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公子千秋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7-2-6 21:11:1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06 1008216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9-4 19:39
第四百二十九章 暗夜潛行


    漆黑的夜裡,一陣高似一陣的風中漸漸露出了入骨的涼意,鳴蟲在北邊這時節已經是漸漸絕跡了,就連鳥兒也已經有不少南飛離開。在這樣的黑暗中行走在路上,看似只要注意腳下,並不會發出太大的動靜,可實際做起來,那卻談何容易。

    而且,越千秋完全沒有想到,蕭敬先准備的脫離計劃,竟然不是靠馬車和騎馬,而是憑兩條腿夤夜跨越最後這四十裡,越過和南吳的邊境線。盡管他的體力算得上不錯,可自從學會騎馬,以坐騎代步已經成了習慣,因此這樣的夜間跋涉,第一次嘗試的他自然暗自叫苦。

    即便身體還吃得消,可心情上的緊張和警惕,以及四周環境的完全陌生,這都進一步加重了疲倦感。相形之下,明明多背了一個人的越影卻依舊步伐如同行雲流水,仿佛絲毫不知疲憊,就連小猴子也顯得比他輕松。

    也不知道悶頭走了多久,已經有些渾渾噩噩的他方才聽到了一個聲音:「停一下吧。」

    這個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極其輕微,越千秋原本有些走神,可越影那種奇特的嗓音他還是第一時間辨識了出來,當下立時停下了腳步。然而,這一停他就發現,自己的雙腳竟是猶如灌了鉛一般,胸腔甚至微微有些刺痛,喉嚨也是干得猶如火燒一般。

    就在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的時候,旁邊遞來了一個水袋,與此同時響起的是小猴子那壓低的聲音:「越九哥,喝口水……可別喝太多,喝得越多越容易渴,咱們已經走了一個半時辰。」

    一個半時辰……也就是一口氣快走了三個小時?不是才四十裡嗎?三個小時還沒走到?是了,他們好像走的一條有點繞的路,要不是越影帶路,他恐怕早就沒方向了。他這輩子都還沒這麼走過路,所以說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越千秋來不及細想,咕嘟咕嘟喝了兩口水,隨即控制自己不再多喝,蓋上塞子遞還給小猴子,這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走了一個時辰?」

    「我會觀星術啊,看星星的位置,大略就能夠算出來!」

    小猴子這才顯得有些神氣,挺直了胸膛說:「我不但學了地聽術,望氣術,還在學山河地理,可我最喜歡的是天文水情,還有辨認各種植物。其中觀星術我學得最好了,師父原本打算,讓我去出海的船上練兩年,可後來聽說這年頭的船常常會翻,這才打消了主意。」

    前面聽著好玄幻,可後面就很實際了……果然是行行出狀元!

    越千秋稱贊了兩句,隨即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小猴子說著話,盡力緩解周身揮之不去的強烈疲憊,可隨即就發現正坐在一塊石頭上的蕭敬先仿佛和旁邊的越影在低聲商量著什麼。

    即便是在這種黑夜,擁有一雙利眼的他還是能清清楚楚看到兩人嘴唇蠕動。可就算是如此,他卻沒聽到兩人發出任何聲音,緊跟著就意識到,這竟是唇語!

    他沒練過這玩意,所以此時雖說死死盯著兩人,可仍是難以從那迅速的口型變化中猜出兩人交談的內容,反而還讓蕭敬先和越影幾乎同時察覺到了他的視線。緊跟著,越影就走了過來,低聲說道:「剩下不到十裡地,但這也是最危險的十裡,你們兩個小心一點。」

    此話一出,小猴子立時緊張了起來,而越千秋雖說臉色不變,卻還是立刻反問道:「影叔是說,一會兒半道上肯定會遇到狀況?」

    「沒錯,不是可能,是肯定。畢竟,大吳兵馬只是牽制,不可能強攻,所以我們要面對北燕邊境的斥候探子,衝著晉王來的刺客,還要在日出之前,完全越過邊境,那是必定會遇到阻截的。」

    「哈啊……」越千秋從喉嚨裡低低呻吟了一聲,隨即不太得勁地說,「早知道我怎麼都從庫房裡撈一把陌刀帶著,太沒有安全感了!」

    「從今夜開始,你就會明白,殺人用不著固定的兵器,只要一雙手,頂多再加上一把匕首,那就足夠了。」

    越影仿佛是漫不經心地說出了這句話,隨即就走回那塊石頭邊,重新背起了蕭敬先。還是小猴子有些不好意思,上前低聲問道:「要不要我和越九哥也輪流分擔一會兒?」

    這一次,卻是蕭敬先哂然笑道:「用不著,我這樣的高個頭,你們還沒那能耐背我。」

    再次變相被人嘲笑個子矮,越千秋只覺得胸口又中了一刀。說這話的時候,你加上「正在長個子」這個前綴會死嗎?

    他一把將小猴子拽了回來,沒好氣地說:「咱們個頭不如影叔,耐力不如影叔,武藝更不如影叔,晉王殿下都嫌棄咱們,你去搶什麼搶?能跟上不掉隊不拖後腿就知足吧!」

    越影見蕭敬先到這份上還有閑心和兩個小家伙鬥嘴,不禁為之莞爾。只那黑暗中,他那一絲笑容轉瞬即逝,很快,他就再次率先往前疾行。而越千秋拉著小猴子連忙追上的同時,卻也忍不住尋思越影剛剛提到的,可能衝著蕭敬先來的刺客。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遠遠聽到了幾聲詭異的蟲鳴,已經漸漸習慣了這種夜行速度的他,便發現越影一下子停了下來。

    他連忙驟停止步,旁邊的小猴子比他停得更快,隨即更是主動蹲下身將耳朵貼在地上細細傾聽了一會兒,旋即又站起身側耳傾聽夜色中的聲音,隨即就打了個手勢。

    只從那一個交叉的手勢,而不是低語提醒,越千秋除了那一層噤聲的意思,就體會到了更深層次的含義前面有人。

    小猴子到越影旁邊,同樣做了個手勢,見越影衝他點了點頭,他就飛快地往前掠去,須臾就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之中。而這時候,越影卻沒有放下蕭敬先,爭取更多時間的休息,而是微微閉著眼睛,仿佛在凝神靜氣地調息,又仿佛只是單純地發呆想心事。

    只有越千秋看著那猶如一汪黑水似的暗夜,心中七上八下的沒個底。他甚至覺得此時此刻的每一瞬息都那麼漫長,以至於他必須把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耳朵上,生怕下一刻就聽到小猴子的慘叫,又或者是什麼刀劍交擊的聲音和嚷嚷聲。

    然而,在之前那幾聲蟲鳴之後,自始至終就再也沒有任何聲音傳來,小猴子也不見回轉,就仿佛人已經被夜色吞噬了一般。他幾次想試圖提出自己也去看看,可沒錯都硬生生把話吞了回去,直到他最後一點耐心也幾乎消磨殆盡時,他終於看到了一團黑影無聲無息地返回。

    而從身形體態來看,分明就是小猴子!

    他連忙迎上前去,一把攙住了這個氣喘吁吁的小家伙。還不等他發問,他就看見小猴子咧嘴一笑,那種興奮欣喜的表情,即便是他和這個成天樂呵呵的少年相處的時間已經挺長了,卻也是第一次發覺。而且,緊跟著他就聽到小猴子嘟囔著說了話。

    「拔掉兩個釘子,還順便發現了好幾個陷阱!真夠陰險的,尤其是在這樣的夜裡,竟然設在了大道上……幸好論斥候,我也是專業的,夜裡趕路繞過陷阱,還有如何發現探子,我不知道練過多少回!」

    似乎是剛剛不能說話的後遺症,小猴子這會兒話多極了,而且還沒什麼條理。他靠在越千秋身上,絮絮叨叨地說著剛剛那場小小的對抗,隨即又從懷裡拿出一塊銘牌,說是從死掉的斥候身上找到的。

    直到越千秋翻來覆去看了好一會兒,越影這才接了過去,卻只掃了一眼就遞到了背後。

    「晉王認識嗎?」

    蕭敬先只是隨眼一瞥就淡淡地說:「見過,秋狩司最精銳雙衛之一的黑水衛,沒想到竟然是小袁子你拔了頭籌,而且一下子解決了兩個,不錯不錯。」

    「叫小猴子,不許叫小袁子!」小猴子想都不想就抗議了一聲,可等聽見蕭敬先接下來的話,他就愣住了。

    「從前一旦黑水衛出動,兩人一組,八人一隊,一次出動三隊,這是姐姐在時,秋狩司立下的規矩,因為再精銳的人馬,一旦人太少,不能互相呼應,也不過是別人嘴裡的肥肉。這些人各有擅長,也不只有一組暗號,應該是一刻鐘彼此報一次平安。除非一刻鐘之內盡屠二十四人,否則一隊覆滅,其余兩隊人必定會立刻趕來。」

    見面前的三人已經再無一人小覷,蕭敬先方才繼續說道:「現在情況不明,一來,我們不知道岳中那一路可有人攔截。第二,眼下這有多少人,是守株待兔在這等我們,還是單純做個防備?第三,這是蕭長珙的指派,還是康樂?又或者是皇帝,汪靖南?」

    幾個疑問之後,蕭敬先就淡淡地說:「所以事到如今,只有全力先殺過去。」

    越千秋還以為蕭敬先會有什麼錦囊妙計,沒想到最後只是簡簡單單地殺過去三個字,愣了一愣過後頓時大為不滿:「我還以為你說什麼,那就別浪費時間了,趕緊走!」

    然而,蕭敬先卻低聲嘆道:「如果那個出自神弓門的******此時在,那便事半功倍了。在這種時候,夜箭比近身搏殺更管用。」

    「那卻未必。」越影直到這時候,方才把蕭敬先放了下來,見越千秋眼疾手快上前扶了人,他就淡淡地說,「你們兩個保護好晉王,不過別杵在路上,退到路邊,以防追兵。小猴子把陷阱的位置告訴我,我去解決掉秋狩司的那些黑水衛。」

    聽出那話語中無與倫比的自信,越千秋先是一愣,隨即便恍然大悟。

    黑夜對他們來說簡直是最大的天塹,可對於影子來說,不正是游刃有余的天地?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9-4 19:39
第四百三十章 浮光掠影


    黑夜之中,越千秋和小猴子一左一右守著蕭敬先,絲毫不講風度地坐在路邊的雜草叢之後,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在這樣只有呼呼風聲的夜裡,越影一去就是許久,和剛剛小猴子離開時一樣,沒有任何動靜傳回來,仿佛前方只是一片死寂。

    即使之前並未走路,但蕭敬先的臉色依舊頗為蒼白,白天應付皇帝以及事後在人前露面,耗費了他巨量精力,所以此時仍在閉目養神。而小猴子剛剛跑了一趟殺了兩個人,即使是在黑暗之中看不見殺人時那血光四濺的樣子,可第一次真正獨自殺人的興奮過後,他還是有點發蔫。

    至於越千秋,他手中把玩著一把匕首,靈巧地任其在手指之中翻飛跳躍,心裡想的卻是之前越影對他說的話。雖說他沒有改行當職業殺手的打算,可在如今這種沒有趁手兵器的時候,他不得不考慮把匕首玩出花兒來的可能性。

    因此,他想了想就繞到小猴子旁邊,低聲向其討教剛剛是怎麼在黑夜裡干掉那兩個黑水衛的。小猴子之前還神氣活現地炫耀戰績,此時卻不大願意再提這一茬,反倒是蕭敬先低笑了一聲:「你問他還不如問我,擰斷人脖子這種事,我比他有經驗。」

    發現夜色之中的小猴子面如土色,越千秋果斷放過了這小家伙,又繞回了蕭敬先的身邊。聽著人為自己解說攻擊脖子的哪個部位更容易一擊致死,匕首從胸口又或者後背哪兒刺進去更致命……越千秋越聽越是覺得心頭悚然,到最後看向蕭敬先的眼神滿是說不出的狐疑。

    如果是越影教他這些,那很正常,可你堂堂晉王殿下,難道曾經改行做過殺手刺客嗎?

    「有個太厲害的姐姐,有個貴為九五之尊的姐夫,再加上我自己也行事荒誕,肆無忌憚,我已經記不清楚被人行刺過多少回了。」蕭敬先仿佛看出了越千秋的疑問,滿不在乎地笑了笑,「侍衛再多也防不勝防,所以大多數時候,我更喜歡自己解決,權當練手。久而久之,經驗自然比你這種養尊處優的公子來得豐富。」

    越千秋徹底啞口無言。他從前還覺得北燕這邊能夠活得肆無忌憚,可現在看來,這地方那是王法敵不過霸道,一天兩天會覺得很爽快,可時間長了,那種朝不保夕的壓力也實在是太大了。也只有蕭敬先越小四這樣的瘋子,才會更喜歡北燕!

    而聽到這種沉重的回答,就連有些萎靡不振的小猴子也不禁丟開了幾分初殺人之後的心理負擔。為了強迫自己不去想殺人的事,他再次伏地聽聲,這本來只是隨便一個舉動,可他緊跟著就露出了慎重的表情。

    衝著蕭敬先和越千秋打了個手勢,他低聲說:「有馬蹄聲,從我們之前來的方向來的,至少幾十個人。」

    在這種寂靜的夜裡,伏地聽聲的准確率非常高,更不要說小猴子在這方面相當有天賦,越千秋當然不會懷疑。盡管自己這三人躲在路邊,大隊人馬經過絕對不可能發現他們,但想也知道,如果輕易把人放過去,那回頭越過邊境線時,他們遇到的攔阻力量無疑也會更強!

    他想都不想就看向了小猴子:「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設絆馬索?」

    小猴子頓時面露難色。絆馬索不是簡簡單單一條繩子就夠了,還需要穩固的支點。實在沒有的話,也可以讓兩個人在兩頭拉著。如今路邊有樹,他和越千秋勉強也可以當個拉繩子的人,但那麼長又堅固的繩子去哪找?

    他緊急開動腦筋,突然扭頭對蕭敬先問道:「來的會不會是岳將軍他們?」

    「沒可能。」蕭敬先簡簡單單三個字打消了小猴子的痴心妄想,隨即才說道,「岳中他們走得早,而且並不是走的這條路,我沒有告訴他我今晚會走,更不用說告訴他我們走這條路,所以他不可能來接應。你們兩個不用想那麼多了,放了他們過去也無妨,此時用不著硬拼。」

    蕭敬先都這麼說,小猴子頓時怏怏。就在這時候,他歪了歪頭側耳傾聽了片刻,隨即立時叫道:「好像有人過來了,也許是影叔!」

    越千秋豎起耳朵好一陣子,卻依舊捕捉不到任何動靜,對於小猴子的聽力只能自嘆不如。但他很快就捕捉到了衣袂破空聲,他就只見一個人影飛一般地疾掠過來,站起身正想說話時,卻聽到小猴子一聲輕呼。

    「那些騎馬的人帶了獵狗,我聽到狗叫了!」

    此話一出,就連剛剛站穩,身上還沾染了血跡的越影也遽然色變,更不要說越千秋和小猴子。只有蕭敬先施施然彈了彈衣袍上的塵土站起身,淡淡地說:「幸好有影先生一路背著,我養精蓄銳攢了不少力氣,這會兒只要吃一顆藥下去,可以好好給那些追兵一點厲害瞧瞧。」

    越影沒有炫耀剛剛自己在林間搏殺那些黑水衛的功績,因為相比即將來臨的追兵,此事不值一提。耳聽得寂靜的夜色中漸漸能聽見馬蹄和犬吠,聽動靜越來越近,他握緊了手中那把長劍,心裡迅速合計了起來。可就在這時候,他陡然只聽得一聲凄厲的慘呼。

    這下子,四人頓時面面相覷,就連蕭敬先也露出了不加掩飾的訝色。小猴子更是又驚又喜地說:「不會是那什麼黑水衛裡頭的漏網之魚和這些人迎面撞上,自己人打自己人吧?」

    「你想得倒美,我們聽到狗叫,尚且能意識到那是帶著獵犬來追我們的追兵,更何況秋狩司黑水衛?他們又不是蠢貨!」蕭敬先毫不留情地把小猴子的痴心妄想給打了回去。

    而越千秋則沒來得及去想那邊是誰幫忙截擊追兵,繞到越影身邊小聲問道:「影叔,前頭那些家伙一個不剩全都解決了?」

    越影微微頷首道:「我和秋狩司不止打過一次交道,他們的某些聯絡方式自以為隱秘,可這麼多年沒變,卻是太守舊了,被我利用陷阱聚而殲之。」

    盡管他絲毫沒有誇耀功績的意思,可小猴子還是大為驚嘆,嘀嘀咕咕道:「我殺兩個人都費了老大的勁,影叔您太厲害了!」

    就連蕭敬先,也不由自主地輕輕吸了一口涼氣,隨即半是玩笑半當真地說:「不愧是暗月之影,就算現在秋狩司群龍無首,這個消息傳出之後,也有人該自盡謝罪了。」

    「這些應該不是官面上調動的,而是相當於某些人的私兵。」越影卻沒有在意小猴子的崇拜,蕭敬先的稱贊,而是沉聲說道,「在把他們聚攏過來之後,我假稱自己是北燕皇帝的心腹,調了他們去南京面聖,結果非但沒有嚇唬得了他們,這些家伙還悍不畏死地想要圍殺我,眼見最後快要事敗,還有兩人服毒自盡。否則,我也不能擔保能夠把他們殺得干干淨淨。」

    「原來如此,影先生果然算無遺策,我越來越想見那位越老相爺了。」

    蕭敬先習慣性地眯了眯眼睛,突然若有所思地說:「聽這動靜,那些追兵似乎是被人遠程伏擊了?」

    這遠程兩個字一出,小猴子直接跳了起來:「慶師兄!」

    越千秋亦是立時脫口而出道:「師父!」

    面對這兩個瞬間興奮起來的小家伙,越影突然開口說:「不論他們兩個之外,是否還有別的幫手,可在這種黑燈瞎火的時候,那些追兵他們不可能完全截下來。既然如此,我們就在這裡布下第二層網,這樣一來,只要後頭幫忙阻截的人聽到動靜,就能順順當當過來碰頭。」

    越千秋剛想說好,緊跟著就苦著臉說:「影叔,漏網之魚肯定不止一兩個,可只要沒有絆馬索,咱們頂多只能截下幾個人。」

    「誰說沒有絆馬索?」越影微微一笑,竟是捋起袖子,從護腕上一層一層解下來一根纖細猶如金線似的長繩,見越千秋目瞪口呆,他就淡淡地說道,「這是混合了隕鐵的金絲繩,記得拉的時候將綁在匕首上,再找棵樹繞兩圈,否則能勒斷你的手。你和小猴子一人管一邊,剩下我來。」

    越千秋最喜歡聽到的就是這句「剩下我來」。畢竟,能在這黑夜之中親眼看到越影全力出手,他實在是盼望已久了。當下他就立時和小猴子分工合作,一人將那金絲繩綁在匕首上,另一個則是綁在單刀上,隨即小猴子就二話不說竄到了對面路邊。

    當蕭敬先看到,兩個人竟是把這條另類的絆馬索設置成人肩膀那麼高時,他就知道,縱使有落網之魚騎馬往這邊而來,那也定然難逃一劫。果然,就當這絆馬索剛剛設好不多久,隨著馬蹄聲陣陣,就有散開來的一二十騎人往這邊疾馳而來。

    而將匕首在一棵樹上繞了兩圈,拉緊繩子,這才將匕首緊握手中的越千秋,則是只覺得整個人都瞬間亢奮了起來。眼見那些人馬越來越近,他一顆心不由得猛抽了一下,隨即就聽到了眾多慘嘶。

    一瞬間,打頭的三匹馬直接絆倒,馬上騎手在那巨大的衝力之下高高拋飛了出去,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摔落在地。而後續的騎手根本收勢不及,有人試圖趨勢坐騎騰空而起,結果沒料到那不要臉的高度,坐騎根本就躍不過去,竟是絆得更慘。

    只有落在最後的幾騎人勉強還有勒馬急停的機會,可地上卻是已經人仰馬翻,呻吟慘嘶不絕於耳。而幸存者們甚至來不及爬起身,就只見一條黑影猶如輕煙似的飄了上來。

    那輕煙不過是在他們身邊一繞一閃,那些人帶著幾分劫後余生光彩的眼神就渙散了開來。隨著黑影從這一地殘兵敗將之中蜻蜓點水似的掠過,最後衝向了那最後幾騎人時,越千秋終於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大膽,竟敢攔截秋狩司的白山衛!」
V123210 發表於 2017-9-5 19:25
第四百三十一章手下留情

    「白山黑水,這下卻是齊了。姐姐當初真是起的什麼名字,炫耀她混在大軍之中打了一次女真嗎?我也打過女真,我就不會起這樣沒水準的名字!」

    蕭敬先喃喃自語了幾句,隨即見越影手中那把不起眼的短匕猶如奪命魔器一般,只在人身上一繞便會有一個人從馬背上跌落下來,化為一具冰冷的屍體,他不禁暗自欣賞著這帶著極緻美感的殺戮一幕。可眼看越影衝著那喊話的人去了,他頓時心中一動。

    「影先生還請手下留情,留個活口。」

    剛剛即便是支撐點在樹上和匕首上,可在那些追兵連人帶馬撞擊絆馬索的時候,越千秋仍是感受到了手上那股巨大的拉力和反震力,因此不禁暗自慶幸之前聽了越影的,沒有自己亂找東西當繩子,隨便設一條絆馬索。

    就剛剛那麼一瞬間,第一次三匹馬,第二次四匹馬,第三次是凌空撞上去的兩匹馬,每一次他都險些脫手。如果不是繩子實在是太過於堅韌,而這棵樹又分掉了大部分衝力,這較之尋常馬力更強大的奔馬之力,就算他勝過尋常大力士,可也沒辦法匹敵。

    怪不得據說伏擊的時候設絆馬索,不是用楔子打入大樹又或者巨石,就是要用眾多人在兩旁將其拉起。這事情真不是一個人的遊戲!

    他正在一面感慨,一面鬆開匕首,突然聽到蕭敬先這麼叫了,他立刻唯恐天下不亂地跟著叫道:「影叔留活口,那是汪靖南的兒子,有他當帶路黨,能省我們很多力!」

    馬背上的汪楓也一下子就聽出了蕭敬先和越千秋的聲音,登時面色大變。

    上京城大亂之際,他在父親汪靖南的安排下,帶著秋狩司那些忠於父親的力量逃了出來,隨即又通過暗線,一路追蹤蕭敬先到了固安城。在得知岳中率兵離開,據說是去聯絡南吳時,他卻憑直覺敏銳地判斷出,蕭敬先很可能夤夜逃跑。

    然而,他唯一誤算的就只有一件事,那便是蕭敬先確實是趁夜跑路,可竟然不是騎馬,也不是坐車,而是光憑兩條腿!還是他的一個隨從在苦等之後不見動靜,放出了兩條嗅過蕭敬先隨身之物的獵犬,當兩條獵犬發現了蛛絲馬跡時,他這才慌忙帶隊追了出來。

    在已經摻和進了上京城那場大亂的情況下,除非抓住公開叛逃的蕭敬先,否則父親往日的功勞一筆勾銷不說,整個汪家也會萬劫不復!

    然而,此時此刻的汪楓已經顧不得蕭敬先和越千秋的所謂留活口是多麼羞辱了,眼見那個猶如鬼魅一樣的影子將他左右衛士一一翦除,寒氣大冒的他下意識地撥馬轉頭,可還沒等他疾馳出去,就只覺得一隻手輕輕按住了他的肩膀,脖子上彷彿橫著一把冰涼的利刃。

    那一瞬間,他只覺得渾身僵硬,有心殊死一搏,可竟是無論如何都提不起那勇氣,心底一千次一萬次後悔沒有把所有精神都耗費在練武上,而是分心太多。否則不論是在上京還是在這裡,他都有很多騰挪的餘地,不用父親每每親自上陣。

    而更讓汪楓恨得幾乎想要去撞頭的是,越千秋從後頭嚷嚷道:「總共不到二十息,這秋狩司的人也未免太弱了,影叔你都算不上熱身!」

    「少拍馬屁!」越影終於忍不住笑罵了一句,隨即一把抓住汪楓的領子,將其強行帶離了馬背。等到他若無其事地繞過那一具具死屍來到了蕭敬先身邊,他看到越千秋和小猴子正忙不迭地收起那金絲繩,他就吩咐道,「那些血跡只要找條帕子一抹就沒了,不用太忙活。」

    越千秋這才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小猴子,剛說了一句「看吧,影叔不在乎這個」,可話音剛落,他就彷彿心靈感應似的往後一瞥,隨即竟是又驚又喜。因為他就只見一個人如同一陣風似的快步奔來,每一次足尖點地一個起落便能跨越尋常人三四步的距離,不是嚴詡還有誰?

    他隨手丟下金絲繩,想都不想就反身迎了上去,大聲叫道:「師父!」

    「好小子,要不是攔截這些鷹犬,險些就錯過了,真沒想到你們竟然跑到我們前面去了!」

    嚴詡說著情不自禁地抱了抱得意弟子,隨即笑呵呵地在越千秋頭上使勁捋了捋,搶在越千秋發毛之前鬆了手,退開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他,這才如釋重負:「總算好好的,否則我回去都不知道怎麼向你爺爺交待!」

    「要交待也是應該他給我們交待。」越千秋低低嘟囔了一句,隨即張頭探腦地往嚴詡身後看了一眼。還沒等他看出個名堂來,嚴詡就拉著他匆匆往越影那邊走去。

    「慶豐年還在後頭帶人掃尾,不過看來是做不到你們這邊的一鍋端。」這位玄刀堂掌門心有餘悸地看了一眼地上那一二十具屍首,根本沒有問是否驗過這些人的生死,走到越影身旁就乾咳道,「影哥您一個人,比咱們那兒十個人幹得都利索。」

    「你們都是還能做其他大事的人,我只有這點小手段,若是還做不好,怎麼對得起老太爺?」淡淡答了一句,越影方才放開了汪楓。然而,只是抓著人的這麼一會兒,他已經把汪楓周身上下能夠傷人的凶器,就連發間和腳下靴子裡的鋼針和刀片全都搜了出來,丁點不剩。

    沒了任何倚仗,汪楓只覺得自己就彷彿赤身裸體站在叛賊和南朝的敵人面前,而更讓他又驚又怒的是,蕭敬先在一動不動和他對視良久之後,突然衝他微微一笑。

    「上京城那麼多貴介子弟,我本來覺著,你是挺聰明的一個。現在你能帶人追上我,也證明我沒判斷錯。不過光是追上沒用,你還是敗了。眼下就要死了,你有什麼感想?」

    「蕭敬先,你一直都是瘋子,可別人不是!我爹和當年的事情明明沒有任何干係,你為什麼要揪著他不放?」

    「呵呵。」蕭敬先無所謂地一笑,隨即輕描淡寫地說,「人人都以為我是追著秋狩司不放,甚至連你爹這樣和當年之事毫無關係的人也不放過,那樣的話,不是正好讓別人以為我是逮著誰咬緊了就不鬆口的瘋子?」

    「你……」汪楓頓時為之駭然,一下子想明白蕭敬先不過是有意將性格之中那個最大的弱點暴露在外,就和有人故意藏拙,有人故意自污一樣,那竟是更深層次的隱藏手段!知道今夜自己定無幸理,他索性豁出去了,直截了當地問道,「那你為什麼要對我爹下毒手?」

    「那還不簡單麼?我討厭他。」見汪楓一張臉瞬間完全僵住,蕭敬先這才若無其事地說,「他私心太重,雖說一直都號稱秋狩司是要交給樓英長的,卻總是不肯放權,你以為我不知道,當初樓英長為什麼以秋狩司副使之尊,親自涉險去南邊,還不是因為怕你爹疑忌他?」

    「你爹對徐厚聰先是抬舉,後是提防打壓,還不是因為他心眼太小,容不得人?所以說,就當那是我離開大燕之前,給朝廷做個大掃除,你爹那樣的人,我當然要清掃出去。」

    見汪楓那張臉先是一陣青一陣白,漸漸沒了一丁點血色,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分明是已經沒有半點求生意志,蕭敬先方才斜睨著越影道:「影先生,麻煩你了,把人打昏丟在這兒。」

    此話一出,別說越千秋和嚴詡小 子吃了一驚,就連汪楓自己也同樣難以置信。可他還來不及追問蕭敬先緣何要饒自己一條性命,他就只覺得腦後挨了重重一下,繼而就仆倒在地,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到越影一手挾著汪楓,把人丟到了那邊的死人堆裡,越千秋才恍然大悟地看著蕭敬先道:「好啊,原來你這是走了還不讓人家好過!樓英長、徐厚聰再加上汪楓自己,包括震怒的北燕皇帝,這一下人人互相疑忌,你算是把一大堆人都算計進去了!」

    「半真半假的話,最容易讓人糊塗。」蕭敬先伸了個懶腰,笑瞇瞇地說,「走吧,趁著前頭的攔路虎和後面的追兵也解決了,我們趕緊走完這最後一段路!」

    越千秋也顧不得再去多想別的,立時轉頭看向了前方的那茫茫夜色。

    而這一次,他不再覺得那是張大了巨口等著吞噬一切的黑暗怪獸,只覺得那是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完全劃破的一層紙。就在那背後,便是他期待已久的家鄉!

    想到這裡,他不禁拽緊了嚴詡的胳膊:「師父,走,我們回家!」

    嚴詡也懶得理會蕭敬先這臨走也要算計別人,一時順著越千秋的力氣跟著他大步上前,甚至忘了通知後頭正在帶人掃尾的慶餘年,還是小猴子在接到蕭敬先一個眼色後,慌忙往回趕去。

    而蕭敬先自己則婉辭了越影要繼續背他的好意,突然一仰脖子吞下一顆藥丸之後,就請對方先扶著自己自己,一步一步向前。

    「我到底是大燕晉王,總不能在回頭見到吳人的時候,讓人覺得我連用自己的腳走路都不能!要歇息日後有的是時間,就讓我走完這大燕境內的最後一段路吧!」

    夜色依舊蒼茫,當稀稀拉拉的群星最終被烏雲完全掩映之後,那幾個參差不齊的身影,終於漸漸完全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黑夜過去,黎明終要來了。

    第三卷完
V123210 發表於 2017-9-5 19:25
第四百三十二章 回家

    「將軍。」

    聽到這不動聲色的兩個字,竺驍北瞪大眼珠子盯著棋盤,突然哀嚎了一聲,緊跟著就霍然起身,指著對面老頭兒的鼻子就罵道:「非得這麼認真幹什麼?也不能讓讓我!一晚上陪你下十盤棋,我這一大把年紀了容易嗎?」

    「要說年紀,我比你大。」

    越老太爺一身樸素的蓮青色袍子,花白的頭髮梳得紋絲不亂,眼睛雖然明亮,卻密佈著血絲,顯然不止這一夜,而是已經有些天沒睡好了。他依舊用那最常見的動作袖著雙手徐徐站起來,見竺驍北被自己噎得滿臉悻悻,他就走到窗邊,突然伸手將支摘窗完全推開。

    「又是天亮了。」

    知道這位老相爺拋下金陵城中無數繁雜事務來到這裡,一面遙控得力心腹越影,掌握嚴詡越千秋兩路人馬的行蹤,同時關注蕭敬先的動向,另一面則是通過北燕境內尚未暴露的暗線,讓長子越宗宏和北燕境內的某些人展開密切接觸,老將軍忍不住暗嘆能人就是事多,隨即揪了揪下頜的鬍子。

    「一個兒子,一個孫子,就這麼丟在那種虎狼窩裡,虧你也舍得!」

    深秋清晨的清冷寒風透過支摘窗捲入屋中,帶走了一夜的濁氣,也讓越老太爺只覺得頭腦一清。他回過了頭,似笑非笑地說道:「就和你一樣,把兒子丟到金陵富貴窩裡,看人能不能身處酒色財氣之中卻能保持本心,這不是一個道理?」

    「我那只是磨礪一下他,可沒你這麼心如鐵石,揠苗助長。」

    「隨你怎麼說。我只知道,放出去的雛鷹才是鷹,否則就只是山雞野鴨罷了。」

    竺驍北並不知道,越老太爺是在感慨家中那兩個兒子和長子幼子還有越千秋的天差地別,正想繼續說什麼,他突然捕捉到了外間似有凌亂的腳步聲由遠至近而來,立時也顧不得到了嘴邊的調侃,拉開門就大步出去。

    眼見果有一個親兵匆匆趕來,他就沉聲問道:「可是有什麼狀況?」

    「大將軍,劉將軍派人來報,邊境北燕兵馬似有小股兵馬交戰,他已經立刻趕過去了!」

    儘管竺驍北實在是有些手癢癢,可他知道自己是鎮守河北西路的主帥,跑到這河北東路純屬臨時差遣。如果不是前任霸州將軍被武德司知事韓昱查出剋扣軍餉,私自邊貿,最終被革職,越老太爺也不會通過政事堂,把他調過來幫襯一下。

    而如果不是他那足夠高的威望壓著,劉靜玄這個從安肅軍主將位子上調過沒兩個月的霸州副將署理將軍之後,根本不能展開局面。

    話雖如此,他實際上把一應事務放手交給劉靜玄,根本不曾指手畫腳。因為他知道,越老太爺此舉是送給劉靜玄一個建功扶正的機會。而到了他如今這份上,跑到這裡純粹是看熱鬧來的,根本就不屑於搶奪這種功勞了。

    他擺手打發了那個親兵,回轉身見越老太爺已經跟出來了,他這才幹咳一聲岔開話題道:「劉靜玄的厲害在北燕也是有名的,竟然還有人敢在這霸州邊境搗亂,北燕那些傢伙也是越活越回去了……」

    見越老太爺不吭聲,眉間緊蹙,似乎在擔心什麼,他就連忙寬慰道:「從固安城過來到霸州就那麼點距離,你別擔心,有劉靜玄整頓了這兩個月,如今從上到下都是精兵強將,不會有事的。話說回來,之前蕭敬先不選永清那條道,而是去固安,不會只因為是聽了你的吧?」

    「固安本來就是他經營多年之地……」越老太爺說出這幾個字,終究還是抬頭說道,「我還是不放心,勞煩老將軍陪我登上城頭去看一看。」

    竺驍北自然不會拒絕,當下就爽快答應了下來。只不過,他仍是以流矢無眼為由,逼著越老太爺穿了一件護心甲,隨即又召來親兵仔仔細細囑咐了一番

    等到兩人登上城樓遠眺,卻只見已經有一行約摸十餘人從遠處疾馳而來,身上不著戰袍盔甲,顯然並非霸州軍中將士。正當越老太爺心情不知不覺變得無比緊張,極盡目力辨認那些人的時候,突然就只見頭前一人彷彿取出了一樣東西,隨即將其展開高高掣起。

    剎那之間,一面黑底紅字的蕭字大旗在其手中高高飄揚,一時激起了城頭眾聲喧嘩。

    而竺驍北連忙探出身子去看,隨即就高聲大笑了起來:「老相爺,你那小孫子回來了,打旗子的就是他!」

    越老太爺也大略猜到,行事會這麼張揚的,除了越千秋不會有別人。嚴詡就算會打旗子,不在上頭寫個嚴,也必定會在上頭寫個越,再要不然直接把大吳旗號打出去都可能,唯獨不可能去幫蕭敬先造勢。他臉上流露出了微微笑容,隨即就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走到哪兒就把事情惹到哪兒,也不知道是隨了誰!我簡直要為他操碎了心!」

    「得了吧,老相爺你得了便宜還賣乖,如果那是我的孫子,我高興他闖禍都來不及。甭管惹了誰,我保證都給他兜底,可惜我沒你的福氣!」打趣過之後,竺驍北這才對左右吩咐道:「來人,給我備馬,北燕晉王殿下肯紆尊降貴來投我大吳,怎麼也該我好好去迎接一下!」

    蕭敬先叛逃的消息雖說在北燕已經傳得沸沸揚揚,霸州作為和北燕接壤的邊境大城,卻並沒有正式傳過來,此時,竺驍北這一放聲,城頭頓時完全炸鍋了。

    原來那面蕭字大旗,便是代表那位北燕晉王?那位剛從蘭陵郡王加封晉王不到半年,還是北燕皇帝一貫縱容的小舅子,竟然來大吳了!難不成又是被北燕皇帝發瘋似的清洗內部給逼來的?

    越老太爺雖說不比竺驍北戎馬半生,然而,他人既然在這霸州城,自然不會坐著等蕭敬先來見自己。他的動作比風風火火的老將軍慢了一拍,可到底還是很快下了城樓。

    幾個早有準備的隨從立時牽了坐騎過來,其中一人正要攙扶他上馬,他卻擺了擺手,隨即竟是一手持韁繩,以老年人少有的矯健上了馬背。

    曾經在平定匪患和民亂時,他可不是坐著轎子,又或者坐著馬車去的!

    蕭敬先據說之前一度遇刺受了重傷,人家都能騎馬,他又有什麼不能?

    竺驍北早已經一馬當先馳出城門,朝著那一行十餘人迎了上去。他身後跟著的親兵見狀無不暗自叫苦,一部分人慌忙追趕,卻也有幾個謹慎的打算吩咐關閉城門,生怕敵人使詐賺入城池。當發現後頭竟然連越老太爺也帶著幾個隨從護衛出城了,他們方才立時勒停了馬。

    而經過幾人身側時,越老太爺笑呵呵地說:「就那麼十幾個人,就算真的有詐,被他們衝入霸州城,哪怕不懷好意,咱們大吳兵馬人堆人都能把他們堆死。要說出問題,趁著重要人物都出了城,這些人在城外來個死士突襲還差不多!」

    話音剛落,他看見幾個親兵面色大變,慌忙連連打馬去追前頭的竺驍北,頓時哈哈大笑。自從官兒越當越大,他如此開懷暢快的次數已經越來越少,以至於左右護衛都忍不住笑了。

    「老太爺是想著九公子和影爺一塊回來,這才高興得耍人玩?」

    「好久不見九公子,影爺也跟著去了那麼久,真是怪想他們的!」

    聽到身邊這熱熱鬧鬧的聲音,越老太爺嘴角不知不覺就翹了起來,直到他聽到了一個嘀咕聲:「只不過,九公子帶著晉王這一回來,北燕三皇子那邊又該怎麼辦?聽說他身邊那個宦官牙朱得罪了不少人,就連那些往日嚷嚷著禮儀的老大人們,也有不少人恨得想殺了他。」

    想到同樣突然之間從金陵城消失無蹤的樓英長,越老太爺的好心情方才少了一點。而且,和那個隨身內侍一塊被丟下的三皇子,哪怕還有不少隨從在,依舊心緒大壞,竟是整日裡只知道酗酒度日。

    當初同樣有此境遇的越千秋和甄容,到底在上京還有個越小四能隨時照應,他又讓越影過去看著,總還有點騰挪的餘地。可那位在金陵完完全全等同於棄子,沒人關注沒人管的三皇子,確實有點可憐。

    一面想一面前行,越老太爺終於聽到前方傳來了竺驍北那爽朗的大笑聲。他下意識地雙腿一夾馬腹加快了一些速度,在前方親兵慌忙讓開了一條通路之後,他終於看見了那個把蕭字大旗隨手塞給別人,隨即一躍跳下馬背,飛一般朝他衝過來的少年。

    儘管這一來一回還不到四個月,可他看著那個頭彷彿竄高了一些,人卻顯得瘦了一些的小孫子,眼睛竟是忍不住有些酸澀。還不等他下馬,越千秋已經飛奔到了他的馬前,一把就抓住了韁繩,仰起頭來對他露出了一個燦爛陽光的笑容。

    「爺爺,我回來了!」

    「嗯,你總算回家了。」

    越老太爺忍不住想伸出手來敲敲越千秋的頭,質問這小子在北燕惹出來的無數事情,然而,他卻沒想到越千秋下一刻竟是笑呵呵地牽著他的馬快步往前。

    很快,他就見到了更多的人。有身上還沾染著血跡的越影和嚴詡,有滿臉喜悅的小猴子和慶豐年,還有其他因為回到故國而歡天喜地,那些使團中的尋常隨員。

    很快,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那個面色蒼白如雪的青年身上。哪怕曾經聽說過關於蕭敬先的無數傳聞和消息,更知道人顯然傷勢未癒,可當那張本應該在迭遭變故後顯得陰鶩戾氣的臉上,此時此刻卻儘是安適悠閒,還露出了一絲笑容,他還是不禁暗讚了一聲。

    當年那位北燕皇后男裝打扮時,便是這樣英姿勃發,那種風采真的一模一樣!
V123210 發表於 2017-9-6 20:25
公子千秋 第四百三十三章相見

    越老太爺在打量蕭敬先的時候,蕭敬先同樣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位南朝傳奇次相。

    如徐厚聰這樣的幸運兒,自然會覺得北燕皇帝的確是不拘一格用人才,但那至少得那個人自己想辦法出現在皇帝的面前。

    否則,北燕那條歷來被達官顯貴把持,科舉形同虛設的官路,根本就是尋常百姓不可能突破的。而在南吳,按部就班的科舉則是連皇帝都很難乾預,更不要說權貴。想要在科舉之外有所突破,難度絕對不會低於出身寒微卻在北燕躋身朝堂。

    更何況,眼前這位小吏出身的老者竟是憑藉眾多讓別人沒辦法阻撓的功勛,成功躋身政事堂,當到了現在的次相!即便是在一貫瞧不起南朝的北燕,越太昌之名依舊如雷貫耳。

    四目對視良久,最終還是蕭敬先率先在馬背上彎腰施禮。臉色蒼白的他在別人看來氣度從容,貴氣天成,縱使之前再懷疑晉王叛逃一事真假的人,也根本沒有想過他是否假貨。

    「自從見了千秋,我就一直很希望能夠見越老大人一面,今日終於得償夙願,我這一趟實在是走得不冤。也只有老大人這般頂天立地的人物,方才會養出千秋這樣的少年英傑。」

    越老太爺笑瞇瞇地聽著這一番彷彿是單純稱讚他和越千秋祖孫的話,等蕭敬先把話說完,他才不緊不慢還了一禮。

    他慢條斯理地說:「千秋從小在我的鶴鳴軒長大,說得好聽,是凡事受我熏陶,說得不好聽,我那些好的壞的習慣,都傳了給他。所以少年英傑四個字,他可還承擔不起,他一個才十四歲的小孩子,聽多了誇讚難免沾沾自喜,這樣揠苗助長可不好。」

    他一面說一面看了一眼越千秋,見小孫子正好回過頭來偷偷摸摸對他豎起了大拇指,分明心底一絲芥蒂也沒有,他不禁莞爾,隨即才抬頭平視蕭敬先:「反而是晉王殿下能夠棄富貴如浮雲,實在讓人欽佩。皇上早就在金陵恭候大駕,我也就是個打前站迎候的老頭子而已。」

    竺驍北一貫討厭這種你來我往的場面話,此時見蕭敬先眉頭一挑,他生怕對方繼續,到時候反而沒完沒了,立刻重重咳嗽道:「好好,越老相爺代替皇上來迎接晉王這位貴客,大家也就不要在城外吹風說話,讓城頭上那些小子們看了熱鬧,進城吧!」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蕭敬先再次微微頷首,這才低下頭看了一眼,正好看見為越老太爺牽馬的越千秋一直在盯著他。

    他們這一行人剛剛和劉靜玄等人匯合之後,那邊騰了十幾匹馬給他們,而後替他們堵截北燕追兵。而他從之前遭遇汪楓帶人追擊到此時,先是步行,然後是騎馬,並沒有得到一刻的休息。所以他只看越千秋那臉色眼神就知道,這個口硬心軟的小傢伙興許在擔心他。

    而越千秋接觸到蕭敬先那有點戲謔的目光,就知道自己那點小心思洩漏了大半。惱將上來的他藉著竺驍北這吆喝,立刻牽著越老太爺那匹馬調轉方向,頭也不回地大步朝城門走去。

    可他還沒走幾步,就只覺得身後馬兒一動不動,扭頭一看,這才見是爺爺又好氣又好笑地指了指他。

    「剛剛也就算了,現在你都已經領著我見過晉王,你還是好好的坐騎不坐,給我牽馬?你好歹是這次出使北燕的功臣,這麼給我一個老頭子牽馬,你要爺爺我日後被人傳一個倚老賣老的名聲?還不趕緊上馬去,和你師父還有其他人一塊風風光光陪著晉王殿下進城!」

    越千秋這才醒悟到自己有些犯糊塗,連忙訕訕地鬆開了手。等到越老太爺收回了韁繩,他正要走回自己的坐騎那兒,可路過蕭敬先那匹馬時,他突然只覺得一柄馬鞭突然往自己肩頭一點,抬頭一看就見是蕭敬先笑吟吟地看著他。

    他立時警惕了起來:「你又想搞什麼鬼?」

    「要不要上來陪我一起?很湊巧,這匹馬竟然是雙人鞍。」

    越千秋愕然發現這確實是一匹雙人鞍的馬,而且就連個頭也比尋常的馬兒更高更壯,想也知道再加上他的重量完全沒問題。然而,哪怕他很擔心蕭敬先是否會不支,可並不代表他此時此刻會接受這種滑稽的邀約。

    他都已經成年了,誰還會像當初小時候一樣和人同乘一騎啊!

    因此他直接給了蕭敬先一個冷眼,硬梆梆地說:「不用了,你好好坐穩就行,別丟了你這晉王殿下玉樹臨風,風華絕代的臉面!」

    嚴詡聽到越千秋和蕭敬先鬥嘴之後回轉來,立時把剛剛自己牽著的那匹空坐騎的韁繩分給了徒弟,等人上馬之後,他才忍不住問道:「千秋,你那兩個成語用得也太詭異了點兒。玉樹臨風也就算了,風華絕代能用在男人身上嗎?」

    「當然能。」越千秋嘿然冷笑,用幾乎只有嚴詡聽到的聲音說,「師父你真是沒眼福,沒見過某人風華絕代的樣子。」

    「哦?」嚴詡登時眼睛一亮,心裡迅速琢磨起了越千秋這話背後的深意。誰想到緊跟著就只聽前頭的蕭敬先頭也不回地甩出了一句話。

    「小千,和你師父說什麼悄悄話,讓我也聽聽?」

    這傢伙重傷之後還是狗耳朵?越千秋登時心裡咯噔一下,看到嚴詡滿臉狐疑,他頓時無力地趴了下來。怎麼就忘記這不只是蕭敬先的黑歷史,也是他非常不光彩的黑歷史?尤其是小千分明應該是諾諾的另一個小名,要是以後普及開來變成叫他,他還是乾脆去死一死算了!

    不但越千秋,就連小猴子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偏偏在這時候,一旁的慶餘年卻察覺到了,還小聲問道:「袁師弟你很冷?要不要我把披風給你?」

    「不用了不用了,謝謝慶師兄!」小猴子拚命搖手,隨即就哭喪著臉道,「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打了個寒噤。」

    他竟然被蕭敬先逼著扮了幾天的小宦官,這種事他絕對不想傳出去,丟死人了!

    三個人之間的小秘密,到底最終守住了沒有曝光。而在萬眾矚目之下進入霸州城,蕭敬先分去了絕大多數的注意力,再加上越老太爺這位相爺在,南朝使團歸來的關注度就少多了。越千秋又非常自覺地讓嚴詡走在自己前面,因此顯得更不起眼。

    這就使得之前一路上玩命趕路,只為儘早越過邊境線的他,此時有了足夠的空閒和慶豐年以及其他人交流之前在北燕那一路的行程。

    而問過之後他才知道,和他以及小猴子跟著蕭敬先那勁爆的冒險經歷相比,慶豐年等人跟著嚴詡,一路走得波瀾不驚,幾次被人攔下檢查,竟也絲毫沒有露出破綻來。至於之所以在那條路上埋伏,而且正好截下了汪楓等人,那也不是巧合,而是因為越影的傳信。

    聽到又是越影的安排,越千秋忍不住暗自磨了磨牙,可緊跟著就心中一動,東張西望地尋找著那個剛剛完全忽視的人。果然,明明是和他們這一行人一同回來的越影,此時此刻卻根本不見蹤跡,就如同其在金陵的存在感一樣,薄弱到讓人覺得難以置信。

    當最終來到霸州將軍府時,竺驍北正要吩咐備宴,越千秋就立時大大打了個呵欠,隨即可憐巴巴地說:「竺大將軍,一晚上都在趕路,又是追兵,又是躲開別人的攔截,我都快累死了。您有什麼話回頭再說行不行?我這會兒只需要一張床和一個枕頭!」

    小猴子這下子也從剛剛的擔心中回過神,立時舉手贊同道:「我只要一張蓆子,實在不行就地睡下都行!」

    竺驍北原本還想熱情款待一下遠道歸來的使團眾人,眼見一個個都是瞌睡蟲犯了似的無精打采,他的目光就投向了蕭敬先,想著總得先和這位好好洽談洽談。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袖子就被人拉住了。發現越老太爺對他輕輕搖了搖頭,他就立刻打了個哈哈。

    「好好,各位旅途勞累,我這就讓人去浴室準備熱水,想洗洗再睡的就先去浴室,想倒頭就睡的就先去睡,晚上我再好好給大家接風!」

    「多謝大將軍體卹!」越千秋如釋重負,笑吟吟拱了拱手之後,他就對嚴詡丟了個眼色,隨即看向了蕭敬先。不用他說話,蕭敬先就打了個呵欠道,「千秋和嚴大人和我住一塊吧,初來乍到,我需要二位給我做個嚮導。」

    之前一路上蕭敬先又服下過一顆所謂的虎狼之藥,所以並沒有在旁人面前表現出來虛弱無力。可嚴詡當時在上京城外那座別莊,因為越千秋的緣故,他親眼看到過蕭敬先重傷之後的樣子,所以也意識到蕭敬先恐怕並不像臉上表現出來的那樣精神。

    當他被越千秋拖著,跟蕭敬先進了原本單獨分給蕭敬先一人的那座寬敞屋子,眼看越千秋關上門之後就立時把蕭敬先按在軟榻上坐下,隨即不管不顧地扒了蕭敬先的衣服,露出了那層層包裹的白布,他這才陡然為之色變。

    有個醫術絕佳,成天搗騰各種藥方的媳婦,他的眼光自然比越千秋高明得多。此時快步上前解開那一層層布,看到兩處實在是太明顯的傷口,他的臉色頓時黑了。

    他抬起頭就瞪著蕭敬先問道:「居然比之前還嚴重?你就一直頂著這麼重的傷在折騰?」

    「就是,為了演戲把命送了,值得嗎?」越千秋跟在後頭附和,滿臉不以為然。

    然而,眼看師徒倆立時商議如何秘密請大夫,如何去配藥,蕭敬先卻淡淡地說:「值得,因為只有這樣,我對別人才有震懾力,我對南吳朝廷來說,才會顯得有用,而不是一個單純的叛王。」

    話音剛落,他就只見越千秋對著他冷著臉笑了一聲,隨即突然一掌砸在了他的頸側。
V123210 發表於 2017-9-6 20:26
第四百三十四章歪打正著

    嚴詡完全沒有想到,越千秋竟會突然打昏蕭敬先。眼見人扶著蕭敬先躺下,他正要說什麼,就只見越千秋回過頭來,訕訕地對他笑了笑:「這傢伙喜歡死撐,話又多,讓他說還不如讓他好好歇一會。師父你在這兒幫忙照看照看,我去見爺爺,悄悄找個妥當的大夫來!」

    說著越千秋就大步出去,可才打開門,他就看到越老太爺已經進了院門,往這邊走來。微微一愣,他就意識到,越影知道蕭敬先那死撐之下究竟何等重傷,剛剛眾人散去之後,說不定早已經告訴了爺爺。

    可看到越老太爺沉著臉進門後,又直接掩上了門,若有所思地瞅了一眼軟榻上的蕭敬先,他又隱隱覺得,自己很可能猜錯了。果然,他就只見越老太爺緩步走到軟榻邊,看了一眼蕭敬先那尚未來得及遮掩的傷口,就轉頭問道:「據說他之前在上京遇刺,這是重傷未癒?」

    「爺爺,影叔沒告訴你嗎?他一路都是死撐,偏偏還不肯消停,一路就沒少惹過事!」

    越老太爺聽到越千秋這抱怨,不由呵呵笑道:「你確定這話不是在說你自己?」

    見小孫子頓時閉嘴悻悻不作聲了,嚴詡則是想幫小徒弟說話,他就當機立斷地打斷道:「你們倆不用忙活了,我去找竺大將軍。霸州這裡其他的大夫尋不著,治理外傷的大夫一抓一大把。但既然晉王自己都想要隱瞞傷勢,竺大將軍正好帶了一個非常可靠的,讓他來看!」

    越千秋當然不會信不過自己的爺爺,可看到越老太爺轉身往外走,他突然開口問道:「爺爺,影叔人呢?就那麼一晃眼的功夫,他就又不見了!」

    「你們之前和劉靜玄將軍匯 之後,他就走了,哪裡有功夫來見我。你大伯父還在北燕沒回來呢,他把你囫圇完整地帶了回來見我,當然還要去接應一下你大伯父。」

    說到這裡,沒有回頭的越老太爺腳下微微一躑躅,隨即嘆了口氣道:「這些年來,小影從來都是藏在我們越家人的背後,他欠我的早就全都還清,我們欠他的卻實在是多了。」

    眼看越老太爺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越千秋看了一眼嚴詡,師徒倆同時有些赧顏。

    這一回冒險是不小,功勞也不小,可功勞都是他們的,後頭的越影顯然什麼都得不到。

    嚴詡更是不自然地干咳一聲,隨即發狠似的說:「回去我一定對娘說,怎麼都得給影哥一點補償,他也實在是太虧了!」

    雖說之前一路上給蕭敬先清創上藥等等,都曾經是越千秋親自上,但現在既然越老太爺很快就要帶大夫過來,越千秋就不會貿貿然再捋袖子自己幹了,省得回頭出點事情兜不住,挨罵其次,還容易好心辦壞事。

    只不過,等待大夫的這段時間卻好像非常漫長,漫長到他坐著怕睡著,站著卻又一個勁打呵欠,上下眼皮子直打架。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聽到門外終於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

    越千秋一下子跳了起來,等到了門邊卻又謹慎地只把門拉開一條縫,見來的不是越老太爺,而是一個身材微胖,面容俊秀,舉手投足之間投出幾分飄逸之氣的陌生中年人,只是這微胖還能飄逸,給人的感覺確實奇怪。他謹慎地隔門問道:「你是何人?」

    「九公子,是越老大人吩咐我來的。」

    越千秋回頭見嚴詡嚴嚴實實擋在了蕭敬先身前,從外頭透過門縫,只會覺得那傢伙是躺在軟榻上熟睡,他這才打開了門。等放了那中年人進來,他趁著關門掃了一眼外頭,確定並沒有別人在,正想說話,就只見那中年人變戲法似的從身上掏出了一大堆東西。

    有銀針包,有大大小小好幾個藥瓶,有手枕……總之原本該藏在大夫提著的那個大藥箱裡的東西,全都被這位中年大夫給藏在了身上。而掏光了這些東西之後,來人那大肚子也立刻沒了,隨即神態自若地對越千秋和後頭的嚴詡拱了拱手。

    「在下姚秦,在竺大將軍那兒算是半個謀士,半個軍醫。」

    這個開門見山的介紹頓時讓嚴詡眼睛一亮,因笑道:「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有意思!」

    越千秋卻已經顧不得什麼有意思沒意思了,立時把這位姚秦讓到了軟榻邊上,指著蕭敬先大略解說了一下他當時遇刺的經過,這一路上又幾次妄動勁力真氣,服了虎狼之藥等等。末了,他才沉著臉說:「他就愛死撐,從來沒老老實實躺著養傷,所以還請姚先生好好看看!」

    姚秦剛剛在眾人入城時,在人群中已經看到了被竺驍北和越老太爺一塊迎入城中,受到了百姓夾道歡迎,更準確地說應該是被圍觀的蕭敬先。

    因為北燕這位晉王沒怎麼和南吳打過仗,說不上什麼血海深仇,所以他對於人叛逃過來談不上太大的感受,可此時此刻真正看到此人受的傷,他卻不得不倒吸一口涼氣。

    常人若是受傷至此,別說在人前顯得若無其事,活動自如,就連坐直身體也異常困難,這位北燕晉王光是這份不動聲色的隱忍功夫,就已經勝過無數人了!

    他連忙斜簽著身子在軟榻邊上坐了,細細診脈之後,他的臉色便漸漸凝重了下來。

    姚秦剛剛對越千秋和嚴詡的自我介紹並不是開玩笑,在科場數次受挫之後,他終於懶得在那些官樣文章上浪費時間,再加上敬慕竺驍北為人,便投了過去,本來只是謀士,沒想到那位大將軍每每喜歡親自上戰場,久而久之,他最初不過平平的醫術竟是歷練了出來。

    而且他尤其擅長醫治刀劍外傷。為此,他還開玩笑,大將軍應該發他兩份薪俸,結果人家真的給了!也正是因為竺大將軍對他一如親人,推心置腹的情分,他就連請封的官職都辭了出去,只安安心心地為竺驍北出謀劃策,順帶治一些麻煩的病人。

    此時此刻,這位外傷聖手先看傷口,再診脈息,最終卻是猶如泥雕木塑一般枯坐了許久。直到越千秋忍不住催促,他這才搖了搖頭道:「晉王殿下之前實在是太飲鴆止渴了。如此重傷卻不好好休息,硬是要裝成沒事人一般在外活動,想也知道,那虎狼之藥豈是等閒?」

    此話一出,越千秋不禁脫口而出道:「那怎麼辦?我勸過他的,還給他熬過大補湯……」

    見姚秦側頭看了過來,他心裡咯噔一下,剛剛還挺響亮的嚷嚷頓時漸漸低了下來:「難不成我做錯了,不該讓他大補?」

    「不,九公子沒做錯,應該說,幸虧你給他大補過,否則如今的虧虛恐怕更大。」

    看到越千秋如釋重負的樣子,姚秦心想越家這位九公子此行跟著兩位正副使出使北燕,能把北燕赫赫有名的妖王給帶回來,除卻利害,恐怕還有些情分。因此,鑑於大將軍和越家似乎私人交情很好,他就多解釋了幾句。

    「晉王殿下所服的虎狼之藥究竟是什麼成分,我一時還不得而知,但這樣的藥物既然能讓人最初看起來完好如初,那麼除卻藥勁過後精神萎靡,當然還有別的代價,那便是壓榨人的潛力,或者說,生命力。也就是說,這樣的藥用了之後,需得立刻大補調養。」

    越千秋聽到這裡,終於臉色巨變,看向蕭敬先的眼神立刻就有些惡狠狠的,竟是氣得直發抖。

    「他明明知道我身上帶著人參,居然就是不對我說需要大補!他這是考驗我是不是?自己的身體自己都不放在心上,都指望別人嗎?」

    「千秋!」嚴詡看出越千秋氣得很不輕,連忙伸手壓住了他的肩膀。見越千秋立刻安靜了下來,卻咬牙不吭聲,他就對姚秦說道:「還請姚大夫施展妙手,給這個逞強的傢伙好好治一治。」

    「他這傷勢不好辦,但還沒有那麼危急。他既然敢那麼用藥,想來也不會在乎將來老了少活十年八年。」開了個玩笑後,姚秦就搖搖頭道:「這樣,我先給他清創外敷,再開一個內服調養的方子。唉,這麼年輕就對自己這般心狠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

    越千秋原以為還要去打水又或者找烈酒,沒想到姚秦帶著的那些瓶瓶罐罐裡,本來就有一罐是特製的烈酒。眼看那蘸著烈酒的棉布一點點擦洗著那兩處傷口,縱使蕭敬先被自己打昏了過去,眉間仍是緊蹙,越千秋只覺得心煩意亂,乾脆就撇下人來到窗前。

    他正發呆,就只覺得腦袋上壓了一隻手,當即悶悶地說道:「師父……」

    「人家身上的傷,你生什麼氣?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知不覺真把他當成舅舅了?」

    越千秋登時為之氣結,轉過身怒瞪嚴詡時,就只見其臉上赫然笑意盈盈,分明只是開玩笑。他沒好氣地用手指指正在忙活著治傷的姚秦,這才悻悻地呸了一聲。

    「我是看不慣這傢伙動不動就發瘋亂來的做派!如果他姐姐在九泉之下知道她一走,弟弟就這樣亂來,肯定也會氣得恨不得爬出來,拎著他耳朵找他算賬!什麼叫親人?自己即便不在了,還希望你過得更好,那才是親人!誰樂意看親人沒事跑到九泉之下和自己相會?」

    「話糙理不糙,算你小子說得對。」嚴詡笑著敲了敲徒弟的頭,隨即就問道,「話說你給這傢伙熬過大補湯?是我之前那方子?」

    「之前一直都沒顧得上,在固安時既然閒著沒事,就熬著吃了三天,本來是為我和小猴子熬的,想著他正好受傷,給他留一份,誰知道竟然陰差陽錯有點用。」

    說到這件事,越千秋心情還是有些糟糕,竟是不知不覺狠狠一拳捶在牆上:「要是他到金陵還這樣隨隨便便亂來,我非得讓他好好看看厲害不可!」

    話音剛落,就只聽軟榻上傳來了一聲非常微弱的輕 ,越千秋轉頭一看,竟是蕭敬先醒了。他也顧不得這是不是在嘲笑自己,連忙快步衝了過去,就只見蕭敬先赫然滿頭大汗,分明是剛剛被疼痛折騰醒的,但他的表情和眼神之中,卻顯出了輕鬆的笑意。

    「那我可得趕快把傷養好,看看你能拿出什麼厲害手段對付我!」

    越千秋不知道剛剛的話到底被蕭敬先聽去了多少,卻又不想讓這傢伙打蛇隨棍上騎上頭來,當即惡狠狠地說道:「那你就走著瞧!這是大吳,不是北燕,小爺我花招多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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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五章 騎奴大本營



    固安城中,當北燕皇帝一馬當先進了城門時,他看也不看大街兩側伏跪的各色軍民百姓,卻是微微眯起眼睛抬頭望了一眼一碧如洗的天空,隨即生出了一個很無聊的念頭。

    蕭敬先這會兒應該已經在南吳的霸州,仰頭看同一片藍天了吧?

    皇帝已經知道蕭敬先會走,卻沒有想到人會走得那麼快,那麼決絕。仿佛這個生他養他,又讓其貴極一時的國家,已經隨著那個女人的過世,再沒有一絲一毫能夠讓其留戀的東西。正因為如此,他甚至說不清楚自己的心底此時此刻壓著的是怒火,還是惘然。

    而就在這時候,一騎人策馬小跑從後頭靠近,旁若無人地在侍衛的虎視眈眈之下來到了皇帝身側,隨即略彎了彎腰:「皇上,那個跟著蕭敬先豎起叛旗的兵馬使岳中已經拿到,臣沒費多大的勁,他和他的人一看到臣打出的旗號就投降了。倒是在蕭敬先走的另一條路……」

    越小四微微一頓,隨即一本正經地說:「那邊才是屍橫遍野,其中有些屍首已經辨認出來,很像是來自秋狩司的白山衛和黑水衛的人,還有……」

    聽到屍橫遍野四個字,皇帝不禁眉頭一挑:「你這話的意思是,白山衛和黑水衛都不是你調動的?」

    「那當然,臣哪有那個本事,臣現在可是在外頭,伸不出那麼長的手!」越小四立刻叫起了撞天屈,一面策馬緊跟皇帝身側,一面抱怨道,「再說,就連康尚宮也談不上真正掌握了秋狩司,更何況臣就帶了兩個人,能調動南京分司的人截下岳中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再次提到了岳中,同時不動聲色地添油加醋道:「看他仿佛是自知必死,一路上一個字都不說,可他那些兵就沒有那麼好的定力了,已經有人供述說是被他蠱惑,還說他和先皇後有舊……」

    這話說到這裡,越小四故意打住,果然,皇後兩個字仿佛觸及到了皇帝的逆鱗。頃刻之間,這位北燕至尊就面色遽變,看向他的目光竟是宛若刀子一般。他非常知機地低下頭,隨即就聽到了一個帶著森然寒意的聲音:「把人帶來見朕!」

    仿佛是純粹的巧合,也仿佛是因為整個固安城最氣派的屋宅就是那座兵馬使的官邸,所以皇帝並不避諱蕭敬先曾經占據過這裡,甚至直接就住進了蕭敬先曾經呆過的那座屋子。

    從蕭敬先離開到現在還不到一天一夜,屋子裡卻整個連陳設都徹底換了一遍,可皇帝卻根本沒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皇帝把用得最得心應手的赫金童和康樂全都留在了上京鎮壓局面,身邊一個宦官和宮人都沒帶,全都是一手提拔起來的侍衛和小將,這就以至於別人並不是太清楚他的秉性。因此當他一個人進屋之後,甚至沒人敢跟進去。

    而在這種別人面面相覷的時候,還是越小四大搖大擺到了門口,透過門縫張望了一會兒,這才突然頭也不回向後招了招手。甄容知道這會兒不可能招呼別人,當即走上前去,結果就被越小四一把抓到了門前。

    「皇上身前沒個人不行,你,去裡頭伺候著,端茶送水也行。」

    甄容還來不及反對就直接被推進了門裡。等到一個踉蹌站穩時,兩扇大門已經在他背後嚴嚴實實關上了。眼見皇帝那說不上是凌厲還是其他的眼神就這麼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呆立片刻方才結結巴巴地說:「蘭陵郡王不放心皇上一人獨處……」

    「把你送進來,他就放心了?」皇帝反問了一句,見甄容頓時啞巴了,他只能沒好氣地說,「若不是朕了解他,也還算了解你,還以為他是故意放你進來行刺。罷了,一邊坐著去,回頭人送來了,你也正好看一看。」

    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關系,他就算看了又能說什麼?

    甄容暗自覺得頭疼,他又不是越千秋,什麼事都敢做,更不要說大剌剌找個位子坐下來了。他終究是退到一邊默默站著發呆,根本沒有隨意和皇帝搭話套近乎的打算,而皇帝也沒搭理他。終於,外間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這一次還是那個他無比熟悉的聲音。

    「皇上,岳中帶到。」

    「押進來。」

    既然是押,當然不可能是將其一個人推進來,所以越小四少不得跟著進了屋子。也許是因為嚴密地搜查過,也許是因為人從始至終表現得沒有半點反抗跡像,也許是對他自己的武藝,又或者皇帝的身手,甄容的功夫有信心,他竟是沒有用刑具束縛岳中。

    而這位前兵馬使,在進屋看到皇帝之後,就默默屈膝跪了下來,整個人身姿筆挺,卻是看不出任何投降避戰之人畏縮卑怯的樣子。然而,皇帝想到越小四說皇後和此人有舊,看到人這般態度,非但沒有大光其火,面上的怒色反而稍稍收斂了一點。

    想來樂樂看重的人,絕不會是那種膽小鼠輩!

    越小四半點都沒有回避的意思,只是退到了門邊上,一副門神的架勢。只是,瞥了一眼侍立一旁沒什麼存在感的甄容,他還是覺得一陣胸悶,暗想自己沒留下越千秋,而是留下這麼個木頭是不是錯了。他就沒見過這麼不開竅的木頭疙瘩,以後怎麼潛伏當暗線啊!

    皇帝看了岳中好一會兒,這才問道:「說吧,蕭敬先都對你吩咐了什麼?」

    岳中自然不知道越小四那詭異的心理活動,此時此刻,他的全副精神都放在了皇帝身上。對於這個問題,他並沒有推說不知道,而是開門見山地。

    「晉王殿下明說了,臣和其他人就是出去做誘餌的,萬一遇到人阻截,如果是刺客就設法圍殺,如果是朝廷兵馬,就立時投降。因為刺客是不會放過我們的,可如果是朝廷兵馬,自然希望留活口審問。」

    對於這樣一個坦然回答的叛將,皇帝不知不覺輕輕用手指敲擊著扶手,沉吟片刻又問道:「除了這些,蕭敬先就沒吩咐別的?」

    「晉王殿下說,此去南吳,若是尋不到他要找的人,就絕不回來!」

    這樣一句很有蕭敬先風格的話,皇帝聽了果然為之一怔,最終問出了他剛剛一開始就想問的話:「你手下有人說,你和先皇後有舊?」

    「有舊兩個字,臣自然萬萬不敢當。」岳中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皇後曾經讓臣那染了瘟疫的妻兒能夠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路上過得安寧,讓臣所在的村莊最後能夠活下來十幾個人。從臣在內的十幾個人,只恨不過一條命,若有十條八條命,一定會全都獻上!」

    皇帝沒有追問陳年舊事,而是只揪住了最重要的那個問題:「是她讓你留在固安,還是蕭敬先?」

    情知今次之後,固安城內一定會經歷一次大清掃,岳中並沒有諱言矯飾的意思,直截了當地說:「是晉王,但當年他手持的是皇後娘娘的親筆信。而那時候,皇後娘娘已經過世兩年了。在那之後,我就在固安熬資格升遷,晉王多有資助饋贈,所以我才能最終當到兵馬使。」

    事到如今,皇帝已經大略摸清楚了事情始末。他一推扶手站起身,徑直來到了岳中跟前。這是一個隨時能夠暴起行刺的位置,因此,不但剛剛很沒有存在感的甄容立時竄了過來,就連抱手靠門而立的越小四也挪到了岳中背後,而皇帝卻仿若未覺。

    「朕只問你,蕭敬先就這樣把你棄若敝屣地扔在這裡,你對他可有怨恨?」

    「沒有。」岳中眼瞼低垂,聲音卻是連一絲一毫的變動都沒有,「我只有一個人了,而且晉王殿下事先將危險與否都和我明說過,是我自己答應的。我自知罪該萬死,甘願受死。」

    「一個一心求死的人,朕沒興趣殺!」皇帝突然徑直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回了剛剛的座位,「長珙,把人帶下去,隨便丟到哪處邊軍,編入死囚營,讓他死得其所!」

    越小四並不是濫好人,蕭敬先都不在乎生死的這麼個手下,他當然沒有去維護的意思。尤其是看到岳中面色紋絲不動,他根本不求情,而是賠笑問道:「那他的那些部屬呢?」

    此話一出,岳中方才微微色變。掙扎了許久,他仿佛意識到自己沒有求情的資格,更沒有求情的能力,只能咬緊牙關閉上了眼睛。甄容倒是張了張嘴,可看到對面的越小四狠狠瞪了自己一眼,他立時沉默了下來。

    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皇帝在重新坐下之後,竟是向他問道:「甄容,你說呢?」

    甄容一下子被問懵了,可明知道自己不該多言,他在權衡再三之後,最終還是選擇了按照本心沉聲答道:「那些尋常兵士大多無辜……至少,請給他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他還沒來得及往下說,皇帝就哂然笑道:「戴罪立功?呵,讓他們去打南吳的時候戴罪立功?」

    這一次,看見越小四那譏誚的面孔,甄容終於徹底意識到,一時心軟會帶來怎樣的問題。就在他心亂如麻之際,便只聽皇帝冷笑一聲道:「看在你這一根筋的小子份上,朕網開一面。朕連蕭敬先都放走了,連岳中這個領頭的叛將都饒了,沒有興趣和一群小兵計較。」

    「長珙,那些兵,連帶晉王府的那些侍衛,全都貶為騎奴,朕都給你。你不妨都丟給甄容去帶。」看到兩張瞬間完全呆滯的臉,皇帝饒有興致地對甄容說,「朕倒要看看,你這個心軟的怎麼帶這些人!」

    越小四險些抓狂。都丟給我也就算了,一個個都貶為騎奴算怎麼回事?他那王府難不成是騎奴大本營嗎?

    可相對這個,他還有更加值得關注的問題,只能把目光從甄容那張僵硬的臉上移開,也不管這小子是否忘記了禮數,干咳一聲道:「皇上,蕭敬先叛逃去了南吳,要不要打一打?」

    「不打了。」皇帝哂然一笑,意興闌珊地說,「朕回頭先把叛軍收拾干淨,上京城那邊,恐怕也要費些心力。都已經被攪亂成這樣子,還指望出兵南下時,將卒一心,朕還不會那樣自負。且讓朕先看一看,蕭敬先到南邊能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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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六章 蒞臨大名府

    盡管蕭敬先一度被越千秋打昏,但身體的本能再加上劇烈的疼痛,他醒得非常快。然而,他縱使自制力再強,也比不上大夫的手段,哪怕想好好看一看那位奇怪的大夫如何為他診治,可是,在麻藥以及各種藥物的合力作用之下,他最終還是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在這種非常深層的昏睡之中,他只覺得自己連一根手指頭都幾乎控制不了,只隱隱感覺到有人喂食,有人為他擦身把尿……換成別的時候,也許他會羞憤欲死,可在那種一切都仿佛是夢境的環境之中,他的每一點意識都是片段的,跳躍性的。

    當他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發現身下墊著厚厚的皮褥子,整個人似乎正在微微顛簸。意識到自己似乎是在行駛的馬車裡,他不免轉動眼睛四下張望,旋即就發現一旁正歪坐著一個少年。少年正靠在板壁上,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赫然香夢正酣。

    發現車廂中沒有第三個人,蕭敬先挪動了一下,發現手指和腳趾還能動,這才真正松了一口氣。盡管他曾經在那次越千秋動刀割肉的時候說過,哪怕日後兩只手再也動不了也無所謂,可他能夠丟下那一身苦練的藝業,卻不想後半輩子就癱瘓在床要靠別人伺候。

    因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純粹促狹地叫道:「老太爺來了!」

    「啊!」越千秋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第一反應就是東張西望。等發現蕭敬先已經醒得炯炯的,此時此刻正躺在那兒笑吟吟看他,他不禁氣不打一處來,撲上前去就想去掐人的脖子。等意識到那還是個傷員的時候,他那手已經直接掐上去了。

    他到底還是像征性地掐了兩下,惡狠狠地叫道:「叫你嚇我!」

    「誰讓你口水都流出來了?」蕭敬先一點都不在乎越千秋這不敬的舉動,似笑非笑地說,「想不到你真的那樣怕你爺爺,瞧著他是個挺和善的老頭。」

    「不許叫老頭!」越千秋斥了一句後就抬手擦了擦嘴角,等看到蕭敬先那得逞的微笑,他才知道再次上了當,立刻松開手往後一坐,隨即沒好氣地說,「再說,如果不是爺爺,你能這麼安安穩穩坐馬車回金陵?一路想圍觀你的官員要多少有多少!就連外頭的馬夫,也是爺爺特意安排的,就為了讓你這家伙的德行不至於傳出去!」

    蕭敬先沒在乎越千秋的揶揄,笑了一聲,隨即想要坐起來,卻不慎牽動了傷口,當即輕輕吸了一口氣。越千秋終究還是上前幫了他一把,他最終坐直身子後就開口問道:「這是到了哪兒?走了幾天?」

    「就快到大名府了,幸虧你醒了,否則之前一路能推說你鞍馬勞頓不會客,到了大名府卻擋都擋不住。」越千秋頓了一頓,這才嘿然笑道,「至於你,姚先生給你下了一劑猛藥,先是給你放出了藥毒,然後給你好好大補了一下,你這一睡就是八天,吃喝拉撒全都是靠人伺候,前兩天還包著尿布呢。」

    蕭敬先,你也有今天!

    見越千秋那幸災樂禍的樣子,蕭敬先頓時臉色一黑。縱使他可以毫不在意地扮成女人招搖過市,可男子漢大丈夫卻淪落得那般光景,縱使他也實在是頗為惱火。然而,他的怒瞪對越千秋卻談不上什麼震懾力,他就只見少年動作敏捷地鑽下了馬車,顯然去稟報他醒了的事。

    他舉起雙手仔細看了看。不過幾日功夫,原本蒼白得甚至能看見青筋的雙手,終於有了些血色,尤其是泛青的指甲蓋裡也多了正常的肉色。他不自覺地握了握拳,哪怕沒有太大的力道,可和從前那會兒服藥與不服藥時的巨大差別不同,他能夠感受到自己確實正在恢復。

    而當蕭敬先凝神感受內息時,就更加松了一口氣。原本感覺到甚至有些干涸,每一次運功都仿佛是在竭力壓榨最後一點余力的經脈之中,雖說內息如同涓涓細流,但卻真真切切地在運行著,每一次衝刷過經脈,都給他一種自己正在恢復的安心感。

    他不知不覺輕輕勾動了一下嘴角,暗自說了一聲謝謝。

    至少那位看上去就是九尾狐級別的越老大人,並沒有覺得廢掉他蕭敬先的武功,就是把他牢牢拴住的最好手段,而是給他找了一位非常高明的大夫。從這一點來說,他沒有看錯人。

    很快,他就只見車簾微動,卻不見越老太爺又或者嚴詡,而是越千秋獨自竄上了車。少年盤腿在他旁邊一坐,這才好整以暇地說:「爺爺和師父都知道了,只不過這會兒是在路上,特地過來和你說話太扎眼,所以讓你繼續休息,養精蓄銳。」

    他微微頓了頓,這才笑眯眯地說:「爺爺還說,你到了大名府繼續裝柔弱也沒關系。畢竟,大名鼎鼎的昔日妖王,扮什麼像什麼,千變萬化才是應該的,讓人家好好去猜吧。當然,若是遇到瞧不起你的人麼……」

    「那當然是抽腫他的臉!」蕭敬先自然而然地接上了一句話,見越千秋眉飛色舞地贊同點頭,他不禁呵呵一笑,「也只有那樣的爺爺才能養出你這樣的孫子,不錯,這做派很合我的胃口。只不過我已經休息得骨頭都要生鏽了,給我說說金陵那兒的事,說說你那些小伙伴。」

    越千秋沒想到蕭敬先竟然還有這樣的興致,微微一躊躇,想想這又不是秘密,回頭人到了金陵也是會知道的,便清清嗓子天花亂墜地說了起來。

    劉方圓、戴展寧、白不凡……石頭城上玄刀堂的那些師弟師侄們、英小胖、長公主……直到他提起白蓮宗那位英姿颯爽周宗主,卻只聽蕭敬先輕輕嘖了一聲。

    「都是些少年英傑啊……話說回來,千秋你也算是俊朗小郎君一個,在上京都尚且有十二公主那樣的金枝玉葉對你傾心相許,在金陵難道就沒有什麼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傾慕你?」

    越千秋一聽到十二公主四個字,臉色立刻就黑了,等再聽到最後半截話,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沒好氣地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這就是真沒有?」蕭敬先難以置信似的挑了挑眉,可緊跟著越千秋就把刀子扎了回來。

    「你自己都是一大把年紀卻沒媳婦沒孩子的,盯著我好意思麼?」

    一大一小大眼瞪小眼,最終同時輕哼一聲別過了頭去。接下來這一路,車廂裡就沒聲音了,越千秋百無聊賴地靠在板壁上看書,蕭敬先則是斜倚在那兒閉目養神調理內息。

    待到又停過一次車,外頭的隨扈兵馬用干糧,馬車裡的越千秋則是幫著蕭敬先換了一套衣裳,下車暫歇,又用過點心。等到又上車再次走了大約一個時辰,車廂外終於傳來了一個聲音:「晉王殿下,九公子,大名府到了。」

    作為北地重鎮之一,北京大名府的地位非同小可。駐守此地的乃是大名府尹林素傑,正三品的高官,同時兼任北京留守。平素有官員往來此地,都是他下頭的屬官迎來送往,他能到個場就已經是很給人面子了,可這一天,他卻是親自迎出了城。

    屬官們大多知道來的是政事堂次相越老相爺,以及那位剛剛從北燕叛逃過來的晉王,所以林素傑作為政事堂首相趙青崖的同門兼同年,如此大張旗鼓親自給這撥人做面子,他們都覺得有些反常。尤其看到那一行人到城門口停下,林素傑竟含笑大步上前,他們就更驚訝了。

    而越老太爺一直都通過車簾縫隙打量外頭的狀況,所以第一時間看到了林素傑過來。當他發現嚴詡主動跳下馬迎上前去,不禁暗嘆當日最最叛逆的那兩個小子都已經長進了。趁著嚴詡和人寒暄的功夫,他也從所在的第一輛馬車上下來,笑吟吟地和林素傑打了個照面。

    等到走上前去,他就只見林素傑對自己一本正經地頷首道:「兩年不見,越老相爺風采依舊。」

    「林大人鎮守一方,看上去清減了,到底是太辛苦。」

    後頭那輛馬車中,探頭張望了一下的越千秋忍不住撇了撇嘴,暗自嘀咕這官場中人就是笑裡藏刀。他可不會和旁人似的就聽個字面意思,那位林府尹說人風采依舊,並不是什麼好話,明顯是在諷刺爺爺屍位素餐,所以這才依舊能夠一副寶刀不老的樣子。至於爺爺,那更是嘴毒,直接暗諷人家鎮守一方卻熬得人憔悴消瘦,分明能力不足!

    可就在他探頭探腦張望接下來戰況的時候,就只聽兩人突然齊齊笑了起來,聽那聲音仿佛沒什麼芥蒂,反而有些契合的味道,這就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好在根本不用他問,嚴詡就已經先回轉了來,到馬車旁低聲說道:「老太爺從前和那林老家伙共事過,聽說一日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交情卻還好。」

    這樣一見面就彼此諷刺,居然叫交情好?好吧,我姑且把這冷嘲熱諷當成是交情的一種形式……

    越千秋眼見那邊兩位老官油子的寒暄似乎差不多了,就對嚴詡點了點頭,下了車後打起車簾看了一眼蕭敬先。見之前半路上那次下車時還有些腳步不穩的蕭敬先,此時下車時動作雖說緩慢,舉手投足之間卻自有一股雍容氣度,他不禁暗自點頭。

    要說裝什麼像什麼,那還真得數車上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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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七章 牙尖嘴利的本色


    林素傑和越老太爺那段過去共事的經歷實在是太多年前的事。

    那時候,一個是剛剛因為一樁樁殊功被一路提拔,破格從倉庫小吏當到縣令的草根,另一個卻是根正苗紅,從科舉一路殺出來,從二甲進士而授縣尉的寒門士子,彼此說是上司下屬,可誰都看不慣誰,時時刻刻都會爆發碰撞,可沒有一次鬧到上司面前。

    越老太爺是不想被上司認為自己壓不住一個只是縣尉的下屬;而林素傑是不想被上司的上司認為自己一個進士出身的正經讀書人,居然還鬥不過一個出身粗鄙的草根小吏。於是,兩個年紀相差不算大的人彼此卯足了勁,卻不是彼此拆台,而是拼命想要做出政績。

    也正因為如此,兩人在同一座衙門之中,總共只有短短兩年。兩年之後,越老太爺因為剿匪而高升,而林素傑因為撫民有功,接任了縣令。

    可如今轉眼就是二十余年,當年那段互相別苗頭的經歷,反而成了他們在官場上越走越遠後不可多得的回憶。所以一見面互損之後,兩人縱聲大笑,越老太爺就帶著林素傑回來,正好看見了蕭敬先施施然下馬車的一幕。

    他曾經在蕭敬先昏睡之後去探望過好幾次,就連他都不由感慨,這個略顯消瘦,精神奕奕的北燕貴胄,在竺驍北那位謀士兼醫士口中,在逃亡途中拼命折騰,身體幾近崩潰,真的是差一點兒就會把半條命送掉。

    林素傑也同樣在審視著蕭敬先。他已經聽說了這位北燕晉王隨同此次使團的幾個人回返大吳的消息。和那些從前叛逃過來的政治鬥爭失敗者相比,這位是北燕皇帝的小舅子,剛剛加封晉王不到半年,即使在不久之前的消息中,也不過說被禁足十天,根本談不上失勢。

    可就是這麼一個人,竟然放棄了富貴榮華,只身來大吳?

    心中懷著挑剔和猜忌,他面上卻絲毫不露,上前笑眯眯地和蕭敬先互相見了禮,來了一番客套的寒暄,這才轉過身來,指著那些前來迎接的文武官員,以及城牆巍峨的那座北地重鎮道:「知道晉王殿下隨同越老相爺蒞臨,大伙兒都主動前來瞻仰風采。這大名府還是第一次迎來一位北燕親王,晉王殿下可要務必多留幾日,一覽我大吳北京的風光!」

    「之前一路上不是鬥智鬥勇,殫精竭慮,就是車馬勞頓,昏昏沉沉,若是能在林大人治下多盤桓一會兒,那真是求之不得!」蕭敬先從容自若,欣然頷首道,「就要勞煩林大人給我做個向導了!」

    林素傑只覺蕭敬先這話說得不但面面俱到,而且故意把他的客氣話擠兌成了邀約,不禁眼神微微一凝,隨即又客氣地言語了幾句,卻是提議蕭敬先騎馬進城,蕭敬先也爽快答應了。

    等到看見側裡的越千秋,他方才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這就是越老相爺的那個小孫子千秋吧?之前聽說的時候只不過七歲,現在長這麼大了?不畏艱險跑了一趟北燕,又立了大功回來,還真是了不得。自古英雄出少年,將來和你爺爺一樣,又是個英雄豪傑!」

    「林大人過獎了,我怎麼敢和爺爺相比?」越千秋本能地把人家這誇贊掰碎了聽,這才發現只要戴著有色眼鏡看人,好話也能聽出點毛病來,這會兒他就覺著人家似乎在暗笑他惹是生非的名聲絕大似的。所以,他在謙遜了兩句過後,干脆就閉上嘴不吭聲了。

    而越千秋突然變得乖巧,越老太爺不禁面色古怪。他倒是還指望小孫子現場和林素傑拌一下嘴,讓人體會一下什麼叫做一脈相承的牙尖嘴利。可越千秋偏偏不按常理走,他也只能遺憾地打消了這個小算盤,隨即打斷了林素傑繼續和嚴詡客套,示意盡快進城。

    這樣下去,一大堆人就無休無止地堵在城門口了!

    盡管之前在霸州的時候,蕭敬先也曾經在眾目睽睽之下進城,旋即招搖過市,幾乎是讓大半個城池的軍民百姓都看了個夠,然而,和地處邊陲的霸州不同,這裡圍觀的人當中卻多了不少花枝招展的婦人,甚至臨街的酒肆茶館之中,還有女子把大半個身子探出來。

    甚至有人公然把各種花兒手絹之類的從高空衝著蕭敬先投擲了下來。

    而之前那次還能夠把自己混入人群中的越千秋,此時此刻卻只是稍稍落後於蕭敬先而為了這個,他著實把林素傑那個堅持說要突出功臣的始作俑者暗自埋怨了一個半死。進城之後才走了不到一刻鐘,他竟然已經被砸了好幾個香囊!

    「小郎君真帥氣!」再次聽到有女子嚷嚷了這麼一句,越千秋忍不住嘴角直抽抽。

    偏偏在這時候,他還聽到前頭的蕭敬先若無其事地調侃道:「看來金陵那些女子是沒眼光,你還是第一次來大名府,這都尚且能收獲這麼多芳心,日後有機會,你不妨多離開金陵四處走走,說不定立刻就能三妻四妾了。」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越千秋小聲罵了一句,突然眼神一縮。他想都不想就騰空而起,當伸手一抄抓住凌空襲來的那東西時,他只瞅了一眼就大為惱怒,直接衝著那東西丟來的方向直接砸了回去。他直接用上了投擲暗器的手法,豈是等閑,出手剎那之後,他就聽到了一聲尖叫。

    而這時候,他已穩穩當當落在了馬背上,一時竟是再次迎來了一陣歡呼贊嘆。而他卻沒顧得上那些走出閨閣的大家女郎,又或者勾欄賣笑的青樓行首,目光只盯著那個被雞蛋砸中臉,正掩面而走的漢子。

    嚴詡比越千秋更早覺察到那一絲敵意,可既然是徒弟出手,他樂得看熱鬧。眼見得林素傑似乎大為慍怒,召來隨從立時吩咐了幾句,他少不得把更多精力放在了四周圍的人群上。

    果然,就在這時候,他只聽有人高聲叫道:「北虜殺了我大吳多少好男兒,朝廷為何要接受這種叛逃過來的北虜!大伙兒把北虜趕出去!」

    聽到這北虜兩個字,越千秋登時想到自己在北燕曾經被人呼之為南蠻子。明明知道這是兩國相爭的必然現像,此時他卻情不自禁地覺著,爺爺所說的南北大一統,在心願上是何等美好,而要做到又是何等艱難。沒等有人附合,他抬頭看向發出聲音的地方,突然叫了一聲。

    「那位說話的大叔,敢說敢當,躲在別人背後不嫌鬼鬼祟祟嗎?」

    說到這裡,他根本不給某些人群起響應的機會,大聲喝道:「要說話就出來,指著晉王的鼻子大罵他一頓,那好歹叫有種。躲在人群裡嘀嘀咕咕,那叫沒卵蛋的慫貨!抬頭三尺有神明,今天神明是沒有,屋頂上卻好歹有人看著,別以為可以躲過去!」

    一時間,也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竭力往屋頂看去,而呆在上頭的小猴子愣了一愣,隨即就忍不住撓了撓頭。他本來就是因為不習慣這樣招搖過市,所以找了個高處走可以監視全場的接口單獨行動,沒想到此時仍然被無數目光盯住了。很快,他又聽到了越千秋的嚷嚷。

    「看到他了沒有?他叫袁侯,鐵騎會彭會主的得意弟子,就他這麼小的年紀,在回大吳的路上,不顧危險殺了北燕秋狩司兩個黑水衛的精銳斥候!如果剛剛說話的人也像他這樣,自家有人為國為民拋頭顱灑熱血,現在出來指著晉王的鼻子罵,那我敬他是條漢子!如果自己不過是躲在別人庇護下過安生日子,這時候出來唧唧歪歪,那我只說兩個字……賤人!」

    此話一出,四周人群頓時好一陣喧嘩。而剛剛進城時面對林素傑還非常乖巧老實的越千秋,這會兒卻因為一顆雞蛋,一句罵語,再加上之前在北燕那段郁悶的經歷,瞬間完全解封,竟是火力全開。

    「還有人罵嗎?趕緊出來,大大方方地罵!就和朝堂上某些大人們說得比唱得還好聽,一聽到要去出使北燕,立刻就成了縮頭烏龜似的,我最瞧不起這種說一套做一套的軟蛋!」

    在他的利口,還有屋頂上小猴子那鷹眼之下,原本夾雜在人群中那些鬧事的人絕大多數都縮了回去。可即便如此,仍是有人排眾而出,直接站在了街道一側人群的最前方。

    「你小子別指桑罵槐!你在北燕還叫過那個狗皇帝阿爹,你明明是北燕皇子,卻混到我大吳來,以為天下人都不知道嗎?」

    「哦,我是北燕皇子,我怎麼不知道?」越千秋見對方愣了一愣,他就提高了聲音大喝道,「我要真是北燕皇子,干嘛不留在那邊享用我的榮華富貴,回來聽你這種睜眼瞎的閑話!我要真是北燕皇子,北燕皇帝在接受國書那天,對著我威逼利誘提什麼招駙馬!要是換成別人,誰敢說能丟下駙馬不當,皇子不做,跑南邊來受你這種膿包的腌臜氣!」

    「你不要避重就輕!這個狗王爺不是也丟下北燕好好的王爺不做,跑到我們大吳來嗎?,他還說是來南邊找他外甥的……」

    「沒錯,晉王是對北燕皇帝說過,他離開北燕到我大吳,是去找外甥的,如果我是他外甥,他還用千裡迢迢拋下榮華富貴過來找嗎?」越千秋直接把話給堵了回去,隨即才嘿然笑道,「大名府的父老鄉親們,想來都是耳聰目明的明理人吧?你們說說我的話可有道理?」

    隨著幾個犯了花痴的女子轟然叫了一聲有,大路兩旁的圍觀百姓,竟是有好多人群起附和。而直到這時候,越千秋方才伸手壓了壓,笑眯眯地往前頭趴了趴。自從之前換了別的馬,他好久都不敢這麼做了,可既然白雪公主回來了,他也就可以大剌剌地繼續這個動作。

    「另外,我還有一個很好奇的問題問這位仁兄。晉王對北燕皇帝說他來我大吳找外甥,這應該是不到十天前的事。我大吳和北燕如今在邊境彼此對峙,路上早就封鎖了,而且我們這一路走得很快,你耳朵是不是太靈通了,得到的消息竟然能比我們的趕路速度還要更快?還是說……你是北燕的奸細!」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9-8 19:28
第四百三十八章 款曲


    透著深重殺機的話,原來藏在最後,這就是所謂的圖窮匕見了。

    林素傑眼睛中流露出一絲寒光,卻不由得側頭看了越老太爺一眼。就只見這位在朝中威名赫赫,讓不少官員恨得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的老狐狸,此時此刻卻顯得慈眉善目,仿佛真的是一位因為孫子的表現而驕傲自豪的尋常老人。

    雖說他當然不信這種表像,可卻不得不佩服人家養的孫子就是能耐。

    他知道這會兒自己這個大名府尹一定要出面把事情彈壓下去不論是同年兼好友趙青崖在私信中一再囑咐,還是和身邊這老頭兒的私誼,又或者是兩國休戰的公義因此,今日同樣騎馬而不是坐轎的他策馬上前一步,立時就指向了那個面色陡然巨變的中年漢子。

    「將此人拿下!」

    沒等林素傑身邊的衛士出動,嚴詡就已經直接撲了上去。他這個師父只恨在北燕沒能做到時時刻刻保護徒弟,此時含恨出手,幾乎只是一瞬間就將對方制服,同時還沒忘了妥帖地往對方嘴裡塞了一團帕子,免得人再胡說八道。

    幾個動作慢一拍的衛士,也就只來得及從他手中接過已經被制服的那個中年漢子。

    而這時候,身為本地最高父母官的林素傑方才在眾多或驚或喜或怒的目光中,緩慢低沉地開了腔:「從北燕固安城到大名府這段路,要跨越兩國邊境,所以那邊發生的事,大名府哪裡就這麼快得到官面消息?說得寒磣一點兒,我這個大名府尹,也是此時聽此人說才知道,晉王殿下不遠千裡來到大吳,是為了找外甥的。」

    林素傑在大名府已經呆了整整五年,盡管對於迎來送往交接官員沒有太大興趣,但很多案子他都會親自去旁聽,而且治政公允,撫民有方,軍民百姓大多數都對他頗為服膺。故而他親口說之前不知情,原本還打算夾在人群中鼓噪挑唆的人,立刻悄悄閉嘴了。

    果然,林素傑接下來便厲聲斥道:「此人若不是奸細,怎麼會這麼快知道北燕剛剛發生,官府尚未得知的事?所以,我在這兒告示大名府內外鄉親父老,若是有想要面唾北燕這位晉王的,大可到官衙來,我敬他膽色,若是背後說三道四,還請各位立時揪他來衙門!」

    先是被越千秋搶了先,再是被林素傑搶了先,蕭敬先摸著自己剛剛在馬車上修剪整齊的小胡子,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隨即方才不緊不慢地說:「林大人和越九公子把我想說的都說完了,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前外邦人士,只想說一句話,死在我手上的燕人和女真人不少,但我記得好像沒殺過一個吳人。」

    他稍稍一頓,這才笑吟吟地說:「所以,剛剛林大人文縐縐說什麼面唾,我很不贊成。沒事鬥嘴皮子算什麼本事?要是瞧不起我在北邊呆不下去跑到南邊來,那就來和我打一架!」

    他勾了勾手,做了一個非常明顯的手勢:「我隨時恭候!」

    這個瘋子!

    剛剛好容易把話題牽扯到對方是個奸細,又打動了林素傑親自命人將那家伙拿下,眼見林素傑一錘定音給此事此人都定了性,越千秋還沒來得及好好喘口氣,結果就只見蕭敬先直接放了豪言壯語,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你以為你還是那個活蹦亂跳,武藝高絕的晉王嗎?你別忘了之前那幾天還都是躺著連動都不能動的超級大傷員!

    然而,越老太爺卻是嘴角含笑,一點都不擔心會在這時候跳出人來和蕭敬先放對。果然,在蕭敬先撂下話之後,圍觀人群先是安靜,隨即就爆發出了好一陣喝彩。

    顯然,對於一個手上沒有沾過吳人鮮血,性格豪爽,還長得不錯,最重要的是還從北邊放棄榮華富貴來投奔大吳的北燕貴胄,民眾的好奇遠大於反感。至於搗亂的……林素傑的態度已經足以震懾大多數人了。而一般的武林人士看到他這個次相在此,不至於在這時候發瘋。

    在這樣的小插曲下,接下來到官衙的一程路,眾人走得非常快。至於丟花丟手絹丟香囊的依舊絡繹不絕,砸雞蛋瓜皮爛菜皮的,則總算是再也沒有了。緊繃神經的越千秋直到跨進官衙,這才按著胸口長長出了一口氣,可隨即就看到林素傑轉身對他贊嘆連連。

    「九公子這張利嘴真是和你爺爺當年有得一拼。想當初,他就曾用這張嘴,把一個給山匪請了去當謀士的秀才活活罵死!」

    「我怎麼能和爺爺比。」越千秋還是顯得很謙遜,很禮貌,可剛剛聽他罵慫貨、賤人、軟蛋、睜眼瞎、膿包……那些隨從衛士全都覺得此時此刻這個客氣到有些靦腆的小少年實在是太會裝了。只有嚴詡笑眯眯地按著越千秋的肩膀,毫不客氣地替徒弟把稱贊全都收下了。

    「林大人說的是,千秋這張嘴,七歲時就罵過道貌岸然的名士和狗官,現如今自然不會退步。不過林大人您也是雷厲風行,拿下了那個別有用心的家伙之外,還安撫了百姓,哪怕之後流言會四處散布,卻也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果然是老而彌堅,令人敬佩!」

    到了林素傑現如今這官位,當然不會畏懼東陽長公主,可傳言中性格乖張的長公主之子嚴詡能夠這樣真心稱贊自己,林素傑聽了自然還是心情頗佳。只不過,看到蕭敬先竟然打了個呵欠,他也就不再謙遜推卻。

    「總而言之,今天我這個地主險些沒當好,接下來就給各位接風洗塵壓驚!」

    這一天的晚宴,菜肴酒水自然稱得上豐盛,而林素傑也不像那些道學君子似的就這麼干吃飯,而是出條子叫了幾位歌舞一絕的行首來獻藝。

    當然,也純粹只是獻藝。越老太爺那是出了名的不好女色,嚴詡家裡有位厲害的母老虎,蕭敬先在北燕都沒有正式妻妾,在青樓楚館春風一度的女人倒有幾個,可從來都是沾手就丟,幾個月不近女色也是常有的事,就連秋狩司亦是查出來也鑽不到空子,至於越千秋……

    不好意思,越九公子表示,在金陵城外的越府別院裡,他因為當年越小四作為北燕副使跑到金陵清平館的事,還不得不在那兒養了一對出身清平館的百合花。如今對於行首這種生物,他是絕對只遠觀,不褻玩。

    因此,來獻藝時帶著幾分忐忑,卻也有幾分小小期盼的歌舞姬們,發現上首那些貴賓竟是一個比一個規矩,頂多是微笑喝酒,別的舉動一點都沒有,也就只能在賣力地歌舞數曲之後,磕頭謝過林素傑的賞錢,怏怏離開了這座平時幾乎無法踏足的官衙。

    因為平常的時候,大名府尹大人為人更加君子。

    至於有心一親芳澤的屬官們,在被這一個個艷姬那笙歌燕舞撩撥起了難以壓抑的火氣之後,卻也只能在散去之後暗自埋怨今日賓主雙方一個個全都是老古板。有條件的,回去之後少不得找姬妾瀉火,沒條件的也就只能自己解決了。

    散席之後,蕭敬先直截了當表示要先回去歇息,越千秋當即主動站了起來。可蕭敬先卻伸手制止了他,卻是笑吟吟地說:「千秋,你爺爺和林大人顯然有話要和你說,讓小猴子陪我就行了。我又沒長翅膀,難道還能在你們大吳的地盤飛了不成?」

    知道蕭敬先沒正經起來根本就沒底線,越千秋也懶得和人磨嘴皮子,見小猴子想也不想就蹭得起身,他就過去勾著人的脖子低聲說道:「警惕點兒,別他說什麼你就做什麼,給我像看犯人似的好好看著他,別讓他逃出你的手掌心!」

    說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微微一愣,心想這話好像有點不那麼對。

    蕭敬先的段位比如來佛當然差不少,可小猴子也和真正的孫猴子差很多啊!想讓如來佛跳不出孫猴子的手掌心,這不是開玩笑嗎?

    因此,他只掃了一眼,便衝著一旁的慶豐年招了招手:「慶師兄,你也給小猴子搭個手!」

    慶豐年本來就是最好說話的人,想都不想就答應了一聲:「好!」

    這一次,蕭敬先啞然失笑,卻是沒再說什麼,轉過身就大步出了屋子。而他這一走,小猴子連忙拉著慶豐年跟上,偌大的廳堂中只剩下了越老太爺和林素傑,嚴詡和越千秋。

    而林素傑明明看見了蕭敬先對越千秋這過於親切和容忍的態度,卻仿佛沒瞧見似的,重新請眾人坐下,這才開口說道:「朝中趙相爺的信,今天一大早剛到。關於這位晉王殿下的事,朝中已經鬧翻了天。尤其是裴旭以及他下頭的一幫人,直指這是挑起兩國大戰的禍端。」

    越老太爺毫不在意地嘿然笑道:「山中有老虎,猴子還亂竄,讓他去吧。首相大人若是連這點鎮壓的手段都沒有,那早就讓裴旭和那些屍位素餐的家伙爬到頭頂去了。」

    嚴詡正想說話,可最終還是忍住了,面色卻相當不以為然。

    而越千秋則是若有所思地掐著手指算了算,隨即眉頭緊皺:「朝中那些人消息挺靈通啊,就算快馬加鞭,八百裡加急,霸州到金陵,金陵再到大名府,消息也沒傳得這麼快吧?」

    此話一出,林素傑不禁撫掌笑道:「好小子,果然是一言切中要害。不就是我朝有人和北燕的某些家伙暗通款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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