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烽火] 烽火逃兵 作者:小知閒閒(連載中)

 
Babcorn 2016-9-29 22:39:1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7 109865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0
150.第150章 寧靜之地

     『未經審視的生命不值得活!』這是蘇格拉底說過的,這句話可以歸納為兩個字:『信仰』。

    信仰,就是你的信任所在。但與信任不同的是,信仰同時是你價值的所在,是靈魂的標註。

    空蕩蕩的房間,只有一張床;有一扇窗口,卻沒安窗。禁閉室裡的一面牆上,刷塗了四個大字:深刻反省。偶爾,一陣微風掠過窗口,也攪擾了室內的氣流,使得散放在床頭的幾張紙飄下了兩三張,無聲無息地落在地面上。所有的紙面都是空白,只有其中一張,抬頭上工工整整寫有兩個鋼筆字:檢查。

    禁閉第一天,蘇青就來了,面無表情故作漠視,撇下了幾張白紙,扔下她隨身那支破舊鋼筆,平平淡淡地撂下一句話:「寫份檢查,要全面深刻。」然後扭頭離開。

    禁閉第二天,蘇青又來了,進門後直接翻了翻那幾張空白的紙,臉色鐵青,冷冰冰地告訴胡義:「這是命令!」然後摔門而走。

    今天,是禁閉第三天。此刻,胡義半倚在床頭,呆呆地擺弄著手中那支鋼筆。

    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以及一個清晰的跺腳聲,那是小丙在敬禮。

    門開了,胡義仍然沒有任何反應,任那支破舊的鋼筆繼續翻轉在指尖。

    「你這是什麼意思?」聲音淡淡,卻透著一股冰寒。

    胡義轉過頭,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紙,又看了看那雙站在紙邊的秀氣布鞋。黑色邊緣外露出了白襪,因為洗的過多而明顯泛黃,又落了一層灰塵,卻毫無影響地突顯出漂亮的腳踝輪廓。

    「是風,不是我。」

    「我問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

    「三天,你只能寫出兩個字,是麼?」

    「……」

    「這表示……你什麼都沒有做錯?是麼?」

    「……」

    「還是說……連你自己都看不下去你自己了?不敢寫了?怕了?已經不敢照鏡子了吧?」

    胡義倦了,累了,一個沒有信仰的人,失去了唯一的信念,這讓他不知所措,疲憊不堪,悶得喘不過氣,明明有刺眼的陽光,他卻覺得一片黑暗。他只想靜靜地呆著,像一隻受傷的鳥兒,高棲在一處孤獨枝頭,靜靜梳理那些受傷的羽毛。

    為此,他不惜讓馬良誣告他一狀,以使他能回到禁閉室,這個他從最初就喜歡的安靜地方,遠離喧囂。

    樹欲靜而風不止,胡義想不明白蘇青為什麼要來這個地方,讓本該寧靜的禁閉生涯變成了煎熬。

    胡義把視線慢慢抬高,離開她漂亮的的腳踝,爬上她勻稱的腿,滑過她圓潤的髖,繞過被皮帶束得纖細的腰,撫過一對高聳,最後,將視線停留在那雙美麗而又冰冷的黑色深瞳。

    「你有過很累的時候麼?累得什麼都不想再做。我只是累了。」

    「……」

    當那雙細狹雙眼開始慢慢的,極其仔細的,開始由下向上掃視自己的身體,蘇青心底猛然跳出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這感覺很不舒服,卻沒有被自己的身體排斥;這感覺好像鋒利得劃破了衣衫,使自己變得赤裸裸,伴隨著產生了一陣深深的羞恥感,讓自己一時不知所措。

    直到四目相對,蘇青終於發現,那雙原本深邃的細狹雙眼,已經與過去不同。那眼底失去了堅毅的光澤,失去了凌厲,不再是黑色深淵,代之一抹灰色的空洞。彷彿正在乾涸的井,水面一寸寸落了,開始隱隱透出真正的底色,深深的,灰濛蒙的,依稀可見,盡頭上,是一片片碎裂的殘骸,是死氣沉沉的憂傷,能讓直視者莫名心碎。

    這是錯覺,這一定是錯覺。他的眼底,應該住著一隻魔鬼才對,一隻黑色的魔鬼,一隻毫無憐憫之心的魔鬼,猙獰而又頹廢,狂妄並且嗜血,主宰著他的心。蘇青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不要被魔鬼矇蔽,不要被魔鬼矇蔽!但是母性的本能,卻驅使自己繼續注視著那深深的憂傷。

    「其實,我試著寫了。」

    「……」

    「可我只能寫出兩個字。剩下的,和這些紙一樣。」

    「……」

    蘇青好像變成了一個冰冷而又美麗的雕塑,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這個女人……很笨,卻很頑強;很冷,卻總能發出光芒。她美麗,不是因為她美麗,而是因為她在我的眼中,所以才美麗;所以,即便她冰冷,即便她謾罵,即便她旁若無我,又能怎樣?她還是在我的眼中,這是擺不脫的魔障,直到慢慢耗盡我的精神,我的鮮血,和我的希望。

    胡義不知道蘇青為什麼不說話了,靜止了;不明白她為什麼沒有像往常一樣,開始惱羞成怒,繼續惡語中傷,她只是冰雕一般,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

    於是,胡義淡淡地對她笑了笑,然後移開視線,去看窗外,陽光下,遙遠的青色山巒。

    禁閉室裡變得靜悄悄,能聽到操場上新兵們在喧囂,能聽到遠山間鳥在鳴叫,能聽到一切,良久。

    「我也有過很累的時候,那是在我參加革命之前。」蘇青忽然平靜地開了口,語氣平靜得令胡義詫異,沒受過這種待遇。

    「……」

    「你要做一個有靈魂的人,首先你得有信仰,並且願意為之奮鬥。」

    「我曾經有過。」

    「你那不是信仰,而是你無恥的私慾!」蘇青知道胡義的回答是什麼意思,原本已經平靜下來的心立即又起了波瀾,只平靜地說了兩句話,就被胡義逼得明顯提高音調。

    「我從不相信我看不到的東西。」

    「所以你才會變成這個德行!一個自私而又冷血的逃兵。」

    「所以,現在你想強加給我一個信仰是麼?」

    「是。」

    「為什麼?」

    「因為……」蘇青卡住了,如果說這是政委要求的任務,憑胡義的德行,那這談話也就到此結束了。漂亮的鼻子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呼出,蘇青才重新開口:「你需要信仰。」

    「我不覺得。」

    「你……」

    看著蘇青正在強壓怒火,胡義不由心生疑竇。按照她的脾氣,按照她和我的複雜關係,現在她應該對我狠狠地甩出些刀子般的話,然後利落地摔門而去。但現在,她這是怎麼了?

    「你是軍人,你是班長,至少你也該為你的兵著想。故意編排錯誤,欺騙上級,這麼做你還有什麼資格帶兵?知不知道影響有多壞?你不配……那個……起碼,你應該做好一個軍人的本分!」

    蘇青又說話了,信仰問題談不來,不能治本,只好改為治標,讓他先出了禁閉室再說。但是心裡帶著氣說話,一不留神差點又開始攻擊胡義,勉強壓制了情緒,再把話兜回來。

    這回胡義總算想明白了,這個女人糾纏了三天,今天居然一反常態,強壓怒火還要苦口婆心,原來是政委派來的,這是執行命令來做思想工作。

    胡義忽然笑了,仍然笑得很淡:「是政委派你來,讓我自己離開這的吧。」

    「……」

    「其實你簡單說一聲就行,我怎麼會難為你。」胡義低下頭深深嘆了口氣,然後重新抬起來:「我只是想靜一靜,我很累,頭很疼。好吧,一會兒我就離開這。」

    不管怎樣,能讓他自己主動離開禁閉室,也可以交差了。滿臉冰寒的蘇青不再說話,也不再猶豫,掉頭走向禁閉室門口。

    陽光,從門外灑進來,明晃晃的,落在禁閉室內的地面,形成一個斜長的門框圖案,那中間,一個斜長的美麗身影,在耀眼的光線中越來越淡,越來越遠。

    ……

    夕陽西下,即將落山。炊事班大院裡,又熱鬧起來,因為到了晚飯時間。

    習慣成自然,這話是有道理的,自從九班來到大北莊第一天起,就臭不要臉地霸佔了院子中間那一張夠坐十幾人的長條桌子,自那以後,那張桌子彷彿就被刻上了九班的名字,成為了專座。只要九班一來,別人就都得閃,挺長個桌子就坐九班那麼幾位。

    獨佔一張桌,九班吃飯舒坦了,某些人也跟著一起舒坦了,衛生隊的小紅和葵花,團部的小丙和那幾個通信員等等,凡是和九班關係不錯的,與小紅纓心心相印的,一來就奔這張桌子,就圖個寬敞自然,舒舒服服地邊吃邊和九班人扯淡。

    這是典型的山頭主義,軍閥作風。可是呢,沒人敢去告狀,沒人敢提意見,因為這事得罪不起。一旦挑這個事,那就不只是與九班和缺德丫頭為敵,也同時會得罪團部的人,得罪衛生隊的人,得罪炊事班的人,誰敢找這個麻煩?這跟作死沒區別!

    拜民以食為天的羅富貴所催,九班早早就入座開吃了;沒多久,小紅和葵花也進了院子,坐在小紅纓邊上,邊吃邊嘻嘻哈哈;又過了一會兒,兩個團部的通信員來了,湊到馬良附近坐了,勾肩搭背扯閒篇,等著上飯。

    小紅纓一邊鼓著小腮幫子咀嚼著什麼,一邊含混不清地問對面的兩個通信員:「哎,今天怎麼就你倆啊?小豆呢?」

    一個通信員道:「他去師裡了,明天才回來。」然後忽然想起什麼,把臉湊近了桌子,壓低了聲音朝桌上的人們環視著說:「哎,你們知不知道,咱們團要來人了?」

    羅富貴只顧著吃,對其他事情沒興趣,劉堅強不是個八卦的人,所以也沒什麼反應,吳石頭是空氣,不是人;馬良、小紅纓、小紅和葵花是極有興趣的,立即停住了吃食,咔吧著一雙雙眼睛等待答案。

    「楊幹事,就是上次護送周醫生的那個,要調來咱們團!」通信員嘚瑟著手中的筷子,給出了答案。

    「啊——真的嗎?就是那個長的很俊的嗎?」小紅和葵花一臉花痴相,差點直接蹦起來。

    小紅纓差點沒噎著,腮邊沾滿了湯糊和飯粒,滿頭黑線地看著身邊這兩個大傻妞無語。

    正在這時,小丙來了,他大咧咧地湊著葵花和小紅身邊一坐,先扭頭朝炊事班的人招呼:「哎,小三兒,先把我那份兒給盛了唄,餓死我了啊。」然後才問滿桌上的人:「你們說啥呢?丫頭,你怎麼這德行?呵呵……哈哈哈……」

    「要你管!」小紅纓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忽然,小丙又道:「哎,胡班長呢?他怎麼沒來?」

    馬良抬頭瞅了瞅小丙,順嘴回道:「廢話,你是看禁閉室的,你說呢?」

    小丙一愣:「啊?不對啊,胡班長今天下午就離開禁閉室了。」

    「什嘛?……」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2
151.第151章 小小的背影

     胡義失蹤了,自從他在昨天下午獨自離開了禁閉室,就再沒有人見到過他。禁閉室裡只剩下那些白紙散落在地上,偶爾隨風翻飛幾下,蘇青那支破舊的鋼筆,靜靜擺放在空蕩蕩的床頭。

    昨天傍晚得到消息後,丁得一命令全團人把大北莊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絲毫線索。胡義什麼都沒帶,他根本就沒回過九班的窩,他赤手空拳兩袖清風地失蹤了。

    一個破院兩間通房,除了一棵皂莢樹,院子裡空蕩蕩,這是九班住著的地方。

    小紅纓環抱著自己的雙膝,蜷坐在外間屋的大床上,耷拉著兩隻小辮子,黑著兩個眼圈,失神地望著窗外。

    羅富貴四仰八叉地躺在小紅纓身後的大床裡邊,眼睛看著天棚,嘴裡說著話:「我早就說胡老大是中了邪,你們還不信。現在怎麼樣?嗯?你們也不想想,從劫糧那時候起,胡老大就不對勁,回來了也是不對勁,這肯定是被啥東西給勾了魂。要我說啊,咱們出去找個會算命的來,興許能知道他的去處。另外呢,還得找個陰陽先生,妖孽必須得除!」

    劉堅強坐在桌邊上,一直在擦拭著手裡的槍,聽羅富貴說了這番話,不禁滿頭疙瘩:「你這是什麼話?你是八路軍,怎麼能信封建迷信的那一套?先是馬良假告狀,然後是班長無故失蹤,現在你又想出去找算命的?還嫌丟人不夠麼?還想不想當這個兵了?」

    羅富貴扭頭朝劉堅強翻了翻白眼:「姥姥的,老子沒你那個覺悟,這個兵當不當又能咋地?實話告訴你,胡老大要是真沒了,老子也沒興趣在這扯淡了!」

    羅富貴是個怕死的,他的安全感全都來自胡義,所以他說的話不是假的。

    劉堅強一聽這話,也真來氣了,咣噹一聲把手裡的槍扔在桌上:「這是八路軍!這是老百姓的隊伍!這是為了打小鬼子!你怎麼能……」

    「得得得,你少跟老子來這套!」羅富貴直接就打斷劉堅強:「既然是老百姓的隊伍,為啥就不能讓老子回去當老百姓?老百姓丟人是咋地?你這不是罵你自己呢麼?」

    「你……」劉堅強被羅富貴氣得肝疼,騰地站起來了。

    「你倆有意思麼?還嫌不鬧心是不是?還是想想怎麼辦吧!」馬良終於說話了。

    劉堅強藉著怒火,索性轉向馬良:「有啥可想的,班長這擺明就是不想幹了!開小差了!他給九班抹黑了!又當了逃兵了!我都不好意思出這個門!虧你還整天跟在他屁股後頭不學好,你有意思麼?」

    本來就心煩上火了一宿,劉堅強一張嘴又這麼難聽,早已心浮氣躁的馬良直接一甩手,就把一直捏在手裡的軍帽朝劉堅強的臉上扔過去了。

    被馬良一帽子甩在臉上,劉堅強毫不猶豫就向前跳出去,一把撕住馬良的衣領,噗通——稀里嘩啦——兩個人立即糾纏倒地,翻來滾去打做一團。

    吳石頭傻愣愣地坐在桌邊,雙手捧著個巨大的破茶缸子,一邊吸溜溜地喝著白開水,一邊看著地上的兩個能人,翻來覆去打得直喘粗氣兒。

    羅富貴仍然四仰八叉躺在床裡邊,頭都不抬一下,繼續看著灰塵滿滿的破天棚,嘴裡只叨咕了一個字:「該!」

    小紅纓悶聲不吭地挪到了床邊,穿上了自己的一雙小布鞋,繞過了持續奮戰在地上的兩個人,晃著小辮消失在門外……

    獨立團團部,還像昨天一樣,陽光灑落在院子裡,廳堂屋門敞開著。這是丁得一的習慣,無論天氣冷暖,也無論颳風下雨,他總是願意把廳堂大門敞開著,從來不關。

    現在丁得一仍然坐在方桌後面,視線經過敞開的屋門,靜靜看著落在院子裡的陽光。他面前的桌面上,擺著一張白紙,抬頭寫有兩個工整的鋼筆字:檢查。

    萬萬沒有料到,事情能變成這樣,是自己操之過急?還是判斷失誤?他為什麼要離開?他是個逃兵,但是他絕不缺乏勇氣;禁閉室是他自己要進去的,所以他不可能是因為賭氣;那麼,他為什麼要離開?

    蘇青已經把事情扼要地敘述過了,對於這張只寫了抬頭兩個字的檢查,蘇青匯報的看法是他拒絕承認錯誤。這份特殊的檢查,已經擺在丁得一面前很久了,丁得一就坐在這,想了很久。

    終於,丁得一收回了目光,重新讓視線落在桌面的白紙上,摸出衣兜裡的鋼筆,不緊不慢地擰下筆帽,抬起胳膊,筆尖落紙,在『檢查』那兩個字下面,開始寫字,總共寫下了三個詞:清清白白,無話可說,一無所有。

    然後丁得一考慮了一會,抬起筆來,將『清清白白』一詞劃掉了。過了一會,丁得一再次提筆,又將『無話可說』一詞也劃掉了,靜靜地注視著最後一個詞,久久。

    一個戰士匆匆跑了進來:「報告!政委,小紅纓在東邊路口上鬧事呢!」

    丁得一抬起頭,皺了皺眉:「東邊路口?她跟誰鬧?」

    「跟蘇幹事。」

    「……」

    大北莊外東郊,路口上站著十幾個人,散散地圍了一個圈,有戰士,也有路過的百姓。

    靜靜的陽光下,圈子中間對站著兩個人,隔著幾米遠,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一個冷麗一個嬌俏,蘇青和小紅纓。

    「丫頭,不許胡說八道!」

    「就是你逼走了狐狸,一定是你逼走了狐狸!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問過小丙了,是你逼著狐狸寫檢查,是你對狐狸說了壞話,狐狸就走了。還說不是你?」

    「不是你想的那樣,聽話,你先回去,等我忙完了再說。」

    「哼!忙?忙著在這迎接那個狗屁楊幹事吧?」

    「臭丫頭,再胡說八道我就真生氣了!」

    「生氣又怎麼樣?狐狸救過你,可是你恩將仇報!不去幫忙找狐狸,反而在這裡迎接臭狗屁,我看不過去,我就是要鬧,把你們都鬧成臭狗屁!你還我狐狸,還我狐狸!」

    眼看著小紅纓已經開始連揮小手帶蹦跶了,蘇青一個頭兩個大,轉頭吩咐身邊的戰士:「還愣著幹什麼,趕緊把這個麻煩精拉走。」

    小紅纓一聽,立即把一副小臉黑到了底,翹著辮子抬起小手一指那幾個想要靠近她的兵,厲聲道:「聽清楚了!姑奶奶指天起誓,你們誰要是敢動我一下,就一輩子是我的敵人!」

    自從胡義失蹤,小紅纓心裡的一股大火已經整整悶到現在了,現在一旦準備燃燒,她就再也不打算壓著,準備全部釋放出來。

    小丫頭這一句話,說得那幾個想來拉她的戰士全體一哆嗦。我的娘哎!上升到敵我高度了,指天立誓了都?這至於麼這?也就這個沒良心的缺德丫頭說得出口,到底還要不要觸這個霉頭?一個屁大孩子,愣是鎮住了滿場,荒唐,卻是事實。

    場外忽然有人大聲道:「個熊孩子,你反了是不是!」

    眾人猛地回頭,黑著臉的政委丁得一來了。

    丁得一大步來到小紅纓當面,聲色俱厲地問跟前這個小不點:「誰是敵人?嗯?你再敢說一遍我聽聽?嗯?忘本了嗎?對得起你爹娘嗎?」

    小紅纓猛地把小腦袋扭向一側,不瞧當面的政委,氣鼓鼓地看著遠山,一對小辮微微地發著顫,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怎麼著?你個小丫頭片子還不服是吧?你耍什麼威風?慣得你!老虎屁股摸不得了?信不信我現在就替你爹娘修理你?你個不省心的玩意!」

    丁得一嘴上說得狠,心裡其實是捨不得的。這孩子的爹媽都是當年犧牲在自己身邊的戰友,這孩子是被紅旗裹大的,這孩子頑強、無畏!丁得一稀罕。牛大叔對這孩子從來不黑臉,只是寵;團長過去是唱黑臉的,能鎮住她,可惜現在不在,所以丁得一必須得改唱黑臉,否則這小丫頭絕對能翻了天。

    「熊孩子,不像話!現在就給我到禁閉室去,寫檢查,寫不完不許出來!」

    小紅纓二話不說,掉頭就往團裡走。走了幾步,猛地停住了,抬起小手就扯自己的兩個小辮子,扯下了兩根紮辮子的紅頭繩,狠狠一甩手,兩根紅頭繩翻飛舞動,緩緩飄落路面,被微風帶動,繼續在地面上滑動翻滾著,那是蘇青送給她的。

    失去了頭繩的束縛,一對小辮瞬間不見,半長的頭髮亂蓬蓬地散開,在刺眼的陽光下,在輕輕的風裡,寫意地飄擺,偶爾隨著風,亂亂地撲在那張嬌俏的面頰上,透著倔強,透著不羈,飄擺成純真的美麗。

    戰士們靜靜的,看著那個正在遠去的,小小的背影,彷彿看到了一絲囂張。無不感嘆:丫頭,你牛,不是蓋的,你是真牛!

    丁得一靜靜的,看著那個正在遠去的,小小的背影,彷彿看到了一絲憂傷。丁得一感嘆:丫頭,你要是個男孩,該有多好!

    蘇青靜靜的,看著那個正在遠去的,小小的背影,彷彿看到了一絲孤獨。蘇青感嘆:丫頭,有些事情,你不懂,你太小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2

152.第152章 開小差

     生存在戰場上的人,都是沒有明天的人,所以永遠不會聽到老兵談論未來如何,永遠不會聽到他們談論勝利以後怎樣,對於他們而言,這是最愚蠢透頂的話題,活在硝煙裡的人,沒人會願意說這個。他們只吹噓自己的過去,或者研究女人的問題。

    如果你問戰場上疲憊的老兵最想去什麼地方,答案可能全都是一個:醫院。只有在那裡的時候,可以什麼都不必做,什麼都不必管,不用在意現在黑夜還是白天。那裡很安靜,安靜得僅僅只有傷痛的呻吟聲;那裡很舒適,到處都是血腥味與酒精藥物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能使人安安穩穩地睡著;最重要的是,那裡可以見到女人。

    胡義真的開小差了,禁閉室呆不下去了,當兵多年的他能夠想到的唯一備選方案,就是醫院。

    獨立團沒有醫院,那個衛生隊算不得醫院,全師唯一的醫院跟師部在一起,坐落在一片民居中,鋪散在好幾個小院裡,病房不夠,有些傷員就直接安排在老鄉家。

    胡義有點傻眼,這跟自己以為的醫院不是一回事,不像六十七軍那樣,直接徵用一個寬敞巨大的地方,醫生護士傷病員忙忙碌碌地彙集在一起。看來,想法要落空了,這裡也不是清靜之地,仍然是軍民一家親!但是走了這麼遠的路,到現在粒米未進過,總得解決現實問題,於是胡義還是硬起頭皮,無奈地走向站在院子門口的衛兵……

    陽光下,一襲高挑白衣出現在大門口,腦後隨意挽了個髮髻,雙手閒散地揣在白衣兩側的衣兜,成熟豔麗的臉上正在露出詫異,用十分陌生的眼光望著大門外的胡義道:「你……是誰?」

    胡義懵住了,醫生的記憶都這麼差勁麼?還是說……我聽錯了?

    門口的衛兵也愣住了,定睛瞅著胡義,那意思是說:感情你們不認識啊?那你小子為什麼要撒謊?又猛地一下反應過來,立即卸下肩頭的步槍,嘩啦一聲子彈上膛。敵特?

    胡義正在一頭霧水,大門口的周晚萍卻對衛兵說話了:「你這保衛工作怎麼做的?連來人是誰都搞不清楚就來找我?」

    胡義無語了,看著周晚萍對衛兵這高高在上的架勢,基本就明白了,看來是自己級別不夠吧?轉身欲走,身後卻再次傳來那個沙沙的動聽女音。

    「站住!原本我可以把你當做路人,但是現在,恐怕不行!所以,你必須得讓我認識一下了!」

    這話……怎麼感覺這麼耳熟呢?背對著周晚萍的胡義想了想,立即滿頭黑線。這就是自己曾經對周晚萍說過的原話!

    「先把他關到西屋去,等我忙完再說。」周晚萍對衛兵下了命令。

    「周醫生,我直接把他送保衛科不就……」

    「不用,照我說的辦,別讓他跑了就行。」

    「是。」

    ……

    咣當——房門關上了,一個衛兵警戒在門外。

    胡義打量著西屋這房間,靠裡面有一張木床和一個櫃子,床上的被子沒疊,只是連被帶枕頭一股腦地推堆在床頭;櫃子的門半開著,半截女襯衣散亂地露出邊緣。

    屋子中間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倆板凳,椅子上隨意地扔著一塊軍毯,書桌上散亂地放著幾本破書,其中一本書頁打開著倒扣在桌面上,旁邊有毛巾梳子鏡子牙粉等等,亂糟糟堆成一團。整間屋裡瀰漫著醫院那股特有味道,同時還帶有一絲淡淡的馨香。

    醫學書籍加那麼長袖子的女士襯衣外加那股淡淡的味道,胡義很快就計算出了答案,這是周大醫生的住處。居然會把我關在這,這該算是我的榮幸呢,還是該感激她的沒心沒肺?

    胡義也不再含糊了,渾水才有魚,屋裡能亂成這樣,搞不好就能找到吃的。東找西翻拉抽屜,果真就在一個抽屜裡發現半塊剩餅,放在手裡捏了捏,憑乾硬的感覺估計得兩天了,三嚼五口下了肚。走了半宿的夜路,渾身酸疲,於是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塵,直接靠在床頭的亂被上休息,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胡義很久以來都沒有睡得這麼深沉過,也許是因為真的疲憊了,也許是因為醫院的味道,也許是因為這間不會被打擾的亂糟糟屋子,也許是因為其他什麼,總之睡得幾乎不省人事。

    中午,周晚萍回來了,進屋後見胡義居然躺在床上睡得香甜,叫他幾聲也沒回應,於是把帶回的午飯扔在書桌上,關門又走了,同時撤走了門口的衛兵。

    直到太陽快落山,感覺到額頭上好像被什麼東西拍了拍,胡義才醒了,漸漸看清了站在床邊的周晚萍,和她手裡拎著的書,才記起了所處環境。惺忪地起身,坐在床邊,垂著頭,雙手揉著太陽穴。

    周晚萍一甩手,把那本用來叫醒胡義的書隔空扔到書桌上,然後說:「你倒真不拿自己當外人啊?」

    「……」

    「現在,該是你卸下偽裝的時候了罷?」漂亮的嘴唇微微挑了挑。

    「……」胡義仍然沒精打采地垂著頭。

    周晚萍終於無奈地嘆了口氣:「看來是報復不成了!說吧,幹嘛來了?」

    「我……需要住院。」

    周晚萍聞言把坐在床邊的胡義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然後問:「你受傷了?傷在哪?」

    「左肩。」

    「把衣服脫了。」

    胡義終於愣愣地抬起頭來,注視著站在面前的周晚萍無語。

    「脫啊。趕緊的!」

    「……」

    一個古銅色的強健胸膛暴露在空氣中,一道道傷疤同時顯露,有槍傷,有刀傷,也有燒傷。

    周晚萍楞了一下,隨即皺了皺眉,把注意力重新放在胡義那繞過腋下纏繞肩頭的繃帶上,湊近了一步,拍開胡義想要阻擋自己的手,直接就把那繃帶一圈圈地解開來。

    貫穿傷,淺層,沒傷骨,沒感染,快要癒合了。周晚萍反身去抽屜裡拿過器具,給胡義肩頭的傷口消毒,然後重新打新繃帶。

    雖然與周晚萍曾經比這個距離更接近過,雖然周晚萍是個正在專注於傷口的醫生,但是此刻胡義仍然緊張得冒汗,那雙忙碌在自己皮膚上的滑膩手指,讓胡義呼吸得很不自然。

    「行了,這傷快好了,無法成為你住院的理由。」周晚萍利落地打好了繃帶,一邊說著,一邊把東西收拾了,裝回抽屜,然後直接坐在書桌邊的椅子上,看著胡義重新穿好軍裝。

    胡義穩穩當當系好了衣扣,知道周晚萍在等自己說話,她是醫生,這個藉口現在失敗了。

    抬起頭,胡義和正在等待答案的周晚萍對視了一會兒:「好吧,我開小差了。我累了,我只想找個地方靜一靜,什麼都不想做。」

    同樣的話題,胡義對小紅纓說過,但小紅纓是個孩子,認為累了就是累了,休息就好了;對蘇青說過,蘇青是當局者,能看到事情本質,卻不能改變事情的結果。

    不料周晚萍聽了胡義的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忽然很感興趣地問:「你……能不能說得詳細點?我需要聽具體症狀。」

    ……

    楊幹事,名叫楊得志,從師裡調來獨立團了。

    蘇青領著楊得志進了獨立團團部,三連長郝平恰好也在這,於是相互握了手,丁得一笑呵呵招呼楊得志坐了,跟他談工作情況。

    「政委,我來咱們獨立團,就是衝著艱苦來的。儘管咱們這規模最小,但是這離鬼子最近,我覺得這裡才是最需要我的地方。」

    丁得一放下了手中的調令,對楊得志笑了笑:「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獨立團三個連,到現在了,還是一個指導員都沒有,現在派下了你來,照樣不夠用。呵呵,你的工作啊,輕鬆不了。」

    楊得志趕緊表態:「干革命本來就不是件輕鬆的事,身為黨員更該吃苦在前。政委,您儘管吩咐吧。」

    丁得一不由琢磨了一下,考慮楊得志的分派。一連被吳嚴管得嚴厲,工作難度相對不大;三連被郝平帶著,積極性不差,覺悟是最好的;高一刀的二連戰鬥力最強,但是思想工作方面鬆懈,是最需要委任指導員的。但是呢,高一刀這個人……不好相處,這個楊得志剛到,丁得一也不知道他具體的脾氣性格,究竟適不適合與高一刀搭班子。

    旁邊的郝平見政委一直考慮著,大概也能猜到丁得一在猶豫什麼。比戰鬥力,三連比不了二連,比執行能力,三連比不了一連,現在三連最大的面子,就是一個『紅』字,就是積極,所以郝平覺得,要繼續保持這個優勢,就得把第一個指導員拿過來,佔得先機,讓三連紅透了,成為模範連。

    況且,郝平看著這個貌似英俊文雅的楊得志,覺得挺順眼,萬一下次安排下來的不合自己胃口怎麼辦。於是,郝平說話了:「政委,我請求派給我們三連出任指導員,我覺得我能和楊得志同志很好地合作。」

    丁得一沒想到郝平會主動要求,不由扭頭去看楊得志。

    在丁得一考慮問題期間,楊得志也在考慮著什麼,現在郝平忽然說話了,丁得一也在看著自己的態度,於是楊得志正色道:「政委,我知道獨立團現在的難處,我也知道你在為難什麼。你看這樣行不行,先暫時權宜一下,我出任三連指導員,同時暫代獨立團教導員,幫助另外兩個連的工作,等後面人員到位了,再取消我的教導員職務。畢竟咱們團現在人員並不算多,我想我能應付得來,你認為這樣行麼?」

    一旁的蘇青露出讚許的目光,這個辦法最大限度地緩解了政工人員不足的困難,只是楊得志要受累了。

    郝平聞言詫異了一下,心說不愧是戴眼鏡的,你小子有野心啊,教導員,那是營級,人員到位以後,你還撤得下來麼?想直接就坐上了吧?不過對於三連而言,這可不是壞事。

    丁得一端起杯子來,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水,又慢悠悠地放下了杯:「可以,先這麼辦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2
153.第153章 借刀殺人

     馬良走向禁閉室,看到在門外執勤的小丙,正懶洋洋地歪坐在禁閉室門外,摟著步槍沒精打采,看到自己過來也沒反應。

    一直到了禁閉室門口,馬良輕踢了門邊的小丙一腳:「哎,病了?還是想娶媳婦了?」

    歪坐在地的小丙動也不動地撇了撇嘴:「你說呢?寫不完檢查不許她出來,這不坑我呢麼?她會寫的字還沒我多呢,我都寫不出來,她哪年能出來?讓我在這守一輩子嗎?倒霉催的!」

    馬良撲哧一笑,不再搭理小丙,推門進屋。

    小紅纓這位大藝術家,正趴在床上悶頭作畫呢。她扔掉了蘇青贈送的那對頭繩,於是來禁閉室的路上找葵花要了兩根,到這裡自己重新紮了兩個辮子,只是手藝實在粗糙了點,一個辮子撅得老高,一個辮子耷拉成個小尾巴,不倫不類亂糟糟,一看就是個沒娘的孩子。

    胡義留下那些空白的紙,如今基本被她手裡那支破鉛筆頭給畫滿了,正面反面全都畫得亂七八糟,畫得全是可愛至極的小動物,有小烏龜,有小王八,還有小烏龜騎著小王八……

    馬良隨手拿起一張紙來,一邊仔細地欣賞著,一邊對小紅纓道:「我說小姑奶奶,你把這些紙都糟蹋了,還拿什麼寫檢查?本來我還想幫你寫一份,讓你照著抄下來呢。」

    「我不寫!我在這呆一輩子,老死算了!」

    馬良把手裡的紙放下,然後坐在床邊,看著窗外的遠山:「我覺得……班長肯定能回來。」

    小紅纓瞬間停住了手裡的工作,扭歪著小辮子看向身邊的馬良:「為啥?你快說啊?」

    「我仔細想了想,班長最近總說他累,總說要靜一靜,可他從沒說過要走吧?是不是?再說了,他要是不想幹了,直接找政委去說一聲不就得了,興許還能領到路費呢,何必要偷著走呢?你也知道,就班長那脾氣,有他害怕的事兒麼?就班長對你那個慣法兒,要走能不跟你打招呼麼?」

    小紅纓一對大眼睛眨巴了幾下,猛地放出光來,立即改趴為坐,湊到馬良身邊:「狐狸肯定不會負我!你說是不是?」

    馬良歪頭瞅著小紅纓,點了點頭:「班長連高一刀都沒負,怎麼可能負你!」

    「那你說……狐狸會去哪了呢?」

    「這個……我也想不出來,反正我覺得他肯定會回來。」

    小紅纓將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靜靜地看向窗外的遠山,心中的抑鬱消失了一大半,眼底又開始泛出昔日的光芒。

    馬良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好了,不說這些了,馬上要開飯了,一會兒我給你捎過來。」

    已經恢復了大半神氣的小紅纓順手把那支鉛筆頭揣進口袋裡,把小腳丫伸下床來,一邊穿鞋一邊答:「捎什麼捎,一起吃去。」

    這丫頭逃離禁閉室根本就不是稀奇事,所以馬良也沒攔著,等她穿戴好了,推開禁閉室的門就領著她往外走。

    「站住!」坐靠在門外牆邊的小丙毫不猶豫地叫住了他倆,抬手一指小紅纓:「你給我回去!」

    馬良一時有點呆,小紅纓卻抓了抓後腦勺:「呃……哦……對對,差點忘了。」自言自語地說了這句不著邊際的話,反身重新進了禁閉室,關了門,在裡面把門給栓了,然後翹著辮子爬出那扇沒安窗的窗口,來到馬良跟前,小手一擺:「走了。」

    馬良這才明白,感情小丙和丫頭都是講原則的人,都是嚴格按照紀律辦事的人,幸甚!

    兩個人身後面傳來小丙不滿的話音:「死丫頭,你到底啥時候能寫完?」

    一個稚嫩的聲音一邊遠去一邊答:「你以為我願意呆在這啊?我這不就是出去想辦法嗎!」

    ……

    丁得一臨時召集了各部門負責人,開了一個簡短的會,宣佈了對楊得志的任命:三連指導員,同時暫代教導員。

    會議一結束,楊得志就隨同郝平趕到三連,進行了一番慷慨激昂的就職演講,三連戰士們掌聲雷動,某些人甚至聽得熱淚盈眶,激動得不能自已。

    接下來,楊得志又去了一連,在一連長吳嚴身前,對一連的戰士們指導了思想教育的重要性,提出了未來的工作展望。一連戰士們在連長吳嚴的示意下,報以三次整齊劃一的鼓掌。

    最後,楊得志來到二連。

    集合起來的二連兵,既沒有三連的那種熱情,也沒有一連的那份整齊,似乎只有耀眼的刺刀紛亂成一片。事前對二連的情況有所耳聞,所以楊得志暫時也不多想什麼,扯著嗓子就開始一番豪情壯志。二連戰士們面無表情沒什麼反應,高一刀在一旁抱著膀子望天,直到結束了,掌聲稀稀拉拉意思了一下。

    從見到的第一眼,高一刀就看不上這個姓楊的,理由很荒誕,高一刀討厭『眼鏡』。但是這小子現在是『教導員』的頭銜,心裡看不上,嘴上可不能過不去,所以高一刀解散了隊伍之後,勉強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對楊得志道:「楊教導,說得好,我這些兔崽子都是慣得,欠教育,見笑啊,以後少不得你操心呢。」

    其實楊得志不是個傻人,當然聽得出來高一刀這是面子話,而且他對粗人從不高看,要是按照以往的性子,肯定也回幾句面子話就得了。但是現在身份忽然成了教導員了,高對方一級,而且又是新官上任,所以楊得志很想表現得平易近人一些,想要盡快與同志們打成一片。

    楊得志覺得,粗人們好像更喜歡肢體語言,好像更喜歡勾肩搭背稱兄道弟。面對這個黑鐵塔一般的高一刀,楊得志有心熱絡一下,他想學著豪爽的模樣在高一刀那健碩的肩膀上捶一拳,但是從沒有過這方面的經驗,覺得彆扭。

    於是,楊得志改為拍了拍高一刀的肩膀,故意笑道:「老高,以後咱們就是一條船上的同志了,要並肩奮鬥,這麼見外幹什麼?」

    楊得志覺得,自己表現得不錯,既有豪爽氣魄,又不失文雅,不禁連自己都佩服自己,能處理得如此恰到好處。

    老高?一條船上的『同志』?並肩『奮鬥』?高一刀感覺這話怎麼就橫豎都彆扭呢?歪頭看了看剛剛被拍過的肩膀,高一刀一時很無語,臉色漸漸開始拉長。

    在獨立團,在此刻之前,高一刀的肩膀只有三個人碰過。團長曾經重重地拍著這個肩膀,對高一刀說:你小子行!你他娘的活活氣死我!當時,高一刀覺得很溫暖,心裡邊熱。胡義曾經狠狠地砸過這個肩膀,同時用眼神告訴高一刀:拼了一死,老子也要干掉你這個貨!當時,高一刀覺得熱血沸騰,全身都爽。羅富貴曾經死死地揪住過這個肩膀,嘴裡同時罵著:高一刀我X你姥姥!當時,高一刀覺得很得意,很榮耀,美到心花怒放。

    現在,楊得志是第四個碰過高一刀肩膀的人了,這回高一刀覺得……我高一刀的肩膀是誰都能碰的麼?你算哪根蔥?跟我擺的哪門子譜?一個初來乍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臉,居然舔著臉對我動手動腳?什麼毛病?

    楊得志一時很納悶,這高一刀怎麼忽然不說話了,臉色好像不對勁呢?

    旁邊的快腿兒一看連長的表情,猛然想明白了什麼,趕緊偷偷扯了扯高一刀的衣襟,不停地咳嗽。

    高一刀明白快腿兒的意思,好歹這楊得志是新上任的教導員,無論如何也犯不著得罪他,犯渾不值得。不由深吸了一口氣,重新整理表情,準備說點什麼,無意間正好看到了遠處的馬良,身後領著一個扭搭扭搭的小不點,正在走向炊事班的方向。

    忽然,高一刀笑了:「好了,不廢話了,以後並肩奮鬥!楊教導,要開飯了,走,我帶你到咱們炊事班去吃飯,順便熟悉熟悉環境。」

    快腿兒看著連長高一刀笑呵呵扯著楊得志正在走遠,不禁滿頭霧水愣在當場。連長不對勁啊?平時不都是讓我給他打飯回來嗎?怎麼忽然對楊教導又這麼熱情了?一起去吃飯?

    這是晚飯時間,炊事班大院裡熱鬧非凡,嘈雜成一片,不停地有人走進大門,也不停地有人走出大門。正在往來忙碌的王小三一抬頭:「哎呦,高連長,嘿嘿,你怎麼大駕光臨了,你那份我早給你備好了,保證夠辣!就等著快腿兒來取呢。」

    「今天不忙,我和楊教導直接過來了。你小子別跟我貧嘴了,趕緊上飯吧。」高一刀說著話,引著楊得志就往院裡走。

    院裡其中一張長桌子坐的全是二連兵,一見連長進院了,立即有四五個兵當場起身給騰出一塊寬敞位置,同時朝高一刀招呼:「連長,連長,坐這兒。」

    高一刀故意領著楊得志經過了那張『只坐著少數幾人』的桌子,到二連戰士給騰出的位置坐了。

    「哎?那張桌子不是沒幾個人麼?為什麼不坐那兒?」楊得志一邊在高一刀身邊坐下,一邊還扭頭看著那邊。

    高一刀淡淡一笑:「楊教導,你剛來,咱們團裡有些不成文的規矩你還不知道。那張桌子,號稱九班專座。」

    「九班專座?」楊得志回過頭來瞅著高一刀:「那麼大一張桌子……就他們幾個人能坐?」

    高一刀往四下里擺擺眼色道:「你看,周圍都滿了吧,除了和他們九班關係好的,誰敢過去湊合?是不是?」然後高一刀又擺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說:「都是戰士們之間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耽誤什麼,咱們當領導的操這個心幹啥,來來吃飯,這湯是你的……」

    啪——筷子被楊得志突然撂下,他直接站起來了:「這還了得?這不正是軍閥作風山頭主義的典型麼?這種歪風要是不殺,還是八路軍嗎?」

    高一刀斜眼瞄了瞄那邊兩隻難看的小辮子,又抬頭瞅了瞅滿臉政治覺悟的楊得志,終於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容: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現在老子就送你一把火。小白臉,你去殺吧,老子邊吃邊看……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2
154.第154章 將來兵擋

     高一刀那個顯眼的身材,想不被注意都難,從他一進院子,小紅纓就看到了,同時就看到了高一刀身邊的那副醒目眼鏡,曾經被自己用槍指過的廢物小白臉。據說是剛上任的三連指導員,又代了教導員。

    從他倆一坐下來,高一刀就在那邊跟姓楊的窮嘀咕,還不時往這邊指指點點。小紅纓雖然小,但是整天裡扯的就是這些愛好,她用自己的膝蓋都能猜得出來,肯定有事要來了。

    狐狸不知道下落,自己跟蘇青拋繩斷義了,還有天書一般困難的檢查要寫,到現在為止沒有一件順心事。姑奶奶管你們要唱什麼戲,愛咋咋地!小紅纓耷拉著一對狀似寫滿了別惹我的眼皮,悶頭吃飯喝湯。

    楊得志板著個臉走向九班那張桌子,一對眼鏡片上貌似寫滿了覺悟。就如高一刀所想,新官上任三把火,楊得志沒想到第一把火的機會這麼快就來了,偏偏還是曾經坑過自己的九班!曾經被那小丫頭片子用槍指過,曾經被那傻子土豆用鍬拍過,最可惡的就是姓胡的那個班長,可惜聽說他剛剛失蹤了,那就只好修理修理你們幾個。

    「你們幾個,都給我站起來!」眼鏡後面,板著一張嚴肅的臉。

    桌上的幾個人一愣,同時抬頭看了看說話的人,趕緊稀里嘩啦地起立了,唯獨那個歪扎兩個小辮子的,頭沒抬一下,我行我素繼續吃著,餅渣子沾滿了小腮幫,飯糊糊蹭花了小下巴,吧唧吧唧貌似還吃得挺香。

    一瞬間,周圍立刻靜了。正在吃飯的戰士停住了嘴,正在排隊的戰士歪過了頭,連正在忙碌的炊事班戰士們也停下了手裡的活,伸長脖子看。

    不管馬良心裡怎樣討厭,面前這個是新任教導員,得罪不起。馬良目視前方地站在桌邊,桌下邊用腳輕輕踢了踢還在胡吃海塞的小紅纓,卻沒得到任何回應。

    楊得志對這個小丫頭的情況已經掌握瞭解了,知道這缺德孩子不是個省油的燈,偏偏還根正苗紅,年紀又小,如果當眾和一個孩子較勁,不算光彩事,大可以不搭理她,而直接把矛頭對準九班這個小集體。但是,自己是新官上任,是教導員,下達的第一個命令就有人當面拒絕執行,威望何存?

    「我讓你站起來,你聽到沒有?」楊得志對一直表現得無動於衷的小紅纓重複了命令。

    一對小辮子終於抬了起來,一雙漂亮的大眼對著楊得志無邪地眨了眨:「我為什麼要站起來?」

    「因為這是命令!」

    「誰的命令?」

    「我的命令!」

    「你是誰?」

    「……」

    「喂,你表情這麼凶幹什麼?你要欺負小孩嗎?你都沒告訴我你是誰,我哪知道你是誰?我都不知道你是誰,我為什麼要聽你的命令?萬一你是壞人呢?」

    噗——身為觀眾的高一刀把滿嘴的湯都噴出去了,觀眾們的目光隨聲轉向,瞅得高一刀有點不自然,趕緊故意自語道:「好傢伙,今天這湯真夠辣,差點嗆到了。」然後低調地縮下了脖子。於是,觀眾們的目光再次轉向九班專座。

    都說這小丫頭不好惹,楊得志不信,一個被寵壞的孩子而已,是大人們不願惹她罷了。現在看來,她倒是個會耍小聰明的。

    楊得志深吸了一口氣,靜靜與那雙無邪的大眼睛對視了一會兒,忽然撤掉了嚴厲語氣,改為淡淡道:「你是戰士麼?」

    「是啊。」

    「紀律第一條是什麼?」

    「行動聽指揮。」

    「現在我告訴你,我姓楊,叫楊得志,今天調任獨立團任三連指導員,同時暫代教導員。聽明白了麼?」

    「嗯,明白了。」

    「現在我命令你起立!」

    小紅纓就是軍隊里長大的,職務範圍軍銜高低紀律規章當然一清二楚。現在楊得志一板一眼把話全都說明白了,目的就是堵住小丫頭耍小聰明的後路,把事情徹底上綱上線。

    但是小紅纓居然還是不動,仍然坐在飯桌後邊,目視著楊得志說:「我姓常,叫常紅纓,是獨立團九班戰士,不是三連的。有事你找政委說去,少煩我!」說完了最後三個字,那雙無邪大眼瞬間就改成了不屑一顧的神色。

    這回楊得志可有點繃不住面色了,這熊孩子太能耍無賴了,當即提高了聲調:「我以教導員的名義命令你,現在給我……」

    還不等楊得志把話說完,小紅纓打斷回道:「切,教導員?你算哪門子教導員?我問你,教導員是營級的吧?那你是哪個營的?說啊,哪個營的?把你的營長叫來讓我認識認識。切,營長都沒有,反倒冒出個教導員來,笑死人了,不要臉!」

    「你……」楊得志眼鏡片差點被他自己給瞪碎了,滿臉變成豬肝色。

    噗——咳咳……咳……又是高一刀,這回他是真嗆著了,連忙招呼手下的兵給他找水喝,連捶背帶揉嗓子直不起腰了。

    這個面子栽大了,這可是滿院子兵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呢,楊得志恨不能當場扇這個小無賴一巴掌,但是楊得志可不敢這麼做,身為政工人員,這一巴掌如果打出去,那前途可能也完了。萬萬沒料到這熊孩子會潑成這樣,現在明白那些傳言都不是假的,卻晚了,騎虎難下了。

    牛大叔坐在廂房裡,靜靜地抽著煙袋,院子裡的觀眾都很安靜,所以坐在屋子裡也能把楊得志和小紅纓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按理說,牛大叔是可以出去呵斥小丫頭一頓,給楊得志一個台階下的,但是牛大叔沒這麼做,靜靜置身事外。

    原因有兩個,首先,你楊得志是政工人員,是指導員,是教導員,又是黨員,做好戰士的思想工作是你的本分,別人不便攙和。而且,不該採取這種高高在上的手段,何況還是面對一個孩子。

    其次,在團部召開任命會議的時候,楊得志聽說牛大叔只是個炊事班班長,就沒正眼瞧過牛大叔,握手的時候也特意跳過了牛大叔,還特意問郝平,為什麼炊事班班長也能參加團部的會議。等郝平說明:牛大叔其實也是司務長,只是大家叫習慣了班長,同時是獨立團裡資格最老的黨員,楊得志才突然熱情地主動來補充握手加寒暄。這件事,讓牛大叔在心裡對楊得志有了特別的認識,所以,沒動力去管。

    現在的處境,徹底讓楊得志尷尬了,高一刀兩次發出了動靜,他都聽見了,能感覺到那個姓高的勉強在憋著笑,由此楊得志終於意識到,這個高一刀也不是個好東西,這是故意看笑話呢,說不定這就是他下的套!這事正在炊事班裡發生著,可是身為炊事班班長,同時又是司務長的牛大叔卻一直不見人影,楊得志大概也猜到了原因,看來不用指望了。

    最大的難題就是這個小紅纓,是個孩子,混不吝,油鹽不進。不能動手打她,也不能張口罵她,官威又鎮不住她。楊得志心中暗道失策,不該把這缺德孩子當成首要目標。為今之計,只能繞過她去,更換目標,直奔主題,趕緊結束這個麻煩。

    於是,楊得志再次做了個深呼吸,不再去看當面的小紅纓,鐵青著臉問這幾個站起來的人:「現在誰是班長?」

    楊得志首先目視馬良,馬良目視前方不說話;楊得志又看向劉堅強,劉堅強側過頭,目光緊盯著身邊的羅富貴不說話;於是楊得志看向羅富貴,羅富貴卻學著劉堅強的模樣,像個路標一樣,扭著大臉就望向了吳石頭。

    楊得志的目光終於落在那個拍過自己一鍬的土豆身上,對傻成一坨的吳石頭怒道:「這你都不敢承認嗎?你給我說話!」

    吳石頭先是大聲回答:「俺敢。」然後又傻咧咧地反問楊得志:「讓俺承認啥?」

    周圍終於有人笑出了聲,劉堅強再也看不下去了,抬手一指臭不要臉的羅富貴,對楊得志大聲道:「報告,他是副班長。」

    羅富貴無奈地收起了路標的造型,下意識地抓了抓後腦勺:「呃……哦……對對,差點忘了,我是,我是副班長。」

    楊得志快崩潰了,這一個個的,這都是什麼玩意?一腔怒火化作機關槍,對羅富貴劈頭蓋臉就開腔,對九班佔桌子的問題展開猛烈炮轟,狠言厲色口沫橫飛,痛斥九班胡作非為沒良心不配做中國人,間接影響了抗戰救國大計。

    良久,洋洋灑灑慷慨激昂的批評終於告一段落,楊得志累得喘著粗氣兒指問羅富貴:「你還有什麼話說?嗯?」

    羅富貴卻苦著一張醜臉,委屈道:「天地良心啊,這都是沒影兒的事!楊教導,你可不能睜眼說瞎話啊!你把這事弄反了啊!」

    楊得志差點一個跟頭摔地上:「你你……你說什麼玩意?」

    羅富貴忽然悲憤道:「是他們故意孤立我們,嫌我們九班覺悟低,吃飯都懶得挨著我們!不信你問問啊。這不人都在呢嗎?你問問啊?一問不就知道了嗎?你倒是調查清楚再說啊?我們九班都已經慘成這樣了,你為什麼還要不依不饒啊?八路軍還有沒有天理啊?」故作沉痛地說完了這番話,羅富貴就一眨不眨地看向小紅纓。

    楊得志忽然有點懵,全場觀眾忽然有點寒。

    原本坐在桌邊沒什麼表情的小紅纓,聽了羅富貴的話,又接收到了羅富貴的眼色,終於翹著辮子跳起來了。

    「就是啊!」小紅纓抬手一指站在附近的團部通信員,扯開小嗓子大聲問:「小豆,你也是瞧不起我們的吧?你說,是不是?」

    通信員小豆摸了摸掛在身後的嶄新盒子炮,左右瞧了瞧,紅著臉,無奈道:「是,過去我一直笑話九班,故意不理他們。但是現在……我端正態度了,改正了錯誤思想,努力接近他們,也願意……和他們一起吃飯了。」

    小豆身邊的兩個團部通信員跟著連連點頭:「是啊,我們也願意接受他們了,明白了孤立他們不對。」

    隨著小紅纓目光一轉,衛生員小紅和葵花連忙訥訥道:「那個……好像……是冤枉九班了。」然後兩個女兵就低下頭撕衣角。

    因為一連自己有炊事班,所以院子裡基本都是二連三連和新兵連的兵。新兵們都抱定了一個想法,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夾著尾巴的新兵才是好新兵。二連的兵全都把視線轉向了高一刀,發現連長只顧著低頭喝湯沒反應,所以二連的所有人都不說話。

    最糾結的是三連的兵,要不要出面據理力爭?那些炊事員們都在冷眼看著呢,如果把這件事挑大了,既不能立功,也不能得好,牽連一片。一向和九班有仇的二連都不願意搭理,楊指導員你扯這個小丫頭幹什麼?這不是自己找麻煩麼?連長又不在,沒有主心骨,不知道怎麼辦才對。於是,三連的兵都互相看著,你瞅我我瞅你,都等著別人先出頭。

    楊得志的臉色已經由青轉白,呆呆地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只能看到兩隻奇醜無比的小辮子在眼鏡片裡面晃蕩著,顯示著極其可恨的得意。

    咳——

    一聲咳嗽突然打破了滿場的寂靜,牛大叔一邊收拾著手中的煙袋,一邊走出了屋門口。

    小紅纓聽了這聲咳嗽,正在得意晃蕩的小辮猛然一僵,不由自主開始輕輕挪動小步子,悄悄的,一點點地蹭到別人身後,努力讓自己的小身影變成空氣。

    牛大叔徑直到了楊得志跟前,「楊教導,你說得很好,批評得對。這個事我們炊事班應該負主要責任,是我管理疏忽了,我要做檢討。」

    這件事已經被缺德丫頭和羅富貴給攪成了一鍋渾水,楊得志本想點起一堆開門火,結果反而變成了將自己架在火上烤,如果繼續扯下去,必然亂糟糟,結果難料。如果牛大叔不來,那楊得志就徹底下不來台了。

    於是……片刻後,炊事班大院裡又恢復了喧囂……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2
155.第155章 軍號

     月上梢頭,師屬醫院的那間西屋裡已經點起了燈。

    周晚萍反騎在椅子上,兩隻胳膊交疊架在椅子靠背頂端,漂亮的下巴枕在胳膊上,聚精會神地望著坐在床邊低沉訴說的男人,漸漸聽入了迷。

    故事中,有塞外的茫茫白雪,有黃河畔的酷日炎炎,有凝固的血紅,有化作灰燼的煙青。波瀾壯闊的背景下,有千千萬萬個身影,周晚萍卻偏偏覺得,這是一個孤獨的故事,沒有希望和盡頭的故事。

    最初,是被周晚萍逼問,然後,是被周晚萍誘導,最後,變成了胡義的自言自語主動訴說。出乎胡義自己的意料,這次他居然沒有那種揭傷疤的痛苦感覺,感覺像是在講述另一個人的故事。胡義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也許是因為醫院的味道,也許是因為面前是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又或者是因為這個亂糟糟的房間,和無拘無束的聽眾周晚萍。

    他講了很多,從塞外說到江南,他講得很細,甚至認真描述了頭疼時候的種種幻象經過,除了有關蘇青的部分,他基本都說了。

    一直到故事結束了,兩個人仍然在昏暗的燈光中靜視著,男人仍然坐在床邊,女人仍然趴在椅背上。

    終於,周晚萍站起來了,離開了椅子,習慣性地將兩手抄在白衣兩側的口袋,晃著高挑的身形踱步到窗邊,看著窗外枝頭的月色,停了一會,才反回身面對著胡義說:「你確實病了。現在太晚了,明天我給你做一次檢查。」

    胡義抬起頭,看著窗邊的高挑問:「你是說……我可以住院?」

    「等明天檢查完了再說吧。」然後周晚萍徑直走到屋門口,推開門朝院子裡叫了聲:「小劉。」

    一個小護士從隔壁跑出來,到了門口:「周醫生,什麼事?」

    「病房還有位置麼?」

    小護士低頭迅速考慮了一下,又探頭看了看屋裡的胡義,猶豫著說:「後院還有個位置,可是……」

    周晚萍直接點點頭:「行,你安排一下,一會讓他過去。」

    ……

    後院其中一間低矮的小土房,窗檯上一盞油燈如豆,房間裡用木板搭起了四張床,床之間隔開些許距離用作過道,並排排列,屋裡瀰漫著一股臭味,同時夾雜了淡淡的血腥味。小護士指著靠近最外邊的唯一空床告訴胡義:「你住這裡。有什麼事的話大點聲喊我就行。」然後輕輕關上門離開。

    胡義藉著昏黃燈光,仔細看了看。最裡面的床上躺著的病患,身上打了十幾處髒污繃帶,似乎,他的雙手和雙腳被繩索捆在了床邊,一動不動,沒有聲息。

    第二張床上的病人蓋著破被子,不過,被子的下半段基本是平的,應該已經沒了雙腿,光線不良看不清容貌,他的嘴裡不停在呢喃著,帶著哭腔:「我吹不響……我真的吹不響……要衝鋒了……我得吹響它……」

    第三張床上的病人被繃帶纏住了雙眼,他的腹部也纏著厚厚的繃帶,有血漬浸透出來。

    在一陣木板的吱吱嘎嘎聲中,胡義卸下了滿身疲憊,和衣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傾訴過後的他覺得很舒適,絲毫不受腥臭氣味的影響,也不介意第二張床上那高燒中的司號兵在不停歇的呢喃,起碼這比炮火的聲音舒服多了,比羅富貴的鼾聲小多了,更像是催眠的歌聲。

    「你也快要死了麼?」

    這聲音彷彿來自地獄,又彷彿來自天堂,胡義側歪過頭,看向距離自己最近的第三張床:「為什麼這麼問?」

    「輕傷的不會抬到這裡來,而抬到這裡來的,沒幾個人還能再活著抬出去。咳……」蒙眼人有氣無力地說完了話,又壓抑地低咳了幾聲,似乎被咳嗽牽拉了腹部的傷口,而感到痛苦。

    胡義重新躺正了身體,看著黑漆漆的屋頂:「不知道,也許吧。」

    靜了一會,蒙眼人又說:「也許你不會死。」

    「為什麼?」

    「我聽得到,至少你是自己走進來的,所以你還可以走出去。」

    胡義沒說話,靜靜合上了雙眼。

    「我不想死。」蒙眼人繼續淡淡說著,不介意第四張床的人究竟是誰,也不介意他有沒有在聽。

    「我真不想死,我捨不得。你知道麼,在老家,我還有塊地呢,就在山腳下,是塊好田。憑這個,我肯定能說個好婆娘,我喜歡屁股大的,既好摸,又好生養……現在是春上了,到忙時了……我捨不得……」

    在蒙眼人的傾訴中,胡義安然入睡了,難得地做夢了。

    胡義夢到了一把軍號,銅黃色的喇叭精緻地環繞成一個扁圓,輝映著金屬般的驕傲。號管上緊緊繫著一塊長長的紅色綢帶,光鮮亮麗,迎風飄擺如血,美麗得令人毛骨悚然,驕傲得令人慚愧……一個年輕的司號兵,身影模糊,躍出戰壕,巍然聳立,高昂胸膛。一把清晰的金色軍號,迎著如雨彈幕,迎著腥風,系在軍號上的血色精靈,如一團烈焰般炙熱地飄擺,奏響了衝鋒的樂章……號聲清澈,嘹喨,激昂,穿透了山嶽,喚醒了無數的靈魂,驅散了無限的恐懼,繪出一片黎明的曙光,伴隨著無盡的山呼海嘯,一遍又一遍地迴響在硝煙中……直到年輕的司號兵倒在狂風裡,仍然餘音不絕,蕩氣迴腸……

    在悠揚的軍號聲中,胡義醒了,他以為自己仍然夢著。當他看清了屋內的光,看到了窗外的天亮,才知道自己真的醒了。那悠揚的旋律,是起床號。

    好久沒有聽到過軍號聲了,幾乎把它給忘記了。當年的六十七軍裡也有司號兵,後來,幾乎沒有衝鋒了,後來,總是挖戰壕了,所以就漸漸聽不到了。獨立團曾經也有司號兵的,後來,都犧牲了,後來,一直在隱蔽和轉移中度過,所以也聽不到了,至少在胡義到達獨立團的時候已經沒有了。

    第二張床的司號兵死了,他被機槍子彈打碎了雙腿,截肢了,感染了,沒有藥物消炎了。他在持續數天的高燒中整日整夜地呢喃著,終於在這個黎明前歸於平靜。

    在悠揚的起床號聲裡,司號兵的屍體被抬出了病房,一隻手中死死攥著一支銅黃色的號嘴子,這是他唯一能夠帶走的榮耀。

    號嘴子是司號兵貼身保留的,軍號會換,但是號嘴子不會換,無論是調換兵種了,退役了,或者犧牲了,號嘴子仍然可以留著,成為私人物品,成為紀念,成為永不停歇的樂章,一直嘹喨在司號兵的耳畔。

    ……

    在上午的陽光下,那個小護士領著胡義來到周晚萍的辦公室。

    與周大醫生的宿舍反差極大,這裡乾淨整潔,排列有序,一塵不染。

    坐在辦公桌後的周晚萍見胡義微皺眉頭四下里看,猜到了胡義在想什麼,漂亮飽滿的嘴唇一咧,朝胡義道:「看什麼看?懶得洗腳的人未必也懶得洗臉!」然後起身指著窗邊的一個板凳:「坐這,把帽子摘了。」

    胡義不覺一笑,虧她說得出口,摘了帽子到板凳上端坐。

    周晚萍俯下身來,隨手掃了掃胡義的頭髮,藉著窗外的陽光,開始仔仔細細地觀察。頭頂,腦後,脖頸,額頭,兩頰,將所有的細微傷痕全部查看了一遍。

    通過胡義昨晚的描述,周晚萍判斷他可能是因爆炸衝擊導致的腦震盪,但是也不排除有彈片造成腦部受傷。現在仔仔細細地查看下來,沒發現頭上有可疑傷口,不會造成腦受傷。

    只能推測為腦震盪,但是憑胡義描述的幻覺情況,又與周晚萍所瞭解的腦震盪症狀有點不同,有點怪。另外,周晚萍覺得胡義的心理一定也有問題,他太消沉了,他身上的那股疲憊感來自他的心。憑他的血雨腥風經歷,和那些傷痕記錄,他不該成為一個主動要來住院的人,他為什麼逃避?想逃避什麼?。

    周晚萍站在身後半天沒動靜,胡義不由問:「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周晚萍回過神來。

    「關於我的頭疼和……」

    「嗯,懷疑你是腦震盪,不過,你的情況又有點怪,我不能肯定。要是發作的時候讓我看一下就好了。」

    「……」

    「行了,暫時先這樣吧,等我抽空研究研究看看,你這腦袋究竟是什麼問題。」周晚萍邊說著話,邊去洗手。

    「那麼我……能住院麼?」

    周晚萍往臉盆裡甩著手上的殘水,不回頭地答:「你不需要住院,你需要的是有事可做。你說呢?」

    胡義嘆了口氣,沒說話。

    過了一會,周晚萍把雙手處理完了,返回她的辦公桌後坐下,又說:「還有啊,本醫生給你看病可不是免費的。」

    「……」

    「幹嘛這副表情?你是開小差來的,我當然要特殊對待。」

    「我很窮。」

    「我知道,所以呢,你可以先欠著。診金也不貴,先幫我弄一箱酒來,搞到以後給我送來就行,但是不許別人知道。」

    「酒?」

    「嗯,今天你可以再住一天,明天就回去吧,抓點緊,別給我拖太久,我急用,再累也得把這事給我辦了!」

    胡義無語,看來你也沒拿我當外人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2
156.第156章 看與窗

     大北莊邊上一間房,坐落在陽光底下暖洋洋,緊閉著一扇門,卻有一扇空蕩蕩的窗,一個穿著軍裝的小姑娘,兩隻辮子扎得不像樣,懶洋洋地坐在窗檯上,一雙小鞋蕩在窗口外晃啊晃,眨巴著大眼望遠方。

    一個年輕的八路軍戰士,背靠著窗根坐在地上,長相精神腿挺長,一邊曬著太陽,一邊傻傻地看著衛生隊方向。

    小紅纓收回漫無目的的視線,歪著腦袋看了看窗根下邊的馬良,俏皮地眨巴眨巴眼,然後順著馬良的視線,也看向衛生隊方向。

    衛生隊門口外,葵花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衣裳,沒穿外套,只著襯衫,不停地揉搓在搓板上,時而抬手抹抹汗,挽著衣袖露出白皙手臂直晃眼。另一邊,小紅正在把洗後的床單拋在晾衣繩上,踮著腳,昂著頭,更加突出了胸前兩個鼓脹。

    小紅纓知道男人會喜歡女人,也知道女人會嫁給男人,然後就會忽然冒出幾個孩子來,令她十分好奇,但目前她所能知道的只有這些。自從九班閒下來沒事幹,小紅纓就發現,這馬良閒著沒事就往衛生隊那邊看,見到小紅和葵花就捨不得挪開眼,前些日子孫翠住在這的時候,他有時也會偷偷看得忘了眨眼。

    於是,小紅纓故意輕聲問:「好看嗎?」

    「好看。」馬良根本就不知道小紅纓在問什麼,仍然呆呆注視著那兩個美麗曲線,順口含糊回答。

    「哪兒好看?」

    「胸……」第二個字沒來得及出口,馬良猛然醒悟,立即收嘴,一抬頭,發現那對大眼睛裡含著笑,正在賊兮兮地盯著自己,趕緊目光一轉,去看操場上的訓練:「刺刀拼得好看。」

    咯咯咯……窗口響起笑聲,夾雜了一絲嘲諷,令馬良尷尬得滿頭黑線。

    「死丫頭片子,你笑個屁!我回去了。」馬良起身欲走。

    小紅纓勉強止住了笑,連忙道:「哎,別走啊。小丙還沒回來呢,萬一檢查不合格,你還得幫我改呢!好了好了,我不笑你了還不行?小心眼。」

    馬良翻了翻白眼,又坐下了。

    坐在窗檯上的小紅纓向前彎了彎腰:「喂,你為啥那麼願意看呢?」

    「你還說?」

    「喂,我保證不告訴別人!你跟我說說唄?」小紅纓擺出了一副虛心求教的架勢來。

    「……」馬良懶得搭理。

    「我都瞧見好多次了,你動不動就看人家小紅和葵花,你還偷偷看孫姨。是不是?哎,你為啥不看我呢?」

    「……」

    「喂,問你呢。這有啥不能說的啊?」

    滿頭黑線的馬良抬頭瞅了瞅窗檯上的小丫頭,發現她認真地咔吧著眼,居然真是一本正經地等待答案呢,於是沒好氣地回道:「你一個小黃毛丫頭,有啥可看的?」

    「喂,我也是女的啊?我比葵花長得好看吧?我比小紅……也差不多吧?憑啥不看我?」小紅纓既有不理解,又有不甘心。

    感覺小紅纓話音裡突然帶了點酸味,看到她瞪著大眼直皺小眉毛,馬良下意識地把視線放低了一截,瞅了一眼她那平坦坦的小胸脯,撲哧一聲笑了。

    馬良這一眼雖然閃得挺快,仍然被小丫頭注意到了,於是她不由低下頭,認真地看了看自己的小胸脯,終於找到了答案。怪不得,葵花那麼難看都有人看呢,姑奶奶這麼好看都沒人看呢,原來男人都是愛看這個,不看臉的啊?蒼天,我的居然這麼小!怎麼辦?

    正在這時,替小紅纓去團部送檢查的小丙回來了,馬良開口朝走過來的小丙招呼:「政委怎麼說?」

    小丙悶著頭走到馬良身邊坐下來,嘆了口氣:「我算倒了黴了,政委剛走了。就晚了那麼一會兒,你說你早點寫出來多好。」

    「走了?上哪了?」

    「上午接通知,師裡明天有會,剛走。」

    小紅纓晃了晃辮子:「走了就走了唄,那就等回來再說。馬良,咱們回家。」

    小丙苦下臉來:「你這坐牢的倒是不著急,可是我的崗撤不了啊,沒良心的玩意,上輩子欠你啥了?」

    ……

    政委走了,楊得志挺著胸膛在團部裡轉悠了好幾遍,指揮著不在崗的警衛員和通信員開始打掃衛生,然後到政工科的小辦公室裡,跟蘇青高談闊論了一番,從光榮的無產階級,說到偉大的共產主義理想,從抗戰救國,說到瞭解放全人類的大業,又從他自己那不平凡的人生,說到了遠大的抱負志向,英俊的面孔透著自信熱情的魅力,一對眼鏡片都跟著閃閃放光芒。

    楊得志是從學生運動和群眾工作中走出來的,蘇青是從情報工作中走出來的,兩個人是相同的信仰,但是蘇青傾向於冷靜看待,性格又偏靜,所以她有點跟不上楊得志的高昂情緒,只好把自己變成捧哏,用欣賞和欽佩的眼光,聆聽楊得志才華橫溢的演講,羨慕楊得志的滿腔革命熱情。

    說得累了,楊得志終於在蘇青的書桌對面坐下來,直接抄起了蘇青的水杯喝了幾口水。

    蘇青稍微楞了一下,然後起身:「哦……那是我……我給你重新倒一杯。」

    楊得志一抬手攔住想要去另外拿杯子的蘇青:「不用不用,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見外的,沒事,這個就行。另外,你以後別叫我楊教導,現在咱們都是一個戰壕裡的革命同志了,那麼生分幹什麼,直接叫我得志就行。」

    蘇青尷尬地微笑了一下,重新坐下了。

    這時,院子裡傳來的戰士的對話聲:

    「哎,小丙,你怎麼回來了?」

    「替丫頭送檢查給政委。」

    「政委剛才走了。去了師裡,明天開會。」

    「啥?唉……苦命的我……」話落後小丙的腳步聲走出了院子。

    一聽到『丫頭』這兩個字楊得志就忽然覺得鬧心,昨天晚上在炊事班院子裡被她當面謾罵,弄得顏面掃地,到現在胸口還發悶呢。楊得志並不知道小紅纓在關禁閉的事,於是問蘇青:「那丫頭寫檢查?為什麼?」

    蘇青不願提及昨天的不愉快細節,只是簡單地回答:「昨天中午她犯了點小錯誤,政委罰她到禁閉室寫檢查了。」

    「什麼?」楊得志一愣:「關禁閉了還能出來?」

    「禁閉室沒安窗,她常常偷溜出來。只是個孩子,捨不得說她。」

    楊得志忽然一正色:「這怎麼能行?總不能為了一個孩子,就把紀律的嚴肅性給破壞吧?那禁閉室不是形同虛設嗎?還能叫禁閉室嗎?軍隊裡講求的是令行禁止,她是個孩子,對她寬鬆點沒錯,但是畢竟全團戰士都在看著呢吧?這影響有多壞?組織威信何存?蘇青,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蘇青想了想,不由點點頭:「確實有點不妥。」

    「現在政委不在家,我身為教導員,你是政工幹事,這紀律和思想方面的問題咱們必須要擔起來,查缺補漏。這可不是小事,你先忙,我現在去禁閉室看看。」楊得志說完話正了正帽子,起身出屋。

    看著楊得志離開,蘇青收回目光,落在桌面的水杯上。小丫頭是個孩子,蘇青對小丫頭沒有任何想法,但是禁閉室敞著窗口,這一點蘇青是不贊同的,楊得志說得沒錯,那就不叫禁閉室了,所以蘇青心裡贊同楊得志去採取些辦法。

    蘇青站起來,拿起那個水杯,將杯中的水散潑在地面上,用作降塵。然後到臉盆邊上,倒上熱水開始洗杯子。洗了一遍又一遍,仔仔細細認認真真,不放過任何一個位置,然後換了水,再洗一遍……

    小丙靠坐在禁閉室的窗根底下,曬著太陽睡著了,冷不丁聽到有人在面前大聲咳嗽了一下,迷迷糊糊睜開眼……立即跳起來,慌忙背槍甩手敬禮。

    楊得志黑著臉厲聲道:「不像話!對得起軍裝嗎?對得起槍嗎?這樣站崗,是要害死全團嗎?」

    小丙立得筆直不敢吭聲,楊得志走到窗口,往禁閉室屋裡看了看,回頭又問:「你看的人呢?嗯?說話!」

    「我……她……我不知道,她可能……跑出去了。」小丙慌張地回答。

    「現在就給我去找!她要是不回來,那你就給我進去!」楊得志豎著眉毛撂下這句話就走了。

    一段時間後,小丙和小紅纓一起往禁閉室的路上走著。

    「哎,小丙你說,你願意看我還是願意看葵花?」

    「小姑奶奶,你說你招惹楊教導幹啥?這回我算慘了,瞅他剛才那德行,我也好不了。唉……」

    「你說啊?」

    「說什麼?」

    「願意看我還是願意看葵花?」

    「……」滿頭黑線的小丙沉默了一會,突然故作狠狠道:「我真想一巴掌把你給拍成葵花!」

    「瞅瞅你這個喪氣樣兒,他又不是政委,怕個屁啊!回去就回去唄,有啥了不起的!」

    小紅纓晃悠著小辮子往前走著,忽然停住腳步,看著遠處的禁閉室問身後的小丙:「哎,那是三連的人吧?他們幹啥呢?」

    小丙聞聲抬頭一看,幾個三連的兵正在禁閉室的窗口忙活著,木板鐵釘加錘子,叮叮噹噹砸得一片響。

    「丫頭。」

    「嗯?」

    「這回你肯定比我倒霉!」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2
157.第157章 烏雲的孩子

     天亮了,卻又好像沒亮,因為看不到朝陽,只是一夜之間,天空忽然灰濛蒙的,被烏雲遮蔽了。

    陰霾的天空下,群山簇擁著一條路,蜿蜒起伏,沒有這端,也沒有那端,因為路的兩端都湮沒在灰色的蒼茫裡。

    一個孤獨的身影,遠遠的,淡淡的,漸漸走出了蒼茫,走在路上,灰色的軍裝,與灰色的烏雲同色,看起來,他就像是來自烏雲,又或者,他就是烏雲的孩子,陰鬱,頹廢,卻能夠蔓延成鋪天蓋地的壓迫,澎湃著流過無數仰望……

    路就在腳下,就在眼前,一直晃啊晃,儘管有高低,儘管有轉折,但是路還是路,山還是山,烏雲還是烏雲,行者還是行者,什麼都沒變。

    第二張床上的蒙眼人也死了,也是死在起床號聲之前。在昨晚,他似乎也意識到他快死了,儘管已經有氣無力,儘管聲音越來越低,他仍不停地訴說著,說他捨不得,說他那塊地,說他喜歡屁股大的女人,說第一張床上的病人因為不停地試圖自殺而被捆著,說一切他能說的。好像他以為只要他不停地說話,就能熬過夜晚的黑暗,看到今天的黎明。很可惜,今天沒有黎明,因為今天的黎明被烏雲遮蔽了,是陰天,即便他活到了今天,也看不到黎明。

    今天早上,離開病房之前,胡義解開了束縛第一張床上那個重傷員的繩子。胡義知道,他和自己一樣,只是想要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擺脫疲累,擺脫痛苦,他只是想要休息。

    胡義羨慕他們,羨慕司號兵可以在不知不覺中死去,羨慕蒙眼人死前仍有留戀的東西,羨慕被捆著的人能夠遇到自己,更羨慕他們都能找到真正安靜的地方,他們都是幸福或者幸運的人。

    今天早上,離開醫院大門口的時候,胡義碰巧遇到了周晚萍,看起來很像是碰巧,可是胡義知道是她在等,因為她的住處和她的辦公室不需要經過大門。站在大門裡的她只說了一句話:「你是病人,你的疲累緣於你的病。現在我需要你以軍人的名譽向我保證,你會還了我的診金,和你欠我的人情。然後,我才會想辦法治好你的病。」胡義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給大門框裡那個高挑豔麗的成熟身影,留下了一個淡淡的微笑,然後離開,大步走向烏雲濛濛。

    ……

    下午,天色愈加陰霾,漫天的烏雲壓得更低了些,微微的起了風,那風不再是干燥的,變得有點濕潤,有點冷,使雲底下的大北莊顯得黯淡荒涼。

    政工科的辦公室裡,蘇青在她自己的書桌後面坐著,楊得志也在,坐在書桌側面的板凳上,與蘇青聊著。

    「政委說過什麼時候回來麼?」蘇青問。

    楊得志推了推眼鏡:「應該明天就回來了。」

    蘇青想了想後說:「我看,把小丫頭放出來吧,畢竟她還小,不能以成年人的紀律要求她。」

    楊得志笑了笑:「我楊得志的心也是肉長的,你以為我忍心麼?我壓根就沒抓她,那小丫頭倔著呢,是她自己非要回禁閉室的,我今早還去看過了,一切正常,她沒事。再說,這是政委的命令,要解除也該由政委來決定,也不差多關一天,如果半途而廢,那這紀律的嚴肅性豈不是又成兒戲了?是不是?」

    蘇青沒說話,只是猶豫著點了點頭。

    忽然,一個戰士匆匆跑進團部院子:「報告,楊教導,胡班長回來了!」

    楊得志和蘇青兩人同時一愣,蘇青發愣是詫異胡義的失蹤復返,楊得志發愣是因為一時沒聽明白報告內容,於是問:「什麼胡班長回來了?」

    「失蹤的九班班長胡義,他回來了,馬上就進莊了。」戰士重複了一遍。

    楊得志猛地想起一句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是沒想到機會能來得這麼快,河對岸扔過來那一顆銷魂的手雷,是楊得志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

    他猛地離開板凳站起來,朝門口的戰士命令道:「你帶人立刻把這個逃兵給我抓了,帶到這來。快!」

    沒多久,一個結實挺拔的軍人身影走進了政工科,帶著滿身征塵,也帶著靜靜的泰然,剛毅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疲憊,深邃的眼底倒映著一抹蒼涼。

    胡義進門兩步站定,靜靜看了看對面書桌後的美麗身影,然後才偏頭瞅了瞅側邊的楊得志,淡淡說:「我要見政委。」

    楊得志把雙手背在身後,昂著眼鏡往前邁出兩步:「政委不在,現在由我處理情況。」

    「你憑什麼?」

    「憑我是獨立團教導員!」

    胡義沒想到,自己離開三天,這個姓楊的居然變成了獨立團的教導員。一雙細狹的眼把梗著脖子的楊得志從頭到腳仔細掃了一遍,然後淡淡問:「哪個營的教導員?」

    站在胡義身後的兩個警衛員,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不自然,勉強繼續裝出嚴肅的表情。這九班裡都是能人,真不是一般人能蓋住的!教導員這個頭銜如果繼續被九班蹂躪下去,恐怕要變成笑話的同義詞了吧?

    楊得志被噎住了,第二次被同一句話給噎住了,嗓子疼,一時又說不出話來。

    蘇青太清楚胡義的德行了,楊得志鎮不住這個魔鬼,所以得幫楊得志一把。於是蘇青對胡義開口說話了:「如果你還是軍人,他就有權利處理你!」聲音不大,但是字字清晰,只說了這麼一句,然後蘇青就低下頭擺弄手中的鋼筆,不再看那雙細狹的眼。

    蘇青的話彷彿一支鎮靜劑,胡義眼中的那絲桀驁轉瞬不見,他靜靜看了看桌後的蘇青,終於將視線正視端平,焦點放在對面的牆壁上靜立。

    「把他給我捆了!」楊得志受夠這些沒用的了,直奔主題。

    兩個警衛員看了看楊得志,又看了看不抬頭的蘇青,再看了看一動不動的胡義,最後兩人又相互看了看,終於有個人跑出去找繩子。

    「我聽說,你在那邊就是個逃兵,現在到了這,又當了逃兵。你這就叫狗改不了……」楊得志說到這忽然想到蘇青還在身後,自己是教導員,於是停了一下,才繼續道:「我問你,逃兵該怎麼處理?」

    一般人在這時候都會沉默了,不說話了,或者辯解求饒。胡義偏偏沒這樣,他毫不猶豫地開口回答了,沒有表情,語氣平淡,冷靜得好像與此事無關:「就地正法。我要求對我執行槍決。」

    胡義知道八路軍行刑的時候,為了節約子彈,常常會採用些『特殊』方法,作為當兵多年的人,他希望自己死在槍口下,所以他直接提出要求。

    蘇青仍然沒抬頭,但是她手中一直擺弄的鋼筆瞬間停住了。

    這個回答同樣出乎楊得志意外,是不是聽錯了?這麼幹脆?這麼直接?還想等你辯解求饒,然後再一錘砸碎你的希望呢?還在醞釀如何羞辱你呢?這下全讓你給省下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了,不知所措。

    見沒人說話,胡義再次對楊得志重複:「我要求對我執行槍決。你還沒有回答。」

    楊得志終於反應過來,發現那雙細狹的眼睛不知何時已經看向自己,那目光裡帶著刺骨的寒冷,令對視者脊背發涼,那份刺骨的寒冷中裹挾著危險,令楊得志毛骨悚然,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距離的拉開仍然沒有使危險的感覺變淡,彷彿有一把鋒利的刀正頂在咽喉,讓楊得志感覺自己被挾持了。那隻猛獸似乎露出了獠牙,已經做好了撲過來的準備,這間屋子太小了,無處可躲,只能屈服:「我……同意。」

    那雙細狹目光終於重新擺正,繼續注視前方的牆。

    胡義身後的警衛員懵了,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出去找繩子的那個這時回來了:「胡班長……那個……我……」

    胡義什麼反應都沒有,於是兩個警衛員將胡義反手給綁上了。

    額頭見汗的楊得志終於長出了一口氣,一對眼鏡片上恢復了明亮的光澤,大聲命令道:「讓全團到操場集合!」

    兩個警衛員押著胡義靜靜出門了,心情愉快的楊得志回頭招呼蘇青:「走吧,咱們一起去操場……蘇青?蘇幹事?哎?你怎麼了?」

    「呃……嗯?我……我沒事,我沒事,那個……我等會就去。」

    楊得志發現蘇青臉色很不好,好像掉了魂,以為她怕見這種場面,於是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軍隊就是軍隊,紀律就是紀律,原本我是想開個小會討論一下的,但是他已經主動承認了,那就沒必要了。對這種害群之馬如果姑息,就會害了全軍。哦,我先過去了,你抓緊啊。」話落後,楊得志背著手走出了政工科。

    抓著鋼筆的白皙手指終於開始發力,越捏越緊,直到手指開始微微顫抖。啪——清脆的斷裂聲過後,藍色的墨水迸裂開來,斑斑點點地灑滿桌面,一朵一朵,像是藍色的花……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2
158.第158章 刑場

     除了一連的幾個哨兵和團部的人,誰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集合命令迅速傳達到了每個部門單位,一二三連和九班,供給處炊事班衛生隊,外加新兵連,除了警戒哨位上的在崗人員,都匆匆到操場集合站隊。

    幾個團部警衛員按照楊教導命令,搬來一些書桌和木板,匆匆在操場的寬側搭起一個簡單的木檯子。不時趕來的戰士們在操場上亂紛紛地排列著,相互打聽著,到底是鬼子要來了?還是要改善生活包餃子?操場邊搭木檯子幹什麼?看來是要唱大戲吧?七嘴八舌嗡嗡響。

    小紅纓仰躺在禁閉室的破床上,耷拉著兩隻散亂的小辮,眨著一雙黯然的大眼睛,呆呆地看著破爛的屋頂。

    這一次她真的被關住了,那扇原本豁亮的窗口,現在已經被七扭八歪的木板給釘住了,漏著不規則的幾個窄窄縫隙。門外站崗的人也不再是團部警衛員小丙,而是三連的兵,那扇門,從外面緊緊地栓上了。

    已經被關了一天一夜,成為了真真正正的關禁閉,小紅纓不明白,為什麼狐狸會喜歡呆在這裡?沒有人會喜歡呆在這裡,這裡除了孤獨,還是孤獨,在這裡,時間彷彿無盡。她的小心靈裡,開始產生了懷念,懷念河邊懶洋洋的卵石,懷念山頂自由的風,懷念狐狸。呆呆的,黯然……

    忽然聽到操場上開始嘈雜起來,小紅纓用小鼻子深深做了一次呼吸,然後沒精打采地下了床來,趴上窗檯,扭歪著脖子,把眼睛湊近了木板縫隙,努力地往操場上看……

    風,似乎又大了一些,烏雲,似乎又低了一些,大朵大朵地緊密簇擁著,黑漆漆地奔流在頭頂,無窮無盡壓迫著仰望者的雙眼。

    黃土鋪墊的操場上,臨時搭成的木台前,黑壓壓地站好了一片,開始靜靜地等待答案。

    楊得志緊了緊衣領,正了正軍帽,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清咳一聲,幾步走上木台,背起雙手,以高瞻遠矚的姿態,將操場上的隊列掃視一遍,胸中感覺十分澎湃。

    「咳,同志們,全體指戰員們,把大家集合起來,是要宣佈一件事情,是要執行紀律,是要治病救軍,是要去除糟粕。咱們是什麼軍隊?嗯?咱們是八路軍,是人民的軍隊,是革命的軍隊,是黨的軍隊。所以咱們的戰士是驕傲的,是自豪的,是勇敢的,是無所畏懼的……但是今天,有人給八路軍抹了黑,開了小差,當了逃兵。他是個懦夫,他不配成為軍人,他更不配當八路軍……對於這種人,我們絕不能姑息,要用這個敗類,證明紀律的嚴肅性,證明八路軍是鐵一樣的軍隊……把他帶上來。」

    木台是用桌子和木板搭起來的,並不高,側邊擺了把椅子,用作台階。一個被反綁的人影,沒等身後的警衛員動作,當先兩步就上了台,然後穩穩當當地走向檯子中間。他每向前邁出一步,都清晰地發出吱嘎吱嘎的木板聲響。

    在一次次的木板吱嘎聲中,全場徹底靜了,靜得吃驚,靜得可怕。

    台下的羅富貴張著大嘴說不出話來了,連呼吸都忘了,那堅定的步伐,那淡然的表情,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姥姥的,這一定是夢……

    木板的怪叫聲消失了,那個挺拔的身影在木台中央穩穩站定。晦暗烏雲,成為了他身後的巨大背景,在風的上面奔湧著,彷彿硝煙……那習慣性壓低的捲曲帽簷,遮住了光,遮黑了他的眉眼,遠遠的,只能看到古銅色的半張臉……

    「獨立團九班班長胡義,就是這個逃兵。他就是給咱們全團抹黑的人,就是給八路軍抹黑的人,就是不配成為軍人的懦夫。他本人已經對逃跑行為承認,現決定對他軍法從事!……執行槍決……」楊教導員的聲音,在烏雲底下的操場上飄蕩著,迴響著……

    猛然間,隊列的某一部分有點亂,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左推右搡地衝開身前的隊伍,朝木台前拱過來,一邊扯著破鑼嗓子叫喚著:「這不可能!姥姥的,胡老大不是逃兵!他娘的栽贓陷害,老子不服……沒天理啊……」

    在羅富貴眼裡,什麼八路軍,什麼紀律覺悟什麼為人民服務,不如一碟鹹菜來得實在。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慌了,本能地想衝到木台前去耍無賴。

    台上的楊得志一看又想鬧事的那頭熊,暗道炊事班的帳我還沒跟你算呢,指著羅富貴朝下喝道:「不像話!還愣著幹什麼?把鬧事的給我關起來!」

    一連和二連的兵都看了看各自的連長,沒動。三連裡衝出十幾個人來,烏煙瘴氣一陣亂,扯胳膊抱大腿,把羅富貴給壓住了。

    藉著這個混亂的空檔,馬良衝到了木台前,雙手抓著檯子邊緣,仰頭朝台中間的人帶著哭腔喊:「哥,你咋不說話啊?哥,你不是逃兵,你快說啊……你解釋啊……」接著就被幾個三連兵從身後扯住,任馬良不停地喊著,掙紮著,連拉帶拽,把他和羅富貴一起拖向距離操場最近的柴房。

    而巍立在台中間的軍人,從始至終沒動過,連頭都沒低下過,靜靜的,根本不看台下,他的視線,一直望著灰濛蒙的遠方,注視著烏雲奔去的方向,浩瀚蒼茫……

    吳石頭呆呆地站在隊伍裡,他只是覺得自己的班長站得很高,高得全團人都能看得到,好像風很大,不知道班長是不是會冷。

    劉堅強靜靜地站在隊伍裡,他想不通,為什麼都這種情況了,班長的身軀還能挺拔昂揚?這感覺很奇怪,劉堅強本以為自己會因此事而覺得羞愧,卻出乎意料地沒有,一絲羞愧感都沒有,這不是抹黑的感覺。

    三連長郝平對此事持肯定態度,在他眼裡主角是楊得志,出風頭的是三連,至於胡義,只是個可有可無的落後分子而已。

    一連長吳嚴從頭到尾冷眼看著,不說話不做反應,這是涉及紀律的問題,至少他不反對。

    二連長高一刀對此事沒有任何看法,只當看客,因為他根本就懶得去聽那個戴眼鏡的小白臉叫喚些什麼,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胡義身上了。胡雜碎身上似乎散發著某種……這種感覺高一刀也曾經有過,是在反衝鋒之前,是在突圍之前,是在陣地即將丟失之前,這感覺是……赴死之心!

    真搞不懂這個胡雜碎究竟是怎麼想的,他這不是腦子有病麼?高一刀看了看台上得意洋洋的楊得志,又歪頭瞧了瞧在台下吆五喝六指揮三連維持秩序的郝平,心說如果胡雜碎真想當逃兵的話,你們抓得到麼?瞅瞅你倆這個嘚瑟樣兒,憑胡雜碎現在這德行,如果沒被捆著的話,如果他願意的話,他一個人就能沖垮了你那紙糊的紅三連。

    ……

    木板之間的縫隙很小,很窄,能看到灰色的天空,能看到黑色的烏雲,也能看到操場上,風捲浮沙,陣陣掠過木台。

    距離有點遠,木台看起來小,但是那身影……就是狐狸!楊得志的講話聲伴隨著風聲,隱隱約約地飄到禁閉室裡。

    縫隙後的一雙大眼睛,先是放出喜悅的光芒,然後充滿了不解,接著驚訝,最後變成了憤怒。

    哐哐哐……小拳頭砸得屋門亂響。「趕緊開門,我要去見狐狸!」小紅纓的聲音在門後喊得又脆又亮,但是外面的三連戰士不搭理。

    哐哐哐……「快給我打開!你是死人嗎?信不信我要你好看?」門外沒反應。

    哐哐哐……「王八蛋,姑奶奶要發威啦!」

    看門的這位,是楊得志特意從三連挑出來的模範戰士。任小紅纓在門裡邊越砸越使勁,越罵越沒邊兒,也得不到任何反饋,站得一個好崗!

    一對小拳頭已經砸得腫起來,一對小辮子終於無奈地改變了方向,她爬上窗檯,試圖去蹂躪那些釘在窗口的木板。不顧手上的疼痛,使勁兒砸,不顧一次次跌翻在地上,重新爬上去狠命地踹。

    皮膚劃傷了,膝蓋跌破了,她全然不顧,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直到隱約地又聽到聲音:「……軍法從事……執行槍決……」

    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終於凝固住了,瞬間漫溢晶瑩。已經折騰得又髒又破的嬌小身軀踉蹌著爬起來,再次猛衝向屋門。

    咣——禁閉室的門被那個稚嫩的小肩膀撞得晃蕩了一下,門框上面的灰塵緊跟著落下一片。門裡傳來悲哀的哭聲:「嗚……求你了……把門打開……」

    咣——屋門再次猛地一晃,灑落的灰塵比前一次淡了。「嗚嗚……只打開這一次好不好……我以後不敢了……嗚……好不好……」

    咣——這次門框上已經沒有灰塵落下了,哭聲卻比先前更加淒厲。「嗚嗚……我有好多子彈……嗚嗚……我全都給你……」

    風,在不停地呼嘯,禁閉室的門,被一次次地撞響,那響聲越來越小,那哭聲也越來越小,逐漸湮沒在風中,卻仍然無休無止地重複著。門外,一個八路軍戰士挺著胸膛不為所動,警惕地瞭望著四方……

    一個美麗的身影站在木台側邊角落裡,齊頸短髮不停的被冷風撩撥起來,摔亂在白皙的臉上。她不想去看木台上那個挺拔蒼涼的軍人身姿,她又忍不住去看。

    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他在門框裡,他像是一幅照片;他冷漠,陰鬱中帶著一抹邪氣,他像是不羈的狂風,野蠻拂過,只留下淡淡的男人氣息,將照片刻成傷疤,永遠留在女人心裡。在樹下村的夜裡,他也在門框裡,他像是一幅畫;他淡然,平靜中散發著凜冽,他像是巍峨的高山,泰然無視一切,只留下一個滿足的微笑,將畫面凝固成水墨,永遠畫在女人心裡。

    這一次,不再有門框了,他的背景是廣袤的烏雲,是蒼涼無限,再也沒有束縛,肆無忌憚地瘋狂奔騰,彷彿在嘲笑無數仰望的目光。他,就和那烏雲一樣,晦暗,頹廢,卻又驕傲,張狂。彷彿,他隨時都會化作烏雲,被烏雲帶走,或者,他在等待著,被烏雲帶走,然後化作烏雲。

    蘇青的心裡,漸漸開始感到痛,她無法再繼續看這一幕了,莫名其妙的開始痛,這痛不是恨,不是憐憫,也不是同情,只是心痛,卻不知道為什麼心痛。

    你為什麼要這樣?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這肯定不是我想要的結果。你這個懦夫,為什麼永遠都在折磨我!魔鬼,逃兵,敗類,既然這麼願意死,那就去死吧……那顆痛著的女人之心,在歇斯底里地吶喊著。

    女人努力把目光移開那個逃兵,故意去看遠方的蒼茫,但是她的眼裡進了沙子,那雙冷麗的丹鳳眼,濕潤了,她發現那個逃兵的身影仍然停留在餘光的範圍內,是她故意留下的,她沒有做到……白皙纖細的手指緊緊攥著,指節變得蒼白,指縫間沾染著清晰的藍色墨漬,一片一片,像是藍色的花……

    風沙漫卷,流雲暗淡,密集的觀眾無聲肅立,這環境,這氛圍,這感覺,讓楊得志激動不已,讓他澎湃又陶醉,覺得自己像是一盞明燈,覺得自己像是普度眾生的神明。

    於是他不停地慷慨著,使勁揮舞並不強壯的胳膊,努力表現得義憤填膺,拚命想把他自己變成木台上的一團烈火,演得口乾舌燥頭頂冒汗。他渾然不知,肅立風沙中的人們,仰望的並不是他,而是他身邊的逃兵和頭頂的烏雲。

    這個雜碎原本就是個不要命的人,沒想到當逃兵也當得這麼不要命,這逃兵讓你逃成啥了?二連的戰士們這樣想著。

    這個煞星天生就是個愛鑽禁閉室的,你說你都跑了,又返回來幹什麼,這麼做可太囂張了吧?一連的戰士這樣想著。

    台上是指導員,台下是連長,三連的兵沒啥可想的了,一直在考慮這種情況下,最後還要不要鼓掌?畢竟指導員可累得夠嗆!

    新兵們只是傻傻地望著,他們第一次知道:原來,逃兵也可以驕傲,也可以犧牲……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3
159.第159章 女人心

     就在楊得志為他的演講畫上句號的時候,就在操場上徹底安靜下來的時候,台下響起了一個清晰的聲音:「我不同意!」

    這句話彷彿一塊拋出的磚頭,猛然打碎了一塊方玻璃,除了仍然毫無反應的胡義,無數驚訝目光瞬間投向聲音響起的地方。

    一個老八路,一邊將手裡的煙袋纏繞在煙桿上,一邊穩穩當當走到了木台之前,抬起滿是皺紋的臉,看著台上的楊得志。

    沒料到半路冒出個牛大叔,在楊得志眼裡,他不過是個倚老賣老的司務長,如今這是一箭雙鵰的好事,既能報仇,又是樹立威望的大好機會,無論如何也不能被攪合了,所以楊得志懶得多說,毫不猶豫地回:「事關紀律,你無權干涉。」

    「這是大事,我認為應該等政委回來定奪。」

    「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沒必要!」

    「我不同意你的說法。」

    「我請你保留意見。」楊得志話說得貌似客氣,但語氣是冷的,意思也很明顯,是要結束對話。

    牛大叔短暫地沉默了一下,重新開口:「現在我以司務長的名義,要求召開臨時干部會議討論決定。」

    「是他本人主動承認,有什麼可討論。現在我的職務最高,我不同意你的要求。」

    「那麼,我以黨員的身份,要求召開臨時黨委會決定。」

    「……」

    這個要求楊得志無法拒絕了,他緊皺眉頭與牛大叔對視了一會,無奈地點了點頭。

    除了政委丁得一,目前獨立團有五個黨委會成員,牛大叔,蘇青,李算盤,郝平,楊得志。會議人員不多,會議內容也不複雜,只要對牛大叔提出的意見表決就行了。所以操場上的隊伍沒有撤,仍然在操場上等著,木台上的胡義仍然雕塑般地站著。五個人離開人群一段距離,在操場一角站成一圈就地開會。

    雖然要開會決定,但是楊得志心裡還是有譜的,郝平這一票肯定是自己的,蘇青的一票也應該是自己的,對李算盤這個人不太瞭解,如果他不傻的話,至少也該是個棄權票,這會議沒懸念。

    雖然要求召開會議,但是牛大叔心裡沒底,他只是覺得自己必須這麼做,不只是為了小丫頭,也因為在牛大叔眼裡,胡義是個無慾無求的人。雖然他有很多毛病,可是絕對不是懦夫,牛大叔這麼做,也是為了良心。

    郝平不時地回頭去看操場,表現得不以為然,牛大叔知道他這一票不用想,肯定指望不上。李算盤吊著一隻空衣袖,低著頭,一直在踩地上的一塊小石頭,牛大叔覺得他這一票是有希望的,至少他是個明理的人。

    蘇青沒看任何人,她那雙丹鳳眼一直茫然地注視著蒼茫遠方,臉色非常不好,有點蒼白,掛著冰冷,像是病了。牛大叔知道,她是最關鍵一票,但是對她不瞭解,只知道她與楊得志關係挺融洽,聽說她對胡義的看法……很不好。想到這裡,牛大叔終於深深地嘆了口氣。

    倒背著兩手的楊得志一抬頭:「咳,好了,戰士們都在等著,咱們就長話短說吧。有誰同意牛大叔看法的,現在表個態,少數服從多數。」

    「我同意牛大叔的意見。」楊得志的話音未落,一個聲音就已經乾脆地回答了。

    誰都沒有想到,第一個表態的人是蘇青,其餘四個人都愣住了,這一票來得太快了,同時又在意料之外,楊得志詫異地看著蘇青無語,牛大叔迷惑地看著蘇青無語。蘇青卻不在意那兩個人的目光,收回了放在遠方的視線,轉而直視李算盤。

    原本打定了主意誰都不得罪,投個棄權票趕緊散會走人,沒想到事情有了意外變化,讓李算盤也無語了。他成了關鍵票,這要是再棄權,那就是明顯的和稀泥,讓這個會散不了,就會延伸成討論會,會變成兩邊不討好。

    一句話就是一條人命,李算盤終於給出了答案:「我也同意牛大叔的意見。」

    滿心興奮全不見,兜頭潑了一盆水,楊得志的心裡嘁哩喀喳地響,正在裂成一塊一塊的。犯人都擺上台了,自己紅口白牙說了那麼多,上躥下跳演得那麼累,到頭來居然要毫無結果地散場,等待政委回來定奪?這回可是當著全團啊,威望又要碎滿地?這蘇青到底是為什麼,她這是故意的麼?楊得志迷茫了,他這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看透這個女人,完全看不懂。女人心,海底針,現在信了。

    滿天都是烏雲,現在楊得志也和胡義差不多了,他滿腦袋都是烏雲,臉上說不清是青還是白,想走都不知道哪條腿該先邁。

    眼瞅著楊得志的眼鏡片上已經沒了亮光,郝平趕緊表態了:「那個……要不,我看這樣,既然事情已經進行到了這一步,那就改成一次教育大會,提高指戰員們的思想覺悟,然後再散場,你們說怎麼樣?」

    這是要給楊得志下台階,保留一份教導員的顏面,其他人沒什麼可說的。

    ……

    沒多久,五個人回到了木台邊,操場上竊竊私語的隊伍立刻再次安靜了。楊得志再次登上木台,與先前不同,這次他的小白臉已經徹底變成了小黑臉,拉得老長。

    「……現經討論決定,暫緩執行……但是,同志們,要借此機會,引起重視,展開自我批評,成為一命合格的八路軍……」這回楊得志不揮胳膊了,沒動力;這回楊得志不想多說了,沒精神。

    一個戰士拿著一塊栓了繩的大木牌來到台邊:「報告,寫好了。」

    楊得志一揮手:「給他掛上。」

    戰士上了台,走到胡義面前,踮起雙腳,端起牌子準備往胡義的脖子上套。

    細狹的眼前出現了人影,遮住了一直靜靜遠望的目光,胡義終於低下眼來,往那塊木牌上瞅了一眼。

    嘭地一聲悶響,胡義的頭當面狠撞在戰士的臉上,戰士猛地仰倒,鼻孔裡噴濺著鮮血,直接倒飛下木台。

    噗通——他捂著臉痛苦地翻滾在台下的地面上。

    咣當——木牌摔在一邊,上面寫著兩個黑色大字:逃兵。

    呼——全場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了一跳,呆住了。

    楊得志離胡義不遠,冷不防被嚇得一哆嗦,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落在台下的那塊牌子,又看了看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的胡義,終於露出了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厲聲道:「這是要造反嗎?還愣著幹什麼?給他掛上!我看你還敢!」

    一個戰士拾起木牌就跑上了台,剛到胡義的身邊,就迎到了狠狠地一腳,正中胸膛,被胡義踹得倒飛起來,重重摔翻在台上,痛哼著發不出聲音來。

    「現在我就代表獨立團,斃了你這個造反的逃兵!」楊得志抽出隨身的駁殼槍,拉開槍機,毫不猶豫地抬起來。

    「住手!」台下響起一聲清脆的厲喝。

    淡然的細狹雙眼終於轉過了頭,看到了那個美麗的身影,正在台下,仰著冷徹的臉。

    那張美麗的臉,曾經悲傷地哭泣,就哭泣在自己的面前,那麼近,又那麼遙遠。那些純潔的淚水,不小心流進了自己的心裡,從此變成了一份不捨的惦念。

    那張美麗的臉,曾經皓潔如月,照亮了黑暗的夜空,讓自己以為,從此可以看到一條路。直到後來才明白,荒原,之所以稱為荒原,是因為根本就沒有路,什麼都沒有,才是荒原;月,之所以很冷,是因為月很高,很遠;即便有月,夜還是夜,不是白天。

    此時此刻,那張美麗的臉,卻是那麼蒼白;那冰冷的深瞳之中,彷彿湧動著痛楚。也許是自己看錯了罷,應該是痛恨才對罷,不該是痛楚。

    她移動了,她走向台邊,她在走上木台,那身影的曲線總是能讓自己忍不住回憶,總是能讓自己忍不住去看。她彎下腰,拾起了那塊木牌,徑直走了過來,一直到了自己的面前,也許,只有一尺遠,才停下來。她根本不抬頭,根本不看自己的眼,只是平視著自己粗糙的下巴,不說話。

    看來她一定要這麼做了,這個笨女人,永遠不知道槍膛裡有沒有子彈的女人,卻是唯一有資格這麼做的人。這感覺……讓自己很……難過……

    「別這麼做。我知道我是逃兵,我不怕當逃兵,我只是……不希望這兩個字……成為我的墓誌銘……如果我能有墓的話,這不是我想要的。別這麼做。」

    聲音有點沙啞,有點小,也許是因為很久沒說過話了,才會這樣。她聽到了,似乎顫抖了一下,卻沒再有其他反應,仍然踮起腳尖,仍然不抬頭,給自己掛上了繩,然後毫不猶豫地走了,再也沒回過頭,再也沒停下,直接走出了操場,直接走出了無數的驚詫目光。

    風忽然小了些,因為雨開始落了。先是稀稀疏疏的幾滴,砸在操場的黃土上,濺落成一塊小小的濕跡,格外顯眼,然後越來越多,越來越綿密,逐漸將濕跡塗成一片,成為泥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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