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醫生離開了。
他為藍禮進行了簡單的診斷,並且詳細了解了過去這段時間的情況,另外還詢問了內森一些細節的問題,卻也是束手無策。單純從診斷來看,藍禮的身體沒有大毛病,最多也就是輕微的風寒而已,但藍禮的反應卻如此激烈,著實是讓人難以理解。
最後,醫生建議安迪,帶著藍禮到醫院做一個全麵的檢查,再做判斷。
送走了私人醫生,安迪卻是若有所思,腦海裏閃過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可隨即就否認了,覺得這著實太過不可思議了,搖搖頭,然後就重新走向了臥室。
醫生說,藍禮最好吃一些流質食品,補充一下能量,卻又不要給胃部太大的刺激,避免再次造成劇烈嘔吐。所以,內森到廚房去準備食物了,房間裏就隻剩下藍禮一個人。
安迪走到房間門口,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鋪上的藍禮,他出神地看著窗外,視線沒有焦點地落在那稀疏的光線上,那孤獨落寞的身影有著說不出的寂寥,眉宇之間的疲憊和脆弱猶如三月的蒙蒙細雨,稀稀疏疏地暈了開來,讓人不由一陣鼻酸。
安迪的動作都不由自主地放輕了下來,剛才的想法再次在腦海裏躥了出來,他試探性地呼喊到,“亞當?”
然後,藍禮就條件反射地轉過頭來,眼底流露出了詢問的神色,那一閃而過的哀傷,仿佛從靈魂深處滲透出來般,這讓安迪高高揚起的心髒,緩緩地滑落下來。
他的猜測,是真的。
藍禮之前拍攝“活埋”的時候,安迪還沒有和藍禮簽約,對於電影的拍攝過程並不了解。後來,安迪聽說了藍禮躺在棺材裏體驗角色差一點走火入魔的事跡,他也僅僅隻是聽聽而已,並沒有真正感受到那件事的衝擊力,他甚至還把這個細節當做了籌碼,用來進行宣傳。
畢竟,耳聞隻是耳聞,終究不夠真實。
剛才,安迪就在猜測著,這些突如其來的變化,會不會是因為入戲太深?比如說,性格的突然轉變?再比如說,沒由來的健康問題?還比如說,無法遏製的憤怒?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就解釋得通了。
可隨即,安迪就否認了自己的想法。他是一名經紀人,不是演員。所謂的入戲太深、所謂的走火入魔,那隻是在教科書上看到的名詞,完完全全沒有真實感,他相信的是天賦、是投入、是專注,卻無法理解泥足深陷、無法自拔的感受。
現在,安迪卻相信了。
看著眼前的藍禮,安迪張了張嘴,卻第一次發現,腦海一片空白,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也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腦海裏的無數話語,最後隻是蒼白無力地說了一句,“你還好嗎?”
藍禮嘴角抿了抿,勾勒出一抹笑容,“抱歉,我剛才表現得像是一個混蛋。你們都被我嚇到了吧?”
這是藍禮,卻又不是藍禮。
安迪知道這很荒謬,如果別人和他說這句話,他就連回應都懶得,隻會把對方當做一個白癡來看待。但此時此刻,安迪就是這樣的想法。眼前的這個人,像是藍禮,卻不是藍禮。安迪知道,他應該是亞當。
“我沒有必要那樣說話,你們隻是在試圖表示關心。”藍禮輕輕閉上了眼睛,緩緩地吐出一口氣,話語重新變得溫和起來。
雖然他的脊椎、手掌、腳掌都冰涼刺骨,整個身體依舊在發沉,但混沌的大腦卻總算是平複了下來,似乎伴隨著剛才那驚天動地的嘔吐,所有的煩躁都消失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剛才酣暢淋漓地把所有怒吼都宣泄了出來,所有才平靜了下來。
後麵的解釋應該靠譜一些。
“你不用擔心我。”安迪露出了一個微笑,“相信我,我遇到過更加瘋狂的情況,至少你不是道恩-強森,否則,一個拳頭就足夠我躺一周了。”
藍禮輕笑了起來,雖然整個人依舊疲憊非常,但嘴角還是微微上揚了一些。
安迪猶豫了片刻,走進了房間裏,然後站在床尾,認真地說道,“藍禮,我是你的經紀人,在沒有經理人的情況下,我就是你最值得信任的對象。所以,你不需要擔心我這方麵會出問題,因為我才是那個最不希望出事的人,為了我的利益著想,我可不想之前的投資打水漂。”
淡淡的嘲諷,以安迪的風格傳達了出來,藍禮輕輕收了收下頜,露出了淺笑,沒有反駁。
“那麼,你需要幫忙嗎?”安迪不太擅長處理這樣的情況,但他正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
一般來說,這都是交給經理人或者是心理治療師處理的。在好萊塢,十個演員之中,九個都有自己的心理治療師;剩下一個沒有的,那就是瘋子。
生活在鎂光燈之下的壓力,那是難以想象的,仿佛全世界各個角落的每一個人,都有資格也有權利來對演員的生活品頭論足,甚至是居高臨下的批判。這種無處不在的壓力,是名利場的捆綁產物,無法擺脫,但卻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處理好的。
但藍禮現在的事業才剛剛起步,根本無法負擔昂貴的心理谘詢費用。更何況,這才是藍禮第一次出現問題,安迪隻能硬著頭皮上陣了。
藍禮嗬嗬地笑了兩聲,那沉悶的笑容在胸膛裏翻滾著,讓整個人稍稍放鬆了一些。看著眼前的安迪,生澀而尷尬,幾乎可以說是手足無措了,就好像是麵對著哭鬧嬰兒而束手無策的新手菜鳥一般,著實讓人忍俊不禁。
“你幫不上忙。”藍禮的回答,簡單卻準確,噎得安迪一陣無奈,然後看到藍禮臉上的笑容,安迪不由搖了搖頭,啞然失笑,“放心吧,我會沒事的。”
藍禮知道自己的狀況。這是在接拍“抗癌的我”之前,他就預料到的情形雖然說失控的狀況有些超出底線,但這也是他追求的目標。
通過楚嘉樹的經曆,通過威爾的交談,他真正地感受到了亞當的痛苦。不僅僅是感同身受那麼簡單而已,而且還是親身經曆、置身其中,所有一切感覺都栩栩如生。當現實和虛幻的界限徹底消失之後,角色和自己也就完全融為了一體。
他是藍禮,卻也是亞當。
這種狀態著實特別,他知道自己正在拍攝電影,需要背誦台詞,需要和對手配戲,需要更換角度拍攝,甚至可能出錯然後重來;但與此同時,他的表演卻不僅僅是表演而已,一切都信手拈來、渾然天成,仿佛所有都是自己真實的經曆一般。
這是之前在“活埋”表現時所不曾感受到的。
在方法派表演的驅使之下,卻又保持了足夠的控製力,整個人處於現實和虛幻之間的混沌地帶,現實的失控卻換來了虛幻的控製,在表演過程中,酣暢淋漓,真正地讓表演成為了一種享受;在現實生活中,飽受煎熬,身體脫離了表演空間,精神和靈魂卻依舊戴著枷鎖。
事實上,藍禮正在享受著這樣的過程,希望這樣的表演狀態可以再多持續一段時間,讓他慢慢地摸索體驗一番。為下一次的方法派表演,收集更多的信息。
果然,表演是沒有捷徑的,隻有通過一次又一次的實戰、一次又一次的摸索、一次又一次的挑戰,才能累積出足夠的經驗,然後等待著量變引發質變的一天。藍禮很慶幸,當初安迪把“抗癌的我”這部作品接了過來。
這是表演的事,即使安迪想要幫忙,他也無能為力。更何況,藍禮確實不需要安迪的幫忙。
“你確定嗎?你現在的情況看起來,真的是糟糕透頂。”安迪可以感覺到藍禮稍稍輕鬆了一些,話語也就更加直接了一些。
藍禮聳了聳肩,但笑不語。
“關於奧斯卡的事,你剛才是認真的嗎?”安迪知道這不是最好的時機,但錯過了今天,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更加合適,更何況,此時距離頒獎典禮已經沒有剩下幾天時間了。於是,幹脆就順水推舟,再次提了起來。
藍禮再一次聳了聳肩,露出了一抹微笑,“如果你要求我出席的話,那麼我可以嚐試看看。”
藍禮說的是實話,他現在完全沉浸在演技的摸索之中,對奧斯卡的頒獎典禮沒有什麼過多的期待。錯過了今年的頒獎典禮,還有明年、後年、大後年,但錯過了“抗癌的我”這一次表演機會,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安迪認認真真地打量了一下藍禮的神色,內心已經做出了決斷。可仔細想一想,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他居然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但理智告訴安迪,這是正確的選擇。即使匪夷所思,即使困難重重,即使突如其來,依舊不影響這個決定的正確性。
深呼吸一下,安迪讓自己平靜了下來,然後重新理清了一次思路,將方方麵麵都考量了進去,確定自己不是衝動而做出的決定,視線再一次落在了藍禮身上,長長吐出一口氣,仿佛鼓足了勇氣,這才點點頭,開口說道,“那就這樣吧。今年,我們就不出席奧斯卡了。”
即使再想想,還是覺得荒唐,安迪自己都忍俊不禁,嘴角的笑容上揚起來,又一次點點頭,表示了肯定,“是的,不出席了。”
在距離奧斯卡頒獎典禮還剩下一周的時候,藍禮臨時決定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