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300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3 21:30
    第十二章少年(十二)

    兩家隊伍齊心協力,很快,就徹底鎖定了勝局。將埋伏在陶家莊內的兩千餘幽州軍砍死、俘虜了一大半兒,剩下的,則任由其四散逃進了冰天雪地當中。

    隨即,太行山好漢和李家寨鄉勇們稍事休整,留下百十人看守營地,餘者便又踏上了追殺敵軍的征程。

    沿途中,不斷有發著高燒,體力不支的幽州兵被大夥追上,卻根本沒有功夫去砍殺。丟下一份乾糧,任由他們自己選擇返回陶家莊做俘虜,或者留在雪地中被活活凍死!

    饒是如此,大夥一直追出了二十多里路,依舊未能咬住幽州軍的尾巴。韓匡美通過兩次斷尾求生,至少為他自己贏得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撤退時間。而眾鄉勇和太行山豪傑士氣再旺,體力終究有限,追著追著,腳步就漸漸慢了下來。

    “別,別追了。陶家莊的糧草輜重甚多,足夠,足夠咱們兩家用上一陣子了!”呼延琮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將鋼鞭杵在地上,大聲向鄭子明提議。

    “兵法,兵法雲,窮寇末追。大傢伙都跑不動了,再追下去,恐怕會被敵軍反咬一口!”呼延雲緊隨在其父親身後,望著地面,紅著臉補充。

    她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卻恰恰說中的要害。隨著鄉勇和太行好漢們的體力下降,對敵軍的優勢,就會迅速縮小。倘若韓匡獻真的在豁出去身敗名裂,帶著隊伍在前方來一個以逸待勞,結果將很難預料。

    “巡,巡檢。這一路上,咱們至少已經看到了四千多幽州兵。如果他們都返回陶家莊,我擔心,我擔心留守的弟兄,彈壓他們不住!”陶大春向來謹慎,唯恐鄭子明被先前的勝利沖昏了頭,也跑上前,壓低聲音提醒。

    這,是另外一個讓鄭子明不得不考慮的麻煩。被韓匡美丟在路上的病號,雖然個個都發著高燒。但傷風畢竟不是致命的病。萬一他們返回陶家莊之後,突然起了歹心。留守在莊子裡那百十名弟兄,還真的未必能應付得來。

    “巡,巡檢,弟兄,弟兄們跑不動了!”李順從不願意落在別人之後,也跟著跑到鄭子明身邊,低聲湊起了熱鬧。

    鄭子明向來聽得進去人勸,發現友軍和自己身邊的弟兄都已經失去了繼續追殺敵軍的興趣,便決定見好就收。笑了笑,果斷點頭。“那就收兵,大夥收兵會陶家莊!”

    “遵命!”呼延琮、陶大春、李順兒等人,一邊大聲答應著,一邊抬起袖子抹汗。轉眼之間,就都變成了皮影戲中的大花臉。

    唯獨陶三春,還追得意猶未盡。皺了皺眉,嘴裡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冷哼。然而還沒等她開口,鄭子明卻忽然又心有靈犀地回過頭,笑著吩咐,“大春,順子,弟兄們就交給你倆。我挑五十名體力還支撐得住的,繼續再往前追一段。等弄清楚韓匡美到底跑去了什麼地方,就返回來跟大夥匯合!”

    “你,你不要命了!”呼延琮聞聽,立刻大叫出聲。揮舞著胳膊,試圖上前攔阻。

    “我跟鄭將軍一起去。”呼延贊搶先一步,側身擋住自家父親的去路,“我自問身手還過得去,遇到敵軍,即便打不過他們,至少全身而退不成問題。”

    “我也去!”“我也去!”“我也去”……

    鄉勇與好漢的隊伍裡,陸續跳出了三十多名精壯漢子,快步走向鄭子明,主動請纓。一張張青春洋溢的面孔,令呼延琮頓時覺得自己就老了十好幾歲,原本準備勸阻的話,頓時也卡在喉嚨處,遲遲說不出口。

    陶三春輕輕夾了呼延雲一眼,邁步跟在了壯漢們身後。有些話根本不必說出口,行動是最好的語言。

    她原本以為對方看不見,然而,呼延雲的感覺,卻遠比她想像得敏銳。臉色微微一紅,也默默地往前走了幾步,默默地跟自家哥哥呼延贊,站了個肩膀挨著肩膀。

    “你,你們。唉!”將自家女兒的小動作都看在了眼裡,呼延琮心裡忽然感覺有些酸酸的,澀澀的,好生不是滋味。同時,卻還湧起了幾分溫柔。“你們,你們儘管放心去!陶家莊這邊有我。記得千萬不要逞強,探明了敵軍行踪之後立刻撤回來。這一仗咱們已經贏得夠多了,沒必要再畫蛇添足!”

    “如此,就有勞呼延將軍!”此時此刻,鄭子明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客氣,隔著人群,遙遙向他拱手。隨即,又點了十幾名平素訓練中就表現優異的鄉勇,將麾下弟兄湊足了五十人整,帶著大夥風馳電掣而去。

    “奶奶的,老子……”呼延琮沒想到對方說走就走,忍不住就要大聲抗議。然而,望著那一個個年青的背影,抗議的話,最終卻變做了一句低低承諾。“算了!算老子欠你的。老子去替你看守俘虜和輜重。奶奶的,老子就這麼一個女兒……”

    那些年青的背影,消失於山路拐彎處,只留下一團團由汗水蒸騰而起的煙霧,盈盈繞繞,久久不散,

    風依舊很冷,但春天已經快來了,水汽在陽光下,散發出夢幻般的顏色。

    “呼——”韓匡美朝天空噴出一道五顏六色的煙霧,隨即,猛然回頭,“停下,停下來整頓隊伍,埋鍋造飯!盧緒,你帶幾個人去前面探路。令狐楚,你帶一個都的親兵,去後面收攏隊伍。告訴弟兄們,不要喪氣,今天咱們輸掉的,老夫早晚帶著大夥討還回來!”

    “是!”被點了到名字的兩個將領,喘息著答應了一聲,然後拖著疲憊的身體去執行任務。

    其餘眾將領則沿著山路兩側散開,各自尋找各自的嫡係部曲,砍柴、架鍋,生火,做飯。盡可能地在下一場戰鬥來臨之前,填飽隊伍中大多數人的肚子。

    唯有幾個文職幕僚無事可做,將脖子縮進貂皮大氅裡,滿臉擔憂地湊在一起交頭接耳。商議了半晌,忽然又彼此相對著點了點頭,一起朝著韓匡美走了過來。

    “怎麼,你們幾個有事?”韓匡美早就把眾幕僚的舉動看在了眼裡,皺了皺眉,搶先問道。

    “沒,沒有!”眾幕僚們齊齊停住腳步,互相張望,誰也不願意帶頭兒。又遲疑了片刻,終於,參軍韓倬第一個忍耐不住,硬著頭皮躬身施禮,“啟禀大帥,卑職等以為,我軍尚未脫離險境。此刻,此刻其實不宜停下來休整! ”

    “你質疑老夫的決定?”韓匡美的眼眉猛地向上一跳,目光瞬間如刀。

    “不,不,不是,卑職不是這個意思。卑職,卑職不敢!”參軍韓倬被嚇得連連後退,額頭上瞬間冷汗滾滾,“卑職,卑職,卑職。大帥,卑職真的不敢質疑您。卑職只是覺得,這裡,這裡距離陶家莊太近,太近了啊!”

    “小兔崽子,質疑了又怎樣?”韓匡美忽然撇嘴一笑,臉上瞬間又灑滿了陽光,“你是老夫的參軍,當然有資格替老夫拾遺補缺!”

    “卑職,卑職不敢!”韓倬被對方忽冷忽熱的態度,弄得脊背處一陣陣發冷。強壓著心中的恐懼,躬身補充,“大帥付出了極高的代價,才為我軍贏得了兩個時辰的撤退時間。此地距離定州……”

    “誰說老夫一定要退入定州城了?”韓匡美的聲音陡然提高,聽上去就像貓頭鷹在寒夜裡歌唱,“老夫退到此地,然後整頓兵馬,掉頭再戰不行麼?如果那姓鄭的,打完了兩場仗,還敢帶著兵馬追到此處,他還能剩下多少力氣?他今天不追過來則已,他若是真敢追到這裡,老夫定然讓他有來無回!”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3 21:31
    第十二章少年(十三)

    “大帥神機妙算,屬下茅塞頓開!”韓倬心裡雖然不服氣,表面上,卻硬裝出了一幅恍然大悟模樣,躬身施禮。

    “你們這樣年青人啊,要懂得收斂鋒芒!”韓匡美擺了擺手,皺著眉頭補充。“不要以為自己讀了幾本兵書,便可以運籌帷幄。那都是梨園戲裡頭演來騙人的,真正會打仗的人,有幾個不是屍山血海裡滾過七八回?隨便拿幾招出來,都比書本上所傳高明許多。”

    “是,大帥教訓得級是。屬下受教,屬下必將大帥的教誨銘刻在心!”韓倬又行了個禮,硬著頭皮恭維。

    “但書本上所說的,也非一無是處!你需要懂得活學活用。”雖然打心眼裡不喜歡韓倬這個處處喜歡表現,又過於心狠手黑的傢伙,念在其祖父魯國公韓延徽的面子上,韓匡美也不敢對其過於苛刻。因此一番敲打之後,又擺出了敦厚長者姿態,語重心長地教誨道:“兵法有云:五十里而爭利,則蹶上將軍,其法半至。我軍從今天早晨到現在,已經走了三十多里。而鄭子明如果接連打敗了老夫留下的兩支部隊,還緊追不捨,他和他手下的弟兄,得累到何等地步?甭說能趕過來一半兒,就是三成,恐怕都很勉強。屆時,我軍飽餐過後,體力正足,人數又足足是其二十幾倍。豈有不反敗為勝之理?”

    “大帥高明!”這下,非但韓倬一個人徹底心服口服,其餘帶領兵馬的武將,無所事事的幕僚,都躬下身子,長揖及地。

    “唉,老夫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韓匡美卻忽然又嘆了口氣,意興闌珊,“若是老夫能及時發覺姓鄭的利用俘虜,散播時疫的險惡用心,我等何至於狼狽到如此地步?這會在設計擒他,不過是將功補過而已。唉!老夫老了,那姓鄭的卻如初生朝陽。這次若是不能一戰將其擒殺,將來,將來,恐怕此人必會令爾等無法安枕。”

    說到這兒,他的目光再度從眾人身上掃過。越看,越覺得自己這邊的後生小輩們不成材,竟無一人,能與鄭子明比肩。而自己現在情急之下所定之策,終究還是太毛糙了些。萬一那鄭子明不肯追過來,或者提前派出了許多斥候……

    正心事重重地想著,忽然,耳畔傳來了一陣驚慌的喧嘩,“敵襲,大帥,敵襲!西南邊,西南邊岔路上發現大隊的敵軍!”

    “啊!來得這麼快?”韓匡美愣了愣,又驚又喜。驚得是鄭子明居然沒等自己這邊做好準備就追到了近前,喜的卻是,自己終於有機會反敗為勝,為大遼國,為韓氏,徹底剪除了這個威脅。

    “敵襲,大帥,敵襲!西南方,出現了大隊的敵軍。”叫喊聲越來越急,負責去收攏隊伍的令狐楚,連滾帶爬地衝上前,疲憊的臉上,看不到半點兒血色。

    “不就是姓鄭的追過來了麼?慌什麼?接連打了兩場惡仗,又走了三十里山路,他早就成了強弩之末!”韓匡美狠狠瞪了他一眼,扯開嗓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被周圍更多的人聽見。

    追兵雖然來得早了些,但“五十里而爭利,則蹶上將軍,其法半至”這道理卻不會錯。頂多三百多個鄉勇……

    “大帥,不是,不是鄭子明,是,是一支生力軍。一支從沒見過的生力軍!”然而,沒等他的話音落下,令狐楚的喊聲裡,已經帶上了濃重的哭腔,“是生力軍,打的是韓字旗號。就在西南方那個岔路口兒。不是,不是來自李家寨,也不是陶家莊!”

    “韓?你確定來者是敵非友?爾等勿慌,速速整軍,老夫先看看來者到底是誰?”韓匡美越聽越糊塗,三步並作兩步跳上一塊巨石,手搭涼棚,朝著令狐楚所匯報方向觀望。

    只見兩里之外,一條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有一夥四五千人的隊伍,正在快速向自己這邊靠近。隊伍正前方,兩面大旗迎風招展。其中一桿大旗的旗面上,繡著斗大一個字,韓!另外一桿大旗表面則繡著頭生了翅膀的老虎,陽光下,搖頭伏爪,作勢欲撲!

    “整軍,整軍備戰!”下一個瞬間,韓匡美終於想起來這一支隊伍的來歷,扯開嗓子,大聲示警。“所有能拿起刀槍的,都向老夫靠攏,整軍備戰。來的是虎翼軍,常思麾下的虎翼軍!”

    “虎翼軍?虎翼軍又是哪個?”眾將領一邊匆匆忙忙地整理隊伍,一邊互相大聲詢問。“常思不是在河中圍攻李守貞麼,他怎麼會殺到這裡來?”

    “快,加快速度整隊!否則,大夥今天都得死在這兒。”韓匡美額頭見汗,氣急敗壞,一邊跑動,一邊帶著親兵將驚慌失措的弟兄們往自己的帥旗下推。別人不知道虎翼軍的來歷,他可是對這支人馬清清楚楚。在臨帶兵南侵之前,他和韓匡嗣兩個曾經把把所有可能遇到的對手分析了個遍。其中印象最深刻的幾個人,就有常思,還有其大女婿韓重贇!

    以弱冠之年領兵,與鄭子明、楊光義三人一道組建虎翼營。帶著區區數百兵馬,打得太行山西側的山賊土匪望風而潰,草木皆兵。可以說,常思能在短短數月之內,就平定澤潞兩州,韓重贇在裡邊至少有一半兒功勞。而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此子在劉知遠面前那一句話:子不言父過,卻可改之。端的是擲地有聲,讓人每次聽聞,都在心裡不由自主的湧起,'為何此子未生於我家'之感。

    “管他哪來的遼兵,敢靠近李家寨的,只管打了就是!”就在韓匡美督促麾下殘兵敗將快速整軍備戰的同時,韓重贇也通過自家斥候的眼睛,發現了山路上的幽州軍。把手中長槍一擺,毫不猶豫地下達了進攻命令。

    “四騎一排,每排之間保持一丈距離。弟兄們,跟我上,幫小肥打仗去!”楊光義頓時心領神會,策馬衝出,將長刀高高舉向了半空。

    “殺!”四百餘騎兵迅速跟上,手中長刀映日生寒。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3 21:31
    第十二章少年(十四)

    “元長,你帶兩個營的步卒,跟上去,護住楊光義的後背。”韓重贇的眉頭挑了挑,迅速調兵遣將。

    “是!”右廂都指揮使李京高聲答應,隨即帶領一千名精銳緊追騎兵的腳步。

    “王朴、周良,你們兩個各帶一個營,尋機進攻敵軍兩翼。令其騰不出手來為彼此提供支援。”目光從躍躍欲試的眾將佐臉上掃過,韓重贇又找出了兩個當初曾經與鄭子明並肩作戰的舊人,果斷吩咐。

    “末將遵命!”被點了名字的兩名指揮使迅速抱拳施禮,轉身跑向自家嫡系隊伍。隨即,揮舞著兵器沿山路兩側沖向了敵軍。

    “其餘所有人!”韓重贇深吸了一口氣,聲音變得更加高亢,“跟著我,直搗敵軍帥旗。寧將軍在山上盼著咱們,咱們不能讓他失望!”

    “殺賊,殺賊——”將士們扯開嗓子,齊聲高呼。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對勝利的渴望。

    對虎翼營的“老人”來說,小胖子將軍是自家兄弟,自家兄弟被人欺負了,大夥自然要替他打回來。對於最近半年才補充進虎翼營的“新兵”而言,小寧將軍則是一個傳奇。能與傳說中的小寧將軍並肩作戰,是他們求都求不來的榮幸。

    “殺賊,殺賊——!”一股烈酒般的熱潮瞬間從心頭滾過,韓重贇也跟著大夥喊了一嗓子,隨即用力磕打馬鐙。

    一別經年,兄弟們終於將要重聚了。

    這一年多來,鄭子明三個字,響徹太行山東西兩側。而自己,韓重贇,還有好兄弟楊光義,雖然名聲不及小胖子響亮,但真實戰績,卻未必就輸於他。此番重聚,一定要比一比,兄弟三個到底誰成長得更快,誰的本事提高更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受到威脅的幽州軍,迅速以鼙鼓聲回應。三千餘名剛剛恢復了些許體力的兵卒,在都頭、副指揮使、指揮使的推搡下,勉強列出了一個偃月陣形。在偃月的底部,則又連接起一個巨大的方陣。六、七千名四肢酸軟,高燒不退的病患,都藏身於方陣當中。每個人手裡都被塞了一把橫刀,以便他們在關鍵時刻自保,或者自殺殉國。

    料峭的山風,捲著殘雪粒子,從兩軍之間迅速滾過。早春的陽光,被半空中的雪粒子交相映射,剎那間,竟然呈現出繽紛七色。赤橙黃綠青藍紫,飄飄蕩盪,起伏不定。

    策馬沖在最前面的楊光義被半空中突然出現的七彩流光,晃得微微一愣。旋即,再度舉起長槍大聲疾呼,“壓住速度,壓住速度,不准比我快,也不准比我慢。”

    “壓住速度,保持隊形,小心坐騎腳下!”隊伍中的十人將,迅速將他的呼聲變成軍令,進而貫徹到整個騎兵隊伍。

    山路崎嶇,並且路邊有殘雪未消,其實不太適合大規模騎兵展開。但對於身材相對矮小的室韋良駒來說,只要別將速度提高得太快,就輕易不會出現人仰馬翻的情況。而虎翼軍賴以成名的密集騎陣,恰恰追求的不是速度。因此,這支騎兵的戰鬥力雖然受到了地形的製約,卻依舊行列整齊,氣勢驚人。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馬蹄聲交相落下,聲音宛若奔雷。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群山之間,迴聲連綿不斷。

    腳下的山坡開始微微顫抖,山坡上的殘雪開始微微顫抖,殘雪之間的枯草、樹幹、岩石,顫抖,戰栗,起伏不定。轉瞬過後,天空,白雲,兩軍之間的七色流光,也迅速跟著顫抖了起來,剎那間,地動山搖。

    趕了整整一上午路,又累又餓幽州兵卒們,被震耳欲聾的馬蹄聲,敲得臉色煞白,兩股戰戰。他們剛剛把鍋架上,還沒來得及喝一口熱乎水。他們丟棄了大部分武器輜重,手頭所剩部分,已經支撐不起一場硬仗。他們當中絕大多數,都染上了風寒,只是,只是強撐著沒有倒下而已。他們,他們卻即將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抵擋巨蟒般壓過來的澤潞鐵騎。

    “盾牌手,上前五步設立盾牆!長槍兵,上前三步,下蹲,將槍身架在盾牌之上!”正當眾人驚慌失措之際,韓匡美聲音又響了起來,從容,鎮定,令人聽了之後,肚子裡頭就立刻有了主心骨。

    “盾牌手,上前五步設立盾牆!長槍兵,上前三步,”

    “盾牌手,上前五步設立盾牆!長槍兵……”

    “……下蹲,將槍身架在盾牌……”

    眾親兵扯開嗓子,將命令一遍遍重複。唯恐弟兄們聽之不見。

    數百名手持盾牌的兵卒,拖拖拉拉向前走了幾步,陸續將盾牌豎起,在偃月陣兩個月牙之間,組成了一道凹凸不平的盾牆。長槍兵磕磕絆絆地跟在盾牌手之後,蹲身,架槍,寄希望憑藉密密麻麻的槍鋒嚇阻敵軍的戰馬。每一雙憔悴的眼睛裡,卻都充滿了無奈與驚恐。

    韓匡美自己,顯然也不看好盾牆與槍林這一組合的效果,很快,又將另外一個兵種調派到偃月陣的正中央。“弓箭手,整隊,整隊,帥旗正前方整隊。挽弓,斜上方一根手指,預備——射!”

    “嗖——”數百支羽箭,騰空而起,宛若一大群撲食的烏鴉,掠向越來越近的騎兵。精鋼打造的箭簇,倒映出一排排冰冷的日光。

    “噗嗤……噗嗤……”箭簇射進肉體的聲音不絕於耳,紅霧在騎兵的隊伍當中瀰漫。然而,令韓匡美瞠目結舌地是,臆想當中敵軍人仰馬翻的情況卻沒有出現。只有極少數幾隻室韋馬,悲鳴著脫離了騎兵隊伍,竄向了山坡兩側的雪野。其余澤潞騎兵,竟然將彼此之間的距離縮得更近,肩膀貼著肩膀,手臂擦著手臂,高舉過頭頂的橫刀,依舊茂密如林。

    “上箭,上箭,瞄準戰馬,盡力瞄準戰馬!”不愧為久經沙場的老將,短短兩個彈指之後,韓匡美就判斷出了問題所在。扯開嗓子,狂吼著做出調整。

    澤潞騎兵都披著鎧甲,雖然看不出質地,但從自己這邊第一輪羽箭攢射所取得的戰果上來看,鎧甲做工相當精良。而草食牲口喜歡群居的天性,又令戰馬本能地選擇追隨隊伍。只要背上的主人沒有從鞍子上掉下去,哪怕已經氣息奄奄,戰馬也會馱著他繼續緊跟身邊的袍澤。

    “保持隊形,保持隊形!用盾牌護住坐騎,護住坐騎!”楊光義將身體俯在馬脖子上,同時豎起手肘,盡力用掛在大臂上的騎盾,替戰馬遮擋流矢。

    兩個彈指的時間雖然極為短促,室韋馬雖然不以速度見長,可就在韓匡美努力判斷的敵情的功夫,楊光義已經帶領騎兵,將敵我雙方之間的距離,縮短到了只有五十步。二人按照以往的作戰經驗,只要大夥再繼續向前衝三十步左右,敵軍的羽箭,便對騎兵構不成威脅。

    “射!”“射!”“射……”韓匡美揮舞著寶刀,大聲叫喊。他身邊的親兵扯開嗓子,不停地重複。一片瘋狂的叫喊聲裡,第二輪羽箭掠過幽州長槍兵的頭頂,嘈嘈切切。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三百九十餘匹戰馬以相同的節奏奔行,蹄聲驚天動地。,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羽箭掠過三十步的距離,射入騎兵隊伍,帶起一團團紅煙。

    紅煙瀰漫,跑在最前三排的六七戰馬,悲鳴著臥倒在地,將背上的騎兵遠遠地摔了出去,筋斷骨折。

    “繼續射,繼續射,射馬,射馬!”韓匡美的聲音伴著親兵們的大嗓門,在偃月陣上空迴盪。信心十足,氣焰熏天。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更多的羽箭掠過幽州軍槍兵的頭頂,不停地從澤潞騎兵的隊伍裡,帶起一條條生命。

    澤潞騎兵最面五排,很快就被砸得百孔千瘡。第六、第七、第八排騎兵也受到了羽箭摧殘,變得向犬牙一樣參差不齊。然而,從第九排開始,卻絲毫不為凌空飛來的羽箭所動。將士們俯低身體,用左臂上的騎盾護住戰馬的脖子,雙腿輕輕地夾住馬腹,踏著袍澤的屍體和鮮血繼續向前推進。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馬蹄聲交相落下,雷聲連綿不斷。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羽箭如織,奏響死亡的樂章。

    “繼續射,繼續射,射馬,射馬啊!別停下,不要慌!”韓匡美的聲音,與親兵們的大嗓門混在一起,隱隱地帶著幾分焦灼。

    雙方的距離已經不足二十步,澤潞騎兵,卻依舊在繼續向前推進。他們的隊伍,就像一根粗大的竹竿,被削去了整整一截之後,剩下的部分,卻依舊銳利如初。

    “嗖……嗖……嗖嗖……”弓箭手調整箭桿的角度,盡量讓羽箭既能夠危險到對面的騎兵,又不會誤傷自家的盾牌手和長槍兵。

    交戰雙方的距離越近,這個動作的難度越大。而不到二十步的距離,對於戰馬來說,已經是咫尺之遙。就在漫天的箭雨中,澤潞軍虎翼營副都指揮使楊光義猛然直起了插滿羽箭的身體,長槍陡然偏轉,“跟我來,踩死他們!”

    “踩死他們,踩死他們!”一張又一張年青的身軀,從馬背上直了起來。刀尖斜指,左腿輕輕刺激馬腹。

    整個隊伍,貼著幽州軍的盾牆和槍林轉彎,巨蟒翻身。在韓匡美和他的爪牙們做出任何反應之前,撲向了偃月陣毫無遮擋的右翼。

    剎那間,“月牙”崩碎!

    馬蹄過處,屍橫遍野!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3 21:32
    第十二章少年(十五)

    偃月陣右翼幽州將士當中,原本有一半兒人都染了風寒,手足乏力。又剛剛經過小半天的急行軍,累得筋酸骨軟。猛然間看到身邊的伙伴一排接一排被砍翻在地,哪裡還生得起什麼鬥志?轉眼之間,陣型便散了,一個個丟了刀,扔了旗,四散奔逃。

    “頂住,頂住,對方沒幾個人!”都指揮使盧緒急得兩眼通紅,揮刀砍翻了幾名潰兵,大聲提醒。

    敵軍的騎兵雖然攻勢犀利,但人數卻只有區區一個營頭。如果弟兄們能將平素的本事發揮出兩到三成,便能遏制住這夥騎兵攻勢,然後將其亂刀剁成肉醬。

    只可惜,如果僅僅是如果。

    眾兵卒根本沒心思聽盧緒在說什麼,將身體一歪,躲開後者的攻擊範圍,繼續繞路狂奔。唯恐跑得比身邊的同伴稍慢半步,成為敵軍的下一個追砍目標。

    “站住,站住,跟我一起站住。臨陣潰逃,牽連全家!”都指揮使盧緒左攔右堵,試圖將身邊的弟兄們穩定下來,卻起不到任何效果。

    對手採取了他們前所未見的一種怪異戰術,將戰馬靠攏成排,拿騎兵當步兵使用。當數十匹戰馬朝著同一個方向滾滾而來之際,馬蹄將地面砸得上下起伏。那氣勢,光是看,就令人肝膽欲裂。更甭說像只螳螂般提著兵器擋在滾滾而來的馬蹄之前!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中軍處,傳來一陣細密的鼙鼓聲,喚醒指揮使盧緒已經失去運作能力的頭腦。

    “靠攏,親兵隊向我靠攏!拿起長槍,一致向外。”下一個瞬間,盧緒乾脆放棄了對潰兵的攔阻。丟下刀,抓起一根長槍,高高地舉過頭頂,“親兵隊,向我靠攏。逃回去也是死,是爺們就死在陣前。”

    “結槍陣!結槍陣!”原本跟在盧緒身後努力攔阻潰卒的親兵們,扯開嗓子大聲重複。隨即,一個個抓起長槍,努力靠向右翼將旗。“逃回去也難逃一死……”

    光靠勸阻和殺戮,無法改變潰兵們的想法。關鍵時刻,必須有人挺身而出,捨命一搏。只要他們能將對手的攻勢,稍微阻擋上片刻。失去思考能力的潰兵,便有可能恢復理智。屆時,必然會有更多的人,匯集到盧緒的將旗之下,說不定還有希望力挽狂瀾。

    “結槍陣!結槍陣!”

    “擋住他們,擋住他們!”

    “戰馬怕長槍,戰馬怕長槍”

    “他們沒幾個人,他們……”

    一些老卒,也受到了親兵們的鼓舞,拖著長槍,互相提醒著朝盧緒身邊湧去,試圖做最後的掙扎。

    他們都曾經跟著韓氏父子兄弟,替契丹人賣命多年。心中關於國家的概念早已模糊不清。只知道如果這一仗打敗了,非但隊伍中的指揮使、都頭們要被嚴正軍法。他們這些人,日子也不可能好過。

    一個小小的方陣,在潰兵的人流中快速現出了輪廓。方陣前排正中央,都指揮使盧緒狠狠咬了一下猩紅色的牙齒,左手緊握槍桿,右手用力下壓,“豎槍,將槍纂插到土裡,槍鋒指向馬的眼睛。戰馬膽小,不敢自個兒往槍鋒上撞!”

    “豎槍,豎槍!”嘶啞的重複聲響成了一片。畢竟是成名多年的精銳,關鍵時刻,總有一些不怕死的傢伙試圖捍衛這支軍隊的榮譽。

    然而,他們的對手,卻遠比他們以前遇到的任何敵人都要“狡猾”。只見沖在最前面的那名來自澤潞的白袍小將忽然把手探向了馬鞍之後,隨即,猛地揮動胳膊,“呼——!”,一把雪亮的利斧,忽然在半空中出現,高速旋轉著,劈向了長槍兵的頭頂。

    “呼——”“呼——”“呼——”數十把利斧,緊隨第一把之後,在半空當中,劈出數十道閃電。正在豎槍結陣的幽州兵被砍了個猝不及防,瞬間,就倒下了一大片。剛剛具備雛形的槍陣,也緊跟著在正中央處,裂開了一個丈許寬的巨大豁口。豁口內凹處,血流成河。

    “呼——”那白袍小將楊光義卻不肯見好就收,緊跟著,丟出了第二把利斧。數十隻利斧,再度如閃電般緊隨其後,劈向盧緒的將旗,將旗附近的親兵,劈得血肉飛濺。

    因為要保持隊形齊整的緣故,騎兵們的推進速度並不快。然而,正是因為速度不夠快,他們才能夠在戰馬與槍陣發生接觸之前,接連丟出了兩輪利斧。倉卒之間,對面幽州將士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能憑藉各自的經驗,躲閃、逃避、格擋,幾個眨眼功夫,剛剛具備雛形的方陣,就再度分崩離析。

    “狗賊,老子跟你拼了!”眼看著對面的白袍小將第三次把右手探向了馬鞍子後,都指揮使盧緒忍無可忍,怒吼一聲,搶先向騎兵發起了進攻。

    “老子跟你拼了!”“老子跟你拼了!”稀稀落落地呼應聲,在他身後響起。十幾名老卒,夥同二十幾名親兵,端著長槍踉蹌跟上。每個人都死死盯著不遠處的戰馬,每個人都強迫自己不去回頭。

    他們踩過自家同伙的屍體,踩過灑滿鮮血的山坡,用盡可能快的速度,將兩軍之間的距離拉近。十步,五步,三步,雙臂猛地用力,盧緒將長槍刺向白袍小將的戰馬脖頸,刺人先刺馬……

    對方過分強調軍陣的嚴整,根本沒有發揮出騎兵在速度方面的優勢。若能刺傷這匹戰馬,馬背上的白袍小將就會被摔下。趁著這個電光石火的機會,盧緒有三成把握可以跳到此人身後,將其生擒或者同歸於盡。那樣,他的死,就有了價值。主將韓匡美,過後也會因為他的英勇,而從重撫卹他的家人。

    “啊——”盧緒的聲音因為緊張而變了調兒,圓睜的雙眼,撲捉著對手的一舉一動。他知道自己即將成功,他看到了戰馬眼睛裡的恐懼。然而,就在槍鋒即將刺入馬脖頸的前一個瞬間,他彷彿看到馬背上的小將衝著自己笑了笑,滿臉輕蔑。

    一把長槍從側面刺進了盧緒的肩窩,將其帶得後退數步,身體搖搖晃晃。另外一把長槍捅進了他的右胸,將其推得距離目標更遠。四匹戰馬都從他身邊跑過,白袍小將與另外三名持槍者丟下他,撲向其餘幽州兵。一把橫刀貼著他的肩膀掃過,切斷了他的喉嚨。

    “咯咯,咯咯,咯咯……”盧緒丟下槍,雙手用力捂在自己的喉嚨處,試圖令傷口合攏。更多的騎兵,從他身邊衝了過去,更多的橫刀從馬背上揮落,將其砍得全身都是傷口,像稻草人般搖晃著跌倒。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3 21:33
    第十二章少年(十六)

    飛斧投擲,乃是鄭子明的拿手絕技。

    當年他在常思的支持下嘗試按照步兵陣列打造騎兵,發現新式騎兵戰術缺乏對付密集槍陣的有效辦法,就抱著姑且一試的態度,將飛斧絕技傳授給了虎翼軍的弟兄。

    今天,當年他辛苦播下的種子,終於收穫了累累碩果。虎翼軍的騎兵們通過兩輪飛斧,將幽州軍倉促組成的方陣砸了個土崩瓦解。

    土崩瓦解的方陣,在如潮而進的騎兵面前,沒有半點抵抗力。只是短短幾個彈指功夫,跟隨盧緒一道主動向騎兵發起逆襲的幽州老卒和親兵們,便被屠戮殆盡。其中有一大半兒,是在半途中又驚慌失措地轉身逃走,卻被騎兵從背後追上砍倒。屍體轉眼間就被馬蹄踩成了一團團紅色的軟泥。

    “啊——”失去了陣形加成,又親眼目睹了盧緒等悍卒慘死的幽州兵,一個個魂飛膽喪。大叫一聲,以比先前還快了兩倍的速度,撒腿逃走。有些膽子稍大些的潰卒,原本已經開始停下腳步回頭觀望,發現臨時組成的方陣被對手摧枯拉朽般沖垮,也嚇得發出一聲慘叫,丟下兵器,狼奔豕突。

    “整隊,整隊,拉住坐騎!”楊光義對追殺潰兵提不起任何興趣,貼著山路的邊緣,用力拉緊戰馬的韁繩。

    三百七十餘名騎兵,緩緩在他身邊聚攏。以令人眼花繚亂的嫻熟動作,重新將隊伍整理成四列縱隊。趁著這個機會,楊光義迅速掃視敵軍,隨即,將騎槍指向了偃月陣右翼的後半段,“右旋,不要貼得太緊。撒他們的羊!”

    “右旋,撒他們的羊!”

    “右旋,撒他們的羊!”

    “撒羊嘞……”

    眾騎兵大聲重複,同時輕輕磕打馬鐙。整個騎兵陣列,像巨蟒般沉重地翻了個身。驅趕著倉惶逃命的幽州潰兵,朝著偃月陣的右翼後半段倒捲而去。

    遇到不肯繼續逃命的幽州潰兵,揮手就是一刀。對那些瘋狂逃竄者,則刻意保持住半個馬身的距離。令對方既沒機會掉頭反咬,又不敢停下來主動請降。

    那些失去了思考能力的幽州潰卒,哪裡知道楊光義是在故意利用他們?被虎翼營的騎兵們驅趕著,成群結隊朝著同一方向倒捲。很快,就將另外一個營頭的幽州軍也卷得站立不穩,如烈日的積雪般,迅速消融。

    “擂鼓,擂鼓,叫令狐楚帶著刀盾兵和長槍手,攻擊敵軍後背。弓箭手,弓箭手速速返回中軍,敢衝擊本陣者,無差別射殺!”偃月陣的陣眼處,韓匡美氣得七竅生煙,親自揮舞著令旗,傳達最新作戰部署。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瘋狂地鼓聲,再度響起。先前迎擊澤潞騎兵卻被楊光義“涼”在了兩個月牙之間的那伙刀盾兵和長槍手,瘋狂邁動雙腿,撲向了騎兵的側後。他們人多,他們跑得不比戰馬慢多少,他們必須在自家右翼徹底崩潰之前牽制住澤潞騎兵,為自家主帥爭取到調整戰術之機。

    然而,沒等他們迂迴到位,虎翼軍副都指揮使李京,已經帶著兩個營的步卒趕到。毫不猶豫地舉起鋼刀,朝著這群幽州將士後腦勺便剁。

    “啊——”

    “娘,娘咧——”

    “啊,我跟你們拼了——!”

    眾幽州刀盾兵和長槍手不得不轉身自救,與人數比自己這邊多了一倍的虎翼軍步卒以命相搏。站在陣眼處觀戰的韓匡美大驚,趕緊用鼙鼓聲,招呼偃月陣左翼的將士變換陣形,盡快為右翼提供支援。就在此刻,又是兩個營的虎翼軍壯士急沖而至,一個營吶喊著撲向偃月陣右翼,成為壓垮右翼的最後一根稻草。另外一個營撲向偃月陣左翼,讓左翼的幽州將士倉皇招架,無法再對韓匡美的指揮做及時響應。

    得到自家兄弟支援的澤潞騎兵,瞬間如虎添翼。將越來越多的幽州潰卒,聚攏起來,驅趕著朝偃月陣的底部發起一輪輪衝擊。韓匡美被逼得手忙腳亂,不得不命令心腹愛將李忠,帶著自己的親兵營前去攔阻。而面對著潮水般湧過來的潰卒,最精銳的親兵營也毫無辦法,很快就被沖得立足不穩,一步接一步朝著帥旗敗退。

    “弓箭手,弓箭手,朝著右側四十步,三輪齊射!”眼看著中軍岌岌可危,韓匡美把心一橫,果斷下達了一個惡毒無比的命令。

    剛剛跑回中軍位置的弓箭手們,迅速轉身,朝著預定方向拋出一排排雕翎。正在與自家親兵糾纏的幽州潰卒們,紛紛中箭倒地。剎那間,血流成河。

    “繞路,繞路,敢衝擊本陣者,殺無赦!”

    “繞路,繞路,敢衝擊本陣者,殺無赦!”

    “繞路……”

    趁著潰兵本被羽箭射懵的機會,前來封堵缺口的韓氏親兵,齊齊扯開嗓子高喊。先前如綿羊般被驅趕著的幽州潰兵,立刻發現自家正前方是死路一條。慘叫著做出調整,冒著被身後騎兵追上砍死的危險,側著身子逃下了山坡。

    “射,繼續射,右側四十步,不管有人沒人,把你們的羽箭全都射出去!”韓匡美一擊得手,立刻決定再接再厲。

    更多的幽州兵卒彎弓搭箭,與倉促返回中軍的弓箭手們一道,朝指定方位進行覆蓋射擊。不管那裡跑動的是自己人還是敵人,也不管沖天而起的慘叫聲是多麼的刺耳。

    “左翼,分兵,留下一個營阻擋敵軍,其餘人向帥旗靠攏!”趁著自家潰卒和對方騎兵,都被羽箭隔離在四十步之外的功夫,韓匡美深吸一口氣,快速收縮防線。“重新列陣,列圓陣。所有人,把兵器給我拿起來。是生是死,在此一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略帶蒼涼的鼙鼓聲,將他的最新命令,傳達到所有尚未被嚇破膽子的幽州人耳朵裡。

    偃月陣的左翼迅速一分為二,一部分留在原地拼死阻攔對手,另外一部分,則迅速朝韓匡美的帥旗下收縮。期間不少兵卒脫離隊伍,逃入雪野。但大多數人,還是選擇了與自家主帥同生共死。

    “敵軍,敵軍主將也殺過來了!”有謀士啞著嗓子,低聲向韓匡美示警。

    畫著飛虎的認旗,已經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線之內。至少還有兩千名敵方的生力軍,即將投入戰鬥。而幽州軍這邊,還有力氣和勇氣繼續舉刀的將士,已經不足一千五百。此戰的勝負,幾乎已經無法逆轉。

    除非,除非韓匡美是楚霸王轉世,或者,或者他還留著什麼最後的殺招。

    “我知道,我先前就看到了。”韓匡美沒有殺招,也沒有萬夫不當之勇。他所擁有的,只是滿臉的蒼涼。“老夫戎馬二十餘年,總不能在關鍵時刻丟下弟兄們獨自去逃命。傳令給後軍,還有力氣作戰的,請跟老夫放手一搏。沒有力氣的,自行決定是戰是降,老夫,老夫不怪他們,不怪任何人!”

    話音落下,帥旗周圍,頓時響起了一片悲呼之聲:

    “大帥——!”

    “大帥——!”

    “叔父,叔父何出此言。咱們今天大不了一起戰死在這兒!”

    “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所有謀士武將,包括已經燒得走不動路的耶律赤犬,韓德馨兩兄弟在內,都紅了眼睛,發誓要與韓匡美共同進退。

    這種悲涼的氣氛,迅速感染了很多兵卒。原本被保護在偃月之後的傷患們,也有不少人掙扎著走向帥旗,準備用自己的性命捍衛幽州軍的榮譽。

    一個全新的圓陣,以極快的速度出現於山路中央,陣眼處,韓匡美深吸一口氣,高舉寶刀:“我乃大遼國羽林大將軍,南樞密院副使韓匡美,對面的敵將何人?可敢跟我正面一戰?!”

    “我乃大遼國羽林大將軍,南樞密院副使韓匡美,對面的敵將,可敢跟我正面一戰!”

    “我乃大遼國羽林大將軍,南樞密院副使韓匡美,對面的敵將,可敢跟我正面一戰!”

    “我乃大遼國羽林大將軍,南樞密院副使……”

    帥旗下,橫下心來一死的幽州殘兵們,扯開嗓子,將挑釁的話語一遍遍重複。

    沙場交鋒,當然不會由武將單挑來決定勝負。但這樣做,至少能最大程度地鼓舞自家士氣。同時,還能干擾對手的心神,令對手判斷不出自己這邊的虛實,從而放緩進攻的節奏。

    果然,聽到幽州軍的吶喊聲,韓重贇與楊光義等人,都不約而同地愣了愣,臉上迅速浮現了一團疑雲。

    事物反常必為妖,如果幽州軍的主帥,的確是成名多年的韓匡美,他怎麼可能如此幼稚,居然提出了雙方主帥面對面單挑的要求?然而,如果虎翼營這邊不做回應,未免顯得怕了這個老賊。縱使最後大獲全勝,也總是差了一絲味道。

    “繼續喊,刺激對手心神!”沒想到歪打正著,韓匡美喜出望外,立刻吩咐麾下弟兄再接再厲。

    對方幾個主要將領個個都本事了得,常思麾下的虎翼軍也的確名不虛傳。然而,對方這支人馬畢竟太年青了,從上到下,都沒有太多耍弄陰謀詭計的經驗。若是能抓住這個弱點不放,韓匡美甚至隱隱感覺到一絲希望。力挽天河的希望!

    “姓韓的,休得張狂,你家趙爺爺來了!有種,就滾出來一戰!”沒等他把好夢做夠,半空中,忽然響起了一聲霹靂。

    緊跟著,在另外一條岔路口,有支人馬驅趕著先前逃走的潰兵呼嘯而至。正整個隊伍的正前方,一名方臉將軍手舉包銅大棍,“姓韓的,趙匡胤在此,有種出來一戰!”

    “姓韓的,趙匡胤在此,有種出來一戰! ”

    “姓韓的,趙匡胤在此,有種出來一戰!”

    “姓韓的,趙匡胤在此,有種……”

    趙匡胤身邊的弟兄,也效仿幽州殘兵故技,扯開嗓子,將挑戰的話語一遍遍重複。不為別的,只為告訴幽州軍,他們已經陷入了包圍之中,插翅難飛!

    “……有種出來一戰!”“……一戰!”“……一戰”

    群山之間,驕傲的聲音來回激盪。

    “是你?”韓匡美的臉色迅速變得蒼白如雪,不僅僅為了身前身後的敵軍,還因為那個手持包銅大棍的少年。

    他的哥哥韓匡嗣無數次跟他提起過此子。

    整個韓氏家族,時時刻刻,都在收集著有關此子的任何消息。

    此子,曾經護送著他的侄女韓晶,一路從汴梁趕到薊縣。

    此子,曾經與他的侄女韓晶相約白頭。

    此子,曾經在大河之上,當著所有人發下重誓,今生必滅韓氏滿門。

    此子……

    “晶娘,我來了,我來殺你父親和叔叔來了!”遲遲得不到韓匡美的回應,趙匡胤仰頭吸了下鼻子,吸去差一點淌出眼眶的淚水。

    今天的陽光很亮,風也溫柔,四下里刀光閃爍,正如當初他和她相遇的時候。

    第四卷《兵車行》卷終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5:08
    第一章新春(一)

    平原的春天,總是比山區來得早,來得及,來得絢麗繽紛。

    一場細雨過後,麥苗就從地面竄起兩寸多高。紅的杏,粉的桃,白的梨,紫的海棠,爭先恐後於枝頭綻放。彷彿稍有耽擱,便會錯過這霎那春光一般。

    田間地頭,河畔溝邊,衣衫破舊的農夫農婦們,扛起鋤頭,拉起犁杖,迫不及待地將粟、黍、豆、椒種了下去,然後打壟追肥,除草捉蟲,滿懷希望地等著收穫的那一天。

    去冬,雪下得厚,凍死了足夠多的害蟲。今年春天雨水又來得勤,讓大地喝了個痛快。看樣子,今年應該會有個好年景。更令人欣慰的是,持續多年的戰亂,也終於有了結束的跡象。

    禍害河中的幾位大帥,相繼被朝廷所擒。年初大舉南下的遼軍,也被樞密副使郭威、河東節度使劉崇、魏國公符彥卿三位大帥,聯手給打了個落花流水。經此一戰,遼國元氣大傷。至少在最近兩年內,無法再輕易南侵。平頭百姓若不抓緊時間從土裡刨幾石糧食,娶媳婦生娃,簡直就對不起老天爺這份恩典!

    至於郭、劉、府三位大帥,為何大獲全勝之後,卻沒有趁機收復燕雲十六州,就不是平頭百姓能猜測的了。反正國家大事,自然有肉食者謀之。連糠菜團子都不夠吃的人,只管好自己和老婆孩子就行了,其他的心,根本不需要去操!

    一片祥和的春意當中,幾匹來自南方的驛馬,顯得格外扎眼。

    馬背上的信使已經累脫了力,趴在馬脖子處,隨時都可能掉下去摔得筋斷骨折。然而,他們卻根本不敢停下來休息。順著年久失修的官道,一路狂奔。從安州、申州、到蔡州,晝夜兼程。

    好在為了應付戰爭,樞密副使郭威在連接南北的幾條重要官道上都修建了許多驛站。這才令信使在把坐騎累死之前,能夠及時更換到新的戰馬。並且採用這種換馬不換人的方式,及時把警訊送入了汴梁。

    坐鎮汴樑的顧命大臣史弘肇接到了警訊,不敢耽擱。第一時間,就召集了其餘的三位顧命大臣,蘇逢吉、楊邠、王章,入宮面聖。而大漢國第二任皇帝劉承佑,見信之後勃然大怒,當場就拔劍砍斷了御案,發誓要披甲親征,將南唐、荊楚兩個不知順逆的小國,一鼓蕩平!

    “陛下,天子乃九五至尊,不可輕出。”中書令兼吏部尚書、同平章事楊邠立刻皺起了眉頭,大聲勸諫,“南唐、蠻楚聯手北犯,固然罪不可恕。然征討四方,乃是樞密使之責。陛下只需下一道詔書,讓天下百姓知道戰火非我大漢國挑起便好。剩下的事情,自然可以交由史、郭兩位樞密替陛下解決。”

    在入宮路上,他與其餘三位顧命大臣,已經充分了解清楚了警訊的內容。原來遼國君臣吃了敗仗之後不甘心,居然派人取海路去了江南,以重金和戰馬為代價,誘惑南唐、南楚兩國,聯手北犯,從背後狠狠捅了大漢國一刀。

    雖然安遠節度使王令溫和威勝節度使劉重進兩個,先後抗住北犯的**和楚軍。可大漢國與南唐、南楚的交界處,卻不止是襄州和安州。特別是南唐,只要派遣兵馬渡過淮河,就可以威脅蔡、穎、宿、徐四州,萬一被其偷襲得手,大漢國就失去了產鹽之地,稅收至少要丟失一小半兒。

    但形勢無論再怎麼危急,楊邠都不認為御駕親征是個好主意。首先,君臣之間職責分明,皇帝只需要坐鎮朝堂,督促任免文武百官就好。征伐之事,自然由武將們來解決。而以他為首的文官們,則負責輸送糧草,提供充足的器械和軍餉,替武將們解決後顧之憂。若是皇帝把武將和文官的事情都乾了,那朝廷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大夥趁早回家含飴弄孫好了,還能替國家節省掉許多開支。

    其次,楊邠不想說出口,卻心裡十分清楚的是,小皇帝劉承佑不是領兵打仗那塊料兒。雖然隨著年齡增長,這孩子長得越來越像先皇劉知遠,舉手投足間,霸氣四溢。然而,此人卻是個寺廟裡的蠟槍頭——樣子貨。真要去帶兵打仗,一百個兵卒勉強還能帶得動,一個營兵卒雖然吃點力,湊合著好歹也能對付。人數只要超過五百,肯定會手忙腳亂,焦頭爛額。能全身而退就燒高香了,根本可能打得贏任何對手。

    只是,這話不能直說。畢竟小皇帝已經不是孩子了,得給他留些顏面。然而,令楊邠萬萬沒想到,他的一番好心,卻沒換回來好報。聽完了他的話,大漢國第二任天子劉承佑,臉色頓時陰沉得能滲出水來,將天子劍朝地上以丟,冷笑數聲,搖著頭道:“呵呵,朕倒是忘記了,凡事都有諸位愛卿在呢!既然如此,諸位又何必入宮來見朕?直接調兵遣將,禦敵於國門之外便好。反正,這種事爾等也不是第一回乾了!”

    話音落下,史、楊、蘇、王四位顧命老臣齊齊大驚失色。快速躬身下去,先後大聲說道:

    “陛下何出此言?”

    “陛下慎言!”

    “陛下如此一說,臣等只有以死明誌了!”

    “陛下,微臣老邁,願乞骸骨!”

    劉承佑聞聽,臉上的笑容愈發寒冷,繼續撇著嘴,大聲補充:“何出此言?朕才把話說得稍重一些,爾等就受不了了?那爾等調皇叔的兵馬前往河北之事,可曾請示於朕?還有那魏國公符彥卿,是誰准許他擅自離開駐地,領兵北上的?除了郭樞密路過汴梁之時,順口告訴了朕一聲之外。其餘兩路大軍的調遣,朕事先連半點信兒都沒聽到。這回南唐蠻楚來犯,有爾等在,朕當然照舊裝聾作啞多好!”

    '原來陛下是為了一個多月前的事情發怒!'楊邠、史弘肇、蘇逢吉三人聞聽,齊齊鬆了口氣。趕緊強裝出笑臉,大聲解釋道:“陛下息怒,河東兵馬的調動,並非臣等指使。而是河東節度使不忍見河北生靈塗炭,派了帳下大將呼延琮前往救援。事後河東節度使還曾經專門修書給陛下,解釋過此事。至於魏國公符彥卿發兵,乃是遼軍的先鋒已經打到了他的家門口兒,他不得不奮起反擊。難得他肯主動為國出力,臣等。臣等覺得不便冷了他的心,就默許了起所為。”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5:09
    第一章新春(二)

    河東節度使劉崇是劉承佑的親叔叔,他雖然未曾向朝廷請示,就擅自出兵河北,但畢竟打的是保家衛國旗號。因此,幾個顧命大臣即便再對劉崇不滿,也只能暫且捏著鼻子認下此人的舉動,無法給與任何懲處。

    而魏國公符彥卿,在劉知遠活著的時候,就沒給過朝廷多少面子。今年遼國大舉南侵,此人不去給契丹人帶路,已經是國之大幸了。舉國上下,有誰敢冒著將此人逼到契丹人那一邊的風險,指責他擅自發兵?

    對於這些事實,小皇帝劉承佑肚子里當然清清楚楚。但是,今天他突然暴跳如雷,卻不是為了聽幾個顧命大臣來給自己解釋兩路大軍擅自行動的理由。於是乎,又冷冷一笑,大聲問道:“諸位先前不是跟朕說,咱們君臣各司其職麼?朕把天下權柄都交教予了諸位之手,怎麼不見諸位給那些擁兵自重者一些顏色看看?莫非還是要等著他們公開扯旗造反,爾等才有所動作麼?這,這,也太懶惰了一些吧!”

    話音落下,楊邠和蘇逢吉二人立刻羞得無地自容,紅著臉,躬身謝罪。

    “陛下,老臣慚愧!”

    “臣等有負先皇重托,請陛下責罰!”

    樞密使史弘肇,則氣得兩眼冒火,手掌握成拳頭,在衣袖裡忍了又忍,最終,卻也躬下了身軀,悶聲說道:“陛下,我大漢立國以來,征戰不斷,府庫空虛,將士疲敝。如非,如非萬不得已,實在不該擅動刀兵!”

    “好一個府庫空虛! ”劉承佑立刻抓到了史弘肇話語裡的漏洞,緊咬不放,“那朕來問你,這兩年的鹽鐵稅和春秋兩稅都哪裡去了?朕自從登基以來,雖然沒有力行節儉,但也未曾有過大興土木,或者出獵巡遊之舉,怎麼府庫裡依舊拿不出討伐逆臣的錢來?”

    “這個……”史弘肇回答不上來,連連用眼睛示意三司使王章,要求他出面替最大夥解圍。誰料三司使王章卻好像睡著了一般,對他的暗示毫無反應。直到被楊邠偷偷掐了大腿,才悶哼了一聲,緩緩說道:“啟奏陛下,臣年老昏聵,最近一段時間,都是在屍位素餐。若是陛下問財稅之事,不妨將三司副使郭大人也請進宮裡來!”

    “不必了,朕過後會單獨召見他!你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就好!”劉承佑才不會將火燒到“自己人”頭上,擺了擺手,斷然否決。“反正按諸位的說法,眼下國庫沒錢打仗,將士們也沒力氣打仗!朕總結的對還是不對?”

    “臣等慚愧!”四個顧命大臣再度紅著臉謝罪,誰都沒力氣再繼續解釋。

    大漢國的第一任皇帝劉知遠,在起兵驅逐契丹人之初,為了減少麾下將士的犧牲,曾經傳檄天下,重金求購契丹人首級。而在攻占汴梁之後,為了盡快穩定局勢,避免其他諸侯渾水摸魚,又採用高官厚祿收買的方式,招安了大量的草莽英雄,抗遼義軍。結果契丹人的確被趕走了,局勢也以最快速度恢復了表面上的穩定,但河東多年以來的積蓄,也被他花了個乾乾淨淨。

    若是劉知遠不死,憑著赫赫威名彈壓各路諸侯,給大漢國創造五年休生養息的時間,也許國庫就會再度充盈起來。然而,天陰又逢屋漏雨。劉知遠沒等把皇位坐熱乎,就撒手西去,緊跟著就反了李守貞、趙思綰、王景崇。戰事一起,開銷又彷佛流水。楊邠、王章等人即便再有本事,也只能在支應前線將士之餘,保證朝廷能按時發出百官的俸祿。想要多存些錢糧以備將來只需,簡直難比登天!

    “朕不想怪罪爾等,朕今天不想怪罪任何人!唉——”見四位顧命大臣終於被自己逼得主動退讓,劉承佑心中好生得意。表面上,卻做出了一幅大度模樣,長嘆一聲,搖著頭補充道:“爾等都是先皇留給朕的顧命大臣,個個都是國之柱石。朕不想苛責你們。朕,朕只是難過,難過我大漢國,居然贏弱到瞭如此地步。被契丹人肆意欺凌也就罷了,居然,居然還被南唐、南楚給打上門來!而朕,朕想雪恥,卻既要擔心國庫入不敷出,又要擔心諸侯趁機作亂。朕,朕這個皇帝,還有什麼做頭?還有什麼臉面去見父皇?”

    “臣,臣等有負先皇所託,死罪,死罪! ”聽劉承佑提到了開國皇帝劉知遠,四名顧命大臣,更是沒臉自辯。再度躬身下去,面紅如棗。

    “罷了,朕說過,不想追究任何人!”劉承佑笑了笑,大氣地擺手。“爾等說不要朕親征,朕就听爾等的。但如何拒敵,如何調兵遣將,如何讓南唐和南楚血債血償,爾等必須盡快拿出個方略來,給朕過目後,再盡快付諸實施。幾位愛卿,朕這個要求,爾等可能答應?”

    “這……”史弘肇、楊邠、蘇逢吉、王章四人被問得相顧失色,半晌,才艱難地回應, “既然陛下有意小試牛刀,臣等,臣等遵旨!”

    “那好,咱們就說定了。今後君臣齊心協力,打個太平盛世出來!”劉承佑終於心滿意足,大笑著敲磚釘腳。

    登基這麼長時間以來,直到今天,他才終於品嚐到了一絲聖明天子的滋味。怎麼可能不喜出望外?至於即將打過河來的南唐與南楚,不過疥癬之癢爾!劉承佑相信自己伸伸手指頭就能解決,根本不用太耗費心思。

    有了高興事兒,當然要與親近的人一起分享。因此,接下來的時間裡,劉承佑表現得非常痛快。將四個顧命大臣的所有本章,都原封不動照準。隨即,把袖子一擺,宣布今天的議事結束,請貼身太監替自己送四位顧命大臣出宮。

    “陛下早點安歇,微臣告退!”蘇逢吉第一個躬身施禮,然後快步走向了御書房的屋門。抬腿之際,卻被門檻絆了個趔趄,差點一跤摔倒。

    “老臣告退!”“臣告退!”“微臣告退!”史弘肇、楊邠、王章三人,也相繼施禮,然後懷著重重心事地跟在了蘇逢吉身後。

    四個人原本是一同入的宮,離開時,卻分成了前後兩伙。蘇逢吉連招呼都沒打,自己跳上馬先走了。剩下的史弘肇、楊邠和王章三人,則拉了坐騎的韁繩,沿著皇宮前的天街徐徐而行。

    還遠不到日落的時候,街道上行人很多,見到了樞密使和中書令的儀仗,都小心翼翼地躲在了路邊,然後翹頭踮腳,滿臉崇敬。

    這年頭,整個汴梁有幾個人不知道,被侍衛們前呼後擁保護在馬背上的那三個人,是整個大漢國的擎天之柱。有史樞密在,汴梁城就無兵火之憂。有楊中書和王計相在,官府就輕易不會做出橫徵暴斂之舉。而亂世當中,老百姓最迫切所求的又是什麼,不正是能有一夕之安枕,能少交點稅賦麼?至於皇上能不能在朝堂上一言九鼎,跟老百姓有什麼關係?

    史弘肇、楊邠、王章三個,卻沒心思享受百姓們崇拜的目光。都是成了精的老江湖,他們豈能到現在還發現不了小皇帝劉承佑的真正打算?然而,他們反复思量之後,卻不得不痛苦的承認,自己拿不出任何辦法來應付。頂多,頂多是消極地做一些拖延而已!

    小皇帝長大了,開始對權力表現出了極其濃烈的慾望。而他們幾個顧命大臣,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在“還政於君”和“繼續顧命”之間,做一個抉擇。

    若是小皇帝有他父親一半兒的本事也好,即便貪權,即便喜歡獨斷專行,至少,他能保證大傢伙豁出性命來奪取的江山,不至於落入別人之手。可事實偏偏又殘酷得令人渾身發冷,隨著年齡的增長,小皇帝劉承佑身上露出了越來越明顯的昏君跡象。如果大權獨攬,恐怕非但江山會易主,幾個曾經的顧命大臣,估計也是誰都無法得到善終。

    “不行,這樣下去絕對不行!”想到恐懼之處,史弘肇忽然大叫出聲。根本不在乎周圍有多少雙耳朵,多少雙眼睛。“必須把郭樞密召回來,大夥一起商量個辦法。只有他鬼主意多,也只有他,最能摸住陛下的脾氣!”

    “召回他,河北怎麼辦,盡數送給契丹人,如同燕雲十六州那樣?還是放任符彥卿去割地稱王?”楊邠回過頭,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反駁。“如今之際,不是要急著召回郭樞密,更不能自亂陣腳。而是咱們剩下的四個顧命大臣,必須齊心協力,別給人各個擊破的機會!”

    “怎麼可能!”史弘肇搖頭,苦笑,滿臉不屑,“你沒見蘇老兒跑得那個快,都恨不得跟咱們割席斷交了。還有王計相,王章,王南樂,老子說你呢。你今天怎麼變成了啞巴,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後半句話,他是朝著三司使王章問的,話裡話外,都帶著深深地不滿。王章聽了,先是微微冷笑。隨即,又嘆了口氣,幽然回應,“我能說什麼?咱們都是臣,陛下是君。陛下已經長大了,咱們沒理由再抓住權柄不放。內人已經亡故,小女身體也不好。老夫琢磨著,這把老骨頭,也該到採菊東籬的時候了。今晚回家之後,老夫便會上書乞骸骨。兩位,咱們今後山高水長,各自保重!”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5:10
    第一章新春(三)

    “姓王的,你這麼做可對得起先皇?”史弘肇勃然大怒,當著一眾侍衛的面,厲聲喝問。

    王章在未曾與劉知遠相遇之時,僅僅是一個縣的戶曹小吏。非但仕途坎坷,文章、人脈和士林中的名聲,也都毫無閃耀之處。是劉知遠,不拘一格提拔了他,並且委其以主管錢糧供應的重任,一步步將其提拔到三司使,檢校太傅,同平章事這等人人仰望的顯職!

    可以說,若沒有劉知遠慧眼識珠,王章這輩子能做到縣令,已經頂了天。再想往更高處走,則無異於癡人說夢。

    因此,在史弘肇看來,劉知遠的知遇之恩,王章絕對應該粉身碎骨以報。哪怕劉知遠已經死了,王章也該為其子孫鞠躬盡瘁。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稍微遇到一點兒挫折便想退養泉林。

    然而,王章的自己,對史弘肇的觀點卻不敢苟同。只見他咧了下嘴,淡然回應,“先皇臨終之時,命令我等輔佐少主。如今少主已經長大,我等當然就該自行離開。何必非要戀棧不去,徒惹人嫌。史兄,楊兄,咱們老了,能少操心,就少操點兒心吧。誰都不是諸葛亮,何必非要把自己累死才肯罷休?”

    “你,你放屁!”史弘肇被惹得勃然大怒,舉起鞭子就想將王章抽醒。

    對方託言不想戀棧,要主動還政於少主。事實上,卻是對大漢國徹底絕瞭望,打算抽身事外,任由小皇帝去糟蹋如畫江山。這,已經不僅僅是辜負了劉知遠的臨終託孤,甚至連當年一道同生共死的老兄弟,也都棄之不顧了。若不揍得他哭爹喊娘,史某人怎能消解心頭之恨?

    然而,鞭子沒等落下,中書令,同平章政事楊邠卻搶先一步,擋在了二人之間。“史兄,不要莽撞。王賢弟,你也別盡說些喪氣話。如今大漢國外有強敵環伺,內有諸侯橫行,著實不是我等退養泉林的時候。即便想走,至少也得等南唐和南楚都鎩羽而歸之後,才好俯仰無愧。”

    “哼!”史弘肇對剛正不阿的楊邠素來敬重,冷笑一聲,緩緩收起了馬鞭。

    王章隨便不贊同楊邠的觀點,卻也不願意在大街上跟史弘肇起了衝突,被某些居心叵測的傢伙看了笑話去。所以也冷笑了幾聲,懶得再多說半個字。

    三位顧命大臣心事重重,沿著長街繼續前行。彌望之處,俱是雕樑畫棟。前日曾經姓過石,昨日曾經姓過李,過了明天,誰又知道其主人換成了誰?

    晚春的斜陽從西城敵樓角上,灑下溫暖的柔光。將人和馬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幾隻獵食的燕子,叼著蟲兒掠過天空,來去匆匆。它們是最幸福的,不必管屋簷下到底發生了什麼。它們終日忙忙碌碌,不光是為了自己,也為了巢中那剛剛孵出來的生命。

    “捅,捅,換個長點兒的竹竿,用力!”皇宮內院,劉承佑興高采烈地指揮著一群太監,將屋簷高處的燕子巢,挨個捅落。

    尚未睜開眼睛的乳燕,被摔得頭破血流。掙扎著,從碎裂的泥巢中往外爬。劉承佑抬起官靴迅速踏上去,將乳燕踩成一團團肉醬。“唧——”“唧——”有對兒覓食歸來的燕子夫妻盤旋下撲,試圖啄瞎兇手的眼睛為兒女復仇。旁邊一名武將迅速拔刀,凌空劈斬,將兩隻燕子一刀劈成了血淋淋的四瓣。

    “好刀法!”“聶將軍好刀法!”“聶將軍真令人眼界大開!”四下里,喝彩聲響成了一片。後贊,李業、郭允明、劉承佑,帶著一群太監撫掌讚歎,紛紛為武將的高超身手而感到欽佩。

    武將聶文進卻立刻將刀送回了鞘中,屈膝跪倒,“死罪,死罪。末將在君前拔刀,罪該萬死!”

    “哎,愛卿這是什麼話?”劉承佑迅速彎下腰,雙手拉住聶文進的胳膊,“若不是你反應快,朕今天差一點就被兩個帶毛的畜生給欺負了。況且你是朕的御前侍衛都指揮使,帶刀入宮,理所當然。都走到朕三尺之內了,刀拔出來和不拔出來,還有什麼區別?”

    “這,末將,末將謝陛下!”右衛大將軍,禁軍都指揮使聶文進聽了,感動得兩眼發紅。又堅持著給劉承佑磕了頭,才緩緩順著對方的拉扯起身。

    “不用謝朕,朕今後仰仗愛卿的機會有很多。那時,才是你真正一展身手的時候!”劉承佑微微笑了笑,話頭若有所指。

    “刀山火海,莫不敢辭!如口不對心,天打雷劈!”聶文進立刻又跪了下去,大聲發誓。

    “平身,平身,朕都說過,愛卿不用多禮了!”劉承佑心裡歡喜,趕緊又伸手將此人扯了起來。

    “謝陛下!”聶文進這回沒有耽擱,迅速站直了身體,持刀而立。“末將願為陛下手中之刃,斬盡天下奸佞!”

    “好!好!”劉承佑欣慰的點頭,隨即,又將目光轉向了郭允明,“郭卿,禁軍的甲胄、器械和軍餉,最近可曾有短缺?”

    “啟禀陛下,微臣一直暗中加了三成調撥。”郭允明想都不想,大聲回應。

    “好,好!”劉承佑繼續點頭,然後接茬詢問,“神武軍和護聖軍呢,他們的輜重可有短缺?”

    “神武軍輜重糧草一直按時調撥。護聖軍人員不足,所以按照六成調撥。”郭允明笑了笑,快速給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都心領神會的答案。

    護聖軍在上次平叛之戰中,功勞顯赫。但護聖軍都指揮使趙弘殷,卻養了個不知道深淺的兒子。平素仗著其父親的官威,橫行霸道不說。去年居然還跟郭威的養子郭榮、前朝餘孽石延寶兩個義結金蘭。這,就不能怪郭允明剋扣護聖軍的錢糧了。畢竟養條狗,還指望其看家護院。養一支誰也掌控不了的軍隊在汴梁城內,又怎麼來保證皇宮的安全?

    “陛下,末將聽聞,最近有南唐和南楚的兵馬犯境?此事可否為真?”不甘心讓郭允明一個人獨占小皇帝的恩寵,飛龍使後贊向前湊了兩步,笑嘻嘻地問道。

    “當然是真的了,朕正為此事煩心呢!幾個顧命大臣自己拿不出好辦法來,卻又不想讓朕插手。好在朕今天堅持住了,才沒讓他們得了逞。 ”劉承佑聞聽,臉上立刻露出了幾分驕傲。點點頭,大聲說道。

    能逼得幾位顧命大臣答應,今後做決策之前先向自己匯報,是他即位以來最最得意之筆。因此不待眾人追問,就迫不及待地開始炫耀,“朕讓他們盡快拿出方案來給朕過目,他們幾個雖然氣得要死,卻不得不答應了朕。呵呵,老是把朕當個小孩子糊弄,朕今天就讓他們知道知道,小孩子早就長成了大人!”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5:11
    第一章新春(四)

    “陛下跟幾位顧命起了爭執?”郭允明被嚇了一大跳,趕緊把後贊推開,盯著劉承佑的眼睛追問。

    “也不算爭執,朕給他們設了個套,他們自己鑽進去了而已!”劉承佑正在興頭上,根本沒感覺出郭允明語氣的不對。笑了笑,大聲回應。

    “陛下,陛下何必如此著急!”郭允明咬牙,頓腳,柳眉輕蹙。

    劉承佑登時心中就是一痛,連忙收起笑容,柔聲詢問,“怎地?愛卿覺得朕做得不妥當麼?如果是,你就直說。朕,朕盡力想辦法去補救!”

    “已經做了,又如何補救得來?”郭允明輕輕白了他一眼,嘆息著搖頭。“陛下,臣曾經多次跟你說過,要戒急用忍,戒急用忍,你為何偏偏不聽?”

    他原本就生得陰柔,最近一年多來又養尊處優,故而看上去愈發如嬌花弱柳。特別是在薄怒之時,那幅欲語還休模樣,非但令劉承佑一個人心顫,即便是後贊、聶文進這種家中妻妾成群的武夫,也同樣心裡湧出一抹我見尤憐的感覺。巴不得立刻就將其擁抱在懷裡,全心全意地去安慰愛撫。

    唯獨小皇帝劉承佑的舅舅李業,多少還記得一些皇家顏面。見到自家侄兒對著男人一幅神不守舍模樣,氣得接連咳嗽了數聲,啞著嗓子道:“郭司使,陛下能從四個顧命大臣手裡收回一部分權柄,此乃難得的幸事。怎麼到了你嘴裡,反倒收出毛病來了?莫非這裡只有你一個明白人,我等全是傻瓜蠢貨不成?”

    “是啊,郭愛卿,你不妨說清楚些。朕真的覺得,朕已經快忍耐到極限了!”劉承佑臉色一紅,也趕緊側過頭,口不對心地詢問。

    如果換了別人敢反駁自己,郭允明肯定不會給對方好臉色。然而李業是劉承佑的親舅舅,所以他即便心裡頭非常不滿,也只能收起怒容,耐著性子解釋道:“陛下可曾記得,去年我等設計剷除石延寶之事?”

    “怎麼不記得。奶奶的,也不知道是誰走漏的消息。結果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非但未能將姓石的干掉,反而成就了其威名!”劉承佑聞聽,臉上立刻露出了幾分沮喪。咬了咬牙,沉聲罵道。

    “不是別人洩密,而是這汴梁城內,到處都是他們的耳目爪牙。陛下和臣的人還沒出城,消息就已經送到了河北。那石延寶即便再笨,提前做足了準備,也是穩操勝券!”郭允明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補充。

    這是劉承佑這輩子所遭受到的最大挫折,只要想起來,就怒從心頭起。“對,就是這麼回事兒,郭愛卿說得對!他們把朕當成囚犯了,關在皇宮裡不准出門。外邊全都是他們的人,朕,朕做任何事情,都得通過他們,否則就根本不可能成功。他們,他們口口聲聲都說不敢辜負父皇的知遇之恩,呸,他們哪是不敢辜負父皇,分明是放不下手中的權力而已!”

    “的確,他們都是竊國奸賊!”郭允明迅速接過劉承佑的話頭,將其強拉回自己先前的方向,“但眼下敵我雙方實力依舊懸殊,陛下必須繼續與其虛與委蛇。”

    “朕,朕忍,可,朕究竟要忍到什麼時候?”

    “快了,用不了多久了。”郭允明笑了笑,繼續溫言軟語,“微臣正是因為吃了那次的虧,才發現幾位顧命老臣樹大根深,我等輕易難以撼動!所以微臣就建議陛下換了另外一種策略,表面上不再讓陛下跟四位顧命起爭執,暗地裡,整訓新軍,提拔良將。此舉並非一朝一夕之功,在雙方力量對比沒發生逆轉之前,臣請陛下,切勿再輕易顯示自己已經對幾位顧命的敵意。反正他們都已經時日無多。”

    幾句話,就將小皇帝的怒火,化作了滿腹的歉疚。紅著臉,劉承佑低聲說道,“這,這,唉!朕,朕真是個……朕真是個急性子,辜負了愛卿的一番安排。朕,朕明天就想辦法,跟幾位顧命大臣緩和關係。保證,保證讓他們覺得,朕依舊是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依舊能被他們玩弄於鼓掌之間。”

    “那倒不必了。陛下做得過於刻意,反而會令他們更加的警覺。”見劉承佑從諫如流,郭允明也不敢對其過分苛責。搖搖頭,柔聲補充,“陛下就像剛才一樣,裝作小小胜了一局,便得意忘形就好。幾位顧命大臣見了,定然認為陛下心裡藏不住事情。雖然對失去一部分權力不滿,卻不至於鋌而走險。”

    “剛才,剛才朕,朕不是裝的!”劉承佑聞聽,臉色愈發尷尬。壓低聲音,向郭允明解釋。

    “陛下未失赤子之心,乃天下臣民之大幸!”郭允明當然知道劉承佑剛才的志得意滿不是裝出來的,但是,他卻有足夠的本事,將愚蠢說成聰明,“陛下就拿這種赤子之心示於幾個顧命大臣就好,其他事情,由臣等悄悄地做!”

    不用做任何掩飾,只需要表露本性,這提議,跟劉承佑絕對合脾氣。當即,他就又開心了起來,眼巴巴地看著郭允明,用力點頭。“朕,朕聽你的,朕全聽你的。郭卿,幸虧有你,否則朕真的就大意了。當然,還有你們,你們都是朕的肱骨之臣,朕將來必不敢負!”

    “臣等,願意為陛下赴湯蹈火!”李業、後贊、聶文進等人齊齊躬身下去,大聲表達自己的忠誠。

    作為小皇帝劉承佑的親戚和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他們這些人,無論彼此之間合得來合不來,都必須共同進退。對面那五位顧命大臣,就沒一個在殺人時眨過眼睛。萬一劉承佑奪權失敗,等待著他們的,可不只是丟官罷職這麼簡單的下場。

    “比起赴湯蹈火,朕更願意跟你們富貴共享!”劉承佑哈哈大笑,伸出手,將眾人挨個拉直。“咱們君臣就不用這些虛禮了,這江山是朕的,其實也是你們的。咱們君臣一道,打翻那些攔路的垂垂老朽,一展心中抱負!”

    “臣等,遵命!”李業、後贊、聶文進等人被說得心頭一片火熱,再度肅立拱手。

    大漢國的是劉知遠打下來的,江山理所當然屬於劉知遠和他的後人。幾個顧命大臣,打著替皇帝分憂的幌子把持朝政,原本就是欺君罔上。只有在場的這幾個,才是真正的忠臣良將,才是大漢國未來的棟樑柱石。才能替皇帝剷除奸佞,還朝堂,還大漢國一片郎朗晴天!

    “喀嚓——”一道閃電,忽然在東側的天空滾過,將雕樑畫棟震得簌簌土落。

    正在激動中的君臣紛紛愕然轉頭,只見有一柱烏黑的雲氣扶搖而上。很快,就遮住了東側的半邊天空。緊跟著,空氣裡就透出了清新的草木味道。

    “陛下小心,這是黑龍吸水!”眾太監啞著嗓子高喊了一聲,丟下竹竿,抱住劉承佑就往最近一間屋子里拉扯。

    龍吸水,是中原極不常見的一種景象。每次出現,往往都預示著一場稀奇古怪的天災。要么是狂風將方圓數里的莊稼席捲而去,要么是閃電將某個村落的民宅盡數劈成火球。更有甚者,天空中還會落下大量的魚蝦,將躲閃不及的路人,砸得頭破血流。

    “扯什麼扯,朕是真龍天子,怕什麼過路的妖龍!”劉承佑絲毫不覺得害怕,掰開太監們的手,跳著腳指天罵地。“來啊,來跟朕較量一番。看朕這真龍厲害,還是你這妖龍厲害!來,朕在這裡等著,朕遲早有一天,將你們全都碎屍萬段!”

    “喀嚓— —”“喀嚓——”“喀嚓——”又是數道閃電劈落,照得周圍人影晃動,宛若一群白晝出行的鬼魅魍魎。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5:13
    第一章新春(五)

    暴雨滂沱,將地面上的血跡和污濁沖洗的干乾淨淨。

    幾株嫩草芽兒,從曾經被血漿板結的泥土上倔強地探出頭來,給茫茫雨幕,平添幾分顏色。數只雲雀,頂著雨,在青灰色的樓台間追逐吟唱。比起人類,它們似乎更懂得珍惜這短暫的春光。

    遼國南京幽都府,幾棟青灰色的房子內,燭影搖搖晃晃。

    一隊身披蓑衣的將士,迅速從窗子前跑過,沉重的腳步聲,打碎了雨幕中的靜謐。

    “誰?”屋子中有人發出一聲驚惶的質問。

    屋子外,沒有人開口。回答他的,只是十幾桿投矛。糊在窗櫺上的湖紗,轉眼支離破碎。緊跟著,將士們踢開屋門,蜂擁而入。屋子中的人怒罵,尖叫,求饒,**。最後,隨著一陣悶雷滾過,所有聲音都消失不見。身披蓑衣的將士再度出現於門外,腳步所過之處,雨水氾起一圈圈紅暈。

    紅暈接連成串,從一處宅院通向另外一處宅院。

    耶律赤犬、韓德馨、韓德臨、韓德封,以及其他一干德字輩的韓氏子侄,各地帶領著大隊的蓑衣將士,在雨幕中奔走穿梭。很快,每隊人馬所經過之處,都出現了一串串紅色。就像水面上燃燒著一團團野火。

    “咔嚓——!”

    “咔嚓——!”

    “咔嚓——!”

    閃電伴著驚雷,一記又是一記。彷彿要把這醜陋的世界徹底劈碎、重塑。

    雨也越來越大,隔著三步遠就再也看不見對面的人。雲雀們不再吟唱,躲進樹葉茂密處瑟瑟發抖。剛剛舒展開葉子的小草,也被染滿了鮮血的靴子踩倒,再度被蹂躪成泥。

    當暴風雨終於停下來之時,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地面上的紅色被雨水稀釋得無法分辨,空氣中的血腥也被風吹得乾乾淨淨。住在城內的大多數人,都沒察覺到昨天傍晚和前半夜所發生的屠殺,該做買賣的繼續做買賣,該做力棒的繼續做力棒,為了全家老少每日的兩餐而忙忙碌碌。只有極少數目光敏銳者,才會發現城中心靠近樞密使衙門的數處院落,並沒有像以往那樣升起炊煙。

    然而,目光敏銳的人,通常頭腦也不會太差。他們知道,要想讓自己的家不遭受池魚之殃,有些話,心裡明白就行了,無論如何都不能宣之於口。

    他們知道,他幾處院子的主人都姓盧。

    他們也知道,盧家在幽州的影響力有多大。

    然而,南京盧家,這個曾經在幽州顯赫了數百年的大家族,一夜之間,居然被徹底連根拔起。家族中所有成年男子,或者被誅殺於任上,或者被誅殺於自家宅院,無一漏網。其中甚至還包括一名回家彈探親的翰林學士,一名南樞密院副使,一名知樞密院事。

    同一天晚上被殺的,還有盧家的主支所有男女老少,旁支的所有青年才俊,以及十幾個為官者麾下的所有心腹爪牙。總人數,具有心人粗略估算,竟高達七百到八百人。而如此大規模的一場屠殺,起因居然只是城中最近幾天才悄然興起的流言,“幽州有一大族心向劉漢,試圖勾結郭威,重奪燕雲!”

    至於盧氏家族的是真的勾結了劉漢國大將郭威,還是被栽贓陷害,恐怕就只有極少數被殺者和下令殺人者心裡清楚了。畢竟這裡是幽州,山高皇帝遠。外邊的人想查清楚真相,比登天都難。

    “連,連盧學士都給一道殺了!大哥,萬一皇上問咱們要證據,恐怕不太好交代!”也不是所有殺人者都肆無忌憚,至少都指揮使韓匡獻,在殺完人之後,就有些心神不寧。趁著早餐後自家兄弟小聚的機會,低聲向主持整個幽州所有事務的兄長韓匡嗣抱怨。

    “若不是你輕敵大意,陷身於賊。我當然會等盧學士返回上京途中,再讓他死於盜賊手中!”大遼國南院樞密使,幽州節度使韓匡嗣狠狠橫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回應,“問題是,你倒是給我爭點兒氣啊,被人生擒活捉了不算,居然還腆著臉寫信要我贖你回來。那封信若是被盧家抄了偷偷送到上京,咱們韓家上百口男女老幼,下場又能比盧家好多少?”

    “呃——,這……”韓匡獻的臉孔頓時漲成了紫茄子,低頭看著腳下,恨不得找個地洞往裡頭鑽。

    一個半月前,寫給韓匡嗣那封求救信,並非出自他的本意。在被俘當初,他也的確下定了決心,要寧死不屈。怎奈那鄭子明實在卑鄙,居然在他的飯菜裡下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毒。無色無味,無形無跡,最初幾天只是令他胃口大開。可隨後的日子裡,一但到了吃飯的時間,卻沒品嚐到那種加了特別“佐料”飯菜,他心裡就好像有一百隻貓揮著爪子在撓。無奈之下,只能主動向姓鄭的屈服,答應了此人的所有要求。

    定州、祁州兩座城池,六萬餘原本要被押往幽州的百姓,還有四萬石軍糧。這,便是鄭子明為韓匡獻和其他被俘的幽州將領,所開出的“身價”。雖然雙方的交易是在絕對保密的狀態下進行,在符老狼和郭威兩人也帶領麾下兵馬抵達戰場之後,幽州軍根本不可能守得住那兩座城池。可血戰之後毀掉城池撤退,和將城池原封不動地拱手想讓,畢竟存在著極大的差別。真正知兵者,一眼就能看出其中貓膩。

    “大哥,匡獻他也是沒辦法。姓鄭的小子,也不知道從哪裡學了一身歪門邪道。我加了十二分小心,尚且被他給算計得差點丟掉性命。匡獻他落到此人手裡,恐怕什麼事情都身不由己!”南樞密院副使韓匡美跟韓匡獻同病相憐,忍不住走上前,替他開脫。

    “你還好意思說!”韓匡嗣的怒火,立刻改變的宣洩方向。狠狠瞪了他一眼,大聲數落,“打了一輩子仗,最後卻被幾個汗毛都沒長齊的後生殺得落荒而逃。要不是我怕你出事,又專門安排了人去接應,說不定就得拿涿州城去換你!”

    “呃——,這……”韓匡美也被羞得面紅耳赤,半晌,都說不出任何話來。

    李家寨一戰,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恥辱。帶著數倍與敵的大軍洶洶而去,最後卻差一點兒老命都搭在那裡。而此戰之後,鄭子明、韓重贇、趙匡胤三個小賊,則踩著他韓匡美的腦袋,一戰成名。個個都成了頂天立地的少年英雄,個個都被定、易、祁、鎮四地的優伶編成歌來傳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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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