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322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0 21:14
    第九章萍末(一)

    “輕點兒,疼——”潘美趴在一張乾淨的大床上,光溜溜的脊背中央,兩道半尺長的傷口分外醒目。

    在城外的混戰中,他後背挨了兩刀,全憑著重金購買來的青羌鑌鐵甲,才僥倖逃過了一劫。然而鐵甲的防禦能力終究有個極限,被刀刃剁裂開的位置,有一段竟然向內翻捲進去,接刺穿了表皮,深深地紮進了肌肉當中。

    潘美當時也是殺紅了眼,居然沒有感覺到多疼。繼續帶著數名親信,呼和酣戰。待到惡戰結束之後,精神頭一鬆,卻立刻就昏了過去,將周圍的弟兄們嚇得魂飛天外!

    好在當時陶大春站的位置距離潘美不遠,發覺情況危險後,立即將其送回了城內施救。而鄭子明又是當世難得的國手,才避免了潘美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只是臨時止血並且用藥物吊住性命不難,想要避免這麼長的兩條傷口感染,進而出現新的症狀,卻有些麻煩。對此,鄭子明能拿出來的最好解決方案就是:先用毛刷沾著鹽水,反复沖洗傷口,確保沒有任何鐵渣和布屑於肌肉中殘留。接下來再用眼下能找到的,最烈的燒春反复消毒。然後再用細線仔細縫合,並留出排膿的通道。最後,則於傷處塗滿新鮮蜂蜜,才競全功。

    麻沸散早給潘美灌下去了,幾個能夠止痛的穴位上,也讓當地的郎中,及時給插上了銀針。然而,也許是因為體質比較特殊,加之傷口實在太長的緣故,無論麻沸散還是銀針,止痛效果都不太好。結果傷口才清洗到一半兒,潘美就清醒了過來,疼得滿頭大汗,喊得聲嘶力竭!

    “能不能再給他灌一碗麻藥湯!”在旁邊打下手的李順兒,彷彿比自己挨了刀子還難受,揚起淌滿汗水的面孔,低聲央求。

    “不能再灌了,是藥三分毒。再給他灌,有可能會把他灌成一個傻子!”鄭子明搖搖頭,低聲解釋。“你拿一個木棍給他咬著,這才縫了一半兒,別讓他疼急了咬斷自己的舌頭!”

    “哎,哎!”李順兒聞聽,臉上頓時一片慘綠。答應著抓起一根用沸水煮過的黃楊木棍兒,塞進了潘美張大的嘴巴中。

    劇烈的苦澀味道,頓時分散了潘美的注意力。趁著他被苦得直皺眉頭的當口,鄭子明手指快速移動,如穿花蝴蝶般,將鋼針和煮過的細線,穿過了傷口兩側的皮膚。

    “啊——”潘美疼得又是一聲慘叫,身體如砧板上的活魚般後仰,咬在牙齒間木棍瞬間掉落。還沒等木棍兒掉在地上,一隻手迅速將其拉住。眨眼間,又狠狠塞進了潘美的口中。

    “喊什麼喊?這點麼點兒疼都受不了,也不嫌丟人!”陶三春的聲音緊跟著響起,帶著如假包換的輕蔑。

    這效果,可是比麻沸散和銀針都強出十倍。當即,潘美的呼痛聲就給憋回了喉嚨中,面紅耳赤,側頭望著一襲白衣的陶三春不停地眨眼睛。

    “又不是沒看過你,小時候我還替你把過尿呢!”陶三春立刻猜到了他的想法,撇了撇嘴,不屑地說道。然而,她終究是個姑娘家,又是在鄭子明跟前,不能表現得太豪邁。將目光迅速從潘美淌滿血蹟的脊背上挪開,繼續說道:“我帶著幾個姐妹,給旁邊那間房子裡的傷兵敷過藥了。重傷的不多,大部分都是輕傷。但其中有幾個肚皮別射穿的,咱們請來的郎中不敢治。還得等你這邊結束後,親自過去救他們!”

    “知道了!”鄭子明沒有抬頭,手指繼續在潘美的後背上縫縫補補。每當變成一個郎中的時候,他就會進入這種物我兩忘的狀態,彷彿除了自己和正在被救治的病患之外,其他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存在一般。

    而在這種狀態下,他的形像也與平素練兵,或者衝鋒陷陣時大不相同。宛若忽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認真、自信、睿智,舉手投足間,還會流露出一縷不加掩飾的倜儻。

    看著這個迷一樣的男人,陶三春的眼神迅速開始發亮。高大、英俊、乾淨、善良,目光當中,總是充滿了對生命的慈悲。她喜歡看到對方現在的模樣,雖然最近幾個月來,她已經不知道看了多少次。

    她從來都沒覺得厭倦,相反,每當看到鄭子明認認真真地,去施展華佗妙手的時候,她總覺得自己距離對方特別的近,同時也覺得特別的安全。

    這種感覺到底因何而起,她不清楚。然而,她卻希望,自己能永遠跟對方站得如此近,直到一起走完此生。

    “哼,嗯——”潘美又疼得低聲輕哼,卻不願在陶三春面前丟了面子,強行將嘴巴閉得死死。

    陶三春的臉上迅速飛起一團紅雲,目光迅速從鄭子明身上收回。盯著自己的腳尖兒,用蚊蚋般的聲音補充道:“大哥說,他已經清點過傷亡情況了。刨除還能繼續作戰的輕傷號之外,咱們總計折損了六十七名弟兄。殺死了大約四百二十多個遼國強盜。眼下弟兄們士氣很足,所以讓你不用擔心。他身上衣服還沒來得及換,所以,所以就不親自進來匯報了。讓我,讓我幫忙匯報給你聽!”

    “嗯,哼——”明顯感覺到背上的動作突然一頓,潘美疼得額頭上冷汗直冒。然而,他又沒勇氣讓陶三春閉嘴,只能苦著臉朝對方直翻白眼兒。

    陶三春卻對潘美的動作,視而不見。仰起頭又看了鄭子明幾眼,猶豫著說道:“先前你們跟遼國強盜打仗時,有鄉老在寨子裡說,這樣下去,怕是會引來遼國人大舉報復。他們,他們希望見好就收,哪怕花費點兒錢糧,能早點讓遼國強盜撤兵就好!”

    “他們,他們該死!”話音剛落,潘美立刻將嘴裡的木棍吐到了地上,大聲反駁。“這個時候說花錢買平安者,都該抓起來直接砍頭!搶遍了易、定、滄三州,都沒遇到像樣的反抗。偏偏在一座小小的軍寨,前後折損了一千多人。不把這個場子找回來,他們怎麼可能主動撤兵?”

    “可,可他們今天又被幹掉臉色四百二十多個,帶傷逃走的還不算。剩下不過一千四五百人,士氣也被打沒了,怎麼可能攻得破寨牆?”陶三春白了他一眼,皺著眉補充。

    她從小就喜歡舞槍弄棒,兵書戰策也讀過好幾大本兒,所以通過對敵軍整體實力和傷亡情況的了解,不難得出山下的遼軍已經無法取勝的結論。而以巡檢司鄉勇目前的實力,想轉守為攻,將遼軍快速驅離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哪怕勉強能達到目標,自家的傷亡也不會太低。

    所以,幾個鄉老們的意見,在她看來並非毫無是處。在雙方都還能下得了臺情況下,捨掉一部分錢財,換取遼軍退兵,是一個值得考慮的選擇。畢竟巡檢司這邊兵力有限,武備也有限,萬一惹得遼國再派來更多的兵馬,早晚有被壓垮得那一天。

    潘美所能看到的,跟她看到的一模一樣。但是,潘美得出來的結論,卻跟她完全相反。咬著牙忍過一陣刺痛,他抬手擦掉臉上的冷汗,低聲說道:“一千四五百被打沒了士氣的遼兵,肯定攻不下李家寨。但想要把他們當作山賊,打完了就坐下來討價還價,卻絕無可能。山賊吃了敗仗,回去後不用跟任何人交代。而他們吃了敗仗,回去後卻有人要掉腦袋。所以即便把剩下的一千四百多人全填到雪裡,他們也不會拿了錢糧撤走。那些想跟他們商量花錢買平安的傢伙,不是居心叵測,就是腦袋被驢踢了!”

    “你……”陶三春氣得兩眼冒火,抬手欲打。胳膊剛剛舉起,耳畔卻已經傳來了鄭子明的聲音,“他說得沒錯,花錢買不了平安。仗打到這個份上,除了死撐到底,並且再去別處尋找幫手之外,敵軍已經沒有了其他出路。至於咱們這邊,趁著這兩天不下雪,我會將鄉老和婦孺們盡快送走。”

    “那,那留下來的怎麼辦?仗得打到什麼時候?”陶三春聞聽,心里頓時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抬起眼睛看了看鄭子明,著急地追問。

    “打到雙方之中有一方堅持不下去了為止!”鄭子明笑了笑,給出一個早就考慮成熟的答案。“你放心,真的形勢不對,我會放棄李家寨,退入太行山!”

    抬起手,他快速用刀子割斷鋼針後邊的細線。

    就在剛才討論軍情,潘美注意力被分散的時候,他已經替潘美縫完了傷口。年青的面孔上,寫滿了救人成功的欣慰。

    山腳下,被鄉民們主動丟棄的陶家莊。

    “有再敢提退兵二字者,以此人為例!”馬延煦從盧永照的肚子上抽出鋼刀,大聲斷喝。

    眾將領們被嚇了一大跳,以目互視,都在彼此的眼底看到瞭如假包換的恐懼。

    “此戰,原本就不是為了誰的顏面!甚至不是為了咱們自己。”記室參軍韓倬走到大夥面前,緩緩宣布。聲音不算太高,卻堅定異常,“天下氣運在遼,咱們想要出人頭地,想要子孫們都有一個好前途,就必須向陛下證明,遼國的漢人,和契丹人一樣忠誠!而忠誠,從來都不是用嘴巴說出來的!”

    注1:青羌,即後來的青唐羌,屬於吐蕃的一個分支。五代時尚未統一,但各個部落已經與中原有了廣泛的商業往來。因為部落工匠不懂得使用煤炭,所以另闢蹊徑發展出了冷鍛工藝。青羌甲,則屬於部落重要“出口”產品,以結實美觀著稱,非勁弩不可穿透。當然,價格也遠非尋常人能消費得起。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2 20:29
    第九章萍末(二)

    “這……,是!”眾將領們猶豫了一下,用力點頭。

    忠誠,從來都不是用嘴巴說出來的!它需要用實際行動來證明。

    對於馬延煦、韓倬,以及他們的下屬來說,大肆搶劫屠殺自己以前的同族,無疑是最好的方法。對原來的同族越殘忍,則意味著他們對現在的主人越忠誠。

    只是,如今他們面臨一個非常麻煩的問題,有一夥同族不肯乖乖地任他們搶,任他們殺,任他們割下腦袋去新主人那裡邀功。而這夥同族,戰鬥力還頗為可觀。至少,憑著馬延煦手裡現在還剩下的一千五百來號,沒有任何指望將對方徹底擊敗。

    “求援!末將建議,派遣信使向南樞密院求援。請求樞密使大人,從臨近增派援軍。李家寨前後殺死我大遼將士逾千,絕不能再留著他,讓其餘冥頑之輩效尤!”半晌之後,有人低聲向馬延煦獻策。

    來的時候整整四個營,兩千餘弟兄。只是一場試探就丟了四百多。剩下雖然還有一千五百餘,人數遠遠超過躲在冰牆後的漢國鄉勇。可士氣卻早已一落千丈,若是再逼著他們去戰鬥,臨陣倒戈都有可能。

    “副軍主,副軍主臨來之前,立,立過……”有人啞著嗓子,小心翼翼地擺手。

    眾將領和幕僚們,頓時心臟齊齊打了個哆嗦。低下頭,誰也不敢再胡亂說話。

    臨出征之前,因為與都指揮使蕭拔剌話不投機,副都指揮使馬延煦可是立過軍令狀的。沒成功拿下李家寨,還越級向南樞密院請求派遣援兵,兩罪併罰,馬延煦的腦袋有足夠的理由被蕭拔剌給砍下來。

    一片尷尬的沉默當中,馬延煦的回應,忽然變得極為高亢,“若是能給死去的弟兄們報仇,馬某這個腦袋,即便被人割下,又有何妨?就這樣,咱們一邊把營寨紮下,讓弟兄們恢復體力,伺機復仇。一邊向南樞密院禀明最新軍情,請求樞密使大人從就近處調兵前來增援。不蕩平李家寨,絕不班師!”

    “軍主……”沒想到馬延煦真的連他自己的腦袋都豁得出去,眾將佐和幕僚們大驚失色,紛紛啞著嗓子低聲勸阻。

    “就這樣,不必多說了。下去後各自安頓好麾下的弟兄!”馬延煦卻不肯聽,擺擺手,斷然做出決定。“先休息三日,三日之後,咱們再去跟李家寨較量一場。爾等不必擔心,既然仗還沒打完,就不到馬某死的時候!”

    “遵命!”眾將佐和幕僚們紛紛答應著,懷著滿肚子的茫然,陸續退出了臨時中軍帳。

    天色已經開始發暗,風卻愈發的大了。雪粒子被風從房檐上捲了下來,打在人的臉上,宛若亂針攢刺。

    耶律赤犬打小就沒怎麼吃過苦,被雪粒子狠狠砸了幾下,立刻犯了驢脾氣。回過頭,朝著被當做臨時中軍帳的宅院狠狠吐了口吐沫,大聲罵道:“賤種!活得不耐煩自己找死的賤種!你想死就痛快自己抹脖子好了,何必非要拉上你爺爺?!”

    “大哥,你別惹事!眼下咱們哥倆的性命畢竟還捏在他手上!”走在旁邊的韓德馨聞聽,趕緊用力扯了他一把,低聲喝止。

    “能捏幾天?等蕭拔剌得到了戰敗的消息,就立即砍了他的腦袋!”耶律赤犬撇撇嘴,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到時候,我就主動請求去當監斬官,當面問問姓馬的,他到底比咱們哥倆高明在什麼地方?”

    “大哥——!”韓德馨白了蕭拔剌一眼,苦笑著搖頭,“你怎麼還沒弄明白啊?馬延煦既然決定向三叔求援,就有把握蕭拔剌不會割他的腦袋。所謂“割了何妨”,不過是說給大夥聽聽,收買人心而已。 ”

    “嗯?”耶律赤犬聽得似懂非懂,轉過頭看著自家兄弟,滿臉狐疑。

    “蕭拔剌要是敢殺人,早就把咱們哥倆兒給砍了!”韓德勤迅速朝四下看了看,確信沒有第三雙耳朵偷聽,壓低了聲音快速解釋,“蕭拔剌是耶律留哥的人,耶律留哥剛剛被懷疑謀反,押去了祖州軟禁。這節骨眼兒上,蕭拔剌夾著尾巴還來不及,豈敢輕易再招惹是非?”

    “啊?”耶律赤犬如夢方醒,瞪著茫然的眼睛,低聲唾罵,“怪不得他當初敢立軍令狀,原來是料定了蕭拔剌不敢殺他!這廝,也忒奸猾!”

    “要不然他能做軍主,你我兄弟還都是將主呢!”韓德馨笑了笑,輕輕搖頭,“況且那馬延煦剛才話裡還留著退路,仗沒打完。沒打完,就不算輸,蕭拔剌就沒有理由找他兌現軍令狀!”

    “這,這廝!”耶律赤犬佩服得幾乎無話可說,用腳把地面上的積雪踢起老高,被風一吹,飄飄蕩盪宛若騰雲駕霧。“真他奶奶的精明到家了!老子這輩子騎著馬都趕不上!一上來就丟了五百多弟兄,士氣低到連兵器都不敢舉了,居然還沒算打輸?這臉皮,這算計,嘖嘖……”

    “不還剩下一千五百多呢麼?”韓德馨也笑著搖頭,嘴角上翹,滿臉不屑。

    “被人吼了一嗓子,就倒捲而回的殘兵敗將,就是一萬五千,又管個屁用?”耶律赤犬撇了撇嘴,冷笑著補充。

    “肯定不管屁用,但是勉強還能堵住蕭拔剌的嘴巴!”韓德馨再度扭頭四下張望,壓低了聲音補充,“領兵打仗方面,咱們就別多說了。姓馬的沒比咱倆強到哪去。但對時局的把握上,他,他跟韓倬兩個確實了得!咱們遼國的漢人,總得比契丹人做得乾脆徹底一些!”

    對於馬延煦今天在戰場上的表現,他心中卻早已得出了四個字的結論,不過如此!想當初,他和耶律赤犬兩個雖然被打人打得全軍覆沒,但那是在對敵軍沒有絲毫地了解,並且中途遇襲的情況下。而馬延煦卻是在知己知彼的情況下,依舊大敗虧輸!

    然而,對於馬延煦和韓倬堅持跟李家寨死磕到底的決定,他卻依舊能夠理解並且毫不保留地支持。時勢,遼國漢人的前途,子孫後代的未來……,一想到這些,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就都有了理由。身邊的北風和白雪,也不再寒冷徹骨。

    從小被當作契丹人養大的耶律赤犬,卻對韓德馨最後這幾句話,不敢苟同。“怕也是他們幾個一廂情願吧!表現更狠就行了?說實話,我總覺得,沒那麼容易!就像我自己,從小就姓了耶律,可到現在,族裡的長老們,依舊沒真正拿我當契丹人!要不是三叔官越做越大,估計早就把我給趕出去了。無論我做什麼,做得再好,也從沒管過用!”

    “你……”韓德馨聽得心臟一抽,停住腳步,愣愣地看著自家兄長,彷彿從來沒見過此人一般。

    從小到大,他曾經無數回羨慕哥哥成了契丹人,而自己卻依舊是個漢兒。卻萬萬沒有想到,在人前終日以姓耶律為榮的哥哥,日子中居然還有如此灰暗的一面。

    “走吧,冷得很!分給咱倆的屋子離這兒很遠!”耶律赤犬低聲催促了一句,暮色中的面孔,看不出傷感還是蒼涼。“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三叔的官越做越大,我的少埃斤的位置如今也越做越穩。我跟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別那麼認真。那個韓倬的確聰明,但他忘了一件事。只有不確定的東西才需要證明,確定的則從來都不需要。”(注1)

    “呃!”猝不及防,韓德馨被迎面出來的冷風灌了個正著。寒氣順著喉嚨,瞬間直達肚臍,把渾身上下里里外外凍了個通透。

    “沒想到吧?”越來越濃的暮色中,耶律赤犬笑了笑,滿是肥肉的臉上,隱隱竟透出了幾分與年齡不相稱的蒼老,“你哥我原本該是個糊塗蛋才對!你哥我若真是在任何事情上都稀里糊塗,別說繼承別人的家業,早就夭折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走吧,契丹人也好,漢兒也罷,咱們兩個是一個娘肚子爬出來的雙生兄弟,這個才最真實。其他,其實全都是扯淡!”

    “嗯……,嗯!”瞬間想起了過去的無數事情,韓德馨的冷得厲害,聲音裡隱隱也帶上了幾分戰栗。

    耶律赤犬嘆了口氣,抬手拉住他的手,像小時候哥倆蹣跚學步時一樣,拉著他一步步走向被臨時分配給兄弟二人棲身的院落。

    那是典型的中原農家小院,牆高不過兩尺,抬腿以邁就可以通過。門也是用樹枝編造,除了能防止黃鼠狼、狐狸之類動物進去禍害雞鴨之外,起不到任何防禦功能。而一個個小院落,卻甚是乾淨整齊。即便院子的主人逃命時走得非常匆忙,也沒忘記合攏窗子關好門,彷彿他們很快就會回來居住一般。

    兄弟倆又累又冷,讓輔兵進來替自己點起了火盆之後,很快就背靠背睡了個死死。睡夢中轉身,卻又在不知不覺中將手拉在了一起,宛若各自還在童年。

    注1:埃斤,部族長。遼國建立之後,大部分契丹人依舊保留著部落制。埃斤為部落的族長。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2 20:29
    第九章萍末(三)

    半夜時分,韓德馨卻又被哥哥從夢中推醒。

    每天以一幅混蛋形象示人的耶律赤犬將手指豎在唇邊,以極低的聲音說道:“有動靜,外邊好像有人在靠近。是踩了雪地的聲音,趕緊……”

    “吱吱吱——”一陣刺耳的短笛聲,瞬間將耶律赤犬的提醒打斷。緊跟著,又是一串“噼劈啪啪”的脆響,如果雨打芭蕉般,將韓德馨的身體裡的倦意,敲得支離破碎。

    “敵襲——!”“敵襲——!”有人在外邊扯著嗓子尖叫,也有人奮力吹響了畫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轉眼間,整個被充當臨時營地的村子內,一片沸騰。所有將士都被從睡夢中驚醒,一個個昏頭漲腦地拎著兵器衝出屋子外,光著兩腳,被寒風吹得瑟瑟發抖。

    韓德馨與耶律赤犬哥倆,下相繼衝出了院門。比周圍的同夥稍微鎮定些,他們兩個用皮裘和靴子,把各自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嚴實實。但是,料峭的寒風,卻依舊從脖領,袖口等處鑽進來,貼著皮膚上下游走,令哥倆兒不知不覺間就將肩膀縮成了一團,就像兩隻正在孵蛋的鵪鶉。

    “嗖嗖嗖嗖——”數十點流星從對面的山坡上飛來,落在身後的房檐上,點起七八個火頭。

    蓋著厚厚茅草屋頂,立刻騰起滾滾濃煙。雖然因為殘雪的影響不至於立刻形成火災,卻把剛剛被驚醒的幽州將士們,嚇得亡魂大冒。

    “是火箭,是火箭,賊人想燒死咱們!”

    “還擊,還擊,不能由著他們燒!”

    “別點火把,別點火把,敵人在暗處,咱們在……”

    有人一邊叫,一邊轉身尋找家具救火。有人快速拉動角弓,朝著“流星”飛來的方向,射出一排排箭雨。還有人,則抓起積雪,將臨近處剛剛點燃的火把統統蓋滅,以免給前來偷襲的敵軍提供光亮,令自己成為對方的攢射目標。

    全軍上下亂成一團,倉促之間,誰也不知道哪種應對方式才為正確,誰也弄不清楚,前來偷襲的敵軍到底有多少人,主要進攻方向在哪。而村子所正對的山坡上,卻不時地落下一排排“流星”,東一波,西一波,飄忽不定。

    這種在箭桿前端綁了硫磺球的火矢,對人的殺傷力很低。即便被直接射中,也很難致命。然而,在一團漆黑中,這種不斷從天而降的“流星”,卻格外折磨人的精神,每當由一波“流星”忽然在天空中出現,地上的人就會“轟”地一下,竭盡全力去躲閃。誰的動作稍微慢上一些,就會被周圍的同伴推倒,然後毫不猶豫地踩上十幾雙大腳。

    “不要慌,不要慌,敵軍不可能直接衝進來!”韓倬的聲音忽然從村子深處響起,聽起來鎮定無比。

    “不要慌,不要慌,敵軍不可能衝進來!”馬延煦的親兵們扯開嗓子,將韓倬的論斷一遍遍重複。

    驚慌失措的將士們瞬間找到了主心骨,不再東一波,西一波地狼狽躲閃。然而,不待馬延煦出手整頓秩序,忽然間,山坡上猛地一亮,有團巨大的烈焰之球,順著山坡急滾而下,撞在臨時營地外圍的鹿柴上,“蓬”地一聲,紅星四濺。

    “蓬!”“蓬!”“蓬!”又是三團烈焰,從山坡上不同的位置滾下來,在幽州蒼狼軍的臨時營地外圍,濺起更多的紅星。

    小半個村落,瞬間都變得一亮。然而的火焰,照亮一雙雙驚恐的眼睛。

    “油,油,他們在火球裡加了油!”有人指著紅星落地處,發出聲嘶力竭的驚叫。

    巨大的烈焰之球都被鹿柴卡住了,很快就停止了滾動,然而它們卻沒有立刻熄滅。相反,它們與四下濺落地紅星一起,瞬間將鹿柴給引燃了一整片。山風捲著濃煙四下滾動,濃郁的牛油味道迅速鑽入村子內每個人的鼻孔。

    “他們,他們想把咱們燒死在村子裡!”

    “他們,他們想活活燒死咱們!”

    “反擊,反擊!”

    “救火啊,著火啦——”

    剛剛安定下來的將士們,瞬間又發出一串串尖叫聲。沒有幾個人顧得上考慮,點燃如此大的一個村子,究竟需要多少浸潤了牛油的干草球?也沒有幾個人顧得上考慮,在如此寒冷又積雪遍地的情況下,火勢怎麼可能蔓延得開?驚慌失措的幽州將士們,用各自能想到的方式避免落入“火燒連營”的下場,對來自中軍的命令,充耳不聞。

    “吱——”“吱——”“吱——”彷彿唯恐他們不夠緊張,黑漆漆的山坡上,再度響起刺耳的銅哨。這是指揮李家寨鄉勇發射羽箭時,特有的聲因。白天活著從冰牆下潰退回來的那些幽州兵卒,都對此印像極為深刻。此刻聽到銅哨聲響起,他們就像驚弓之鳥般想方設法躲避,根本不管半空中到底有沒有羽箭落下。更不會去考慮,自己的情緒和表現,會不會影響到身邊的人。

    恐慌,如同潮水般四下蔓延。一些原本頭腦還保持著冷靜的將士,很快也被驚弓之鳥們給“傳染”,拎著兵器,赤著腳,東一簇,西一簇,在被當作臨時營地的村子里四下亂竄。幾名都頭試圖衝入人群收攏各自的下屬,卻被推到了雪窩子,摔了個鼻青臉腫。幾名身穿皮裘的都指揮使親衛,試圖通過殺戮來製止胡亂。卻不知道被誰捅了一刀,隨即栽倒於黑暗中生死難料。

    “別出去,別逞能,躲回院子裡邊,躲回院子裡邊,房頂上有雪,火著不起來!”韓德馨被自家哥哥拉著,悄悄後退。

    敵軍會不會趁亂殺進來,他們不清楚。都指揮使馬延煦有沒有本事平安渡過此劫,他們也無法預料。他們哥倆唯一清楚的是,這節骨眼兒上,自己做事越努力,就會死得越快。所以,乾脆找個院子先躲起來,把門兒一關,管他門外誰死誰活。

    這個辦法,無疑相當明智。

    房頂上的火苗,慢慢被融化了的積雪給潤滅。

    營地外圍的火光,也因為低溫和牛油的燃盡,難以為繼。

    一刻鐘之後,馬延煦和韓倬兩人,終於聯手控制住了營地內的大部分將士,“及時”制止了混亂。天空中的流星和山坡上的銅哨子聲,也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踪。

    “啪——”最後的一個火球跳了跳,忽然熄滅。

    黑暗重新吞沒了整個營地。

    一千四百多名驚魂初定的將士,肩膀挨著肩膀,手臂貼著手臂,呆立於臨時營地內,前胸後背,一片冰涼。

    外邊的山風卻愈發地肆虐了起來,“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彷彿無數猛獸在咆哮。

    前來偷襲的鄉勇撤了,危險徹底解除,然而,營地內的一眾幽州將士,哪裡還敢再掉以輕心?立刻以都為單位分散開去,將營地外圍的鹿柴又加固了數道。然後又拆了幾座房子,用木頭和土坯堵死了進出村子的所有道路,一直折騰到天色微明,才筋疲力盡地各自散去休息。

    第二天上午醒來,村子裡咳嗽聲,噴嚏聲,連綿不絕。竟是有一小半兒士卒風寒入體,同時發起了低燒。好在那陶家莊的百姓在撤走之時,還想著日後再回來居住,沒有往水井裡亂丟臟東西,村子周圍也不乏可以砍柴的樹林。馬延煦這才能派遣人手砍柴燒水,煮了隨軍所帶的藥材,給兵卒們醫治風寒。但想要再帶領人馬前去李家寨找回場子,卻是沒任何指望了。

    當天半夜,銅哨子聲又“吱——”“吱——”“吱——”地響起,火箭又從臨近的山坡上紛紛落下。值夜的兵卒不敢怠慢,立刻吹響號角示警,將所有熟睡的同夥全都叫醒。有了頭一天夜裡的經驗,這次,幽州將士應對起來要從容得多,基本上沒怎麼陷入混亂,就整理好了隊伍,然後用弓箭朝著火箭騰起出果斷發起了反擊。

    黑漆漆的夜幕下,雙方基本誰都看不到誰,完全是憑著感覺盲目亂射。你來我往鬥了小半個時辰,鄉勇們所攜帶的火箭用盡,悻然撤退。幽州將士也累得筋疲力竭,一頭扎進屋子裡倒下便睡。

    結果倒了第三天早晨起來,又有兩百多人加入了咳嗽大軍。包括馬延煦身邊的謀士,都倒下了好幾個,額頭上燙得幾乎能攤雞蛋。氣得馬延煦破口大罵,把心一橫,乾脆採用了韓倬的計策,冒著被凍死凍傷的風險,將數百名尚未感染風寒的弟兄,偷偷佈置在了村子外的樹林內。只等半夜時鄉勇再來騷擾,就殺他個措手不及。

    誰料眾伏兵從天黑一直等到天明,李家寨的鄉勇們,卻遲遲沒有出現。反倒把自家弟兄,又給凍壞了四五十號。這下,全軍一千四百多嘍囉,病號已經占到了一半兒以上。雖然不是什麼致命的惡疾,可人發燒之後難免頭暈腦脹,手足酸軟,若是再不趕緊逃走,萬一李家寨的鄉勇得到消息之後傾力來攻,恐怕就要全都死無葬身之地。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2 20:33
    第九章萍末(四)

    “必須走了,再不走,恐怕大夥誰也走不了!”

    “軍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軍主,軍令狀的事情,我等會全力替你分說。此戰,乃是天氣不作美,非軍主之過!”

    “咳咳,咳咳,咳咳咳……”

    都是戰場上滾打多年的老行伍,幽州軍中,大多數將佐迅速意識到情況不妙。然而,當他們紛紛湊到副都指揮使馬延煦面前,提議撤軍的時候。副都指揮使馬延煦卻像一座雕像般僵坐於帥案後,遲遲不肯做出任何回應。

    仗打到如此地步,實在太憋屈了。麾下的弟兄分明還沒傷筋動骨,為將者分明還有一身的本事沒來得及施展,敗局卻已經無法更改。早知如此,還不如四天前就全力一搏,即便不能如願將那李家寨蕩平,至少也能拼個兩敗俱傷。

    “莫非軍主擔心援兵到來之後,因為情況不明也遭到這群鄉巴佬的算計?”韓德馨現在對複仇一點都不報希望,巴不得越早脫身越好。見馬延煦始終不肯做出撤軍的決斷,忍不住上前低聲詢問。

    這句話,瞬間令眾將領和幕僚們豁然開朗。於是,又紛紛開口說道:“軍主不必擔心,咱們可以一邊撤,一邊派遣斥候去與臨近的其他營頭聯絡,告訴他們天氣過於寒冷,沒有必要再帶兵過來!”

    “信使趕到大帥那,再領著援軍過來,怎麼著也得小半個月吧。說不定,咱們剛好能夠在半路遇見呢!”

    “天氣不轉暖,誰也拿冰牆沒辦法。不如讓大夥都先忍一忍,等開春之後,再圖謀報復!”

    “可不是麼,軍主,咱們打不下李家寨,其他人來了一樣沒辦法!這天寒地凍的……”

    “住口!”馬延煦勃然大怒,抬手朝桌案上狠狠一拍,“是戰是退,本軍主自有打算,用不著你們來指手畫腳!誰要是敢再亂我軍心,休怪馬某翻臉不認人!”

    “這,是!”眾將佐和幕僚們被嚇了一跳,苦著臉,紛紛退到了一旁。內心深處,卻對馬延煦的做法很是不屑。

    最初契丹軍主蕭拔剌對是否出兵討伐李家寨就非常猶豫,這姓馬的偏偏堅持要前來報復,並且還大言不慚地立下了軍令狀。四天前初戰失利,也有人提議知難而退,這姓馬的卻通過殺雞儆猴的方式,堵住了大伙的嘴巴。如今明擺著再堅持下去,就死路一條了。姓馬為了跟上頭有個交代,居然還想拖著大夥一起去死。呸,他想得美!大夥又不是什麼九命貓妖,怎麼能陪著他繼續拿性命當兒戲?

    然而不屑歸不屑,此時在中軍帳內,他們卻不敢直接挑戰馬延煦的權威。只能用目光互相商量,約定退下之後,先各自掌控了手下兵馬,然後再想辦法“從長計議”。

    記室參軍韓倬將眾人的表現看在眼裡,心中大急。趕緊上前半步,大聲提議:“軍主,你還是把話直接說明白了吧,休要讓大家再猜來猜去。咱們兩個昨天夜裡謀劃了小半夜,不就是為了把大傢伙都平安帶離險地麼?”

    “胡——”馬延煦大怒,本能地開口喝斥。然而在抬起頭的瞬間,恰巧看到韓倬詭異的眼神兒,頓了頓,迅速改口,“胡鬧!你我尚未考慮清楚的事情,怎麼能現在就急著公之於眾?!”

    “軍主,屬下以為,此刻,還是穩定軍心為上!”韓倬又快速給馬延煦使了個眼色,笑著拱手,“你我昨夜所擔心的,不過是誰來領兵斷後而已。既然眼下大夥都在,軍主何必不跟大夥一起商量,推出個恰當的人選?”

    “嗯,也罷!”馬延煦身子微微一僵,隨即迅速做出決斷。“那就依你的,退兵!”

    他先前一直在推算,在不主動撤退的情況下,是否有機會堅持到援軍趕至的那一刻。所以,才遲遲沒有答應眾將的提議。然而,韓倬卻用眼神及時提醒了他,此刻將士們已經離心,如果再固執己見下去,極有可能面臨兵變的風險。所以,反復權衡過後,他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呼——”臨時充當中軍的屋子內,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吐氣聲。所有將佐和幕僚們心中的惱怒頓時隨著吐氣聲快速衰減,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幾分輕鬆。

    然而,馬延煦被逼著做瞭如此大的讓步,心中怎麼可能沒有疙瘩?只見他用手臂將帥案向前猛地一推,跌坐在胡床上,冷笑著補充道:“諸君,此戰失利,皆因馬某輕敵大意所至。然我軍若退,鄭賊必引兵來追。萬一弟兄們不戰自亂,則你我皆死無葬身之地爾。是以,必有一個人懷著必死之心,率部留在營地內阻擋敵軍。生死攸關,馬某不想點將,卻不知道哪位將軍願冒險擔此重任?”

    話音落下,臨時充當中軍的屋子內,瞬間一片死寂。所有將領全都把頭低了下去,不願讓自己的目光與馬延煦的目光想接。

    誰都知道,以幽州蒼狼軍目前的戰鬥力和士氣,留下來斷後,就等同於割肉餵鷹。救得救不了別人很難說,自己必死無疑。

    “嗯!剛才諸君不是還勸馬某早做決斷麼?”見眾人誰都不肯接茬,馬延煦冷哼了一聲,目光從眾武將臉上緩緩掃過。

    三天前剛剛向南樞密院請求派遣援軍,結果援軍未到,他自己卻先落荒而逃。此番回去之後,即便逃得過一死,恐怕馬某人也是前途盡毀。所以,在被拿下之前,馬某人一定要那個把自己害到如此地步的罪魁禍首給揪出來,殺之而後快。

    他的目光如刀,每掃過一個人,對方就本能地側身躲閃。眼看著從隊伍的前端就要掃到了末尾,猛然間,耶律赤犬向前跨了一步,大聲說道:“不用找了,末將不才,願與吾弟德馨一道堅守營寨,迷惑敵軍!請軍主儘管帶領大夥從容退兵,只要我們兩兄弟還活著,就絕不讓我軍戰旗在此地落下!”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2 20:34
    第九章萍末(五)

    “刷!”剎那間,屋子內所有目光都被耶律赤犬給吸引了過去,眾將佐和幕僚們像看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一樣看著這個平素又蠢又自大的傢伙,心中五味雜陳。

    在此刻之前,打心眼裡,他們瞧不起這個沒任何本事,說話又粗鄙無文二世祖,甚至私底下沒少抱怨過,是此人和韓德馨兩個拖累了大夥,害得大夥兒頂風冒雪與敵軍作戰並深陷絕境。而現在,大傢伙卻忽然發現,耶律赤犬這個二世祖敢作敢當,義薄雲天!

    “韓指揮,你意下如何?”馬延煦原本就想逼著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哥倆“以死謝罪”,卻沒想到對方會主動站出來。震驚之餘,掃了一眼沉默不語的韓德馨,低聲詢問。

    我和家兄要是敢說個“不”字,今天有可能活著走出中軍麼?韓德馨心中冷笑,臉上卻裝出一幅凜然的表情,向前走了兩步,肅立拱手,“請將主儘管帶領弟兄們離開,後路交給我們兄弟兩個便是!”

    “好! ”馬延煦心中的怨恨總算減輕了一些,坐直身體,大聲斷喝。“後路,馬某就交給二位將軍了。白馬營將主已經被馬某依照軍律誅殺,這個營的兵馬,還有那些病重無力行軍的弟兄,也全交給你們兩個指揮。務必拖住鄭子明,讓其不敢騷擾我軍班師!”

    “遵命!”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兩個齊齊躬身,隨即大步上前接過將令。

    “二位——”記室參軍韓倬猶豫了一下,強笑著叮囑,“二位將軍不妨見機行事,只要多置旌旗,保持號角戰鼓聲不斷,那鄭子明沒打過幾次仗,未必能識得疑兵之計!。“一天,大軍今晚趁著黑夜離開,你們兄弟倆只需在此堅守一天。只要把對面那伙鄉勇拖上一夜一天,明晚,便可以自行離去。不必,不必非要死守到底!”

    內心深處,他一點兒都不認同馬延煦的安排,但此時此刻,他卻必須維護馬延煦的主將權威。否則,恐怕不等鄭子明揮師來攻,幽州蒼狼軍自己就得分崩離析。

    “謝軍師面授機宜!”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哥倆,再度躬身。隨即,揮手跟諸位同僚做別。從始至終,臉上沒露出半分怨恨之色。

    眾將佐見此,心中愈發感動。偷偷看向馬延煦的目光中,也增添了更多的鄙夷。同樣是吃了敗仗,韓家哥倆好歹能自己承擔責任。而姓馬的嘴巴上說得響亮,到最後,卻要逼著別人替他去死。兩廂比較,人品高下立判。

    以馬延煦的敏銳,當然能察覺大夥對自己的態度變化。然而,身為一軍主帥,他有怎麼可能為了一時'義氣'把自己置於險地?那是對全軍將士的不負責,也是對大遼國的未來不負責。所以尷尬歸尷尬,他卻始終沒有調整部署。

    接下來一整天,眾將佐都忙著整頓隊伍,屠宰牲畜,製造乾糧,為夜間的長途行軍做準備。耶律赤犬和韓家哥倆兒,則將白馬營的殘兵和臥床不起的病號收攏到一塊,著手實施“疑兵之計”。

    待夜幕降臨之際,一切已經準備停當。馬延煦揮動令旗,眾將士把銜枚含在口中,搬開西側村口的封堵,悄無聲息地向北匆匆撤離。一邊走,大傢伙兒一邊忐忑不安地回頭張望,恐怕韓家哥倆突然反悔,帶著一堆傷殘也逃出營地,進而驚動了對手,讓所有人都死在又冷又偏僻的異國他鄉中。

    好在那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兩個,雖然本事不濟,人品卻異常地堅挺。居然始終保持著營地內燈火不亂。直到眾人走得越來越遠,視線已經被完全被夜幕遮斷。耳畔依舊隱隱能聽見嗚咽的畫角之聲,與大軍前幾天所奏毫釐不差。

    “終究是薊州韓氏子弟,雖然不太會打仗,擔當卻比某些人強出太多!”眼看著就要脫離險地,眾將佐心裡頭一鬆,立刻開始交頭接耳。

    “可不是麼,一開始,大夥就不該過來!”

    “開始某些人不以為可以撈一份功勞,快速揚名立萬麼?”

    “撈個屁,撈了一身凍瘡!咳咳,咳咳咳……”

    “奶奶的,窩囊死了。老子這輩子,就沒打過這麼窩囊的仗!”

    “可,可不是麼?差一點兒就,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這一仗,起因牽強,過程彆扭,結果尷尬,從頭到尾,沒有任何可以稱道之處。回去之後,馬延煦和韓倬兩個憑著各自父輩的保護,未必會受到什麼懲處。而大傢伙兒,卻將在今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擺脫不了此戰失利的影響。至於麾下士卒,受到的打擊更為沈重。恐怕只要想起此戰來,士氣就會驟然降低一大截,這輩子,都不願意再重複同樣的過程。

    紛亂的議論聲,轉眼就傳進了馬延煦的耳朵裡,令後者臉色迅速開始發青,眼睛隱隱發紅。是老天爺不作美,人力又能如何?馬某做錯了什麼?從頭到尾,馬某的指揮,都中規中矩,幾曾出過任何疏漏?至於當初主動請纓,還不是為了全大遼的漢人著想?馬某人所看之遠,所謀之深,又豈是身邊這些鼠目寸光之輩所能理解?馬某,馬某還是太心軟了,居然被他們逼著下了撤軍命令。若是早晨時發狠殺掉幾個……

    “都把銜枚含上!大軍尚未脫離險地,不得高聲喧嘩!”眼看著馬延煦臉色越來越難看,手掌不停地在刀柄處摩挲,記室參軍韓倬怕他控制不住怒火,緊跑了幾步,衝著正在議論紛紛的將士們低聲呵斥。

    “韓參軍,好大的官威!”眾人心裡頭對副都指揮使馬延煦早已失去了敬意,見他一個私聘的幕僚居然也敢出來狐假虎威,頓時撇著嘴大聲奚落。

    “叫我等不要喧嘩,韓參軍聲音好像比我等高出甚多!”

    “呵呵,參軍還是想想回去後如何跟上頭交代吧!我等人微言輕,可以隨意擺佈!可人家耶律將軍和小韓將軍的家人,卻未必容易像我等這般好揉捏!!”

    最後這句話,可是說道了關鍵處,頓時,令韓倬的頭皮發緊,眼前發黑,雙腿瞬間發軟,差點兒一頭栽進路邊的雪坑里頭。

    今天早晨,他之所以未曾阻止馬延煦逼迫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兩個留下斷後,一方面是考慮到馬延煦當時的心情,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為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哥倆手中沒有任何嫡系兵卒,即便對軍主的安排不滿,也掀不起任何風浪。

    而現在,經眾將佐提醒,他卻忽然想起來,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兩個,背後還站著南院樞密使韓匡嗣!有道是,打狗也得看主人。即便這哥倆於薊州韓氏家族中,再不受重視,至少他們也是韓匡嗣的親侄兒。今早軍議的過程若是被傳揚出去,那以韓匡嗣為首的薊州韓家,又怎麼可能跟馬延煦善罷甘休?

    “那又怎樣,馬某問心無愧!”身背後忽然傳來一股大力,扶住了他,同時,馬延煦的聲音也傳進了他的耳朵,“耶律將軍和韓指揮使主動捨身斷後的壯舉,馬某會向上頭如實匯報。以陛下的聖明,必然會賜他二人身後哀榮!”

    “而你們……”頓了頓,目光從一眾將佐的臉上掃過,馬延煦帶著幾分報復的快意,繼續補充,“此番不待援軍抵達,就擅自撤兵的緣由,馬某也會如實匯報,絕不會做絲毫隱瞞!”

    “你……”眾將佐齊齊打了個哆嗦,怒火從眼睛裡迸射而出。

    見過狼心狗肺的,沒見過如此狼心狗肺的!害得大夥吃敗仗不算,居然還要把提前退兵的責任,也朝大夥腦袋上推!這種人,有什麼資格給大夥兒當主帥?這種人,給捨命斷後的韓家哥倆提鞋都不配?

    “怎麼,繼續嚷嚷啊!你們不是喜歡嚷嚷麼,怎麼不繼續嚷嚷了?”馬延煦也是被眾人剛才的議論聲給氣暈了頭,手按刀柄,環視四周,冷笑連連,“早晨時逼著馬某撤兵時,不是一個個挺有勇氣的麼?怎地,敢做不敢當是不是?如果爾等真的能拿出幾份現在的勇氣來,那李家寨不過才七八百民壯,即便傾巢而出又能怎麼樣?馬某就不信……”

    “嗚嗚——嗚嗚——嗚嗚——”一聲高亢急促的號角,將他的話憋在了嗓子裡。

    “著火了,著火了,那邊,快看那邊……”正在手握刀柄考慮是不是火併掉馬延煦的眾將佐們,指著遠處山頭上的紅光,大聲驚呼。

    “是,是營地,是咱們的營地。”

    “是韓家哥倆,韓家哥倆在給用號角聲給大夥示警。”

    “快走,快走,姓鄭發現咱們的行動了。韓家哥倆根本不可能擋得了太久!”

    “走啊,快走啊,還愣著做什麼……?”

    驚叫聲瞬間響成了一片,眾正副指揮使,都頭們,跳著腳,揮舞著兵器,帶領各自的嫡系親信,率先逃命。誰也不向馬延煦這個都指揮使請示一聲,就當此人根本不曾存在。

    “別跑,別跑,黑燈瞎火的,敵軍不可能追得這麼快!”馬延煦身手拉住一名指揮使的貂裘束帶,大聲喝令,“康克儉,你給我站住。帶著你麾下弟兄,咱們且戰且退。不能這麼跑,這麼跑,誰也逃不出生天!”

    康姓指揮使冷冷看了他一眼,揮刀將束帶一切兩段。

    “你——”一股被羞辱的感覺,直衝馬延煦腦門。丟下毛茸茸的束帶,他反手抽出兵器,準備殺人立威。

    “噹啷!”康姓指揮使又一刀磕飛了他的兵器,轉過頭,揚長而去。

    “反了,反了,來人,給我把他拿下,拿下,就地正法!”馬延煦被嚇得跳開半丈遠,隨即大聲招呼親兵們上前捉拿“逃犯”。話音剛落,耳畔忽然又傳來了一陣低低的號角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宛若半夜時的北風,一直吹進人的心底。

    “嗖嗖嗖——”數百支火矢從天而降,在夜空中,留下一道道亮麗的焰尾。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2 20:35
    第九章萍末(六)

    是鄉勇們習慣在黑夜裡使用的火箭,連續兩個晚上,曾經給幽州將士造成了巨大的恐慌。如今,又在他們士氣最低落時,從天而降。

    夜空中被驟然照亮,緊跟著,是山坡上的白雪。一塊塊山岩和落光了葉子的枯樹,被火焰照出參差不齊的影子,忽長忽短,忽明忽暗。緊跟著,更遠處的群山也猛地現出了身形,跳躍著,晃動著,彷彿變成了一隻只猛獸。

    冰塊是他們的獠牙,夜風是他們的呼吸,樹木是他們背上堅硬的鬃毛……

    “火箭,是火箭!”

    “鄉巴佬又來了!快跑!”

    “快跑,鄉巴佬要燒死咱們!”

    “娘咧——”

    號稱除了皮室軍之外無人能敵的幽州軍將士,慘叫著,哀嚎著,狼奔豕突。手中的兵器,根本不知道該朝哪揮舞。馬車上的鎧甲和盾牌,也顧不上去拿下來武裝自己。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更多的火矢夾雜著雕翎羽箭從半空中降落,放翻了七、八名倒霉蛋,將卡在兩座丘陵之間的山路,照得一片光明。

    箭桿前端綁了硫磺棉絮等易燃物的火矢,不具備任何破甲能力。雕翎羽箭被厚厚羊皮襖上阻擋,也造不成致命傷。但是,幽州將士們的勇氣,卻被突然出現的火矢和雕翎,瞬間砸了個精光。

    沒有將領肯停下來,整理隊伍,迎戰敵軍。也沒有兵卒肯服從將領們的命令。指揮使和都頭們,在嫡系親兵的簇擁下,推開任何敢於擋在自己前路上的人,撒腿狂奔。失去主心骨的普通士卒,則各不相顧,用雙手抱住腦袋順著山路猛跑。冷不防有人腳下打滑摔倒在地,立刻就有數十雙大腳從此人身上踩過去。轉眼間,倒地者就被踩得昏迷不醒,臨近箭桿上火焰跳動,照亮他佈滿腳印的身體,還有寫滿了絕望的面孔。

    “別跑,別跑,停下來迎戰!他們人不多,他們沒幾個人!”馬延煦空著兩手,像一隻大馬猴般跳來跳去。兩波火箭加在一起,也湊不夠五百之數。給幽州軍造成的傷亡,更是微乎其微。他看見了,他把一切都看得非常清楚。然而,他卻無法讓正向逃命的將士們,再相信一次自己。

    威望,根本就不是靠屠殺自己人所能建立起來的。折子戲裡“斬將立威”,“殺姬明紀”,不過是無聊文人胡編亂造的傳說。千百年來,只有零星幾名傻瓜,才會認為這是建立主將威信的不二法門。而馬延煦,恰巧就是其中一個。

    在他第一天與敵軍試探接觸失敗,揮劍刺死白馬營指揮使盧永照時,他的威信,於蒼狼軍中已經打兩個對折。當他今天早晨逼著耶律赤犬和韓德馨二人捨命斷後,並且將傷兵全都拋棄於營地當中時,他的威信就又降低了一半兒。而在他忽然暴怒,宣稱要跟麾下將佐們秋後算賬那一刻,他的威信,已經徹底清零。

    停下來,停迎戰,好讓你先逃走!然後回去之後再反咬大夥一口?想得美!誰都不是傻子,有盧永照、耶律赤犬和韓德馨三個人的例子擺在前頭,誰再肯拿姓馬的做上司,就是犯賤!

    沒有人,肯再把性命,交給一個薄情寡義,出爾反爾,毫無擔當的傢伙。哪怕他血脈再高貴,行事再殺伐果斷也不行。刺史之子的性命是一條命,農夫之子的性命,同樣是一條命。當死亡面前,誰的命也不比別人高貴多少。

    “整隊,整隊才能衝出去,這麼跑,大夥誰都逃不了,誰都逃不了啊!”馬延煦的身影,在人流中跌跌撞撞,兩條胳膊左右划拉,就像溺水的人在尋找救命稻草。

    除了他的家將和親兵,沒有其他人響應。而區區七八名家將和十來名親兵,在戰場上起不到任何作用。

    “停下來,迎戰。迎戰!”馬延煦像瘋子般,繼續去拉人“入夥”,左手拉住這個,右手邊跑了那個。右手拉住那個,左手忽然一鬆,剛剛停住腳步的兵卒再度逃之夭夭。幾番來回奔走,都不能組織起足夠的人手迎戰。他忽然揚起頭,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嚎。“啊——啊啊啊——啊——”

    正從他身邊經過的士兵們愣了愣,臉上露出幾分同情,然後側著身子繼續繞路逃命。都指揮使大人瘋了,被鄭子明給氣瘋了。跟著瘋子肯定落不到好結果,所以,大夥還是趕緊跑吧,千萬不能猶豫,更不能回頭!

    “啊——啊啊啊——啊——”馬延煦不再試圖收攏隊伍,從距離自己最近的大車上,抽出一面木盾,一把鋼刀,用鋼刀敲打著盾牌,繼續嚎叫不止。“來啊,朝我射,我是都指揮使馬延煦。來啊,誰來跟我一戰!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排火箭落下,插在他身前身後的雪地裡,照亮他孤獨的身影。家將和親兵們捨命撲上,用盾牌護住馬延煦身前和身側。馬延煦自己也本能地舉盾擋箭,停止呼喊。隨即,又從盾牌後探出頭,朝著羽箭飛來的位置,咆哮挑釁,“來啊,躲在暗處射冷箭算什麼本事,來,來跟我一戰。蒼狼軍都指揮使馬延煦在此,誰來跟我一戰!”

    他想用這種方式,打亂敵軍的進攻節奏。把那個陰險歹毒的鄭子明給騙出來,然後用此人的鮮血,洗刷自己身上的恥辱。然而,無論他如何叫嚷,咒罵,咆哮,臨近的山坡上,卻沒有任何人出來回應。只有一排又一排的羽箭,朝著慌不擇路的潰兵頭頂落下。不僅僅是為了製造傷亡,同時還為了讓他們更加慌亂,讓他們永遠沒勇氣停下來思考,停下來整理隊伍。

    “來啊,鄉巴佬!來啊,鄉巴佬鄭子明!我知道你在!我知道你來了。有種就出來給你我一決生死!”馬延煦繼續前竄後跳,片刻也不停歇。

    他知道對手的主將是誰,他知道對手的名字,他甚至能猜到對手目前大致藏身方位。然而,除了漫山遍野的火箭,他卻始終找不到對方的面孔。只能影影綽綽,看到有很多人站在不遠處的山坡上,肩膀挨著肩膀,手臂挨著手臂,就像一堵巍峨的長城。

    很久很久以前,在薊州北面的燕山上,他似乎也曾經看到過同樣的一堵。早已殘破不堪,到處都是豁口。但是,過往旅人,卻誰也無法忽略它,忽略它往昔曾經的威嚴。

    “軍主,軍主,走吧,再不走,就會被人給生擒了!”有一名司倉參軍打扮的文職,心裡好生不忍。冒著被火箭射中的危險衝到馬延煦身邊,試圖拉著他一起逃命。

    馬延煦卻毫不領情,用肩膀狠狠將此人撞了個趔趄。然後一手持刀,一手提盾,兩眼死死盯著著不遠處的山坡,再度大聲邀戰,“來,殺我,殺我!我是都指揮使馬延煦,我是大遼參政知事馬胤卿之子,幽州蒼狼軍都指揮使馬延煦。來,殺我。殺了我,爾等今日不殺我,馬某日後定然捲土重來,將爾等犁庭掃穴!”

    “完了,都指揮使大人徹底瘋了!”幾名文職幕僚,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攙扶起好心腸的司倉參軍,快速追趕逃命隊伍。

    “馬兄,趕緊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記室參軍韓倬逆著人流跑上前,從背後抱住馬延煦的腰桿。“走,別意氣用事,他們不會現在就殺你。他們要的就是你方寸大亂。他們人少,不願意跟咱們拼命,只想著兵不血刃!”

    “放開我,放開我,我今天就要戰死在這裡!大丈夫死則死爾!”馬延煦用屁股撞,用胳膊肘頂,搖晃肩膀,扭動腰肢,試圖擺脫韓倬的羈絆。“我不能回去,必須有人為大遼國而死。我來做第一個,我以我血見證咱們對大遼的忠誠!”

    “打暈他,抬著走!”韓倬扭過頭,衝著身邊的人大聲吩咐。他不是自己趕過來的,他利用自家父輩的餘蔭和貼身行李中的銀錠,招募到了足夠的“勇士”。

    一名勇士舉起刀,用刀柄狠狠給馬延煦來了一記。另外一名“勇士”彎腰將馬延煦背起,撒腿就跑。

    馬延煦的家將和親兵們如蒙大赦。也舉盾護住各自的頭頂,跟在韓倬身後倉惶逃命。可以不死的話,還是不要死的好。雖然在別人眼裡,家將和親兵,早就把性命賣給的東主,向來無懼於死亡!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新的一排火箭夾雜著雕翎落下,追著親兵和家將屁股,就像追逐著一群喪家之犬。

    兩名親兵腿肚子中箭,嘴裡發出絕望的慘叫。然而,這點兒輕微的傷勢卻不足以令他們摔倒。他們很快,就從驚慌中恢復了神智,徒手將火箭從小腿肚子上拔起,拋棄,然後,一瘸一拐地去追趕隊伍。

    “歪了,歪了,歪了!讓你們射姓馬的,你們射他的親兵做什麼?”鋪滿積雪的山坡上,忽然跳出來一個瘦瘦的身影,揮舞著角旗,滿臉興奮。“這麼半天,居然連一箭都沒射到他身上,你們真是一群廢物點心!”

    “巡檢大人吩咐過,不要靠得太近,免得對方情急拼命!”

    “巡檢大人吩咐,莫逼瘋狗入窮巷!咱們這些弓箭手,今晚以打掉敵軍士氣為目標,不必考慮殺傷多少!”

    “他身邊的親兵太多!”

    “射中了也沒用,火箭破不了他的甲!”

    黑暗中,有人七嘴八舌回應,聲音同樣興奮莫名。

    從開始對敵軍發起打擊直到現在,大夥沒有一兵一卒傷亡。而對手,卻已經全軍崩潰。這樣輕鬆痛快戰鬥,大夥以前從來沒聽說過,甚至做夢都不敢想像。

    你只要對準敵軍最多的地方,把火箭射出去就行了,甭管能否命中,也不用擔心火箭是不是能刺破鎧甲。而對手,則像一群羔羊般,奔跑,悲鳴,躺在雪地裡裝死,就是不敢發起任何反擊。

    “順子,順子,巡檢大人有令。你部繞到前面去,用破甲錐射殺敵軍!”一名傳令兵,摸著黑跑過來,順手遞過一支令箭。

    “叫我李都頭!”瘦子一邊奪過令箭,快速辯明真偽,同時大聲抗議。“這是戰場,不是在家!”

    “是!李都頭,巡檢有令,你部繞路去前面射殺敵軍。換破甲錐!”傳令兵撇了撇嘴,站直身體,將命令再度重複。

    “走啊,跟著我去殺賊!”李順兒一個箭步跳上面前的石頭,揮舞令旗,威風八面,宛若關公附體,李存勗重生。

    “殺賊,殺賊!”九十餘名兒郎齊聲回應,聲音不夠宏大,卻氣沖霄漢!

    “殺賊,殺賊!”

    “殺賊,殺賊!”

    “殺賊,殺賊!”

    陶大春、潘勇,還有剛剛從河中趕回來的郭信,各自帶著一個都的弟兄,從不同方位,輪番朝幽州軍頭頂傾瀉箭雨。

    敵軍數量是自家的兩倍,作戰經驗也遠比鄉勇們豐富,所以,他們並不急於短兵相接。而是憑藉對地形的熟悉,從側面交替穿插,搶占有利地形,不停地用羽箭給對方製造傷亡。

    這樣做的好處是,能最大程度地減少自己一方的損失。從開戰到現在,鄉勇們的傷亡數字依舊維持在個位數上。但壞處也同樣明顯,敵軍雖然被嚇得魂飛膽喪,人員減少速度卻非常遲緩。一些經驗豐富的老兵,已經從慌亂中慢慢回過神兒。幾個指揮使和都頭的身邊,也不再只剩下他們的嫡系親信,許多潰兵在逃命途中本能地向他們靠攏,準備像冬天裡的沙雞一樣抱成團取暖。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鄉勇們朝山路拐彎處的敵軍射出一排重箭。

    四、五名幽州兵被射中,倒在血泊中,慘叫連連。其他大部分兵卒,快速彎下腰,以臨近的山岩做遮蔽,強行通過。而潰軍中的一名身穿黑色貂裘的將佐,則與他的嫡系親信組成一個個小的團伙,一邊用盾牌遮擋羽箭,一邊嘗試用彎弓進行還擊。

    “不要分開射,集中弓箭先對付衣著華麗的!”鄭子明皺了皺眉頭,大聲向身邊吩咐。敵軍主將是個紙上談兵的馬謖,但這些幽州基層軍官,素質卻相當的不錯。若非其麾下的兵卒士氣已經完全崩潰,其本人對主將馬延煦也失去的信任,自己還真未必能贏得如此輕鬆。

    “巡檢大人有令,集中射殺衣著華麗的,集中射殺衣著華麗的!”幾個親兵分頭跑開,將最新將令以最快速度,傳遍每個鄉勇的耳朵。

    “知道了!”

    “明白!”

    “擒賊先擒王!”

    眾鄉勇們七嘴八舌地答應,迅速轉動弓臂,重新尋找目標。過去的經驗證明,自家巡檢大人,打仗的本事絕對一等一。所以,大夥已經習慣了在他的指揮下去追求勝利,絕不敢對命令打絲毫的折扣。

    很快,數十支破甲錐,就集中指向了山路拐彎處那名身穿貂裘的將領。

    “吱——”帶兵的都頭,將銅哨塞進嘴裡,奮力吹響。

    身穿貂裘的傢伙身上瞬間插上了四五支雕翎,慘叫一聲,仰面栽倒。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2 20:36
    第九章萍末(七)

    “康將軍,康將軍……”山路上,響起一陣悲愴的哭嚎。十幾名親兵打扮的傢伙停止了逃命,放平貂裘將領的屍體,轉身爬上山坡。

    按照遼國軍律,將領戰死,親兵即便能帶著他的屍體逃回,也會被執行軍法,除非他們能夠砍下一名級別相當的敵將頭顱,功罪相抵。所以,此刻除了拼死一搏之外,他們已經別無選擇。

    迎面飛來一排破甲錐,將這夥康氏親兵瞬間放倒了三分之一。有主帥鄭子明在身邊坐鎮,鄉勇們個個都精神抖擻,射出的羽箭又快又準。然而,對於已經存了必死之志的康氏親兵來說,三分之一的傷亡卻遠遠不夠。剩下的七八個人嘴裡發出一聲咆哮,彼此分開,像瘋狗一樣,繼續逆著山勢向上猛撲。

    “嗖嗖嗖——”鄉勇們射出第三排破甲錐,將前來拼命的傢伙又放翻一小半兒。剩下的四、五名康氏親兵則靈活地在雪地上翻滾,借助山石的掩護,以更快速度朝鄉勇們迫近。眼看著雙方之間的距離只剩下了不足十步,鄉勇們射出羽箭後便會無力自保。鄭子明果斷低頭從地上抄起鋼鞭,“近衛隊,跟我上,堵住他們!”

    “近衛隊,保護大人!”十名身披柳葉甲的近衛咆哮著衝出人群,在鄭子明的左右兩側組成兩堵高牆,將前來拼命的康氏親兵堵了個正著。

    雙方在滿是積雪的山坡上近距離肉搏,誰也不肯退讓分毫。轉眼間,就有一名康氏親兵和兩名鄉勇戰死,剩下的敵我雙方聚集成一個疙瘩,揮舞著兵器朝彼此身上招呼,鮮血不停地飛濺,卻誰也分不清哪一滴來自敵人,那一滴來自自己。

    “死!”鄭子明揮鞭砸向面前的對手,將此人的頭盔連同腦袋一道砸扁。有把彎刀貼著他的肩膀劈落,被身邊的親衛們用盾牌擋了個正著。“咚!”蒙著牛皮的盾牌被剁出了戰鼓一樣的聲響,震得他五腑六臟一陣翻滾。張嘴發出一聲怒吼,“殺——”,他擰身,揮臂橫掃,同右腿向上果斷抬起。

    “噹啷!”“呯!”鋼鞭被敵軍用彎刀擋住,右腿卻正掃中對方沒有任何鎧甲防護的腳踝。試圖偷襲他的那名康氏親兵慘叫著栽倒,轉眼就被鄭氏親衛們亂刃分屍。

    還剩下兩名康氏親兵,則被六名鄭子明的親衛團團包圍。論武藝和殺人經驗,他們遠遠超過了對方。然而,論對地形的適應能力和相互之間的配合,他們卻又遠遠地不如。很快,雙方就分出了勝負,一名鄭氏親衛負傷,兩名康氏親兵每人身上都挨了三四下,當場氣絕。

    “不要靠近,繼續射,繼續用破甲錐招呼他們!”鄭子明回頭看了一眼,揮舞著鋼鞭大聲命令。“瞄準這個拐彎處,射死一個算一個!”

    因為擔心鄭巡檢的安危,鄉勇們的隊形有些亂。但是,發現巡檢大人毫髮無傷之後,眾鄉勇們又瞬間心神大定。按照平素訓練中培養出來的習慣,重新分成前後三排。輪番朝山路拐彎處傾瀉箭雨。

    山路拐彎處正對著一面溪谷,不算深,但是在如此寒冷的天氣裡,誰要是不小心掉下去,肯定沒機會再爬出來。而幽州潰兵想要逃命,就必須經過山路上的這個拐點,同時面對亂箭攢射和失足滑下溪谷的風險。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

    一排排破甲錐射下,每一排,都會製造出三四具屍體。幾乎是轉眼間,山路拐彎處,就被屍體給堵塞。潰退到附近的幽州將士堵成了一個大疙瘩,你推我搡,哭喊叫罵不絕,卻無法將通行速度加快分毫。

    “啊——”一名潰兵腳下打滑,跌出山路,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踪。另外兩名潰兵蹲下身體推動同伴的屍骸,企圖將屍骸推進山谷,“拓寬”道路。沒等他們的圖謀得逞,數支破甲錐從天而降,“噗噗噗”,血如噴泉般濺起老高。

    “啊―――嗷!”有名都頭打扮的傢伙,嘴裡忽然發出了一聲淒厲的狼嚎。不再試圖去“拓寬”道路,而是轉身撲向了山坡。

    “啊―――嗷!”“啊―――嗷!”“啊―――嗷!”十多名徹底陷入絕望狀態的潰兵,有樣學樣,也嚎叫著沖向了山坡上的鄉勇。以命換命,他們的想法很簡單,根本不考慮這場戰爭是因何而起,他們自己此刻在誰的家門口兒。長時間作為僕從,跟著契丹人四處燒殺搶掠,他們身上很多地方都已經“胡化”,越是到了生死關頭,蠻性越是暴露無遺。

    “親兵跟著我,攔住他們。弓箭手,繼續射!”鄭子明皺了皺眉頭,再度抓起了鋼鞭。利用對地形的優勢,他預先在山路上的幾處險要處,都佈置了類似的作戰方案。不求一下子把敵軍全都消滅光,但每個險要處,都會扒掉敵軍一層皮。

    到目前為止,這個“扒皮”戰術執行的相當成功。但敵軍中若是老有人跳出來拼命的話,卻也是個麻煩。畢竟鄉勇們的真實戰鬥力,並不比存了必死之心的拼命者高多少。而在不得不騰出手來應對拼命者的同時,就會有大量的潰兵趁機從他們眼皮底下逃走。

    “奶奶的,老子成全你們!”鄭子明身邊的親兵夥長張瓊,也殺出了火氣,沿著山坡下衝數步,搶先向前來拼命者發起了攻擊。

    “成全他們,一個不留!”鄭子明眼前忽然一亮,向前快跑兩步,手起鞭落,將一名發了瘋的拼命者砸翻在地。

    張瓊的做法雖然略顯魯莽,卻恰好可以解決眼前的難題。那就是,以狠對狠,以橫對橫。只有在氣勢上,把潰兵中還敢於拼命的傢伙,給徹底壓下去,徹底打趴下。剩下的潰兵,才會乖乖地按照李家寨這邊的戰術走,乖乖地通過山路上的那一道道“關卡”,乖乖地在每個關卡處留下大量的屍體。

    “噹啷!”一名幽州拼命者在鄭子明左側被親衛攔住,氣得哇哇怪叫。鄭子明毫不猶豫地從背後繞過去,狠狠給了他一鋼鞭。將此人砸得筋斷骨折。又一名幽州拼命者繞過親衛的攔截,沖向鄭子明的後背,手中的鋼刀高高地舉起,刀刃處,因為殺人過多泛出粉紅色的妖光。

    “殺!”沒等他沖得更近,鄭子明快速轉身,跨步,鋼鞭斜掃,正中此人的胸口。“噗!”拼命者的胸口被砸塌進去數寸,肋骨斷裂,破碎的內臟順著嘴把狂噴而出。鄭子明毫不猶豫地又給了他一鋼鞭,然後沿著滿是積雪的山坡直衝而下。

    一名幽州兵卒繞著彎擋住他的去路,被他一鋼鞭砸飛了兵器,又一鞭砸塌了半邊肩膀,倒在山坡上,慘叫連連。鄭子明沒興趣再給他補上一鞭,抬頭看了看,沖向下一名對手。

    這一次,他的對手是那名發了狂的都頭。此人身高有八尺開外,肩膀寬得可以堵住半扇門。見到鄭子明居然敢不帶親衛就朝自己衝來,此人喜出望外。咆哮著舉起一把大鐵鐧,迎頭便砸。

    鄭子明橫鞭磕向鐵鐧,藉著地勢繼續向前急沖。“噹啷”一聲,火星四射,笨重的大鐵鐧,居然被鋼鞭給崩開了兩尺餘。幽州都頭胳膊發麻,雙**替著連連後退。鄭子明沖他冷冷一笑,再度舉起鋼鞭,兜頭砸下。

    “當!”“當!”“當!”幽州都頭連擋了三次,每次都被砸得接連後退。左膝蓋處突然一疼,竟被砸得單腿跪地。“去死!”鄭子明再度舉起鋼鞭,又是一記泰山壓頂。幽州都頭慘叫著舉鐵鐧格擋,“啊——”

    “當——!”巨響聲震耳欲聾。鐵鐧倒飛,鋼鞭繼續下落,砸中幽州都頭的腦袋,將此人砸得瞬間又矮下去了半尺。

    “盧都頭,盧都頭——”兩名衝上前拼命的幽州兵卒嘴裡發出哭叫,卻不敢繼續向前靠近,轉過身,撒腿就跑。

    鄭子明的親衛恰恰趕到,從背後追上去,將二人砍死在雪地中。

    “盧都頭,盧都頭——”山路上的潰兵,也發出一陣亂七八糟的哀鳴。雙手抱住腦袋,朝前後兩個方向爭相逃命。他的人數加起來足足有一百多,他們跟鄭子明之間的距離,已經不到十尺。然而,連驍勇善戰的盧都頭都被對方活活給砸成了肉餅,他們當中,有哪個還敢繼續捋對方虎鬚?

    “啊——”“啊——”“噗通!”“噗通!”慘叫聲,人體摔進山谷聲,接連不斷。很多潰兵因為慌不擇路,腳下打滑,一頭栽下了山崖。僥倖沒有摔倒的,則頂著一波波箭雨,或者繼續向前逃走,或者轉身向後尋找依靠,眨眼間,山路拐彎處,就為之一空。

    “後撤,回去保護弓箭手!”鄭子明愣了愣,旋即果斷轉身。

    光憑著身邊這幾個親兵和七八十名弓箭手,封不住敵軍的去路。既然敵軍的氣焰已經再度被壓下,既然有辦法保證“剝皮”戰術不受干擾,他就不急在一時。

    今夜,這片天地屬於他,他非常有耐心。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2 20:36
    第九章萍末(八)

    “快點,快點,小心別摔倒!滾到敵軍當中沒人會救你!”李順兒帶著九十多名鄉勇,從山坡上急沖而過。一邊跑,一邊不停地拉動角弓,朝著山路上亂作一團的幽州軍潑下箭雨。

    他們的第一步作戰任務已完成,按照鄭子明預先制定的計劃,接下來,要跑到前面另外一個山路拐彎處,去攻擊敵軍。為了避免被山坡上的積雪滑倒,他們每個人的鞋底處,都綁了兩大塊又長又厚的樹皮,跑動之時,發出的聲音極為恐怖。宛若成千山萬的山鬼,在夜幕中狂奔。

    而他們在匆忙中所射出的羽箭,則將跑動聲所造成的恐怖,加倍地放大。亂作一團的敵軍,根本無法判斷到底有幾支鄉勇,在距離自己不遠處的山坡上奔走。更無法判斷,每一支鄉勇的具體規模。為了不陷入重圍,他們,這些已經快成了驚弓之鳥的幽州將士,忽然發出一聲絕望的吶喊,亂哄哄地再度沖向橫滿了屍體的山路拐角,然後再度被鄭子明身邊的鄉勇們,用破甲錐“剝下”厚厚的一層。

    不再有人試圖組織隊伍反撲,不再有人試圖帶隊跟山坡上的弓箭手拼命。雖然只要稍稍靜下心來,大多數幽州將領都能憑藉經驗判斷出,正對著山路拐彎處的鄉勇不多,與山路的距離也有些太近,近到幾乎無法保證鄉勇們自身的安全。

    來自幽州的遼國將士們,用兵器和盾牌乃至雙手擋住自己的腦袋,像遷徙的黃羊般,成群結隊地跑過山路拐彎處。不管多少同伴掉進溪谷,多少同伴中箭身亡。從指揮使到都頭再到普通一卒,表現得同樣“溫順”,同樣的驚慌失措。而山坡上的鄉勇們,卻不准備給與他們任何憐憫,像獵食的獅子般不停地發動襲擊,每一次襲擊,都能從黃羊群中,放倒數具“獵物”。

    “快點,快點,跑慢了什麼都剩不下!”陶大春也帶著九十多名鄉勇,從鄭子明身旁“轟隆隆”“轟隆隆”地跑過。“我那邊已經沒有敵軍了!”不像李順那樣散漫,他猛地停下腳步,朝著鄭子明大聲匯報。隨即,又再度邁動雙腿加速,帶領隊伍沖向預先安排給自己的另外一個伏擊點。

    鄭子明衝著他的背影點點頭,然後將目光投向山路。第一波射下去的火箭早已熄滅,第一輪攻擊發起處,也已經徹底陷入了黑暗。敵我雙方,都把那段山路拋在了身後,誰都沒顧得上清理戰場。不同的是,敵軍是在倉惶逃命,而我軍則是在分段截殺。分成幾段,將人數超過自己雙倍的敵軍,“啃噬”到人數與自己相等,比自己略低,直到徹底“啃噬”成一堆屍骸。

    “殺賊,殺賊!殺光賊人,給鄉親們報仇!”又一隊鄉勇從半山坡呼嘯而過,鄭子明扭頭,恰看見郭信淌滿汗水的面孔。

    為了避免意外傷亡,這支鄉勇按照郭信的吩咐,打起了許多火把。令整個隊伍看上去,像一條移動的火龍。山路上,許多驚慌的面孔,也被火光隱隱照亮。慘叫聲再度驟然響起,幾個低級幽州軍官用鋼刀砍翻堵在自己前方的袍澤,奪路而逃。

    “啟禀巡檢,我那邊也沒有敵軍了。他們跑得太快,我去前面收拾他們!”發現鄭子明的目光向自己轉來,郭信也停住腳步,大聲匯報。隨即,快速低下頭,再度邁動雙腿,跟上身邊的隊伍。

    只是去自家主人郭威那邊匯報了一次巡檢司所面臨的最新情況,再度返回李家寨之後,他卻感覺自己跟所有弟兄都陌生了許多。雖然鄭子明很歡迎他回來,並且還是像原來那樣把他當作左膀右臂。雖然陶大春、潘美、李順兒等骨干人物,都對他表示了熱烈的歡迎。

    包括鄭子明在內,巡檢司的每個人,都在快速成長。唯獨郭信自己,感覺自己還跟先前一樣高矮。最近短短幾個月,鄭子明、陶大春、潘美,都在各自人生的道路上快速飛奔,包括最不成器的李順兒,都與先前判若兩人。而郭信,卻知道自己依舊站在原地,被大傢伙兒甩得越來越遠。

    他不是不想追趕,而是無法追趕。

    別人的路,都由他們自己來控制。而他每先前走一步,卻必須先考慮郭家。

    今天這場戰鬥規模不大,即便全殲了敵軍,也算不上有多輝煌。但是,從郭家的角度看,這場戰事,卻贏得正是時候。

    河中的李守貞已經一隻腳踏入了鬼門關,郭樞密率領大軍奏凱而還的日子,近在咫尺。而平定了李守貞等人的叛亂之後,朝廷的下一步經略目標,必然是河北。

    杜重威的老巢在河北,符彥卿在河北各地,也偷偷安插了不少爪牙。沿著拒馬河南岸,至少有三、四家地方兵馬,目前明面上屬於漢國,實際上卻在漢遼之間左搖右擺。所以,朝廷派一員名將來河北坐鎮,乃是當務之急。

    這個節骨眼上,有一道跟郭家脫不開關係的捷報,搶先一步發向汴梁,將能給郭家搶到多少先機?毫無疑問,樞密副使郭威出鎮河北的安排,將順理成章。如此,郭家就又能避開朝中日漸詭異風雲,令公郭威,也將不必為朝堂上的權力爭鬥而分心,集中全部精神厲兵秣馬,以便將來揮師北上,將燕雲十六州再度納入漢家版圖。

    所以,這次戰鬥的結果越輝煌越好,所殺死的敵軍越多,殺掉的敵將級別越高越對郭令公的未來有利。若是能俘虜一個級別在指揮使以上的遼國將領,哪怕只是個幽州軍將領,那樣……

    心中懷著與其他幾個將領不同的想法,郭信在沿途中,就不怎麼在意射殺潰兵。而是盡量帶著麾下弟兄往前面趕,爭取能逮住幾條大魚。

    李順兒的隊伍在一個險要點,被他匆匆超過。緊跟著,是陶大春和陶勇。一邊跑,一邊用目光朝山路上搜索,他相信自己的判斷力,也相信在這種亂哄哄的情況下,敵軍主將不會有太強的實力反戈一擊。

    “郭將軍,那邊,那邊有個大個的!”彷彿聽到了他心中的期盼,一名鄉勇從背後追上來,指著模糊不清的山路叫嚷。

    “哪?快,快指給我看!”郭信心中狂喜,追問的聲音帶著幾分顫抖。順著鄉勇的手指望去,他隱約看見,有十多個幽州兵卒,護著一名文職打扮的傢伙倉惶逃命。而在文職打扮傢伙的身側,還有一個錦帽旁綴著四條暗紅色貂尾的將領,被別人背在背上,昏迷不醒。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2 20:37
    第九章萍末(九)

    “把弓給我,點火!”郭信一把從鄉勇手裡搶過角弓,搭上一根前端帶著硫磺球的羽箭,瞬間拉了個全滿。

    鄉勇麻利地用火把點燃羽箭上的藥捻,硫磺球上騰起一股白煙,旋即將包裹在裡邊的棉布和牛油一併引燃。“嘣!”弓弦迅速回收,火箭宛若流星,直奔錦帽貂裘敵將身下的死士,貼著此人的小腿入地半尺,將周圍照得一片通明。

    “火箭,用火箭招呼他們,不要放走了一個!”郭信旋即大叫,再度搭上一根破甲錐,瞄準錦帽貂裘敵將的身側,將一名親兵打扮的幽州劫掠者釘在了地上。

    數十支火箭落下,將這段山路前後統統照亮。兩名幽州兵卒身上的皮狍子被火箭點燃,冒著煙倒在路邊的雪地上打滾。其他幽州人既不救助受傷的同夥,也不彎弓還擊,紛紛彎下腰,用盾牌擋住隊伍靠近火箭來襲方向的一側,繼續奪路狂奔。跑動過程中,還盡力將錦帽下墜著四根貂尾巴的傢伙護在整個隊伍中央。

    “追,別放跑了他們,邊追邊射!”郭信見到敵軍的表現,愈發堅信自己逮到了“大魚”,扯開嗓子,高聲吩咐。

    幽州漢軍受遼國的影響很大,將領也喜歡身穿錦帽貂裘。除了美觀和禦寒之外,錦帽下所綴貂尾的數量和顏色,則可以用來標識他們的級別。按照郭信所掌握的情報,四根貂尾,恰恰是都指揮使的裝扮。

    殺死或者生擒此人,此戰的結果就愈發完美無缺。所以看清楚了敵將的打扮之後,他毫不猶豫地下達了追殺令。儘管,按照鄭子明的部署,此刻他應該率隊卡在更遠處的一個險要位置。

    眾鄉勇不知道主將的最初安排,依照平素訓練養成的習慣,自然對郭信的命令選擇了無條件的遵從。一邊跑,一邊彎弓搭箭,將火矢和破甲錐冰雹般朝山路上那伙敵軍射過去,轉眼間,就又留下了好幾具屍體。

    這夥敵軍依舊不做任何抵抗,繼續沿著山路狂奔。途中遇到他們自家同夥,也是一沖而過,不與後者做任何交流。倒是其他幽州潰兵,發現山坡上不斷有羽箭射下,不得不再度加快逃命速度,與被鄉勇們追殺的那伙人混在一起,彼此再也無法輕易分開。

    “射,不管別人,繼續追著那個帶著四根貂尾的傢伙射!”郭信急得火燒火燎,扯著嗓子大喊大叫。

    “是!”“知道了!”“都頭,不太好,不太好瞄準!”眾鄉勇們氣喘吁籲地回應著,努力開弓放箭。然而,卻很難迅速得償所願。對方一直在跑動中,原本就不易被瞄準兒。而他們自己也因為要一邊快速奔跑,一邊發起攻擊,準頭達不到原地放箭的三成。

    “那也不要停下來,追著射,早晚有射中的時候!”郭信鬆開弓弦,射出一根破甲錐。這回,他的準頭差了些,貼著“四根貂尾”的身側飛過,不知所踪。

    “第一夥,跟我來,其他人,繼續追著射!”把心一橫,他將角弓交還給跟在身邊的鄉勇,身手從腰間拔出橫刀。朝山路上直衝而下,“狗賊,哪裡走,你家郭爺爺盯了你多時了!”

    “別跑,投降不殺!”十名被點到的鄉勇丟下角弓,拔出橫刀,緊跟著郭信衝下山破,眨眼間,就將山路上的幽州潰兵切做了兩段。

    “只誅首惡,餘者不問!”郭信又高聲喊了一嗓子,不管被自己擋在身後的潰兵,撒腿朝“四根貂尾”緊追不捨。跟上來的十名鄉勇見他如此,也果斷放棄了對其餘潰兵的砍殺,沿著山路,奮起直追。

    “老子跟你們拼了!”幾名不在目標範圍之內的潰兵被來自身後的喊殺聲嚇得失去了理智,轉過身,主動撲向了郭信。以後者武藝,哪裡會將這些小嘍囉放在眼裡!手起刀落先劈翻了一個,隨即甩動胳膊來了個“撥草尋蛇”,將另外四個前來拼命的潰兵相繼逼到了路邊。緊跟著雙腿猛地發力,居然從四人之間直衝而過。

    “殺!”跟上來的十名鄉勇圍住四個神不守舍的潰兵,鋼刀亂剁。很快,就將這四人砍翻再地,然後拎著血淋淋的鋼刀,再度追趕自家都頭。

    都頭郭信,卻已經殺開了一條血路,追到了“四根貂尾”身後。只見他,橫刀上下翻飛,宛若凶神惡煞。兩名親兵打扮的傢伙迅速被他砍倒,另外一名家將被他一腳踹進了路邊的山溝。文職打扮的謀士跪倒求饒,被他一刀砍下了首級。身背“四根貂裘”的死士知道自己立即就要被追上,嘴裡發出一聲高亢的狼嚎,猛地一擰身,將揮刀刺向郭信的小腹。

    “當!”郭信在電光石火之間揮刀擋開了對方的攻擊,隨即又是一刀撩向對方的胯下。那名親兵則嚎叫著,揮刀格擋,反擊。很快,二人就戰在了一處,殺了個難解難分。

    周圍的其他幽州潰兵繞開戰團,誰也不肯出手相幫。從山坡高處追過來的鄉勇們則停在了原地,弓箭搭在弓臂上,直到胳膊都開始發抖,也無法鬆開弓弦。

    背著“四根貂裘”的死士,身影跟郭信不停地交錯。貿然放箭,很容易就誤傷到郭都頭。除此之外,更令大夥難受的是,那錦帽下綴著四根貂裘的敵將,居然沒有影響到死士的動作。整個人彷彿沒有絲毫重量般,隨著身下死士的跳動而上下起伏。

    “該死,你到底是誰,馬延煦狗賊哪裡去了!說出來,我饒你一命!”此時此刻,郭信也知道自己中了金蟬脫殼之計。氣得兩眼通紅,一邊揮刀朝死士身上招呼,一邊追問不休。

    “蠢貨,換了你,會告訴別人麼?”那名死士冷笑著回應,因為身體動作幅度過大的緣故,背後不停地有稻草紛紛落下。

    郭信又氣又急,繼續揮刀猛砍。對手則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揮舞著鋼刀,試圖跟他以命換命。一時間,雙方居然站了個難解難分。平白讓更多的潰兵,從山路兩側快速逃走,未曾到羽箭的絲毫干擾。

    直到那幾名被郭信點了將的鄉勇從後面的山路上追過來,眾人以多打少,才終於將身背“四根貂尾”的死士砍翻。後者所使用的“蟬蛻”也現了原型,居然是一個預先做好的草人兒,穿上了遼軍都指揮使的袍服。

    “繼續追!山坡上的還是沿著山坡,其他人跟著我!”郭信急火攻心,揮刀將四根貂尾剁成八段兒,邁步繼續沿著山路砍殺敵軍。

    在剛才的追趕過程中,他已經錯過了預定的伏擊地點。現在帶領弟兄們再掉頭返回去也於事無補。想要將功折罪,最好的方案就是繼續銜著潰兵的尾巴追殺到底,以期能在半路上,將化妝逃走的敵軍主將給揪出來!

    眾鄉勇們已經跑得滿頭大汗,然而平素訓練之時滲透到骨頭里的紀律,卻讓他們毫不猶豫地執行了郭信的命令。郭信本人,則身先士卒,帶領著十名先前被他點到的弟兄,死死咬住潰兵不放,一邊追趕,一邊揮刀砍翻擋在自己道路上的敵人。

    十幾名潰兵被他逼得狗急跳牆,吶喊著轉身迎戰。郭信揮刀衝過去,狂砍亂剁,手下無一合之敵。跟在他身後的鄉勇們也紛紛衝上,朝著周圍的潰兵奮力砍殺。轉眼間,又一夥潰兵就被盡數砍死,血沿著山路淌了滿地。

    郭信提起已經砍出豁口的橫刀,繼續追殺潰兵。在又一個險要處,他遇到了被都頭陶勇用羽箭擋住的百餘敵軍。“交給我!”也不管對方能否聽到,他朝著山坡上的陶勇等人喊了一嗓子,隨即瘋虎一樣衝進了敵軍隊伍。

    山坡上的鄉勇們為了避免誤傷,只能調轉角弓,盡量將羽箭射向險要處的另外一側。已經殺紅了眼睛的郭信,帶著十名嫡系,在幽州潰兵群中橫衝直撞。一邊砍,一邊大聲叫喊,“只誅首惡,投降免死!”

    “只誅首惡,投降免死!”“只誅首惡,投降免死!”“只誅首惡,投降免死!”山坡上的都頭陶勇靈機一動,也帶領自己麾下的鄉勇叫喊了起來。後半段的四個字,來得恰是時候。面對著凶神惡煞般的郭信和前方不停落下的雕翎,被堵在山路上的百餘幽州潰兵徹底失去了鬥志,把手中兵器一丟,紛紛跪倒在地。

    “你家軍主呢,誰看到你家軍主了?!”郭信殺得兀自不過癮,拎著血淋淋的橫刀在投降者之間穿梭。看到衣甲稍微齊整一些的,就將橫刀壓在對方脖子上,大聲逼問。

    第一名潰兵搖頭拒絕回答,被他當場抹斷了咽喉。第二名和第三名已經投降的潰兵回答說不知道,也被他一刀一個處死。眼看著他又奔向了第四名倒霉蛋,已經投降的潰兵當中,終於有人承受不住壓力,扯開嗓子,大聲哭喊道:“馬將軍,馬將軍先前就衝過去了。就在你跟假的馬將軍拼命的時候。他穿的是柳葉甲,不是貂皮狍子。他向來不喜歡穿貂皮袍子!”

    “該死,為什麼不早說!”郭信大罵著丟下手中的俘虜,撒腿再度沖向前方。十名被他點了將的鄉勇已經有四人受傷,剩下的六個人也早已筋疲力竭。但是,為了保護他的安全,也只能硬著頭皮追了上去。

    “郭,郭大哥——”都頭陶勇喊了幾聲,未能喊住郭信的腳步。山路上,卻又跑過來一夥幽州潰兵。無奈之下,他只能先管眼前的任務,帶領麾下鄉勇,一邊用羽箭繼續射殺新來的潰兵,一邊將那些投降的潰兵拉上山坡看管。

    “郭都頭,郭都頭!”有七十多名鄉勇叫喊著沿山坡追了過來,每個人都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找不到自家頂頭上司,他們先停下來為陶勇助戰。與後者麾下的鄉勇們一道,用羽箭朝山路上的潰兵頭頂招呼。

    待到兩支隊伍合力,終於新一波潰兵收拾乾淨,山路上,已經徹底不見郭信的踪影。只有七八具被砍翻的屍體,還有五六支火箭,孤零零地,被山風吹得忽明忽暗。

    “郭芳,你去給鄭將軍報信兒!其他人,只要還能跑得動的,繼續去你家郭都頭!”陶勇迅速朝周圍看了看,果斷做出決定。

    山路上一會兒肯定還有其他潰兵追過來,他不能擅自改變作戰安排。然而,他又不能由著郭信去跟敵方的殘兵拼命不管。所以只能採取一個折中的辦法,一邊派人將情況告知鄭子明,一邊安排郭信的本部兵馬去為他提供支援。

    至於這樣安排,是否管用,都頭陶勇就無法保證了。對他來說,自己是三州巡檢司的武將,而郭信,則屬於遠在河中的郭家軍。那裡,據說也正在進行著一場戰爭,無數人由此建功立業,飛黃騰達。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2 20:42
    第九章萍末(十)

    河中城,一座座高高低低的土壘,圍住了東南西三面,獨留下北面一馬平川。

    土壘上,郭、白、常,一面面將旗迎風招展。將旗下,人頭攢動,已經勝券在握的漢軍將士滿臉得意,對著已經殘破不堪的河中城不停地指手畫腳。

    河中城即將告破,李守貞在劫難逃!這,已經是所有漢軍將士的共識。不會有任何奇蹟出現,即便孫武、吳起兩人重生,都投奔到李守貞麾下,也無法再逆轉乾坤!

    因為,孫武、吳起兩個,也不會看懂郭樞密的戰術。

    那不是一個常規戰術,古往今來,沒有任何名將用過。也沒有任何一部兵書,記載過相同的內容。

    郭帥,郭令公,大漢國樞密副使郭威,用數千座土壘,埋葬了叛軍,徹底鎖定的勝局。

    沒有血流成河的惡戰,也沒有驚險萬分的奇襲,從樞密副使郭威抵達之後,敵我雙方,甚至連一場劇烈的衝突都沒有。有的只是,枯燥乏味的堆土包。

    八萬漢軍帶著十萬百姓,圍著河中城的東、南、西三面,像螞蟻一般堆個不停。每當城中的叛軍殺出來搞破壞,攻擊方就掩護著百姓撤離,任由叛軍把剛剛搭建起來的土包統統推平。而每當叛軍又龜縮回河中城內,攻擊方就又帶著百姓移動到被拆除的土包下,重新開始“施工”。

    就這樣,攻守雙方堆了拆,拆了堆,堆完再拆,拆完再堆,如同小孩子過家家一般,沒完沒了。

    起初,無論攻擊一方還是防守一方,都無法理解郭威為什麼要這麼無聊。這與他的往日的形像不符,也有損於他廝殺了小半輩子才創造出來的名將形象。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叛軍主帥李守貞終於恍然大悟,不是郭威無聊,而是自己太蠢。但,一切已經為時太晚!

    守軍每一次出擊,都會被駐紮在土壘附近的漢軍,殺掉一兩百人。他們成功破壞了漢軍的土壘,他們成功粉碎了郭威借助土壘迫近河中城的陰險圖謀。他們打得百戰名將郭威退避三舍,不敢領兵硬碰硬……。如此“輝煌的勝利”,一兩百名士卒的犧牲微不足道。

    只是,“輝煌的勝利”始終在重複。一次兩百名,十次就是兩千名。當連續二十場“輝煌的勝利”之後,李守貞忽然發現,自己麾下的兵馬已經減少了一萬三千多人。其中有四到五千是戰損,另外七到八千,則是趁著出城拆除土壘的機會,逃之夭夭。

    “老賊無恥!”發覺自己上當受騙之後,李守貞當場就氣吐了血。他原本是計劃憑藉河中城的高牆消耗進攻方的兵力,他原本是計劃將進攻方的士氣消耗到最低點,然後果斷反擊。而從跟郭威初次交手到現在,他卻始終都是進攻方!

    河中城的高牆沒能發揮半點兒防禦作用,而郭威麾下的將士卻靠著簡陋的土壘掩護,將自己那邊在每一次戰鬥中的損失,都控制在了微乎其微。

    到了此刻,李守貞才明白郭威的無恥與可怕。但是,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頭。當試圖對自家戰術做出調整時,李守貞才悲哀地發現,他已經不能做任何改動。經歷了長時間的消耗之後,他原本就不佔優勢的兵力,跟對方比起來愈發地單薄;他麾下原本還算飽滿的士氣,在一次次出擊中已經消耗殆盡;他如果不派兵去拆除外邊的土壘,早晚有一天,郭威可以把土壘直接推到河中城的城牆下,然後帶領兵馬,沿著泥土堆做的斜坡一擁而上;他如果繼續派兵去拆除土壘,每一次戰死和逃走的士卒,都會比上一次更多……

    也算是百戰名將了,李守貞這輩子,卻從來沒有打過如此窩囊的仗。你無論做人任何事情,都恰恰落入對手的圈套。堅守下去,相當於坐以待斃。繼續出城戰鬥,則死得將會更快更慘。而對手,就像一隻老練的蜘蛛精,不停地吐出白色的毒絲,去拴住你的胳膊,拴住你的大腿,拴住你的眼皮、嘴唇、耳朵和全身上下一切能動的部件,讓你一點點窒息,一點點在絕望中走向死亡。

    李守貞不甘心,李守貞無法忍受!所以在最近半個月來,他幾乎像瘋了般,每天都會親自帶領大軍出城,向郭威發起挑戰。從對方已經死去的父親開始,一直罵到對方根本說不出名字的祖宗。他希望趁著自己麾下的兵馬還沒有徹底崩潰的時候,與郭威來一場痛痛快快的決戰。勝也罷,敗也罷,總好過像現在這樣被活活逼死。但是,郭威卻從不肯露面,任由他罵,任由他跳,任由他親手去拆土壘,然後繼續帶人壘砌更多的土壘。把河中城的東、南、西三側,用連綿不斷的土丘,慢慢連成了一個整體。

    “你們猜,今天李守貞還會不會出來挑戰?”城西土壘上,“白”字將旗下,一名身穿荷葉重甲,手裡捧著令箭的虞侯,跟周圍的同夥笑呵呵地“探討”。

    他是西南面招討使白文珂的侄兒,單名一個進字。跟在自家叔父身邊做一個近衛虞侯,可謂少年得志,且前途不可限量。所以只要開口說話,就絕對不會冷場。

    “怕,怕是不會消停吧!就是不知道出哪個門?”一名喚作李芳的將領,大聲回答。

    “還不都是一樣?反正咱們都是撿了便宜就走!”四下里,瞬間響起一陣低低的笑聲。所有將士,都得意洋洋。

    在戰場上,有險可憑的防守方,損失肯定會比進攻一方小得多。若是防守一方不計較陣地能否守住,只管給進攻方製造了一定數量的傷亡後就主動撤離,則雙方的戰損數量,更是相差懸殊。

    所以,即便是白文珂麾下的老兵油子,如今也不畏懼戰鬥。反正主帥郭威從未曾要求他們守住陣地,更未曾要求他們擊敗敵人。這種便宜仗,只要是個人,都會打。是個人,都不會嫌棄它過於輕鬆。

    “你們啊,不要總想得太美。看到沒,土壘已經快完成了!一旦土壘完成,好日子就到頭了!”低低的笑聲中,忽然有人插了一嗓子,聽上去,格外地刺耳。

    “誰?誰褲帶沒系,把你給露出來了!”眾武夫聽得心中不痛快,紛紛扭過頭,冷嘲熱諷“啊,這不是沈參軍麼?大冷天,您不在帳篷裡頭烤火捉蝨子,到前面來幹什麼來了?”

    “沈參軍莫非也想立些軍功,那您可小心了,刀箭無眼。萬一讓您下面少了點兒什麼,可是一輩子都毀了!”

    “沈參軍神機妙算,手指頭一掐……”

    “某,某……”先前開口給大夥潑冷水的傢伙,氣得臉上幾乎要滴血。卻拿這群兵痞絲毫辦法也沒有。

    他姓沈,名義倫,字順宜,是西南招討使白文珂私聘的參軍,曾經也算頗有才名。只是,在樞密副使郭威沒抵達前線之前,他給白文珂所獻的幾條計策,都沒起到任何好作用,反而讓大傢伙被李守貞給打了個灰頭土臉。所以,白文珂麾下的武將們,誰都不待見他,無論他說什麼,對與錯,都不肯給他好臉色看。

    “怎麼了,怎麼了,有話就說完麼?”眾將見沈義倫已經被大夥氣得結結巴巴,笑得愈發開心。

    打仗是件很枯燥的事情,有這麼一個好欺負,並且欺負起來毫無危險的書呆子,大夥不趁機發洩一下,簡直都對不起自己。

    “某,某,某是一片好心!”沈義倫被逼得額頭上汗珠滾滾,卻忽然變得不再口吃。用力跺了跺腳,大聲補充道:“爾等別以為先前沒事情幹,就會一直沒事情幹。土壘已經堆完了,決戰,決戰就在這幾天。郭帥不可能老是慣著你們,早晚會讓你們跟敵軍拼上一回!”

    眾武將聞聽,又是搖頭而笑,“嗨,你嚇唬誰啊,拼就拼唄!咱們當兵吃糧,就得豁出去!”

    “是啊,李守貞已經成了甕中之鱉了,只要郭帥一聲令下,咱們就衝進城去,給他蓋上蓋子!”

    “嗯,我這半年來,屁股上都開始長肉了!”

    “若不是人微言輕,某都想去主動請纓……”

    正說得熱鬧,忽然間,對面傳來了一陣低沉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

    掛在西門外的吊橋轟然落地,牢牢扣住護城河兩岸。緊跟著,數不清的兵馬從城門口湧了出來,如一團烏雲般,直奔大夥腳下的土壘。

    “呀,真來的,沈順宜你這頭烏鴉。”眾武將大吃一驚,立刻指著沈義倫的鼻子大聲唾罵。但是每個人的臉上,卻依舊不見任何緊張。

    反正每次都是佔了點兒便宜就撤,不用守住陣地,也不用擊敗敵軍。這種仗,怎麼可能有太大的危險。若是……

    “嗚——”冷不防,又是一聲號角,打碎了大伙的美夢。

    郭威的義子,衙內軍都指揮使郭榮,帶著千餘精銳從眾人背後衝上了土壘。不待大夥詢問其來意,就高舉起橫刀,厲聲斷喝:“奉樞密副使令,西南招討使大營左廂各軍,暫由郭某調遣。與郭某麾下將士一道,迎擊叛賊。今日,無人可以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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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