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325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22:58
    第二章風雲(七)

    這還不算是最精銳的,郭榮手頭,還有更厲害的一批?

    剎那間,孫山和他的麾下爪牙們,就覺得各自的頭皮一陣陣發麻。

    眼前正在操練的兩隊兵卒,在他們看起來已經是絕對的精銳。倘若突然發難,足以在半天之內端掉定縣城。而比這兩隊精銳還要更精銳的兵卒,那得厲害到何等模樣?定縣的守軍擋得住麼?孫節度身邊的內衛衙兵與之比又如何?好在大夥當初得知姓郭的拿下李家寨之後,就果斷停了手。否則,一旦彼此之間怨仇越結越深,姓郭的親領大軍殺上門來,闔縣文武,誰又有本事去擋那百斧臨身?

    抱著上述想法,眾人接下來的一舉一動,都愈發地小心翼翼了。唯恐被郭榮手下的人故意尋了錯處,新賬老賬一起算。其中還有個別極為聰明者,數著手指頭算了幾遍郭榮等人抵達李家寨的時間,心中喟然長嘆:“前後不到一個月的功夫,他們就將一夥軟腳莊丁給練成了百戰精銳。若是這三個人回到郭威帳下,且被委以重任,這天下,恐怕用不了太久又要風雲變色了!”(注1)

    正愣愣地想著,山坡上,忽然又傳來一聲悠長長的號角,“嗚——!”。宛若冷風般,一下子就鑽進了人的心底。

    眾人連忙凝神再看,只見兩支莊丁隊伍忽然彼此靠近,合二為一,由橫轉縱。緊跟著,所有莊丁手中兵器全變成了鋼刀,向前、向左、向右斜揮!整個隊伍,宛若一條巨大蜈蚣般從先前被鐵斧砸出來的缺口衝了進去,所過之處,銀光閃爍,再無站立之敵。

    這就是最後的殺手鐧了,即便對手不是一群稻草人兒,而是如假包換的精兵。在挨了羽箭多次覆蓋和重斧飛剁之後,也未必能支撐得住。那孫山等人已經被刺激得神經有些麻木,嘴巴張大,口水淅淅瀝瀝淌了滿大襟都是。除了在心中偷偷慶幸自家逃過了一場必死之劫外,做不出其他任何反應。

    比孫山等輩先到了小半柱香時間的楊重貴,卻從這場短小精悍的戰術演練當中,看出了更多的門道。不待演練宣告結束,就將目光從“戰場”上收回來,轉向面有得色的柴榮,笑著誇讚:“郭兄真乃蓋世奇才,煉得一手好兵!早知道你已經有了自保之力,小弟我又何苦千里迢迢跑上這麼一遭?”

    “楊將軍過獎了,這都是糊弄外行花架子,真正遇到的百戰精銳,未必能支撐得住!”柴榮笑了笑,謙遜地擺手,“郭某兄弟三個先前深陷不測之地,四下里虎狼環伺。被逼得實在沒了辦法,才不得不拿出全部本事來練兵自保!楊將軍有所不知,這些天來,我兄弟三個幾乎天天掰著手指頭數日子,就希望能把你早點兒給盼過來!”

    “花架子?郭兄是不是過分自謙了?”楊重貴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搖頭而笑,“如果你麾下這群弟兄全是花架子,那天底下恐怕有近半數兵馬都成了紙糊泥捏之物!要我看,這四下里虎狼雖然多,又能奈你何?切莫說某些人總得要點兒臉面,不至於做著大漢國的官兒,卻公開派遣麾下大軍替幽州辦事。即便他真的豁出去了,派遣麾下精銳兵馬來戰,對占據了地利、人和的郭兄而言,恐怕也只是塊磨刀石爾!等刀子磨快了,郭兄自然會帶著兵馬揚長而去,讓他們連追殺的勇氣都生不起!”

    如果說二人今日剛剛見面之時,他那句:'即便楊某不來,以郭兄的本事,過些日子也可以帶領手下弟兄殺回汴梁。'還屬於刻意恭維。此際再提起類似的話,則屬於完全發自內心感慨。

    在他看來,縣令孫山等輩,甭說能威脅到柴榮的安全,連讓對方皺一眉頭都不配。而孫方諫、劉楚信、高彥暉等地方諸侯,也不過是一群雞鳴狗盜之徒,暫且憑藉麾下人多勢眾,還能勉強將柴榮壓在深山中不敢移動分毫。待時間一久,實力此消彼長,還說不定最後誰收拾了誰!

    “不是郭某自謙,如果真的有半年時間讓我兄弟三人在此偷偷練兵,糧食和兵器也供應得上,也許還真的有希望達到楊將軍給出的目標!”能感覺到楊重貴話語裡的惺惺相惜之意,柴榮想了想,收起笑容,非常認真地補充,“可現在,弟兄們訓練畢竟欠了些火候。並且不瞞楊將軍,如此練兵之法,消耗甚大。光是憑藉臨近幾個莊子、堡寨的產出,根本支撐不了多久!更養不起太多精兵!”

    “你是說錢糧接濟不上,是麼?”楊重貴微微一愣,饒有興趣地追問。

    “楊將軍出身於累世將門,應該知道郭某所言非虛!”柴榮笑了笑,輕輕點頭。“練兵之事,最為糊弄不得。每天吃多少飯,就能煉什麼樣的兵。也就是楊將軍來得及時,再晚幾天的話,倘若還想要維持眼下這種訓練程度,郭某就只能帶著弟兄們去攻打縣城了!”

    “你……,你可真敢說!”楊重貴聽得又是一愣,眼前瞬間顯現出縣令孫山那幅孬種模樣,哭笑不得

    “事急從權爾!相信孫節度過後也能理解郭某的苦衷!”柴榮輕輕搖了搖頭,帶著幾分認真說道。

    如果此言當真,對方可不是一般的膽大。剎那間,楊重貴看向柴榮的目光裡頭,又多出了許多讚賞。

    有想法,有勇氣,更難得是,還有能給想法和勇氣提供支撐的本領。說話做事,丁就是丁,卯就是卯,絕不亂和稀泥。對庸碌無能和奸佞宵小之輩,也絲毫不假以辭色。

    楊重貴自問算是一身傲骨,可幾年官場打滾兒,身上的許多棱角都已經被磨平了,說話做事遠不像剛剛出道時那樣頭角崢嶸。而郭榮年齡雖然比他大,此時的模樣,卻依稀有點像他當年剛剛出道時,驕傲、乾淨、耀眼,足以讓周圍的許多心中懷著齷齪想法的傢伙自慚形穢。

    俗話說,物以類聚。楊重貴看著柴榮極為順眼,柴榮看向楊重貴的目光裡,也充滿了欣賞之意。對方比他年青許多,卻早就獨自領軍,身經百戰從未遭遇任何敗績;對方家世顯赫,性情高傲,卻與“仗勢欺人”或者“恃才傲物”八個字從未發生過任何联系;對方一桿銀槍,打遍河東未曾遇到過敵手。對方向來不屑於宵小之輩為伍,哪怕後者拿出重金來巴結,或者能對他的前途造成威脅……

    不經意間,兩個人的目光就在半空中相遇。隨即,兩張面孔上就同時湧滿了笑容。

    “我軍中輜重雖然沒多少盈餘,十幾套鎧甲和角弓卻是能湊出來的。今日就當見面禮送給柴兄,以壯兄麾下軍威!”想都沒再多想,楊重貴忽然順口說道。

    “多謝!這支兵馬是我家二弟和三弟辛辛苦苦訓練出來的,真不願留在此地便宜了別人!”柴榮聞聽,也不覺得有多少意外,笑呵呵拱手。隨即,又伸手朝不遠處平地上的一處堡寨指了指,大聲補充道:“前一段時間有不開眼的蟊賊來襲,沒從我這裡占到什麼便宜,反倒留下了許多戰馬。楊兄如果有興趣,不妨給麾下弟兄們挑選一些帶走。否則,郭某隻能把它們大部分都送給周圍的百姓拉車用了!”

    “多謝郭兄!”沒想到自己剛剛送出一筐木桃,就立刻收回了一堆瓊瑤,楊重貴喜出望外,雙手抱拳道謝。(注2)

    “我還要多謝楊兄呢!”柴榮大笑著以禮相還。

    二人越看對方越順眼,如果不是耐著周圍還存在幾百雙眼睛,心中真有“拜倒在地,義結金蘭”的衝動。

    那隨同楊重貴一道來李家寨“了事兒”的呼延琮,卻在旁邊看得忍無可忍。用胳膊支撐起半邊身體,接連咳嗽數聲,喘息著提醒:“楊將軍,咱們可是到了李家寨?先前某家聽說有人是奉了太行山呼延大當家的命令前來懲處李家寨的寨主,不知道是哪位英雄?能否給某引荐一下?好歹也讓某在臨死之前,開一回眼界!”

    注1:郭榮,柴榮是郭威的養子,所以通常不熟悉的人,都叫他郭榮,郭公子,而不是本名。

    注2:出自《國風*衛風》,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原本為男女之間的情詩,後被引申為禮尚往來之意。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22:58
    第二章風雲(八)

    話音剛落,四周小範圍內,已經是一片死寂。所有郭姓親衛,俱將手按在了刀柄上,對著擔架上半死不活的呼延琮怒目而視。

    自家公子於被仇家追得窮途末路之際,先巧奪聯莊會,再收編數百莊丁,然後將扮作盜匪前來追殺的各家諸侯私兵打得落花流水。這一系列事情,幾乎其中每一段拿出來,都值得郭家對外大說特說。唯獨上不得檯面的部分,便是當初在迫不得已之下,借了太行山大當家呼延琮的名頭。而擔架上那個半死不活的傢伙,卻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

    “呼,胡兄!休要胡鬧!”楊重貴本人,也是覺得尷尬異常。從震怒中迅速恢復心神,皺著眉頭呵斥。

    他原本在定州就想將呼延大當家放下,雙方分道揚鑣,從此永不再見。卻耐不住呼延琮信誓旦旦說要親自了結此番因果,不給任何人製造麻煩。所以他才硬著頭皮答應了後者的請求,將其一路帶到了李家寨。然而,他卻萬萬沒有想到,呼延琮的所謂“了結因果,不拖累人”,是這麼個了結法兒!一上來,就先狠狠朝郭榮臉上“抽了個大耳光”!

    偏偏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楊重貴又不能說出呼延琮的真實身份。所以只能先想方設法將呼延琮的魯莽行為給壓制下去,然後再找機會跟柴榮化解誤會。

    然而,呼延大當家的想法,又豈是正常人所能琢磨得透的?未聽見楊重貴的訓斥還好,待聽到了救命恩公居然到了此刻還不敢讓自己暴露身份,忍不住哈哈大笑。笑過之後,一邊隨時都可能斷氣般狂喘,一邊迫不及待地回應,“楊,楊將軍,呼,呼延琮被你所救,這條命,還有太行山上屬於某家的那部分基業,就該交在你手裡。你不願意要,可以隨便丟掉,或者順手送人,都沒任何問題,呼延琮絕不敢說半句怨言。但在交給你之前,別人欠呼延琮的舊賬,呼延琮卻得當著面,跟他算上一算!”

    說罷,也不管楊重貴是接受還是拒絕,迅速將目光轉向滿臉錯愕的柴榮,用手拍了拍自家胸脯,用盡全身氣力補充:“某家便是呼延琮,你們先前所憑藉的太行山大當家,北方綠林總瓢把子。郭公子,你奪別人的基業沒關係,為何要算在某家頭上?”

    “你是呼延琮?!”柴榮即便再聰明,也想不到呼延琮居然會跟楊重貴兩個攪在了一起,頓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雙目圓睜,面紅過耳。

    “正是你家大寨主!”呼延琮把胸脯一挺,氣勢洶洶地擺出一幅債主登門做派,“古語有云,好藉好還,再藉不難。郭公子,某家這麼大臉面被你偷偷摸摸地給借了,你好歹得給某家一個說法吧!”

    “這……”有趙匡胤和寧子明這兩個勇將在側,自己這一方又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如果呼延琮一上來就喊打喊殺,柴榮還真未必怕了他。然而呼延大當家如今傷得半死不活,開口閉口又好似佔足了理兒,他在倉促之間,還真找不出太好的辦法來應對。

    正進退兩難之時,耳畔忽然傳來了寧子明的聲音。不高,卻恰恰能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嗎,“什麼說法?要說法找我來!當初借用你呼延大當家的名頭是我的主意,事情也是我親自去做的。呼延大當家,你我之間的舊賬,真的有必要仔細算一算麼?”

    “你,你怎麼會在這兒?”這回,可算輪到呼延琮尷尬了。一張老臉灰裡透紫,紫裡透灰,豆子大的汗珠一粒粒從額頭上往外滲。

    去年夏天他曾經與楊重貴鬥將,輸者永遠不再打“二皇子”的主意。雖然在比賽過程中,他因為擔心自家麾下弟兄被楊重貴麾下的兵馬剿滅,不敢痛下殺手而被奪了鋼鞭,但結果畢竟是輸了,在場好幾個人都曾經親眼看到。

    然而就在這次比試之後沒幾天,他呼延琮卻又偷偷摸摸地在山區將寧子明堵了個正著。全然不顧當初跟楊重貴之間的君子之約。若不是老道士扶搖子來得及時,他早就得了手,只要把屍體隨便找個山谷往裡頭一推,就可以繼續去裝他的一諾千金英雄好漢!

    所以呼延琮這輩子最不想見到的人,除了楊重貴之外,就是寧子明。誰能預料得到,這二人今天卻偏偏又湊到了一塊兒!

    “什麼舊賬,呼延兄,二,寧公子,你們兩個後來還見過面?”正當呼延琮恨不得找條地縫先鑽一鑽的時候,耳畔卻又傳來了楊重貴的聲音。帶著幾分驚詫,幾分好奇。

    “見過楊大哥!”寧子明微微一笑,上前給楊重貴鄭重行禮,“剛才忙著練兵,未能親自去山外迎接,還請楊大哥勿怪!”

    “我,我們……”呼延琮主動承認自己背信棄義也不是,繼續裝債主大爺向柴榮要賬也難,只覺得這輩子都從來今天這般倒霉過。著急之下,猛然間覺得胸口一陣刺痛,張開嘴巴,“哇”地一聲,將前胸噴了個通紅!

    “大當家!”太行山來的親衛們大驚失色,相繼撲到滑竿前,攙胳膊的攙胳膊,拍後背的拍後背,欲給呼延琮順氣兒。

    哪裡還來得及?只見呼延琮直挺挺地倒在了滑竿上,面色灰敗,呼吸時有時無,眼看著,恐怕就要駕鶴而去了!

    “大當家,大當家,您可不能死,不能死啊!”

    “大當家,大當家,可憐你英雄了半輩子……嗚嗚……”

    “大當家,大當家,咱太行山……”

    眾親衛們又驚又痛,放聲悲號。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換呼延琮醒轉。與呼延琮一道來李家寨的騎兵們,對這個“光明磊落”的綠林大豪也頗具好感,紛紛圍攏上前,掐人中,敲胸口,試圖將其救醒。

    然而無論眾人如何折騰,呼延琮卻始終氣若游絲。正當大夥幾乎要絕望的時候,人群外,寧子明的聲音又恰恰響起,與先前一樣清晰,一樣波瀾不驚,“行了,不懂行就別亂伸手。再折騰下去,他即便沒死,也得被你們給折騰成了殘廢。趕緊把人抬起來,跟我走。三個月之內,我保證他跳上馬背舞槊如飛!”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23:00
    第二章風雲(九)

    “你,你胡說!”

    “你已經把大當家給氣吐血了,還想怎麼樣?”

    “姓石的,就算大當家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一番好意,沒換來任何感激,反而惹得一眾來自太行山的親衛們怒目而視。光是看年齡、相貌和那小山般魁梧的身材,他們當中,誰也不可能將寧子明和“可生死人肉白骨”的神醫聯繫在一處。

    然而楊重貴卻是曾經親眼目睹過寧子明如何將韓重贇從鬼門關拉回來的,見呼延琮的親衛不知好歹,氣得掄起手臂就給了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名親衛一記大耳光, “滾開,一群沒長眼睛的瞎子!如果連他也救不了呼延大當家,天底下便找不出第二個能救呼延兄的人!”

    “他……”眾太行山好漢都被那個突然而來的打耳光給抽懵了,無論挨打的還是沒挨打的,愣愣地看著寧子明,滿臉難以置信。

    “我親眼看到過他救人!”楊重貴推開眾好漢,走到滑竿前,雙手將呼延琮攔腰抱起。“石,寧公子,請切莫跟這群混賬計較。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楊大哥不必勸我,醫者從無讓人死在眼前卻不施以援手的心腸! ”寧子明點了點頭,邁步走向寨子大門。“楊大哥請抱著他隨我來!”

    他剛才收兵歸來之時,剛好聽到呼延琮說要把自己的一條命和太行山中部分力量,交給楊重貴。所以無論是從回報楊重貴去年的救援之恩角度,還是從替太行山兩側百姓減少一夥災星的角度,都不可能讓呼延琮死在自己面前。況且在他本人的內心深處,也期待著通過不停地救治傷患,刺激自己,將失去的記憶多找回來一些。哪怕只是一些零星的碎片,至少能讓自己更多地接近於真相,而不是永遠在身後背負著迷霧一團。

    李家寨的聚義廳附近,早就騰出了一套院落,作為專門的醫館。平素聯莊會的莊丁作戰受傷,或者十里八鄉的父老生了病,都在此處診治。柴榮、趙匡胤、寧子明三兄弟能如此快地掌握了聯莊會,此醫館也居功至偉。

    畢竟寨子裡有一個“神醫”在,莊丁們受傷後的“死亡率”會立竿見影地下降。而那些早就被酒色淘空了的老年“鄉賢們”,也驚喜地發現,吃過幾幅三當家給的湯藥之後,自己的夜晚生活又重新充滿了樂趣。

    今天寧子明帶隊操練,不能出診。幾個從遠道趕來求醫的鄉間大戶卻因為事先不知情,而撲了一空。隨後他們又不願意多往返一趟,就在醫館的大門口跟莊丁泡起了蘑菇。負責看守醫館的莊丁們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好脾氣,也不動手驅趕,只管跟父老鄉親們有一句沒一句地嘮家常。

    正聊得熱鬧的時候,忽然間看到寧子明匆匆忙忙的走回,眾莊丁趕緊站直身體,同時熱心地提醒,“三寨主回來了,你們想要求醫,就趕緊在門口排好隊。我家三寨主最煩別人不講秩序,一窩蜂地堵在這兒,他肯定會生氣!趕緊,想要看病就別耽誤工夫!”

    “哎!哎!”眾鄉老們答應著,退後數步,舉頭張望。只見一個身穿皮甲,白淨面皮,器宇軒昂的年青後生,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門口。在其身後不遠處,則跟著一個銀甲白袍年青將軍,英俊得令人想直接捉回家去做女婿。偏偏如此英俊的年青將軍臂彎裡,居然橫抱著一名足足有兩百餘斤重,棕熊般高矮粗細的壯漢。走起路來,連個踉蹌都不打。

    這場景,要多詭異有多詭異,令人忍不住就想拼命地眨眼睛。

    “三當家,您回來了!”就在眾鄉親以為自己被捉弄了的當口,守門的莊丁們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一邊從年青後生手裡搶下兵器,一邊滿臉堆笑地大聲討好,“所有屋子都按照您的要求,開窗子通過風了。床單幔帳等物也派人洗乾淨了,在陽光下曬乾了。小的們還專門把收購來的藥材都歸了類,就等著您查驗過後,直接送到藥房裡頭收倉呢!”

    “好!”年青後生笑著點了點頭,目光隨即就落在前來求診的鄉老們身上。笑了笑,一邊繼續朝門口走,一邊大聲跟莊丁們交代:“今天我有個重傷號要救,估計騰不出功夫來看別人。你們等會跟大夥說一聲,如果他們願意等,就去村子裡借宿,明天一早再來。如果不願意等,就去看別的郎中。我這裡專長是治療戰場紅傷,並非所有症狀都拿手!”

    “哎!知道了,三寨主您放心!包在我等身上!”幾個莊丁一邊小雞啄碎米般點頭,一邊搶先推開院門。

    這就是傳說中的“神醫”?前來求診的鄉老們,到此刻才終於確定,眼前這位看上去連十八歲都不到的年青後生,就是大夥要找之人。頓時,求診的迫切心情就降低了一大半兒,皺著眉頭,左顧右盼。

    然而大老遠跑來了,什麼事情都不做就打道回府,卻又讓他們心裡好生不甘。因此不待看門的莊丁前來傳話,就搶先互相商量道:“他叔,三,三當家怎么生得如此臉嫩?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他是個隱姓埋名的世外高人呢。所以,所以才頂著大太陽跑了三天的路……”

    “我倒聽人說起過,神醫年齡不大。不過,這也太年少有為了些!”被叫做三叔的人揉揉自己的腦門兒,悶聲悶氣地回應,“嘖,嘖,這,這連鬍子都沒長。怎麼可能看過太多的病人。這,這不是神醫他老人家不想替大夥診病,隨便派個弟子出來應付差事吧!”

    “不會吧,後邊不還跟著一個馬上要斷氣的麼?”

    “那,那哪裡是人啊,分明是頭狗熊。傷得再重,估計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 ”

    “怎麼死不了?那分明就已經一隻腳踏入鬼門關了!你們沒聞見屍臭麼?簡直能熏死蒼蠅!”

    “屍臭?”大傢伙一起抽動鼻子,果然從空氣中,分辨出一種非常古怪的臭味兒。雖然被藥草味道給遮蓋掉了大半兒,但剩下的這一小半兒,依舊令人煩惡欲嘔。

    “那,那咱們怎麼辦啊?”有人立刻苦了臉,不知道該不該掉頭就走。

    在醫館裡碰見死人,是非常晦氣的預兆。通常沒有兩三個月的緩衝時間,或者請道士和尚做法事驅除贓物,患者就不宜登門。,

    “既然來了,總不能啥都不干就掉頭回去。咱們不妨在這裡多瞅上上幾眼,萬一他把那狗熊給救活了呢!”也有人膽子大,決定先觀望一番再做決斷。

    “也倒是,如果他連那個馬上就要死了的壯漢都能救活,別的病症肯定不在話下。年紀即便小點兒,咱們也認了!”其他人紛紛點頭。

    ……

    你一句,我一句,大傢伙七嘴八舌,很快,就商量出了一條切實可行的對策。不看年齡,只看療效。只要被抱進去那頭狗熊般強壯的傢伙沒有被生生治死,有關“神醫”的傳說就可認為八成是真。大夥就豁出去性命讓他給診治一回!

    反正大不了拿了藥方之後,再去縣城找郎中重新看一遍。左右是跑一趟的事情,沒必要太早就往回趕。

    心裡頭有了準主意,眾鄉親們就又開始往門口湊。不料這回,守門的莊丁卻端起了架子,任其好說歹說,就是不准踏過門檻儿半步。最後被大伙的言語給擠兌急了,就豎起眼睛,低聲喝道:“三當家是在裡邊給人續命!續命你們懂不懂?萬一你們身上帶著邪氣,破了他的法,你們當中哪個敢用自己的命來賠?”

    續命?這種絕技屬於傳說中的仙術範疇,只有姜子牙、諸葛亮等奇人才會施展。而破起法來,在傳說中又出奇的簡單。旁觀者不小心掀一下門簾,踢翻一盞銅燈,或者用力咳嗽了幾聲,都可能闖禍。

    大伙的命看起來怎麼著都比那個狗熊般模樣的漢子金貴許多,稀里糊塗就賠了出去,實在過於可惜。眾鄉老懂得惜身,入內圍觀的話頭,就不敢再提。卻又捨不得立刻離開,眼巴巴地圍在門口,等著看那名狗熊般的壯漢能不能活著從裡邊走出來!

    守門的莊丁們見眾人終於消停了,忍不住長出一口氣,抬起衣袖來擦臉上的油汗。然而還沒等將所有汗珠子擦乾淨,耳畔又忽然傳來了幾聲哭嚎。卻是呼延琮的親衛,跌跌撞撞地追了過來,要與大當家生死相隨。

    “你們幾個,不想裡邊的人死,就全給我站住!”對於腰間別著兵器,明顯做綠林打扮的親衛,莊丁們可不像先前對著老鄉一樣有耐心。將手中長槍在門前交叉一擋,大聲呵斥,“既然已經傷到了這個份上,就該各安天命。能治好,那是我們三當家醫術高明,若是萬一治不好,也是他命數該絕。你們這樣咋咋呼呼地跑進去,除了讓我們三當家分心之外,能起什麼鳥用?!”

    幾名親衛被訓得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哭得愈發絕望。不同於楊重貴和一眾騎兵,他們追隨呼延琮多年,早就知道自家大寨主曾經出爾反爾,曾經獨自入山追殺過石延寶。如今大寨主身負重傷,偏偏又落在了石延寶這個大仇人手裡,後者能不趁機往傷口處下毒,已經是難得的寬宏大度了,怎麼可能會盡全力施救?

    “閉嘴,都閉嘴。要哭喪去遠去哭去,別擾亂我們三當家施術!”眾莊丁素來瞧不起這種提著刀子殺別人時英勇無比,輪到自己這邊挨刀子就哭天蹌地的孬種,倒豎起雙眉,繼續大聲呵斥!“既然吃的是江湖飯,就得有橫死的覺悟。怎麼著也不能只准許你們殺人,卻不准你們挨刀!若有此等好事兒,老天爺也太不長眼睛!”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23:03
    第二章風雲(十)

    “行了,讓他們進來吧。否則,他們不可能放心!”寧子明的聲音從醫館里傳來,與莊丁們先前盛氣凌人的態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是,三當家。我們,我們也是,也是怕他們進去後亂闖亂動,耽擱了您救治病人!”莊丁們的臉色微紅,小心翼翼地解釋。

    “不妨!”寧子明的聲音再度順著窗口傳來,聽在幾名太行山親衛耳朵裡,如同梵唱,“他們既然是呼延大當家的親兵,應該分得出輕重。你越是攔著他們,他們反而越是沒個消停時候。”

    “是!”莊丁們不敢違拗,收起長槍,讓開院門。

    “謝三當家!”呼延琮的親兵們喜出望外,擦了把眼淚鼻涕,撒腿就往院子裡頭衝。才邁過大門沒幾步,卻又聽見寧子明在屋子裡邊大聲吩咐道,“窗子開著,你們如果不放心的話,站在窗外盯著我便是。注意,不要跨過窗子下那道灰線,也不要擋了外邊的陽光!”

    “是!”眾親衛有求於人,不能不低頭。仔細尋找開去,果然在距離醫館窗子四五步遠的位置,看到了一條由艾草灰撒出來的橫線。趕緊小跑著衝上前,貼著橫線的外側邊緣站了個筆直。

    有兩個膽大的鄉老也渾水摸魚衝了進來,隔著橫線,探頭探腦向裡邊觀望。只見先前那個狗熊般的傷患,已經被除掉了上半身衣物,用架子和繩索支撐著,盤坐在了靠窗的病榻上。前胸朝東,後背朝西,胸口處又粗又密的黑毛,被透窗而入的日光照得根根閃亮。

    粗密的黑毛下,則是一塊塊棱角分明的腱子肉。起伏虯結,好像隨時都能頂破皮膚而出。貼在右胸口那塊最大的腱子肉下邊緣,有一個鴿子蛋大小的傷口,正緩緩滲著膿血。脊背處,另外一個鴿子蛋大小的傷口,與其遙相呼應,剛好湊足了一對兒。

    “嘶——”一名鄉老見多識廣,立刻就倒吸了口冷氣。

    貫穿傷,這是如假包換的貫穿傷,傷者在不久之前,要么被利箭,要么被投槍,將右胸給刺了個對穿!

    怪不得先前大夥在此刻人身上聞到了屍臭味道,被刺穿了身體還能活這麼久還沒嚥氣,此人本身已經就是一個奇蹟。

    呼延琮的親衛們,到了此刻,卻已經哭不出來了。一個個用手摀住自己的嘴巴,瞪圓了淚眼,直勾勾地望著正在準備施救的寧子明,目光裡充滿了祈求。

    他們看到,已經換過了一身乾淨衣服鞋帽的寧子明,用乾乾淨淨雙手,親自端著一碗翠綠色的藥汁,一勺一勺灌進了呼延大當家口中。

    他們看到,喝光了藥汁的大當家,緊皺的眉頭居然快速舒展開去,表情如同熟睡的嬰兒般寧靜。

    他們看到,寧子明從小學徒遞上前的藥葫蘆裡,倒出了一顆紅色的藥粒子,乾淨利索地塞進了呼延大當家嘴巴。

    他們看到,幾個衣著乾淨的學徒,從外間屋子端進了兩個拳頭大的藥缽,裡邊跳動著隱隱約約的火焰。

    他們看到,寧子明與楊重貴兩個聯起手來,一人抓住一個藥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扣在了呼延大當家前胸和後背的傷口上——

    “嗯——”昏迷中的呼延大當家嘴裡忽然發出一聲悶哼,面目扭曲,猙獰如厲鬼。幾名親衛宛若藥缽扣在了自己身上一般,也跟著痛徹心扉。轉瞬之後,除了疼痛之外,他們隱約還感覺到,有一種奇怪的力量,正將自己的五腑六臟,一寸寸朝身體外邊拉。而雙眼所見,則是呼延大當家的前胸和後背扣著藥缽的位置,肌膚隱隱向外隆起,不停地戰栗,戰栗!

    “起!”寧子明嘴裡忽然發出一聲斷喝,不算高,卻讓窗外所有人同時打了個哆嗦。聽到命令的楊重貴迅速出手,和寧子明同時握住一個藥缽,奮力外拔。被綁在架子上,半昏迷狀態的呼延大當家疼得呲牙咧嘴,冷汗順著額頭淋漓而落。兩個藥缽盂從他的身前身後被扯了下來,裡邊裝滿了黑漆漆的紅!

    “再來!”沒等窗外的人驚呼出聲,寧子明又大聲命令。學徒們迅速送進裡邊著火的第二對兒藥缽,楊重貴與他默契配合,再度將呼延大當家身前身後的傷口,用藥缽盂扣了個正著。

    “嘶——!”窗外的旁觀者,個個倒吸一口冷氣。

    距離雖然隔得有些遠,他們卻能清晰地看到,呼延大當家的面孔已經痛得變了形。更能清楚地看到,呼延琮手臂和後背上,青筋根根跳起,不停地起伏震顫。但是,這當口,卻沒有任何人試圖出手阻止寧子明,為呼延大當家免除炮烙之苦。因為在前兩個藥缽盂取下來的同時,有股子濃郁的腥臭味道,已經破窗而出,瞬間就飄滿了整個醫館。

    不是屍臭,是血毒。在場幾個親衛,都明白那股刺鼻的腥臭味道因何而生。呼延大當家先前有血淤在身體裡,已經開始腐敗化膿。也就是他老人家身子骨強壯出奇,以往受得傷又足夠多,在體內已經形成了某種抵抗力,否則,根本不可能支撐到現在。

    “起!”“再來!”……

    “起!”“再來!”……

    ……“再來!”……

    寧子明的命令聲陸續從屋子里傳出,每一次,都令外邊圍觀者心臟抽搐。很快,兩個鄉老就支撐不住,相繼將頭轉過去,雙手摀住耳朵,背對這窗口開始瑟瑟發抖。彷彿那些藥罐,都是拔在自己身上,把自己的五腑六臟挨個給抽了個遍。

    幾名忠心耿耿的侍衛,雖然心理承受能力遠遠超過鄉老,卻也本能地將目光從呼延琮的傷口處移開,不忍再看。那些淤血必須先拔出來,否則大當家即便勉強保住性命,一身本事也喪失殆盡。如此結果對呼延大當家來說,還不如讓他立刻就在昏迷中死去。

    然而,如此小半罐子,小半罐子地往外拔,需要拔上多少回才能將體內的淤血給抽盡?,大夥卻誰也猜測不到!再來兩次夠不夠了?三次夠不夠了?四次……?

    每一次拔毒,都宛若一次炮烙,大當家,你可千萬要挺住,千萬要挺住!

    時間在期待中,忽然變得無比之緩慢。院子中的樹影,如同被一根根無形的釘子給釘在了地上般,遲遲不肯移動分毫。頭頂的陽光,也始終從一個方向照過來,照過來,照得心臟和皮膚,彷彿都已經冒起了青煙,隨時都會竄出半丈高的火焰。而從窗口處散發出來的腥臭氣味,卻越積越濃,越積越濃,濃得簡直令人無法呼吸……

    “行了,郭良,把這罐子藥湯給他餵下去,然後放他躺下,推到隔壁重彩號的房間裡頭安置!”就在院子裡所有人都準備拔腿逃走的前一個瞬間,寧子明的聲音再度從窗子里傳出,透著骨子說不出的祥和。“然後把這兩幅藥給他抓齊了,每天早晚各灌一次。以他的底子,運氣好的話,明天早晨就應該能醒過來開口說話。”

    “多謝寧將軍救命之恩!”沒等郭良等臨時學徒接茬儿,呼延琮的親兵們,已經齊齊在窗外拜倒,雙目含淚,叩首不止。

    如此神技,給多少診金都不算多。而他們,偏偏此刻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拿不出任何東西來相謝。

    甚至連他們自己的性命,這會兒還屬於不屬於自己也要打個折扣。呼延大當家在昏迷之前,曾經親口說過,從今以後要把他自己和屬於他的那份基業交給楊重貴。作為呼延當家的親兵,他們當然也只能跟著去,前路根本不能由自己來選擇。

    “不必客氣,首先是他身子骨足夠壯實,否則,我未必能救得了他。”寧子明朝窗外看了一眼,淡淡地擺手。

    用藥罐拔出體內淤血,在旁觀者看起來也許簡單。對於作為大夫的他而言,卻不異於一場生死惡戰。雖然僥倖獲得了最後的勝利,可整個人也被累得筋疲力竭。根本抽不出任何多餘精力,去計較對方拿不拿得出回報。

    一直在給他打下手的楊重貴,也累得幾欲虛脫。頭上新換的布帽,身上新換的外袍,連同腳下的軟布靴子,都濕得幾乎能擰出水來。然而楊重貴卻根本顧不上這些,只是稍稍調整了一下呼吸,就拱著手向寧子明施禮,“寧兄弟真乃奇人也!如此神技,習得其一,便可全天下橫著走。習得其二,便足以笑傲公侯。若是軍中有人能隨時施展此技,則每戰之後,不知道多少條性命能得以保全,被當成萬家生佛也不為過。”

    “楊大哥過獎了!雕蟲小技,雖然看似神奇,但終究難登大雅之堂!”寧子明笑了笑,側開半步,以平輩之禮相還。

    對方不擅長阿諛奉承,所以幾句臨時搜腸刮肚拼湊出來的好話,聽在耳朵裡頭卻生硬無比。即便以寧子明的稚嫩,都能立刻猜測得到,接下來,此人恐怕必有所求。

    果然,楊重貴把一套場面話說過,立刻轉向了正題,“不知道寧兄弟今後有何打算?汴梁雖然富庶,卻終究不是一個好的容身之所。若是寧兄弟不嫌棄的話,我楊家所在的麟州,倒是願意虛位以待。別的不敢保證,只要寧兄弟肯去,以前種種,再也沒人會提起!即便偶爾有一兩個不開眼的佞幸貪功,以我楊家的實力,也定能護得寧兄弟高枕無憂!”

    “多謝!不過,楊兄請准許我再考慮幾天!”寧子明愣了愣,非常快速地給出了答案。

    話雖然說得極為委婉,但其中拒絕的意味,卻已經呼之欲出。楊重貴聽得微微一愣,臉色微紅,眼睛迅速開始張大,“寧公子莫非已經有了去處?你別怪楊某多嘴,澤州雖然好,終究距離汴梁太近了些。而郭公子之父,據楊某所知,對朝廷極為忠心!”

    有些話,他不必說得太明。對方聽了之後,應該能領悟得透。大晉國早已人心盡失,根本沒有任何死灰復燃的可能。而常思也好,郭威也罷,都是劉知遠的老弟兄,跟劉知遠之間的情分決定了,他們輕易不會與小皇帝劉承佑對著幹。相比之下,坐擁麟州的楊家,和與楊家聯姻的折家,反而獨立性更強一些。只要不是公開造反,想庇護一兩個朝廷不願意看到的人輕而易舉。無論是誰當皇帝,也犯不著為了一個已經對朝廷構不成任何威脅的前朝皇子,而去冒將兩大重要邊鎮一起逼向遼國的風險。

    效果也正如楊重貴的期待,寧子明迅速從這一段話語裡,領悟到了全部隱藏涵義。但是,他卻笑得愈發從容,雙目當中的光芒也更加堅定,“多謝楊兄收留,但寧某以為,自己的路,還是自己走為好。趁著現在還年少,即便經歷些風浪也不會失去了銳氣。哪天若是真的無處安身了,一定會想到楊兄今日的邀請。就是不知道屆時,楊家的麟州,還能否給寧某騰出來一個開醫館的地方?”

    “當然可以!楊家隨時恭候寧兄弟的大駕!”楊重貴昂起頭,答應得毫不猶豫。內心深處,卻隱隱湧出了幾縷酸澀的滋味。不太濃,卻也足以令他放棄跟對方進一步結交的打算。

    “如此,寧某就先謝過了!”寧子明退開半步,長揖及地。

    如果是半年之前,楊重貴做出同樣的邀請,他也許會為之怦然心動。然而,現在,他卻不想再托庇於任何人,包括曾經保護了他多時的常思。

    別人給的,終究是別人給的。

    既然能給,也能隨時拿回去。

    他需要的是,完全屬於自己的一份力量。

    腳下這片土地,恰恰提供了這種可能!

    起風了,雲氣翻捲,幻做漫天龍虎。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23:05
    第三章收穫(一)

    “這副藥您先照著方子連吃三劑,然後再來一次,我根據病情變化進行增減。您這個病,關鍵在於調養,而不是吃藥。是藥三分毒,吃多了又害無益。至於您老先前提到的補品,再金貴的補品,實際上都不如每日按時清粥小菜!”放下毛筆,趁著剛剛開好的藥方在陽光下曬乾的功夫,寧子明非常細心的提醒。

    “哎!,哎!鄭三爺您說得是,小老兒回去之後,立刻把那些亂七八糟的補品全都扔到陰溝裡頭去!”一位花白鬍子的患者連聲答應著,快速搶過藥方,寶貝般揣在了懷裡。

    另外一位鬚髮全白的老者,迫不及待地衝上前,滿臉堆笑:“三當家,我的好三爺,可輪到我了!小老兒為了找您看病,坐著馬車整整跑了兩天一宿!好不容易到了山外頭,卻又……”

    “您先把左胳膊放在這個枕頭上,讓晚輩給你號號脈!”寧子明和顏悅色打斷,心中卻苦水宛若泉湧。

    自打將呼大當家從鬼門關前拉回人間之後,他就徹底坐實了“神醫”之名。李家寨周圍十里八鄉的百姓,只要遇到稍微麻煩點的疑難雜症,全都坐著馬車、毛驢兒往他這裡跑。甚至更遠一些定縣、易縣、雄州,也有不少有錢人家的老漢,冒著能將人曬出油來的秋日朝李家寨趕。

    結果他這個聯莊會的三當家,每天用在處理莊務和操演兵馬上的精力和時間,還沒有用在給人看病上一半兒多。並且幾乎是每天都要耗到夕陽西下,才有機會停下來歇一口氣兒。

    今天很顯然又是一個忙碌的日子,寧子明坐在屋子裡朝外望去,前來問診的病患們,已經從正房門口一直排到了大門口。並且大門之外,還不停地有祈求聲音傳進來,請已經排在前面的人加快速度,不要耽擱神醫的功夫,更不要耽擱大伙的問診時間。

    好在大部分病患的情況,都不算太複雜。在這三十歲就可以自稱老夫的時代,許多難以治癒的惡疾根本沒機會出現。所以寧子明憑藉自己的“半水醫術”,倒也能應對自如。只是日復一日的望聞問切,實在令人乏味得狠。有時候診著診著,他就開始神不守舍。手上機械地做日常的那些動作,嘴巴機械地說日常那些套路話,眼睛裡的所有患者之名字和相貌,卻漸漸沒有了任何差別。

    “沒人了,你先喝碗水吧!”不知道機械地重複了多少次之後,正準備去“切脈”的手指,忽然觸摸到一個溫暖光滑的瓷面兒。

    寧子明打了個哆嗦,眼神迅速恢復了明亮。這才發現,今天的病人已經全都診治完畢了。自己手指所觸,正是一個青灰色的瓷杯。杯子口處,隱約有一縷白霧縈繞不散,恰似他現在的心情。

    “看什麼看?又不是第一次遇見!”陶三春臉色瞬間漲得通紅,將杯子用力朝寧子明的右掌心一塞,轉過頭,如飛而去。此刻所展示出來的一身輕功造詣,恐怕連扶搖子看到了,都要甘拜下風。

    “唔!”寧子明又愣了愣,望著陶三春迅速消失的背影,笑容漸漸湧了滿臉。

    春妹子似乎,也許,好像,喜歡上了自己。雖然還不太確定,卻讓他心裡多多少少有一些得意。此刻的他,沒有二皇子的顯赫身份,也不再是需要人可憐保護的那個寧小肥。平生第一次完全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而活著,活得最為真實,最為本我。

    而這時候能贏得一個美女的芳心,似乎格外令他感到高興。即便沒有記憶中那段姻緣的碎片存在,他心頭也會暖融融的,蘇甦的,彷彿施展妙手將日光裁下了一段,偷偷地藏在了自己懷裡一般。

    “春燕春燕,兩兩相伴。銜泥壘窩,蹲巢孵蛋。非妾心急,春日苦短!”呼延大當家的破鑼嗓子,很煞風景地在廂房裡頭響了起來,將寧子明好心情瞬間給攪了個稀巴爛。

    這個粗胚,可不會吟什麼“蒹葭蒼蒼”,更不懂什麼“山有木兮木有枝”,只要開口,就是最直接最粗俗的河北俚歌。

    “孵蛋孵蛋……”

    “呯!”一塊拳頭大的土坷垃,隔著院牆,準確無比地落入了廂房當中。

    呼延大當家的俚歌被粗暴地打斷,直氣得兩眼發紅,梗著脖子大聲嚷嚷:“沒良心的野丫頭,我這是在幫你,你知道不知道?!臉越白的人心眼而越多,你現在不抓緊機會跟他直來直去,非要跟他比心眼兒……”

    “我自己樂意,你管不著!”又是一塊土坷垃飛進廂房,緊跟著還有一聲含羞帶怒的抗議。隨即,腳步聲突然響起,又急速去遠,院內院外,轉瞬鴉雀無聲。

    “呼——”寧子明無可奈何地對著天空吐了口氣,站起身,出門走向廂房。

    呼延大當家的身子骨和恢復能力,都遠遠超過了常人。在被拔出體內的淤血之後的當天夜裡,就恢復了神智。三天后,便能自己下床扶著院牆小步溜達。如今他既然已經能引吭高歌,就沒必要繼續留在醫館裡頭了。早日返回太行山,大傢伙的耳朵好歹都能落個清靜。

    誰料還沒等寧子明走到廂房門口,呼延琮彷彿早有預料般,已經大模大樣地迎了出來。先拱手做了個揖,算是給救命恩人見了禮。隨即,便將話頭一轉,笑著追問道:“怎麼?嫌我剛才多嘴了?別人又不全都是瞎子,你們倆整天郎情妾意,難道我不多嘴,大傢伙就全都看不見? ”

    “大當家誤會了,寧某並非為此事而來!”寧子明笑了笑,輕輕擺手。

    他數日前為呼延琮治傷,是看在楊重貴的面子上,與傷者本人關係不大。所以,雙方之間談不上什麼交情。至於去年被呼延琮追殺的舊怨,隨著呼延琮決定投奔楊重貴,也徹底失去了繼續計較下去的意義。畢竟呼延琮並未親手殺死他和他身邊任何人,反而替他解決掉了居心叵測的李晚亭。

    “那你又是為了什麼?”見寧子明言談舉止間,始終帶著一股子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呼延琮迅速收起了笑容,“診金的話,請且寬容些時日。待某家派人回山上交代一下,保證一文錢都不會少你!”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23:07
    第三章收穫(二)

    “診金就算了!”寧子明又笑著擺了擺手,感覺到自己後腦勺處有頭髮微微豎起。

    跟呼延琮這種人,根本甭指望能以正常方式交流。別人都以粗鄙蠻橫為恥,而呼延琮這個表面看似粗豪,事實上卻無比精明的綠林大當家,卻把江湖人身上常見的粗鄙與蠻橫,當成了盾牌和盔甲,使得出神入化。一遇到風吹草動,就擺出幅我就是個不知道好歹的粗胚,我就是個不講道理的無賴,你能把我怎麼著的模樣。讓對手根本無從下口。

    “那某家就多謝了!”呼延琮明明能看出對方眼睛裡的頭的鬱悶,反而愈發將“盾牌和盔甲”使得密不透風。“某家在太行山上,光是嫡係部曲和他們的家眷,有兩三萬人呢。雖然說今後陸續都會搬去麟州,可想要在麟州重新安頓下來,恐怕開銷不會太小。所以就不打腫臉衝胖子了!這份人情,且容某家今後再找機會回報!”

    囉哩囉唆說了一大堆,內容卻可以直接歸結成兩句話。要錢?沒有!要人,人早就歸了麟州楊家,也沒有!

    至於'日後找機會回報救命之恩'云云,那也得找得到才成。如果找不到,那就只能一輩子都欠著,誰也不能說咱呼延大當家賴賬。

    “人情就算了,你既然是跟楊大哥一起來的,寧某就沒理由,看著你去死!”寧子明被說得發怒也不是,不發怒也不是,深吸了一口氣,決定直來直去,“如今既然大當家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太行山那邊也有一大堆事務等著你。所以寧某就開了幾個調養的方子,免費送給大家。您老只管拿回去後抓了藥,慢慢喝。不用一直憋在醫館裡,這對您的身體和心神都不好!”

    說著話,將早就準備好的藥方拿出來,雙手遞到了呼延琮面前。

    “這……”光算計著不能讓寧子明拿救命之恩來要挾自己,卻沒算計到對方會直接下逐客令,呼延琮愣了愣,臉上一片滾燙。“那某家多謝二皇,寧兄弟費心了。小乙,你幫我把藥方收起來。然後跟老刀他們一起去收拾行禮。咱們這次出來的時間的確夠長了,該回去跟孟老二他們打個招呼了!”

    後面幾句話,完全是跟他自己的心腹親衛說的。名字喚做“小乙”的親衛大聲回應了一句“是!”,走上前,劈手從寧子明手裡拿過藥方,轉身大步流星而去。

    寧子明也不計較此人的失禮,衝著呼延琮拱了拱手,也轉身離開。才向回走了三五步,卻又聽見呼延琮在身後大聲喊道:“且,且慢。二皇,寧公子,某還有幾句話想跟你當面交代清楚。”

    “哦?”寧子明眉頭微微一皺,停住腳步,轉過身,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大當家有話儘管直說,寧某洗耳恭聽。”

    “這個,這個……”呼延琮用力活動了幾下胳膊和大腿兒,藉以掩飾此刻自家心內的尷尬,“去年去追殺你,是因為山寨收了別人的好處,並非,並非某家真的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

    “我早就知道了!呼延大當家還有別的事情麼?”寧子明笑了笑,嘴角微微上翹。

    有人出錢給太行山,呼延琮就接了對方的單子去砍自己的腦袋。對黑道和綠林來說,這是司空見慣的交易,算不上什麼大錯。但是對於自己這個被交易的對象而言,卻是一場從天而降的死劫。所以自己可以承諾不會報復,卻絕對不會原諒。

    “某,某……”被寧子明眼睛裡流露出來的淡然,弄得心裡有點兒發虛,呼延琮抬手搔了搔自己許久未洗過的腦袋,繼續訕訕地補充,“某雖然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但,但回去後絕對不會亂說。從今往後,再提起你來,就是寧公子,或者鄭子明。絕不會再涉及前朝!”

    “多謝了!”寧子明臉上的笑容多少有了幾分溫度,輕輕頷首。

    “某,某此番回去之後,肯定要帶著麾下弟兄去投奔楊將軍。綠林大當家,是永遠不會再做了!”呼延琮又搔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臉紅得愈發厲害,“但,但山寨之中,肯定,肯定會有許多人,不,不想去麟州那麼遠的地方過活。某,某看你有留在此處,落地生根的念頭,就想,就想問你一句,可不可以替某收留一部分人?某保證,他們都是普通百姓,只要下了山,永遠不會重操舊業!”

    “這——,大當家這是什麼意思?”寧子明臉上的笑容,迅速被困惑給取代。看著呼延琮的眼睛,眉頭緊鎖。

    他的確準備暫時留在李家寨,而不是跟柴榮、趙匡胤二人一道返回汴梁。這個想法,他曾經跟楊重貴明說過,也已經取得了柴榮和趙匡胤兩人的讚同。前者非常遺憾無法請他去麟州做客,柴大哥和趙二哥,則是出於不能將聯莊會再便宜了孫氏一族的由頭,對他的想法表示了支持。

    有這麼一根釘子在,義武軍節度使孫方諫,在定州就做不到隻手遮天。而將來郭威如果有意整頓河北,位於太行山腳下,臨近拒馬河李家寨,便會成為擺在河北眾多諸侯背後的一步妙棋。至於聯莊會和李家寨的存在,符合不符合朝廷規矩,那對於樞密副使郭威來說,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只要他稍微動動嘴,自然會有人上趕著將聯莊會從一支民間結寨自保力量,直接升格成軍寨。屆時,履歷清白,數月之前又曾經在易縣建立過殺賊之功的刀客鄭子明,順理成章就會被委任為一方巡檢,誰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注1)

    然而這些都是弟兄們之間的事情,與呼延琮和太行山群賊有什麼關係?雙方之間根本談不上什麼交情,憑什麼要替他接手被麟州淘汰下來的老弱病殘?

    “二,寧,寧兄弟,你且聽某把話說完!”被看得額頭上汗珠亂冒,呼延琮將自己的眼睛努力挪到一邊,大聲補充。“某家不是那沒良心之輩,欠了你的人情還要再賴上你。某家,某家真的只是想給山中的一部分人找條活路。你甭聽外邊傳言說,某家坐擁太行山弟兄好幾十萬,那,那都是虛的。事實上,山中大部分人也靠種地過活,跟外邊沒什麼兩樣。若是按照朝廷的規矩整編,能當兵吃飯的,也就是幾千人。剩下的,要么去麟州那邊種地開荒,要么就得自生自滅。某家想著,反正都是開荒種地,在哪種不都是一樣?這定縣周圍,也到處都是無主荒田。他們來了,就能自己養活自己。你需要付出的,只是給他們一個正經百姓的名分而已。”

    注1:巡檢,五代地方武職。最早設立於後唐莊宗時期。掌管一縣或者數縣的地方武裝,級別不固定,視所掌握的兵員人數而異。水滸傳中,關勝在最初的職位便是巡檢。明代後,巡檢成為縣令之下的固定官職,低於縣尉,類似於現在的派出所長。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23:09
    第三章收穫(三)

    只要一紙文告,證明來定州安置的男女都是良善百姓,就可以獲得成千上萬的丁口,並且這些丁口還自帶安家費用,無須寧子明再操心分毫!這筆買賣,怎麼看,怎麼合適!

    然而,憑著對呼延大當家人品的認識,寧子明卻不太敢相信自己有能耐從此人身上占到任何便宜,先皺著眉頭沉吟了片刻,隨即笑著拱手,“承蒙大當家如此看重,寧某感激不盡。然寧某畢竟剛剛於此地立足,人微言輕,很難插手地方上的政務……”

    “那姓孫的已經把他自己送上門來了,你豈有不狠宰他的道理?”不待他把話說完,呼延琮騰地一下跳起來,大聲打斷。“況且他既然已經變成了文官,政績就得擺在第一位。一年之內,全縣丁口翻倍,如此潑天大的功勞,他,他恐怕做夢都會笑醒,怎麼可能怪你多管閒事?!”

    這話,可就與他呼延大當家的粗胚形象格格不入了。非但暴露出了他對太行山兩側民生情況的清晰把握,連他對官場規則的細緻了解,也一併展示無疑。

    定縣因為距離漢國和遼國的臨時邊界太近,以往曾經多次遭受戰火。每一次都是兵過如梳,匪過如篦。連續數年折騰下來,全縣人口已經降到了不足唐末時的兩成。並且剩下這兩成人口,眼下還要么集中在縣城附近,要么集中在太行山腳下。在縣城和太行山之間,則是大片大片的無主荒地,一個又一個廢棄的村寨。每每到了晚上,狼和野狗的號叫聲不絕於野,鬼火繞著空無一人的村莊滾來滾去……

    如此惡劣的現實情況下,想要恢復市井繁榮,想要收取充足的稅賦,吸引和安置流民就成了地方官府的唯一選擇。朝廷方面從休生養息角度考慮,也把安置流民墾荒,當成了地方官員重要政績審核目標。所以如果寧子明能出面擔保,從太行山里頭出來的百姓不再重操舊業,縣令孫山就只會唯恐出來的人丁不夠多,絕對不會因為這批人的出身問題,就硬將已經砸在自家腦門兒大功向外推!

    “如此,寧某倒可以勉強一試!”雖然不像呼延琮一樣滿肚子都是心機,寧子明悟性卻不差,很快想清楚了其中關翹,輕輕點頭。

    呼延琮立刻大喜,唯恐他反悔一般,迅速敲磚釘腳,“那咱們倆就說定了,墨家回去後就安排小乙帶著人過來找你。咱們趁著入冬之前,先安置上一批。只要他們能順利落下腳來,其餘的在明年開春後,就好辦多了!”

    “這麼急?”寧子明警覺地皺了下眉頭,低聲質疑。

    “不抓緊點兒時間,怎麼趕得上明年春播!這擺弄土地的事情,向來最是嚴苛,春天時多耽擱三五日,秋天是往往就意味著少收兩成的糧食!”呼延琮擺擺手,又開始信口開河。

    跟這種人打交道,你若是不時刻留著神,肯定會被他粗豪的外貌和舉止所矇騙。寧子明吃過虧,所以乾脆選擇直來直去。不管呼延琮把理由說得有多動聽,都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只見他,猛然間把手一擺,大聲打斷:“既然如此,寧某屆時就多花費一些心思盯在上面,盡量不辜負大當家所託便是。不過……“”

    “不過什麼?寧兄弟儘管說!”呼延琮的話頭被攔,臉色微變,乾笑著催問。

    “他們既然都已經金盆洗手了,昔日所用的鎧甲兵器,就別留在身邊了吧。寧某的聯莊會剛好有幾間倉庫空著,可以先替他們保管起來,等哪天他們後悔了,還想去聚嘯山林,再來找寧某領回便是!”寧子明笑了笑,和顏悅色地開出了自己的條件。

    “你……”呼延琮的兩隻眼睛裡頭,迅速寒光閃爍。然而,只是短短的一瞬,他就努力將寒光全都藏進了心底,“寧兄弟,你可真夠精明的,連這點兒便宜都好意思佔!”

    “不敢,不敢!”寧子明笑了笑,謙虛地拱手。“班門弄斧耳!大當家築巢的本事,才是真正的高明!”

    “你……”呼延琮的眼睛裡,寒光又是一閃,隨即,就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踪。“你不去做生意,真是虧大了!兩百口舊鋼刀,八百桿舊長槍,六百件舊皮甲。只能這麼多了,再多,某家只好讓弟兄們去別的縣安置!”

    “其實,呼延大當家沒有必要如此。楊將軍向來出言必踐!”寧子明不肯跟著他的思路走,沒有直接討價還價,而是不動聲色地“點”了一句。

    “三百口鋼刀,一千桿長槍,八百件皮甲。不能再多了,不能再多了,再多,某家真的要元氣大傷了!”呼延琮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哭喪著臉,開始故意裝可憐。

    “成交!”難得逼著對方說了句實話,寧子明不為己甚,迅速舉起了右手,掌心與呼延琮遙遙相對。

    “奶奶的,虧死了!誰叫某家欠了你一條命呢!”呼延琮怏怏地舉手,與他的掌心半空相擊。

    相擊之後,兩人相視而笑。彷彿一頭老狐狸和一頭小狐狸,都在對方的眼睛裡頭,看到了幾分自家的影子。

    “你隨時可以反悔!”緩緩收回目光,寧子明非常有風度的提醒。

    “某家從來未曾懷疑過楊無敵的人品,但楊無敵是楊無敵,麟州是麟州!”呼延琮也將自己的目光藏起來,臉上的笑容隱隱有些發苦。

    寧子明又笑著搖了搖頭,卻不再多說一句話。轉過身,快步離去、

    既然摸不清對方的路數,就更不能被對方的話頭帶著跑。剛才的他,就差一點兒,因為順口多聊了幾句,而上了呼延琮的大當。

    他最初本以為呼延琮真的只是為了就近安置太行山上的盜匪眷屬,才求到了自己頭上來。誰料現呼延琮表現得竟然如此迫不及待,彷彿一天時間就要把太行山搬空般。這讓他心中陡生警惕,立刻就又多留了一個心眼。結果不推敲不知道,一推敲,卻豁然發現,原來所謂安置眷屬,只是呼延琮拋出來的一個幌子,其真實目的,卻是狡兔三窟。、

    太行山是一處,定州是一處,麟州是第三處。

    萬一他呼延琮哪天在麟州無法立足,立刻抽身而退,至少還有太行山和定州兩處巢穴可選。無論回去當山大王,還是重新拉起一哨兵馬到別的諸侯麾下謀出身,都進退從容!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23:10
    第三章收穫(四)

    楊無敵是楊無敵,麟州是麟州。

    在一大堆或真或假的話裡,唯獨這一句最讓寧子明印象深刻。

    楊重貴和呼延琮二人惺惺相惜,楊重貴為了救呼延琮一命不計較代價,呼延琮也可以放心大膽地把自己的性命和前途都交託給楊重貴。但楊重貴身後的麟州楊家和呼延琮,卻沒這份交情!

    所以,雖然隱約看清楚了呼延琮的留退路之舉,寧子明卻不覺得這種行為有什麼不對,相反,在內心深處,他倒是更加欣賞這位呼延大當家,有勇有謀,任何情況下頭腦都能保持清醒。

    因為寧子明自己,現在面臨的某些情況,與呼延大當家,也有幾分類似。

    他曾經跟柴榮同生共死,他相信柴榮不會辜負自己,他自己這輩子也不會辜負柴榮。但是,他跟柴榮背後的郭家,卻沒任何交情。

    他之所以主動提出來自己留在李家寨,一方面是由於捨不得寨子裡那支親手訓練出來的隊伍,另外一方面,何嘗沒存著給自己留條退路的心思?

    如果他冒冒失失地跟隨柴榮去了郭威那裡,而郭威並不想為他提供庇護。非但柴榮會非常難做,他自身的安全,也將徹底失去保障。而留在李家寨,非但可以真正擁有一支完全屬於自己的力量,而且讓柴榮與郭威父子兩個之間,也有了轉圜的餘地。

    如果郭威不願意為了幫助他而引起小皇帝猜忌,只要柴榮偷偷送一道消息來,他立即就可以帶領聯莊會的人馬躲向澤州。如果郭威肯看在柴榮的份上給提供他一點幫助,他自然也不吝於讓手中這支兵馬成為郭家勢力在河北的一個觸角。

    經歷了那麼多的風雨,如今的寧子明,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一片白紙般的寧小肥。當初稍顯肥胖的身軀,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得非常魁梧偉岸。當初那顆曾經單純的心臟,也早就被磨出了七竅玲瓏孔。雖然,每一個玲瓏孔的形成,都伴隨著鮮血淋漓。

    “你可以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卻必須知道自己準備去哪?”當晚一個人獨處之時,寧子明對著跳動的燈光,幽幽地說道。

    菜油燈很暗,將少年人身影投在剛剛塗抹過白堊粉的牆壁上,高大而又神秘。

    第二天早晨醒來,照例是先要去操練一個半時辰的兵馬,然後趕在下午醫館開始接診之前,處理聯莊會和李家寨的日常事務。

    知道呼延琮傷愈回山之後,楊重貴也很快就會護送著大哥柴榮和二哥趙匡胤離開,寧子明就盡量一個人把莊子裡的大事兒和小事兒全獨自承擔起來,而不是再去勞煩大哥和二哥。

    柴榮和趙匡胤兩個,也都分得出輕重,非但不在乎老三大權獨攬,反而主動退居幕後,只是在寧子明實在需要幫助的時候,才偷偷指點一二。

    如此一來,寧子明每天雖然忙得腳不沾地,在聯莊會和李家寨的威望,卻是與日俱增。對日常軍務和政務的熟練程度,也是突飛猛進。大多數情況下,聯莊會的日常事務,他只需要三言兩語,就能處理得井井有條。偶爾遇到以一些相對複雜的情況,稍作斟酌之後,也能解決得八()九不離十。

    柴榮見此,便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必要再於李家寨做任何耽擱了。跟楊重貴商量之後,決定下一個黃道吉日,就啟程返回汴梁。臨出發之前的告別宴上,又特地派人請來了定縣縣令孫山列席,當著一眾地方鄉賢的面兒,端起酒杯笑著告誡道:“過去你不清楚我們三兄弟的來歷,我們也沒來得及自報家門。所以彼此之間有什麼誤會,責任也不完全在你。咱們從今天開始,這些誤會就都一筆勾銷了,雙方都不要再提。但我家三弟留在這裡練兵,卻是受了家父的委託。所以,能行方便處,還請孫大人多行方便。家父做事向來恩怨分明,絕對不會辜負地方上的任何善意!”

    “應該的,應該的,郭樞密終日為國操勞,我等能替他老人家做一些事情,乃是應盡之責,豈敢談什麼回報?!”縣令孫山正愁攀不上郭威這條大粗腿,聽柴榮說得認真,立刻放下酒盞,拱著手連聲答應,“非但下官自己,家叔父也曾經說過,他非常佩服令尊為國為民的胸懷,願意追隨在老大人鞍前馬後。”

    “當真?”柴榮的眉毛迅速向上一跳,目光瞬間明亮如電。

    縣令孫山被看得彷彿全身**,從頭到腳藏不住任何東西。頓時額頭見汗,將腰桿又多彎下去數度,結結巴巴地補充道:“下官,下官豈敢在這種事情上撒謊。萬一傳錯了話,即便郭樞密使他老人家大度,懶得追究。家,家叔也肯定饒不了下官。公子您放心,家叔父雖然出身寒微,卻言出必踐。只要我孫家還在定州一天,三爺的事情,就是我孫家的事情,無論要人,還是要錢,我孫家都絕不含糊!”

    “那郭某,就先代家父謝謝孫節度,謝謝縣令大人了!”柴榮放下酒盞,退後半步,鄭重給孫山還禮。

    對於孫山這個沒有脊梁骨的縣令,他可以隨便敲打拿捏。然而涉及到站在孫山背後的義武軍節度使孫方諫,他卻必須給與足夠的尊敬。雖然跟義父郭威相比,孫方諫僅僅相當於皓月前的一隻螢火蟲。但是螢火蟲聚集得足夠多時,照樣能夠令月光黯然失色。

    能不花任何代價為義父郭威拉一個盟友,柴榮絕不會蠢到將其變成敵人!能花費一些代價搭上郭威的線,縣令孫山也不會蠢到去計較柴榮的態度為何前後大相徑庭。如此,雙方倒是很快就達成了共識:放棄前嫌,著眼於將來。

    以前派人追殺三兄弟和放任“山賊”攻打李家寨諸事,無論是孫家參與也好,沒參與也罷,郭威都不會再計較了。今後義武軍上下,會對鄭子明的聯莊會,在力所能及範圍之內,提供最大的支持,並且對內對外,都與郭樞密使共同進退。

    而大漢樞密副使郭威,則會在必要時刻,在朝堂上為孫方諫,為義武軍直言,力陳他們的處境艱難和對朝廷的耿耿忠心。讓皇帝陛下知道,遠在千里之外,還有這樣一群人以身許國。當然了,遇到升遷、擴軍、調撥器械等小事兒,也請朝廷念在義武軍上下的都忠心可嘉的份上,多少給一點點兒甜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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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收穫(五)

    一頓飯,賓主各取所需,吃得盡歡而散。

    第二天趕了一大早,楊重貴點齊了麾下兵馬,將柴榮和趙匡胤兩人團團護衛在隊伍正中央,迤邐離開了李家寨。寧子明親自將兩位哥哥送出了山區之外,依依惜別,直到隊伍都走得快看不見了,才緩緩轉身返回。

    平生第一次獨擋一面兒,旁邊沒有韓重贇、楊光義、柴榮、趙匡胤這等好朋友出謀劃策、提醒指點,在返回李家寨的最初數日,寧子明難免手忙腳亂。

    然而忙歸忙,他的精神,卻是難得地輕鬆。不再去擔心自己給別人招來災難,不再糾結於自己姓氏與過往,不再困擾於夢境裡的某些碎片是幻是真……

    聯莊會掌握在他自己手裡,各莊的精銳莊丁掌握在他自己手裡,未來的出路,似乎也隱約有了具體方向。只要他自己不刻意去強調,人們早晚會徹底忘記他是個失了國的皇子。他從現在起可以真正的做一回自己,無論名字是寧子明,還是鄭子明!

    時間在忙碌中過得飛快,幾乎在一眨眼的功夫,山間樹梢上的柿子就由淡黃變成金紅。聯莊會的諸多事務,在不知不覺間迅速返回了正軌。莊丁們輪訓,也悄然而迅速地恢復如常。某些原本打算趁著柴榮離開後“有所作為”的鄉賢,在明里暗裡破了數個釘子之後,最終不得不承認,即便沒有柴榮和趙匡胤兩個幫忙,三當家鄭子明依舊可以輕易把自己碾得粉身碎骨。於是乎,他們只好收起了各自的小心思,老老實實唯三當家馬首是瞻。

    當樹梢上的柿子由金紅色,又變成了亮紅色,並且開始陸續往地上掉的時候,郭威的女婿張永德,以宣旨欽差的身份,帶著一份聖旨,一份邸報,和一套五品官服,大張旗鼓地趕到了李家寨。

    在聖旨中,小皇帝劉承佑不吝讚美之詞,大肆讚揚了義民鄭子明今年春天時在易水河畔,與郭榮、趙匡胤兩個一道挺身殺賊的壯舉,並期望他能夠再接再厲,永遠為朝廷守護一方百姓平安。

    為了表彰他當初的壯舉,以供全天下有勇力者效仿。皇帝陛下決定,破格提拔鄭子明為易、定、深三州巡檢,職秩正五品,有權監督上述三州的鄉兵徵募、訓練情況,並負責緝拿、剿滅上述三地的土匪流寇。

    當然,這些權力大部分都是紙面上的。如果鄭子明真的被聖旨上的話給鼓勵得頭腦發熱,跑到定州和深州的地面上去指手畫腳,估計很快,汴梁那邊就會接到鄭巡檢在外出途中遭遇不明盜匪,以身殉國的消息。至於這夥來歷不明的盜匪為何會對巡檢大人的行踪瞭如指掌?,並且他們為何能聚集起上千人的隊伍去攻擊朝廷命官卻不被地方上察覺?則屬於不是秘密的秘密,朝堂中的高官聽到消息之後個個都能猜測得到,卻誰都不會宣之於口。

    邸報上,則介紹了大漢國最近發生的幾件大事。

    第一件為數朝元老馮道之子,秘書省校書郎馮吉,拒絕了契丹人的高官厚祿拉攏,毅然南歸為大漢效力。朝廷為了嘉獎他的忠勇,特加封其為隕縣侯,並實授工部侍郎之職。

    第二件印刷在邸報上,向全天下廣為傳播的大事,乃為馮吉所帶回來的一份傳位詔書。詔書中,前朝亡國之君石重貴,知恥而後勇,冒死將江山傳給了大漢國的已故皇帝劉知遠。並且鄭重宣布,石家子孫,將永遠不得再對皇位生非分之想。否則,便被視為石氏一族的叛逆,永遠逐出家門。

    第三件,則是小皇帝劉承佑,對石重貴慷慨傳位給自家父親的回報。因為石重貴膝下的兩個皇子都生死不明,所以朝廷經過反复搜尋,才終於找到了石重貴的一個遠房侄兒,名字叫石延輝,加封其為寧王、遙領兗州刺史。留在汴梁替石家看護祖宗祠堂,保證石家香火永遠不斷。

    第四件……

    “寧公子不必為此事煩惱。臨來之前,君貴曾經託我給你帶了幾句話,說眼下最重要的是,讓朝廷放棄對石氏一族的戒備。至於認祖歸宗,卻不必急在一時。真的到了符老狼的那種威望,想姓符還是姓李,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天底下誰都說不出什麼來!”當外人都相繼告退之後,傳旨欽差張永德,拉住寧子明,以自家人的口吻,低聲勸說。

    跟他一起來李家寨的,還有柴榮的心腹家將郭信。所以寧子明不用懷疑這番話的真偽,想了想,強笑著拱手,“多謝郭大哥和張大哥指點,其實目前這種結局,對我來說最好不過。石家的列祖列宗不會缺了四時的祭祀,而我自己,也徹底落得一身輕鬆。”

    “你果然像君貴說的那樣,拿得起,放得下!”張永德聞聽,心中頓時悄悄鬆了口氣。笑了笑,繼續補充,“當日你們擊殺契丹人,又放馮吉離開的經過,老大人和馮太師都已經知道了。馮太師為此,還借督運糧草的由頭,專門去了一趟前線,當面向老大人致了謝。”

    悄悄看了看寧子明的臉色,他稍作停頓,隨即又繼續補充,“此番朝廷將衣帶詔的事情公之於眾,也是馮太師的主張。一則可以讓皇上放棄對石家的敵意,二來,也能讓契丹人徹底斷了挾前朝天子以令中原諸侯的念想!”

    “嗯!馮太師果非常人。只是如此一來……唉!”寧子明嘆了口氣,紅著眼睛搖頭。

    父親寫衣帶詔傳位於劉知遠的事情一送回中原,劉家江山從此就徹底名正言順,石氏一族僅存的任何男丁,也從此徹底失去了對朝廷的威脅。劉承佑當然就沒有必要,再對石氏一族趕盡殺絕。父親寫下衣帶詔的初衷,恐怕正是出於這個目的。但如此大張旗鼓的將整個事情經過以邸報的方式公之於眾,卻是將衣帶詔的原有價值,又迅速放大了無數倍。

    契丹人無法再挾天子以令諸侯;諸侯無法再隨便輔佐一個姓石的少年起兵造反;石家子孫,包括寧子明這個稀里糊塗的二皇子,也不可能再找機會登高一呼……

    大漢國瞬間獲益無數,唯獨石重貴本人,其行為被契丹細作傳回遼東之後,恐怕不死也得被活活剝掉一層皮!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即便朝廷不將此事刊刻於木板之上,印發天下。早晚契丹人那邊也會得到消息。但,但先,先帝那邊,未必會性命之憂。遼國無法再利用他的帝王身份圖謀中原,卻依舊可以押著他誇耀武功,震懾周邊。殺了他,反倒顯得遼國君臣心胸狹窄,令高麗、室韋、党項等族,心生疑慮!”張永德非常聰明,聽到寧子明的嘆息聲,立刻就將他心中的想法猜出了大半兒。沉吟了片刻,繼續小聲開解。

    “多謝!希望如此!”寧子明沖他拱手致謝,臉上的笑容裡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苦澀。

    在他內心深處,對石重貴的感情非常複雜。一方面將此人當成了自己的父親,很是為其所表現出來的勇敢和堅韌品質而自豪。另外一方面,卻對此人做事時的不管不顧,非常地無可奈何。

    當初不考慮後果向契丹宣戰時如此,被俘後想盡一切辦法傳回衣帶詔時如此,與自己見面時矢口否認父子關係時也是如此!

    如果僅僅作為一名將軍,或者一個普通朋友,父親石重貴的勇敢、堅韌和果決,會令許多人佩服得伸出大拇指。可偏偏他卻是一個皇帝,過分的勇敢、堅韌和不管不顧,匯聚在同一個人身上,就會迅速化作一個致命的弱點。讓他先是丟掉瞭如畫江山,如今又要主動把脖子伸到契丹人的屠刀之下!

    寧子明最近這段時間裡,沒有想過去找父親嘴裡那兩個舅舅,那兩個可以證明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舅舅。也沒有委託柴榮和趙匡胤兩個幫助自己去查證此事。對他來說,無論是不是親生,根本不重要。

    他是被石重貴夫妻當作親生兒子養大,這是事實!他與別的孩子一樣從來沒缺乏過父母的關愛,這也事實!在石重貴登基之後,他與哥哥一樣,被加封了刺史職位,遙領同樣一片大小的封地,這還是事實。雖然這一切,在他的記憶裡依舊大部分還是空白!

    換句話說,無論他想得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到底是不是石重貴的親生兒子,他都無法否認,石重貴一直像對待親生兒子一樣對待他。所以,他這輩子,也必將像兒子對待父親一樣,對待被軟禁於遼東的石重貴。

    現在他沒有力量去救對方回來,卻不會永遠沒有力量。他相信自己。

    他如今最最期待的,就是對方能多堅持幾年,能夠堅持到自己帶領大軍前去相救的那一天!

    哪怕是活得毫無節操,哪怕是活得寡廉鮮恥!

    只要,他能夠堅持活著!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23:12
    第三章收穫(六)

    沒有力量可以慢慢積蓄力量。

    只要朝著一個方向堅持不懈,早晚會有聚沙成塔的那一天。

    並且那將是完全屬於他自己的力量,不是來自任何人的施捨,當然,也不可能被任何人輕易地剝奪。

    如是想著,少年人臉上的苦澀漸漸消散,代之的,則是一縷溫暖的陽光。

    “此子絕非池中之物!”親眼看著寧子明臉上的表情由苦澀變成了期許,目光由焦灼變成了平靜,傳旨欽差張永德在心中悄悄地誇讚。“本以為君貴對他的推崇屬於替朋友造勢,現在看來,君貴對他,恐怕還是小瞧了幾分!”

    在臨來李家寨之前,他曾經多次設想過對方看到聖旨和邸報之後的反應,其中最為平靜的一種,恐怕也會對郭家流露出幾分失望。

    畢竟,以自家岳父郭威如今的地位和實力,只要稍稍加大一下運作的強度,就能確保石重貴衣帶詔傳位的事情,被列入只准許極少數高官才准許知曉的機密範疇,而不是如此大張旗鼓地出現在邸報之上。

    只要稍微加大運作強度,就可以讓朝廷發出詔書尋人,以迂迴的方式,確定石延寶的身份,使其不必再繼續隱姓埋名。

    然而,郭威這回卻出人預料地謹慎,把他自己的影響力,始終控制在了不損害皇家利益的大前提之下。如此一來,站在對方的角度,就無法不懷疑他到底願不願意給少年人提供庇護了。換做張永德自己跟寧子明易地而處,他恐怕立刻就會大鬧一場,然後永遠跟柴榮,跟柴榮背後的郭家割席斷交。

    但是,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寧子明,卻表現得極為平靜,極為淡然,彷彿早就大徹大悟了一般,哪怕聖旨和邸報上的內容再匪夷所思,都無法對他產生太重的衝擊。

    “抱一兄此番來定州,除了傳旨之外,還有沒有別的事情?”發覺張永德一直在偷偷地打量自己,寧子明笑了笑,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岔往他處,“若是沒有的話,不妨在山寨裡多停留些時日。眼看著就要落雪了,雪後的太行山,看上去別有一番壯麗!”

    “沒,不,還是不必了!子明老弟無需對我客氣!”猛然間被人稱了表字,張永德約略有些不適應,愣了愣,笑著擺手,“傳完了聖旨之後,愚兄還得趕去太原面見劉節度,所以,所以就不多在此地過多耽擱了。愚兄今天在你這兒裡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就得啟程!”

    “既然抱一兄有公務在身,小弟也不好強留。下次抱一兄再來,請務必多停頓些時日,也好讓小弟我盡一次地主之誼!”寧子明又笑了笑,低聲發出邀請。

    “那是自然,有機會肯定要來叨擾子明老弟!”張永德咧了下嘴巴,乾笑著點頭。

    因為有柴榮這一層關係在,他與寧子明兩個彼此之間不能算做外人。但以對方的表字相互稱乎之時,卻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彆扭。故而彼此也沒太大興趣深交,走完了必要的過場後,第二天一大早便匆匆離去。

    因為欽差的到來而熱鬧了一整天的李家寨,迅速恢復了寧靜。議事、訓練、修補倉庫、播種冬麥,從上到下,每個人的日子再度變得單調而又平淡。表面上,寨子裡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唯一與先前不同的是,原本處理聯莊會事務的聚義廳,被偷偷換了塊牌匾,轉眼間變成了三州檢點使官衙。

    至於其他,房子還是原來那般大小,門口的守衛也還是原來那幾個敦實後生。牆角處隨意種下的梅花,不知不覺間已經長出了骨朵。待到明年春來,便會綻放出奼紫嫣紅。

    它們是最自由的,他們只管天氣冷熱,從來不用在乎大堂內那把金交椅上坐的是誰?

    在平平淡淡中,第一場雪飄然而落。

    按照北國慣例,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室外的各項勞作就要徹底停頓下來。無論男女老幼,都會被呼嘯而至的寒風徹底趕回屋子裡去,穿上厚厚的棉衣,皮襖,守著火盆和家人熬冬。但是今年,情況卻有些特殊,凡是在新建立的三州巡檢衙門擔任官職者,無論高低,都失去了熬冬的資格。

    偏偏大傢伙兒還不能在背地裡抱怨巡檢大人不近人情。原因無他,第一批來自太行山的百姓到了,規模隱隱超過了五千。如果大傢伙兒光顧著熬冬,卻不能及時將他們安頓停當,這五千人裡頭,恐怕有一小半兒,會在冬天的狂風暴雪中變成一具硬梆梆的屍體。

    聯莊會雖然已經徹徹底底變成了巡檢衙門,但各級官吏卻依舊是原來那批鄉間子弟。骨子裡的淳朴善良雖然曾經被壓制,卻未泯滅,心腸也沒來得及被官場給染黑。忽然看到那麼多和自己父母兄弟一樣平頭百姓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大傢伙兒怎麼能無動於衷?幾乎不用寧子明做任何動員,就紛紛使出全身解數,將遠道而來的百姓們往滱水河畔的無主荒村里頭安排。

    那些荒村雖然因為去歲遭受過兵災而人丁滅絕。但大部分房子和院落都基本完好,只要仔細收拾收拾,便可以重新居住。而太行山上下來的這批百姓,又不怎麼挑肥揀瘦。見到有現成的舊屋子可住,有大片大片的能隨時澆上水的土地可供開墾,一個個不禁喜出望外!開心之餘,對巡檢衙門的每一道命令,都傾力配合,哪怕是有些命令頗為難以理解,也執行得不折不扣。

    如此一來,巡檢衙門的一眾大小官吏個個都雖然忙得腳不沾地,成績卻頗為斐然。幾乎是在短短半個月之內,沿著滱水河畔,就多出了二十幾個面貌一新的村寨。盤踞在村寨內部和周圍的野狼、野狗,被砍殺殆盡。齊腰深的枯草,也被割了下來,一捆捆丟上了屋頂,將原本看上去有些破舊屋頂,打扮得金光閃爍,煥然一新。

    在替自己拾掇新家的同時,百姓們還被巡檢衙門給組織起來,修整了這些村寨與大路相連的鄉間小道兒,讓每一個村寨都有道路通向臨近的村寨和縣城,而不是孤零零被隔離在外。

    正如當初呼延琮所料,縣令孫山看到自己治下突然多出來二十幾個村子和數千百姓,非但沒有惱怒巡檢衙門越權,反而高興得合不攏嘴巴。未等寧子明寫信向他解釋此事的前因後果,就親自帶著禮物,登門致謝。並信信旦旦地許諾:未來三年,縣衙不向流民們收一粒米、一文錢的賦稅。非但如此,凡是流民們重新開墾出來的土地,只要三年內沒有原主持著地契前來討要,就暫時歸開墾者所有,多少不限。三年過後,每戶流民最大可保留十五畝口糧田,按律繳納賦稅。若是有人家所開墾出來的土地超過了十五畝,則多出了來的部分,必須交還給官府。但是,這戶人家有權優先向官府租種,田租份額隨行就市。

    此外,縣衙門還會撥出專款,在每臨近的五個村落當中,修建學塾一座。裡邊的教書先生由這五個村子的鄉老負責禮聘,但聘金和先生的月供米糧,則由縣衙來支付。學塾落成之後,各個村寨的百姓,都可以將子侄送到裡邊就讀,有教無類!

    ……

    如是種種,各項肉眼可見好處,一古腦兒給了十四五個。卻從到達直至離開,都沒對這批流民們的來歷,過問分毫!

    “這姓孫的,果然天生就是一塊做官兒的料兒!”目送著縣令孫山騎著青花騾子的身影,在衙役們的簇擁下漸漸去遠,李家寨的寨主李順兒撇著嘴點評。“只是動動舌頭,就把流民的感激給分走了一大半兒。回過頭去,朝廷那裡又能邀得一場好功!”

    在寧子明等人營救陶三春的那個晚上,他雖然被嚇了個半死。但是過後卻也因禍得福,由柴榮、趙匡胤和寧子明三兄弟聯袂推薦,出任了李家寨的寨主。每天藉著三兄弟的名號招搖過市,無論走到哪裡,都有人主動巴結逢迎。

    然而,李順兒的胃口,卻早已不是區區一個寨主所能滿足。這些日子跟在三兄弟身後世面越見越多,他的內心深處,也對自己的未來期待,越來越高。晚上一個人睡不著覺時,每每暗暗發誓,要抱住三兄弟的大腿絕不撒手!最後要么落個死無葬身之地,要么雞犬升天!

    “可不是麼,尋常百姓最在乎哪幾樣?第一,土地。第二,就是兒孫的前途。他這又做主給百姓們分地,又出錢辦學堂,把最容易賣的“好”兒全給賣了!把難做的事情和得罪人的事情,全都留給了巡檢衙門!”對於李順兒的觀點,郭信深表贊同。

    這回他奉命護送張永德前來李家寨宣旨,差事結束之後,卻沒有再負責保護後者返回汴梁。而是作為郭家的外派聯絡人,留在了寧子明身邊。恰好寧子明手頭上,也沒有太多的人才可供使用,於是就乾脆讓他做了親兵都頭,隨時為自己提供保護,並且出謀劃策。

    “這狗官,非但想要向朝廷表功,並且還看上了墾荒的收益!”第三個站出來,對縣令孫山表示不滿的,則是陶正的長子陶大春。作為一個讀過書,又經常外出開闊視野的地方俊傑,他對孫山的心思剖析得最為透徹。“別人辛辛苦苦開出了的荒地,憑什麼三年之後就要收歸官府?什麼三年之內沒有原主持著地契前來討要?地契的底子存在哪裡?還不是在他的縣衙當中!而土地的原主人連同原主人的直系親屬縱然死絕了,只要他豁出去力氣找,怎麼可能連個拐著彎兒的親戚都找不到?屆時再根據衙門裡的存底兒偽造一份地契,上門來找墾荒者討要,案子該怎麼判,還不是由著他的那張嘴巴?”

    “這……”先前李順兒和周信兩個人的話,寧子明尚可當作挑撥離間一笑了之。但陶大春的剖析,卻令他的臉色瞬間大變。毫無地方官場經驗的他,萬萬沒想到,在孫山主動示好的行為背後,居然還隱藏著如此險惡的心思。

    而按照雙方的職責劃分,他即便看到了陷阱,也無法去阻止。因為那些陷阱並不是針對他,而是針對著一群來歷不明的流民。他是官兒,與孫山才是一夥。他眼下最好的選擇,是坐下來,不聞不問,然後再從孫山等人手里分一杯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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