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長樂歌 作者:三戒大師 (連載中)

 
mk2258 2016-12-31 20:45: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0 344879
mk2258 發表於 2017-1-17 21:33
   第二十九章路遇
  陸雲一家人搭乘的並非官船,而是商家的客船。
  商家雖不屬於七大門閥,卻是公認的大玄第一財閥。他們歷史不長,百年前才開始發跡,世代以經商為業。

  當年,高祖皇帝起兵時,商家的家主傾囊相助,為高祖解決了兵馬和糧草的難題,大玄定鼎後,高祖投桃報李,將朝廷的漕運、稅銀等錢糧之事,盡數委託給商家。有了皇商的身份,商家藉機大肆擴張商業版圖,在他們涉足的行業裡,幾乎盡數形成壟斷。好比這大運河上,南來北往的船隻,十有八九都是掛著商家的旗號!

  是以朝廷根本沒有必要養那麼多船,只有高級官員出行,才會有官船出動。哪怕是高官家眷,也只能搭乘商家的客船。何況陸雲他們,還遠遠算不上什麼高官家眷……

  好在還沒有不開眼的毛賊,敢打商家客船的主意,所以陸雲也沒有專門包下整條船,那樣太破費、也太招搖,反而不美。他只是租下了整間貨倉,命手下日夜看管貴重物品,又租了一層客艙,供陸夫人、自家姐弟還有那些護衛居住。

  不知不覺船到蘇州,客船靠在姑蘇碼頭,陸瑛迫不及待拉著陸雲上了岸,興致勃勃遊覽起姑蘇城來。

  看著眼前的粉牆小橋、駁岸垂柳,陸瑛興奮的連蹦帶跳,買了不知多少當地的特產,才在夕陽落山之前,被陸雲強拉回了船上。

  “真討厭,人家還沒玩夠呢!”陸瑛捧著一盒蘇式糕點,一邊吃一邊怒斥掃興的陸雲。

  “阿姐,再耽擱船就開了……”陸云無奈的解釋。

  “這個馬蹄糕太甜,連我都有點受不了。”陸瑛卻又說起了別的,拿起另一樣點心,塞到陸雲嘴裡:“嚐嚐這個……”

  陸雲剛要躲閃,突然愣了一下,陸瑛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母親居然出現在甲板上,和一對母女在說話。

  這實在太不尋常,因為陸夫人這些年根本不見外人,上了船也整日在艙中念佛,連吃飯都是她給送進房裡。

  姐弟倆心下不由一緊。陸瑛把點心盒丟給陸雲,掏出手帕不著痕跡擦擦嘴角,便快步上了客船。

  “母親!”一上船,陸瑛便把三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只見那對母女穿著蘇樣的衣裙,清雅非常,一看就是出自官宦人家。

  “這是陸瑛吧?”那婦人居然認識陸瑛,滿臉慈愛的拉著她的手。“十多年不見,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

  “正是小女。”陸夫人的臉上,居然罕見的浮現出笑容。但轉向陸瑛時,神情又陰沉下來:“你這死丫頭,跑到哪裡去了?還不快來見過姨母?”

  陸瑛一頭霧水,但還是乖乖做足了禮數。

  這時陸雲也上來,低低喚了聲母親。當著外人的面,陸夫人並未表現出異常,讓他也來拜見姨母。

  婦人看到陸雲,登時眼前一亮,伸出另一隻手拉住他,嘖嘖有聲的上下打量道:“世上還有如此俊俏的少年,一雙兒女都這樣出挑,妹妹真是好福氣啊! ”

  “寧兒才真有大家閨秀的樣子,”陸夫人在婦人面前,居然恢復了活力,也笑著拉起那面容清秀、弱柳纖纖的女孩。“我家那個就像個野丫頭!”

  “娘……”陸瑛扭著身子不依道:“哪有這樣說自己女兒的。”

  “姨娘說笑了,”那嬌弱的少女不好意思的低下頭道:“寧兒是因為身體不好,要是能像瑛兒姐姐這樣就好了。”

  “哎,這孩子命也是苦的。”婦人憐惜的看著少女道:“從小體弱多病,是藥罐子裡泡大的。”

  三個晚輩見禮之後,這時有水手出現在甲板,準備解纜開船。一行人便移步回到陸夫人的上房敘話。聊了一會兒,陸雲姐弟才了解到,這母女乃是義興郡守崔盈之的妻女。而崔夫人出身裴閥,陸夫人的母親也出身裴閥,乃崔夫人的堂姑。所以崔夫人和陸夫人算是表姐妹。

  這年代,士庶之間斷無通婚。哪怕士族之內,八大家族的子女也很少會下嫁給中小士族,基本就在宗室和七閥之間互相聯姻。這樣盤根錯節下來,自然所有人都能論上親戚……

  今年是崔夫人的伯父、裴閥閥主裴邱慶的七十大壽。崔盈之公務在身,不能親去,便早早打髮妻女上路。她們先是乘船橫穿太湖到蘇州,然後打發下人上了這條船,也想要包一層船艙。卻得知,已經被人先包走了……

  商家的客船,可不是等閒之輩能包的起,崔夫人讓人一打聽,得知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右丞陸信的家眷。崔夫人大喜,便帶著女兒直接上船,在甲板上大笑道:“七妹妹,還不快出來見我?!”

  陸夫人聞聲出來,一見是她,也是喜出望外,姐妹倆便在甲板上熱火朝天聊了起來,直到陸雲兩人回來……

  。

  船行江上,風平浪靜。

  所謂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陸夫人在杭州十年,幾乎沒有見過一個自家姐妹,此刻遇見崔夫人,就像是打開了話匣子,和她整日里有說不完的話。短短幾天,就比過去十年說的話還多……

  陸瑛實在擔心,母親會言多有失,因此寸步不敢離開左右,整日侍奉在二位長輩面前,倒是和崔夫人之女崔寧兒很快便混熟了。那崔寧兒天真單純,身子又孱弱,陸瑛對她十分照顧。她很快便成了陸瑛的小尾巴,整日跟在後頭,姐姐長姐姐短的叫個不停。

  另一方面,陸雲已經做好了隨時殺人滅口的準備。但幾天接觸下來,陸夫人並未露出什麼異常,關於在杭州的十年,也交代的十分妥當,陸雲這才漸漸鬆弛下來。唯一讓他有些惱火的是,崔夫人似乎對他十分感興趣,總是拉著他問長問短,一副丈母娘挑女婿的詭異神情。

  這天,陸雲好容易逃出崔夫人的魔掌,走到船尾想透口氣。卻看到崔寧兒一身翠色衣裙,坐在船邊的欄杆上,一雙小腿在半空中來迴盪悠,間或露出一抹驚心動魄的雪白之色。

  陸雲皺了皺眉,放重了腳步走過去。

  崔寧兒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回頭向他微微一笑。江風吹得她秀發翩飛,愈發顯得弱不禁風、惹人憐惜。

  陸雲白衣勝雪,衣袂飄飄,立在那裡真如玉樹臨風,讓人不捨的移開目光。他說的話卻有些煞風景:“當心摔下去……”

  “有你這麼關心人的嗎?”崔寧兒登時沒了欣賞男色的心情,促狹笑道:“你應該說,姐姐,你身子不好,讓弟弟扶你下來。”

  “……”陸雲嘴角抽了一下,面無表情道:“我並不是關心你,只是擔心你掉下去,還得麻煩船家救人。”頓一頓,他又認真強調道:“還有,你不過比我大一天,不要占我便宜。”

  這話自然又引起崔寧兒一陣嬌笑,一直笑得臉色發白,呼吸都有些急促。

  “你還是文靜點吧……”陸云無奈的伸出手,崔寧兒扶著他,小心翼翼從欄杆上下來,捧著心口輕喘幾下,這才平復下來。

  崔寧兒雙臂撐在欄杆上,看著滾滾淮水拍打著船舷,幽幽道:“生病已經夠苦了,要是還苦著個臉,那這一生還有什麼滋味?”

  陸雲聞言竟有些感懷,他低下頭,頭一次仔細打量起這個女孩子來,只見她面色蒼白、下頜尖尖、五官清秀、身材瘦弱,看上去似乎並不起眼。但配上那雙深潭湖水般的大眼睛,一切便無比靈動起來。

  陸雲緊緊盯著那雙眼睛,一言不發。

  許是被陸雲盯的有些害羞,崔寧兒微紅著臉轉過頭去,避開他的目光。“你娘沒教你,這樣看女孩子很無禮嗎?”

  “沒有。”陸雲搖頭說道。

  “似乎,你們母子之間,有些隔閡呢。”崔寧兒狀若不經意的問道。

  “是嗎……”陸雲微微皺眉,緩緩說道:“可能是這二年,我太叛逆了吧……”

  “你?叛逆?!”崔寧兒像是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又掩口笑起來。

  陸雲哪裡會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轉而發問道:“你和你母親之間,難道就正常嗎?”

  崔寧兒一愣。“哪裡有不正常?”

  “這幾日,我看你母親對你千依百順……”陸雲頓一頓,換了個說法道:“簡直就是把你當菩薩供著。”

  “這很奇怪嗎?”崔寧兒心中一緊,面上卻一臉理所當然道:“我娘寵我嘛,人家又有病在身,當然備受呵護了。”說著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指著陸雲笑道:“我知道了,因為你娘不疼你,所以你嫉妒我。”

  “……”陸雲看著那隻手,熟悉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但聽到崔寧兒的話,他不禁神情一黯,不再言語。

  崔寧兒也沒了攀談下去的興趣,緊了緊披在肩上的紗巾道:“我進去了,一會兒功夫看不著我,我娘就著急。”

  陸雲點點頭,一直看著崔寧兒進了船艙,這才轉回頭望向河面。

  看到客船已經轉向西行逆流而上,他才意識到,已經到了淮河。

  '一過淮河就是北方了……'陸雲深吸口氣,蟄居江南十載,自己終於要重回那片土地了!
mk2258 發表於 2017-1-17 21:33
   第三十章災民
  反正陸夫人那裡應該不會出什麼亂子,之後的日子裡,陸雲便索性閉門不出,專心讀書。
  崔寧兒倒是對他產生了些興趣,但幾次到船尾透氣,都沒見到陸雲。雖然這時風氣開放,但女孩子家的,自然不會去主動找男人聊天……

  就這樣相安無事幾日,客船離開淮河進入通濟渠,河面一下變得狹窄許多,船速也慢了下來。到了汴州一帶,乾脆直接不能前行。

  感到船隻半天沒有動彈,陸雲這才走出房間,到船頭查看情形,只見前方船隻首尾相接,一眼望不到頭,居然堵船了……

  “這是何故?”陸雲皺眉問一旁的船家。

  船家無可奈何解釋道:“回公子,據說黃河決口,通往洛都的航道斷了。”說著他一臉不可思議的搖頭道:“去年才新修的黃河大堤,花了朝廷多少銀子?怎麼今年就決口了呢?”

  陸雲回頭望著後方,同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船隻,問道:“那怎麼辦?”

  “肯定是沒法繼續前進了,”船家嘆氣道:“只能等後面的船隻退走,咱們返回宋州。那裡有我商家的車馬行,改陸路送公子一行回京。”

  陸雲點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一天后,後面的船隻終於開始退去,客船又用了一天的時間返回宋州。在宋州,陸雲一行換乘商家的馬車,沿著官道繼續前行。

  因為要換乘的客人太多,陸家和崔家的行李又都不少,所以得到的馬車十分有限,陸雲只能先濟著四位女客,自己就在運貨的馬車上湊合一下。

  不過商家的服務還是很到位的,為了保證他們一路安全,商家車馬行專門派了二十名護衛一路隨行。當然,這也是因為他們是士族,若是庶族,只怕商家也不會如此上心……

  馬車很是顛簸,比坐船難受太多,陸雲卻不受影響。坐在搖晃的馬車上,依然可以專心致志的看書。直到過了汴州,他被道旁的情形所震驚,才無心去讀他的聖賢書!

  只見官道之上,到處都是扶老攜幼、蹣跚前行的逃難百姓。他們每一個都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不時還能看到倒斃在路旁的屍首……

  更讓人不安的是,在道旁間或會發現有傾倒的馬車,財物已被洗劫一空,車上的人也不知所踪……

  車隊越向前行,沿途災民也越多。看到有貴人經過,不知是哪一個帶的頭,災民們圍了上來。他們伸著枯瘦骯髒的雙手,可憐兮兮的乞討道:“行行好吧,俺們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公子,我家娃娃就要餓死了,給口吃的吧……”

  “閃開!”商家的護衛趕忙擋住乞討的人群,揮動帶鞘的兵刃驅趕道:“再上前就不客氣了!”

  “住手!”陸雲在馬車上看得遠,只見前頭的災民多到讓人頭皮發麻。他皺著眉頭沉吟一會兒,下令道:“把我們的干糧分一些給他們,再拿些銀兩出來。”

  “公子,切莫天真!”商家的護衛頭領連忙阻攔道:“這種狀況我見多了!對這些人只能硬來,他們討不到東西自然會退走。要是一心軟,咱們就別想走了!”

  “你那是取死之道!”陸雲冷冷看那護衛頭領一眼,沒有絲毫改弦更張的意思。

  陸雲的護衛自然乖乖從命,趕緊拿出錢糧分給災民,商家的護衛卻袖手旁觀,一臉要看好戲的架勢。

  得到施捨的災民,自然千恩萬謝退走。但沒多久,數以十倍的難民聞訊而來,潮水一般湧向了兩家的車隊。而且遠處,還有更多人向這邊趕來……

  “我就說吧……”商家的護衛頭領無奈的嘆了口氣。陸雲的護衛也憂心忡忡看著自家公子,這麼多難民他們根本施捨不過來,時間一長難免會出亂子。若是騷擾到女眷,或者被搶走財物,那可就糟糕了。

  這時,馬車裡的人也被驚動了,陸瑛和崔寧兒透過車簾看著外頭,也被黑壓壓的災民嚇了一跳。

  “怎麼招來這麼多人,這下麻煩可大了。”陸瑛不禁擔憂道。

  “他是個爛好人唄。”崔寧兒目光變得犀利無比,刀子似的掃過人群道:“不過,這些人不光是他引過來的。”

  “我阿弟是好人,但不爛。”陸瑛有些不滿的抗議道:“你不許這麼說他!”說完又追問道:“不光是他引過來的,到底什麼意思?”

  “你看那一夥人……”崔寧兒隔著車簾給陸瑛指了指道:“別人的眼神放在你弟弟身上,他們的目光卻在我們的馬車上來回游盪。”

  “他們要幹什麼?!”陸瑛吃驚道。

  “煽動災民,趁火打劫!”崔寧兒淡淡道:“他們可能早就盯上咱們了。沒有他們煽動,是不會聚集這麼多災民的。”

  崔寧兒本以為,聽了自己的話,陸瑛會嚇得花容失色。誰知陸瑛卻反而鎮定了下來,微笑安慰她道:“放心吧,我阿弟能應付的來。”

  “姐姐對他這麼有信心?”崔寧兒卻不信道:“明明是個不諳世事的書呆子。”

  陸瑛笑而不語。

  。

  馬車外,看著災民越聚越多,那個叫黃凌的商家護衛頭領,沒法再袖手旁觀了,抱拳對陸雲說一聲:“公子,還是交給我們處理吧!”說著他對手下沉聲喝道:“開路!誰敢阻擋,刀下無眼!”

  “是!”商家的護衛紛紛抽出兵刃,就要去驅趕那些災民。但他們真的心中沒底,萬一惹起眾怒,這點人還不讓人家踩成肉醬?

  就在他們硬著頭皮,準備上前開路時,便聽那不諳世事的俊公子斷喝一聲道:“給我回來!”

  “公子!您就別鬧……”黃凌同樣心中沒底,聽陸雲還在搗亂,不由惱火的向他瞪去。

  但當黃凌迎上陸雲的目光時,整個人卻僵住了。只見那雙俊美的眸子裡,竟透著不可抗拒的威嚴!黃凌登時生出,自己是在面對商家家主一般的畏懼感。竟硬生生把後半截話咽了回去……

  “今天要想過關,就老老實實聽我的!”陸雲冷冷丟下一句,越過黃凌,迎著災民而去。

  “……”看不到陸雲的目光,黃凌這才鬆了口氣,心頭升起一陣陣荒謬之感,自己怎麼能讓個毛孩子給鎮住呢?他索性賭氣袖手旁觀,倒要看看這狂妄自大的臭小子,怎麼收拾這副爛攤子?

  馬車裡的崔寧兒,也透過車簾望著陸雲,想看看他打算如何應付……

  只見他從容不迫走到災民叢中,向他們團團一揖。見他要說話,災民們漸漸安靜下來。

  “諸位,對你們的遭遇,我等也是感同身受,更想力所能及伸出援手。”陸雲俊俏的臉上誠懇無比道:“但我們是中途下船,臨時換乘馬車,所帶錢糧十分有限,方才已經竭盡所能,現在沒有什麼可以分給你們了……”

  他的聲音雖不洪亮,但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災民們聞言垂頭喪氣,不少人轉身離去。

  “這都可以?”黃凌吃驚的看著陸雲,三言兩語就要將人群安撫住,不禁暗暗驚嘆,這世家子弟就是神仙放屁——非同凡響。

  馬車裡的崔寧兒卻撇了撇嘴,似乎不相信事情就能這樣過去……

  果然,便聽有人大喊道:“大家不要走,公子爺有的是錢,肯定能幫咱們!”

  許多災民本來就不肯散去,聞言更是在那裡求告不已:“公子爺,行行好吧,你不能見死不救啊……”“是啊公子爺,我們只能靠你了… …”“你不肯幫忙,我們就只能不走了……”

  說話間,不少人便跪在他面前,一副你不幫忙就別想走的架勢。

  馬車上,陸瑛聞言不悅的皺眉,低聲道:“那些災民聽不出,有人在煽動他們嗎?”

  “這世上最好煽動的,就是飢寒交迫的百姓,和慾念熏心的權貴。”崔寧兒嘴角帶出一絲輕笑,似乎並不擔憂眼下的困局。說出的話卻十分嚇人:“信不信,馬上就要開搶了……”

  “不會吧?!”陸瑛花容失色道:“我們可是幫過他們的啊……”

  “人心如此,險惡醜陋。”崔寧兒幽幽一嘆道:“現在看來,咱們肯定早就被盯上了。”

  。

  馬車外,黃凌見有人越過前頭的災民,向車隊越逼越近,不由暗罵一聲:“太天真了!”趕忙吩咐手下保護馬車。他自己則上前,就要把陸雲拉回來。

  “但是。”這時陸雲又說話了,他故意停頓一下,所有人的動作也不由一滯,想听聽他但什麼是?

  “但是,前面不遠就是雍丘縣,那里肯定有的是糧食。”便聽陸雲誠懇道:“諸位不妨權且忍耐,隨我等前往雍丘。到那裡,在下就可以弄到糧食,為諸位果腹。”

  “這?”災民們互相看看,雍丘倒是不遠,跟他走過去倒也無妨。

  “公子不會騙我們吧?”那些混在災民裡的劫匪,擔心一旦進城,就沒法動手了。

  “荒謬!”陸雲還沒開口,更多的災民已經痛斥起來:“公子宅心仁厚,仗義相助,你們還疑神疑鬼,說三道四,還算是人養的嗎?”畢竟,狼心狗肺之輩還是少數,只要有一點指望,老百姓還是向善的。

  那些扮成災民的劫匪,本來想煽動大夥一起上。一見犯了眾怒,哪裡還敢亂來?只能憤憤道:“這些士族老爺,哪會管我們的生死,他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

  “住口!”更多的聲音響起,壓住了那些雜音。“我們相信公子,他一定不會騙我們的!”

  “好,這是你們說的,咱們就走著瞧吧!”那些傢伙只好暫時偃旗息鼓。

  於是,隊伍繼續前行,災民們便跟隨著陸雲的車隊,向雍丘城浩浩蕩盪而行。
mk2258 發表於 2017-1-17 21:34
   第三十一章大人開心嗎?
  陸雲坐在運貨馬車上,神情十分安詳。雖然'安詳'這個詞與十六歲的少年很不搭調,但事實就是如此。
  黃凌一臉後怕的走在車旁。此刻他哪還能不明白,自己一行人早就被盯上了。那些災民根本就是被那些歹徒忽悠過來的。己方只要給人家一個口實,那些歹徒就能煽動災民攻擊車隊!

  幸好,這書呆子公子宅心仁厚,一上來就善待災民,先結下了善緣。而後又阻止了他們對災民動粗,同時對災民好言勸慰,然後又畫了一個大餅,安撫住餓紅了眼的災民……

  想到這兒,黃凌恭維陸雲道:“公子這是緩兵之計吧,等到了雍丘城,咱們請縣令出兵保護,倒也可以脫身。”頓一頓,卻又嘆氣道:“就怕到時候一個處理不當,會鬧出更大的亂子。”

  “我沒有要騙他們的意思,”陸雲卻淡淡道:“到了雍丘城自然會為他們弄到糧食。”

  “哎,我的公子,你還真是……”黃凌聞言目瞪口呆,心說這傻公子莫非讀書讀壞了腦袋,竟然真要散盡家財,周濟災民!

  隊伍中間的馬車裡,崔寧兒也是搖頭連連,對陸瑛道:“姐姐,你不管管他?不知道一鬧災荒,糧比金貴?”這一路上,她已經看出來了,陸夫人是萬事不管,所有的主意都是這對姐弟來拿。

  之前陸雲的應對讓她有些吃不准,這小子到底是錯有錯出,還是大智若愚?

  現在看來,之前確實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了……

  “我家小雲做事向來有分寸。”陸瑛卻似乎並不擔心,笑道:“況且錢財不過身外之物,他能有這份善心,我就比什麼都高興。”

  “就怕把他賣了,都不夠啊!”崔寧兒看著還在不斷擴大的隊伍,暗暗盤算一下道:“等到了雍丘,最少會聚四五萬災民……”

  “這麼多?!”陸瑛也是一驚,她終於開始擔心,就算把所有禮品都變賣了,也買不起這麼多人的口糧。畢竟那些禮品雖然十分貴重,可在小小的雍丘城,肯定賣不出幾個錢。而且看這情形,城裡的糧價肯定早上天了……

  “是。”崔寧兒點點頭,神情嚴肅道:“這次十幾個州都遭了水災,大夥一股腦往京城方向逃難,災民何止百萬?這裡又是去京城的必經之路……”頓一頓道:“而且那些歹徒肯定會極力鼓動災民跟上,對他們來說,聚的人越多把握就越大……”

  “是這樣啊。”陸瑛卻很快鎮定下來,因為既然崔寧兒都能想到的問題,陸雲沒道理會失算。

  “姐姐……”崔寧兒登時哭笑不得,感情自己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了。

  。

  果然如崔寧兒所料,幾十里路下來,在那些歹徒的鼓動下,跟隨車隊的災民真的到了四五萬之眾……

  看著巨蛇般的隊伍浩浩蕩盪不見首尾,黃凌臉上的愁容也越來越濃重,在陸雲旁邊不斷嘟囔道:“這下麻煩大了,恐怕縣令都不敢管閒事了… …”

  陸雲卻充耳不聞,被他煩到,便乾脆閉目養神開了。

  陸雲這真不是在裝大尾巴狼。實在是,他眼下什麼也做不得……一開始,他就看到災民是被煽動過來的,這才是他一直保持慈善面目的根本原因。他當然想把歹徒揪出來,可那些人分散混在災民中,陸雲根本不敢輕舉妄動,授人以柄。

  說白了,這就是一場人心爭奪戰。歹徒用災民當武器,陸雲用災民當盾牌,就看災民心向哪一方了!只要災民心向著陸雲,那些魑魅魍魎根本不敢作亂。可一旦陸雲失了人心,那些歹徒就會得逞了!

  既然一時沒有爭取人心的辦法,還不如養精蓄銳,心中預演一下到雍丘的應對呢。

  那些歹徒自然不放過這搗亂的機會。到處煽風點火起來道:“那小子肯定是吹牛的,咱們被他耍了!”就是之前那些一直相信陸雲的百姓,此刻也開始犯起嘀咕,不信陸雲能買到這麼多人的口糧了……

  唯獨陸云自己,依然老神在在坐在車上,身子隨著馬車有節律的搖擺,竟然打起了小盹兒。

  '還真是心大……'黃凌鬱悶的想一刀把陸雲砍醒。

  '你就裝吧,看到縣城不要你好看!'早就對車隊的財物垂涎欲滴的歹人們,此刻也不擔心什麼官差了。他們料定了雍丘縣一定會緊閉城門的!

  還真讓他們猜著了,雍丘城上,兵丁看到這麼多災民滾滾而來,登時雞飛狗跳,一面敲響警鐘,一面趕緊關上城門!

  等災民們跟隨陸雲到了城下,雍丘城早就大門緊閉,城頭站滿張弓搭箭的兵丁,如臨大敵。

  “開門!放我們進去!”災民們在城外大聲抗議,有人就想去沖擊城門,卻被城頭上射下的利箭震懾住,不敢再上前一步。

  “……”片刻之後,城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陸雲,陸雲這才睜開眼,伸個懶腰道:“怎麼這麼早就關門了?”

  “公子,他們不放我們進城!”災民們憤憤道:“還放箭射我們!”

  “這肯定是你算計好的,知道他們肯定會這樣,所以才故作大方!”歹徒大聲鼓譟道:“肯定是這樣!你就是想一毛不拔!”

  聽到這話,別說馬車裡的陸瑛,就是陸雲的護衛,也恨得牙根癢癢。刁民無恥!顛倒黑白!

  更讓他們恐懼的是,這次幾乎沒有人站出來斥責那些傢伙,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失望之情。他們對官府失望,更對陸雲失望……

  “這裡頭可能有些誤會,待我進去說清楚就是。”陸雲卻不慌不忙說道,說完便下了馬車,穿過人群,施施然向城下走去。

  城頭上,兵卒見陸雲一身錦袍,從容不迫,便知道來的不是一般人。倒也不敢隨便放箭,只是呵斥道:“來者何人?所為何事?”

  “在下陸雲,陸閥子弟,求見縣令大人!”陸雲略略提高聲調,城頭便聽得清清楚楚。

  那雍丘縣令黎大隱,此刻已聞訊趕到城樓,一瞧見城下黑壓壓的災民,眼前一黑,險些暈厥過去。幸好旁邊佐貳一把扶住,這才沒讓縣令大人骨碌碌滾下城頭。

  “本官命好苦啊……”黎大隱清醒過來,便是一聲哀嚎。和生來注定飛黃騰達的士族子弟不同,黎大隱出身寒族,從小吏幹起,苦熬了二十年,才當上了這一縣之令。本以為終於可以放開手腳大撈一筆、挺起胸膛作威作福了。誰知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這雍丘已經算是京畿,到處都是世家大族的莊園,所轄百姓也大半都依附於豪族,根本不鳥他這個鳥縣令……結果上任一年不到,便因為收不齊皇糧、徵不到勞役,屢次被上司申斥。眼下又遇上民變,這官是別想當了……

  黎大隱光顧著自憐自傷,跟本沒聽到陸雲說話。還是旁邊的縣丞提醒道:“縣尊,城外有人自稱是陸閥子弟,你不好充耳不聞。”

  “什麼?陸閥子弟?!”黎大隱蹦起來,扶著女牆探出頭去,便看到如玉樹臨風立在那裡的陸雲。想也不想,黎大隱趕忙下令道:“快把他接進城來!”要是再讓門閥子弟,在城外出了事,罷官免職都是輕的,弄不好還得鋃鐺下獄。

  城頭便放下個吊籃,陸雲皺皺眉頭,還是坐了進去,被緩緩提了上去。

  “他不會一去不回了吧……”城外,歹徒們嘀咕道。

  “不會來正好!”歹徒的頭領摩拳擦掌道:“搶他們也算師出有名了!”

  被人群緊緊圍在中間的車隊,就像大海上的一葉扁舟,是那樣的不起眼……

  車外的護衛們全都緊張到了極點,車裡的四個女人卻仍若無其事。陸夫人是萬事不入心,陸瑛是對陸云有信心,但不知崔夫人母女,為什麼一點都不害怕?

  。

  陸雲上來城頭,身上依然纖塵不染,站在那裡如鶴立雞群。

  “這位公子找本縣有何貴幹?”黎大隱又矮又胖,黑乎乎的臉膛上,還有個黃豆大的痦子,看到陸雲難免自慚形穢,竟然搶先行禮。

  “縣令大人多禮了,”陸雲並沒有受寵若驚,庶族向士族行禮乃天經地義,並不以官職分尊卑。但他還是很客氣的還了一禮道:“在下此來,是為縣令大人排憂解難的。”

  “呃……”黎大隱一愣,他可是公門裡混了半輩子的,怎麼聽這話怎麼像是在忽悠。一念至此,他不禁斂住笑容道:“公子何出此言?”

  “郡裡應該早就下文,命大人召集民夫趕赴黃河大堤了吧?”陸雲微微一笑,語氣十分篤定。

  “這個……”黎大隱嘴角抽了一下,心說,你怎麼知道?

  “大人肯定還沒完成任務吧。”陸雲嘆了口氣,一副憂慮神情道:“眼看限期將至,大人怕是要被上司追責了。”

  黎大隱嘴角又抽了一下,心說,你怎麼知道?

  陸雲又看一眼黎大隱道:“大人沒有後台撐腰,兇多吉少啊!”

  “哎呀!”黎大隱嘴角再抽了一下。被接連說中了三次,這下他再不懷疑陸雲,拱手連連道:“公子既然什麼都知道,那下官也沒必要隱瞞了。不錯,下官已是焦頭爛額,還請公子指教!”

  “指教不敢當,但在下已為大人備好了民夫,可讓大人逢凶化吉。”陸雲微微一笑。

  “啊!民夫在哪?”黎大隱瞪大兩眼,順著陸雲的目光,望向城外烏壓壓的人群。他不由大張著嘴巴,吃驚道:“公子指的是這些人?”

  “不錯。”陸雲淡淡笑道:“都是身強力壯、本本分分的莊稼人,大人開心嗎?”
mk2258 發表於 2017-1-17 21:35

第三十二章解決

大人開心嗎?”城頭上,陸雲滿臉真誠的看著黎大隱。
  “開心……”黎大隱順口答道,說完卻苦笑搖頭道:“可他們又不是本縣丁口……”

  “有規定民夫必須出自本縣嗎?”陸雲奇怪的看向黎大隱。

  “那倒沒有……”黎大隱搖頭道:“只是,下官沒有權利支配他們啊!”

  “大人當然有權力。”陸雲正色道:“依大玄律例,縣令管理縣境之內所有人口,包括沒有戶籍的流民。”說著他嘆口氣道:“實話實說,這些都是逃難的災民,他們已經都餓壞了。只要大人拿出些糧食養活他們全家,他們自然會為大人賣命。”

  “這……”黎大隱動心了,雖然陸雲提出的這個法子,他聞所未聞。但他畢竟是二十年的老吏出身,經驗十分豐富,直覺此事可行性極高。只是除了一點……

  “不瞞公子說。”黎大隱壓低聲音道:“常平倉裡的糧食,供給本縣百姓都捉襟見肘,哪有餘糧養活這麼大幫人?”

  陸雲知道此言非虛,雍丘縣統共二三十萬人口,確實背不起這個沉重的負擔。但他卻不緊不慢道:“讓城裡的大戶出糧就是。”

  “談何容易……”黎大隱苦笑道。

  “這有何難?”陸雲淡淡一笑:“你去找那些大戶,告訴他們,不肯出糧就把災民放進城裡,一切後果自負!”

  “啊!”黎大隱一輩子謹小慎微,哪有過這種瘋狂的想法,連連搖頭道:“不妥不妥。”

  “是不敢吧?”陸雲略帶譏誚的一笑。

  “確實是不敢……”黎大隱垂頭喪氣道:“正如公子所說,下官出身微寒,得罪不起那些大戶……”

  “大人的人頭都要不保了,還在這瞻前顧後!”陸雲哈哈一笑,指著城外的車隊道:“那裡頭,有裴閥閥主的侄女,崔閥閥主的孫女,陸閥閥主的侄媳、侄孫女。現在她們被災民包圍,大人要是再拖延下去,釀出什麼事端來,哎……”

  “啊!公子怎麼不早說?!”黎大隱聞言險些再次暈厥過去,這縣城之中的大戶,比起城外的貴人都是土包子!孰輕孰重他哪能拎不清楚?!定定神,縣令大人一拍大腿,咬牙道:“反正徵不齊民夫一樣烏紗不保,老子豁出去了!”

  “大人不必如此悲壯,”陸雲笑著搖頭道:“我保你這次之後,定會平步青雲的!”說著壓低聲音道:“同時給裴閥、崔閥、陸閥幫忙的機會,可不多喲。”

  “承公子吉言!”黎大隱一個激靈,欣喜若狂道:“公子放心,那幫土包子要是敢推三阻四,老子宰了他們!”說完,黎大隱招呼一聲,就要帶著手下殺向各家大戶。

  陸雲卻一把拉住他,指了指城外,黎大隱恍然大悟,一拍腦門道:“對對對,先給貴人解圍要緊!”

  “另外還有件事,要藉大人的官兵一用……”陸雲對黎大隱輕聲說道。

  。

  城外的災民本以為,陸雲這一去,就算能回來,也不知得等多久。誰知道,盞茶功夫,城門便緩緩打開。和陸雲一同出來的,還有一名其貌不揚的中年官員。

  但沒有災民敢小瞧那人,因為他和他們的縣太爺,穿的官服一模一樣!顯然,這就是此地父母官了!

  “縣老爺救救我們吧……”災民們紛紛向黎大隱磕頭哀求。

  “諸位,本官受陸公子相託,特來為爾等解難。”對著老百姓,黎大隱威嚴無比,與城頭上的滑稽模樣判若兩人。“只要你們聽從本官安排,本官自然不會讓你們餓死一個!”

  “我們都聽!”災民們欣喜若狂,在他們看來,黎大隱的承諾可比陸雲的話靠譜多了。趕忙拍著胸脯道:“只要能有飯吃,讓我們幹什麼都行!”

  “好,這可是你們說的!”黎大隱點點頭,沉聲道:“現在,本縣要召集五千民夫,隨本官奔赴黃河決口聽差,只要你們肯出壯丁,完工之前,全家老小都歸本縣養活!”

  “我們願意!”災民們毫不猶豫的同意了。他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洪水來得又洶又急,他們能帶著家口逃出來就是幸運了,兩手空空就踏上了逃難之路。若非此時入夏,遍地野草,恐怕多半人已經餓死了。

  正如陸雲所言,這種時候,能讓他們一家人有飯吃,他們什麼都肯幹。何況只有堵上黃河決口,他們才能重返家園,災民們不願出力?

  眨眼之間,黎大隱便召集了六千多丁壯。而那些藏在災民中的歹徒,自然沒興趣到大堤上扛活,暗罵幾聲晦氣,趁著場面混亂,悄悄離開了人群。

  誰知,剛和災民分開,他們就被雍丘縣的官兵包圍了。

  “你們要幹什麼?”歹徒們有些慌亂,手摸向懷中的利刃。

  “你們心裡比誰都明白!”官差們舉起兵刃,為首的縣尉冷笑道:“你們煽動災民、搶劫過往客商,已經乾了好幾回了吧?!”說著,把手一揮,沉聲下令道:“抓起來!”

  那些歹徒有兩三百人之多,見行跡敗露,哪肯束手就擒,頭領抽出兵刃怪叫一聲:“跟他們拼了!”

  官兵統共也就是兩三百人,雙方戰在一處,居然不分上下。但很快,商家,陸家,崔家的護衛加入了進來,他們大都是黃階的高手,那黃凌更有玄階的實力!對付這些只是粗通拳腳的歹徒,自然不在話下!

  護衛們早就憋了一肚子氣,哪會對這些陰險歹毒的傢伙留情,一陣砍瓜切菜,就把歹徒殺掉了一半。其餘人見插翅難逃,便紛紛丟下兵刃,跪地求饒……

  護衛們這才住手,幫著官兵將餘下的歹徒綁起來,串成一串押回縣城。

  災民們見狀,也知道自己是被壞人利用了,這時又羞又愧,想跟陸雲道歉,又實在沒臉上前。

  這時,縣丞也從常平倉臨時調撥了兩車糧食,就在城外支起大鍋,熬開粥了。

  災民見狀徹底放心,對陸雲的感激之情,也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黎大隱恭迎車隊進城歇息,還想要張羅著讓貴賓下榻,陸雲卻攔住他道:“縣令大人還是先忙正事吧,事情辦妥帖了再來請安,臉上也有光。”

  “公子所言極是!”黎大隱深以為然,咬牙道:“下官這就挨家挨戶去討債!”頓一頓道:“哦,對了,還要審一審那些歹徒!”

  陸雲點點頭,目送著黎大隱帶人離去。

  。

  待一行人在驛站安頓下來,陸雲剛要進屋,卻被崔寧兒攔住。她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咕嚕嚕的上下打量著陸雲。“你一開始就知道,災民是被煽動的?”

  “不知道。”陸云其實是知道的,但沒必要跟她說那麼明白。

  “那你為何一直向災民示好?”崔寧兒卻是不信的。“別說你是善心發作。”

  “正是。”陸雲卻一本正經道:“積善人家必有餘慶,好人才會有好報。”

  “鬼扯!”崔寧兒有些抓狂道:“你就裝吧!”

  “我可以進去了嗎?”陸雲用眼神示意崔寧兒不要擋道。

  “不行,我還有問題!”崔寧兒張開雙臂,擋在門口。繼續發問道:“你怎麼知道那縣令要召集民夫?”

  “在宋州上岸時,”陸雲淡淡道:“無意中聽人說起的。既然宋州這麼遠都要召集民夫,汴州離著黃河更近,沒道理逃過去。”

  “你又怎麼知道,那縣令沒有召齊民夫?”崔寧兒又問道。

  “他要是召齊了,早就送人去黃河邊了,怎會還在城中盤桓?”陸雲只好繼續解釋。陸信是當過錢塘縣令的,他自然知道這種大事,必須縣令親自壓陣,以免旁人指揮不動該縣的民夫。

  “你藏著很多秘密吧?”崔寧兒緊緊盯著陸雲,追問道。

  陸雲摸了摸自己的臉,目光怪異的看著崔寧兒。“你這麼關心我幹什麼?莫非是喜歡上我了?”

  “我……你……”崔寧兒臉上紅暈頓生,羞憤的頓足道:“自作多情!”說著伸腳踩了他的鞋面一下,氣沖衝的走了。

  陸雲看著自己鞋面上,那個烏黑的腳印,無奈的搖頭。

  正打算彎腰擦一擦鞋面,冷不防耳朵被人拎住了。

  “阿姐,快放手。”陸雲忙叫道。這世上也只有陸瑛能揪他的耳朵。

  陸瑛鬆開手,似笑非笑道:“被郭姐姐親了之後,阿弟是不是自我感覺太好了……”

  “阿姐,不是這樣的。”陸雲竟被擠兌的紅了臉,低聲道:“我總覺得這崔寧兒有些奇怪……”

  他本以為陸瑛會笑話自己胡亂搪塞,誰知她卻輕輕點頭道:“原來你也這麼看……”

  陸瑛便將在馬車上的對話講給陸雲,末了點評道:“那不像是不諳世事的嬌小姐,能說出來的話。”說著她似笑非笑的看一眼陸雲道:“說起來,她跟你還真有些像,都是兩張面孔,心思深得很。”

  “阿姐!”陸云無可奈何的抗議道:“這樣說自己的弟弟合適嗎?”自然,抗議是無效的,陸雲也只好嘆口氣道:“無所謂了,反正進京之後不和她接觸就是。”

  “嗯。”陸瑛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本帖最後由 mk2258 於 2017-1-17 21:37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7-1-19 21:27
長樂歌 第三十三章 迎接

         


    雍丘城整整鬧騰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黎大隱便頂著一對烏黑的眼圈,興沖沖來驛館見陸雲。

    一照面,他就迫不及待嚷嚷道︰“公子果然神機妙算,真讓你說著了!那些大戶見下官已經破釜沉舟,全都乖乖交出了糧食!”說著摩挲著肚皮哈哈大笑道︰“真是解氣啊!平時他們一副老子就不當差、就不納糧,你奈我何的架勢!原來事到臨頭,全都是些慫包!”

    “……”陸雲有些怪異的看他一眼,黎大隱老臉一紅道︰“是,下官之前更慫包……”

    “放心吧,”陸雲體諒的笑笑,輕聲對黎大隱道︰“那樣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復返了……”

    “真,真的嗎?”黎大隱結巴起來,他可念念不忘陸雲說過的話,自己就要平步青雲了。雖然他還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會平步青雲。但如今在他眼里,陸雲和諸葛亮之間,就差一把羽扇而已,黎大人自然平添了幾分幻想。

    “好好當差,別犯錯誤。”陸雲很肯定道︰“要是年底還不能升官,你到京城找我算賬。”

    “承公子吉言了!”黎大隱激動的重重點頭。“要是真如公子所言,下官一定備厚禮登門道謝!”

    “隨時恭候。”陸雲笑著頷首。

    。

    陸雲在雍丘城又停留了兩天,一是旅途勞頓,要讓女眷們得到休息,二是他擔心後續事宜,那黎大隱處理不好。

    但他卻是多慮了,黎大隱竟然出乎意料的干練,籌集糧秣、安置災民、整編民夫、防疫治病……諸多事體皆安排的井井有條,絲毫沒有出亂子。

    就算忙成這樣,黎大隱還抽空在陸雲離開之前,將那些個歹徒審理完畢。結果不出陸雲所料,他們是從黃泛區逃過來的土匪。所謂狗改不了吃屎,歹徒們到了汴州,便打起了搶劫過往商旅的主意。非但搶劫,還燒殺******若是踫到小隊商旅,他們直接就上搶。但陸雲一行護衛眾多,歹徒們擔心吃不下來,便分散開來,煽動災民圍住車隊,想制造混亂,趁火打劫!

    歹徒們在黎大隱的審問下,還供出了一個月來所做的十幾起案子,都是在州郡衙門掛過號的,有的還驚動了刑部。現在黎大隱一下子破了十幾起大案,僅此大功就足以讓他高升了!

    在黎大隱看來,這自然是拜陸雲所賜,他現在對陸雲的話簡直奉若圭臬,是以一有閑暇,便侍奉在旁,想要多听他教誨幾句……黎大隱已經完全忽略了,陸雲不過才十六歲,毛都沒長齊這一點。

    陸雲也對黎大隱刮目相看,更為黎大隱的懷才不遇而嘆息……這樣一位難得的干吏,居然潦倒官場二十多年,才混上一個小小的縣令。

    “哎,下官這已經算是命好的了。”這兩天,黎大隱也和陸雲混熟了,兩人趁著晚飯空暇,閑聊起來。“多少公門同僚,一輩子都混不上個官身,更不敢奢望當上這一縣正印了!”

    “確實太不公平了。”陸雲想到自己的父親,也算是潦倒官場多年,但跟黎大隱一比,卻是天上地下。

    “公平?嘿嘿……”黎大隱灌了點馬尿,黝黑的面龐發著紫紅色的光,大痦子顫顫歪歪道︰“這世上哪有公平可言?好比下官和公子,下官是庶族寒門,公子是士族高門。拿九品官人法一評,公子定是上品清流,得授清貴高官。下官則定是下品濁流,連當官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從公門里苦熬。”

    “上品無寒士,下品無高門……”陸雲嘆息一聲,世事如此,誰又能改變的了?

    氣氛一時有些凝重,陸雲換個話題道︰“以黎大人之能,為何征召民夫都如此困難,是貴縣人口太少嗎?”他雖然滿腹經綸,但紙上得來終覺淺,還得多多向經驗豐富的基層官員請教。

    “難道公子不明白?”黎大隱有些意外,之前陸雲智珠在握的樣子,讓他還以為這是位無所不知的天才呢。

    “並不了解。”陸雲坦然道。什麼時候該裝,什麼時候該坦白,他還是拎得清的。

    “好吧。”黎大隱抿一口酒,為陸雲解釋道︰“這雍丘乃是畿縣,人口三十二萬,在全國也算前列了。”頓一頓,他自嘲的笑道︰“可惜一大半都不歸我這個縣令管。”

    “那歸誰管?”陸雲輕聲問道。

    “當然是世家大族了。”黎大隱苦笑道︰“士族不光自己不當差不納糧,門下的莊客奴僕,在他們的庇護下,同樣不當差不納糧。”說著他微帶醉意的手指四周道︰“所以那些庶族的地主紛紛投靠在士族門下,農民佃戶更是大都賣身高門為奴。這大半的土地人口,就這樣落入士族手中。他們仗著有門閥做後台,哪里會把我這個小小的縣令放在眼里……”

    陸雲點點頭,對此他倒不陌生。在吳郡的陸氏莊園就是這種情況。陸閥出自關內,原本與江南毫無瓜葛。平定南朝後,便有江南的地主和農民,主動投身陸閥,將自己的土地,變成了陸氏的莊園,以此來獲得庇護,逃避朝廷的賦稅。

    只是江南畢竟平定未久,朝廷又一直采取高壓政策,郡守縣令權柄遠勝北方同僚,所以雍丘縣的弊病還沒有完全顯現……

    “不過這次我也看穿了,那些家伙未必入得了門閥之眼,”黎大隱笑道︰“否則也不會我一強硬他們就軟下去。”說著他舉起酒杯,向陸雲誠懇道謝︰“下官在公門半輩子,這幾天才最像個當官的樣!這一切,都拜公子所賜,我敬公子!”

    陸雲素來滴酒不沾,他認為酒會麻痹自己的意志,遲緩自己的反應。是以此刻也不過以茶代酒。他端起茶杯,與黎大隱輕輕一踫道︰“大人是個好官,在下會助你一臂之力的!”

    “干!”黎大隱一飲而盡。

    。

    次日,陸雲一行繼續上路。

    出來城門時,便見黑壓壓的災民早就等在那里。

    陸雲等人愣了一下,不知又有什麼事。

    下一刻,卻見災民們如風吹稻田般,嘩啦啦的跪倒在地,向陸雲磕頭拜謝。“公子大恩大德,我等永世不忘……”他們只能用這種最卑微的方式,向陸雲表達自己的感激和歉疚。

    陸雲坐在運貨的馬車上,看著眼前這一幕,心底涌起陣陣悸動。那種莫名的情緒是他之前十余年間,從未體會過的。很好,很熱,很激動……

    好一會兒,他才猛然回過神來,跳下馬車,向災民們一揖到底……

    車隊離開縣城很久,那些災民已經看不見蹤影,陸雲依然沉浸在那種感受中無法自拔。他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個場面。

    黎大隱送了又送,一直送到縣境才依依不舍折回。

    黃凌等人看向陸雲的目光,已經完全變了。誰也不敢再小瞧這位年紀輕輕的公子,提起陸雲時,他們的言語間充滿了尊敬,甚至是崇拜。

    這也難怪,在他們看來天大的危局,人家陸雲卻不花一文錢,只一番口舌,就完美的解決了問題,還為五萬災民解決了吃飯問題。還給雍丘縣令解了燃眉之急,讓他感恩戴德!

    這讓黃凌一直想不明白,明明陸公子什麼都沒付出,怎麼就把該他不該他解決的問題,全都解決了。所有人還都把他當成恩人?

    當他終于憋不住,向陸雲詢問時,陸雲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輕聲道︰“我付出了這個。”

    “原來如此!”黃凌恍然大悟,轉頭卻又小聲嘀咕道︰“太陽穴有那麼大作用嗎?”
mk2258 發表於 2017-1-19 21:28
長樂歌 第三十四章 重臨

         


    車隊繼續行進半日,眼看道上災民漸多,又有人開始向他們乞討了。黃凌等人不禁擔心,莫非又要再來一出?

    這時,就見前方官道上煙塵騰起,數百騎飛馳而來。

    災民們紛紛閃避,眼見那隊騎兵沖著車隊而來,災民登時鳥獸四散。

    黃凌等人先是神情一緊,但看清對方的服色,便徹底放松下來。只見那些騎兵服色分三種,以青色衣甲居多,其次紅色,再次銀灰。

    稍有常識的人就知道,這分別是崔閥、裴閥、陸閥的部曲家將!

    “前面可是我崔閥九郎的家眷?!”為首的一名青衣男子,騎在馬上高聲問道。

    “正是!”崔夫人的從人,撥馬迎了上去,稟報道︰“還有陸大人的家眷!”

    那些騎士這才放下心來,青衣男子和一名紅緣黑底武士服的男子,翻身下馬過來,向馬車上的崔夫人問安。

    陸閥這邊,過來的卻是個相貌莊重的中年男子。陸雲一見他,馬上跳下車迎上來,聲音略帶激動道︰“父親!”

    來者正是陸信。他在洛都听說航道阻斷,擔心妻兒為充斥京畿的災民所擾,便向衙門告假,帶了些人馬前來尋找。路上又遇到裴閥和崔閥的人,大伙便混成了一股……

    “好好!沒事就好!”見到妻兒安然無恙,陸信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使勁拍了拍陸雲的肩膀,又帶他過去與那青衣男子和黑衣男子見禮。

    那青衣男子乃是崔閥閥主幼子,崔盈之的親弟,名叫崔平之,比陸信小上幾歲。正四品朝散大夫。

    至于那體態魁梧,滿面傲氣的黑衣男子,則是裴閥閥主從子,崔夫人的堂兄,名叫裴御寇,和陸信年歲相仿,從三品監門將軍。

    這不禁讓陸雲有些驚訝,兩人都算是朝廷大員,怎麼會親自出京迎接族中女眷?殊不知,這些人首先是門閥子弟,然後才是朝廷官員。族中長輩但有吩咐,他們便馬上把公務丟到一邊,先濟著家里的事兒忙……

    他壓下心頭疑惑,向兩人恭敬行禮。那崔平之還算客氣,微笑著向他點頭道︰“賢佷真是一表人才,可惜為叔來的匆忙,回頭再補上見面禮。”

    那裴御寇就完全不把他當回事兒了,只是微微頷首,便轉向馬車上的崔夫人道︰“妹妹,咱們裴閥的馬車就在後頭,你娘倆準備坐過去吧。”

    崔夫人有些為難的看一眼崔平之。怎麼說,她也是崔閥的媳婦,堂兄這樣安排,實在有些欠妥。

    崔平之卻不以為意的笑道︰“嫂嫂隨意就好。”說著對那裴御寇笑罵道︰“你們裴閥的馬車坐著舒服不成?”

    裴御寇冷笑道︰“你們崔閥的車駕慢吞吞,還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說完,便指揮手下部曲將崔夫人的行李卸下,一股腦裝進自家馬車上。

    崔夫人和崔寧兒下來商家的馬車,陸夫人和陸瑛自然也下來道別。雖說陸夫人的母親也出自裴閥,但裴御寇只是微微點頭示意,並不上前說話。

    見陸夫人受了冷落,崔夫人趕忙拉著她的手,對她一路上的照顧表示感謝,又約好回京再聚,這才與她分開。

    崔寧兒更是依依不舍的抱著陸瑛的胳膊,直到陸瑛許諾,回京盡快找她玩耍,這才不情不願跟著母親上了裴閥的馬車。上車前,崔寧兒回頭跟陸瑛招手,目光卻有意無意落在陸雲身上。

    卻見陸雲根本沒看向自己,崔寧兒有些氣憤的哼一聲,轉身上了馬車。

    。

    裴閥和崔閥的人一走,場中只剩下陸信一家,和二三十名陸閥部曲。

    “咱們也走吧。”陸信並沒有帶馬車來,倒也省了一番折騰。待他和陸夫人上車,隊伍便繼續前行。

    有陸閥部曲的護送,再沒有災民敢上前騷擾,隊伍前行速度快了許多,三天後便到了落鳳山一帶。

    馬車上,一直和丈夫相對無言的陸夫人,終于開口說話了。“走山道,我要去拜祭兒子。”

    陸信心中咯 一聲,他眉頭緊鎖道︰“不要再生事端!”

    陸夫人冷冷回道︰“放心,不為你陸家考慮,我也會為自己的娘家考慮的。”頓一頓,她厭棄的看一眼陸信道︰“倒是你們倆,別害了我們謝家。”

    “……”陸信無言以對。

    最後,兩人達成妥協,馬車走山道,路過鳳凰觀,但不停下。

    唯恐兒女太過觸景生情,陸信特意到後一輛馬車上,告知了這一安排。

    崔寧兒不在,陸雲自然回到馬車上,聞言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馬車緩緩駛上落鳳山,車廂顛簸的厲害,馬車里的陸雲和陸瑛全都沉默無言。

    當年的事情,對陸瑛自然是極大的傷害,只是她一直把傷痛深埋在心里,不願再想起而已。但隨著鳳凰觀越來越近,那深埋的傷痛也變得越來越分明,轉眼鋪天蓋地,讓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整個人蜷在角落里,雙臂抱著膝蓋,把臉深埋在腿上,無聲的啜泣起來。

    陸雲想要安慰姐姐,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開口。那根本就是自己給她帶來的傷痛啊!何況他本身,也已經被越來越清晰的回憶淹沒了……

    隨著馬車在山路上前行,陸雲分明听到母後的怒罵慘叫聲,分明清楚的感受到那大火的灼人!分明清晰的看到,那個無辜葬身火海的小小孩童……

    繼而,他又看到自己母子在夏侯閥的追殺下逃命,護送他們的護衛不斷死在敵人的刀下……

    又看到皇宮中黑煙騰起,相熟的太監宮女被沖進來的亂兵砍殺慘死……

    又看到母後滿臉淚水,沖進長樂殿,一把抱住尚在和宮女玩耍的自己,痛哭道︰‘你父皇,沒了……’

    又看到那日父皇出宮拜祭太後時,把自己高高抱起,在自己臉上親了又親,還答應給自己帶個糖葫蘆回宮……

    不知不覺,陸雲淚流滿面,一雙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指甲掐破了手心,依然毫無所覺……

    終于,鳳凰觀到了。道觀已經重建,再也看不到當年的痕跡。但當事者心里的創傷,卻依然清晰無比。

    看著鳳凰觀,陸夫人緊咬著手帕,無聲的淚如雨下,右手一拳拳死命砸在陸信的身上。陸信也是神情灰敗,一動不動任由陸夫人向自己發泄。

    當年的事情,最痛苦的其實是他。這些年來,午夜夢回,他不知多少次夢見那個小小的孩童,滿臉淚水問自己,爹爹你為什麼會這樣做,為什麼不要孩兒了?

    陸信反復問自己,如果再來一次,會不會還那樣做……答案都是不會。如果能夠重來,他一定會放棄那該死的忠誠,選擇自己的兒子啊!

    然而木已成舟,追悔莫及,這些年他一直沒有納妾,也沒有再要孩子,就是在懲罰他自己。可是,到了這鳳凰觀他才明白,無論怎樣的懲罰,都無法消除哪怕萬分之一的自責!

    心痛到了極點,他干脆也揮拳重重砸在自己身上,拳拳到肉,重的不能再重……

    。

    看著鳳凰觀,陸瑛淚眼迷茫,她無比想念那個可愛的弟弟,不知他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好不好,轉世投胎的話,今年應該八九歲了吧……听說奈何橋上有孟婆湯,弟弟一定已經忘記這段噩夢了。我也好想,喝一碗孟婆湯……

    看著鳳凰觀,陸雲緊攥雙拳,向母後暗暗發誓,我一定要讓所有的仇人都去死!為你報仇雪恨!

    下一刻,他又向替自己犧牲的無辜孩童發誓,我會讓你的名字天下聞名,令人聞風喪膽!我會永遠守護你的親人,你的家族!雖然,我知道,你肯定只是想活下去……

    馬車駛過了鳳凰觀,便進入下山的道路,速度快了許多,很快便遠離了那傷心之地。

    陸夫人折騰累了,靠在車壁上愣愣的失神。陸信也停下動作,閉目默默的流淚。過去的事情再怎麼追悔也沒用,陸雲同樣是自己的兒子,最重要的是不能再失去他和陸瑛了……

    陸瑛也終于平復下來,手背擦拭一下梨花帶雨的面頰,對陸雲道︰“我已經失去一個弟弟了,答應我,不要讓我再失去另一個……”

    陸雲看著陸瑛,緩緩點頭。

    “來,咱們拉鉤蓋章。”陸瑛伸出白嫩嫩的小手,和陸雲的手指勾在一起,又鄭重的將大拇指印了上去。做完這一切,她的情緒才真正平穩下來,對陸雲輕聲道︰“不用擔心,你做什麼我都是支持的。”

    “嗯。”陸雲听著陸瑛自相矛盾的話語,又鄭重的點了點頭。
mk2258 發表於 2017-1-19 21:31
長樂歌 第三十五章 進京

         


    馬車離開落鳳山,進入了大道。這段路修得寬闊筆直,可以容納十六輛馬車並行,卻被南來北往的商旅行人,奉命出京的官府車隊,進京逃難的災民百姓塞得擁擠不堪……

    因為前方就是大玄王朝的心髒,人口百萬的超級城市——洛都城!

    大道兩旁的屋舍也密集起來,非是一路上見到的農家村鎮,而是粉牆細柳、飛檐重閣的寶榭層樓,粉牆黛瓦,花柳成行的園林別院,以及如宮舍一般,金碧輝煌的寺廟道觀……讓陸雲目不暇接,真有些鄉巴佬進城的感覺。

    他平生第一次離京,就是走的這條路,但當時只顧著逃命,哪里會注意到道旁的景色?

    “這比余杭城還要繁華。”陸雲不禁驚嘆。

    “那是當然!”陸瑛驕傲的向陸雲解說道︰“這可是洛都城,千年以來,都是天下最繁華的都市!”頓一頓,她又強調道︰“這里還是京郊,等到了京城,你可不要驚掉下巴!”

    “天子腳下的百姓,竟然如此富有?”陸雲有些難以置信。

    “那倒不是……”陸瑛道︰“京城以外方圓五百里,沒有一寸土地是屬于百姓的。”

    “都是皇家和門閥的?”陸雲明白過來。“這麼說,道旁的這些莊園樓閣,也都是他們的了?”

    “不錯。”陸瑛點點頭,指著遠處一座粉牆黛瓦的建築道︰“那里就是咱們陸家的江南苑,這樣規模的園子,在京郊還有十幾處呢。”

    陸雲默默點頭,他終于對世家門閥的豪闊奢侈有了直觀的感受。

    果然如陸瑛所言,越是接近洛都,眼前就越是繁華,人群車馬川流不息,滾滾涌向前方那座巨大的城池!

    洛都城終于到了!看著那高達十余丈的青灰色城牆,令人頓感自身的渺小。車隊如一條小魚般,跟著黑壓壓的魚群,涌入了洛都城中。

    一進城,場面又喧鬧了十倍。只見大街兩側店鋪鱗次櫛比,門前彩旗招展。大街上,盡是摩肩接踵的各色行人,三教九流無所不有。還有很多牽著駱駝、奇裝異服、高鼻深目的西域行商,以及剃著光頭、披著袈裟的天竺僧人,充斥在人群之中,他們從遙遠的異域出發,近乎朝聖一般來到這天下的中心!

    稍顯不和諧的是,京里的災民實在太多了。一群一群衣衫襤褸的乞丐,沿街挨家挨戶乞討。到處都能看到他們搭起的茅草棚,顯然是要在京城常住了……

    他們從受災各州跋涉而來,因為他們知道,只有在這洛都城,才有活下去的可能……官府、宮里、各閥,都在京中各處設立了粥廠,災民們排著長隊,等在一口口大鍋前,那就是他們全家人活下去的指望了。

    馬車緩緩而行,陸雲姐弟能清楚的听到災民們交談的內容。

    “要論大方,還是夏侯閥的粥廠,下的米比宮里的粥廠還多。”

    “是啊,听說夏侯閥立下規矩,熬粥的鍋里要能立得起筷子。筷子一倒,熬粥的人就得人頭落地……”

    “梅閥的粥廠也很好,雖然不比夏侯閥,但比其他幾家都強多了!”

    “要論最小氣的就是陸閥了,放的粥都能映出人影兒,一鍋才下幾粒米?”

    “還真是!這陸閥還號稱詩書傳家、忠孝仁義,怎麼這麼不要臉?”

    “上頭的人自然要臉,可下頭的人不要,誰能奈何?”

    馬車漸漸遠去,災民的聲音也逐漸模糊,陸信的臉上卻滿是震驚之色。

    。

    馬車駛過街市,便見一條大河橫亙眼前,這便是洛河。北為皇宮所在,宗室和七閥的嫡系正宗也住在洛水河北。

    洛南為中小士族、官員百姓的居住地,各大門閥的旁系、部曲、門下也都居住在此。

    整座城市就像一個棋盤,洛河就是楚河漢界,北面的棋盤高高在上,俯視著南面的臣民雜魚……

    馬車行到洛水橋南,便沒有再前進,而是沿著洛河向東,到了一處臨河的坊門前,陸雲見那坊門的匾額上,寫著‘從善’兩個端正的楷書。

    隊伍進了從善坊,在一戶宅門前停下,早有一名須發花白的老翁,翹首以待了。

    “爺爺!”陸瑛看到老翁,便跳下馬車,紅著眼圈奔了過去。

    老翁看到十年不見的孫女,激動的老淚縱橫,拉著陸瑛的手看了又看,顫聲說道︰“瑛兒,你可算回來了……”

    “這便是你爺爺。”陸信走到陸雲身旁,輕聲說了句。“快過去拜見。”

    老者這時已經望了過來,滿臉激動的看著陸雲。

    陸雲也早看出,老者便是陸信的父親陸向了。他深吸口氣,按捺住復雜的心情,上前磕頭道︰“孫兒,拜見爺爺……”

    陸向一把抱住陸雲,使勁拍著他的後背,激動的有些語無倫次道︰“乖孫兒,可想死爺爺了……可惜你奶奶沒瞧著你最後一眼,讓爺爺好好看看……”

    說著,陸向瞪大了昏黃的老眼,端詳著自己的孫兒。

    那一刻,陸信、陸夫人、陸瑛全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陸雲更是有些僵住了。

    “乖孫兒,變化可真大,爺爺都要認不出來了……”陸向端詳著陸雲,不斷感嘆道︰“這鼻子這眼兒,比小時候可好看多了……”

    “爺爺,”陸瑛趕忙上前撒嬌道︰“你快看看我變好看還是難看了。”

    陸向果然把目光移向了陸瑛,笑得胡子直顫道︰“也變好看了,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啊!”說著他朝陸信憤怒道︰“你這畜生,狠心離家十年,老夫都認不出自己的孫兒孫女了!”

    陸信訕訕賠著笑,心下暗暗松了口氣,這一關算是過去了……

    這時,陸夫人又向阿翁行禮,連番打混之下,陸向徹底不再關注陸雲的相貌。對孤獨的老者來說,只要孫輩能回到身邊,就是最大的安慰了,哪里會細究他的相貌變化。

    何況,十年前的樣子,誰又能記得真切?

    黃凌等人幫著陸信,將行李物品搬入宅中,然後便告辭而去。陸閥的部曲也在一進城就離開了,但院子里並不缺人。從善坊乃是陸閥在南城的八個聚居區之一,坊中盡是同宗同族,陸向又是此間坊主,眾街坊自然全都湊過來,向陸向道賀。

    陸向也是多少年沒有這麼高興過,命人從酒樓包了五十桌席面,府里擺不下,就在大街上開了流水席。

    自然,陸向不會忘了邀請洛北的嫡系,但那邊只來了幾個代表敷衍了一下,顯然沒把這一家放在心上。

    這讓陸向難免在高興之余,又頗為難過。他可是閥主陸尚的堂弟,跟陸尚乃是同一個祖父,在洛北住了大半輩子,後來才搬到這從善坊的。想不到自己十幾年來頭一回請客,居然已經請不動洛北的同宗了……
mk2258 發表於 2017-1-19 21:35
長樂歌 第三十六章 林子大了

         


    大玄因襲古制,將洛都城按坊閭鄰劃分。通常五戶為一鄰,五鄰為一閭,二十閭為一坊,全城共分為一百零八坊,其中洛北三十六坊,合天罡之數。洛南七十二坊,合地煞之數。

    坊與坊之間皆是寬闊的街道,每坊都建有圍牆,留有坊門,晝開夜關。坊內則是一條十字街,將整個里坊劃成一個田字形,從善坊自然也不例外。

    陸向的五十桌流水席,擺滿了從善坊的十字街,坊中的同宗同族都來了。還有別處的族人也來湊熱鬧,五十桌根本不夠用,不得已又去別處臨時加了二三十桌。

    酒席才到一半,陸向便喝的酩酊大醉,當場哇哇大吐,被扶回家中休息,陸信只好繼續替父親招呼親朋。他如今可是炙手可熱的人物,洛南的同宗們都對他十分客氣。這讓洛北過來的那幾位很不舒服,一個叫陸仁的同輩,借著酒勁兒端著酒杯到陸信面前,皮笑肉不笑的向他敬酒道︰“堂兄名揚四海,飛黃騰達,真是羨煞小弟了。來,我敬你一杯!”

    此言一出,場中登時安靜下來,陸信的臉色更是有些發冷。他的名氣,自然來自十年前那場大火,那是常人無法承受的污名啊!

    但十年時間,時移世易,早就沒人再揪著這一茬兒不放了!

    至于飛黃騰達,更不用解釋,分明是譏諷他攀附夏侯閥!

    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何況還是人家陸信的酒席上!

    “陸仁,你喝大了吧!”有從善坊的族人趕忙圓場道︰“快過來坐下,喝點酸湯醒醒酒!”

    “我沒喝醉,我就是想跟堂兄喝一杯。”陸仁卻振振有詞道︰“怎麼,我哪句話說錯了?”

    氣氛更加尷尬,眾人望向洛北來的同族,指望他們趕緊說句話,那些人卻若無其事,甚至還有人幸災樂禍的偷笑。

    見陸信遲遲不肯舉杯,陸仁心下得意,面上卻一臉不快道︰“堂兄莫非瞧不起我?”說著把酒杯往桌上一擱,作勢欲走道︰“那這酒不喝也罷!”

    陸仁以為陸信這下會攔住自己,誰知人家根本沒有開口的意思。這下他真的羞惱開了,拂袖大步離席。口中還不干不淨道︰“什麼鳥玩意兒……”

    陸信聞言勃然變色、正愈發作,卻見那陸仁話音未落,突然一個趔趄,身子猛地向前撲倒!

    地上,正是陸向的那一大灘嘔吐物,稀黃稀黃、間有紅白之色,氣味濃郁無比!

    眾人目瞪口呆的看著陸仁撲向那一灘!啪嘰一聲,他的正臉便結結實實拍在了嘔吐物上,不偏不倚,滿滿當當……

    十字街上,登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呆呆的看著撲街食屎的陸仁……

    陸仁騰地坐起來,張嘴就要大罵!卻忘了自己臉上沾滿了什麼,他一張嘴,便有粘稠之物,順著淌進他的口中。那滋味,怎一個酸爽了得?

    陸仁登時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哇的嘔吐出來……這下不光臉上,連身上也全都是了……

    別說他了,就是旁邊的客人,也都跟著干嘔連連,實在是太惡心了!

    陸仁滿臉滿身的嘔吐物,一顆心更是碎成了粉末兒,他狠狠抹了一把嘴,甩掉手上的東西,聲嘶力竭的咆哮道︰“是誰干的?老子要殺了他!”

    和他同來的洛北族人,也是面若寒霜,騰的站起身道︰“是誰干的,趕緊站出來,不然休怪我等不念同族之情?!”

    “……”洛南的族人都止住笑,雖然看著很解氣,但要是被查出是誰干的,肯定要被拉去祠堂,家法伺候了。

    “所有人都不要動!”幾個洛北的族人走到事發現場,準備勘察一番,揪出罪魁!

    但一看,就傻了眼……只見地上一道綠色的痕跡清晰可見,痕跡末端,是一片被踩平的西瓜皮。

    再看那陸仁的鞋底,滿是紅白色的汁水,還粘著幾粒黑色的瓜子……

    所以,根本用不著推理,結論顯而易見——這廝,是自己踩在瓜皮上,摔出去的……

    至于這瓜皮。酒至半酣、放浪形骸,客人們啃完西瓜,都隨手往地下亂丟,誰知道是哪個扔的?

    對于此種結論,陸仁自然百般無法接受。他張牙舞爪的咆哮道︰“老子是黃階高手,怎麼可能被西瓜皮滑倒?!”

    “還嫌不夠丟人嗎,”洛北來的一位長輩,厭棄的瞪他一眼道︰“趕緊去洗刷出來!”

    見同來的人也不支持自己,陸仁知道鬧下去也沒用了,狠狠丟下一句︰“這事兒不算完,咱們走著瞧!”便怒氣沖沖的離開,所過之處,眾人皆掩鼻躲避,唯恐被他沾到。

    “好了,一場意外而已,咱們繼續。”那位長輩蓋棺定論道。雖說洛南洛北涇渭分明,但畢竟是同族,鬧大了誰的臉上都不好看。眼下有個能交代過去的理由,他們也樂得就此打住。

    只是這樣一鬧,席間氣氛大壞,略坐一會兒,洛北的眾人便告辭而去。從善坊的街坊們,也被惡心的沒了胃口,太陽還不落山就散席了……

    外頭自有酒樓的伙計和下人收拾,陸雲扶著微醺的父親進去宅中。從善坊所有的宅院都是陸閥所有,大小一模一樣,分配給旁系的族人居住。前後兩進的院子,前院是廳堂和下人的住處,後院是內宅,三間正房,兩側東西廂房各兩間。

    陸雲扶著陸信要回西間正房,那里是他和陸夫人的房間。陸信卻道︰“去你的房間坐會兒……”

    陸雲扶著陸信進了東廂房,脫鞋進屋,伺候著陸信在矮幾旁坐好,陸雲便張羅著給他斟茶解酒。同時隨口問道︰“不知京里近況如何?”

    “與你所料不同,皇帝和夏侯閥並沒有發生沖突。為父回京之後,也不過走了個過場,皇上並沒有揪著不放的意思。”陸信揉著微痛的太陽穴,為陸雲講解道︰“一來,雙方都沒什麼把握。二來,據說天師道給雙方送了天師符,希望他們以大局為重。”

    “天師道好大的面子!”陸雲眉頭一挑,那群牛鼻子果然是大麻煩。

    “天師道本來面子就不小,而且听說不二真人還做了背書。”陸信輕聲說道︰“這天下,還沒人敢不給張玄一面子。”

    “張玄一?!”听到這個虛偽的名字,陸雲就怒氣上涌。那老道親自定下天師道不得干政的規矩,卻悍然參與了報恩寺之變!按照保叔的說法,要是沒有張玄一突然出手,最後的勝負還未可知呢!

    據說這老道回山後,辭去掌門之位,在後山閉關思過!現在看來,也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罷了!這不,朝中一有事情,他就迫不及待蹦出來,彰顯自己的存在感!

    “好!很好!”陸雲面色略顯猙獰,冷笑連連道︰“就讓我再添上一把火,就不信張玄一還能鎮得住他們!”

    “你別亂來,”陸信眉頭緊皺道︰“這里是京城,很難瞞得住人!”

    “那可未必!”陸雲冷哼一聲,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他趕忙低下頭,繼續擺弄茶具。

    陸信看著他將餅茶捻碎,置于碗中,又將沸水沖入茶碗,用茶筅有節律的攪動,使之泛起湯花。

    窗外蟬鳴陣陣,屋內公子點茶,剎那便如永久。

    陸信看了一會兒,突然輕笑一聲道︰“那塊瓜皮是你扔的吧?”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1 08:32
第三十七章三人成虎

    “扔瓜皮的多了,父親怎麼認定是我?”陸雲並沒有否認。

    “是,地上的瓜皮不少,但能讓黃階高手滑倒的,恐怕只有你丟出的那塊……”陸信暢快的笑道:“而且人踩了瓜皮是往後仰,他卻向前撲倒,自然是被高手作弄了!”

    “什麼都瞞不過父親。”陸雲點點頭,擱下茶筅,給陸信奉上香茗。

    陸信接過茶盞,略略得意的笑道:“那當然,為父若是連這都瞧不出來,這麼多年的郡尉不是白當了?”郡尉負責一郡的治安、捕盜、刑獄,倒和他如今的差事對口。

    “孩兒本不想多事,但一時氣憤,沒有控制住。”陸云自嘲的笑笑道:“還以為沒人能看出來呢。”

    “放心,他們看不出來,就算看出來也沒人會聲張!”陸信卻一擺手道:“為父如今是夏侯閥的紅人,本閥老宗主也對我十分看重,真要鬧過河去,沒他們的好果子吃!”

    “對父親依靠夏侯閥回京,宗主和族裡是什麼態度?”陸雲關切問道。

    “宗主其實一直對為父比較賞識,見我回來還是很高興的。”陸信呷一口茶水道:“而且宗主也能體諒我的難處,知道我是恰逢其會,被夏侯閥利用而已。 ”說著他擱下茶盞,嘿然一嘆道:“至於其他族人,嘿嘿,不說也罷……”

    陸雲一聽,就知道自己判斷的沒錯,陸閥中人對陸信一直抱有偏見,這次他不依靠家族的力量回京,肯定說什麼的都有。

    “不去管他們!”陸信卻把手一擺道:“名聲這東西,是可以買來的。這陣子你跟我過河拜訪一番,就知道什麼叫收買人心了。”

    陸云有些錯愕的看著陸信,這根本不像他能說出來的話。

    “此一時彼一時。”陸信看出陸雲的疑惑,淡淡道:“現在既然回來了,有些沒用的想法,也該拋掉了……”說著他向陸雲綻出溫暖的笑容道:“別忘了,為父已經是夏侯閥的走狗了,還有什麼好顧忌?”

    “父親……”陸雲心痛的看著陸信。他知道,以陸信的智慧,什麼門門道道都了若指掌,只是之前不願去做。現在他願意違背本心,做那些事情,全都是為了自己啊……

    “別多想。”知子莫若父,陸信柔聲安慰道:“為父也不想此生就這樣蹉跎下去,既然回來了,當然要讓自己的處境好一點。”說著呵呵一笑道:“老宗主明年八十大壽,便要退位讓賢了,到時候閥中肯定有一番變動,為父想給你祖父爭個長老之位,這樣咱們也可以搬到洛北去,將來你也好評個高品。”

    “父親為何要讓祖父去爭,自己只躲在幕後?”陸雲卻不以為然,沉聲道:“在孩兒看來,父親應該圖的是閥主之位才對!”

    “你祖父年紀太大,不可能的……”陸信下意識的搖頭道。

    “孩兒說的是父親!你要競爭閥主!”陸雲卻斬釘截鐵道。

    “我?”陸信愣了一下,便搖頭連連道:“不可能的,家主只會從洛北產生,洛南的族人沒指望的。”說著苦笑一下道:“何況為父無論名聲還是資歷,都不可能被考慮的。”

    “事在人為。”陸雲沉聲道:“只要父親有信心,一切皆有可能!”

    “我沒信心……”陸信還是搖頭嘆氣,對每個門閥子弟來說,能當上一閥之主,都是他們的終極夢想。但,人要有自知之明。

    “一切皆有可能,不信我證明給你看!”陸雲卻又重複一遍,然後石破天驚道:“我會參加來年春天的九品官人評級,而且一定會被評為一品!”

    “怎麼可能?”陸信恰好喝了口茶,險些噴了陸雲一臉。他趕忙擦擦嘴角,連連搖頭道:“這比我當上家主還不可能。”

    “如果我評上了呢?”陸雲淡淡道。

    “那我也相信自己,能當上家主。”陸信笑道。

    “那就讓我們一起努力吧。”陸雲端坐在陸信面前,鄭重其事道。

    陸信端詳著陸雲,確定他是認真的。打擊他於心不忍,但又怕他投入太多,到時候受的打擊更重。沉思片刻,陸信決定還是實話實說道:“但這是不可能的。且不說一品為聖人之品,乃是向來不輕易授人的虛品。單說只有先從八大家族裡脫穎而出,才有資格評定上品。”

    頓一頓,陸信低聲告訴陸雲道:“我陸閥有四個名額,皆已內定,都是洛北之人……”

    陸雲卻不為所動,依舊雲淡風輕道:“父親拭目以待好了。”

    次日開始,陸雲便跟著陸信按慣例到洛北挨家拜訪。他十年沒回京城,如今自然要跟族中長輩做足禮數。長輩們對他都十分客氣,無不稱讚陸雲溫良有禮、少年老成,將來必定平步青雲。

    雖然陸雲確實賣相上佳、舉止有度,但他十分清楚,那些長輩之所以對他父子交口稱讚,多半還是看在父子倆帶來厚禮的份兒上。

    當初陸信寫信讓準備禮物,其實陸雲也有些不太理解,一些頭面人物也就罷了,為何還要給那些沒什麼權勢、關係也很疏遠的長輩,都備齊厚禮?為那些人搭上十年的積蓄,真值得嗎?

    “值得。”從陸雲九叔家出來,坐上馬車。陸信回答了陸雲這個問題。“所謂風評者,眾議也。但其實,並不是所有人都會有閒心議論你。”說著他看一眼陸雲道:“事實上,只有一小部分人會發聲,大部分都是聽者。所以,只要有一些人肯為你說好話,在聽者心裡,你的風評自然好轉。”

    “三人言而成虎!”陸云何其聰慧,立即明悟道:“只要有三個人說這裡有老虎,眾人便會相信老虎真的存在!”

    “不錯。”陸信微笑頷首道:“孺子可教。”頓一頓,又道:“當然,這三個人也不能是隨便的阿貓阿狗。真正有話語權的畢竟還是少數,但他們同樣會受眾議的影響,等我們把眾議造起來,再去攻堅就會事半功倍。”

    陸雲點點頭,確實只有那些出口成憲的大人物,才有一句話便顛倒黑白的能耐。不過,能讓大多數人都說自己父子的好話,就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了。

    他不禁要重新認識一下自己的父親了。不知過去的歲月裡,這位鬱鬱不得志的陸閥旁系,到底隱藏了多少能耐?

    父子倆早出晚歸,整整十多天,才把所有的禮物送出去。這個過程中,陸雲便已經可以清晰感受到,族人們對自己父子的態度,發生了明顯的改觀。這種改觀在洛北尤其明顯,因為他們一開始實在太冷淡了。

    但當陸信的慷慨之名在族人中漸漸傳開,收到禮物的長輩越來越多,父子倆再出現在洛北時,便有越來越多的族人和他們主動寒暄。那些拿人手短的傢伙,說不得,更是要美言幾句。

    陸雲做了個統計,第一天時,在洛北只有三個人打招呼,沒有任何讚譽。

    第三天時,在洛北有十五人打招呼,收到讚譽三次。

    第五天時,在洛北有五十餘人打招呼,收到讚譽十二次。

    第十天時,在洛北有三百餘人打招呼,收到讚譽二十次。

    十天時間,陸信父子二人便從無人理睬,變成了花見花開的狀態。

    而且這個數字絕對不會輕易下降,道理很簡單,只要人與人之間打開招呼,就會一直延續下去。這次和你談天,下次就裝不認識你的情況,肯定是極少數,何況還是同宗同族。

    更何況,陸信眼看就要平步青雲,自然有的是人願意和他保持良好的關係。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1 08:33
第三十八章餘慶房

    不知不覺,陸信的假期結束,拜訪也告一段落。陸雲打算在家裡待上幾天,好讓每日里被迫強笑的面部肌肉,得到充足的休息。也好有時間謀劃一番,再給皇帝和夏侯閥之間添一把火。

    這天早晨,陪陸向料理完了花草,陸雲便要回屋看書,卻見陸瑛冷著臉過來,不由分說,便拉著他往外走。

    直到出了門,陸雲才小心翼翼問道:“阿姐,誰惹你生氣了?”

    “跟我走就是了,我要找他們說理去!”陸瑛面罩寒霜,一臉氣憤道:“實在太欺負人了!”

    “到底怎麼回事,就算去殺人放火,你也跟我說個明白啊。”眼看著要過洛水橋,陸云無奈問道。

    “哼!”陸瑛冷哼一聲,這才跟他分說。原來,陸閥出於對族人的照料,會給所有回京定居的子弟,撥給一定數量的安家費用,讓他們添置家用、購買奴僕。按照陸信如今的官位和家中人口,在他們回京的第一時間,賬房就應該撥付兩千貫錢。

    但府上的管家幾次去討要,都空手而回。後來賬務院的人乾脆說,他們這種情況,不能算是回京定居,只能算是和父輩團聚,所以沒有這筆錢。管家據理力爭,說按照陸閥的規矩,成婚的子弟只要舉家離京超過五年,回京便應當發放安家費。顯然,陸信完全符合規定。結果人家根本不論理,反而把他奚落一頓,攆了出去。

    “他們居然說,我們是穀倉裡的老鼠!這口氣如何能咽得下去?”走在洛水橋上,陸瑛憤憤道:“不然人家還真把咱們當軟柿子捏了!”

    陸雲點點頭,心中也是有些窩火。這些天他和父親到處拜神,除了不敢驚動年事已高的大宗主,閥中各位長老、執事全都送了厚禮,自然不會拉下分管賬房的那位執事!

    想不到,這禮全都送到狗身上了!居然連本該屬於自家的錢都不給!又不用他們出錢!

    雖然家裡不差這幾個錢,但豈能被人如此欺負?!

    於是陸雲也不阻攔,跟著陸瑛到了洛北的陸坊。陸家在洛北佔了三個坊,只有這最北面的一坊,被命名為陸坊。因為這裡是陸氏宗祠所在,陸閥的幕府、族學、賬房、宗庫等機構也都設在此處。

    進去掛著'陸坊'二字匾額的高大坊門,便見一條筆直的青石道,直通位於陸坊中央的陸氏祠堂三畏堂!三畏堂乃陸閥核心所在,承載天下族人的精神信仰,同時也承擔著祭祀、議事、懲戒、加冠等各項重要任務。

    三畏堂前的大坪上,高矗著一根三丈高的帶鬥旗桿,旗桿上一面銀灰色的大旗迎風招展,上書一個斗大的篆體陸字!大坪上,日夜都有部曲家將在此守護!三畏堂裡,還有陸閥唯一一名天階大宗師坐鎮,捍衛著堂堂陸閥的尊嚴!

    不過,姐弟倆此行,並不是要去三畏堂,他們從大旗下向東轉,到了大坪東側的一排不起眼的院落外。

    院門的木頭匾額上,寫著楷體的'賬務院'。別看這只是一家一閥的賬房,卻管著足足十八萬戶的錢糧之事,頂的上大玄一個大州了。

    是的,陸閥的嫡系、旁支、部曲、門人、奴僕,以及全國各地數不清的投靠門下者,加起來足足有十八萬戶之多。如果再算上那些依附於陸閥的中小士族,歸陸閥直接、間接控制的人口,甚至能達到四十萬戶。足有大玄戶口的二十分之一!

    而陸閥,在八大家族裡,是徹徹底底的中下等水平……

    好吧,這也不是陸雲姐弟倆關心的事情。他們進去院中,問明掌管京中子弟錢糧發放的餘慶房所在,便徑直殺了過去。

    餘慶房中,三名管事模樣的男子,正湊在一起談天說地,話題自然離不開下三路,弄得屋里烏煙瘴氣。另有幾名前來辦事的管家,被他們晾在一邊,神情頗為局促。

    看到陸瑛姐弟進來,三個管事打住話頭,卻略帶淫邪的打量起她來。“幹什麼呀?”

    陸雲要擋在陸瑛身前,卻被她抬手阻止。陸瑛冷冷一掃三人,沉聲道:“你們誰是管事的?”

    三個管事雖然不過是陸閥的門人,但掌握著京中上萬族人的衣食錢糧,向來狗眼看人低。若是閥中的實權派來了,他們當然要小心伺候,但陸瑛姐弟根本就沒見過,自然知道兩人肯定是南邊來的。

    一個管事怪聲怪氣道:“你他娘管那麼多幹什麼?有屁就放,沒事兒趕緊滾他娘的蛋!”

    陸瑛氣的俏面寒霜,陸雲上前一步,面無表情的注視著那管事道:“道歉!”

    胡凳胡椅雖然已經傳到中原,但士族門閥內,普遍還是席地而坐,此處也不例外。

    此刻,陸雲直挺挺站在屋裡,居高臨下俯瞰著跪坐於地的管事,對方就像跪在他面前一樣。

    一種屈辱之感竄上那管事的心頭,他騰地要站起來,卻被陸雲一根手指按在頭頂。登時雙膝一軟,又直挺挺跪在地上。

    旁邊兩個管事見狀,馬上蹦起來,想要推搡陸雲,口中罵罵咧咧道:“小輩敢爾,還不趕緊放手!”

    只見陸雲一揮衣袖,兩人便感覺額頭一麻,立時委頓餘地,也跟起先那人一樣,直挺挺跪在了姐弟倆面前。

    “快來人!有人在餘慶房撒野!”三個管事拼命想站起來,卻全身麻痺,根本動彈不得,只好扯著嗓子喊起來。

    “你們儘管喊人,”陸雲撣了撣衣袖,淡淡道:“身為下人,侮辱閥中小姐不說,還侵吞公款,扣住我們的安家銀兩不發。”頓一頓,他瞥一眼門口道:“正好大家一起評評理,這裡說不通,咱們就到三畏堂去辯一辯!”

    三名管事聞言變了臉色。

    這時,院中不少人聞訊過來,就要進屋幫忙。

    一開始被陸雲按在地上的那名管事,黑著臉向門口擺手道:“都散了吧!”

    都是在一個院子裡混的,誰不知道誰,外頭的人聞言,便明白他有齷齪事,不想讓旁人聽到。深深看一眼陸雲姐弟,門口的人便散了個乾淨。

    又瞪一眼從旁看熱鬧的幾個南邊來的管家。“你們也……走。”那幾個管家倒是沒多話,但出去時,臉上的神情明顯鬆弛下來。

    待閒雜人等一走,陸雲愈發篤定自己的猜測,本該給他們的安家費,肯定被什麼人貪污了。

    “這位少爺,你們到底是哪家的,有話好好說啊。”管事的軟了下來。

    “先道歉。”陸雲卻依然道:“道完歉再自己掌嘴十下。”

    “不要欺人太甚……”管事的哪受過這份屈,就算洛北的嫡系,也向來對他們客客氣氣,從來不敢得罪。

    “或者不用道歉,我幫你掌嘴十下。”陸雲抬起手,悠悠說道。

    剛才陸雲露的那一手,已經說明他功夫了得,要是讓他打上十巴掌,腦袋都得被拍扁了!

    見陸雲的手掌已經到了面前,那姓何的管事,只好哭喪著臉道:“對不起小姐,我錯了,我這張臭嘴合該挨打!”說著,抬起胳膊,不中不輕的給了自己十下。

    陸雲倒也沒再說什麼,便退到一旁,讓姐姐和他們講理。

    有陸雲從旁震懾,三個管事哪裡還有半分氣焰,問明白他們的身份,趕忙翻開賬冊,裝模作樣的查找一番。那何管事小心翼翼看著陸瑛道:“應該給,確實應該給的。下面人剛來,搞不清狀況,誤會,純屬誤會……”

    說著何管事給旁邊的另一名管事遞個眼色,示意他趕緊把這黑鍋背上。那名管事只好苦著臉點頭道:“是,是,小人剛調來餘慶房,還不摸頭緒,一時疏忽,抱歉抱歉。”

    “還不趕緊給錢!”何管事吹鬍子瞪眼,恨不得立即送走這倆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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