藥能治,不死就太沒道理了。

  於是現在主要是打著疏浚河道的藉口,在河裡打撈屍體。同時嚴查出城的馬車,防止賊人把屍體處理掉。只要屍體處理不掉,日子一久就會發臭,也就能找到賊窩了。

  他們如何能夠想到,徐小樂竟然會用匪夷所思的縫針術給賊人續命。羅權雖然知道他有這個本事,但是這些天來兒子羅雲與徐小樂「寸步不離」,顯然徐小樂沒有接觸任何外傷傷患。

  徐小樂從悶臭的地下室再度回到地面,終於忍不住了。他對張大耳道:「再呆在下面,傷口就要爛了。褥瘡都已經生出來了,你沒給他們晒太陽?」

  張大耳無奈道:「街面上每過半個時辰就有人牽著狗走動。前天折騰了一回,差點把他們害死。」

  徐小樂也沉默了。這裡是貧民聚居之地,原本就多賊人,衙門和錦衣衛肯定是要重點搜查這裡的。

  「得搬走。」徐小樂皺眉道:「讓我想個法子。」

  張大耳等了半天,一咬牙道:「小樂,你放開膽子想,實在不行我們殺出去都行!」

  徐小樂搖了搖手,突然想到裁縫做的那套罩服。要是有這麼一套衣裳,轉運的又都是肺癆那樣的重病病患,貌似可以試著來一手瞞天過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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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後由 linuxhall 於 2017-7-9 17:57 編輯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6-9-4 12:51
大國醫198、計劃

  有的人很善於利用人際關係,有的人卻總是最後才想起來尋求別人幫助。這無關乎年齡、閱歷,完全是性格使然。

  徐小樂就是後者。他雖然進城沒多久,李西牆的人緣也很糟糕,但要說完全沒有人際關係卻不盡然。比如葛再興就是他的師侄,在醫學上有什麼事,完全可以去找葛再興商量。

  葛再興對於徐小樂的感觀很複雜。

  從醫學而言,葛再興很佩服徐小樂。年紀輕輕就診斷精準,下藥果斷,雖然有些缺乏教養,但是醫德卻很叫人驚歎。醫門從來不是一個嚴苛的宗門組織,道德約束力甚至不如走街串巷的手藝人。這種情形之下,徐小樂仍舊十分自律,就更叫人欽佩了。

  然而葛再興真的不喜歡輕浮的孩子。在他看來,徐小樂都已經十六歲了,又是家裡的頂樑柱,理應更加老成穩重,最好穿上儒服一步三頓,走得四平八穩,未語先笑,溫煦暖人……絕不是一副渾身冒刺的熊孩子模樣。

  看看,坐在太師椅上恨不得把腿都盤上去。一碗茶端上來,主人還沒喝,自己就已經喝了個精光!嘖嘖!非但喝了個精光,還在那裡吮茶葉!

  這還能忍麼!

  葛再興偏過頭,輕輕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吩咐小廝道:「給徐先生換碗茶。」

  徐小樂坐在葛再興對面,打量這客廳裡的佈局擺設,覺得十分素雅。

  所謂素雅,就是明明沒什麼東西,卻叫人憑空生出一個念頭:這屋子佈置得一定很費錢!

  徐小樂道:「你這兒的茉莉花茶很有味道!」

  葛再興嗬嗬笑了笑,暗道:你這寒暄真是糟糕透了!

  徐小樂像是為了完成任務一樣,繼續寒暄道:「我那位師兄回南京了?」

  葛再興這回就笑得有些尷尬了。他道:「是,我師父他老人家前幾日回的南京。因為走的匆忙,沒來得及與你告別,實在抱歉得很。」

  徐小樂道了聲「無妨」,好像也鬆了口氣,直入正題道:「葛師侄呀,今天我來貴府,是有點事想請你幫忙謀劃。」

  葛再興一臉理所當然的模樣:沒事你會來我家嗎?

  他就道:「小師叔什麼事?」

  徐小樂就道:「事情是這樣的。我最近收了兩個癆病病人,有點頭痛。」

  葛再興立刻就聯想到了徐小樂的父親,徐榮。他很早以前就聽說過徐榮的名號,但是在漫長的時間裡,這個名字前面都有個修飾詞庸醫。

  葛再興並不認識徐榮,純粹是因為徐榮庸醫的形象太過於生動,那天在街上碰到徐小樂就忍不住嘲諷起來了。

  直到燕鎖兒的案子上,葛再興聽譚公超說徐榮的醫術醫德都不錯,他就暗暗留心徐榮的往事。這些日子積累下來,竟然發現徐榮未必是個真正的庸醫。他庸醫的名頭多半是因為治療失敗,被人告官次數太多,但是仔細留心就會發現,徐榮治好的頑疾也並不少。

  葛再興聽徐小樂這般輕易地說自己收了「癆病病人」,不免暗道:這父子倆都是一個樣,收病人也不看看什麼病!肺癆這樣的絕症你都收,這不是生怕招牌砸不掉麼?

  徐小樂見葛再興不置一詞,道:「不過這些天我研究下來,肺癆也不是很可怕。而且為了防止癆蟲入體,我還做了一整套的『無常衣』。」

  葛再興終於忍不住了,敲著茶几道:「小師叔啊,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肺癆是絕症啊,怎麼治?」

  徐小樂一臉不樂意道:「怎麼治?你好歹也是『神醫』吶,我師兄沒教你麼?」

  葛再興不高興了,頂嘴道:「還請師叔不吝賜教。」

  徐小樂真的賜教道:「當然是辨證施治呀!管它是不是絕症,咱們醫生走到哪裡不是辨證施治?」

  葛再興被噎得無話可說,端起茶大大喝了兩口,方才緩過來氣。

  徐小樂就說道:「現在我治這個病吶,有些頭痛。主要是這病太講究,病人家裡人的房子也不好,不夠通風。我想著,最好把病人送到山裡去,空氣既好,又能靜養。」

  葛再興道:「小師叔既然有法子,何必來找我呢?」

  徐小樂道:「我想再多找點肺癆病人,讓他們住在一處,我也方便診治。」

  葛再興手一抖:「小師叔,兩個癆病病人就夠你折騰的了吧?你還要多找點?我實在看不懂這是什麼道理。」

  徐小樂斜著眼睛看他,道:「這道理不是很簡單麼?只有我過手的病人越多,我才越有可能找出這病的共性,辨明真正的病因說實話,我不是很相信癆蟲害病的說法,有誰見過癆蟲麼?所以我覺得古人說的溫病,恐怕另有病因。」

  葛再興嘴巴微微張著,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

  徐小樂繼續道:「癆病作為絕症了幾百年,不知道多少醫生試過了多少手段,可見問題是出在根子上了。」

  葛再興終於回過神來:「小師叔,這、這、這真是大功德。不過以你現在的年紀,做這麼名垂千古的事,是不是早了點?」

  徐小樂全不在意,道:「治病救人還分早晚?我來就是想問問你,這蒐羅癆病病人的事,你有什麼辦法。」

  葛再興先是搖了搖頭,突然欲言又止,天人交戰良久。

  徐小樂就盯著他看,看得他後頸發涼。

  葛再興方才道:「這事恐怕只有去找譚公了。」

  譚公超身為吳縣縣醫署的掌門人,雖然沒有實權,但是人脈卻很廣闊。這麼多年下來,哪家醫館藥鋪跟他沒個香火人情?而且癆病雖然是傳染病,烈度卻不是很高,病人數量不會很大。誰家要是收了癆病病人,他想查肯定能查到。

  徐小樂一聽就樂了:「那就最好了,咱們這就去找他吧。」

  葛再興臉上一黑:什麼叫咱們?為什麼這就把我扯進去了?他如今認了徐小樂為師叔,再要硬生生推辭也不好看,就道:「這事得有個先後。你打算把病人安置在哪裡?誰來出錢?能收納多少病人?平日誰照顧他們?這些事都得預備妥當,咱們才能去找譚正科啊。」

  譚公超好歹也是朝廷官員,哪能沒頭沒腦就找過去。

  徐小樂點了點頭:「你說的有道理。對啦,咱們分頭行事。你去找譚正科,我去找金主解決屋舍、銀錢的事。」

  葛再興還沒來得反對,徐小樂已經端起新茶一口氣喝乾:「我先走了,明天再來找你!」

  * 本帖最後由 linuxhall 於 2017-7-9 17:57 編輯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6-9-4 12:52
大國醫199、悲劇

  徐小樂跟葛再興「商議」好了分工,接下去就是要去找人捐銀子、房子了。

  如果要收治很多癆病病人,那麼地方肯定不能小,幫忙的人手也不能少。如今他就四個學徒,那還都是長春堂的夥計,只是跟他學醫,並不是他的徒弟,不能隨意使喚。

  而且癆病養起來很費銀子,幾乎沒有便宜藥可以用。

  窮困人家若是染上了癆病,寧可苦熬到死,也不肯去就醫。

  那這種病人是收還是不收?

  收的話,徐小樂自覺銀子會很緊張,真不一定能夠支撐得住;

  不收的話,又好像有些見死不救的感覺。

  ……

  徐小樂從葛再興家出來,直奔黃家找施濟卿去了。

  施濟卿正好要出門找徐小樂,兩人就在半道上碰了頭,同時面露驚喜。

  施濟卿先叫道:「正好要去找你救命!咱們快走吧!」

  徐小樂一愣,道:「我也正好有事求你。不管了,先去救命。救誰的命?」

  施濟卿道:「我姑父的父親,上回你也看了的。他快不行了。」

  徐小樂邊跟著施濟卿往黃家去,邊問道:「到底怎麼回事?朱師兄的藥雖然慢一些,但是絕不會沒有效用呀。」

  施濟卿滿臉羞愧,道:「朱大夫的藥太慢了,我姑父他們就沒忍住,換了個大夫。那大夫改了朱大夫的方子,誰知道吃了幾副之後,剛剛有了起色的病又不行了。」

  徐小樂加快了步速,一邊埋怨施濟卿:「好好的幹嘛要換方子呢,這不是找事麼?朱嘉德你們都信不過,還能信得過誰?」

  施濟卿喏喏道:「那大夫也是親戚介紹的,據說名頭極大,手段高明,誰知道……唉,如今就全靠小樂你啦。」

  徐小樂就道:「義不容辭!」

  施濟卿總算是放下了心。

  徐小樂可不是他們唯一所請的大夫。因為黃起潛老爺子更信任那些年長、沉穩的大夫,對於徐小樂並不很信任。黃曙修雖然感謝徐小樂妙手救他回來,但是對父親從不敢忤逆,父親不說請徐小樂,他連提都不敢提。

  如今黃起潛老先生已經不省人事了,黃曙修覺得那幹醫生沒一個比得上徐小樂的,這才叫表侄去請徐小樂出診。

  徐小樂到了黃家之後,就見黃曙修已經迎了出來,滿面焦急。他也顧不上跟病人家屬寒暄,就道:「先去看病人。」

  黃曙修真是感動得都要哭出來了,連忙在前頭領路。

  徐小樂跟著走了一路,終於到了黃起潛住的小院。

  老先生臥室外間還有幾個醫生沒走,交頭接耳討論病情。他們見進來一個少年,齊齊一愣,只從衣著上看,就知道絕不是黃家子弟樸素得近乎寒酸。

  「徐小樂……」座中有位醫生低聲叫出了徐小樂的名字。

  徐小樂本來沒打算跟他們打招呼,已經都要進臥室了,聞言停了停腳步,望向那醫生:「你認識我?」

  那醫生頗有些尷尬,反問道:「你不記得我了?」

  徐小樂皺著眉頭盯著他看了又看,終於想起來了:「你是那個給燕家小孩看過病的趙大夫,趙心川?」

  趙心川尷尬道:「你倒是記性好。」

  徐小樂搖了搖頭:「我進去看看病人。」

  趙心川連忙追上去:「這可不是我看壞的,我就是被他們請來核驗一下方子。」

  徐小樂撇嘴道:「我什麼都沒說呀。」

  趙心川有口難辯,倒像是做賊心虛一般。他見其他醫生都看著他,連忙解釋道:「那他搖什麼頭?搖什麼頭!」

  徐小樂已經進了臥室,聽到趙心川氣急敗壞的聲音,心中暗道:我搖頭關你什麼事?再說啦,你真不知道我為什麼搖頭?他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在了病人身上,只見老爺子臉上已經灰暗一片,了無生機。

  徐小樂心中一顫,連忙上手去摸脈,卻發現黃老先生的脈搏已經沒了。他可不是燕仲卿、趙心川那樣的庸醫,如果他都摸不到脈,那脈是真的沒了。他又翻開老先生的瞳孔,摸了摸頸側,最後聽了心音……老爺子是真的已經走了。

  徐小樂站起身,這才發現臥室裡有不少人。除了黃曙修之外還有伺候老爺子的下人,可她們也分不清老人究竟是不省人事抑或「走」了,還滿懷希冀地看著徐小樂。

  徐小樂頭一回遇到這種情況,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說。

  黃曙修心中泛起不好的預感,顫聲道:「小徐大夫……」

  徐小樂重重點了點頭:「老先生已經走了。」他側身一讓,黃曙修就怪叫一聲撲到了父親身上,嚎啕大哭起來。

  屋子裡的下人也紛紛慟哭,徐小樂只覺得胸口發悶,連忙退了出去。

  外間的醫生們一聽裡面的哭聲響起,就知道大事不妙。有兩個當場就告辭了,連跟主人打個招呼都不敢。

  徐小樂出來的時候,外間只剩下四個大夫,趙心川赫然在列。他就問趙心川道:「趙大夫,之前用的什麼藥?」

  趙心川沒好氣道:「我也來了沒多久,喏,桌上有方子。」

  徐小樂過去看了看桌上的方子,都是一些解表的藥物。他就問道:「老先生在服藥之前什麼症狀?」

  幾個醫生齊齊搖頭。

  徐小樂也就無奈了。現在人家屍身都涼透了,哪裡還有症狀?沒有症狀光看方子,能看出什麼來?一個快八十歲老人,病了這麼久,醫生換了一堆,最後不治而亡,誰來承擔這個責任呢?

  徐小樂回想起當日情形,自己跟朱嘉德一道給老爺子開了方子。若是自己堅持一些,恐怕早就治癒了黃老爺子的病,也就不會發生眼下的悲劇了。

  雖然黃起潛自始至終都不是他的病人,但是親口宣告這位老人的死訊,還是叫徐小樂覺得感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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