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烽火] 烽火逃兵 作者:小知閒閒(連載中)

 
Babcorn 2016-9-29 22:39:1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7 109873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6
190.第190章 折磨

     胡義昏迷的這段時間,小丫頭寸步不離,她一直黯然守在病床前,無微不至地照顧著高燒迷糊的胡義。從第二天開始,她按照護士照顧胡義的程序,執拗地代替了護士的護理工作,除了消毒換藥量體溫之類的專業工作,什麼都為胡義做,憑誰也擋不住。喂他喝水喝粥,定時幫他翻動身體,給他擦拭身體,面面俱到。護士無奈,只能由著這小丫頭執拗地擔起了胡義的護理工作。

    又是一個早晨,陽光,悄悄爬上了病房窗口。

    蜷臥在胡義床邊的小丫頭猛然警醒,撲棱一下驚坐起來,多日疲乏的她沒能聽到起床號聲。回頭看了一眼安靜中的胡義,伸出小手到他鼻子下,停了停又摸摸那古銅色的額頭,這才呼出一口大氣,顧不得揉自己的惺忪兔子眼,跳下床直奔窗檯,吹熄了油燈,拎起飯盒,撒開小腿慌張往門外跑。

    一對好幾天沒有梳理過的小辮子歪歪扭扭地飄著,一身髒兮兮的嬌小軍裝還是來到這裡時那個樣,她像陣風一般跑過院子,然後跌倒在院落盡頭,毫不猶豫爬起來,匆匆消失在轉角。

    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了打飯的地方,一雙大眼睛瞬間黯然,呆呆地看著炊事兵正在收拾空蕩蕩的粥桶,自責的淚水立即無聲地湧出來,止也止不住,滑下髒兮兮的小臉,留下清晰的痕。就這麼拎著摔倒時沾上了泥土的空飯盒傻傻地站著,看著那個空粥桶無聲地哭。

    炊事兵抬起頭:「哎,小丫頭,你怎麼了?」

    「我……起晚了……嗚——」她終於哭出了聲。

    「來,把飯盒拿過來。」炊事兵一邊說話一邊轉身,從後邊端出一大碗熱粥:「特意給你這小丫頭留的,我還擔心你不來了,想告訴護士給你送過去呢。」

    ……

    感覺到一陣微微的風輕撫過臉,有一點點清涼,有醫院的味道,有清晨的味道,胡義慢慢睜開了眼。

    三張空蕩蕩的床,仔細看看,都見過,住過話癆,住過司號兵,住過捆著的自殺人,我居然……在這裡。屋門半敞開著,像是忘了關,所以有風悄悄溜進來了。

    憋不住的尿意陣陣襲來,胡義試圖爬起來,連肩帶背傳來一陣劇痛,這才發現自己的上半身幾乎被繃帶纏了個遍。於是咬著牙改趴為側身,試圖挪下床,用腿擺開被子,冷不丁感到一陣赤條條的涼快,感情是一絲不掛?

    牆上的光線忽然暗了一下,疼得滿頭冒汗的胡義扭過頭,看到了出現在門口的人。緊緊端著飯盒的小紅纓,呆呆地站在屋門口,看著醒來的胡義,滿眼含淚。

    「啊!對了,你別亂動!」小紅纓終於反應過來,趕緊進了屋,將飯盒放下,返身關了屋門,又趕緊跑過來將胡義擺開的被子重新蓋嚴實:「周阿姨說燒還沒退完不能涼!」

    「呼——丫頭。」

    「嗯?」

    「我得下床。」

    「等你好點再說。」

    「我說的是現在。」

    「不行!」

    「不讓我下去我就尿床了!」

    「啊!原來你要撒尿啊?等等。」小紅纓這才知道胡義的目的,趕緊一彎腰,從床底下拿起夜壺來,掀開胡義下半身的被子就伸小手。

    胡義全身猛地一激靈,汗毛都豎起來了,嚇得趕緊把腿往床裡邊縮,動作有點大,連累得傷口都跟著疼:「呃——停!……呼——死丫頭片子,你這是要干啥?」

    「幫你接尿啊。」小丫頭納悶地眨巴著大眼睛,不明白胡義為什麼一驚一乍的這麼大反應。

    「不行!我自己來,你先出去等等。」

    「可是你看你纏成這個樣,怎麼自己來啊?」

    胡義扭著頭仔細瞅了瞅,不知是哪位護士的高質量手藝,繃帶打得又滿又厚,為防止手臂的擺動牽扯傷口,結結實實都給牽上了,跟捆了差不多,天殺的。

    「幫我解了。」

    「不行!」小丫頭的一對小眉毛終於豎起來了,大眼睛裡透露著堅定不移。周阿姨跟她講過發炎感染的簡單道理,胡義好不容易才活過來,她可不敢再出半點差錯,一絲餘地沒有。不過,小丫頭也終於明白了,狐狸這是……怕羞了吧?

    看著胡義因為剛才動作過大而疼的直冒汗,憋得皺著眉毛閉著眼睛不說話,小紅纓也來了脾氣,不管不顧直接掀開一塊被子,胡義的身體已經側靠在牆邊,躲無可躲。小丫頭一手夜壺一手扶住,直接給塞裡了。

    胡義懵了,彷彿全身的肌肉都緊成了一塊鐵,一瞬間都忘了傷口的疼,滿腦袋裡嗡嗡響。

    「第一天是劉姐給你接的,後來都是我給你接的。黑天白天你都在說胡話,他們都說你不行了,我偏不相信他們說的……哎?怎麼好像比前些天大?腫了嗎?……」小紅纓若無其事端著夜壺在等水聲,一邊還對胡義說著話:「喂,狐狸,你咋還不尿呢?快點啊?」

    「呼——丫頭,算我求你了,算你給我個面子,去外面等著,剩下的我自己來,行麼?」胡義快瘋了。

    小丫頭想了想,該幫的都幫完了,只等他自己了,所以這次倒是沒有拒絕胡義的要求,下了床閃身站到門外。

    狐狸醒了,小丫頭瞬間就忘了所有的悲傷和疲憊,不知不覺中重新變成了她自己。隔著門,小丫頭的聲音再次傳進屋裡。

    「咯咯咯——喂,你是不是怕羞啦?滿村裡都能見到光屁股的,你有啥好羞的。狗蛋他們天天站在河邊比誰尿的遠,可惜我只能看著,沒法比。不過……他們的好像和你不一樣呢……喂,狐狸,說話啊,到底完事了沒有啊?再不說話我要進來啦……」

    無論如何也要讓護士把這個天殺的繃帶剪了,胡義在心中給自己下達了這個關於自己的命令。

    ……

    輕傷員病房與重傷員病房最大的區別是個人空間,重傷員起碼是單獨一張床,輕傷員就得擠一擠了,大床,大炕,挨著排著,或者木板擔架直接放地上,湊在一塊為了節省地方。

    李響是前幾天才從重病房轉到這裡的,他能活下來,讓所有人都驚掉了下巴,覺得不可思議。

    師裡本來有個很小的兵工廠,規模小得只有十來個人,負責修理損壞的槍械,回收一些繳獲的炮彈榴彈改裝成土炸彈,製作一些土地雷之類的活兒。

    前一陣子,這個小小的兵工作坊發生了爆炸,現場慘不忍睹,只有一個半死不活的倖存者,就是李響。當時他幾乎遍體鱗傷,破片傷燒傷等等什麼傷都有,頭上臉上的皮膚都燒壞了,經搶救之後,送進了重傷病房。

    醒來後的他每天都忍受著遍佈全身的劇痛折磨等死,傷口開始潰爛,生蛆於是他選擇自己去死,一次又一次,卻因滿身的傷而不能痛快如願,一次又一次被護士和醫生從死亡邊緣拉回來,最後直接將他捆在病床上了。

    直到某一個清晨,查房的護士發現他不知怎麼弄開了繩索,正在虛弱地試圖用身上的繃帶懸樑。這一幕驚呆了護士,驚的不是他如何解開繩索,也不是他要再次自殺,而是他居然能站起來了。

    周晚萍聞訊後當場給他做了一次檢查,發現那些潰爛生蛆的傷口居然已經愈合得差不多,這讓所有人都無法理解,周晚萍和陳院長認為這是他自己的身體素質決定的,是運氣;其他傷員們的理解更簡單,說是催命的小鬼都嫌他爛得太難看,不願意收。沒多久,他就轉出了重傷病房。

    師裡考慮重建小工廠,一時還找不到有經驗的工人,聽說李響這個唯一的倖存者快要傷癒,派人過來找他,希望他能夠重回工廠工作,發現他的嗓子已經啞了,說話都無法清晰,被大面積燒傷的右手一直在不停地痙攣抖動,這個樣子就算傷癒也無法再回工廠幹活。於是改為了對他的一次慰問,剛剛離開。

    一個護士推開病房的門,探著上身說:「李響,周醫生叫你去她辦公室。」

    幾分鐘後,一個傷員出現在周晚萍的辦公室門口,沒戴帽子,繃帶已經拆了,半邊頭頂和半邊臉都是燒傷癒合後的醜陋疤痕,另外半邊直接被刮成了光頭,右手一直不由自主地抖著。

    「進來,把門帶上。」辦公桌後的周晚萍扔下手裡的書抬起頭:「歇會吧,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

    李響垂下頭,右手不再抖了。

    「為什麼不願意回去?」

    「……」

    「如果你不說……我可能會考慮重新對師裡說明情況。」

    沉默了一會兒,才出現了一個沙啞難聽的微弱聲音:「我……不能回去……我不能……」

    李響的嗓子確實被熏壞了,很嘶啞,但是他說話還是能夠說清楚。他一直站在門邊不遠,低垂著頭,看著地面。

    「是不能,還是不想?」

    「我……不能……我總是……夢到……我害怕再回去……我不能回去……我受不了那裡的……折磨……我……」

    李響語無倫次地表述著,忽然被身後的敲門聲打斷。

    「進來。」

    護士小劉推門進屋,驚喜地說:「周姐,他醒了!」

    「誰醒了?」

    「後院的胡義。」

    周晚萍當場從辦公桌後站起來:「李響,你回去吧。」然後雙手自然而然地抄進白大褂口袋,邁開修長的腿,走向門口……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6
191.第191章 善後

     炊事班大院裡的一場大亂鬥,一直打到政委丁得一聞訊趕到現場才告結束。

    現場一片狼藉,一個個呲牙咧嘴,鼻青臉腫哼哼唧唧,大傷沒有,小傷一片,最讓丁得一意外的是,牛大叔居然也拎著個長木勺子,臉紅脖子粗地站在人堆裡,身邊的地上坐著一身泔水的高一刀,耷拉著腦袋滿頭包。

    二連,九班,炊事班,團部竟然也有份,氣得丁得一在心裡仰天長嘆,丟人啊,失敗啊,這麼多年的政委白當了,別說在全師,就是全八路軍,也沒哪支部隊能折騰成這樣吧?扯淡扯出半個團來,愧對組織啊!

    不管他們有傷沒傷,任憑一個個鼻血還在流,丁得一當場就開訓,痛心疾首地斥責,義憤填膺地呼喝,從風氣說到覺悟,從紀律講到原則,最後連看熱鬧的新兵們也沒放過,一勺燴了,訓了很久很久。

    ……

    一房,一門,一窗,一張床。高一刀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朝門外大喊道:「給我打盆水來!」

    在禁閉室裡住了一宿,破爛軍裝上的泔水到現在還沒幹透,身上又餿又臭,熏得他自己都受不了了,決定脫下來洗洗,可是,門外沒回應。

    「你是死人嗎?給我說話!」

    「說啥?」鼻青臉腫坐在門外牆根下的小丙半天才吭聲。

    「給我打盆水來。」

    「這是禁閉室,不是澡堂子。」

    被門外的小丙如此頂撞,高一刀立即火了,直接跳下了床:「小兔崽子,你跟我作死是不是!」

    咣噹一聲門開了,小丙倚在外面的門邊,波瀾不驚地回答:「在二連,你是連長;在這,沒用。」

    氣得高一刀兩大步走到門口,發現面前的小丙既不關門也不躲閃,反而低下頭,看著高一刀腳尖前的門檻。

    高一刀冷著虎臉定定瞅了小丙一會兒,沒有邁出這道門,不是不敢,而是不值。只要邁出去,就是目無法紀,罪加一等。此時此刻,高一刀心底想起一句話來:虎落平陽被犬欺!

    努力壓住了心頭火,高一刀再問:「聽說胡雜碎能在這裡過舒坦日子,我問你,這是什麼道理?嗯?」

    「那是人九班自己把東西送來的,跟我有什麼關係?瞅我也沒用。」

    「那好,去告訴二連,給我打水來,另外帶被縟,這光板床是人睡的麼!」

    「呵呵,對不起高連長,我現在站崗呢,走了就是犯紀律,您自己想轍吧!」

    咣當——話一落,門便關上了。

    ……

    衛生隊裡,挨著排著擠滿了傷兵,包四領著小紅葵花和另外的三個男衛生員忙得汗流浹背,昨天晚上又抬出去兩個,衛生員們能做的,只是消毒,使用些中草藥,努力安慰著掙紮在痛苦中的傷員們,寄希望於他們的身體素質和命運安排。。

    「娘的,他也太猖狂了,幾斤幾兩沉都不知道,連胡雜碎都不是連長的對手,他算個屁!以為有把子力氣就天下無敵了。」

    「我看還是打得輕,下回必須狠狠教育,讓他好好長長記性。」

    「可惜咱們現在都在這躺著呢,錯過了修理他們的好機會。」

    幾個二連傷員,一直叨叨著昨天發生在炊事班大院裡的戰鬥,一連和三連的傷員在旁邊笑嘻嘻地聽著,當笑話解悶。

    劉堅強再也聽不下去了,雙手撐著地面從擔架上坐起來:「你們有完沒完?打得輕了是吧?錯過機會了是吧?」抬起右手狠狠捶了捶自己的胸口:「看見了沒有,這兒還一個九班的,想修理是吧?朝這來!來啊!」

    「哎,我說流鼻涕,你小子是不是吃錯藥了?又沒說你,你急什麼!」

    另一個傷員跟著也開口:「是啊,流鼻涕你少犯渾,別忘了,我們二連待你不薄,你小子想當白眼狼是怎麼地?」

    「你說對了,我就是白眼狼!怎麼樣!」劉堅強開始扯嗓子喊,滿衛生隊的幾間屋全都能聽見。

    「你個熊樣兒,要不是看你有傷起不來,現在我就修理你信不信?」

    劉堅強從附近的一個傷員手裡一把搶過一個樹枝做成的枴杖,緊皺眉頭死咬著牙,架著枴杖晃蕩著站了起來。

    「來!你們一起來!不來是孫子!」

    「都給我住口!」聞聲而來的衛生隊長包四匆匆出現:「還嫌這裡抬出去的人少是不是?流鼻涕,你給我躺下!」

    屋子裡寂靜下來,傷員們不說話了。

    劉堅強彷彿沒聽到包四的話,忍著傷痛架著枴杖開始往門口挪。

    看著那幅死犟的德行,包四火大地喊:「你給我站住!」

    附近的葵花跑過去,試圖攙扶住劉堅強,卻被他一把甩開:「誰都不許管我!我要死回九班去!」聲音歇斯底里,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個火藥桶,隨時可能爆發。

    架著枴杖一步一瘸,一點點挪出了衛生隊門口,忍住痛,卻止不住一顆顆豆大的汗珠滲出了額頭。看著陽光下的黃土,劉堅強又犯了老毛病,哭了。

    其實他是個好班長,他敢救二連,他敢替丫頭擋手雷,他即將倒下之前,還在安排馬良放哨警戒,還在摸黑點九班弟兄們的名。

    ……

    團部。

    蘇青見丁得一氣色不好,替他倒上了一杯熱水。

    「政委,還在為昨天的事生氣?」

    丁得一把水杯接了:「跟他們生不起,沒出現意外傷亡就不錯了。」停了停又說:「你說……我的處理是不是太輕了?」

    所有的參與者只是當場挨了一頓批,高一刀是唯一被罰關禁閉的。蘇青確實覺得這個處理結果很輕,她認為政委的做法應該是基於『法不責眾』這四個字,於是點點頭。

    丁得一嘆了口氣:「咱們團規模最小人最少,距離鬼子又最近,難啊。你我是有革命信仰的,可是戰士們不一樣,只靠過硬的紀律約束不夠,還要使他們建立頑強的作風。昨天的事情讓我看到的不止是壞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那就是軍人的血性和鬥志,以及集體榮譽感和歸屬感。這是勇氣的來源,是咱們團與眾不同的財富。說實話,到現在我都沒想好,這件事到底怎麼處理才能兩全……唉,算了,不說這個了。我叫你來,是想讓你去九班看看,胡義不在,那幾個沒人管的貨搞不好還會捅簍子,畢竟你是九班的輔導員,得去管管。」

    ……

    還沒走到大門口,蘇青就聞到了空氣中有股燃燒的味道,院牆後傳出陣陣的叨咕聲。

    「大鬼小鬼各路好漢鬼,我替我們家胡老大孝敬各位,但凡遇見他了,麻煩您爪下留魂,放他回來……可不能收錢不辦事啊,否則別怪老子一紙訴狀燒到閻王那裡去……」

    推開大門,果然看到一頭鼻青臉腫的熊,蹲在個火盆邊上,正在燒冥紙,滿院子烏煙瘴氣紙灰橫飄。

    「趕緊把火滅了!」

    「呃……蘇幹事?你看……這都快完事了,等我燒完了這兩把行不?」

    滿臉冰霜的蘇青看了看討價還價的羅富貴,居然沒再說什麼,直接走向屋門口。還沒邁出幾步,忽然聽到院子裡另一邊傳來陣陣的敲擊聲,這才注意到了那邊堆著一大堆鮮土。

    調轉方向走過去,腳邊出現了一個深窟窿,往下瞧瞧,已經挖了好深,吳石頭在底下正在掄鎬頭,刨得吭吭響。

    「你幹什麼呢?」

    「打井。」

    「誰讓你打井的?」

    「班副讓俺打井。」

    「……」

    蘇青無語,掉頭進屋,裡間外間轉悠一遍,一個人影沒有,於是重新出門到院子裡,秀眉緊蹙,鳳眼凝冰:「有完沒完了!羅富貴,你給我過來!」

    聽到了蘇青的語氣不善,羅富貴無奈地將懷裡的冥紙一股腦扔進火盆,瞬間火焰衝起,浮燼滿院。這才拍了拍兩隻大手,晃悠到蘇青跟前。

    「我問你,馬良呢?」

    「他……我哪知道?可能……河邊釣魚呢吧?」

    「是你讓吳石頭打井的?」

    「嗯,對。那個傻子,像個活死人一樣,沒完沒了地跟在我腚後頭,擱誰誰能受得了,是不是?給他找個事幹,立馬省心了。你看把他高興得,你聽聽,挖得這個來勁。」

    「羅——富——貴——」看著羅富貴這幅滾刀肉的德行,蘇青的肺都快氣炸了。情況完全如政委所料,繼續放任的話,不捅簍子才怪!

    「你這個班副是不是不想幹了!現在我就可以撤了你信不信?」

    「本來我就不想幹啊?當初也是胡老大死活逼著我幹的!這不冤枉死我嗎?」面對氣得臉色鐵青的蘇青,羅富貴反而擠出一臉委屈來。

    「你——」

    此刻突然咣噹一聲響,大門開了。一身破爛軍裝,腿上打著血漬繃帶,腋下架著一個木頭枴杖,髒臉上淚痕斑斑鼻涕淌了二寸半,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劉堅強朝著蘇青大聲開口:「我請求暫代九班班長!」

    羅富貴扭著脖子一撇嘴:「流鼻涕?去你姥姥個腿兒吧!老子可不跟你往溝裡走!」

    忍受著傷痛壓抑著情緒的劉堅強聞言再不猶豫了,甩手便將枴杖狠狠朝羅富貴拋過去,腿上瞬間傳來一陣劇痛,當場跌倒在大門口,發出一聲痛叫。

    羅富貴閃身,躲過了飛來的物件,卻聽得身後一聲驚呼。

    枴杖咣啷啷落地,蘇青捂著頭頂跌倒。

    恰此時,附近的井口處傳來吳石頭的興奮喊叫:「俺,俺找到水啦……俺打出水啦!……」

    嘩啦啦突然一陣噴湧聲。

    「俺會打井啦……俺……咳咳……水……咳……」

    「快去救人啊!」最後是蘇青的怒吼聲……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6
192.第192章 二十中十

     陽光明媚,碧空蔚藍,藍得乾淨,藍得透徹,乾淨得彷彿她那張嬌俏小臉,透徹得彷彿她那雙明亮大眼。

    原本的一隻小花貓被劉護士幫著洗了個澡,一身小軍裝洗乾淨了,一對小辮子被劉護士仔細地紮好了,昨天髒兮兮的小花貓今天變成了水靈靈的小丫頭。

    她屁顛屁顛地顛兒出了院子,俏皮地利用小碎跳拐過牆角,呼扇著兩個小辮竄出大門檻,輕快地溜進了巷道,透著不羈的頑皮,像是風的精靈,飄蕩在陽光下的院落間。

    蹦蹦噠噠地走到了一個院牆下,兩扇虛掩的大門就在前邊不遠,隔著牆,已經聽到院子裡的說話聲。

    「將軍!」

    「你這馬……是怎麼過來的?」

    「廢話,當然是跳過來的!」

    「不可能!」

    「我說老陸,你能不能有點出息?又要耍賴嗎?」

    「誰耍賴?明明是你耍賴好不!你倆也看見了吧,你們說他這馬是哪來的?」

    「好像……確實是……跳過來的。」

    「啥?他耍賴,你倆也不長眼嗎?這局不能算,重來!」

    吱呀——大門被推開縫隙。

    院子中間一張小破桌子,兩個人坐著小板凳對面在下象棋,桌兩邊站著兩個警衛員觀戰,開門聲讓這四個人不約而同地抬起了頭,然後不約而同地瞪大了眼。

    一個小丫頭,上半身扭歪著探進大門,頭上的兩個小辮正在悠悠地晃,一對大眼睛正在俏皮地眨。

    「丫——頭——」下棋的陸團長不自覺地猛一使勁,想要站起來,卻沒能成功,下意識去捂他的腰。

    「團長大叔——」一陣風隨即衝進了院子。

    「臭丫頭片子!前兩天我就聽說你來了,怎麼現在才過來看我?嗯?」陸團長的臉色貌似黑著,其實滿臉上每一處都寫上了一個笑字。

    「其實人家早就想來,可是狐狸昨天才醒過來,我當時都……」

    小丫頭張開小嘴就開始跟陸團長喋喋不休地說,陸團長扯住小丫頭喜滋滋地聽,根本不再管桌邊的其他人。

    看著一老一小旁若無人地說了個差不多,對面下棋的那位才插言:「我說老陸,這就是你提過的那個精怪丫頭吧?」

    陸團長得意地笑著:「怎麼樣?看傻了吧,這就是我們團最小的兵,羨慕死你!」

    「羨慕?我說老陸,都知道你們團人少,那也不能讓這小丫頭當兵湊數啊!這不暴殄天物嗎?你真捨得啊?長沒長心啊你?虧我還當你是個漢子。」

    下棋人話畢又轉向小丫頭說:「丫頭,別回去了,我做主,安排你去大後方上學,你知不知道……」

    小紅纓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想當初尋死覓活費了多大的勁才離開了根據地那個無聊透頂規矩多的地方,現在居然又冒出一個討厭的熱心人來!不等下棋人的話說完,一對小眉毛已經豎上了天:「我是戰士!不是孩子!我是獨立團的兵!不是你的兵!要你管?」

    驚得下棋人咧著嘴啞口無言,這小丫頭也太不客氣了吧?瞅著那撅嘴翹辮子的小模樣,偏偏又生不出氣來。

    陸團長知道這話是碰了小丫頭的逆鱗了,想當初自己和政委何嘗不是想這樣安排,可是結果……非常鬧心!本想開口教訓小丫頭幾句,但看了看對面的下棋人,又看了看棋盤,打消了這個念頭。天天得意洋洋將我的軍,報應。趕緊皺著眉毛假裝腰疼:「哎呀——不得勁,快幫我捏幾下。」

    警衛員趕緊彎下腰開捶。

    下棋人一看陸團長的德行就知道他想什麼了,不搭理陸團長的裝模作樣,反問小丫頭:「戰士?你這小花咕嘟還沒槍高呢,怎麼當戰士?」

    「開槍是用手指頭,又不是用頭頂!」

    噗——正在給陸團長捶腰的警衛員沒忍住笑。他是獨立團的警衛員,現在負責照顧養傷的團長,當然也清楚小紅纓的德行。

    下棋人笑了笑:「呵,好傢伙,你這小丫頭嘴夠厲害啊!」他身邊的警衛員順嘴道:「小丫頭,這開槍可不是放爆仗,知不知道?那聲響著呢,那勁兒可大著呢,就你這小手……」

    「不就是看不起我小嗎!還比放爆仗?你一個小警衛員才打過幾槍?我打的子彈比你放過的爆仗都多。」

    警衛員也被小丫頭回了個大窩脖,苦笑著自語:「這傢伙,讓她吹得沒話說了。」

    「誰吹了?不信就把槍拿出來打給你看。我敢打,你敢做主麼?你敢麼?切。」小紅纓一扭頭,不再看下棋人的警衛員了。

    「我敢做主。」下棋人突然微笑著說話。

    小紅纓納悶地轉頭看著下棋人,看不出來他是不是開玩笑,醫院裡能隨便放槍嗎?

    ……

    不知道什麼原因,陳院長居然同意了,這消息立即被某些好事兒的人傳開。

    沒多久,這間院子裡已經圍站了半邊的人,有傷員有護士,有醫院裡的其他工作人員,保衛科那些不在崗的戰士也跑過來看熱鬧。

    「這不是陪護重傷員的那個小丫頭嗎?難道是她要打槍?」

    「呵呵,太小了點吧,何況還是個丫頭。」

    「院子不算長,也不算難為她吧?」

    「小孩麼,當然不能太較真。好久沒聽到槍聲了,指望這丫頭給大家添個樂呵解悶。」

    看熱鬧的人群裡嘰嘰喳喳竊竊私語,狹長的院子不到三十米長,警衛員走到院子最裡端的牆邊,用粉筆在牆上畫了一個直徑十多公分的圓圈,然後走回來問下棋人:「這個大小行麼?」

    下棋人點點頭:「小丫頭,這個不算難為你吧?」

    小紅纓不說話,直接一伸小手。警衛員看了下棋人一眼,接著抽出了槍套裡的駁殼槍,交在那隻小手裡,補充道:「注意,槍口時刻不要對人。」

    小紅纓不回答,一把將槍拿了,當場退出彈夾確認子彈數量,又俐落地重新裝好,翹著辮子一步三晃走到大門附近,轉身,全場鴉雀無聲。

    這架勢已經證明不是個新手,人雖小,看來確實是打過槍的,包括下棋人在內的觀眾們心裡的那一絲緊張感消失了。

    陸團長早知道這丫頭會打槍,但是從沒見過,不知道她能打成什麼樣。丫頭的位置距離裡端院牆二十來米,粉筆圈直徑有十多公分,對於一般戰士而言,沒難度,只要不犯大失誤肯定能中圈。

    側步開立,拉開槍機子彈上膛,右手攥槍柄,左手托彈倉,清晰的圓圈出現在眼裡。關閉保險,凝神靜氣,小巧的手指卻遲遲沒有扣下扳機。

    竊竊私語聲再次出現:「怎麼還不打?需要瞄這麼久嗎?那個圈不小了!只要手夠穩就行……」

    似乎……過了好久,小丫頭突然把槍口放下了,朝著下棋人眨巴眨巴大眼:「我可以把子彈打光嗎?」

    有人當場摔倒,有人在拚命咳嗽,剩下的人呆若木雞。距離這麼近,圈又那麼大,需要二十槍嗎?這可是有點……太臭不要臉了吧?

    下棋人看著那雙大言不慚的漂亮眼睛,開心地笑了:「你看著辦。」

    陸團長忍不住撓了撓頭,嗐——怎麼關鍵時刻露本性呢,不能有點出息嗎?呼——沒話說了。

    小紅纓重新看著目標,槍是沒少打,卻從來沒在這麼多人面前現過眼,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嘚瑟機會啊,偏偏目標那麼近,圈畫得那麼大,打不中是笑話,打中了也不出彩,情何以堪!駁殼槍是玩得最多的,用得最熟的,姑奶奶可不想浪費機會!

    再次抬起槍口,關閉保險,毫不猶豫地快速扣下扳機兩次。

    啪啪——兩聲極其緊促的槍響。

    第一發子彈擊中圈外下方,第二發子彈僥倖落入圈內,命中位置靠近圈的上邊緣,土牆上跳起的灰塵清晰地為觀眾們顯示了子彈落點。

    觀眾們一陣私語,第一槍低了,第二槍雖然中了,也懸,差點就出了圈外。看來高估這小丫頭了,會打槍是不假,準頭可就……

    啪啪——

    觀眾低語的嗡嗡聲還未落,又是極其緊促的兩聲槍響。

    第三發子彈仍然低了,打在圈外下方,第四發子彈再次擊中圈內,不過落點也不是圈中心,上一幕重演。

    啪啪——啪啪——啪啪……

    每次都是緊緊挨著快速的兩槍,目標牆上每次都是兩團命中灰塵幾乎同時跳起,每次的第一發全都打在圈外下方,每次的第二發全都落進圈內,不過,圈內的著彈位置無規則散佈。

    啪啪——最後兩聲緊密如一的槍聲過後,一對小辮子滿意地晃了晃,余煙未盡的槍口落下。

    「這丫頭好像打中了十槍呢,起碼她打得比我好。」一個小護士這樣說道。

    「二十中十,嗯……成績是差了點,對這個孩子來說很不錯了。」一個傷兵這樣說道。

    「你用過駁殼槍麼?」旁邊的另一個傷員反問。

    「沒用過,那又怎麼樣?」

    「那就別跟著不懂裝懂!」

    「哎,說話客氣點,你啥意思?」

    下棋人已經驚掉了下巴,他的警衛員也驚掉了下巴;陸團長驚掉了下巴,他的警衛員也驚掉了下巴。他們不約而同地看著院子裡端的牆,盯著那個粉筆畫成的圓圈下面,十次準確的衝擊已經打穿了土牆,一個彈洞漏著光……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6
193.第193章 欲蓋彌彰

     生命在他裡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裡,黑暗卻不接受光。這句話出自《約翰福音》,是某位有名的洋人說的。

    窗外是黑暗,如果沒有窗檯上那盞如豆的油燈,也許就不會覺得窗外有多黑。

    屋裡的昏暗髒牆上,映著一個巨大的人影,隨著燈火的晃動,那影子也微微晃著,扭曲變形,完全看不出他是靜坐在床邊。

    燈光裡,古銅色的臉,細狹的眼,收回了看著窗外的目光,緩慢伸出手,拿起了疊在床頭的一件嶄新軍裝上衣,小心翼翼嘗試著穿起來。

    自己的軍裝上衣在手術時被剪碎了,現在可以下床了,這一件是劉護士今天送過來的。自從醒來之後,沒再讓小丫頭住在這個病房陪護,逼著她住到了周晚萍那裡。自己那些東西,應該也在周晚萍那裡。

    傷口正在癒合中,不敢擺臂,不敢吃力,儘量慢慢地走。晚飯後已經很長時間,月亮已經升起,天已經黑透,院子裡不見人影。沒多久,站在了一扇門前。

    敲了門,屋裡傳出那帶著磁性的熟悉聲音:「誰啊?稍等稍等……」

    似乎是倉促收拾東西的一陣響動後,門才開了:「是你啊。」

    「屋裡太悶了,出來走走。」

    猶豫了一下,周晚萍閃身:「進來吧。」

    胡義邁步進門,書桌上的燈光晃得屋裡顯得很暖,周大醫生的住處和上次來時一個德行,基本沒變化,不過,房間裡的味道似乎多了一種,令胡義忍不住故意嗅了嗅。走到書桌後,坐到椅子上:「丫頭沒在?」

    「讓小劉她們拉去了。」周晚萍關上了門回過頭,發現胡義坐在了書桌後,朝著他努努嘴:「起來起來,這是我的地方,到那邊坐著去。」

    胡義無語,無奈起身走向裡面的床邊:「原來你也有不敢見人的時候?」

    周晚萍到書桌後坐了:「誰說我不敢見人了?」

    直著腰背在床邊慢慢地坐下:「那你臉紅什麼?」

    「我這是因……」話說了一半,周晚萍忽然停下不說了。

    胡義笑了笑:「因為喝酒了吧。」

    「你怎麼知道的?」成熟豔麗的臉上瞬間掛上了孩子般的詫異。

    「我的鼻子沒傷,何況……我還得算是你的幫凶呢。」

    靜靜地看了胡義一會兒,周晚萍忽然狠狠剜了胡義一眼,重新起身到門口,把門栓了。返回來彎下腰,到書桌底下稀里嘩啦扯開那些故意用來遮擋的雜物,拎出剛才臨時藏住的酒精瓶放在桌面上,從書堆裡找出個仍然濕潤著的醫用小燒杯;拉開抽屜,拿出個皺巴巴的油紙包,放在桌上打開,裡面裝著一把花生米。

    「大姐!我還在呢,能不能等我走了你再繼續,免得毀了你的名聲。」

    她彷彿沒聽見,仔細認真地將小燒杯倒上酒,雙手端在漂亮的鼻子下陶醉地嗅了嗅,微啟性感的唇抿了一小口。

    「你會喝酒麼?」她忽然問。

    「會,但是從沒覺得好喝。」

    「幹嘛這副表情?是不是覺得女人不該喝酒,很難看?」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醫生喝酒。」

    「現在我不是醫生,只是我。」

    「……」

    「有段時間,我……很難過,所以偶爾偷偷地嘗試這個,後來……就喜歡上了。有段時間,我以為這東西是藥,可以讓人忘了昨天,現在想想還覺得幼稚。其實我是幸運的,起碼比你幸運,比如現在,我可以美滋滋地喝酒,而你這個倒霉蛋只能看著。」

    成熟豔麗的女人在笑,可是胡義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因為那笑容裡有深深的落寞,遮蔽著她那孤獨悲傷的故事。不想再說女人喝酒或者醫生喝酒的話題了,對她不公平。

    「我的東西……都在吧?」

    「呵呵,你那也叫東西?在我眼裡都是破爛。那兒,牆角呢,那兩個包就是你的。哦,對了,還有……」周晚萍拉開桌邊的另一個抽屜,拿出一個黑色皮盒子,和一塊懷錶,一甩手扔在胡義身邊的床上:「這是你衣兜裡掏出來的,懷錶不錯。」

    咔嗒——

    錶殼輕快地跳起,背著昏黃油燈燈光,表盤有點暗,差一刻九點。

    「不早了,我回去了,你少喝點。」胡義把懷錶和指北針揣進口袋,起身。

    「我有數,瞎操心。」周晚萍放下醫用小燒杯,準備去開門。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到門前停止。

    噹噹噹——「周姐。」門外響起了護士小劉的聲音。

    胡義立止,面無表情地看著周晚萍。

    以為這幾天清閒了,小丫頭今晚也不在了,決定偷偷喝點小酒解解饞,偏偏先來了胡義探訪,現在又冒出個小劉敲門。周晚萍看了看拴住的門,又瞅了瞅書桌上的瓶杯,滿屋子酒味再加上身後的胡義,開門就得壞菜二加一。

    轉身對胡義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不太自然地開口:「我剛要睡下,什麼事?」

    「我剛去查房了,胡義沒在病房,我正找他呢,想問你見過沒有。」

    「呃……啊……對,我見過。他說他……要去看望團長。」

    「啊?」門外的小劉似乎不太理解。

    胡義滿頭黑線,虧她說得出口,黑燈瞎火探望?

    「這個事你別管了!他愛哪哪去,別找了,現在你就回去休息。明天我親自去教訓這個夜遊神,照我說的辦!」周晚萍自覺不能圓了說辭,索性抬出命令的口氣強制。

    小劉的腳步聲漸遠,走向她的宿舍方向,消失。

    呼——周晚萍拍著襯衫上的高聳,出了一口大氣,然後一轉身把桌上的油燈吹熄,屋裡瞬間漆黑。

    「你這是……」胡義不解。

    「亮堂堂地出去,不怕別人看得清楚嗎?你傻嗎?」周晚萍低聲對胡義嘀咕著,然後仔細聽了聽外邊的動靜,又道:「現在走吧。小心點。」

    「……」

    胡義在黑暗中走向門口,還沒來得及解開門栓,便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門外再次傳來腳步聲,一直到了門前,噹噹噹——「周阿姨,我回來了。」

    「……」

    屋漏偏逢連陰雨,全趕上了。

    「臭丫頭,你不是說……今晚不回來了嗎?」一邊回答拖延,一邊摸黑扯住胡義的胳膊往裡邊走,晃動了傷口,能聽到胡義的呼吸有點大。

    「她們那太擠了,還是回來睡舒服。」門外的小紅纓在回答。屋裡的周晚萍壓低聲音催促胡義:「趕緊開窗出去。」

    「我做不到。」

    這才想起來裡面的小窗口位置不低,胡義這傷恐怕無法實現,無奈又道:「那就床底下。」

    「跟丫頭說清楚不行麼?」胡義猶豫。

    「說得清麼?趕緊的!」

    「周阿姨,你說什麼?」門外的小紅纓似乎聽到了一點聲音。

    「沒事,沒事,你等等。」

    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響起在書桌附近,油燈點亮,又是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然後門栓解了,從床底下能看到一雙小布鞋邁進來。

    「咦,這味道是……」

    咣噹一聲門關了。「小點聲……酒精灑了。」

    「哦,可是你喘氣也……」

    「沒有可是,趕緊上床睡覺。」

    「哦,是我聞錯了。嘿嘿……」

    隨即燈滅,只剩下床底的漆黑,和不遠處地面上的微弱月光。

    時間緩慢地流逝。

    盼著小丫頭能趕緊睡著,偏偏頭頂的床板總是吱吱嘎嘎響,小丫頭在上面翻來覆去不老實。

    「還不睡呢?」

    「我睡不著。」

    「……」

    「周阿姨。」

    「嗯。」

    「我想不明白。」

    「什麼不明白?」

    「昨晚你說他那東西腫了才好,那是為啥?……難道他不疼嗎?」

    「咳咳……咳……」

    「周阿姨?」

    「不許說話,快睡覺!」

    「昨晚你問我那麼多,我都給你回答那麼仔細;現在我問你問題,你就欺負我小,不是你說的悄悄話必須實話實說嗎?」試圖解惑的小紅纓似乎越說越精神了。

    「……」

    「再給我講講好不好?」

    「小祖宗,算我求你了,今天我實在是……頭疼,今天什麼都不想說,改天行不行?」

    「那好吧……不過昨天你說過他……」

    「你也不許說!你說我也頭疼!再說我就掐你了啊!快睡覺!」周晚萍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小紅纓的閨房劇透,語氣不止顯得惱怒,還帶著驚慌。

    趴在床底的黑暗中,能夠清晰聽到上面,周晚萍的呼吸極不自然;而床底的胡義又何嘗不是,肺子都快炸了,卻生生不敢喘。這感覺太差勁了,這比拔炮樓摸碉堡可難受多了,活受罪麼這不是!

    服了她周大醫生了,不知道說她什麼好了,胡義心裡覺得自己狼狽透頂,威嚴全無,羞不可當,越鬧心,時間彷彿過得越慢,煎熬越甚。

    很久很久以後,床上終於傳出小紅纓的微鼾,聽在胡義耳中,比衝鋒號聲還要解脫。儘管有傷在背,也不敢含糊,使出渾身解數,挪出了那個令他汗顏的空間。

    放輕腳步走到了門口,解了門栓一回頭,一個高挑玲瓏曲線已經下了床,跟在身後不遠,月光的反射下,兩條修長的白皙赤腳踩在地面,看得胡義差點沒當場暈倒。

    「看什麼看!我不得重新栓門嗎!還不快點滾蛋!」

    在周晚萍惱羞成怒的低聲喝斥中,胡義驚慌消失在夜色裡,恨不能肋生雙翅……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7
194.第194章 賞月

     李響走向山腳下的幾間房,兩腿像是灌滿了鉛,距離越近,心裡就慌得更厲害,邁進門之後,腦袋裡的弦就繃得不能再緊。自從很久前第一次走進這個小作坊起,李響就再也沒笑過,因為這地方本身就是一顆大炸彈!無時無刻不小心翼翼,無時無刻不心驚膽顫,脖子上彷彿被套住了一個絞索,永遠不知道腳下的地面何時會塌陷。

    經過擺滿了手榴彈的架子,他放慢腳步,開始在心裡強迫自己默數,一、二、三、四、五……

    「李響,磨蹭什麼呢?再偷懶我就踢死你!過來把這個搬走。」

    師父的喝斥猛然間打亂了腦海裡的數字,應該和昨天一樣還是五十六顆吧,應該還是五十六顆手榴彈,昨天數過七遍,一定是五十六顆手榴彈。但是萬一有人拿走了一顆怎麼辦?萬一又被人多擺上一顆怎麼辦?剛才數到哪了?

    「李響!」師父的嗓門更大了。

    「哦,這就來,來了。」沒能搞清楚架子上的手榴彈數量是不是和昨天數過的數字一樣,讓李響覺得異常痛苦,像是有什麼東西不停地撕扯著他的心,徬徨、不安。

    到了師父身邊,彎下腰準備幫師父抬起地上的一大盆火藥,手還沒碰到盆邊,就看到了迎面一腳,狠狠踹在了自己的肩頭上,當場翻到在地上。

    「拜土地了嗎?作死是不是!你是新來的嗎?……」師父踹完了就開始怒罵。

    回過神的李響悶頭爬起來,強迫自己忘記那些手榴彈的數量,雙手撐地,叩了個頭。

    在這裡幹活的人,每次幹活之前都要『拜土地』,師父說這是為了祈求平安無事,廠長說這是為了『放靜電』。大家不知道放靜電是啥意思,寧願相信師父說的;李響卻相信廠長說的,雖然不知道這個靜電是啥原理,但是廠長是個有文化的,所以更相信廠長,他更願意學著廠長那樣,幹活的時候在身邊地上插根小鐵椎,每隔一段時間就伸手摸它一下。

    幫著師父忙完了這個活兒,兩個工人搬著兩個箱子放在門外:「師父,這是今天送來的,俺查了,都是咱使不了的東西。」

    「李響,你去拆了。」師父看著門外的箱子發話。

    這個活兒過去是師父專門負責,李響來了以後,師父發現他話最少,看起來性子最沉穩,所以專門培養了他來接班,到現在,李響已經完全獨立勝任。

    不知道那些手榴彈還是不是五十六顆,李響滿腦子都是這個與他無關的問題,出了門,搬起上面那個箱子,走向遠處。

    到了安全距離以外的拆彈場地,放下箱子,備好工具,捧出一顆炮彈頭,謹慎豎好,目光落在鋁製引信,開始嘗試卸除那三顆極小的不起眼螺栓……

    逆時針用手掌慢慢搓動,額頭上剛剛出現細汗,炮彈引信分離完成。

    應該還是五十六顆手榴彈,幹完了活兒一定要去確認一遍,帶著這個想法,李響從箱子裡捧出第二顆彈頭,豎放在身前。

    這個好像……有泥污……劃痕……沒保險?……這是個啞彈……天殺的!不是說查過了嗎?想讓我死嗎!

    呆呆地看著面前這顆啞彈一會兒,扭頭往箱子裡看,瞪大了眼睛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將剩下的幾個彈頭挨著個過了一遍,都是新的,看來這箱裡只有這一顆。

    撇下工具,起身往回走,必須得跟師父和廠長說明白,不能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再幹了,如果他不離開這裡,那我離開!我不干了!我受夠了!

    轟——

    即將到達門口的李響,什麼都沒來得及看清楚,什麼都沒來得及聽清楚,只覺得身體被瞬間的灼熱和漆黑迎面湮沒,然後飄蕩起來……

    猛地坐起來,看到了窗檯上昏亮的油燈,全身是汗的李響沉重地呼吸著,呆坐在病房裡,良久。

    地上散亂地擺放著十幾雙破布鞋,唯獨一雙與眾不同,是繳獲鬼子的翻皮軍鞋,這是身邊一個病友的鞋。被噩夢驚醒的李響一直盯著那雙鞋在看,越看越難受,全身都難受。那是有鞋帶的,他為什麼不能把兩邊的鞋帶穿成一個模樣?為什麼一邊的鞋帶穿成斜的而另一邊鞋帶穿成橫的?他怎麼能夠忍受?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沒長心嗎!這感覺讓李響恨得撕心裂肺。

    從轉到輕傷員病房的第一天,那雙鞋就變成了李響心中的煎熬,不想去看,可是每天白天它都穿在那個人腳上在李響眼前晃,每天晚上它都擺在那地方朝李響得意著。

    要瘋了,無法再忍受了,李響終於朝那雙鞋衝了過去,拎起它來,瘋狂地把鞋帶給扯開,打碎這個折磨人的魔障,然後重新穿,按著另一隻的穿法仔仔細細地穿,讓線條變成完全對稱,變成完美。

    「李響,你個不是人的?讓不讓人睡了!」十多個傷員被地上的奇怪聲音吸引,坐起來看著氣喘如牛的李響跟那雙鞋較勁。

    李響突然把兩隻鞋拎起來,站在地上朝著鞋的主人大聲怒吼:「看到了嗎?為什麼不這麼做?你……為什麼?你……要害死所有人嗎?你要害死所有人嗎?啊?你甘心了嗎……」

    屋裡的傷員全傻了,這什麼情況?鞋的主人最驚愕,根本都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就把所有人都給害死了,這得多大罪過?

    寂靜了一會兒,忽然有個傷員說:「你嗓子不是燒壞了嗎?你手不是……」

    「哎?哎哎?對啊!你不是……」其他人聞言恍悟。

    李響將那雙鞋狠狠摔在地上,撞開身邊的房門衝進了夜幕。

    ……

    雖然不敢擺動胳膊,但是胡義仍然甩著大步奔跑在月光下,繞過屋牆,穿過院子,奔向轉角。

    明明什麼事都沒做,偏偏像是做了什麼,明明心裡沒鬼,現在卻賊一樣地跳。這算什麼事,全是她害的!女人就是麻煩,無論是大是小,無論醫生還是政工幹事,全都是麻煩的源泉,道聽途說的關於女人的說法,全是扯淡!誰再信誰是王八蛋!

    即將跑到轉角,忽聽得轉角另一邊傳來匆匆奔跑聲。

    胡義的全身一瞬間便習慣性地開啟了警戒模式,急停,貼牆,強制屏息,胳膊使不上,雙腿做好準備。這是醫院,不是護士就是傷員,半夜三更,除了『沒做賊也心虛』的自己,哪個好人會這個急促的跑法?要投胎嗎?

    月光下一個狂奔中的人影突然閃現,一腳低掃過去,噗通一聲將目標絆飛,不待他驚慌爬起,迅速兩步過去,抬起右腳狠踹他後背。

    一聲痛呼過後,地上的人影痛苦地蠕動著爬不起來了,胡義用右腳鞋跟踩住了他的幾根手指,低喝:「動就廢了你的手!幹什麼的?」

    「呃……傷員……呃……」

    「跑這麼利落,會是傷員麼?」胡義忘了他自己剛才跑得也很狂放。

    「跟你有什麼關係!呃……啊……」地上的人影話剛出口,就感到了手指上的壓力陡增:「好吧……我……得離開這……我不能……呆在這裡……我不能……」

    「這不是答案!」

    「李響……我叫李響……住輕傷病房……這間重病房……我也住過……」他所指的這間重病房,就是牆角邊的這一間,胡義現在住的這一間。

    「說說這屋裡幾張床?」

    「四張。」

    ……

    李響坐在最裡面那張床上,兩肘抵著膝蓋,兩手環抱著他那低垂的頭,昏暗燈光裡,半頭半臉上都是醜陋的傷疤。

    滿頭黑線的胡義做夢也沒想到,這就是當初被自己解開了繩索的自殺人,他居然活下來了。

    「是我自己把一切……搞砸了……可是我真的無法忍受……我受不了了……我恨那雙鞋……」

    「你連死都不怕了,為什麼害怕回去?」

    「那不一樣……那不一樣……我繃不住了……我……死……是很短的事……但是煎熬……是永遠……我不能……我不敢……你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胡義突然平靜地回答。

    李響慢慢抬起頭來,愣愣地望著那雙細狹的眼,

    「那天早上,幫你解開繩子的人就是我。」

    「……」

    「因為我也活在煎熬裡。」深深嘆了口氣,過了會胡義問:「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從明天起……就會有人開始對我吐口水了。也許現在……他們就這麼做了吧……嘲笑我裝出的後遺症,唾棄我這個沒有骨氣的逃兵……」

    房間裡安靜下來,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月光本來可以灑進窗口,卻被窗檯上的油燈照耀得看不見。

    過了很久很久,李響的聲音再次響起來:「我還不知道你是誰。」

    「獨立團九班胡義。」

    「謝謝。」

    「不客氣。」胡義知道他指的是鬆開繩索的那件事。

    「這麼晚了你為什麼也……」

    「……」

    眼見胡義的表情突然變得有點怪,李響趕緊改口:「哦……對不起……我只是順口……」

    胡義的表情變化不是因為不高興這個問題,而是因為這個事情太複雜,跟周大醫生屋裡栓了門,吹了燈,然後爬床底,最後狼狽逃離,都成了一系列了,有臉說麼?敢說清白二字麼?這命苦的!

    「咳,咳,沒什麼。我當時只是……在賞月。」

    「……」

    李響心中暗暗欽佩,沒想到這個一身凜冽的傷兵,居然還是個有意境的人,有高尚趣味的人,有情懷的人,慚愧!

    ……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7
195.第195章 迷信

     蘇青將從團部帶過來的小黑板掛在身後的牆上,吹了吹上面的粉筆灰,伸手試了試確定掛穩了,拿起粉筆在上面仔仔細細地寫上了兩個大字:迷信。然後回過頭,對坐在方桌周圍的四個人說:「誰認識這兩個字?」

    劉堅強看著黑板猶豫著說:「什麼……人言?」

    「那是兩個字,不是仨!人言?那個念信!」馬良得意地糾正劉堅強。

    「那前面那個字是啥?」

    「那個是……」馬良認得信字,卻不認得迷字,被劉堅強反問得開始抓後腦勺。

    蘇青放下粉筆,拍了拍手上的塵:「這兩個字是『迷信』。意思就是指人對事物事情的痴迷信任,盲目地相信,不理解地相信。比如相信鬼神,崇拜神仙,算命看風水這都是迷信。」

    除了吳石頭,另外三個瞭然:「哦。」

    「現在,你們都是革命軍人了,以後就要破除迷信思想,相信科學,這世上根本沒有神仙鬼怪。尤其是你羅富貴,必須給我記住了!」

    羅富貴不解,愣愣地翻了翻熊眼:「這……也能破除?那……我下輩子怎麼辦?」

    「什麼下輩子怎麼辦?」

    「要是沒了小鬼沒了閻王,那我下輩子咋托生啊?這不虧死我嗎?」

    「……」

    這些天來,蘇青感覺管理九班這幾個不爭氣的比管理一個連還難,尤其是羅富貴,身上那些壞毛病比誰都多,常常被他氣個半死,想不通胡義怎麼會瞎了眼讓他當班副。

    做了個深呼吸,蘇青重新開口:「就算有下輩子,你也不記得這輩子的事,這和沒有下輩子有什麼分別?嗯?別忘了,你現在是八路軍!」

    「當兵就得信命。」羅富貴嘀咕著對付了一聲。

    「你說什麼?」蘇青有點火大。

    「……」

    「說話!」

    「當兵就得信命。」

    「憑什麼!」

    「……」

    「說不上來了嗎?」

    本以為羅富貴沒話說了,不料他垂了一會頭,忽然又抬起來:「如果沒了下輩子,那我就剩下爹娘給的這副身板了,看看那些死在溝裡發臭的,炸成屍骨無存的,爛在路邊喂蛆的,誰敢捨得那是自己,誰敢丟了這條命!……胡老大跟我說,當兵就得信命,早死了也是福氣,下輩子能換好人家,能換好年景。衝鋒,拚命,看著同袍灰飛煙滅了也不難過,敢把一身皮囊扔在水裡火裡,碎了也好,爛了也罷,沒了軀殼還可以做鬼,只盼著來世不當兵!」

    說到此,羅富貴停了停,似乎沒有注意到屋子裡已經異常的靜。

    「我知道胡老大想讓我不害怕,可是沒了他我還是害怕。我不識字,就是個渾人,我不明白你們那些個理想是啥,是不是和玉帝閻王一樣大,我不明白為啥當了八路軍就不許我再托生。不就是嫌我燒紙拜鬼了麼,你們信不信我不管,我知道胡老大是和我一樣的,我這人沒啥出息,為他做不了啥。他要是還活著,我就給鬼燒紙,他要是死了,我就給他燒紙,他得罪的鬼多,如果他做了鬼,肯定少不了買路錢,我怕他萬一給不起,被那些該死的給纏著,沒法再托生。」

    ……

    咔嗒——

    錶殼輕快跳起,晶瑩表盤映著細狹的眼。

    坐在床邊的胡義靜靜看著秒針一圈又一圈地轉。

    團長今天出院了,半小時前踏上了返回獨立團的路。儘管小丫頭十分不情願,胡義仍然讓她和團長一起返回了,同行的還有那個李響,胡義剛才送別回來。

    自從那天晚上的事情過後,李響果然開始被大部分人另眼看待了,師裡為此再次派人過來瞭解情況,做他的思想工作,從頭到尾他只是不停地說一句話:請求調到獨立團,或者退伍。

    「去送他們了?」一個高挑身影出現在門口。

    胡義合上了懷錶揣起來:「我覺得我沒什麼事了,當時你怎麼不幫我說幾句?」

    「哎,別不識好歹啊!陳院長那是對你負責,再養幾天才保險。」周晚萍說著話,晃蕩進病房裡來,到對面床邊斜向坐下來。

    胡義無奈笑笑:「這回……李響欠了你多少診金?」

    「什麼意思?」

    「別以為我不知道,師裡的人是聽了你的意見之後才放他走。」

    「原來你說這個,他的情況我是實話實說,他確實不適合再回去,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這麼無恥啊?」周晚萍笑嘻嘻地看著胡義回答。

    「我怎麼又成了無恥了?」

    「你說呢?雞鳴狗盜之徒!」

    「……」

    胡義無語,這話不該由她說吧?還敢翻出來提?敗了!

    「看什麼看!沒看夠嗎?欠了我的就得給我還回來。」

    周晚萍忽然站起來,伸手去解胡義的衣領扣子,嚇得胡義一愣本能地躲,卻被她一把揪住了肩膀:「原來你也有怕的時候,躲什麼躲,脫了上衣,我要拆繃帶看傷。呵呵,嚇你這個樣兒。」

    查了傷口,正在換新繃帶,一陣腳步聲後護士小劉走進了敞開的病房門口:「周姐,陳院長找你。」

    「行了,先安心呆著吧你!」周晚萍對胡義說了這句話,將紗布遞在小劉手裡,示意她做完剩下的工作,起身出門。

    ……

    院長辦公室。

    周晚萍進門:「陳院長,什麼事?」

    桌後的陳院長放下手裡的事情抬起頭:「告訴你個消息,你前段日子提出的那個想法,向前設立個野戰醫院,師裡準備要落實了。」

    「真的!」周晚萍聞言露出欣喜,直接到了桌對面坐下:「什麼時候落實?」

    「估計幾天後就會來通知,初步擬定了兩個位置,一個地方是小李村,一個地方是困馬山,需要實地考察過後才能定下來。」

    「有什麼好考察的,當然是距離前線越近越好。」

    看著周晚萍的急不可待,陳院長笑了笑:「越往前情況越複雜,哪有你想的那麼簡單,知足吧。我叫你來就是讓你有個準備,考察選址的時候你這個未來的院長兼醫生少不得要一起去一趟了。」

    「呵呵,這還用說,我的地盤,當然得我做主!」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7
196.第196章 警衛員

     這個早上有雲,無風,已經升起的太陽時而光芒萬丈,時而躲進雲霞。

    吃過早飯後的胡義敞開了門,推開了窗,站在窗口閒適地看著天,外面的空氣比病房裡好多了。

    院子裡走來了高挑的周大醫生,一身軍裝沒穿白大褂,肩膀上倒背著一支步槍,雙手中各拎一個挎包向這裡走來。槍背得不規範,導致槍口不停地打著她的腿,挎包不太輕,拎在她手裡看來很不舒適,左扭右晃看起來很可笑。

    「看見了還不出來接一下嗎?」

    趴在窗口的胡義笑了笑沒動:「我可以出院了?」

    周晚萍進屋,將挎包和步槍往胡義的床上一扔,咣啷啷一陣響,然後坐在床邊催促:「把你的破爛收拾一下,穿戴起來,趕緊的。」

    「這麼急著趕我走?」

    「一會跟我出發。」

    「跟你出發?」胡義還以為是可以出院了。

    「別廢話了,趕緊的。我要出去一趟,你跟班當警衛員。」

    「大姐,不出院我就還是傷員,你們保衛科那麼多人你找誰不行,輪得到我麼?這太不仁義了吧?」

    見胡義還趴在窗口懶洋洋地不願動,周晚萍一抬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兵,我能讓你在這住一輩子信不信?」

    胡義終於離開了窗口來到床邊,看了看被周晚萍送來的東西問:「我的背囊呢?」

    「血浸的太多,洗不出來了,讓我扔庫房去了,東西都塞這倆包裡了……還不快點!」

    「遵命!」

    胡義無奈坐下,重新繫緊了鞋帶,從包裡翻出綁腿開始打,迅速而又仔細,像是在編制工藝品。

    坐在旁邊的周晚萍看著他手裡的綁腿前後翻轉,漂亮的輪廓正在快速成型,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綁腿:「哎,你這打法這麼怪呢,怎麼要兩副?有空教教我。」

    悶頭忙碌的胡義沒多想,順嘴說:「你還是別學這個了,這打法顯得小腿結實厚重,不適合你這女人,豈不毀了你那麼好看的長腿。」

    「……」

    這句話讓周晚萍的表情突然變得有點怪。

    完成了綁腿,起身,拿起皮帶,穿上了皮彈盒,刺刀鞘,皮背帶,束起腰間上衣,紮緊;打開彈盒檢查子彈,拎起雪亮刺刀對著光源晃了一眼刀刃,入鞘;規整外套褶皺。

    盒子炮兩把,一把有槍套另一把沒有,當場把子彈全卸了,再一發發重新填滿,啪嗒啪嗒清脆地發出聲響,然後將裝進槍套的那把挎背在右側腰後,另一把打開保險塞進挎包;裝了手雷和手榴彈的挎包斜挎在右側,裝了駁殼槍的挎包斜挎左側,接著背上水壺。

    呼出一口氣,拎起那支三八大蓋步槍,從頭到尾仔細檢查了一遍,發現了槍托上的新變化,眼中不由劃過一抹淡淡的笑。兩隻小狗的圖案邊上又多出個東西,似乎一個三角形穿起了兩個圓圈,小丫頭又畫上了那輛自行車。

    扯著背帶甩手將步槍背在肩膀後,最後拿起了軍帽,乾淨整潔,被周晚萍洗過了,散發著肥皂的馨香。習慣性地擠了擠帽簷,讓它變成自己喜歡的弧度,右手捏帽簷左手攏帽後,從前向後認真地戴上頭頂。

    至此,那個氣質與眾不同的挺拔軍人再次映現在周晚萍的眼中,一如水邊沙礫時的他,彷彿鳳凰涅槃。

    「怎麼了?我……哪裡不對勁?」胡義對著那雙看得有點失神的眼睛問。

    「呃……哦……沒事,我只是奇怪……你為什麼喜歡帽簷彎彎的?還戴那麼低?」

    「這樣更顯得我不是人。」

    這個答案出乎了周晚萍的意料,忍不住撲哧笑了。這小子居然會開玩笑了?沒想到。

    ……

    李響靜靜地坐在破桌子邊上,呆呆地看著窗外院子裡那棵生機勃勃的皂莢樹,聽著遠處操場上傳來的陣陣訓練聲。

    離開了師裡,到這好幾天了,感覺和別的地方別的單位完全不一樣。沒想到九班是團直屬的,沒想到九班是自籌經費單獨住處;沒想到九班最小的兵居然只有十三歲,還是個小丫頭;更沒想到的是九班居然如此懶散沒約束,比住在醫院還像住院。

    天剛亮的時候,那個叫吳石頭的傻子就起床了,把水缸打滿,然後燒水,掃地,收拾院子,提著九班的所有飯盒去炊事班打回早飯擺在桌上,最後到院子裡的井邊去坐著,一邊曬太陽,一邊傻笑著看那口井,再也沒動過,他們說那口井是前些天他自己打的,還差點淹死在裡面。

    第二個起床的是劉堅強,不明白為什麼都叫他『流鼻涕』,看起來他不苟言笑倔強頑強,是個好戰士,這個綽號根本與他截然相反,讓李響想不通。劉堅強也是個傷員,說是當初腿被鬼子打穿了,現在基本痊癒,只是走起路來還稍微有點瘸。他起床後就到院子裡去做操,跑步,吃了早飯後,又出去練習瞄準動作,練習刺殺,到現在還一個人默默練習著。

    在吳石頭劉堅強和李響三個人都吃過了早飯後,馬良才從被窩裡爬出來,睡眼惺忪地坐在床邊上開始打綁腿,一打就是好長時間。不過他那綁腿的打法很別緻,複雜,跟所有人都不一樣,李響沒見過這樣打綁腿的。馬良得意地說全團只有兩個人能這樣打,他是唯一一個跟班長學會這樣打綁腿的人。

    用了八百年的時間打好了綁腿之後,馬良也不急著去吃他那份那早已涼透的早飯,而是先去漱口,洗臉。他雖然起的不早,目前為止卻是唯一一個洗臉的人。

    此刻,馬良正站在屋子裡,不停地擺弄著他頭上的帽子,刻意將帽簷擠壓得捲曲起來,然後叫李響:「哎,禿子,禿子。」

    李響實在不喜歡那丫頭給自己取的這個形象外號,又不敢不認下,無奈地扭回頭看馬良:「什麼事?」

    「給看看我這帽子正不正?」然後馬良又轉身:「衣服後沒褶吧?」

    「……」忙到現在居然還沒忙完他的一身行頭,李響無語。

    「怎麼樣?」

    「嗯……很好……非常好……那個……你為什麼喜歡帽簷彎下來,還……戴那麼低?」

    「這樣才更顯得我像班長。」

    李響滿頭黑線地點點頭,原來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個人崇拜。

    吱嘎一聲床板響,李響一扭頭,一個魁梧身軀迷迷糊糊地從床上坐起來了,熊一樣的九班班副羅富貴,第一眼見到他那副身板的時候就把李響看得心底直顫,這傢伙塊頭太大了。

    「你們兩個缺德玩意,一大早上就叨咕叨咕還讓不讓人睡了?」

    李響是新來的,對方又是班副,哪敢多說話,沒做聲。

    馬良一邊輕拍著衣服上的褶皺,一邊回道:「你能不能有點臉?這是早上嗎?睜開你那熊眼看清楚嘍,看看這什麼時辰,讓蘇幹事堵了兩回被窩你還不長記性!趕緊起來。」

    「姥姥的,堵就堵唄,債多不壓身!反正前兩回罰我抄的字還沒抄完,再加多少無所謂!」

    話落後噗通一聲,那頭迷迷糊糊的熊又躺下了。

    門簾後的裡間屋突然傳出小紅纓的聲音:「說得好!咱倆睡到晌午飯再說,氣死她!」

    李響徹底無語,居然還喊好?貌似最厲害的就是這個小丫頭,不止是在這個九班,在全團都敢無法無天。好像她和蘇幹事有仇,凡事擰著幹,見了就橫鼻子豎眼。

    另外還有件事是李響不能理解的,自己到了九班第一天就被嚴肅教育,不許與二連人打招呼,不許給二連人好臉,一旦被發現犯此規矩就『打立決』。

    窗外的陽光漸漸鑽進了雲層,那個流鼻涕終於坐在皂莢樹下歇息擦汗,李響看著這一切,更呆了。

    ……

    巍巍群山,峭壁斷崖,幽幽低谷,間或鬱鬱蔥蔥。

    山澗裡,慢悠悠地行進著一支隊伍,三五個在前,三十來人隔了段距離隨後。

    一行人灰帽子灰軍裝,有的破了口子有的縫了補丁,灰綁腿破布鞋掛滿了泥;其間有人扛了一挺捷克式輕機槍,餘者皆是漢陽造,個個臉上帶著疲憊和睏倦,顯然已經行進了很久。

    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人,是一身山裡老鄉打扮,手裡拄著根粗樹枝,另一手抹著額頭的汗,停下來四下看了看,反身道:「葉排長,你看咱們休息一下咋樣?哎,我這腿是真沒勁兒了。」

    身後那個一身髒破八路軍裝的人也停住,先是四下看了看,又抬頭望瞭望天說:「陰了,可能會有雨,咱們最好找個適合過夜的地方再休息。」

    老鄉聽了這話也抬頭看天色,上午還晴著,現在已經陰了個透,想了想說:「一直朝前走的話,是困馬山,稍遠點。如果從這往南,有個小李村,不遠。」

    葉排長回頭看了看隊伍,認真考慮了一下對老鄉道:「那就先去小李村看看吧,到那再做打算,希望這雨不會來得太早。」

    「得嘞。」老鄉重新開路,帶著這支睏倦的隊伍改向南行。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7
197.第197章 來臨與等待

     下午,雨終於落了。

    這場雨不算大,也不太小,能聽到附近的樹葉被落雨打得沙沙響,能看到水濛濛一片,遮得遠山不見,近處也不清晰。

    一條崎嶇的山間小路早已泥濘不堪,踩了高處會滑,踩了平處會陷,雜亂的腳印裡是一片片的渾黃,十多個人影艱難地行進在雨中。

    一身軍裝早已濕透,變成深灰色,緊貼在皮膚,清晰地顯現出結實的脊樑,在後背上縱橫交錯地隆起幾條水褶,隨著行走動作扭曲著。

    無論綁腿打成什麼樣,現在都是一個樣,糊滿了泥漿,讓胡義心裡很不爽。

    突然一聲驚呼,前面穿雨衣的人影踉蹌了一下,連帶著一直在側後攙著她胳膊的胡義也差點摔倒。

    「周醫生,你沒事吧?」隊伍前頭傳來徐科長的詢問。

    「沒事沒事。」

    「前面不遠就是小李村了,再堅持一會就到。」話落後徐科長掉頭繼續走。

    「你就不能扶穩一點?」穿著雨衣的周晚萍在前面不滿地嘀咕。

    「……」

    還怎麼扶?還怎麼穩?小路又窄又陡,被雨水泡得步步滑,胡義自己都走不穩當。再有這種差事打死也不能接,活受罪還不討好,胡義心裡這樣想著,將一直伸向前的右手再提高點位置,輕托在雨衣的腋下,以防萬一她再滑倒。

    不久之後,泥濘的小路終於變得平緩了,抬起滴著雨水的捲曲帽簷,看到前方一個小村,在雨霧中若隱若現。

    此時,不遠處的樹葉嘩啦啦一陣抖動,前面路邊的樹林中突然冒出一群人影來。

    想都沒想,右手扯住雨衣一使勁,直接將走在身前的周晚萍一把掄倒在路邊的泥濘中,傳出女聲驚叫。

    稀里嘩啦一陣亂糟糟的槍栓響,十來支槍都慌張地亮出來了,對面那些人也在雨中擺出了槍口,雙方隔著一段雨幕,看著隱約的對方互相對峙。

    隊伍最前頭的徐科長仔細地看了看對面的人影:「那部分的?」

    「北山團的。你們哪的?」

    「我們是師裡的。」

    「師裡……的?」

    徐科長收起槍,往前走出一段,看清了對方裝束,朝後喊了聲:「自己人。」接著問:「你們這是要去哪?」

    對面搭話那位仔細看了看徐科長,示意手下人放下槍口:「要去困馬山,想到村裡避避雨休息一下再走。我姓葉,是排長。」然後迎上前幾步:「你怎麼稱呼?」

    徐科長主動伸出手:「我姓徐。」

    雨中,雙方握手。

    周晚萍坐在泥裡,全身髒兮兮,灰軍裝徹底變成黃軍裝了,摔倒時連半張臉都濺上了泥,皺著眉毛看胡義:「我在想……用不用對你說謝謝。」

    胡義收起槍,無奈地走進路邊的泥濘,朝她伸出手:「不用。這是警衛員的份內工作。」

    ……

    天黑了下來,雨還在下,沒停。熱心的村民騰出了兩間相鄰的院子,一間是葉排長他們,一間是徐科長他們。

    周晚萍和徐科長在屋裡談論著這個村子是否適合設置野戰醫院的事,十個警衛人員在廚房裡圍著爐子烤火,偶爾相互嘀咕著閒聊,他們是徐科長從師裡帶出來的一個警衛班。

    胡義坐在廚房一角的黑暗裡,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爐火失神。

    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卻不知道是哪裡不對勁,從下午到現在還在心裡琢磨這個問題。三十多人一個標準排,捷克式一挺,隊伍裡還帶著個老鄉,那個葉排長是東北口音,不對勁在哪?為什麼感覺不對呢?一幕一幕仔細地想……

    胡義突然站了起來,爐火光線裡的眉頭皺得很深,沉聲對爐子邊的十個人道:「把爐子滅了!」

    「啥?」大家扭著脖子回過頭,愣愣地不解。

    「我說把爐子滅了!快!」胡義重複了這句話,幾大步掀開門簾進了裡屋,不顧周晚萍和徐科長的納悶眼神,到了桌邊一口吹滅了油燈,霎時屋中陷入黑暗,只剩窗口的幽青,和窗外的綿綿雨聲。

    「你這是……」徐科長的語氣十分不滿。

    周晚萍一頭霧水不明所以,愣在黑暗裡不做聲。

    門簾響動,有兩個戰士從廚房裡也進了裡屋門口,怕這個周醫生的警衛員是神經病,做好了保護首長的準備。

    胡義儘量壓低聲音:「咱們有麻煩了。」

    「什麼意思?」

    「隔壁那些人……是敵人!」

    黑暗裡傳來噹啷一聲響,似乎徐科長手裡的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裡屋和廚房瞬間寂靜一片。

    「記得下午碰面的時候麼?識別身份以後咱們的人是收起了槍,而他們只是放下了槍口!這不是對待自己人的方式,咱們疏忽了!」

    「這……這個理由……太勉強了吧?」徐科長不太敢相信這件事,仔細地回憶了半天,又道:「再說……他們要是敵人的話,咱們豈能活到現在?他們當時為什麼不開槍?」

    「這我不知道,也許當時他們也沒反應過來,也許當時他們怕我們後面還有隊伍,也許是不願意打一場倉惶的近距離遭遇戰,也許是別的原因……」

    屋裡再次寂靜,徐科長不是戰鬥人員,沒參加過什麼戰鬥,從師部帶來這個警衛班的戰士平時也就站站崗放放哨,都沒什麼經驗,周晚萍就更不用說了。胡義可以憑藉持槍收槍這個細微動作斷定那是敵人,但是屋裡的其他人卻不敢憑此妄言。

    屋裡的人都悶在黑暗中不說話,周晚萍開口打破了寂靜:「我信他說的。徐科長,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一語驚醒夢中人,徐科長猛然醒悟,周晚萍這話說得可是一點不假,趕緊站起來,朝著屋門口的黑影道:「立即佈置警戒,另外派人出去查看情況,咱們準備離開……」

    「不能出去!」徐科長的話沒來得及全說完,就被胡義打斷了:「來不及了。他們的人手足夠把這院子圍兩圈,從天黑到現在這麼久,也許早就佈置完成了。」

    「那……怎麼辦?」徐科長無力地又坐下了。

    這裡已經是個死地,這不就剩下等死了麼?誰都沒了主意,徐科長腿軟,警衛班長沒經歷過這麼倒霉地狀況全無對策。

    黑暗裡的胡義深呼了一口氣,即使是最壞的情況,也得做出安排,不用指望他們開口了,不客氣地直接開始對那個班長佈置:「這屋裡前窗兩個,後窗一個,其餘人趕緊搬屋裡的東西把廚房門堵了,堵得越高越好,越厚越好。徐科長,周醫生你們兩個現在就到廚房去。」

    廚房沒窗,堵住門的話可以撐一陣子,可以當做一時的安全位置和放置預備隊;利用裡間屋子做陣地,放三個人,倒一個就立即從廚房裡補過去一個,最怕的是手榴彈,也許一波就得倒三個,十個戰士,能吃三波,然後還是完蛋,可是不這麼做,還能怎樣?至少不會死的那麼快而已。

    屋子裡立即開始亂糟糟地響,戰士們在黑暗中慌張地忙碌起來,桌子櫃子,鍋碗瓢盆,被縟枕頭,木柴雜物等等全堆在廚房的門裡了。窗根底下左右兩邊各蹲了一個戰士,後窗下的角落裡也蹲了個戰士,舉槍監視;其他人全部進入廚房,或趴或蜷。

    胡義一把扯落了門簾,甩手扔在身後廚房門裡的雜物堆上,右手攥著步槍槍把位置,將槍身搭在右肩,倚靠著這個廚房和裡間的門框,靜靜看著屋裡的窗口。

    本該早就想明白的,在醫院裡閒了這麼多天,失去了警惕,現在晚了,胡義心裡自責:別人跟我沒關係,但是……害了周大醫生。

    突圍?雖然外面是漆黑夜雨,也沒有機會,一窩蜂衝去出就全變成靶子,但是不突圍一定是死路一條。剛才阻止了徐科長想要當場出去的想法,其實是有目的的,是為了給周晚萍和自己留一絲突圍的希望。在合適的時候還是會下達突圍的命令,突圍不能在敵人等著的時候進行,而是要在敵人發起進攻後進行,要在徐科長和倖存的警衛班戰士先開始突圍之後,然後再領著周晚萍突圍,利用他們在前的吸引,才有機會找到生存幾率最大的方向。可是即便這樣……機會也不大,看命吧,對不起了各位!只能怪你們的命不如周大醫生金貴,但願她是真正的金貴命罷。

    漆黑一片,只能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水流滑下屋頂,落下屋簷,砸在牆外地面上,毫無規律地噼啪響,聽得清清楚楚,每一滴都能聽清楚,也包括心跳聲。

    「周醫生。」胡義低聲打破了室內的沉默。

    「嗯。」周晚萍的聲音彷彿蚊鳴。

    「到我身後來。」

    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後,貼靠在門框邊的胡義感到了身後那個驚慌的心跳。

    「貼著牆蹲下,無論發生什麼,也不要離開這個位置,不要捂耳朵。」

    「嗯。」

    隨後漆黑的屋子裡再次陷入寂靜,只有屋外的雨在嘈雜地響,遮蔽了屋外的所有聲音……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7
198.第198章 迷途

     有人說,人世間最大的痛苦是孤獨;此刻,躲在廚房黑暗中的徐科長並不這麼認為。人世間最大的痛苦是等待才對,不知何時來臨,無休無止的等待,並且即將來臨的,是死亡。

    有人說,上天是公正的;此刻,正在恐懼中拚命抑制顫抖的戰士們並不這麼認為。身為光榮的八路軍,第一次真刀真槍的戰場居然是這樣的情況,沒有夢裡的迎風中彈蕩氣迴腸,沒有希望的血染長空浩氣長存;根本看不到敵人,卻要一個個被活活炸死在屋子裡,什麼都做不了,感覺就像即將要被活埋的老鼠一樣。蒼天無眼!

    有人說,哭過了才記得笑容的珍貴;此刻,絕望中的周晚萍深以為然。她忽然覺得曾經的那些坎坷並沒有那麼糟糕,有太多的幸福時刻值得留戀,有太多的理由告訴自己應該活著。雖然美麗的青春正在隨時光走遠,雖然已經成為綻放在最後階段的花,可我仍然是個女人,只是個女人,永遠有資格害怕,想要依靠。於是,黑暗中的她抬起手,扯住了身邊那個堅強軍人的衣角,將頭輕輕地靠在了那個如磐石般結實穩定的大腿上,以使自己狂跳的心不再那麼慌。

    老兵說,只要你還有事可做,你就顧不得害怕。此刻,胡義的腦海裡像個漩渦,瘋狂地旋轉著:不能跟得太近,也不能離得太遠,衝出窗口之後必須用最大速度橫向側面院牆,她能做到麼?或者我沒中彈的話,可以將她直接拋出院牆,但是……出了院牆之後又怎麼辦?憑她自己是跑不掉的,院牆後不可能沒人防守,也就是說我也得活著到牆外,她才可能有機會……胡義忽然覺得衣角好像被人扯住了,然後她的頭輕靠在了自己的腿側。

    ……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是深夜,屋裡屋外完全寂靜,雨停了,卻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仍然緊緊握著手中的槍,等待命運的宣判。

    ……

    過了很久很久,也好像只是過了一會兒,窗口看起來不再那麼黑暗,透進了微微的光。天亮了?還是眼花了?真的是這樣麼?不可能!

    ……

    又過了一段時間,窗口的光已經照亮了屋子,天真的亮了,但是屋子裡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靜。

    ……

    十個戰士在垂頭喪氣地收拾狼藉的屋子,一張張疲倦不堪的臉上寫滿了怨言。胡義站在窗前,看著清晨裡的陰鬱天色,眉頭仍然深深緊皺,沒有一絲舒展。周晚萍倚著牆坐在板凳上,看著窗口前胡義的背影不知在想什麼。

    「你確定是這樣?」徐科長第三次這樣問面前的人。

    「就是這樣,半夜裡雨停了,他們就走了,還在屋裡桌上給撂下了兩塊錢呢,把老劉高興得跟我顯擺了一早上。」答話的人就是這間屋子的村民主人。

    徐科長的臉色十分難看,斜眼瞅了瞅胡義,嘆了口氣,對村民說道:「實在對不住,你看這……」說到這裡趕緊挨著身上的口袋翻,零毛碎票不到一塊錢,於是轉頭問周晚萍:「呃……周醫生,你能不能先借我點?」

    村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用不用,櫃子壞了俺還能修上,沒啥值錢物件,等你們走了我自己收拾收拾就行,你這是干啥。」

    周晚萍起身,一邊將口袋裡的錢一股腦掏出來,一邊對徐科長回答:「不用借,這錢我來出。」然後將錢直接塞在村民手裡,返身回去坐。

    「呃……使不得使不得……這太多了這……都是些個破爛物件,值不得……」

    徐科長伸手推回了村民的推辭:「必須拿著,要不我們這心裡過不去!」

    村民尷尬地笑笑:「那……你們忙著。」掉頭出了門。

    廚房裡傳來戰士的嘀咕聲:「說得跟真事似得,這不窮折騰麼?坑死人了!」

    「一個警衛員,差點當了領導,虧咱們也能信!」

    「聽說他被師裡嘉獎過兩回?我以為有多神呢?是不是都是這麼吹出來的?」

    「你小點聲。幹活。」

    對於戰士們的抱怨和嘲諷,胡義半點反應都沒有,這些毫無經驗的新兵蛋子是溫室里長出來的,根本不懂得風雨無情。對於一直行走在刀刃上的胡義來說,這件事慶幸還來不及,等他們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也許只能去投胎了,在胡義的眼裡,這些戰士僅僅是些陌生的短命鬼而已,與己無關。

    胡義堅信那些人就是敵人,一定是敵人!在硝煙中和他們你死我活地撕扯到今天,直覺地知道他們是敵人,那一個個齷齪的小個子,那一雙雙醜陋的扁眼睛,越來越堅定了胡義的想法。可是……他們為什麼這麼做?這太不合情理。不願輕易暴露身份?怕走漏風聲?胡義迷惘在思緒中……

    屋子收拾完了,徐科長儘管睏意陣陣,也不得不下達命令:「收拾一下個人裝備,準備出發。」

    「不能走!咱們應該在這裡多住一天。」

    徐科長的臉色瞬間難看得不能再難看了,因為說話的人又是胡義。

    「事實證明,你的猜測是錯誤的!他們不可能是敵人,咱們誤會了。」

    「沒有誤會,他們就是敵人。」

    徐科長看著那雙細狹眼中的堅定,懷疑這個胡義精神有問題:「首先,這裡不是前線,哪來的敵人?其次,如果他們是敵人,咱們怎麼能活到現在?」

    「也許他們是擔心被村民們走漏風聲,改為在外面伏擊我們。」

    「也許,也許,你只會說也許麼?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的胡猜亂想,如果他們是敵人,遭遇的時候為什麼不開槍?咱們疏忽大意的時候為什麼不來圍剿?現在你又說他們會跑到外邊去埋伏?如果你是敵人,你累不累?你費這麼大勁圖什麼?嗯?」

    胡義回答不出來,因為這同樣是胡義糾結的問題。

    雖然在這裡周晚萍的身份是最高貴的,但是徐科長是此行的最高負責人,他沒耐心再陪胡義說這些不著邊的問題,任務在身,怎能為了這麼荒唐的理由耽擱,起身一擺手:「抓緊時間準備出發。」

    ……

    烏雲陰鬱在頭頂,毫無消散的跡象,反而更加低沉,昨天的一場雨似乎讓它意猶未盡,現在醞釀著新的一輪洗滌。

    暗色山間,濕霧谷底,崎嶇小路。路邊是積水,路上是泥濘,樹枝草葉遍佈濕淋淋的水滴,雨後的空氣中飄蕩著特有的泥土腥氣。

    疑心是一種病,並且是傳染病。

    儘管沒有人再相信胡義說過的話,也覺得心裡發慌,萬一這事偏偏就是真的怎麼辦?大家的心裡不自覺的都這樣想,於是不自覺的相互拉大了間距,不自覺的把槍端在手裡,偶爾被泥濘滑得踉蹌也不願放下手裡的槍。

    明明一宿沒闔眼,現在卻都不覺得睏倦,不敢睏倦,開始的時候一個個努力想裝作不以為然,最後還是瞪大了眼睛邊往前走邊四下里細看。每次看到不能理解的陰影時都會心裡一哆嗦,怕是胡義的鬼話應驗。對他們來說,這是一輩子裡經歷的最折磨人的行軍,是心的煎熬。

    因此大家開始恨,恨這個鬼話連篇的胡義,恨這個腦子有問題的人,再沒人願意多看他一眼。

    其實感覺最累的人是胡義,他想讓周晚萍阻止徐科長這個決定,但是這次考察是事關周晚萍自己的大事,所以她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

    現在,胡義刻意將周晚萍拉在隊伍末尾,與前頭的隊伍拉開了很大一塊距離,看起來他們兩個好像要掉隊了。敵人有一個排,如果埋伏,隱蔽線應該不會太長,與隊伍距離拉得遠點,一旦遇伏反應機會才更多一些,因此不得不這麼做。走在最後的話,畢竟兩側已經被前面的人觀察過,到了胡義這裡再觀察一遍力求保險,唯一的缺點是,這樣有點顯眼,中埋伏的時候可能會被特殊照顧,無奈,事無兩全。

    周晚萍一邊小心地走在泥濘裡,一邊對身後的胡義嘀咕:「你怎麼不說話?」

    一雙細狹的眼不停地向左右兩側掃視著,彷彿沒聽到她在說話。

    「我覺得你太緊張了,你自己沒意識到,你應該改一改,不能總是讓自己的神經繃得那麼緊。你知道麼,李響就是這個問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過度消耗的話會使人崩潰……我在想,你那奇怪的頭疼病是不是這樣得來的?哎,你倒是言語一聲啊?」

    「嗯。」胡義根本沒注意到她在說什麼,眉頭佈滿了深深的擔憂,全神貫注地盡著一個警衛員的職責。

    「一定是這樣,你的病就是戰場環境造成的……不過,如果你不集中注意力緊張起來的話,好像也活不到今天……有點難辦,我到底是該建議你放鬆神經呢,還是該讓你繼續保持這個德行?……麻煩,到底是不是這樣?我還是得在你發作的時候再確認一下……」

    ……

    不知不覺中,隊伍停下了,因為……困馬山到了。

    看晦暗天色根本瞧不出時間,大家都不知道現在已經中午了,因為一路上心裡緊張,導致一上午的時間飛速消逝,甚至都沒來得及感覺到睏倦。

    徐科長意味深長地斜了胡義一眼,命令休息吃飯。

    兩個戰士找位置去放哨,剩下的七扭八歪地找位置坐了休息。

    「哎呦我的個娘,一輩子沒這麼累過!終於解脫了。」

    「我恨不能把他從這推下去。」

    「動手的時候算我一個。」

    胡義一口氣到了山頂才停,看著雲底晦暗的遠山,看著一覽無餘的濃綠俯在眼底,看著山下來時那條崎嶇隱約的小路,徹底失神。

    沒有埋伏,真的如周大醫生嘮叨的那樣麼?是我太緊張了?我確實緊張,尤其是在沒有答案的時候……

    他們是敵人,一定是敵人!為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4:27
199.第199章 葉排長

     午後,下了一陣小雨,很快又停了,頭頂仍然灰茫茫無盡,低得令人發悶。

    儘管到處是泥濘,到處濕淋淋,但這是歸程,尤其是不用再因為胡義的話而疑慮重重,戰士們越走心裡越輕鬆。

    周晚萍再一次跌倒在泥裡,卻沒感覺到身後的胡義伸手來扶自己,坐在泥裡直接回過頭,發現他早停在了後面的十幾米外,正在朝後面的來路看著。

    「哎!楞什麼呢?還不過來幫忙!」

    胡義沒有立即對周晚萍的嚷嚷作出反應,站在原地朝後看了一會,才甩開大步匆匆過來,毫不憐香惜玉,一把狠力將周晚萍拉起來,一句話不說,扯著她開始往前追趕隊伍。

    這讓周晚萍一時有點楞,看著那個到現在都沒舒展的眉頭不滿地說:「你慢點,我跟不上了。」

    胡義扯著周晚萍的胳膊速度絲毫不減,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他們一直都在。」

    「誰?」周晚萍不解。

    「他們。敵人。一群雜種。」

    ……

    徐科長停在路上,面色難看至極,盯著面前的胡義看了好一會兒才說:「你非要沒完沒了麼?」

    「沒完沒了的不是我,而是他們。」

    「你看見了?」

    「沒有。但是他們一定在跟著我們。」

    徐科長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感覺快崩潰了,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居然還沒完,服了。礙於他是周醫生的跟班,不願說得太難聽,到現在還是忍不住了:「我聽說……你的頭受過傷是麼?治好了麼?你應該在醫院好好呆著,不該出來!」

    戰士們都站在路上看著胡義,露出各種複雜表情,有人是幸災樂禍,有人覺得恨得牙疼,有的人覺得不可思議,他是個魔障不說,早晚也得把大家折磨得變成魔障。

    周晚萍能理解胡義,同時也能理解徐科長和戰士們的想法,徐科長的話說得不好聽,她有心想替胡義說幾句,卻又無話可說,只能愣愣地看著。

    胡義把這些戰士挨個看了一遍,最後面無表情地對視著徐科長:「現在我告訴你,他們一直沒有動手的原因就是因為我們是師裡的,是鳥總要歸巢,跟著咱們早晚能找到師部。昨天他們說要去困馬山方向,半夜雨停了走的,走的是一路,可是自從咱們出了小李村後,見過三十多人的腳印麼?既然你覺得他們是自己人,那麼何必撒謊?」

    「……」

    徐科長冷不丁有點懵,努力地回憶著,早上出村後一直帶隊在前,半夜裡雨就停了,小路上泥濘不堪,只要走過人必有腳印,但是去困馬山的一路上……

    徐科長眾人還在覷著眼睛消化記憶,胡義的話音再次平淡響起:「另外……你說的沒錯,我確實該在醫院裡呆著,本來我就不想出來。我做這些說這些,是為了周醫生,與你,與你們,一分關係都沒有,很抱歉,讓你們擔驚受怕了。現在……該說的我都說完了,信不信的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話落,胡義一把扯住周晚萍的胳膊:「跟我走!」

    周晚萍還在因為胡義剛才的話驚呆著,忽然被胡義扯住往前走,驚慌抬起頭,看到深鎖的闊眉下,那雙細狹的眼裡透露著不容置疑,一瞬間什麼都想不起來,身體本能跟隨,口中下意識道:「嗯……好。」

    眼見胡義扯著周晚萍已經往前匆匆走出幾步遠,徐科長這才反應過來,脫口道:「你這是……你……給我站住!」

    「我是她的警衛員,不是你的。」胡義速度絲毫不減,連頭都沒回。

    周晚萍不禁問:「為什麼不和他們……」

    「你體力差速度慢,必須先走,和他們在一起會拖後腿,誰都走不掉。」胡義嘴上這樣回答,但是心裡想的卻不是這個問題。

    敵人可能不只是尾隨,也許還平行監視了,一旦覺得行跡敗露必然動手,雖然徐科長手裡有一個班,可是在老手眼裡什麼都不是,敢深入到這裡的鬼子會是善茬麼?但願他們以為兩個人有事先走了,但願他們不介意漏掉兩個人,但願吧。

    回頭看了一眼,距離已經拉開挺遠,徐科長他們還停在路上,應該是在考慮接下來怎麼辦。胡義低聲催促:「再快點。跑起來。」

    ……

    「從頭到尾都是他一個人說的,他說被包圍了,咱們蹲屋子裡瞪了一宿眼,心都掛嗓子眼上了,結果呢?他說有埋伏,咱們揪著心走了一路鬼門關,結果呢?現在要回去了,他又說敵人跟著,這不是坑死人不償命麼?」一個戰士發表了見解。

    徐科長嘆了口氣:「我也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但是腳印這件事是真的,萬一被他說中了怎麼辦?」

    戰士們都不做聲了,剛才經胡義提起,大家確實想起從小李村到困馬山一路上沒有其他的明顯腳印。昨天下了那麼久的雨,過去的腳印早被澆軟澆平了,雨停以後只要有人走過腳印必定顯眼,何況還是三十多個人呢。

    沉默了一會,一個戰士猶豫著說:「也說不定……他們有事臨時改變路線去了別的地方,咱們真的誤會呢?」

    警衛班長突然抬起頭道:「既然說到腳印,如果他們真的在後面尾隨,那也會留下腳印不是麼?咱們往回走一段出去看看路,是不是就能證明了?」

    「哎,對啊。」

    「可是萬一真有敵人在後面,那豈不是要……」

    警衛班長轉身:「徐科長,這麼辦吧,我一個人往回走,如果沒事我再回來,如果槍響……就說明是真的。」

    徐科長定定瞅了警衛班長一會兒,點了點頭:「小心點,如果能回來,我不想聽到槍響。」

    警衛班長掉頭開始小跑,背影漸漸淡化在泥濘的來路上。

    「好了,都給我精神起來,警戒待命。」

    「是。」

    ……

    摔倒了幾次,渾身都是泥,駁殼槍拎在手裡,一直細看著腳下的泥濘,腳印凌亂而又清晰,是自己十多個人的隊伍踩過來的。

    轉過了幾次彎角,翻過了一個低崗,沒有異常情況,再走一里應該差不多了,警衛班長心裡這樣想。扯著路邊的枝條,小心地溜下了一個土坎,抬上臂蹭了一下腮邊的汗,抬起頭,視線定住。

    這是……被他說中了……

    正在考慮是該直接鳴槍示警,還是悄悄跑回去告訴徐科長,猛覺得後心一股涼,連回頭看看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好艱難地低下頭,看了看從胸前透出來的刀尖,很遺憾,沒力氣扣扳機,對不起所有人……所有人……

    刀尖猛然消失,而後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

    ……

    天色晦暗,地上泥濘,身邊的枝葉濕得墨綠一片,只好就這麼站著。徐科長心裡莫名地發慌,這天氣讓人太難受,晃蕩兩步到一塊石頭邊,抬起一隻腳剮蹭,利用石頭邊沿切掉鞋邊的濕泥,頓覺心裡輕鬆不少。

    抬頭看看泥濘來路,問身邊的戰士:「這一陣,夠他走好幾里了吧?」

    「看來應該沒事,班長可能快回來了。」

    「嗯。」徐科長呼出了一口悶氣,又比剛才感覺輕鬆了些:「是啊,應該快回來了。」摸起自己的水壺晃了晃,又問:「你那壺裡有水麼?」

    戰士尷尬笑笑:「剛喝乾了,小趙那有。」然後一扭頭朝樹林裡喊:「小趙,小趙。」

    在林中放哨的小趙沒回應。

    「哎?這小子……」

    啪——

    槍響了,不是等待中的來路遠方,也不是等待中的駁殼槍,而是響起在身畔的樹林中,而是一支清晰響亮的七九口徑步槍。

    眼前的戰士腦袋隨著槍聲狠狠地擺動了一下,身體僵直的一瞬間,徐科長隨著他歪倒的方向看到一串被瞬間牽拉出來的模糊飛濺。

    眼前這突兀的一幕讓徐科長看傻了,腦海裡一片空白,身體根本不再受支配,好像與空白的大腦失去了聯繫。

    啪啪啪啪……半秒鐘後,十多聲槍響緊密得彷彿疊加在一起,響起在咫尺樹林中。

    噼裡啪啦一陣摔倒在泥水中的亂響,呆在路上的七個戰士甚至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動作,已經直挺挺地落進泥裡,或者被埋住了臉面,或者無神地看著晦暗天空。

    徐科長仍然站著,仍然空白著,不閉嘴,不眨眼,如果他倒下的話,彷彿也死了。

    身邊的樹林裡稀里嘩啦響,有好些人正要走出來,一個人影在前面不遠出現,個子不高,一身濕淋淋的髒破八路軍軍裝,沾裹著大片的泥污和碎草落葉,一邊扯著背帶將步槍甩在肩膀後,一邊眯縫著三角眼走過來,一直走到徐科長面前半步遠,然後伸出一隻手掌。

    「徐科長,又見面了。」

    儘管手在抖,但是努力把手挪到腰後,想要去摸自己的槍,卻被身後的人先一步把槍扯出來了。

    當面的人微微笑了笑:「用槍握手可不是個好習慣。其實你們該繼續走的,我並沒打算害你們,真的,這是迫不得已,還好你沒受傷。」

    這時一個人跑過來,用日語報告了什麼。

    葉排長抬起頭,視線越過徐科長的肩頭,看著泥濘的遠方想了想,仍然用漢語說:「現在得辦正事了,三個還不夠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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