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326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23:15
    第三章收穫(七)

    “想要搶奪農田?我看是他是想得美。那呼延老賊頭手底下的人,豈是肯隨便被他拿捏的?姓孫的若是給人家一條活路,大夥兒也就安安分分做個平頭百姓。姓孫的若是欺負人家是外來戶,哼哼,自然會有人登高一呼!屆時,他的腦袋能不能保住都得兩說!”還沒等寧子明相處一條合適的對策,窗子外,忽然傳來了陶三春略顯尖利的聲音。

    “春妹子,你別瞎說!”陶大春立刻窘了個滿臉通紅,快步走到窗子旁,衝著外邊低聲呵斥。

    自家妹子喜歡上了巡檢大人,這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來的事實!但喜歡歸喜歡,男人沒有遣媒婆求親,女孩子家怎麼可以主動送貨上門?況且巡檢衙門也不是鄭子明的私宅,一個女孩子家在男人們議事時跑來聽牆根兒,傳揚出去,陶家會被人笑話沒家教不說,對鄭巡檢的官聲也沒什麼好影響。

    只可惜,他這個當哥哥的,從小在妹妹面前就沒任何威望可言。呵斥的話音剛落,耳畔就又傳來了陶三春潑辣的反擊聲,“什麼叫瞎說?我看你才沒長眼睛!呼延老賊安排過來的這五千多人,青壯佔了一大半兒,剩下的一小半兒則都是些八九歲的頑童,老弱屈指可數,吃奶的孩子根本找不到半個!這哪裡是一支下山墾荒的流民?這分明是一支伏兵!老的德高望重,剛好可以做村長裡正,管著下面所有人。過上個三五年,半大孩子也能拿得起刀槍,若是有人敢欺負他們,或者呼延老賊一聲令下……”

    “嘶——!”屋子裡的眾官吏們,齊齊倒吸一口冷氣。

    先前大傢伙光顧想著,如何盡快將五千多流民們安頓下來,避免有人被活活凍死。卻誰也沒自己去數,這五千多流民當中,有青壯幾何?老人和孩子又是幾何?而正常過日子的百姓家裡頭,怎麼可能光有青壯沒有老弱?又怎麼可能整整一個村子的孩子都差不多是相同大小,連續數年沒有新生的嬰兒?

    這呼延琮大當家,原來與縣令孫山一樣,也是坑死人不償命的主兒!每走一步,都會留上兩、到三步後手。尋常人稍不留神,就會掉進他挖好的陷阱裡頭,說不定還會自己給自己埋上土!

    “兔子還知道多打幾個洞呢,呼延琮突然決定接受招安,怎麼可能不給自己多留幾條活路?”就在大傢伙心中驚駭不已的時候,鄭(寧)子明忽然笑了笑,搖著頭說道。“春妹子,多謝你幫我留意這些細節,如果不是你今天指出來,我估計會永遠被蒙在鼓裡。但是你也不用把呼延琮想得太壞,他半輩子都在陰謀中打滾兒,已經習慣了留後手。但是只要別人不故意害他,他這些後手,想必也不會輕易發動。”

    “嗯!你,你說得對。我,我,我的確可能是多疑了!”說來也怪,先前跟著自家哥哥張牙舞爪的陶三春,面對著寧子明,立刻變成了溫柔少女。低下頭,紅著臉,死活沒勇氣跟對方目光相接。

    “不是多疑,是仔細。明明沒有看到任何異常卻疑神疑鬼,才是多疑。”寧子明笑了笑,低聲補充。

    即便沒有記憶中那些碎片的存在,他對陶三春也產生不了任何惡感。這個少女單純、善良、膽大、心細,且乾脆利落,舉手投足間,都帶著陽光和風的味道。跟她相處,你永遠不用去猜測她的心思,也不用繞著彎子說話,更不用費盡心力去掩飾些什麼。彼此之間,都可以直來直去,輕鬆而又自然。

    “我,我……”聽出了寧子明話語裡的誇讚之意,陶三春的臉色更紅。喃喃半晌,猛地將手指伸向了背後,“不,不是我自己看出來的,是潘,潘小妹兒最先看出來的。他偷偷提醒了我,我才開始留意那批人的年齡! ”

    “潘小妹兒?”寧子明微微一愣,目光順著陶三春的手指迅速遠眺。

    “潘小妹兒,你不要躲,趕緊給我滾過來!”陶大春的反應比他還快,扯開嗓子,迫不及待地將大伙的注意力往別人身上引。

    三十步遠的柳樹下,有個略顯單弱的身影先是向樹後藏去,隨即,又無可奈何地自己走了出來。小跑著上前,衝著寧子明抱拳施禮,“巡檢大人在上,草民潘美,久聞巡檢大人威名,今日得見,實乃三生之幸。”

    話說得無比客氣,腰俯得也足夠低,但渾身上下,卻有一股子無法掩飾的傲然之意蓬勃而出。

    “你是潘,潘美?”寧子明直勾勾地看著眼前這個長得如同人參娃娃般的少年,不知為何,驚愕寫了滿臉。

    “潘小妹兒,你又賣酸?”李順兒和陶大春兩個卻看不慣對方的傲慢,異口同聲地叫著此人的綽號數落。“就算你眼神兒比我們大傢伙都好使,也不用把尾巴翹到天上去吧?況且這十里八鄉能耐人多了去了,沒有你潘小妹兒,過幾天別人也會提醒巡檢大人,用得著你如此顯擺?”

    “我,我沒有顯擺?我的尾巴,我也沒有尾巴!”潘美被二人數落得面紅耳赤,手摀著屁股,大聲反駁。“是,是小春姐愣把我給拉過來的,我,我先前連過來都沒想!”

    “那就更不對了,難道出了亂子,你還能落下好處不成?”

    “你發現問題不向大人匯報,到底有何居心?”

    陶大春和李順兒兩個,得理兒不饒人。先後瞪圓了雙眼厲聲質問。

    “我,我,我不是,不是!”那潘美看上去,頂多只有十四、五歲模樣,雖然天生一身傲氣,嘴巴卻遠不如兩個成年人靈光。被問得接不上話兒,很快,眼睛裡頭便有了淚光。

    “行了,你們兩個,合夥收拾一個小孩子很過癮不是?”寧子明在旁邊看得好笑,擺擺手,大聲喝止。

    隨即,又向窗外探出半個身子,像哄孩子般柔聲安慰:“潘公子,請千萬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兩個,是,是看你年紀小,故意逗著你玩兒!你既然看出別人包藏禍心,能不能幫我想個應對辦法出來?如果能的話,這個忙,本巡檢絕對不讓你白幫!”

    “我不要你的賞賜!”潘美聞聽,立刻高高地把頭抬起。順勢,就把眼淚給吸進了鼻腔裡頭,沒有讓一顆流到臉上被人看見。“我也不是什麼小孩子!至少,不比大人您小很多。”

    “好,好!”寧子明一番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哭笑不得地點頭。

    他長得雖然魁梧,但年齡的確不大,所以在潘美面前,充不起什麼老大哥。而潘美,此刻心中最糾結的,也正是他的年齡。

    同樣都是十六七歲,對方被一群莊主堡主前呼後擁,而潘某人,卻總被大傢伙都當成小孩子看待。對方又是力克群賊,又是奉旨巡檢三州,跺跺腳十里八鄉都得鬧地震。而潘某人,卻被一群七大姑,八大姨扯住胳膊噓寒問暖,輕易出不了家門。對方被小春姐第一眼看到,就當成了蓋世英雄。而潘某人,在小春姐眼睛裡,卻永遠都是那個拖著鼻涕,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的無賴頑童……

    “沒事兒,你可以慢慢想,什麼時候想出來,都可以過來找我。或者去找春妹……找你的小春姐!”彷彿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一般,寧子明見潘美好半晌都昂著頭不搭理自己,又笑了笑,低聲交代。

    “這有何難?虧你還是個五品高官!”潘美立刻就像被蝎子給蜇了般,一跳老高,“別人想要搶河邊的田產,你就老老實實要他搶?別人想要佈置伏兵,你就假裝的當睜眼兒瞎子?左右不過是驅虎吞狼,或者驅狼逐虎而已。只要藉力打力用得巧妙,你就可以永遠穩坐釣魚台。甚至把狼豺虎豹,盡數收歸自己所用,讓他們半分都逃不出你之手心!”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23:18
    第三章收穫(八)

    寥寥數語,聲音裡頭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公鴨嗓,聽在寧子明耳朵裡,卻猶如醍醐灌頂。

    驅虎吞狼,主動挑起定縣貪官污吏與太行山流民之間的衝突,而不是等到雙方各自的陰謀開花結果之時才被動應對。只要控制好衝突的發生時間和激烈程度,巡檢衙門就是穩賺不賠的旁觀者,最後保證能坐收漁翁之利!

    太精妙了!精妙到令人恨不能將潘美拉過來,掰開他的腦袋看看裡邊到底是長成了什麼樣的結構!如果此計真的能夠施行,哪怕最終效果只達到預期的一半兒,巡檢衙門的實力也能向上連跳三四個台階兒。到那時,說不定大夥兒還真的可以大張旗鼓地去其他兩個州“巡檢”一番,而不是像現在一樣隻掛著個虛名!

    “哼!說得好聽!”沒等寧子明從狂喜中回過神來,李順兒已經迫不及待地跳著腳反駁,“牛皮好吹不好收!那邊兩家也不是傻子,你讓他們怎麼幹他們就怎麼幹?真那樣簡單的話,咱們大人也不用在這裡勞神了,直接派個兄弟傳令下去,讓他們雙方在指定日子,指定地點,拉開架勢開鬥便是!咱們順便還可以開局做坐莊!”

    “是啊,潘小妹兒,你好好想想,此計到底有沒有準譜啊?這不是鬧著玩的事情!”陶大春比他涵養好,卻也不相信麻煩能解決得如此輕鬆,飄身翻窗出外,笑呵呵地給雙方搭台階兒。

    潘美卻既不在乎李順兒的攻擊,也不肯領陶大春的人情。板起一張細嫩的娃娃臉,嘴角上翹。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卻緊緊盯著寧子明,目光當中充滿了挑釁之意。

    寧子明被他略帶孩子氣的行為逗得莞爾,也翻窗出了屋子,上前幾步,笑著拱手:“潘先生之言,正合我意。還請先生不吝指點,這驅虎吞狼之策的具體實施方略!”

    “大人言重了,潘某何德何能,敢指點大人?剛才那番話,您就當我是在吹牛便是!”潘美的目光立刻開始閃爍,下巴卻依舊高高地翹著,彷彿被人欠了好幾百貫一般。

    “是鄭某的錯,沒有管教好屬下,還請先生勿怪。”寧子明強忍住笑,再度恭恭敬敬地給潘美行禮。

    “潘某,哎呀——!”娃娃臉潘美還想再拿捏一下,冷不防,耳朵處卻傳來了一陣劇痛,頓時忍不住尖叫出聲。剎那間,好不容易端出來的世外高人形像被摔了個粉身碎骨。

    “潘小妹兒,給你臉不要是不是?你再端,你再端,信不信我拿大耳刮子扇你?”陶三春單手扭著潘美的耳朵,宛若一名生擒敵酋的女將軍般威風八面,“趕緊把具體方略,說給大人聽!否則,我就是豁出去挨一頓家法,也絕不讓你得到好果子吃!”

    “哎呀,哎呀,你放手,快放手,疼,疼死我了!”潘美被拉得低頭彎腰,雙手上下亂揮,卻始終沒有勇氣朝陶三春身上推。只能一邊呼痛,一邊大聲求救,“表哥,表哥,你看到沒有?你看到沒有?小春表姐又在欺負我!小春表姐又欺負我了!”

    “三春,住手,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呢!”陶大春早已被窘得很不能找個地縫往裡頭鑽,聽潘美的叫聲實在淒慘,只好扭過頭來,紅著臉向自家妹妹呵斥。

    “便宜了你!”陶三春終究還是女孩子家,衝動過後,也知道自己此舉有損“溫柔”形象,狠狠向下扯了一把,迅速鬆開手指,“你等著!今天你要是敢再裝大頭蒜,早晚有你好看!”

    “你,你……”潘美踉蹌數步站穩,用手揉著被擰得通紅得耳朵,朝陶三春咬牙切齒。然而,當看到對方那滿臉期待的模樣,心臟登時又是一哆嗦,迅速將頭轉向寧子明,大聲道:“幫你出主意也不是不可以,但主意不能白出。更不能站在這裡出!”

    “你又皮癢了不是?”陶三春把眼睛一瞪,張牙舞爪。

    潘美嚇得一縮脖子,趕緊跳開數步,躲入陶大春身後。“寧大人,要聽潘某的主意,咱們進屋去說。只能是咱們倆,不能有第三雙耳朵,不管是誰!”

    “好!”寧子明痛快地點頭,抬手向潘美髮出正式邀請,“先前聞潘公子一席話,令鄭某茅塞頓開。奈何鄭某悟性有限,其中諸多細節還不能領會。還請先生莫嫌鄭某粗鄙,移步衙門之內,詳細麵授機宜!”

    “嗯!鄭巡檢客氣了。潘某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潘美的虛榮心,終於得到了幾分滿足。示威般朝著陶三春翹了翹下巴,趕在對方衝上來撕扯之前,快步逃進了議事廳正門。

    “你……”陶三春氣得兩眼冒火,抬腿追了幾步,最終卻把雙腳停在了門檻儿之外。裡邊是鄭子明處理公務的地方,她可以不在乎眾人的目光,卻不能不在乎鄭子明內心當中對自己的看法。

    “剛才的事情多虧了你!”正懊惱間,耳畔卻又傳來的鄭子明的聲音。猛回頭,正看到對方向自己微笑著挑起了大拇指。“否則,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哄他。這小子人才難得,你能不能再想想辦法,逼著他留下來給我當謀士?如果能,我改天請你吃定縣城裡的八珍樓!”

    “你……?”陶三春先是微微一愣,隨即,笑容湧了滿臉。“我要坐在二樓臨窗雅間裡吃,葷八珍素八珍一樣一份!”

    “成交!”寧子明抬起手,虛虛地在半空中做拍打狀,算是擊掌為誓。隨即,帶著滿臉的笑容轉身入內。

    “成,成交!”陶三春又愣了片刻,才終於做出了正確反應。對著少年人寬闊的背影,紅著臉舉起了手掌,緩緩虛擊。

    門關上了。

    天地間的陽光,卻一下子就變得瀲灩起來。

    收起手掌,陶三春跳躍著離開,宛若山林間奔跑著的小鹿。

    身影起伏,每一個動作,都踩著愜意的節拍。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23:19
    第四章饕餮(一)

    驟雨初歇,秋窗外,一派綠肥紅瘦。

    郭允明精赤著上身,手臂支在腮邊,望著窗外被秋風秋雨染紅的葉子,默默無語。

    以前的坎坷生活,未曾在他的身體上留下任何醜陋痕跡。最近一年多來的養尊處優,又將他的肌膚養得愈發潔白細嫩,從背後望去,就像一尊價值連城的玉雕,一刀一劃,每一處棱角和紋理,都透著大匠風範。讓意志力不堅定者只要看上一眼,就很難再將目光移開分毫。

    大漢天子劉承佑,顯然就屬於眾多意志不堅定者中的一員。

    只見他,也精赤著上身,緩緩挪了過來,用胸口輕輕貼住郭允明的肩膀,“愛卿為何看起來憂心忡忡?”

    郭允明的身體猛地一僵,從肩膀到胸口,瞬間騰起了一片細細密密的小疙瘩。然而,他終是沒勇氣躲開,況且二人之間剛剛做的那些事情,也讓他沒有任何理由躲閃。

    長長嘆了口氣,郭允明藉機強迫自己將身體迅速放軟,“唉——!以前看秋葉,總覺得如霞似錦,壯觀無比。今天不知為何,入眼卻有幾分蕭索。俗語云, '花無百日好',以微臣看來,這葉子卻更是可憐!秋風不起,便沒機會披朱服紫。好不容易有了幾分絢麗顏色,轉眼就是霜降……”

    “這……”劉承佑聽得滿頭霧水,卻無法確定對方的一番話,是不是隱有所指。先歪著頭冥思苦想了好一陣兒,才又笑著說道:“看你說的,好像這些葉子都有知覺一般。花開花謝,葉綠葉黃,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麼?反正今天謝了明天再開,今秋落了明春還生,一波接一波,無窮無盡。愛卿又何必為此感懷?!”

    “是啊,今秋落了明春還生!就不知道明年枝頭的葉子裡邊,還找到找不到今年這片?”郭允明側轉頭,衝著劉承佑微微一笑。剎那間,竟然令窗外的紅葉盡失顏色。

    劉承佑心中,登時就是一熱。張開雙臂,順勢將郭允明摟了個滿懷。

    他從沒想過做一個千古明君,更不懂得什麼叫做修身養性。登基以來,后宮佳麗雖然沒湊夠三千,卻也搜羅了一兩百。然而在那兩百多有身份沒身份的美女身上,他卻很少能找到跟郭允明肌膚相親時的這種感覺。就像小時候吃糖霜吃上了癮,總是沒完沒了地吃了又吃,卻對其他時鮮瓜果提不起任何精神。哪怕是為此挨了父親的收拾,也要“義無反顧”。

    “陛下,剛才已經……,剛才已經,陛下,微臣已經筋疲力竭了!”感覺到來自身後的火辣,郭允明的胸口處迅速浮現一抹粉紅,輕輕掙了掙,喘息著抗議。

    “愛卿,愛卿難得入宮一趟。朕下次想再召見你,又得間隔許多時日,還要想出足夠的藉口,去搪塞史弘肇那老匹夫!”劉承佑雙臂用力,彷彿稍一鬆開,對方就要飛走了一般眷戀。

    郭允明練過武,雖然算不得精熟,想擺脫劉承佑的環抱也是舉手之勞。然而,他的眼睛裡頭,卻瞬間湧起了一團迷霧。整個人的身體都開始泛紅,雙腿和雙臂也軟綿綿提不上任何力氣。“陛下,陛下不可。再,再這樣下去,微臣,微臣百死莫贖,真的百死莫贖!”

    “死什麼死啊,你這個人,一會兒傷春悲秋,一會兒尋死覓活,真是掃興!別動,讓朕來開導你。朕,朕最擅長開導別人。一會兒,保管你全都忘,忘了……”劉承佑哪里肯給他反悔的機會,低下頭,用嘴唇堵住他的嘴巴。雙手雙腿同時發力,踉蹌著將他抱向寢帳。

    “陛下,陛下,這樣,這樣你我都會死,都會死無葬身之地!”郭允明的胳膊和大腿像麵條一般,軟軟地垂在了身側。使不出半分力氣掙扎,只有嘴巴,在努力逃開劉承佑的追逐之餘,還能喘息著發出提醒。

    他不提醒還好,越是提醒,劉承佑心中的烈焰燒得越旺。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朝寢帳內一推,嘴裡發出野獸般的咆哮,“誰敢,朕是天子!朕說不讓你死,誰就都甭想動你一根指頭!倘若真的有那麼一天,朕護不住你,朕情願,情願跟你一起去死。”

    最後一句話,宛若刀子般,戳在了郭允明的心窩上,令他徹底失去了抵抗意志。閉上眼睛,兩行清淚緩緩湧出了睫毛。

    自打記事那天起,他遇到的就全是出賣、背叛與傷害。第一個師父如此,第二個師父如此,第三個師父還是如此。明明是他們的錯,他們獸性大發。過後,卻全都倒打一耙,彷彿是他犯賤主動勾引了他們來傷害自己一般。

    他們看不起他,將他當作一塊抹腳布。想用的時候抓過來就用,用過之後卻立刻就遠遠丟在一旁,滿臉厭惡和鄙夷。

    他們從沒拿正眼看過他,哪怕他本事學得再好,早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們,他們,還有他們,從沒有認可過他的學問,他的能力,他的價值。

    郭允明在他們身上未曾收穫過半分善意,在整個世界當中,也同樣沒有。

    直到去年的某一天,他遇到了劉承佑。

    雖然後者同樣給了他傷害,但在每次傷害過後,卻始終記得給與成倍,十倍乃至百倍的補償。甚至,發下同生共死的誓言。

    郭允明清楚的知道,那些山盟海誓像窗外的秋葉一樣,經不起任何風雨。

    然而,這卻是他迄今為止,在這個世界上感受過的唯一溫暖。

    雖然每一次短暫的溫暖之後,他都會疼得銷魂蝕骨!

    “愛卿,愛卿,朕與你生一起生,死一起死,天上地下,永不相負。”劉承佑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熱浪滾滾。

    郭允明默默嘆了口氣,將眼淚吸回鼻孔,不再去想。

    又一片烏雲飄過,秋窗外,雨疏風驟。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聲雨聲都悄然而止。

    郭允明穿好了衣衫,再度坐在了窗口,對著被雨水洗得散發出淡淡金色的秋葉,眼神有些發直。

    剛才的那陣風有些大,此刻樹下的泥坑里頭,已經飄滿了斑斑點點的紅。而半空中,仍然不斷有葉子因為無法承受雨滴的重量,一片片墜下來,零落黃泥。

    “愛卿怎麼又開始傷春悲秋了?”劉承佑依舊精赤著上身,臉孔和胸前,仍有餘紅未散。彷彿酒鬼在回味著殘醉。“不是說過了麼,一切有朕!”

    “多謝陛下!”郭允明回過頭,起身,給劉承佑施禮。“微臣不是傷春悲秋,而是半生坎坷,所以有時候心事便重了些!”

    “以前有人欺負過你?”劉承佑忽然變得非常敏感,豎起眉頭,兩眼之中凶光四射,“誰?你別難過了,朕幫你出氣。朕殺了他,殺了他們全家!”

    “謝陛下,微臣已經報復過了!”郭允明又給劉承佑行了個禮,低聲坦陳。“陛下恕罪!微臣幼年時是在乞丐窩長大,想不被人欺負,就得下得了狠手。所以,那些仇人,微臣在第一次得到機會之時,就已經親手送他們上路,未曾留一個到現在!”

    “好,好,人活著就該這樣,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不求別人懂我,只求自己心裡痛快!”劉承佑絲毫不覺得郭允明殺人的行為有何不妥,反倒讚賞地連連擊掌。“愛卿這點最對我脾氣,咱們兩個,骨子裡其實一模一樣!”

    “陛下,微臣不敢!”郭允明後退半步,身體貼上了窗子,笑著拱手。“微臣是凡夫俗子,陛下是雲中之龍。”

    “狗屁!我還想上天行雨呢。想什麼時候下就什麼時候下,想下幾滴就下幾滴。讓我大漢國年年風調雨順!”劉承佑低聲罵了一句,不屑地撇嘴。“那可能麼?愛卿,你說那可能麼?咱們君臣之間,何必再說什麼龍子龍孫的瞎話?”

    郭允明被說得無言以對,只能搖頭訕笑。

    劉承佑雖然生性陰柔狠辣,但在他面前,卻從來不說瞎話。也從來不拿自己當什麼天子龍孫。這讓郭允明有時候會非常感動,恨不能使出全身力氣,輔佐對方做一個真正的千古明君。

    一個千古明君,縱然身上有些小疾,史書上所關注的,也應該是他的不世功業吧!

    就像大唐太宗,縱然殺兄屠弟逼父,並且把弟媳婦給按到了床上,後世提起他來,談得最多的依舊是“貞觀之治”,依舊會滿臉敬仰。

    正想得心中一片火熱之時,耳畔卻又傳來了劉承佑討好的聲音:“愛卿,朕把王章挪個位置,把三司完全交給你如何?”(注1)

    “不可,陛下不可輕舉妄動!”郭允明的心臟猛地一抽,所有豪情壯志頃刻煙消雲散。“那王章素來與史弘肇、楊邠三人用一個鼻孔出氣,陛下動了他,史弘肇和楊邠兩個必然會聯手反撲。蘇逢吉亦會左右動搖。陛下先前重重隱忍,將瞬間前功盡棄!”

    “嗯? ”劉承佑眉頭緊鎖,沒想到已經登基快一年了,自己居然依舊政令難出后宮。頓時,憤懣和負疚交織於心,略顯頹廢的面孔漲得一片紫紅,“他,他們反撲,能反撲到哪裡去?朕,朕還不信了,他們敢,敢聯手廢了朕不成。愛卿,你不用擔心,朕一個人頂著,這個三司使的官職,朕給定了你!”

    注1:三司,五代機構,鹽鐵﹑戶部﹑度支,為三司。三司最高長官為三司使,主管全國財政,地位僅次於中書省和樞密院。三司主官為三司使,俗稱計相。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0 20:26
    第四章饕餮(二)

    “陛下若執意如此,微臣,微臣百死莫贖!”郭允明“噗通”一聲跪倒於地,仰望著劉承佑的臉,大聲勸阻。“那,那王章,是其餘四個顧命大臣裡頭,性子最為軟弱的一個。有他在,陛下只要繼續拉攏蘇逢吉,朝堂上偶爾就能做一次主。而若是將他一腳踢開,非但無法打擊史、楊到等輩,蘇逢吉也會物傷其類。屆時,微臣即便做了三司使,也是有名無實,非但無法替陛下分憂,反而,反而要讓陛下處處看別人臉色。微臣,微臣何德何能,敢,敢教陛下如此厚愛!”

    最開始,他還打算從利害得失方面,勸劉承佑暫且放棄換掉王章之念。說到後來,卻真心覺得劉承佑對自己情深意重,不知不覺間,眼淚就淌了滿臉。

    劉承佑頓時看得心如萬針攢刺,彎腰抱住他,大聲咆哮,“朕,朕這個皇帝,做得還有什麼意思?朕,朕只不過,只不過想給你一份驚喜而已!這也不能,那也不能,讓朕,讓朕下次再見到你之時,於心何安?”

    “陛下,陛下心裡記得這份承諾就行了。咱們,咱們不急在這一天!”郭允明心中且喜且悲,設身處地的替劉承佑謀劃,“微臣在三司,眼下雖然只是副使之一。實際上權力卻僅僅次於王章,而那王章,身體骨向來又不怎麼結實。他生病期間,三司的事務,幾乎都是微臣在做主,權力與正使已經沒什麼兩樣。”

    “終究還是委屈了你!”劉承佑嘆了口氣,不再堅持自己的想法。抱在郭允明肩頭上的雙臂,卻愈發不捨得放開。

    “不委屈,不委屈,為了陛下,就算受些委屈也是值得!”郭允明用手抹了把眼淚,強笑著回應,“咱們兩個年青,而他們都是垂垂老朽。即便什麼都不做,熬上幾年,他們也就該告老的告老,該歸西的歸西了。況且你我還一直在暗中積蓄力量,隨時準備奪回權柄!”

    “唉,也不知道還要忍耐多久!”劉承佑勉強笑了笑,繼續搖頭嘆氣。

    從春天登基到現在,花費了整整大半年時間,他才終於將五顧命大臣中的蘇逢吉拉攏到了自己這邊。而其餘四位顧命,史、郭、楊、王,卻始終用同一個聲音說話,雷打不動。

    這讓他父親劉知遠生前的設想,徹底落在了空處。五大臣不分裂為勢均力敵的兩派,就不需要他這個皇帝來居中裁決。而不發揮局中裁決的作用,他這個皇帝就沒有存在的意義。想要把父親託孤時分出去的權柄再陸續收回來,就難比登天!

    “快了,微臣估計,也就是三五年的事情!”郭允明笑了笑,柔聲安慰。

    比起劉承佑的焦急,他在這件事情上,心態卻穩重得多。看問題,當然也看得更加清楚。“上個月,以陛下名義發出去的聖旨,一共有十四道。其中三道,是陛下自己的意思,五位顧命大臣,除了領兵在外的郭威之外,其餘四人都未能擎肘。而兩個月之前,只有一道,還是無關緊要的郊外射獵!再往前兩個月,則是一道都沒有。無論陛下說什麼,他們都當庭頂撞,根本不肯鬆口。”

    “嗯!”劉承佑皺著眉頭回憶了一下,滿臉苦澀。當皇帝當到這個份上,真令他感覺毫無生趣。

    任何事情都是幾個顧命大臣們私底下一商量就做出決定,他這個皇帝只有用印的份兒,根本沒力氣駁回。而每每他想決定什麼事情,幾個顧命大臣則搬出千百條理由來反對,讓他的聲音,幾乎出不了皇宮。

    “本月,以陛下名義已經發出去了十二道聖旨,其中三道,乃陛下親自做出的決策。還有一道,是顧命大臣所提,陛下做了重要補充!”郭允明的聲音繼續從小腹處傳來,讓劉承佑臉上的苦澀,瞬間就崩解了大半兒。

    對啊!已經是三道半了,差一點兒就四道了。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幾個月之前,他恐怕做夢都沒想到,自己居然偶爾還能說得算一次!更是做夢也沒想到,幾個顧命大臣決策過的事情,居然還有可能根據自己這個皇帝的意見做出調整!

    “眼下郭威領兵在外,五大臣事實上能站在陛下面前說話的,只有四個。蘇逢吉倒向了陛下,對方還剩下三個。只要陛下稍微動動心思,把楊邠和王章二人支開一個,剩下兩個人,就很難再阻止陛下。陛下日削月奪,早晚有一天會滴水穿石!”為了徹底化解劉承佑心中的衝動,郭允明是豁出去了,什麼話都敢說,什麼招也都敢出。只求將雙方衝突走向表面的時間向後拖上一拖,不要現在就變得無法收拾。

    “李有貞等輩,哪裡是郭威的對手?”劉承佑的想法,卻總是天馬行空。忽然間,就從朝堂跳到了平叛前線。“戰報上說,郭威在河中築了一道城牆,把李有貞給死死困在了裡邊。用不了太久,城內的軍心就會徹底垮掉,屆時,郭威幾乎不用消耗一兵一卒,便可將李有貞等輩生擒活捉。”

    “打完了李有貞,還有其他人啊!河北不消停,蜀中群醜一直在偷偷支持叛軍,此仇不能不報。南面還有南唐,南楚!陛下,您的目標可是要重整九州。郭樞密怎麼能剛剛建立些許戰功,就忙著班師回朝?”不知道是因為太了解劉承佑這個人,還是反應速度足夠靈敏,郭允明想都不想,迅速接口。

    “倒是!”劉承佑想了想,嘉許地點頭,“愛卿真的是朕的諸葛孔明!”

    “陛下過獎了!”郭允明搖搖頭,臉上卻露出了幾分無法掩飾的得意,“是先皇安排得好。微臣只不過是在揣摩先皇的心思而已。只要郭威和史弘肇兩個,不同時入朝,或者同時在外,他們二人之間就會互相忌憚。而大漢國終究要南征北伐,一統四海。眼下仗多得打不完,哪有把郭威這等名將召回朝中閒置的道理?”

    “嗯,嗯,你說得對,仗多得打不完,郭威這等名將,朕豈忍心讓他屁股上長出肥肉來?”劉承佑聽得順耳,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明媚。

    “其實,其實微臣現在認為陛下應該提防的,不只是五位顧命,還有另外一個人,也絕對不能掉以輕心!”見小皇帝終於不再提讓自己取代王章的茬,郭允明稍稍猶豫了一下,不著痕跡地岔開話題。

    “誰,你說啊,難道有人對朕的威脅,會比五位顧命還大?”劉承佑注意力果然被他引偏,皺了皺眉,大聲追問。

    “陛下可曾記得本月曾經封了一位三州巡檢麼?不過是五品小官,居然要派張永德親自去傳聖旨,哼哼,陛下不覺得此事好生古怪麼?”郭允明的臉色迅速轉陰,嘴唇上下移動,鮮紅色的舌頭在牙齒間跳躍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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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饕餮(三)

    “你是說那個鄭子明?這件事兒朕記得,朕從頭到尾一直都很清楚!”劉承佑迅速接過話頭,眉飛色舞地解釋,“沒啥古怪的!石重貴托馮吉冒死送了一份禪讓詔書給朕,算是徹底堵住了符彥卿、李守貞那群老東西的嘴。今後我大漢取代大晉,不僅僅是名正言順。石重貴和一切與石家有關的人,都沒可能再被諸侯利用來爭奪朕的江山!”

    “陛下知道鄭子明其實是誰?”郭允明愣了愣,追問的話脫口而出。

    “當然,前朝二皇子石延寶麼?馮道根本就沒對朕做任何隱瞞!”劉承佑高高地仰起頭,眉飛色舞,“愛卿當時奉命去巡視地方未歸,所以朕無法跟你商量。但是朕以為,既然石重貴已經做到這個份上了,朕總不能讓他給比下去。於是就乾脆答應了馮道的提議,替石家過繼了一個遠房侄兒照看宗祠。至於你說的那個鄭子明,既然他都改姓鄭了,以後石氏一族就跟他沒關係了。他如果識相,肯踏踏實實姓一輩子鄭,朕也沒必要趕盡殺絕。如果他不識相,哼哼,左近不過是個五品巡檢,朕隨便派員將領過去,就能把他押回汴梁來明正刑典!”

    “是,是馮道給陛下上的條陳?蘇,蘇尚書怎麼說?”郭允明聽得瞠目結舌,半晌,才又喃喃地質詢。

    “當然!他是幾朝元老了,難得開一次口,這個面子,朕不能不給。禪位詔書是馮吉帶回來的,馮道以為,石重貴是想以此傳位詔書,換取他家子孫的安全。建議朕答應他,以安朝舊臣之心。朕問過蘇逢吉,他也覺得這筆交易做得過。倒是那楊邠,最開始時還跟馮道吱歪了幾句。但是王章和史弘肇都不幫他,姓楊的也就偃旗息鼓了!”劉承佑根本沒聽出郭允明話語裡的失望,下巴向上翹了翹,很是得意地補充。

    “陛下,此事,此事怎能如此,如此草率……”郭允明臉色灰敗,雙手握成拳頭,卻不知道該砸向誰。

    他原本以為,劉承佑肯定被史弘肇和郭威等人聯手逼迫不過,才不得不給寧子明封了官兒。卻萬萬沒想到,已經很久不過問政事的馮道老兒忽然插了一槓子。並且這一槓子插得結結實實,令劉承佑從始至終,都覺得他自己佔了個大便宜。

    這簡直太荒唐了!

    荒唐得令人哭笑不得!

    那石重貴已經成了契丹人的階下囚,連他自己的腦袋都未必安穩,有什麼資格向大漢皇帝禪位?先帝劉知遠靠著驅逐契丹之功而得國,其正古今罕見,又何需別人來“禪”?

    至於馮道的面子?這個做過好幾朝宰相,還舔過契丹人靴子的老賊,這個為了功名富貴什麼都敢賣的老雜種,他的面子有什麼價值?先帝在朝堂上給他留一個宰相的虛銜,是為了拉攏他那些門生故舊的心。根本不是覺得他本人有多重要,更沒指望過他能為大漢國出謀劃策。況且這老東西哪一次主動給人出謀劃策,不是將其主公坑得半死?

    “你呀,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缺乏一點心胸!”見郭允明好像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劉承佑非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反而用力拍了拍此人的肩膀,笑著搖頭,“朕知道,他當年折過你的面子,但你現在都是要做三司使的人了,有必要非跟他糾纏不放麼?況且在定州那種窮鄉僻壤做巡檢,說是五品高官,實際上也就跟個里正差不多。能管到的,頂多是七八個村子。他一個連姓氏都改了的人,今後還能翻出什麼風浪來?”

    “陛下,陛下教訓得是,微臣,微臣的氣量的確小了!”郭允明被氣得眼前陣陣發黑,卻只能俯首於地,順著劉承佑的話頭檢討。

    的確,一個五品巡檢沒多大,並且在定州那種窮僻之地,要財貨沒財貨,要人丁沒人丁,獨自一人很難成得了什麼氣候!可,可那是樞密副使郭威之子郭榮一手扶植起來的巡檢!那是節度使常思的乘龍快婿!只要郭家和常家稍微想想辦法,財貨和丁壯怎麼可能成為問題?

    而南歸後一直屍位素餐的馮道,突然不避嫌疑地做起了本朝和前朝皇族的和事佬,此舉更是該小心提防!表面上,那馮道老匹夫是替其兒子馮吉爭功,暗地裡,卻有可能是,他已經與郭威、史弘肇等人沆瀣一氣,狼狽為奸。作為皇帝的劉承佑,這個時候居然還不心生警兆,居然還為馮道開始給自己出謀劃策而得意洋洋,他屁股下的皇帝位置,又能坐得了幾天?

    “愛卿不必自責,朕也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正心灰意冷間,卻又聽到劉承佑溫柔的聲音。與其說是在開導,不如說是在哄騙與應付,“朕,朕只是覺得,你今後是要替朕執掌朝堂的宰相之才,眼界和氣度,都應比現在提高一些。當然了,如果你心裡依舊無法放下此人,朕想辦法替你出了這口氣便是。不過朕需要一些時間。朕剛剛封了他的官,總得緩上些時日,尋找好藉口。不能這麼快就派人領著兵馬去砍他的腦袋!”

    “微臣,微臣多謝陛下!”郭允明緩緩站起身,後退數步,長揖及地。

    關於殺不殺石延寶這件事上,他知道,眼下自己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劉承佑已經認定了此人對大漢國構不成威脅;劉承佑堅信他自己是一個手段高超,氣度恢弘的明君。郭某人再繼續糾纏下去,就會被當成恃寵而驕!

    “恃寵而驕”這四個字,用在后宮裡的女人身上,都足以令其萬劫不復。更何況,郭某人還是個如假包換的男兒身?

    郭某人想要徹底剪除石延寶這個隱患,只能從暗中下手,動用那些上不了檯面兒的力量。希望那些力量還足夠用,希望郭某人現在動手還來得及!

    “愛卿,愛卿不必如此!”見郭允明忽然跟自己生分了起來,劉承佑頓時有些心慌,追上去一把拉住對方的胳膊,連聲承諾,“不就是個前朝皇子麼?朕,朕,朕現在答應你!半年之內,朕,朕保證派人去取了他的首級!真是的,朕剛才也糊塗了。不過是個蒼蠅般的小人物,一巴掌拍死也就拍死了,怎麼能讓愛卿一直耿耿於懷?愛卿,愛卿別著惱,朕,朕答應你,朕答應你就是!”

    “陛下——!”郭允明聽得,心裡又是感動,又是失望,剎那間,百味陳雜,“這只蒼蠅,當初如同喪家之犬,隨便一個衙役都可以順手捕殺了他。如今,如今卻有常思護著,郭威撐腰,馮道說情!陛下,這才不過是一年多時間啊!一年多的時間!倘若再過上三年五載,他對您的威脅,可能小得了麼?”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0 20:27
    第四章饕餮(四)

    短短一年零幾個月時間,就由一個人人無依無靠的失憶孤兒,爬上了五品巡檢之位,並且得到了常思、郭威甚至老狐狸馮道的看顧,此等人物,其會一輩子甘居於池中?

    這,才是寧小肥最令郭允明忌憚之處。其餘什麼前朝皇子,什麼姓石姓寧,那都是細枝末節,根本無關緊要!據郭某人所知,前朝皇子的身份,給寧小肥帶來的,只有負累,沒有任何助益。而失去了這個皇子身份,無論是他自己主動放棄,還是被朝廷巧計剝奪,與寧小肥來說,都等同於割斷了一道枷鎖,都只會令其“飛”得愈發輕鬆!

    這樣的敵人,郭允明怎麼可能不將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這樣的崛起速度,怎麼可能到了五品巡檢的位置上之後,就瞬間停滯?同樣是經歷過無數背叛、欺詐和傷害,郭某人每天都活得沉重無比,又怎能容忍他寧小肥活得輕鬆愜意,甚至有機會一飛沖霄?

    必須除掉他,非但為公,亦是為私。

    否則,有他存在的地方,郭某人就無處立足。就像陽光與陰影,火焰與寒冰,永遠不能在同一個時間同一位置並存!

    “愛卿,愛卿既然如此想致其於死地,愛卿且放手去做便是!”被郭允明扭曲變形的面孔給嚇了一大跳,劉承佑愣了愣,好半晌,才滿臉無奈地強調。“無論是尋他的謀逆罪證也好,用其他手段也罷,朕都站在你身後。即便史弘肇和馮道等人出面阻撓,朕,朕也不吝跟他們頂上一頂!”

    最後一句話,卻暴露出了明顯的底氣不足。郭允明聽在耳朵裡,心中猛地一涼,扭曲的面孔也迅速恢復了正常,“有陛下這句話,微臣就放心了。陛下的難處,微臣知曉。陛下剛剛封了他的官,又耐著馮道的顏面,的確不宜立刻就尋找藉口,公開將此人剪除。既然如此,微臣先私底下用一些手段好了,趁著他還沒長出翅膀來。”

    “愛卿儘管放手施為,有了麻煩朕替你擔著!”劉承佑點了點頭,再度強調,臉上的表情,卻多少有些僵硬。

    他知道郭允明之所以最後決定私下動手,是不想讓自己跟幾個顧命大臣起直接衝突。郭允明是個忠臣,總是在小心翼翼地照顧到他這個皇帝的顏面。而越是這樣,也越說明了他這個皇帝做得有名無實,連處置一名五品芝麻官兒都不敢明著來,都要顧忌權臣們是否點頭,這哪裡是什麼皇帝,這分明是優伶手中的皮影兒!(注1)

    “微臣多謝陛下。微臣這就去調集人手,請陛下靜候佳音!”郭允明此刻,卻無暇再顧及小皇帝的內心想法,拱了拱手,低聲道別。

    “去吧!朕等著你的好消息。”劉承佑笑了笑,輕輕揮手。

    終究是君臣,而不是夫妻,雖然彼此間關係,早已比皇帝和皇后之間還要親近。妻子在丈夫心事重重時,卻不會只顧著去了結她自己的私人恩怨。而臣子對於帝王,就可以選擇視而不見。

    “微臣告退!”郭允明又認認真真地給對方施了個禮,轉身離開了寢宮。在大腿即將邁過門坎兒的霎那,他彷彿聽到了一聲低低的嘆息。

    腳步踉蹌了一下,他驀然回頭,卻看到劉承佑早已經回到了書案旁,正捧著一份奏摺,全神貫注。

    “嗯?”郭允明皺了皺眉,低聲沉吟。他懷疑是自己聽錯了,或者內心深處,在希望是自己聽錯了,所以也沒立刻掉頭返回。而是急匆匆裡離開了皇宮,急匆匆地返回了自己的府邸,急匆匆地開始“調兵遣將”。

    俗話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他雖然是個文官,手底下倒也不缺鷹犬爪牙。特別是在做了三司副使之後,位高權重,又財運亨通,主動前來投效的雞鳴狗盜之輩,每天都絡繹不絕。因此隨便划拉了幾下,就已經將兵馬全部準備停當。。

    然而兵馬準備停當,卻不意味著可以公開殺向定州。畢竟大漢國內部秩序再混亂,好歹也是個國家。文臣武將們如果一言不合就束甲相攻,那國家即便不亡,為時也不遠了。劉承佑和他郭允明兩個,亦會成為全天下最大的笑話。

    所以在跟心腹謀士們反复商議之後,郭允明決定借鑒前輩經驗。冒充太行山賊,給寧小肥來一個黑吃黑。反正眼下北方綠林前任總瓢把子呼延琮帶領一大群心腹投了楊重貴,山中正值群龍無首。偶爾有一兩支蟊賊見錢眼開,去砸了李家寨箱櫃,也實屬正常。過後除非證據確鑿,否則,誰都不能把賬算到他郭某人頭上。

    謀定之後,行動立刻付諸實施。由心腹家將郭全掌印,率領七百百餘死士,分成數批,裝扮作向北方販運柑橘的商販,悄然趕往了定州。

    時值秋末冬初,天氣正適合柑橘之類南方水果北運。因此這幾支死士的規模雖然略微龐大了些,在有心人的關照下,倒也沒引起沿途地方官府的注意。非常輕而易舉地,就抵達了定州城外。並且很快就被重新組織了起來,星夜撲向了李家寨。

    “記住,咱們是來自太行山葫蘆寨的好漢,寨主是胡老三,曾經在呼延琮麾下坐第十九把金交椅!”唯恐死士們得意忘形而暴露了身份,即便是在行軍途中,郭全也沒忘記了反復向大夥灌輸家門淵源。“做好了這件差,回去之後,大人自然會論功行賞。可若是誰臨陣腳軟,或者過後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呵呵,老子肯定會讓他後悔來世上一遭!”

    “知道了,郭將軍,您等著看好便是!”眾死士們聞聽,齊齊大聲回應。

    “那就走快點兒,黎明之前,一定要抵達李家寨。然後趁著寨中人熟睡的機會,給老子殺他個雞犬不留!”曾經做過一任步軍指揮的郭全晃了晃手中鋼刀,厲聲補充,“記住,不留任何活口。咱們是太行山里的好漢,殺人放火乃是老本行!”

    “尊命!”眾死士再度齊聲怒吼,氣沖霄漢。

    據可靠線報,眼下李家寨內的民壯,頂多也就五百出頭。並且是一群剛剛開始接受訓練沒幾天的農夫,連血都沒真正見過,更甭提你死我活的戰場。而此番前來“出公差”弟兄當中,最差也曾經做過軍中都頭,無論戰斗方面的經驗,還是殺人方面的技巧,都超出了對手不止一層兩層!

    再加上情報方面的優勢,還有兵器鎧甲方面的領先,即將發生的偷襲與其說是戰鬥,不如說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並且還是牛刀殺雞那種,完全是大材小用,根本不具備任何懸念!

    注1:皮影戲,起源於漢代或者更早。皮偶身體上拴線,由藝人操縱,類似於木偶。唐代和宋代在民間都非常流行。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0 20:38
    第四章饕餮(五)

    “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待洗了李家寨,所有浮財大夥均分。人頭份兒!從老子開始,各級頭目,分毫不抽!”就在“葫蘆寨的好漢們”星夜向李家寨殺去的時候,在靠近太行山方向,另外一支土匪隊伍的主帥,也高高舉起了屠刀。

    “趙大哥威武!”

    “趙大當家聖明!”

    “大當家,大當家長命百歲!”

    ……

    在野雞嶺裡蹲一整個秋天的嘍囉們,一個個瞪著猩紅色的眼睛,歡聲雷動。

    以往打家劫舍,繳獲的浮財向來先由寨主副寨主拿大頭,然後頭目們再按等級高低依次抽成,最後剩下的殘羹冷炙,才能輪到普通嘍囉兵“開葷”。而今天,大當家趙子天居然格外開恩,當眾宣布浮財按人頭兒均分,怎麼可能不讓嘍囉們喜出望外?

    要知道,那李家寨,可是遠近聞名的“肥櫃”。真的能打下來,足夠所有戰後活著嘍囉都過個滋潤年。而趙地自古,又素來多出美女。到時候連人帶財貨往山里頭一搬,大夥非但能發上一筆橫財,傳宗接代的問題,也瞬間得到了解決!

    “打,打!”

    “打下李家寨,大夥過好年!”

    “太行山,八百里,英雄好漢皆在此。握長刀,扛錦旗,金銀美女我自取……”

    “蕩平李家寨,過年娶媳婦……”

    朔風呼嘯,吹得嘍囉們的吶喊聲,在山間來回激盪。

    想當初李家寨主人李有德本領高強,又對太行山呼延大當家孝敬不斷,所以野雞嶺的綠林好漢們,才輕易不敢打此地的主意。而如今李家寨的主人變成了一個名不見經傳鄭姓後生,北方綠林總瓢把子呼延琮也金盆洗了手,再放著這麼大一塊兒肥肉不吃,野雞嶺的好漢爺們豈不是對不起自己的嘴巴?

    “有道是,想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這是老子最後一次帶你們下山發財了,明年開了春,老子也要出山去謀前程嘍。你們可仔細想好,是繼續跟著老子同生共死,還是帶著浮財各回各家?無論怎麼選,記住,這次,老子絕不勉強!”見麾下的士氣可用,野雞嶺大當家趙子天凌空虛劈了一刀,趁機宣布了對未來的下一步規劃。

    “大當家,我們跟著你,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大當家義薄雲天,我們跟定你了。”

    “大當家做官,我們就跟著去當差。大當家進山,我們就跟著去做嘍囉。天上地下,我等願意跟大當家生死與共!”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有福同享……”

    隊伍中的心腹頭目們,按照二當家彭子地事先授意的說辭,爭先恐後的回應。

    眾嘍囉們多數都不明就裡,但是聽頭目們說得興高采烈,也紛紛張大了嘴巴,亂哄哄地附和。彷彿一轉身,大傢伙就能人人披朱服紫,如同記憶中的狗官那樣橫行鄉里一般。

    唯一未曾跟著大夥一起歡呼的,只有才上任沒幾個月的軍師侯祖德。騎在一匹掉了毛的老馬身上,佝僂著腰,顯得格外形單影只。

    他是鳳翔軍節度使侯益的遠房侄兒,去年奉族叔的命令聯絡太行群雄,也曾威風過好一陣子。太行山二當家孟凡潤,當時甚至曾經將總寨軍師的位置拱手相讓。然而好景不長,隨著太行山群雄截殺前朝二皇子失敗,劉知遠成功入主汴梁,漢軍兵臨京兆。鳳翔節度使侯益認命交出大部分地盤和兵權,向劉知遠發誓效忠等,一系列事件的發生,覆巢之下,侯祖德這顆尚未孵出來的倒霉蛋,在太行山中的地位也是一落千丈。從總寨的軍師,轉眼就變成了野雞嶺分寨的軍師。美其名曰:奉總寨大當家之命下來扶持弱枝,實際上,等同於被發配在外,永遠失去了東山再起的希望!

    以前呼延琮沒金盆洗手的時候,怕招惹此人生氣,野雞嶺的大寨主趙子天和二寨主彭子地等人,還多少會給侯祖德一些好臉色,免得他起了損人不利己的心思,偷偷向總寨那邊打分寨的小報告。而如今呼延琮帶著孟凡潤、焦寶貴等人一道投奔了官軍,整個北方綠林道群龍無首,侯祖德的待遇,就愈發一日不如一日了。

    好在山里邊讀書人稀罕,有一些寫字念信,塗改賬本兒的私活,趙子天暫時還找不到更好的人來代勞。所以,侯祖德的待遇差了些,軍師頭銜,卻暫時還沒有丟。否則,以趙子天的涼薄性子,他侯某人恐怕連掉了毛的老馬都沒資格再擁有,直接給打發到“輜重”隊裡頭雙腿徒步行軍,肩膀上還得再替別人背幾十斤乾糧。

    “怎麼著,軍師,您好像一點兒都不替大當家高興啊!”一片歡騰的氣氛中,落落寡歡的那個人,肯定最容易引起大夥關注。很快,便有一個大頭目發現了侯祖德的“失禮”,策動坐騎湊過來,陰陽怪氣地質問。

    “週,週隊正,你,你這話可是冤枉了我!”侯祖德被嚇得激靈靈打了個哆嗦,趕緊拱了拱手,大聲自辯,“大,大當家若是受了招安,侯,侯某也必然跟著水漲船高。開,開心還來不及,怎麼,怎麼可能,可能不替大大當家高興?”

    “那剛才你怎麼沒啥動靜呢?”隊正周雄撇了撇嘴,滿臉冰冷,“莫非你們讀書人的嘴巴金貴?說幾句吉利話會感到跌份?軍師,咱們趙大哥平素待你可是不薄,你即便瞧不起咱們這些粗胚,總得把趙大哥當成你的大大當家!”

    “沒,沒有!我沒有!不,不,不是!我不是,我,我……”侯祖德雖然平素一肚子壞水,猝不及防之下,也被擠兌得疲於招架。舌頭在嘴裡打了好一陣兒結,才終於捋順了思路,大聲補充,“我不是不替大當家高興,而是覺得應該盡一個軍師之職,把眼睛瞪得更圓一些,以免事到臨頭再出什麼變故,讓大傢伙都空歡喜一場。畢竟,畢竟……”

    “畢竟什麼?”一句話沒等說完,而當家彭子地已經衝了過來,高高地舉起了手中馬鞭,“姓侯的,你別給臉不要臉。如果你今天不說出個一二三來,彭某就讓你知道知道,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抽他!”

    “抽這個嘴巴犯賤的!”

    “二當家,你別聽他瞎念經。直接抽爛了他那張破嘴,免得大傢伙再被他煩!”

    “抽,狠狠地抽。讓他……”

    其餘頭目們唯恐天下不亂,也紛紛圍攏過來,給二當家彭子地吶喊助威。

    對於他們而言,侯祖德說什麼,說得正確與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人乃是鳳翔節度使侯益的子侄,曾經是個如假包換的公子哥兒。此人做過總寨的軍師,地位曾經高高在上。此人識文斷字,處處顯得與眾不同。此人,此人就像烏鴉群裡突然冒出來一隻喜鵲,不把它的那支翹尾巴給啄碎了,大夥誰心裡都無法舒服。

    “老二,住手!”眼看著馬鞭就要落在侯祖德的臉上,野雞嶺大當家趙子天忽然扭過頭來,厲聲呵斥。

    “大哥,他,他剛才嘴賤,咒,咒咱們空歡喜一場!”二當家彭子地愣了愣,訕訕地收起了馬鞭,低聲告狀。

    “我都聽見了!”趙子天皺了皺眉,大聲強調。隨即,狠狠瞪了最先挑起事端的隊正周雄一眼,冷笑著質問,“你跟他有仇麼?還是看咱們這一路上走得太輕鬆了,想給大夥都找點兒事情做?老子真的想除去誰,自己會光明正大的動手,用不著你來獻殷勤!”

    “大,大當家!”隊正周雄被訓得面紅耳赤,低下頭,結結巴巴地解釋,“小的,小的只是,只是覺得,覺得他,他這一路上心事,心事重重。怕,怕他對,對咱們大夥起了不利,不利的心思!小的,小的……”

    “他一個讀書人,赤手空拳,能對咱們有什麼不利?”趙子天眉頭又皺了皺,臉上浮起一大片陰雲,“閃一邊兒去,別跟自己有多聰明一般!其他人,也不全是瞎子!”

    “是!大當家,小的知道錯了!”隊正周雄趕緊又行了個禮,低頭耷拉腦袋訕訕而去。

    目送著他的身影隱入人群,野雞嶺大當家趙子天笑了笑,將目光再度轉向了侯祖德:“軍師,你別跟他們這群粗胚一般見識。你有什麼擔心的,儘管跟我直說。趙某雖然是個武夫,卻也知道,劉備想打江山,少不得諸葛亮支持。”

    話說得雖然客氣,雙目當中,卻彷彿扎出了兩把鋼刀。如果侯祖德拿不出個像樣說辭,恐怕刀光就要由虛轉實。

    “多,多謝大當家!”侯祖德心裡頭又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拱拱手,快速解釋,“承蒙大大當家厚愛,侯某不敢隱瞞。據侯某所知,取代了李有德做寨主的鄭子明,便是年初在易縣城外帶領幾十名刀客逆衝數千綠林好漢的那個鏢師。他的武藝,恐怕不在李有德之下。”

    “嗯?這個,我知道!還有什麼,你接著說!”趙子天撇了撇嘴,對侯祖德的提醒不屑一顧。

    武藝高強的鏢師他這輩子見多了,卻沒見過誰能真的一騎當百。大夥結伴上,亂刀齊下,再厲害的鏢師,轉眼也會被剁成一堆肉泥。

    “據說,據說此人懂得刮骨療毒絕技。數月前,還曾經,還曾經親手救過呼延大當家的命!”侯祖德搜腸刮肚,繼續為自己先前的心不在焉尋找藉口。“呼延,呼延琮那廝的性情您也知曉,最喜歡擺出一幅知恩圖報的模樣。若是,若是他知道是您端掉了李家寨,恐怕,恐怕會上門找您的麻煩! ”

    “他?嗤!”趙子天再度撇嘴,鼻子裡頭瞬間噴出一道長長的白霧。“他都金盆洗手了,憑什麼再管老子的閒事兒?老子是綠林好漢,不打家劫舍,難道蹲在山里活活餓死不成?”

    “呼延大當家投的是楊重貴,而楊重貴在太原留守帳下,極受器重。”侯祖德低下頭,用很小的聲音補充。

    “楊重貴算個什麼?老子又不是沒見過官兒?”趙子天的鼻子高高翹起,七個不服八個不忿。“老子乾完這票,一樣要去金盆洗手。屆時大夥都吃皇帝的糧,老子就不信,他還敢帶領兵馬打上門來!”

    如果換做五天以前,楊重貴和麟州楊家,的確會令他有所忌憚。而現在,他卻打心眼裡頭覺得無所謂。出面招安他的人姓郭,來自汴梁,背後的主人乃是三司副使郭允明,手眼直通皇宮。剷平李家寨,殺掉鄭子明的密令,也是郭家人偷偷傳達的。只要他把這件事幹得足夠乾淨利落,再大的麻煩,日後也有郭副使擔著。就不信,那楊無敵為了呼延琮的面子,敢去跟當朝三司副使去分一次高低!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0 20:38
    第四章饕餮(六)

    “楊無敵不敢!只要楊家還在大漢治下,他就是一頭被拴住了脖子的老虎!行動坐臥,都自己做不了主!”

    汴梁,三司副使府,郭允明對著一眾忐忑不安的幕僚,笑著擺手。

    派去攻打李家寨的私兵已經走了十四天,奉命前去收買太行山殘匪的心腹,昨天也送回來了喜訊。如果偷襲得手的話,寧小肥的腦袋,這會兒差不多已經被裝在了木匣子裡頭。然而不知道為何,整個郭府對此事知情的上下人等,卻都變得有些心神不寧。

    這是郭家第一次對外展示自己的力量,也是郭允明第一次與大漢國的其他勢力,直接發生衝突。雖然是藉著太行山土匪的名義,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可天底下從來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其他各方勢力的領軍人物,也全都是人精。他們過後只要多少花費一些力氣,就不難查出到底誰才是幕後的真兇!

    如此,接下來郭府所要面對的,必然是一連串明面或暗地裡的報復。如果能挺過去,則郭允明這個三司使,在大漢國,就不再是別人的弟子門生,也不再是狐假虎威的新晉佞幸,而是切切實實的,誰也無法再忽視的一個當朝重臣!如果挺不過去,即便最後依靠劉承佑的庇護保住了官職和性命,郭允明也會爪牙和顏面俱失,沒有三年五載的臥薪嘗膽,在朝堂上很難再發出自己的聲音。

    所以,本著“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的原則,幕僚們在做應對方案時,將楊無敵和麟州楊家,也跟郭威、常思、趙弘殷三處擺在了同樣的位置上。越算,越是緊張,越是底虛。

    然而,郭允明本人,卻遠比手下的幕僚們鎮定。大筆一揮,先將楊無敵和楊家從敵對陣營抹了下去。

    “寧小肥救的是呼延琮,不是楊無敵。而呼延琮在楊無敵眼裡是兄弟,在麟州楊家的家主眼裡,頂多是個不錯的家臣!”見幕僚們滿臉不解,笑了笑,郭允明非常自信地補充。“為了家臣的救命之恩,招上心懷前朝的嫌疑,麟州楊家如果這麼蠢,早就該灰飛煙滅了,絕不會在亂世中還富貴綿延。”

    “大人說得是!”

    “聽大人一席話,我等茅塞頓開!”

    “我等過於謹小慎微了,若不是……”

    眾幕僚們聞聽,紛紛擺出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訕笑著拱手。

    “噯!話不能這麼說,爾等也是在未雨綢繆!”郭允明又笑了笑,非常大氣地擺手。

    在自己的府邸中,他渾身上下看不到絲毫的柔媚。相反,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股別樣的風流倜儻。燈下望去,宛若周郎轉世,東山重生。(注1)

    眾幕僚看得眼前一花,心中感慨萬千。再度紛紛俯身下去,拱手為禮,“多謝明公寬宥!能替明公謀劃,乃我等三生之幸!”

    “客氣了,客氣了,咱們之間,沒必要如此客氣!”郭允明聽得心裡頭好生舒坦,表面上,卻擺出一幅禮賢下士模樣。將幕僚們的胳膊挨個託了托,笑著總結,“就這樣,別人過後如何報復,咱們先算到這兒為止。放心,天塌不下來。這江山,畢竟還是大漢的!郭威也好,常思也罷,誰也不會真蠢到光顧著替一個死人出頭,卻不在乎惹禍上門。但前提是,咱們自己得保證把事情幹利索,千萬別打不到狐狸反弄自己一身騷。”

    “大人說得是!”

    “明公說得是!”

    “大人放心,咱們兩路大軍前後夾擊,除非姓寧的長了翅膀,否則必將在劫難逃!”

    “就不信,他一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娃娃……”

    眾幕僚陸續直起腰,七嘴八舌地回應。

    “還是不要掉以輕心,特別是這幾天,要時刻關注北邊來的密報和市井上的傳言!”郭允明笑著搖搖頭,繼續低聲補充,“另外,義武軍那邊,諸君還需要再多使點兒力氣。姓寧的在他們的地頭上,我就不信,孫家哥倆就能忍著自己眼睛裡頭長大樹!”

    “孫方諫前幾天好像派人給馮道老賊送過壽禮!”一名姓吳的幕僚收起笑容,小聲提醒。“那馮道老兒,自打馮吉回來之後,精神就一天比一天健旺。最近好幾次在家裡舉辦詩會,都是賓客盈門!”

    “這條老狗,估計又聞見什麼味道了。 ”郭允明輕輕皺了下眉頭,低聲推測,“咱們給孫家的禮物,孫方諫收了麼?義武軍最新動向如何?”

    “收了,給大人的回禮此刻正在南運的路上!”吳姓幕僚想了想,低聲回應,“義武軍沒什麼動靜,但據咱們自家弟兄快馬送回來的密報,孫家兄弟最近要辦一場水陸法會,祭奠他們的義母。周圍方圓百里排得上號的頭面人物,幾乎都收到了他家的邀請函。”

    “這兩條狼崽子,跟馮道那老狗一樣狡猾!”郭允明聞聽,氣得連連咬牙。

    孫方諫兄弟兩個在沒發跡前,曾經托庇於當地一名“神通廣大”的尼姑門下,認了對方做義母。而正是憑著這名尼姑裝神弄鬼賺來的巨額金銀和龐大影響力,孫氏兄弟在尼姑死後,才能拉起了一支屬於自己的隊伍,在中原和契丹之間反复投機,最後躍居一方諸侯。

    所以於情於理,他們哥倆替亡故多年的老尼姑舉辦水陸法會,都沒任何不妥。只是,舉辦一場水陸法會,最短也得持續七天,長者甚至能持續一個半月。在法會舉辦期間,泰、定兩州地面上無論出現任何情況,都“賴”不到他們身上!

    “明公不必生氣,其實這樣也好!”另外一個姓左的幕僚,不肯由著吳姓幕僚一個人顯本事。見郭允明臉色凝重,大步走上前,低聲安慰,“姓孫的做了縮頭烏龜,剛好讓其他人放手施為。據屬下所知,與定州只有一水之隔的鎮州,也有大姓莫氏聯合了十幾個村子結寨自保。並且這莫家,據說跟李家寨的前任寨主,還有過姻親。若是……”

    “可來得及?”郭允明眉頭微微一跳,聲音裡頭隱隱帶上了幾分期盼。

    “肯定來不及讓他們三家一起動手!”左姓幕僚毫不猶豫地搖頭,隨即又自信地點頭,“但大人現在派人快馬趕過去聯絡,卻可拿他們做一支奇兵。若是前兩支隊伍得手,莫家寨的兵馬自然可以繼續蟄伏不動。若是萬一前兩支隊伍的戰果不盡人意,莫家的兵馬,則剛好殺將過去!那李家寨接連經歷兩場惡戰……”

    “他們在哪?”郭允明聽得心花怒放,抬手推了左姓幕僚一把,大聲催促,“標出來,在輿圖上標出來!”

    “遵命!”左姓幕僚躬身施禮,快步走到掛在牆壁上的輿圖前,拿起筆,在李家寨的正下方,添加了黑漆漆的一支冷箭!

    一左一右一下,三支冷箭,皆指向同一個位置,李家寨。

    “寧小肥——”郭允明咬牙冷笑,雙目中殺機畢現。

    注1:東山,東晉名臣謝安,曾經隱居東山,所以被成為東山先生,謝東山。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0 20:39
    第四章饕餮(七)

    “還可能有第三路或者第四路大軍,有趣,有趣。這郭允明,倒也是個難得的人才!年初時才正式進入朝堂,短短數月,居然就能拉攏起如此多的幫手。”同一個夜晚,同在汴梁城內,太師馮道搖晃著一盞從萬里之外運來的葡萄酒,笑呵呵地點評。

    葡萄酒的顏色很正,像極了從身體內剛剛噴出來的鮮血。

    這輩子,馮道見得最多的顏色,便是血紅。從幽州節度使劉守光敗亡,到後唐莊宗被弒,再從石敬瑭滅唐建立後晉,到如今大漢驅逐契丹得國。幾十年來,無數英雄豪傑死於白刃之下,無數百姓黔首倒在溝壑當中,他們的血,就像這夜光杯中的葡萄酒,絢麗而又熾烈。

    他們都死了,只有他還活著,並且越活越滋潤。家資百萬,門生三千,還有全天下的讀書人,都以能得到他的幾句指點為榮。

    而他,卻已經越來越不喜歡在人多的場合開口說話。哪怕是賓客盈門的時候,也只是讓幾個兒子出面與客人們談古論今,自己則在大多數情況下,都眯縫著眼睛於主人位置上瞌睡。

    至於瞌睡的原因,卻並非為年老體衰,精神不濟。而是看得太清楚了,所以失去了說話的慾望。反正前後輔佐過七、八位皇帝,經唐、晉、遼、漢四朝而不倒的履歷,已經足以見證他的才華和本事。這年頭再多說幾句,少說幾句,影響已經不大。

    只有關起門,對著自家幾個兒子的時候,他的眼睛,才會努力睜開。瞳孔之中,也會重新迸射出智慧的光芒。

    兒子們都很有出息,除了已經早夭的老四之外,其他五個皆官居顯職。但是兒子們將來,能不能保證馮家繼續富貴綿延?他卻不敢太放心。

    所以在趁著還沒聽見佛祖召喚之前,馮道能多教導兒子們一點,就多教導一點。哪怕讓五個兒子每人掌握自己本事的兩成,兄弟只要齊心,將馮氏一門的榮華富貴,再繼續向下綿延五十年便不會成為問題。

    “也不知道二,也不知道鄭子明能不能撐過這一輪。”見老父今晚談性頗濃,長子馮平湊上前,一邊動手將父親面前盤子中的雞胸脯切成肉糜,一邊笑呵呵地感慨。

    “應該能撐得過去吧!他的身手相當不錯,軍略方面,又得到過常思的言傳身教。況且那郭、常兩家,在汴梁城內也不是沒有自己的耳目。郭允明做得如此明目張膽,他們豈能收不到半點兒風聲?”次子馮吉有過跟鄭子明近距離接觸的經驗,對少年人的前途頗為看好,想了想,笑著替父親回答。

    “收到了又怎麼樣,恐怕也是鞭長莫及!”老三殿中丞馮可,跟李業、後贊等新晉之臣平素多有來往,看問題時,難免就有所傾向,“況且跟他有交情的只是郭榮和常家二小姐,子女和父輩,終究還是隔了一層!”

    “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可就玄了!”聽了自家三弟的話,馮平緩緩放下割肉刀,眉頭輕皺,“已經證實的隊伍有兩支,另外兩支雖然屬於推測,可只要其中一支肯出手,就足以再給李家寨最後一擊。畢竟鄭子明手裡只有那一支民壯,抗得住第一、第二輪打擊已經非常不易,怎麼可能會想到後面還有第三輪等著?”

    “人終究要先自強,他人才可能助之。”老三馮可笑了笑,絲毫不覺得談論對象的結果有什麼遺憾。

    “此話固然不差,但常思的眼光也向來不差!”老二馮吉不喜歡自家三弟的態度,用手指敲了敲桌案,低聲提醒,“如果他連這一關都過不了,常思和郭榮兩個,當初怎麼可能看上他?”

    “也許看走眼一回呢?”馮可的臉色立刻開始發紅,梗著脖子大聲強辯。

    他的聲音雖然高,底氣卻多少有些不足。常思能在劉知遠未發跡前與他結拜,又先後資助過郭威和史弘肇,相人目光,可謂天下無雙。即便是他的老父親馮道,在此方面,也要甘拜下風。

    而郭威的義子郭榮,雖然年青了些,識人方面也沒聽說什麼特殊。但此子自十四、五歲時便奉郭威之命出門歷練,這些年來走遍大江南北,長城內外。所行的路,何止萬里?所接觸過的出類拔萃人物,又何止千計?他能跟鄭子明一見如故,並且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陪同此人前往遼東。鄭子明其人,又怎麼可能尋常平庸?

    有理,向來不在嗓門上。在外邊如此,在家中亦是如此。聽自家弟弟聲音中已經帶上了火頭,老二馮吉只是淡然笑了笑,沒有直接反駁。但無聲之笑,卻比大聲嚷嚷更有力度。登時將老三馮可給打擊得氣焰全消,低下去,對著面前的小半隻羊背開始痛下殺手。

    太師馮道見此,心裡頭對三個年紀稍長的兒子,便分出了才能高下。於是也跟著笑了笑,隨即將目光轉向埋頭吃菜的老五和老六,“你們倆呢,是不是也說上幾句?”

    “沒看法,我聽大哥的!”老五馮義,喜歡做萬人敵,卻不太喜歡權謀之道,抬頭看了自家老父一眼,瓮聲瓮氣地回應。

    “孩兒覺得,此戰勝負,根本不在李家寨!”老六馮正抬手抹了下嘴巴,語出驚人。“只是,此戰郭允明若是贏了也罷,已死之人,郭威犯不著替他出頭。若是郭允明輸了,依孩兒預測,此結果恐非國家之福!”

    “哦?”馮道的眉毛猛地一跳,夜光杯中的葡萄酒瞬間也濺出了些許,將他的白鬍子染成了通紅一片。

    其他幾個兄長,也紛紛將頭轉向了年紀最小的老六,滿臉狐疑。

    少年人個性張揚不算錯,但老是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效果,就有些過於孟浪了。特別是在馮家這種事事講究謀劃長遠的門第,過分的張揚,等同於違背了祖訓家規!

    “郭允明是陛下的寵臣,李業、聶文進、後贊等一干新晉,也唯其馬首是瞻。他們這夥人的快速崛起,早就引發了許多老臣的不滿。所以此戰表面上,是郭允明在報私仇,或者陛下出爾反爾,想徹底將前朝血脈徹底斬草除根,實際上,卻已經牽扯到了新老兩方勢力的較量。所以,孩兒以為,史、郭、常等人,絕不會對郭允明的舉動不聞不問。”彷彿沒看到兄長們的臉色,老六馮義笑了笑,繼續侃侃而談。

    “呼——”馮道將酒盞放下,手捋鬍鬚,長長吐氣。

    家族後繼有人了,憑幾天這幾句話,老六馮義,絕對能保證馮家這條大船,在自己死後避過所有激流險灘。這,令馮道感覺自己的肩頭頓時就是一鬆。然而,內心深處,他卻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相反,卻有一種冷冰冰的滋味,蓋過了酒水帶來的暖意,從心臟裡溢出,緩緩流遍了他的全身。

    快了,又要到做抉擇的時候了。這次,也許依舊等不到他駕鶴西去。是第九位,還是第十位天子來著?馮道真的沒力氣再算。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0 20:41
    第四章饕餮(八)

    “不要急,再等等!”

    定州,李家寨前山,寧子明輕輕擺了下手,低聲向周圍吩咐。

    周圍沒有人回應,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對惡戰的鄉勇們,嘴裡含著銜枚,手中握著剛剛下發沒幾天的標準軍中製式角弓,一個接一個波浪般點頭。

    夜色很濃,山風也有些料峭。然而他們卻能感覺到自己身體內的血液,熱得厲害,呼吸也像著了火一般,滾燙滾燙。

    腳下的山谷裡,有一哨人馬正在緩緩穿行。數量絕對在七、八百之上,也許高達一千!身上的甲葉互相碰撞,不停地發出嘈雜的“叮叮噹當”。手中的長槍橫刀倒映著著天空中的星光,一串串冷得扎眼。

    那是他們今夜要伏擊的敵人。自從離開定縣城之後,這夥敵軍就打起了太行山葫蘆寨的旗號,沿途還洗劫了好幾個村子,把土匪的常見舉動,模仿得惟妙惟肖。然而,這夥人此刻南腔北調的交談聲,卻暴露了他們不可能來自太行山這一事實。

    太行山的各家寨主和大頭目們,可能來自五湖四海。但山寨中的嘍囉兵,卻多數來自河北與河東這兩個地方。河北人說話聲音粗,河東人說話嗓子尖,在太行山附近生活久了的百姓,稍微聽一耳朵就能辨識出他們彼此之間的不同。而此刻山谷中行軍者的隊伍裡頭,大多數人的說話聲,卻與這兩種特點格格不入。

    “郭信,郭信那邊,能不能將口袋扎死?要,要不要我過去跟他一起盯著?大春,大春哥那邊呢,到底頂住頂不住?”潘美貓著腰,繞開山坡背面的岩石跑到山頂,低聲跟寧子明請示。

    今夜的作戰方略,大部分都出自他的手。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比在場的任何人都要緊張。白淨秀氣的面孔上,絲毫看不到他自己平素所幻想過的那種鎮定自若

    這是他第一次展示自身所學,萬一出了紕漏,對不起謀主寧子明的信任不說,在表姐陶三春面前,也無法交代。況且在佈局之前,敵軍的所有情報,甚至連夥長一級小頭目的姓名和履歷,都已經擺在了他的案頭上。

    知己知彼到瞭如此程度,潘美若是還讓對手拼了個魚死網破,那他以後還是別再出來丟人了。老老實實蹲在家裡溫書,找機會去縣衙里頭謀個書吏差事才是正經!

    “放輕鬆些,大春哥遠比你想得厲害。至於郭信,這點兒小事兒若是他都乾不了,也不會被郭家派到咱們這邊來!”看出潘美的患得患失,寧子明抬起手在此人的肩膀上按了按,笑著開導。

    潘美的身體僵了僵,臉上瞬間騰起一團猩紅色的煙霧。“我不是不相信他們!”挺直腰桿,腳步悄悄向上挪動,他盡量佔據相對高的位置,以免總要仰著頭,像個孩子般跟寧子明說話,“我,我是覺得,此戰如果放跑了一個敵人。就,就,就白費了我和你的一番心血!”

    “跑不了,他們插翅難飛!”寧子明笑了笑,也悄悄挪動腳步,順著山坡下移,讓自己別顯得比潘美高出太多。

    一個成年人,沒必要跟小孩子爭誰高誰低。雖然真實年齡只比潘美大了些許,潛意識裡,寧子明卻把自己歸入了成年人行列,而把潘美依舊當作一個少年。

    少年人可以稚嫩,可以輕狂,可以按照他自己的本性做事,衝動起來可以不管不顧,而成年人,卻要知道權衡輕重。卻要知道照顧周圍其他人的想法,知道克制自己的情緒,知道寸有所長尺有所短。

    知道自己現在正在做些什麼?將來要去做什麼?而不是每天渾渾噩噩,隨波逐流。

    他花了將近一整年的時間,才讓自己成長起來,才參透了人生中的幾個關鍵,所承受的壓力和痛苦,現在每每午夜夢迴,還頭皮發木,還渾身上下全是冷汗。

    他不認為潘美會成長得比自己還快,經歷的磨難比自己還多。那根本沒必要,也沒絲毫快樂可言!只是,只是他一直沒有選擇。

    “你,你倒是自信得很!”潘美顯然沒有發現寧子明的腳下動作,也不會領對方的情。見寧子明說得輕鬆,忍不住撇撇嘴,低聲打擊。“我建議還是小心為上,以前雖然你也贏過幾仗,但對手都是烏合之眾。而這回,來得卻是一夥貨真價實的精銳!”

    “沒必要!”寧子明只用了三個字來呼應,隨即,不再理會滿臉不服氣的潘美,低下頭,將目光再度投向了山谷。

    山谷裡,敵軍繼續迤邐向前推進,一邊走,一邊高談闊論,渾然沒有發覺,他們已經正在走向一個死亡陷阱。

    他們當中,所有人的日子最近都過得太順了,順得令他們已經失去了對危險的本能感應。而如果換了自己與他們易位而處,寧子明相信,自己即便看不出來山谷裡的那些亂石和枯樹,是別人有意安置,也會本能地意識到,危險正在悄然臨近。

    那是長時間在生死邊緣打滾兒的人,才會養成的直覺。安逸日子過久了,便會一點點失去。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裡,寧子明不知道踩過了多少陷阱,避開了多少殺招。很多時候,它就像一隻剛剛破土而出的知了,拍打著稚嫩的翅膀,躲開鳥雀的目光,頑童的追逐,螳螂的伏擊,還有樹林中那密密麻麻,無窮無盡的蜘蛛網。直為了最後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在烈日下,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

    他在陰謀與背叛中快速長大,清楚地知道獵物在落入陷阱之後那一瞬間的恐懼,也清楚地知道發現自己遭受背叛的那一瞬間,人的內心會何等絕望。

    那種恐懼和絕望交織在一起,能將彼此的效果都成倍放大,縱使強壯如呼延琮,瞬間也會失去求生的勇氣。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最佳出手時機,令對手心中的恐懼和絕望,在剛剛出現的那個瞬間,便達到峰頂。

    他曾經親身經歷過,所以才明白其威力。

    幸運的是,今晚,獵物終於換成了別人。而他,只管獵殺!

    “快,快到了。他們快到那塊白色的石頭了!”經歷了看似漫長,實際上非常短暫的沉默之後,潘美又追到寧子明身邊,用顫抖的聲音提醒。

    寧子明笑了笑,沒有吭聲。

    敵軍的前鋒,馬上就要到達預設的攻擊發動點了。那是一塊從其他山谷裡挪來的純白色石頭。為了讓它更容易被莊丁們識別,此前連續數日,寧子明都特地命人用耕牛拖著此物,到谷外接受陽光暴晒。

    雖然冬天的陽光根本沒什麼溫度,但作用在石頭上,效果卻依舊很明顯。此刻狹長的山谷裡,其他石塊、樹木和荊棘等物,都是漆黑一團。這塊被太陽反复曬過的石頭,卻朦朦朧朧,散發出了寶玉一般的光澤。

    半夜行軍,忽然在一片墨汁般的黑暗裡,出現了一塊隱隱發光的寶物。沒有人,會選擇視而不見。

    “啊——!”“什麼東西?”“好大!”“寶貝,寶貝!這回賺到了!”“賺……”

    山谷里傳出來一陣嘈雜的驚呼,整個行軍隊伍立刻崩潰。手持著刀槍的前鋒兵卒,迅速圍攏過去,將巨石圍了個水洩不通。

    隨後跟進的隊伍裡,也快速點起了數支火把。幾名頭目打扮的傢伙大呼小叫地上前,整頓前鋒兵卒的秩序,以防有人過於貪心,起了將“寶物”碎而分之的念頭。

    “他,他們,他們圍上去了!他們,他們果然舉起了火把!”潘美雙手握拳,臉色發紫,啞著嗓子陳述所有人都能看到的事實。

    “下令啊,下令啊,還要等到多久!”內心深處,他大聲吶喊。如果不是還忌憚著軍律,他甚至恨不能把令旗從寧子明親兵的懷裡搶過來,親手上下搖動。

    這個念頭,根本沒來得及付諸實施,就被乾淨利落的掐滅。

    寧子明忽然笑了笑,張開一隻胳膊,將他攬在了自己的腋下。

    這次,潘美沒有再故意裝大人,也沒有過多抗拒。只是稍微掙扎了一下,就偃旗息鼓。

    他知道對方是為自己好,否則,再拖延幾個呼吸時間,自己即便能控制住越俎代庖的念頭,心臟也無法再承受這最後時刻的緊張。

    而現在,幾乎狂跳出嗓子眼的心臟,艱難地重新落回了肚子內。讓他終於可以稍稍冷靜一些,可以冷眼旁觀獵物自己跳進陷阱的最後歷程。

    寧子明的胳膊很強壯,腋窩很暖和,像一棵大樹伸展的樹枝,可以為人遮擋出一片安寧的天空。

    “怪不得小春姐一眼就看上了他!”忽然間,潘美的鼻子裡有些發酸,重新落回胸腔內的心臟,也沉甸甸的,隱隱作痛。

    然而,下一個瞬間,所有酸澀和痛楚,就迅速從他身體內溜了個精光!

    他再度瞪圓了眼睛,雙手握緊,一動不動。

    他看到,有個全身包裹得鐵甲的壯漢,在數名侍衛的簇擁下,來到了白色巨石前。藉著燈籠和火把的光亮,開始辨認上面的文字。

    “袞州李泉,韓家莊二十二冤魂,在此恭候你多時!”一字一頓,潘美自己用極小,極小的聲音,將石塊上的文字替壯漢念了出來。

    “啊——!”話音剛落,山谷裡,狂叫聲猛然響起。領軍前來偷襲李家寨的主將郭全,像瘋子般,抽出腰間橫刀,四下亂砍。

    周圍的爪牙們毫無防備,轉眼被砍倒了四五個。餘者“轟”地一聲,四散奔逃。

    “攻擊!”寧子明的聲音終於響起,不帶絲毫的情緒。

    令旗快速舉起,快速揮落!

    “攻擊!”“攻擊!”“攻擊!”“攻擊!”……

    百人將、都頭、夥長們按照平素的訓練標準,快速地重複,將總攻的命令,轉眼傳入每一名“獵人”的耳朵。

    埋伏在山谷兩側制高點處的莊丁們,悄無聲息地站起身,舉起角弓,瞄準谷底偷襲者,箭如雨下。

    山谷裡,前一刻還躊躇滿志的偷襲者們,此刻則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東一團,西一簇,舉著橫刀、長矛、盾牌、扎槍,在箭雨中往來奔逃,根本不知道該怎樣做,才有希望逃出生天。

    沒有人主動站出來,組織他們後撤。

    也沒有人主動站出來,帶領他們向前突圍。

    幾個核心人物,全都被恐懼和絕望給擊垮了,短時間內,根本想不起來其他。

    其中最為絕望的,無疑就是主將郭全。

    只見他,如同被惡鬼俯身了一般,揮著一把橫刀,見誰砍誰。身上接連挨了四、五箭,卻絲毫感覺不到疼,也絲毫沒有興趣停下來先砍斷箭桿。只是不停地揮刀,揮刀,揮刀,彷彿全天下的人,都跟他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幾名倒霉的兵卒被郭全從身後追上,一一砍到。

    幾名將佐被逼無奈,轉身迎戰,卻技不如人,被郭全挨個殺死。

    一陣箭雨落下,將郭全射成了刺猬。

    箭雨稍歇,郭全頂著“長滿”箭桿荷葉甲,站起來,繼續滿山谷追著人亂砍。鮮血順著甲葉,淅淅瀝瀝流得到處都是。

    “這廝,也不過如此!”潘美推開寧子明的胳膊,緩步走下山坡。

    他現在,心中已經沒有了半點兒緊張,半點兒興奮,半點兒驕傲。相反,卻有些索然無味,有些冷靜得出奇。

    所有結局早已經寫好。

    不是在今晚,而是在小半月之前。

    潘美終於明白,此戰有沒有他後來的出謀劃策,結果都是一樣。

    “郭全,原名李泉,本為袞州縣尉。貪圖韓家女美色求娶不得,惱羞成怒,趁夜帶爪牙潛入韓府,殺韓氏滿門,掠韓家女而走。韓家女憤而投河,袞州士紳物傷其類,鼓譟入縣衙鳴冤。李泉自知眾怒難犯,棄官潛逃,不知所踪……”

    數日前,郭全剛出汴梁,他的名字和履歷,就已經被送到了李家寨中。

    “點烽煙,通知山那邊,可以收網了!”寧子明的聲音再度從山坡頂傳來,依舊不待任何情緒波動。

    “騰!”臨時用石塊堆就的烽火台上,有團烈焰騰空而起。

    “騰!”“騰!”“騰!”“騰!”……

    周圍的數座山頂,一團團烈焰陸續跳起來,與寧子明身邊的烈焰遙相呼應。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在距離李家寨不遠的西南方某處的無名山坡,猛然響起了一陣低沉的畫角。

    夜風中,宛若虎嘯龍吟。

    “殺!”呼延贊長槍前指,雙腿快速加緊馬腹。

    “殺!”蓄勢以待的騎兵們從山坡衝下,衝入野雞嶺趙家軍中,如沸湯潑雪。

    “殺!”“殺!”“殺!”千里之外的汴梁,三司副使郭允明帶著幾分酒意,在紙上揮毫潑墨,每一個殺字,都寫得面目猙獰。

    “殺?這世道,除了殺人,就是被殺,何時是個盡頭?”汴梁城,老太師馮道仰起頭,大口狂飲。血一般的酒漿順著白色的鬍鬚,瀝瀝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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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