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298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5:54
    第四章虎狼(四)

    淒涼、絕望,恐懼、驚詫、欣喜,甚至還有一點點發自內心的崇拜。短短幾個呼吸之間,幾種不同的表情,陸續在符贏臉上呈現,令她整個人看起來都好像晚春的桃花般,絢麗中透出勃勃生機。

    自打二人的親生娘親過世之後,符昭信還是第一次,看到大姐臉上的表情如此生動。剎那間,竟然有些目眩神搖。

    二人的父親符彥卿,此時此刻,注意力卻全都放在了“殉葬”兩個字上,手按刀柄,額頭上的青筋根根迸現,“他,怎麼敢爾?瘋子,他們李家從上到下全都是瘋子!鷹兒,是阿爺害了你,阿爺真的對你不住!對你……”

    “阿爺,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麼?”符贏微微一笑,滿臉溫柔。“我公公全家都死絕了,你也沒必要再恨他們了。從此之後,咱們符家跟他們李家再無瓜葛!”

    “好,好,阿爺聽你的,聽你的,咱們符家跟他們李家從此再無瓜葛!”符彥卿心中又是疼痛,又是負疚,含著淚連連點頭。

    李守貞造反失敗,全家被殺。唯獨嫁給了李守貞長子的符贏被郭威派兵完好無損地送回了娘家。外界都傳說是朝廷畏懼符家的實力,才對李家長媳網開一面。符彥卿也一直驕傲地認為,女兒能平安脫險至少有自己一大半兒功勞。直到現在,他才終於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在自我陶醉。原來,自己只差一點兒,就永遠失去了這個女兒!

    “那,那四百精兵,是不是每個人都穿著瘊子甲,拿著削鐵如泥的寶刀?”符昭信忽然衝到了父女兩個之間,拉著符贏的手,滿臉羨慕地問道。(注1)

    終究是個半大孩子,他心中,暫時還體會不到差一點兒失去親人的恐慌。因此醒過神來之後,便迫不及待地想驗證自己的判斷。

    “怎麼可能?”符贏被自家弟弟的幼稚想法逗得莞爾,搖搖頭,柔聲回應,“四百件兒瘊子甲,郭家挖出一座金山來都不夠用!那些人不是家丁,只能算行伍中的精銳。穿的只是普通牛皮甲,拿的也是常見兵器,表面看上去跟咱們符家軍的兵卒沒什麼兩樣。”

    頓了頓,她的臉上露出瞭如假包換的欣賞, “但是,但是他們卻個個都勇悍絕倫,跟在主將身邊寸步不落,死不旋踵。李氏家丁雖然人數眾多,並且有高牆為憑,在他們面前,卻如同一群土雞瓦狗。 ”

    “這,這,這得精銳到何等地步?這怎麼可能?”符昭信的大眼睛等得溜圓,稚嫩的面孔上,寫滿了拒絕。

    他無法想像,一群拿著普通兵器,穿著普通鎧甲的士卒,能在轉眼之間,將十倍於己的李氏家丁,打得落花流水!以他大半年來在衙內親軍中獲得的經驗,主帥身邊的家丁,乃是精銳中的精銳。與尋常士卒交手,個個能以一當十。而那郭家軍的一個指揮,卻打敗了十倍於己的李氏家丁,如此推算,當他們遇到李家的普通士卒,豈不是要以一當百,以百破萬?

    “有可能,老夫當年我就見過這樣的精銳!”符彥卿忽然深吸了一口氣,沉聲替自家女兒作證。“銀槍效節軍!當年楊師厚麾下的銀槍效節軍便可如此。雖然最多時不過幾千人,衝鋒陷陣,卻如同摧枯拉朽。好個郭家雀兒,好個郭家雀兒,老夫以為他久圍河中卻遲遲不肯破城,只是心慈手軟,捨不得麾下子弟犧牲。沒想到,沒想到他居然藉著這個機會,用朝廷的糧草和輜重,偷偷打造了一支新的銀槍效節軍!”

    銀槍效節軍,是晚唐以來戰鬥力最強的隊伍,雖然已經被毀掉了多年,行伍之中,卻依舊傳誦著他們昔日的輝煌。稍微有些閱歷的為將者,幾乎無不對銀槍效節軍的戰績如數家珍。

    只是,這樣一支無敵精銳,打造起來卻極為艱難。除了充足的糧草、輜重、軍餉之外,還要求其主帥,有遠超常人的勇武和令人無法抗拒的親和力。否則,非但畫虎不成反類犬,而且稍有不慎,便會被瘋犬反噬。

    換個一種相對便於理解的說法,打造銀槍效節軍,錢糧、勇士和蓋世良將,是三個最基本條件,缺一不可。特別是對第三項的要求,簡直苛刻到了極端。尋常庸才,即便僥倖掌控了銀槍軍的帥印,也發揮不出這支隊伍的一半兒威力,只能徒勞地消耗勇士們的性命、激情和鮮血。而真正的良將,卻可以成為銀槍軍的靈魂。令銀槍效節軍的威力翻倍,在戰場上出其不意,給敵軍致命一擊。

    “阿爺,咱們也能,咱們也打造一支銀槍效節軍出來!”符昭信從不懷疑自家老父的話,卻堅信自己的本事不屬於任何人,從震驚中再度回過神來之後,便拉著符彥卿的衣袖,用力搖晃。“咱們現在就動手,郭家能,咱們符家也一定能!”

    “呵呵,談何容易!”符彥卿咧了下嘴,苦笑著長嘆。

    同樣的想法,他也曾有過,並且曾經全力去嘗試。然而,嘗試的結果,卻是令人倍感絕望。

    他符彥卿算是個智將,良將,年青時也曾勇冠三軍。卻距離蓋世兩個字,相距遙遙。而符家的其他成年男子,包括他的幾個弟弟和親生兒子符昭序,連良將的邊都摸不著,更做不了銀槍效節軍的靈魂。

    事實上,銀槍效節軍從誕生到毀滅,真正能做為其靈魂者,只有楊師厚一個。所以,在楊師厚病死之後,銀槍效節軍就迅速走了下坡路。落到李存勗這個馬上皇帝手裡,偶爾還能重現一回鋒芒,落到了李嗣源手中,則徹底變得平庸,並且令後者時時感覺芒刺在背。

    所以,李嗣源惱羞成怒,乾脆聯合銀槍效節軍的名義主帥趙在禮,用毒計毀掉了這支隊伍,將全軍將士連同隨軍家屬屠戮殆盡。當時,永濟渠為之變赤,銀槍精銳,從此成為絕響。隨即,契丹皮室,再無中原兒郎可以力敵。

    注1:瘊子甲,青塘冷鍛甲,由吐蕃工匠冷鍛精鐵打造。因為冶煉溫度低,並且燃料為含硫量較少的木炭,所以硬度和韌性都極為出色。但同樣因為打造艱難,冶煉耗時耗力,價格奇高無比。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5:55
    第四章虎狼(五)

    也許是因為年齡漸老,容易懷舊。也許是因為被上一次契丹大軍壓境,逼迫過狠。回憶起銀槍效節軍曾經的輝煌戰績和最後的淒慘結局,符彥卿心裡竟是五味陳雜。

    仰著頭獨自唏噓了好一陣兒,才又將目光轉向滿臉驚詫的兒子和眉間含笑的女兒,低聲問道:“那個,那個率部殺入李守貞府中救下你的將軍,你問過他的名姓沒有?郭家雀兒命好啊,居然能找到如此虎將襄助!”

    “當然是郭威的養子柴榮了,阿爺,難道您老對河中的戰事,一點都沒關注過麼?”符贏被問得微微一愣,帶著幾分詫異反問。

    作為老父曾經的掌上明珠,她對符家的實力非常了解。光是常年分散在外邊執行人物的細作和斥候,恐怕就不下五百人。若是哪裡有大事發生,則派往該處斥候的細作會更為密集。

    像郭威剪滅李守貞這種惡戰,按常理,符家的斥候應該將整個過程都打聽得一清二楚才對,怎麼可能到現在,身為家主的老父居然還不知道最後一刻率軍攻入李守貞府邸的人姓是名誰?

    “咳咳!咳咳,咳咳!”符彥卿被問得老臉微紅,連忙咳嗽了數聲,以掩飾自己的失態。“原來是郭榮啊!他真的身先士卒攻入了李家?鷹兒,你親眼看到他衝殺在最前頭?”

    柴榮是郭威的侄兒,也是郭威的養子,素受郭威器重。而以假子領兵,是從太祖李克用那時留下的來傳統,絲毫不足為怪。但別的假子如果做到柴榮那個位置上,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再親自提刀上陣。畢竟戰場上刀箭無眼,有時候不知道從哪裡飛來一根流矢,就能奪走黃忠、張頜一類的勇將性命。而主將身死,再輝煌的勝利也頓失顏色。

    所以,當在細作送回來密報上看到最後給了李家致命一擊的領軍者為郭榮之時,符彥卿本能地以為,柴榮只是在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上臨陣指揮。卻萬萬沒有料到,那個做了好些年商販的小傢伙兒,非但眼光精準,頭腦出色,居然還是個如假包換的萬人敵!

    “女兒當然看清楚了!”不知道為何,符贏的臉上,也忽然湧現了幾絲紅暈。低下頭,話語裡帶著幾分輕微的戰栗,“女兒親眼看到李家留下來準備拉我殉葬的死士,被他一刀一個,從後院門口一直殺到了荷塘邊上。女兒以為自己會死在他的手上,卻沒想到,沒想到他居然,居然確定了女兒身份之後,立刻派人將女兒保護了起來,然後又一路護到了郭威身邊。”

    '你安全了,從現在起,沒有任何人能敢碰你一下!'從始至終,對方只說了一句話。但是,在符贏眼裡,整個世界,都為之而明亮。如果自己能和此人早相遇三年,自己的生命,絕不會像現在一樣黯淡無光。

    不過,現在相遇,依舊不算晚。

    “鷹兒,那,那個柴榮,在郭家軍中,地位如何?”終於注意到了自家女兒的神態古怪,符彥卿的心臟猛地一抽,緊跟著,便鬼使神差地追問了一句。

    有萬夫不當之勇,有運籌帷幄之才,還能令麾下兄弟們爭相效死,如此百年難遇的良將,重現銀槍效節軍於世間,絲毫不足為怪。大頭兵出身的郭家雀兒,運氣也的確好得沒了邊兒。不過,假子終究是假子,不是郭威的親生。而符家卻有女兒,長得傾國傾城。

    “地位?阿爺……”一絲寒意忽然從腳底湧起,直沖頭頂。符贏愣了愣,心中彩色夢幻瞬間四分五裂。“阿爺,女兒與他,不過是萍水相逢,怎麼可能知道他在郭家軍中地位究竟如何?不過,女兒卻聽人說過,他的姑姑,當年不嫌郭威貧賤,委身下嫁。而在他姑姑過世之前,郭威居然未曾納過妾,對送上門的美姬,亦不假辭色。”

    柴榮的姑姑柴媯,原本是唐莊宗的妃子。唐莊宗死於兵變之後,各地手握重兵的諸侯們,紛紛欲迎娶皇帝的女人以嚐新鮮。失去了依仗的前朝妃嬪們,也願意在這些“人中之龍”身側尋求庇護。雙方幾乎是一拍即合,各取所需。例外的只有柴媯,竟然主動託人說媒,將她自己嫁給了在亂軍中對她有過救命之恩的光棍漢郭威。而那時的郭威,年齡已經三十好幾,官銜才混到一個區區的指揮使,連諸侯的腳指頭都比不上。

    消息傳開,前朝的妃嬪和他們的新婚丈夫們,無不覺得柴媯瞎了眼睛。然而,多年之後,他們卻都不得不承認,當時真正瞎了眼睛的人,正是自己。

    娶了柴媯的郭威,瞬間脫胎換骨,一步一個腳印向上走,迅速從指揮使,都指揮使、兵馬使,一路升到了劉知遠帳下第二大將位置,進而又做到了節度使和大漢國的副樞密使,權傾朝野。

    雖然因為身子骨弱,柴媯沒等看到郭威成為當朝數一數二的權臣,就已經亡故。但在她生前,郭威對她的感情卻是有目共睹。當初那些一道逃出皇宮,隨即攀上高枝的姐妹們人老珠黃,陸續做了下堂婦,她卻始終都是郭威唯一的妻子。從去世後直到現在,雖然有史弘肇等老友的不斷催促,郭府女主人的位置,始終空虛。

    有道是,響鼓不用重錘。符家父女兩個都是頂級聰明人,話根本不用說得太明了,彼此間就能心領神會。

    既然郭威至今還念念不忘跟柴媯的夫妻之情,柴榮在郭家軍的地位,當然非同尋常。將來比郭威的親生兒子,估計會差一些。但作為郭氏的一個旁支,就像眼下符氏的一些附庸那樣,將來在郭家的支持下自立門戶,出任一方節度使,坐擁兩三州膏腴之地,卻是板上釘釘。

    如此,想利用自家女兒的美色,將柴榮從郭家拉入符家,注定也是好夢一場了。哪怕符贏自己,對柴榮非常崇拜,欣賞。哪怕柴榮對符贏也曾經怦然心動,都無濟於事。郭威和柴榮父子兩人之間沒有太多隔閡,符家能給柴榮的,郭家一樣不會少!

    “呼——”紅著臉沉吟良久,老狼符彥卿,忽然仰起頭,長長地吐息。“時也,命也,運也,郭家雀命好,老夫心中雖然不服,徒呼奈何!”

    “恐怕,不僅僅是命好。”符贏這次沒有出言安慰自己的父親,而是悄悄地退開了半步,重新振作起精神,認真地反駁,“女兒總覺得,郭樞密院帳下,善戰者不止是當日殺入李府那五百勇士。應該還有其他隱藏實力沒有展現。女兒甚至以為,當日柴榮所部那五百人,與傳說中的銀槍效節軍,也不是十分類似。哪怕領兵的不是柴榮,換了另外一個勇將,亦能在轉眼間就殺入李府,勢如破竹!”

    把自己看到的真實情景告訴父親,才是最好的辦法。符贏相信自家父親的理智,亦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已經為這個家做得足夠多,哪怕是父親聽完之後,依舊不肯放棄心中的雄圖霸業。接下來,她依舊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絕不回頭。

    “不同於銀槍效節軍?”果然,聽了她的話之後,符彥卿的臉色又是瞬息數變,最後,則換上了深深的思索。

    銀槍效節軍不能沒有靈魂人物,失去了靈魂人物,則會迅速變得平庸。而按照自家女兒的說法,柴榮在軍中的位置,卻可以有別的將領來取代。這,喻示著什麼?喻示著郭威掌握了一種全新的領兵,或者練兵方法,威力巨大,當世幾乎無人能敵。

    如果那樣的話,一旦小皇帝跟郭威之間起了衝突,符家恐怕沒有多少機會坐收漁翁之利。鷸和蚌之間的實力相差太多,鷸剛剛俯下身子,就被成了精老蚌張開殼子一口吞下。漁夫即便壯起膽子靠近,恐怕也是送到老蚌嘴裡的第二餐。

    “阿爺,阿姊,你們倆在說什麼啊?我怎麼完全聽不懂!”符昭信的聲音,忽然在屋子裡響起,令符彥卿和符贏兩個人的臉色都變了變,隨即又都堆滿了笑容。

    “是郭家軍,不管怎麼著,你姐姐的性命為他們所救,阿爺我不能沒有任何表示!”

    “說郭家軍練兵有道,令人眼界大開!小弟,乖,不要打岔。等日後有了時間,姐姐慢慢再解釋給你聽!”

    兩個成年人的話,聽在符昭信耳朵裡,每個字都非常清楚。但是,作為屋子裡唯一一個未成年人,他卻覺得自己愈發地糊塗了。眨巴著眼睛思考了好半晌,最後,卻只能沮喪地點頭,“好吧,阿爺,阿姊,你們繼續說,我不插嘴了,我旁邊聽著就好!”

    “小東西!”符贏用手蹂躪弟弟的頭髮,笑著搖頭,“本來跟你關係也不大。你還小,將來說不定還能做得更好。”

    “是啊,咱們符家也非後繼無人!老夫已經等了半輩子,老夫不在乎繼續等下去!”符彥卿看了一眼懵懵懂懂的兒子,也搖頭而笑。“鷹兒,為父明白你的意思了。為父日後行事,會加倍小心。只是你自己……”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想辦法!”符贏笑了笑,滿臉驕傲地搖頭。“父親做父親的,女兒做女兒的。女兒這一回,絕不會輕易罷手。縱被無情棄,不知羞!”

    最後一句,出自蜀國宰相韋莊所寫的春閨詞,流傳極廣。但原詞中的婉約味道,從符贏嘴裡說出來,卻帶上了幾分金戈鐵馬。

    符昭信聽得暈頭轉向,眼睛再度睜得滾圓。

    在他困惑的目光中,自家老父符彥卿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大笑著撫掌:“不愧是我符家的女兒!行,咱們爺倆兒就說定了。符家有了機會不會放過,沒有機會也不會強求。你心有所屬就自己去爭,爭不過也不要哭鼻子。盡人力,安天命!”

    在他困惑的目光中,自家姐姐符贏頷首,下拜,風姿翩翩,宛若夏荷盛開,“女兒謝阿爺成全!”。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5:56
    第四章虎狼(六)

    '女生外向!女生外向',接下來整整一夜,符彥卿心裡翻來覆去都在念叨這四個字。

    然而,當下一個白天來到之後,他卻以最快速度,寫了一封信給樞密院副使郭威,感謝後者的義子郭榮,在亂軍之中保全並送回了自己的女兒。並且花了大段篇幅,追憶自己與郭威當年並肩對抗契丹人的袍澤之情。最後,則非常鄭重地向對方介紹了自己的嫡親三兒子昭信,說其年齡雖然未至總角,卻已經顯出了寬厚孝悌的本性。若是有朝一日能到汴梁國子學讀書,還請郭威念在兩家過去的交情上,代為嚴加管教,云云。(注1)

    女兒符贏已經為家族犧牲太多了,符彥卿不想讓女兒下半輩子也終日鬱鬱寡歡。此外,經過一夜反复琢磨之後,他驚喜地發現,促成女兒與郭榮親事,其實與重振符家的目標並沒有太多的衝突

    郭榮即便再受郭家雀器重,畢竟原本姓柴。而郭威的兩個親生兒子,一個今年八歲,一個三歲不到。無論人脈、威望和能力,短時間內較柴榮都望塵莫及……

    符家的信使做事非常利索,三天之後,便將符彥卿所寫的親筆信,送到了汴梁城內,大漢國樞密副使郭威府邸。剛巧郭威最近幾天懶得上朝,在家裡裝病裝得百無聊賴。聽手下人匯報說有符家的信使帶著老狼符彥卿的親筆手書前來致謝,立刻命親兵將信使請進了書房。

    幾句場面話說罷,郭威先吩咐人取來銀錠和綢緞,打發符家的信使下去休息。隨即,便將符彥卿的信,鋪在了書案上,一字一句地開始揣摩。

    一隻從不吃素的家雀兒,一頭橫行千里的老狼,雙方又都已經成名多年,誰也甭指望對方能喝下自己的迷魂湯。因此,沒花多少時間,郭威就弄明白了符彥卿隱藏在連篇客氣話當中的真正意思:符、郭兩家結盟,一在野,一在朝,聯手互保,以免朝廷想著兔死狗烹。作為誠意的證明,符家願意將大女兒符贏,嫁給對她有救命之恩的郭榮。同時,也希望替自己的三兒子符昭信,迎娶一個郭家的女兒,以加强两家血脈上的聯繫。

    “怎麼?那符老狼前幾天不剛剛寫信向你道過一次謝麼?怎麼如此快就又來了第二次?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文仲你可得多提防一些!”留在郭威書房裡的幾個親近人物當中,數王峻性子最急,見自家謀主看著看著信,臉上就湧起了幾分笑意,立刻站起來,叫著郭威的表字大聲提醒。

    “魏國公看上了君貴,要下嫁女兒與他。魏國公膝下的小兒子,據說也跟老夫的小女兒年貌相當!”郭威淡然一笑,將符彥卿的親筆信攤開,推倒了王峻和其他幾個幕僚面前。

    “想得美,他家小兒子今年才三歲!”王峻聞聽,臉上的警惕之色立刻愈發濃烈,揮了下胳膊,大聲補充,“等兩家真正結親,至少是十年之後。十年內,他符家無論做什麼,都要牽扯上你。並且隨時都可以找藉口反悔!”

    這話,說得很實在,卻有失過於輕率。隱隱將郭威的義子郭榮,排除在了家族之外。頓時,惹得主簿魏仁浦滿臉不快,用力咳嗽了兩聲,起身說道:“秀峰兄,事關重大,現在下結論是不是為時過早?況且只要聯姻對明公有利,無論符家還包藏著什麼禍心,明公多加防範便是。總不能因為聽到了幾聲烏鴉叫,就連飛進院子裡的赤鸞也給趕走?”(注2)

    “呵呵,赤鸞未必,雕鴞老夫倒是看到了好幾頭!”王峻跟魏仁浦素來不睦,聽對方居然敢指摘自己,頓時火往上撞。回過頭,冷冷地掃了此人一眼,撇著嘴嘲諷,“對了,還有一頭跟在雕鴞身後撿死老鼠的寒鴉,叫喚起來特別大聲!”

    “王大人!你,你… …”魏仁浦雖然足智多謀,卻不擅長跟人打嘴架,頓時氣得臉色烏青,反擊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怎麼了?王某怎麼了?王某這輩子就是心直口快,有什麼說什麼!不像某些人,表面上是謙謙君子,肚子裡卻藏的全是禍水兒!”王峻卻不肯見好就收,繼續用語言對魏仁浦狂砍亂剁。

    “王,王,王秀峰……”魏仁浦越是無法反擊,心中越是憋屈。心中越是憋屈,嘴巴就越不利索。轉眼間,全身上下都開始發麻,手指著王峻,搖搖欲倒。

    好在書房中,還有一個老謀士鄭仁誨。見魏仁浦眼看著就要被王峻給擠兌得暈倒過去,趕緊站了起來,沉聲呵斥:“行了,大夥不要做這些無謂的口舌之爭了。秀峰,你不要欺負晚輩。道濟,你也先安靜一會兒。咱們都先看信,再說話。”

    “哼!”王峻對鄭仁誨素來有幾分忌憚,嘴裡發出一聲不屑地悶哼,低下頭,快速瀏覽書信。

    魏仁浦終於緩過了一口氣,感激地朝著鄭仁誨拱了下手。隨即,也將目光投到了信紙上。

    將二人強行壓住的鄭仁誨,自己卻沒有急著看信。而是越過王峻和魏仁甫頭頂,將目光轉向了郭威,輕輕搖頭。

    郭威的目光,也恰恰看向了他。一瞬間,老哥倆的臉上,竟同時露出了幾分無奈。

    王峻在警惕著什麼,他們兩個都懂。魏仁浦在支持誰,老哥倆心裡也明明白白。那是郭家內部,所存在的最大隱患。如果處理不慎,必將令家族遭受沉重打擊,甚至血流成河。

    符老狼正是看到了隱患的存在,才又自降身價,主動寫信替他的大女兒求親。

    這封信只要送到了郭威手裡,符家的陰謀都便已經得逞了一大半兒!無論郭威如何回复,對兩樁婚事答不答應!

    注1:國子學,唐代所設貴族學府,專門為三品以上高官子弟提供教育。同時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以重臣之子為人質,避免起鋌而走險的作用。

    注2:赤鸞,古代傳說中的瑞鳥,所落之家必有福運。雕鴞,貓頭鷹,古人認為是罪惡之鳥。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5:57
    第四章虎狼(七)

    親子尚幼,人望不著,假子卻羽翼漸成!這,對任何英雄豪傑來說幾乎都是一個無解之局。

    遠的如三國時代的劉備與劉封,近的如李克用與李存孝。無論最初如何父慈子孝,最終,卻都是當父親的,對養子舉起了血淋淋的屠刀。

    唯一例外,恐怕只有石敬瑭與石重貴,父子之間算是善始善終。可石敬瑭屍骨未寒,石重貴就已經偽造詔書,在受命託孤的大臣馮道和侍衛親軍都指揮使景延廣的支持下奪位,將石敬瑭的親生兒子石重睿一腳踢出了宮門。

    如今,這個迷局,又悄無聲息地擺在了郭威面前。考驗著他的智慧,折磨著他的靈魂。

    比起劉封和李存孝,郭榮的戰功也許並不顯赫,然而,他在整個家族中的份量,卻絲毫不比前兩人小。

    郭威為官清廉,從不喝兵血,也不接受屬下任何孝敬。早年間拿到的俸祿,維持家庭開銷已經捉襟見肘,更甭說去廣結善緣,招賢納士。這時候,未及弱冠的郭榮便挺身而出,以柴大官人的化名,帶著商隊奔波江南塞北。不但為義父郭威開闢了豐厚的財源,還一手打造出了完全聽命於郭氏的細作組織,飛鷹司。

    每逢郭威領軍出戰,未等與敵將交手,有關對方的各類情報,就已經在郭威分書案旁擺上了厚厚了一大摞。每當郭威需要往來應酬,或者賞賜有功之士,只要隨便打開家中的一座庫房,就能找到天南地北的各色奇珍,以及令人眼花繚亂的字畫古玩,金珠美玉。

    可以說,郭威有今天這般事業,義子郭榮在其背後功不可沒。遠遠超過了他手下任何一名戰將,或者任何一名幕僚。

    此外,郭威手中最精銳的一支部隊,選鋒營,也是郭榮親手打造。雖然這支部隊規模很小,並且成立時間也非常短。但其戰鬥力,卻已經是有目共睹。倘若要發生衝突,尋常部隊至少得出動五倍以上,才能與其一爭短長。換成郭威麾下的裝備最精良的衙內親兵,至少也得出動兩倍以上規模,才能避免被其打得落花流水。

    是以,自認為忠肝義膽的王峻,早就對郭榮生出了戒心。只要有機會,就跳出來想方設法遏制郭榮繼續成長。而郭威手下的一些年青新銳,則對大公子郭榮的人品和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心甘情願替他謀劃奔走。

    郭威本人,絕非刻薄寡恩之輩。明知道王峻的顧慮,並非杞人憂天。如果放任郭榮的威望和實力繼續壯大,早晚有一天,自己將要在親生兒子和義子之間做出取捨。但是,每當看到郭榮那遠比實際年齡蒼老的面孔,他又頓時想起了義子多年來的無私付出,以及亡妻柴氏與自己之間的伉儷之情,頓時,心中所有的“遠慮”,就盡數拋在了腦後。

    內心深處,郭威甚至刻意在逃避,刻意避免去想,將來自己選擇繼承人的問題。長子青哥還小,遠不到出來歷練,檢視可否支撐門戶的時候。而他自己,年齡還不到半百,這輩子既不好酒又不好色,應該至少還能掌管家業二十年。

    到那時,青哥和意哥兩個,到底成不成器,就已經能做出定論。如果兄弟二人當中,有任何一個本事與郭榮郭君貴差不多,自己當然就可以將君貴打發出去自立門戶。如果兄弟倆都不成材,那樣的話,與其等著郭家被別人一口吞下,還不如就交給君貴。至少他會念在自己這個養父待他如己出的份上,讓青哥和意哥兩個兄弟衣食無憂,平平安安地走完各自的一生。

    但是,郭威這番想法,卻有些過於一相情願。首先,以王峻為首的若干老兄弟,就對他的“優柔寡斷”嗤之以鼻。在這些人眼裡,郭威既然走到了這步,他的基業便早已不屬於他本人,同生共死的老兄弟們,也個個有份兒。老兄弟們可以替他郭威流血,對他郭威的嫡親子孫宣誓效忠,卻無法忍受自己向一個外姓,一個跟郭威沒有任何血脈相連的外姓屈膝。

    其次,那些站在明處和暗處的政敵們,也巴不得郭威在處理繼承人問題上出笑話。帝王家沒有親情,諸侯家也是一樣。一旦郭家內部血流成河,他們就可以趁機打上門來,一舉解決這個壓在他們頭上的大山。即便郭家內部不流血,郭威以雷霆手段迅速控制住了局面,無論要郭榮被殺或者被放逐,都等同於砍掉了郭威的一條胳膊。從此,他們做事也會少了許多忌憚。

    所以,老狼符彥卿發現自家女兒對郭榮心生愛意,立刻果斷地順水推舟。

    如果郭威答應了這份親事,郭榮的背後,就多出了符家這個泰山般的依靠,將來對郭威的兩個親生兒子威脅瞬間又增加了一倍。

    如果郭威拒絕,則證明他與郭榮父子兩個之間,裂痕已生。這種裂痕不用太寬,只要有頭髮絲般粗細,就必將成長為潰堤之壑,根本無法以人力彌補!

    無法彌補,也必須彌補!作為郭威的義兄和心腹,鄭仁誨理解此時郭威的難處,也能感覺到對方心中的痛楚。趁著王峻和魏仁浦兩個忙著通讀書信的時候,斟酌片刻,低聲說道:“三娘和四娘已經都許了人家,唯一未許人五娘尚在襁褓。若是說於符家,倒也門當戶對。至於君貴,符家長女剛剛喪夫,現在就談婚嫁,恐怕不太妥當。”

    這個理由,倒是非常說得過去。頓時,正在看信的王峻就拍了下書案,叫著鄭仁誨、郭榮和郭威三人的表字大聲附和,“日新兄所言甚是,符家不在乎顏面,把穿著熱孝的女兒朝外邊推,郭家卻不能不在乎!況且我看那符氏女,方額廣頤,鳳頸龍睛,真的入了家門,恐怕也不會是個甘於相夫教子的兒主。君貴的後宅,從此必多是非。所以,為了晚輩打算,文仲你還是直接回絕了這份親事為妙。”

    難得他沒有直接針對郭榮,雖然把原本評價女帝武曌長相的八個字,不著痕跡地扣到了符贏頭上。鄭仁誨聽了,眉毛立刻向上跳了幾下,低頭不語。那魏仁浦聽在了耳朵裡,心臟頓時又是一個哆嗦,趕緊放下符彥卿的書信,拱手向郭威行禮:“明公,屬下有一言,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郭威早就猜到魏仁浦不會由著王峻給郭榮挖坑兒,抬了下手,大聲吩咐。

    大頭兵出身的他,書卻沒少讀。特別是當年迎娶了柴媯之後,為了不讓那些嘲諷妻子有眼無珠的人得意,他幾乎拿出了考進士的態度,痛下苦功。非但兵書戰策倒背如流,市面上常見的各類經典,以及不常見的私人秘藏,只要有機會接觸,也都如飢似渴地讀了個遍。所以,毫無輕而易舉,就從“方額廣頤,鳳頸龍睛”八個字上,聯繫到了武則天。隨即,又洞徹了王峻的陰險用心。

    對於王峻的陰險,郭威可以容忍,卻不會欣賞,更不會因為其出發點是為了替郭家消除隱患,而心生感激。相反,他必須做出一點表示,讓王峻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做得太過分。郭家內部的事情,自己這個家主能處理好,不需要外邊的人沒完沒了地指手畫腳。

    而魏仁浦也不負他的期望,這次立刻把握住了機會,朗聲回應:“謝明公!屬下以為,王宣徽所言,雖然貌似有道理,卻未免不盡人情。為人父母者,有幾個忍心耽擱子女一生?符李兩家當年聯姻,原本就是迫於形勢。如今李守貞全家被誅,符氏女能平安歸來,已經是不幸之中的大幸,為人父者,豈能再圖什麼虛名,逼著女兒為李家守孝,自己惹禍上身?更何況,符氏如今坐擁數州膏腴之地,麾下帶甲數万。明公即便不贊成這份親事,也該換個委婉說辭,好言謝絕。豈能為了區區虛名,就直批其頰,為自己平白樹一強敵?!此乃魯莽愚頑……”(注1)

    “無知小輩,休養逞口舌之利!”沒等他把話說完,剛剛被朝廷封為宣徽院北使的王峻已經火燒頂門。猛地轉過頭,手按劍柄,怒目而視,“什麼叫貌似有道理,卻不盡人情!丈夫剛剛被殺,做妻子的不思為其殉節,卻急著改嫁,這算哪門子人情?!王某方才對文仲之言,乃是發自肺腑。文仲若是採納,自然會想一些別的藉口,讓那符老狼不至於過於難堪。怎麼到了你嘴裡,就是故意替文仲樹敵?”

    “魏某,魏某乃就事論事,並非針對宣徽!”魏仁浦性子弱,被王峻劈頭蓋臉一頓質問,立刻額頭上又見了汗。一邊小步朝後躲,一邊抹著臉上吐沫星子替自己辯解。

    “就事論事?你也配?就你那鼠目寸光?”王峻恨不得將魏仁浦的心臟掏出來,讓郭威看清楚刻在上面的險惡,手握劍柄,步步緊逼。

    “俊峰!別忘記你此刻身處何地!”鄭仁誨實在看不下去,再度大聲喝止。

    這回,王峻卻不想再給他面子,扭過頭,一對兒掃把眉毛高高倒立:“日新,王某尊重你年長,你卻不能倚老賣老!有些事情,你自己心裡明白。你們這些人沒膽子說也就罷了,王某不在乎,王某願意跳出來做這個惡人。但是,如果你們為了落個好人緣,就故意誤導文仲……”

    “夠了,俊峰!”郭威心中,對鄭仁誨極為尊敬。見王峻居然連後者也張口就罵,心中立刻怒火上湧,狠狠拍了下桌案,厲聲喝止。

    “文仲!你……”王峻被嚇了一跳,回過頭,又氣又恨。“你,你居然,居然……”

    “秀峰,你今日肝火太盛,不宜謀事,且退下休息!”郭威知道王峻對自己的忠心,見此人委屈成如此模樣,頓時不願再加重責,強壓下心中怒火吩咐。

    “你,不聽逆耳忠言,你早晚必會後悔!”王峻兀自記得上次被關進罪囚營反省的教訓,不敢再繼續耍性子。狠狠摔了下衣袖,揚長而去。

    “明公……”魏仁浦見到機會,趕緊上前兩步,拱手欲諫。誰料郭威卻正在火頭上,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你也退下去吧,郭某的家事,郭某自己想就行了。原本就不該麻煩諸君!”

    “是!”魏仁浦落了個老大沒趣兒,漲紅了臉,躬身施禮,“屬下告退!”

    “明公,屬下告退!”鄭仁誨不想攙和太多,也起身欲走。郭威卻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大兄且慢!大兄應該知道,剛才郭某的怒火併非針對你。”

    “唉,你自己剛才說得好,這畢竟是你的家事,文仲!”鄭仁誨被大兄兩個字,叫得心軟。只能嘆息著停住腳步,轉身搖頭,“且不說疏不間親,自古以來,哪個謀臣參與了主公的家務事,能落到個好下場?”

    “大兄,大兄知道,我不是那心黑之人!”郭威被鄭仁誨說得老臉變色,搓了幾下手掌,小聲解釋,“所以,我也不敢苛責於秀峰,明白他是想防患於未然。但,但大兄也知道,郭某原本就不是個成大事的料兒。兒女親情,夫妻恩義,沒有一樣能割捨得下。若是此刻能做個富家翁,郭某寧願將家業直接分成數分,幾個子女一人一份,誰也不多,誰也不少。可,可如今被趕鴨子上了架,又怎麼可能將家業平分?”

    “唉——!也真難為你了!”鄭仁誨知道郭威跟自己說得是大實話,又長長地嘆了口氣,低聲追問,“既然你知道王秀峰是出自一番忠心,你為何,你為何從不接受他的勸諫?”

    “君貴,君貴不是壞孩子!”郭威心裡好生難過,搖搖頭,繼續實話實說。“他雖然是我的義子,我和柴氏,卻一直將他視若己出。莫說,莫說他此時做事都中規中矩,對我這個父親也是孝順有加。即便他做過什麼非分之舉,只要有情可原,我這個做父親的,就無法忍心苛責。怎麼可能聽了秀峰的幾句話,就將十數年的親情棄之不顧?”

    “那你可相信,君貴得到符氏為後盾,會對你行不孝之舉?”鄭仁誨無奈地聳聳肩,繼續沉聲追問。

    “我在世之時,君貴肯定不會!”郭威稍加斟酌,便迅速給出答案。

    柴榮的本事,他一清二楚。柴榮的品性,他也瞭如指掌。驕傲是驕傲的些,甚至有些剛愎自用,但絕非無情無義之輩。相反,跟他義母兼姑姑柴媯一樣,此子至性至情。受人滴水之恩,都會回報以湧泉。自己將他一直當做親生兒子,他對自己,也與對待親生父親沒任何兩樣。

    “如果你哪天突然駕鶴,文仲,你別怪我咒你,人有旦夕禍福,我輩都是死人堆裡打過滾的,應該不忌諱這些。哪天你忽然駕鶴西去,君貴可甘居於青哥或者意哥之下?”鄭仁誨忽然後退了半步,目光炯炯,直戳郭威心底。

    郭威被看得後退了兩步,低下頭,遲遲不敢與鄭仁誨的目光相接。

    書房內,頓時一片死寂。只有晚風從窗外吹入,吹動符彥卿的親筆信,像兩片凋零的花瓣兒,緩緩墜落於地。

    注1:王宣徽,王峻此時被朝廷封為宣徽院北使。魏仁浦稱呼他的官名,並非尊敬,而是刻意將他與其餘的人區別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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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虎狼(八)

    “啪!”“啪!”兩頁紙與地面接觸的聲音,無論如何都算不上重。卻宛若兩聲驚雷,將郭威和鄭仁誨二人同時驚醒。

    “算了,該來的,擋也擋不住,不如隨他去!”郭威輕輕搖了搖頭,苦笑著揮手, “來人,召衙內親軍都指揮使。”

    “是!”門外有人答應一聲,快步離去。郭威又笑了笑,將面孔轉向鄭仁誨,“讓大兄操心了。既然符家點名道姓要把女兒嫁給君貴,就交給君貴自己處理去吧!他也老大不小了,咱們這些當長輩的,總不能事事都替他做主!”

    短短不過半柱香時間,他好像又老了四五歲。鄭仁誨看得好生心痛,斟酌了一下,小聲道:“君貴向來是個懂事的孩子,他應該分得清楚輕重。”

    “懂事也好,不懂事也好,今天無論他如何選擇,老夫都會支持!”郭威再笑,站起身,輕輕活動胳膊和脊背,好像剛放下了千斤重擔一般。

    “你是說即便他選擇跟符家聯姻……”鄭仁誨被郭威突然間的態度轉變,弄得滿頭霧水。也跟著站了起來,滿臉緊張地追問。

    如果郭榮選擇迎娶符贏,就說明了他早已有了野心,不甘於在把自己利益,放置於郭家的整體利益之下。這種時候,作為一名合格的諸侯,郭威需要幹的事情,絕不該是聽之任之。而是迅速剝奪分配給郭榮的所有權力,然後將其嚴加看管,甚至悄悄處死。否則,以郭榮的本事,不難成為下一個李世民,或者李嗣源。(注1)

    然而,沒等鄭仁誨將自己的擔心說出來,郭威已經笑著擺手打斷,“如果他選擇迎娶符氏,老夫就向朝廷推薦他,出任安國節度使,出鎮邢州。反正老夫先前就有過打算,在青哥長大之後,讓君貴自立門戶。現在放他走,不過是提前了幾年而已。不會令自家傷筋動骨!”

    “這…… ”鄭仁誨愣了愣,無言以對。

    郭威所說的,也許是最好的解決方案,雖然短時間內,會令郭家的實力受到一些損害,長遠角度,卻等同於徹底消除了義子和親生兒子爭奪繼承權的隱患。哪怕郭威將來沒等兩個親生兒子成年,便已經撒手塵寰。萬一郭家受到外部力量的攻擊,念在郭威當初的提攜扶持之恩的份上,郭榮有絕對義務向郭家提供支持。否則,必將會受到天下豪傑的鄙夷。

    只有站在郭威身邊的人,才知道他做出這樣的選擇,是何等的艱難。親手培養出來的將帥之才,沒等從其身上收穫足夠的回報,便要讓其自立門戶。親手打造的寶刀,沒等用它來殺敵,就要徹底脫離掌控。從此,父子變成了同僚,心腹變成了盟友。如果哪天彼此之間的利益發生成衝突,曾經做人父親的,還需要平心靜氣地跟曾經的兒子討價還價,甚至主動做出讓步……

    “他是我郭威的義子,我郭威親手培養起來的千里駒。哪怕他將來實力和地位躍居青哥和意哥兩人之上,依然改變不了,他出身於我郭家的事實!”好像在解釋給鄭仁誨聽,又好像是在給自己打氣,郭威用手扶住桌案,低聲說道。

    “這些年,父子反目,手足相殘的事情,咱們已經見得太多了。”不待鄭仁誨接茬,笑了笑,他繼續低聲補充,“大兄!夠了,已經足夠了。咱們每次笑話別人,把好端端的家變成了虎穴狼窩,一家子互相撕咬。咱們自己,又何必做自己曾經笑話過的人?夠了,這些年,死的人已經夠多了,流的血也夠多了。我郭家雀兒這輩子未必能做出什麼豐功偉業,至少可以做到,自己不變成虎狼,自己家裡不血流成河!”

    “文仲雄才大略,當世無人能及!”鄭仁誨後退半步,站直身體,然後恭恭敬敬向郭威施禮。為了那句不做自己曾經笑話過的人,也為了那句“死的人已經夠多”。

    從朱溫篡唐到現在,已經整個過去了四十三年。這些年來,無數英雄橫刀立馬,殺得大地上白骨累累,卻沒有一個英雄,像郭威這樣,對殺戮產生了倦意。更沒有一個英雄,在尚未老去之前,心甘情願地將新的英雄扶上馬背,而不是出手扼殺。

    李克用做不到,朱溫做不到,劉知遠同樣做不到。這需要山一般巍峨的人品,海一般寬闊的胸懷,朱樑的開國皇帝沒有,後唐的兩代帝王沒有,劉漢的開國之君同樣不曾具備!

    “大兄又何必誇我!”郭威的聲音,在書房中再度響起,隱隱帶著幾分慶幸,“我一見符老狼的信,就開始猜忌君貴,本身就已經落了下乘。若不是忽然想起了君貴她姑姑當年相待之情,也許真的就被秀峰給說動了。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好險,好險!”

    “世間之難,莫過於克己!”鄭仁誨又拱了下手,帶著滿臉欽佩搖頭。

    涉及到繼承人的選擇和下一代的安危,哪個做父親的,也做不到心中不起任何波瀾。但在波瀾的推動下拔刀大殺四方,是一回事;最終克制住了波瀾,恢復了心性清明,則是另外一回事。後者,無疑別前者更為可貴,更令人佩服。

    “若是將來郭某心生悔意,還請大兄提醒我,切莫忘了今天!”郭威抬手抹了下額頭上的汗珠,繼續低聲補充。

    “只要一息尚在,必不敢辱命!”鄭仁誨收起笑容,正色回應,彷彿接下了千斤重擔。

    話音落下,老哥倆忽然相視而笑。一瞬間,心情都覺得無比輕鬆。

    “那大兄你,可是得要多活幾年!”郭威忽然有了開玩笑的精神頭,看著鄭仁誨臉上的皺紋說道。

    “放心,沒看到你將那些所謂的英雄豪傑挨個踩在腳下,鄭某捨不得去死!”鄭仁誨點點頭,大笑著承諾。

    這才是郭威,他鄭仁誨輔佐了十數年,所熟悉的郭威。野心勃勃,卻不失善良。老謀深算,卻堅守做人底線。與他相比,什麼鷂子瘋豺,什麼白馬老狼,全都是一群茹毛飲血的禽獸爾!

    老哥倆談談說說,不知不覺,時間過得飛快。眼看著夜幕將至,門外終於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緊跟著,郭威的義子,衙內親軍都指揮使,選鋒營指揮使郭榮,手裡持著一個插滿蠟燭的青銅燭台大步而入,“阿爺,您找我?孩兒剛剛出去清點倉庫,不在家中,所以才未能及時趕回來。失禮之處,還請阿爺勿怪!”

    “不怪,不怪,你每天都忙的要死,為父看得到。怎麼可能故意挑你的理兒!”郭威的視野,被燭火照得一片光明。擺擺手,笑著起身去接義子手裡的燭台。。

    “小心,這幾支蠟燭剛剛點起來,芯子有些涼,容易爆出燭花!”郭榮將手向旁邊躲了躲,大聲提醒,“您老坐,讓我來。又不是什麼重東西。如果重,我就讓親兵幫忙了。”

    說著話,將燭台找了個合適地方擺放端正。然後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朝著鄭仁誨鄭重施禮,“侄兒見過伯父。這麼晚了,伯父還在書房,可是有什麼為難的事情需要跟父親商量?侄兒剛才命人煮了紅豆粳米粥,馬上就會讓人端過來。伯父不妨先墊墊肚子,然後再繼續操勞!”

    幾句話,尊敬卻不失去親近,客氣中透著關切,令鄭仁誨心中無法不升起一絲好感,擺擺手,笑著道:“不急,不急,人老了,胃口弱,不急著吃東西。倒是君貴你,看上去比上次見面又瘦了些。年青人雖然體力足,飲食上,卻還是需要多注意些,切莫剋扣了自己。”

    “小侄這不是瘦,是變得更加瓷實了!”郭榮裝模做樣的晃晃胳膊,示意自己身強體壯。“伯父請稍坐,侄兒先跟父親說上幾句,然後再聆聽伯父教誨。”

    說罷,給了鄭仁誨一個客氣的微笑,再度又將面孔轉向了自家義父郭威,“阿爺,剛才親兵郭勝說您老找我?有要緊事情麼?還是只想把我喊道身邊陪您手談幾局?咱爺倆可事先說好了,落子無悔!”

    “就你那臭氣簍子,老夫還需要悔子?”郭威被逗得哈哈大笑,抬腿虛踢了一記,撇著嘴反問。

    “孩兒可是得了您的真傳!”郭榮往旁邊一躲,拱手做禮敬狀。

    在別人家中,恐怕只有親生父子之間,說話才能如此百無禁忌。書房內,立刻笑聲連連。鄭仁誨原本有些提著的心,迅速放了下去,看著郭氏父子,笑著插嘴:“好了,你們父子兩個,一對臭氣簍子,誰也不用說誰!老夫自己,對你們父子倆,好像從無敗績。不服氣,咱們就擺上一局,頂多只需要半個時辰,便可以讓你們父子倆丟盔卸甲!”

    “大兄,小輩面前,多少給我留點顏面!”郭威佯怒,撇嘴,心中剛剛被勾起來的棋癮,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踪。

    郭榮的圍棋水平,與其義父郭威不相仲伯。自然也沒興趣挨鄭仁誨這種大國手的收拾。笑了笑,低聲道:“伯父您還是留著精力教訓別人吧,小侄甘拜下風。小侄前幾天得了一幅古譜,據說是醉吟先生親筆所錄。等會走時,小侄兒命人給您老拿上,免得放在小侄這裡,令寶玉蒙塵!”

    “醉吟先生?趕快派人取來,取來,老夫無法跟你客氣!”鄭仁誨聽得兩眼放光,立刻搓著手吩咐。

    醉吟先生是晚唐著名詩人皮日休的號。此公棋藝,書法以及詩作,都堪稱一代大家。只可惜此人做事沒有遠慮,居然應了黃巢的徵召。所以在黃巢兵敗之後,便不知所踪。只留下來的少許手書,棋譜和親筆謄寫的詩作,皆為難得的精品,在市面上千金難求。

    “趕緊取來,老夫也看看,那鹿門子到底是不是浪得虛名!”難得見鄭仁誨喜歡一樣東西喜歡到失態,郭威也不覺意動。衝著郭榮揮了下手,大聲吩咐。(注2)

    “是!”郭榮爽利的答應一聲,轉身便走向書房門口。郭威卻忽然又想起了自己把他喊來的本意,伸手拍了自己後脖子一下,低聲吩咐:“先等一下,君貴!你讓別人去,自己不要去。老夫的確有正經事跟你商量?”

    “知道了,阿爺稍等!”郭榮愣了愣,先回頭跟義父郭威打了個招呼,然後把站在書房外的貼身侍衛叫過一個,讓對方去自己房間裡取棋譜。最後,又轉過身來,輕輕把門關好。然後快步走回郭威身邊,低聲詢問:“阿爺,我回來了,到底什麼事情?”

    “是,是……”看著義子那純淨的面孔,郭威忽然心裡頭有些發虛,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決定執行自己先前的既定方案,“符彥卿給為父寫了一封信,感謝你從李家救出了他的大女兒,並且提議把他的大女兒嫁給你。順便還為他的三兒子,求娶你的小妹!老夫不想替你做主,所以……”

    他本以為,郭榮必定會像自己最開始看到信時一樣,先是大吃一驚,然後經過深思熟慮才能做出最終決定。誰料,話沒等說完,耳畔卻已經響起了清晰地答案。

    “古人云,糟糠之妻不下堂。”郭榮好像想都沒想,笑著搖頭,“他家老三跟咱家小妹,倒是門當戶對。但孩兒我,早已成親多年,連兒子都七歲了。怎麼可能再娶符家千斤為妻?。若是娶回來做妾,恐怕有辱魏國公的臉面和朝廷功名!”

    注1:李世民通過玄武門政變,殺掉了哥哥與弟弟,成為了李淵的唯一繼承人。李嗣源是李克用的養子,卻通過政變,奪了李克用親生兒子李存勗的皇位。

    注2:醉吟先生,鹿門子,都是皮日休的號。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6:01
    第四章虎狼(九)

    “善!大善!”話音未落,鄭仁誨已經大笑著撫掌。

    同一件事情,自己、王峻和郭威三個,眼裡看到的都是利益糾葛。而郭榮這個後生晚輩眼裡,看到的卻是,這件事到底該還是不該?

    所以,符老狼的離間計,令王峻警惕、令自己為難,令郭威猶豫再三,到了郭榮面前,卻變得簡單可笑至極。根本不用細想,隨手就盡數破去。

    “君貴,你總是能令為父耳目一新!”沒等郭榮表示謙虛,樞密副使郭威也緊跟著撫掌。在此之前,他也十分希望柴榮能主動拒絕符家的提親。然而,卻萬萬沒有料想到,柴榮拒絕的理由是如此地巧妙,如此地理直氣壯,居然讓任何人都挑不出半點毛病來!

    糟糠之妻不下堂。儘管這個時代,道德淪喪,“富易交,貴易妻”的事情已經司空見慣。尋常男子為了攀上高枝,或者為了借助外力,將原配夫人掃地出門,敲鑼打鼓迎娶新歡的例子比比皆是。然而,糟糠之妻不下堂,卻依舊是古今皆認可的道德標準。令人無法,亦沒有勇氣去指摘。無論公侯將相,還是帝王之家,都不能將自己的權威,凌駕於其上。

    而國公之女不可為妾,則更是高明。既讓符老狼感覺到了尊重,又令其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哪怕明知道這個時代,男人除了妻子之外還可以再娶平妻,也沒有臉面再把聯姻的提議端到檯面上來。

    “君貴可以為將,亦可以為相!”對於自己欣賞的年青人,鄭仁誨總是不在乎多誇獎幾句。更何況剛才郭榮的回答,無意間將郭氏內部迄今為止最嚴重的危機,大幅度地拖後,甚至化解於無形。

    這回,郭榮總算及時接上了話頭,“世伯,父親,你們兩個這是在幹什麼?好端端的,怎麼突然沒完沒了誇起孩兒來了?”

    “哈哈,該誇,該誇,比起我家君貴,其他幾家之子,皆豬犬爾!”郭威沒勇氣將自己先前的擔憂說給義子聽,撫摸自己漸漸隆起的油肚兒,微笑點頭。

    “老夫跟令尊先前覺得符老狼不好得罪,所以琢磨著是否讓你硬著頭皮將她的女兒娶了。”鄭仁誨臉比郭威大,迅速編造了一個恰當的理由。“沒想到你如此輕鬆地,就解決了一樁麻煩事情,並且能夠讓符老狼無話可說。”

    “晚輩不敢居功,晚輩之所以敢直著腰桿子說話,全賴義父有足夠的實力,還有世伯的赫赫威名!”柴榮微微一笑,巧妙地回敬。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鄭仁誨老怀大慰,笑得愈發開心。

    知禮儀,有操守,有擔當,還懂得進退,這樣的晚輩,讓誰看在眼裡會不高興?哪怕他剛才那番回應符家的話,並非出自真心,這份應變能力也足以令人拍案叫絕。自己跟他無冤無仇,又何必像王秀峰那樣,處處故意與他為難?

    “君貴無需過謙,為父能積聚起今天的實力,其中也有你一半而功勞!”沒有任何事情,能比一個父親看到自家兒子出息,更令其高興。郭威揉著肚子,大聲補充。“行啦,咱們今天不說這些了。符家的來信,就按君貴說的回复。咱們說自己的事情,今年南下的商隊,可曾平安回返?茶葉、絲麻之類,成色如何?”

    “都回來了,江南雖然也不太平,但商路倒是沒有斷絕。”說到生意上的事情,郭榮更是如數家珍,“汴梁這邊的漆器,木器,在江南銷路都不錯。北地的皮毛,在荊楚更是風靡一時。所以今春入庫的茶葉和絲綢,比去年又多出了兩成。趁著天暖,孩兒準備派人趕緊再往塞外走一趟,如果順利的話,秋天時,咱家就能再多訓練出兩個營的騎兵。”

    騎兵的建制比步兵略小,一營騎兵數量通常為四百,但一營騎兵所需要的戰馬和挽馬加起來,卻要高達一千兩百出頭。否則,騎兵就光是個不中用的空殼子,根本保證不了任何戰鬥力。

    所以,在中原諸侯的麾下,騎兵絕對是個造價昂貴,訓練和維護奢侈,日常消耗巨大的吞金獸。若非其具備攻擊銳利,移動迅速,威懾距離長遠等諸多優點,肯定沒有幾家會願意養。

    可只要把一支規模適當的騎兵隊伍操練成精銳,就等同於拿到一把倚天長劍,上可屠龍,下可斬蛟,天南地北任意馳騁。

    作為身經百戰的老行伍,郭威當然知道騎兵的重要性。聽郭榮說得肯定,立刻就將注意力從錢糧方面,轉到了騎兵的組建和訓練上。“兩個營,是不是太多了些,你有幾分把握?君貴,如果力有不足,少組建一個營也沒關係。李守貞剛剛授首,契丹那邊也是元氣大傷,為父最近兩年應該不會再領兵出征!”

    “不多,不多,我準備組建的是另外一種騎兵,不是原來那種。需要的馬種不需要太優良,精料也無需供應太多!”郭榮點點頭,笑著回應。

    “噢?”鄭仁誨也被勾起了興趣,湊過來,滿臉好奇。

    “說來話長,世伯,阿爺,咱們還是先吃點兒東西,然後再聽孩兒慢慢匯報!”柴榮早就料到兩位老人會對這個話題吸引,又笑了笑,起身去門口催促茶點。

    不多時,親兵們將剛剛煮好的紅豆粳米粥送到。郭榮親手給兩位長輩都盛了大半碗,又命人將剛剛從江南運來的珍稀水果擺了幾樣,一邊請鄭仁誨和郭威二人享用,一邊慢慢吞吞地解釋道: “是孩兒那個三弟,創造出來的新鮮法子,將騎兵當步卒一樣用。或者說就是騎在馬上的步卒。阿爺,您先前您應該在常叔父的營中也見到過,只是在河中沒發生野戰,所以您才未能注意到這種騎兵的優勢所在!”

    “嗯?好像見到過!常克功那廝,總是喜歡藏一手!”郭威皺著眉琢磨,果然從記憶裡,隱隱找到了義子所描述的那種騎兵。但事實也正如義子所說那樣,河中之戰全是城池攻防,騎兵根本沒機會發揮作用,所以他當時只是匆匆掃了兩眼,就忽略了,並未太把這種怪異的騎兵放在心上。

    “這種騎兵,用的都是室韋馬,價錢便宜,負重能力強,跑得雖然慢了些,但是耐得住長途行軍,並且冬天時光吃乾草也不怎麼掉膘!”柴榮豎起一根根手指,挨個數說漠北馬的優點。

    “噢!”郭威放下碗,認真地點頭。

    一匹戰馬的馬料錢,通常都在一名步卒口糧錢的三倍到四倍之上。如果能找到光吃乾草不**料的馬,每年省下的錢糧會是一個非常令人震驚的數字,可以極大減輕糧草供應方面的負擔。

    “戰馬跑得慢,衝擊力就差。但對騎兵的騎術,要求也隨之降低。如果把數以千計的騎兵集中到一處,如步卒那樣手握長矛層層推進。根本不需要衝擊力,光是硬碾,也能把對手碾成齏粉!”柴榮將伸開的手指,又一根根握回,最終握成一個拳頭,輕輕砸了桌案之上。

    “咚!”他沒用太大力氣,卻令郭威和鄭仁誨兩個老行伍,同時將身體後仰。“嘶——”緊跟著,兩位老人,異口同聲倒吸冷氣,臉色瞬間大變,“如此戰術,即便契丹人,也沒使用過?你真的確定其可行?”

    數千名騎兵,手持長矛,由戰馬馱著如牆而進,那場景,簡直可用天河決口來形容。郭威和鄭仁誨兩個都曾經身經百戰,稍微一閉眼,腦海裡就能想像出那種恐怖至極的畫面。然而,以往的經驗又迅速告訴他們,這種騎兵,只能存在於紙面上。現實中,無論訓練和指揮,都難比登天。

    “可行!絕對可行!三弟跟我說起過,他在澤州時的訓練方法和那樣做的理由。趙家二弟前些日子也從滄州寫來了親筆信,對韓重贇麾下的騎兵贊不絕口。”早知道他們會有此一問,郭榮笑了笑,從容給出答案。

    已經成功的先例在,怪不得郭榮信心十足!郭威和鄭仁誨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兒,齊齊笑著點頭,“既然可行,君貴不妨放手一試!”

    “多謝世伯和父親!”柴榮拱手為禮,隨即快速補充,“不光是重新訓練騎兵,步卒,還有一件事,孩兒想告訴世伯和父親知曉。”

    “什麼事情?”

    “但說無妨!”鄭仁誨、郭威兩個,心思全都還都在騎兵上,想都不想,順口回應。

    “孩兒的三弟,最近一段時間在滄州大開殺戒,將地方的豪強,給掃平了大半兒!”柴榮輕輕吸了口氣,笑著補充。

    “殺性的確重了些,和他老子一點兒都不一樣!”郭威知道說的是鄭子明,搖搖頭,回應得漫不經心。

    石重貴當年若不是賞罰不明,有恩無威,也不至於讓杜重威在連番戰敗之後依舊繼續擔任主帥,進而率領傾國之兵投降契丹。鄭子明既然是石重貴的兒子石延寶,想必經歷了家國之變後,痛定思痛,所以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

    不過沒關係,幾個地方上的土豪而已,郭家扛得住。就沖他給君貴提供了訓練步卒和騎兵的經驗,這筆買賣幾不虧本。

    “滄州那地方,處於漢遼交界處,的確也需要霹靂手段,才能迅速壓服當地豪強!”鄭仁誨的想法,和郭威差不太多,都沒把地方上那些土豪當一回事兒。

    且不說鄭子明的前朝皇子身份,就憑他是郭榮的義弟,幾個土豪就活該倒霉。這年頭,打狗都得看主人。郭榮的義弟,總麼著也算是郭家的附庸。那些私鹽販子仗著背影有人撐腰,就敢公然行刺於他,郭家如果不立刻打回去,豈不是自暴性子軟弱,今後被人得寸進尺?

    然而,郭榮接下來的話,卻讓兩個老前輩驚了個目瞪口呆。“世伯,父親,孩兒以為,三弟所為,既不是為了立威,也不是為了自污。就像當初他在李家寨訓練士卒一樣,他在嘗試一種新的富國強兵之道。先把地方上盤根錯節的勢力掃蕩乾淨,然後白紙上才好潑墨。所以,孩兒最近準備隨著商隊,親自去滄州看上一眼。這個想法有些倉促,還請世伯和父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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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求索(一)

    滄州,防禦使衙門。

    鄭子明坐在後花園裡的一個涼亭中,將擺在石頭桌案上的公文,挨份瀏覽批閱。

    桌案的公文堆得很高,他忙碌了一早晨,也不見降低多少。而花園通往前堂的小徑上,李順兒又捧著另外一摞高到他自己鼻子尖處的公文,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

    鄭子明被李順兒而腳步聲驚動,回過頭,啞著嗓子大喊大叫,“不干了,不干了,再這樣幹下去,老子肯定得吐血!”

    桌案的另外一端擺著茶壺和茶盞,但水早已涼透。整整一個早晨,他根本就沒顧得上喝上半口。上下嘴唇都乾得起了皮,看上去就像兩條曬乾了的蝦米。

    李順兒的形象,也不比他好到哪兒去。雖然穿著司田參軍的絲綢袍服,衣袖、前大襟等處,卻是墨跡斑斑。為了跑動方便,袍子下擺,也被此人高高地撩起來,系在腰間,露出一條退了色的鼻犢短褲,和兩條汗淋淋的小腿。

    見鄭子明嫌棄自己拿來的公文太多,李順立刻咧著嘴喊起了冤枉:“大人,真的不多!屬下已經盡力把能處理的,都連夜處理完了。但馬上夏糧就要入倉,緊挨著運河那邊,還有大量無主之田沒有丈量分配完畢,如果再不抓點兒緊……”

    “行了,行了,你放在桌子邊上就行了。別表功,表了功也沒賞錢!”鄭子明沒耐心聽他訴苦,皺著眉頭打斷。

    “唉,唉!”司田參軍李順兒沒口子答應著,將懷裡的公文放在了桌案另外一角。隨即,毫不客氣地從桌案上抓起一盞冷茶,“咕咚咕咚”倒進了自己的喉嚨裡。

    “沐猴而冠!”見他改不了粗胚模樣,鄭子明撇著嘴數落了一句。然後也給自己倒了一碗冷茶,一邊喝,一邊繼續翻動下一份公文。

    李順兒不敢打擾他,卻又不願意離開。像只看家狗一樣,眼巴巴地等在桌案旁,不停地喘粗氣,“呼哧,呼哧,呼哧……”

    “有話就說,別裝模做樣!”鄭子明立刻猜到李順兒另有所圖,抬頭白了此人一眼,低聲吩咐。

    “哎,哎!”李順兒再度沒口子答應。隨即,雙手扶住石頭桌案一角兒,可憐巴巴地祈求道:“大人,大人,屬下雖然能識幾個字,但,但讀書真的不多。能,能給大人牽馬墜蹬,已經,已經前世修來的福分。如今,如今做了這司田參軍,正如,正如大人所說,沐,沐那個猴子而冠。所以,所以屬下想……”

    “怎麼,說你兩句,你還有脾氣了!”鄭子明聽得微微一愣,放下正在瀏覽的公文,詫異地說道。“那我給你賠禮好了……”

    說著話,他就準備往起站。登時,把個李順兒嚇得魂飛天外,趕緊撲過去,雙手拉住他的胳膊,“不敢,不敢,大人,小人,小人不是那個意思,真的不是那個意思啊!小人,小人是,是想說,做,做不來這司田參軍。小人,小人還是想去帶兵,哪怕是帶輜重營,都比現在心安啊!”

    “心安,你不是乾得好好的麼?有什麼心裡不踏實的?”沒想到李順兒找自己,居然是為了辭職。鄭子明被弄得滿頭霧水,側頭上下打量著對方,用盡可能柔和的語氣追問。

    雖然根本沒有責備對方的意思,李順兒卻“噗通“一聲跪了下去,雙手摀著臉,低聲哭叫道:“大人,屬下根本沒正經讀過幾天書,識字,識字數量也非常有限。大人把這麼重要的差事交給屬下,屬下最開始喜歡的都睡不著覺。可,可上百萬畝田產,一萬五千多戶人家,還有四千多弟兄的職田,屬下,屬下真的沒本事管得過來。萬一,萬一耽擱了大人的事情,小人就百死莫贖,百死莫贖啊!”

    “就這?瞧你那個出息!”鄭子明恍然大悟,起身挪動雙腿,把李順兒給曬在了一邊,“滾起來!連當官兒都不會,你還能幹得了啥?還不住去買塊豆腐,直接把自己撞死在上面。”

    “屬下,屬下所言,句句,句句發自,發自肺腑!”李順不肯服從命令,抬手抹了下臉上的眼淚和熱汗,抽泣著補充。“屬下,屬下對大人您忠心耿耿。這幾個月來,就,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可,可事情越乾越多,越乾越雜。再這麼下去,肯定會耽誤您的事情。到那時,即便大人您不追究,弟兄,弟兄們也得把我活活用吐沫噴死!”

    “原來你是擔心這個?”鄭子明啞然失笑,“他們憑什麼噴你?他們比你幹得好啊,還是你假公濟私,被他們拿到了把柄?”

    “屬下,屬下如果多拿了半畝地,就天打雷劈!”李順兒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立刻舉起右手,對天發誓!““大人,大人給屬下的賞賜,已經夠屬下吃喝好幾輩子了。家裡,家裡頭還有職田可分,如果屬下再,再不知足,那,那真是良心……”

    “不用發誓,我相信你!況且錄事參軍也不是擺設!”鄭子明擺擺手,笑著打斷。

    滄州位於漢國和遼國的邊界,遠離汴梁。所以身兼了刺史和防禦使的他,可以由著性子放手施為。而通過剷除地方豪強,他又將被豪強們花費了幾代人時間才兼併掉到手的大批良田,重新收歸了“官有”。可以根據自己的設想,分配給麾下將士和沒有任何根基的普通百姓,讓絕大多數人,都跟自己同利同心。

    所以,像最早追隨他的幾名好友和心腹,如陶大春、潘美、郭信、陶勇、李順兒等,都收穫極豐。從李家寨那邊帶過來的弟兄們,也根據功勞大小,官職高低,拿到了一份不薄的職田。多的有上百畝,少的也有幾十畝,每個人都成了富家翁。

    如此一來,短時間內,各級官吏都不會去蓄意貪贓了。至於日後人的貪欲繼續膨脹,那是日後的事情,目前鄭子明還沒功夫考慮那麼長遠。

    不過,凡事有利必有弊。憑藉對豪強們的果斷打擊,鄭子明迅速控制了地方。並且,利用沒收來的土地和錢財,迅速收買到了人心。然而,他手下人才儲備不足了劣勢,也徹底暴露了出來。

    且不說治下幾個縣,至今縣令、縣尉和主簿都湊不齊人,就刺史麾下七參軍,司功、司倉、司戶、司田、司兵、司法、司士,都得用原來的各營指揮使來頂賬,幾個月來,大傢伙兒笑話鬧了一車又一車不說,也個個兒都累得精疲力竭。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0:29
    第五章求索(二)

    “大人,大人待屬下恩,恩同再造,屬下,屬下願意為大人赴湯蹈火。但,但這司田參軍之職,實,實在太重要了。屬下,屬下不敢糊弄大人,所以,所以請大人務必卸了屬下的差事,另,另擇,擇賢能!”聽鄭子明說了一句相信'我相信你'之後,好半晌沒有下文。李順兒偷偷看了看他的臉色,硬著頭皮重申。

    “去做指揮使,你就敢糊弄了?看不出來,你李順還有這麼大膽子!”鄭子明的注意力,迅速從沉思中被扯回,白了李順兒一眼,沉聲反問。

    “不,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屬下不是那個意思!”李順兒頓時又急得滿臉是汗,將手擺得如同風車般,大聲解釋,“屬下是想說,想說帶兵和管事兒不一樣。前,前一種屬下勉強做得,後一種,後一種實在是做不來!做不來呀!”

    “有什麼區別?”鄭子明知道自己手下,很可能不止李順兒一個人想打退堂鼓,其他好幾個趕鴨子上架的指揮使的心思,估計也跟李順兒差不多。笑了笑,側著頭追問。

    “帶,帶兵,可以打,打人。”李順兒也是被逼得沒辦法了,乾脆把心一橫,決定實話實說。“再刺頭兒的傢伙,幾頓軍棍下去,也給打老實了。然後大人要求幹什麼,屬下帶著他們一起幹,只要令行禁止,再處處沖在前邊,就不怕完不成大人交給的任務。可,可當司田參軍,總不能動不動就抄傢伙!”

    “為何不能,誰要是不好好做事,陽奉陰違,你接著打啊!就當是在訓練新兵!”鄭子明聽得莞爾一笑,大聲建議。

    ”那,那可不成!”李順嚇得又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拼命擺手,“都,都是斯文人,豈能,豈能像對待大頭兵一樣,說打就打?況且,況且屬下,屬下的確是什麼都不懂,也,也不怪人家不服!”

    “噢,原來如此!”鄭子明聞聽,頓時恍然大悟,用手指關節敲打著石頭桌面,似笑非笑。

    眼下刺史衙門裡頭,各個關鍵職位雖然都換上了自家弟兄。可底下乾活的小吏,大部分卻依舊是原班人馬,即便零星有幾個從外邊招募來的新鮮血液,也都是些金貴的讀書郎君,與李順等大頭兵們,彼此之間存在著一道天然的鴻溝。

    所以李順兒等人剛剛上任之初還好,地方上的小吏和外邊來的讀書人彼此之間還未混熟,對頂頭上司的情況也不太了解,一時半會兒,誰也不敢起什麼歪心思。但是,隨著時間推移,李順兒等人的本事和脾氣秉性被下屬們摸透了,來自當地的小吏和來自外邊的小吏也混了個臉熟,讀書人們就開始抱起了團兒,想方設法一道糊弄起了李順兒這種“粗胚”!

    而李順本人,偏偏又出身甚為寒微,骨子里至今存著一絲自卑。總覺讀書郎們理所當然就高人一等,被手下的小吏們聯合起來一擠兌,頓時就自慚形穢。乾脆起了讓賢的心思,主動要求交卸掉職務,回到軍營去帶兵。

    “大人……?”見鄭子明又半晌不說一個字,只是不停地敲打石頭桌面兒,李順兒揚起腦袋,低聲呼喚。

    “你先別忙著請辭,我教你一個絕招!”鄭子明抬起被桌面硌紅了的手指,放在嘴邊兒吹了一下,緩緩說道。“還記得咱們當初如何訓練新兵麼?如果有人聽到號令卻不肯服從,站在原地跟你唧唧歪歪,該怎麼辦?”

    “第一次打軍棍十下。第二次,吊起來抽。”這個問題實在太簡單了,李順兒想都不用想,就大聲回答。“如果屢教不改,要么趕他走,要么直接上報明法參軍,把他當眾給宰了!”

    “回去後把每天要做的事情,分成幾塊,交給不同的人去執行。”鄭子明點點頭,臉上的笑容,再度一點點變冷,“如果有誰推三阻四,你別管他說的有沒有道理,直接拖出去打軍棍。如果有人陽奉陰違,表面上接了令,到時間卻做不好。也甭管他有什麼理由,同樣是軍棍伺候。記住,這裡是滄州,位於漢遼兩國邊界,隨時都可能打仗。刺史和防禦使都不分家,你這個司田參軍,也沒必要跟手下人講究什麼斯文!”

    “這——”李順長跪於地,上半截兒身體僵直,目瞪口呆。

    打手下那些小吏的軍棍!此事,他先前想都沒敢想過。雖然每天都被這幫傢伙氣得****。可人家都是學富五車、六車的主兒,身上的氣運有文曲星加持,自己不過是個小廝出身的大頭兵……

    “打,打出事情來,我替你擔著!”彷彿猜到了李順兒心中所想,鄭子明彎腰握住他的手臂,用力上拉,“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要動不動就跪!記住,你現在的職位,是你自己一刀一槍打出來的,不是我賞的。咱們現在這塊地盤上,也灑著你和弟兄們的血。那些沒流過血的人,願意跟咱們一起幹,咱們倒履相迎。不願意幹,咱們也不求著他們。 ”

    “這——”李順兒沒他力氣大,被拖著站直了膝蓋。雙眼中,卻依舊寫滿了迷茫,彷彿自己正在做白日夢一般。

    “鄭某這裡,要求的是他們令行禁止,交代下的任務,就不折不扣地去完成。不是求他們幫忙揚名,也不求他們幫忙做出什麼新花樣來!”鄭子明知道李順兒一時半會兒轉不過彎來,騰出一隻手,笑著按在了此人的肩膀處,“順子,換句簡單點兒的話說,你手下,僱的是一幫幹活的伙計,不是一群大爺。想指點江山請去別處,老子這不需要!順子,我這麼說,你可明白?”

    “明,明白!”彷彿有股熱氣,沿著肩膀一直鑽進了李順心窩。他紅著眼睛,用力點頭,”我這就回去抽,屬下這就回去,跟他們好好講講道理。屬下就不信了,伙計還能爬到掌櫃的頭上拉屎!”

    “你這麼理解就對了。去吧,別被那幫人給嚇唬住。在我這兒,能認認真真做事才最為重要。其他什麼都是虛妄!”鄭子明又在李順兒的肩膀上拍了拍,隨手抹去了此人臉上的淚水。

    “屬下告退!”李順兒後退了半步,信心十足地行禮。隨即,轉身而去。

    望著他重新挺直的腰桿,鄭子明在心中默默地給自己打氣兒,“我需要的,是迅速令滄州恢復生機,是糧食、稅金和兵源,不是士林中的口碑!士林裡的口碑再好,擋不住契丹人的鐵蹄,而訓練有素的士卒可以,堅固的城牆和寬闊的護城河也可以。”

    招募訓練士卒需要錢,打造鎧甲兵器需要錢,修築加固城牆需要錢,挖護城河也需要錢。靠抄豪強的家所得來的錢財雖然數量龐大,但是,如果收不上足夠的賦稅,防禦使衙門早晚會坐吃山空。

    想收上足夠的賦稅,就需要有足夠的平民百姓,去種地、開荒、煮鹽、做買賣。只有百姓手裡存了富裕的錢糧,官府的倉庫才能充盈。而豪強之家的奴僕提供不了這些,眼高於頂的讀書種子們,也提供不了這些。雖然一個國家若想繁榮昌盛,讀書人不可或缺。但那是以後,不是眼下。眼下,鄭子明寧願把整個滄州,變成只有將士和平民。

    不知不覺,他又陷入了沉思當中。對現實和認識,和對未來的規劃,也愈發地清晰。滄州東臨大海,西靠運河,多水,少山,地勢平坦。天生就是一個糧倉和鹽倉。只要能阻止契丹人的搶劫和城狐社鼠的過度盤剝,這片土地就會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

    而他需要做的,就是摸索出一系列行之有效的辦法,訓練士兵,治理這片土地。外拒強敵,內削城狐社鼠。不管這些辦法歷史上別人用過沒用過,也不管這種辦法是來自塞外還是江南。

    如今,訓練新軍的事情,在柴榮的大力支持下,他已經摸索出了一點門道。但如何治理地方,他卻依舊在摸索當中,並且不知道是否還能得到大哥柴榮的全力支持。

    “累迷糊了吧!活該!”潘美抱著一大摞公文,快步走入。看到鄭子明端著碗早已冷掉的茶水,兩眼僵直,忍不住出言低聲數落,“誰叫你殺人殺得那麼狠呢,現在知道後果了吧!手頭沒人才人可用,只能自己事必躬親!然後就像先蜀丞相諸葛亮那樣,把自己活活累死!”

    “我當初不痛下殺手,可能死得更快!”鄭子明迅速掃了他一眼,笑著搖頭,“只會為虎作倀的東西,算哪門子人才?從李克用到劉知遠,契丹國越打越強,咱們卻越來越弱。恐怕不只是武人誤國之故。既然原來的路子根本走不通,就只能換一條路走。也許……”

    “行,你本事大,你高瞻遠矚!”潘美將手中的公文朝石頭桌案上一丟,滿臉不服不忿,“你比幾代明君名相,都有本事!可你想好了,這得激怒多少人沒有?他們,可不只是一群地方上的土豪!”

    “道之所在!”鄭子明微微一笑,年青的臉上寫滿了堅定。“雖千萬人吾往矣!”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0:32
    第五章求索(三)

    “你……”饒是預先已經猜到一二,潘美依舊被鄭子明的想法給嚇了一哆嗦。愣愣半晌,才咬著牙補充道:“你早晚會死無葬身之地!”

    “怕了?”鄭子明眉頭一挑,衝著他微微冷笑。

    潘美比鄭子明還小兩歲,豈能受得瞭如此被人鄙視。立刻撇了撇嘴,滿臉傲然地回應道:“怕?怕個球!大不了老子把這條命賠進去。好歹也是人死留名!”

    說罷,他又迅速意識到了自己中計。於是乎,又撇了撇嘴,大聲補充,“你也不用跟我使什麼激將法!潘某既然答應輔佐你,就不會半途而廢。有那功夫,你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才能應付眼前這道難關。”

    “讓范長史發個文告,張榜募賢。不求學富五車,能讀書寫字就行!”鄭子明笑了笑,迅速給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

    “異想天開,真正的賢才,怎麼可能理睬你的榜文?”潘美又是微微一愣,瞪圓了眼睛問道。

    “不需要賢才,只需要能寫會算,並且肯認真做事的就行。巴掌大塊地盤,要那麼多賢才做甚?”鄭子明搖搖頭,笑著反問。

    “你,你,你這是要以治兵之道治理地方?”潘美的眼睛瞬間又瞪大了一倍,兩隻烏溜溜的黑眼珠差一點就跳出眼眶之外。“這,這怎麼可能成事?”

    “不試試怎麼知道。反正即便不成,結果也不會比眼下更差!”鄭子明用力在桌案上拍了一下,回答得斬釘截鐵。

    對啊,已經差到如此地步了,還有什麼可畏懼的?潘美的眼神瞬間大亮,隨即,臉上湧起了一團驕傲的笑容。

    作為鄭子明的軍師和好友,他於最近這些天裡,也在苦心孤詣替滄州軍謀劃著未來。但是,無論他如何輾轉反側,都始終看不到太多的光明。

    而今天鄭子明的話,無疑令人眼前瞬間一亮。雖然依舊看不見未來在哪兒,但至少,潘美知道了該從哪裡著手。

    既然得不到士紳豪強們的支持,就不要他們的支持也罷。反正過去那些得到士紳豪強支持者,也沒能擋住契丹人的鐵蹄。

    前人已經走不通的路,後人就沒必要再去重蹈覆轍。換個走法,也許海闊天空。

    眼下滄州最需要的,不是什麼當世大賢,也不是什麼儒林名宿。而是踏踏實實肯幹活的人。能夠將各項政令,不折不扣執行到底的人。只有將內耗降到最小,將空談聲降到最低,大傢伙兒才能以最快速度積聚起力量,才有資格去圖謀將來。

    否則,哪怕鄭子明本人的名聲再好,手底下再'群賢畢致',到最後,也不過是水月鏡花一場。

    少年人腦子裡,比老一輩少了許多經驗世故,同時,也少了許多條條框框。而眼下的滄州刺史衙門,所有核心人物的年齡平均起來還不到二十歲。所以,當鄭子明和潘美商議決定了新的治政方略之後,幾乎沒遇到任何阻力,就被推行了下去。

    最開始,自然磕磕絆絆,甚至讓鄭子明在士林中剛才好轉的了一點兒的風評,又迅速變得漆黑如墨。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刺史衙門的辦事效率,卻一點比一天高了起來。老百姓對官府的觀感,也一天天持續變好。

    特別在夏糧入庫之後,因為不必被鄉紳從中間再剝一層皮,百姓們落在手裡的糧食比往年明顯增多。而府庫裡頭收到的糧食,也比往年上漲了一大截。這令士紳們的話語,變得愈發沒有說服力。而臨近的其他幾家弱小諸侯,通過細作的眼睛看到了滄州的變化之後,也開始對治下的豪強們躍躍欲試。

    “這時候,你就該出去多轉一轉了。讓底下人看看新上任的刺史大人長啥樣?到底是不是每天都要吃活人心肝下酒!”潘美是個非常合格的軍師,當民間的輿論剛剛開始轉向,就立刻提議鄭子明趁機收攏人心。

    鄭子明連續數月來日日與案牘為伴,也覺得甚是無聊。聽潘美說得在理,便命令底下人立刻去安排出巡。

    趙匡胤和韓重贇、楊光義哥幾個,已經離去多時。陶大春、李順兒、陶勇、郭信等人又忙得腳不沾地兒。所以說是出巡,實際上卻只帶了長史范正、司馬潘美兩個,以及一隊親兵同行,規模跟昔日某個公子哥出去踏青彷彿。

    在滄州地方上,鄭子明這個刺史兼節度使的大名,原本可以止小兒夜啼。百姓們早就從士紳宿老嘴裡,聽說了他謀財害命,貪贓枉法,搶男霸女等諸多劣跡,恨不得老天爺打下悶雷將此人活活劈死。

    然而,隨著永業田和桑麻田分到了手,家中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有盼頭,百姓們心中,對鄉紳宿老們的話,就打了個對折。待親眼看到傳說中的凶神惡煞,只是個十七八歲的英俊後生,雖然長得虎背熊腰,卻跟誰說話臉上都帶著笑,頓時,鄉紳宿老們的謊言,便徹底“真相大白”。轉過頭,父老鄉親們紛紛帶著負疚的心情,競相說起刺史大人的好處來。

    潘美通過細作了解到了最新輿論情況,立刻著手安排心腹假扮成販夫走卒,推波助瀾。結果鄭子明才把治下的幾個縣城巡視了一半兒,名聲就已經徹底掉了個。由生吃人心的凶神惡煞,轉瞬變成了樂善好施的善財童子。

    “咱們這樣做,是不是有些過了!”鄭子明對趁機收攏民心的安排沒什麼抗拒,但對於謊言造神,多少卻有些抵觸。趁著混在百姓當中的細作還沒有演砸,小聲向潘美質疑。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潘美心裡,卻有些得意,用馬鞭指著道路兩旁朝著刺史儀仗作揖的百姓們,笑著說道:“只要巡視完了這一圈兒,從今往後,咱們就算徹底在滄州紮下了根。日後即便偶爾犯下一些過錯,也會被父老鄉親們當成是底下人背著你幹的壞事兒,與你這個刺史大人沒任何關係。”

    “然後我就可以藉你們的人頭一用!”鄭子明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點評。

    比起做一名諸侯,他發現自己其實更適合做一名將軍。至少,領兵打仗時,心裡頭不用琢磨這些所謂的帝王權謀。

    “如果現在就主動出擊……?”當某種念頭一生,便立刻如春天的野草一樣瘋狂成長。

    剛來滄州時強行收編的團練,已經漸漸與李家寨的精銳融合在一起。手頭的糧草輜重,也不像剛來時那樣捉襟見肘。如果搶在秋收之前,越過漳水,攻擊河間縣城,定然能打當地幽州軍一個措手不及。

    自從春天吃了敗仗之後,幽州軍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動靜了。往年小麥收割前後必然會發生的越界打草谷行為,居然也銷聲匿跡。據鄭子明所掌握的情況,韓匡嗣兄弟,以前可從來沒有如此安生過。連續數月蟄伏不動,萬一其動起來,勢必是傾力一擊。

    易州殘破,搶無可搶。定州防禦使呼延琮,背後有河東節度使劉崇撐腰,輕易招惹不起。祁州和深州的情況跟易州類似,並且其節度使跟韓匡嗣兄弟倆的關係,原本就有些模糊不清。如此,剩下唯一適合幽州軍去搶,並且肯定搶到糧食的地方,便呼之欲出。

    韓氏兄弟如果想要南下搶劫,目標只可能是滄州。剎那間,鄭子明激靈靈打了個冷戰,迅速將手摸向了馬鞍橋下。一雙明亮的眼睛,同時四下張望,彷彿城外的曠野裡,隱藏著數不清的敵軍。

    這些動作,純屬是他作為一名武將感覺到危險之時的本能反應。根本不需要經過大腦的指揮。然而,就在他的手剛剛摸到鋼鞭握柄的剎那,半空中,忽然傳來一串羽箭破空聲,“嗖嗖嗖嗖嗖——”

    緊跟著,數十支破甲錐,就在道路兩旁的民宅院牆後飛了起來。半空中猛地向下一墜,雪亮的箭鋒,直奔他的頭頂和胸口。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0:33
    第五章求索(四)

    “棄馬!”剎那間,鄭子明的汗毛根根倒豎。本能地發出一聲叫喊,脊背和胯骨同時斜向發力,蹬裡藏身。

    “噗噗噗!”羽箭射入肉體的聲音連綿不絕,緊跟著,便是人的慘叫和戰馬的悲鳴,“啊——”“娘咧——”“嗯哼哼哼哼— —”

    “棄馬!取弓箭和兵器,進右側民宅!”搶在坐騎倒下之前,鄭子明單膝墜地,隨即身體向右側快速翻滾,“先進民宅躲避弓箭,然後再想辦法反擊!”

    “棄馬,取弓箭和兵器,進右側民宅!”

    “棄馬,取弓箭和兵器,進右側民宅!”

    “棄馬,取弓箭和兵器,進……”

    四周圍,響起一片低沉的呼應聲。所有沒有當場蒙難的親兵,無論身上有傷沒傷,只要還能爬得起來,全都一邊重複著,一邊果斷朝著官道右側的民宅撤去。

    又一排羽箭凌空飛至,將已經倒地的戰馬,射得渾身上下血光亂冒。然而對於人員的殺傷,卻遠不如上一輪。

    除了重金禮聘來的長史范正之外,鄭子明和他身邊的這群弟兄個個都是戰場上的生存高手。不用通過大腦指示,身體在快速移動過程當中,就會本能地改變方向和高度,忽左忽右,起伏不定,令偷襲者根本沒辦法瞄準。

    而能瞞過滄州軍的哨卡,潛伏到縣城門口行刺的死士,數量也不可能太多。倉促間射出的羽箭,也做不到覆蓋整個區域。於是乎,刺客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鄭子明將一位老儒夾在腋窩之下,連續幾個翻滾便不見了踪影。

    “娘咧——”

    “有刺客——”

    “快跑啊!”

    “別殺我,別殺我!”

    “饒命——”

    “……”

    到了此時,擁擠在城門附近打算一睹防禦使大人真容的眾多百姓,才終於從震驚中緩過了神。嘴裡發出一連串含糊不清的慘叫,撒腿就跑。

    “殺鄭子明!”“殺鄭子明!”“殺鄭子明,為民除害!”刺客們連續兩輪冷箭未能建功,也都紅了眼。一邊奮力朝鄭子明等人先前消失的位置匯聚,一邊舉起鋼刀朝著周圍的無辜百姓亂砍。

    。“啊——”“饒命——!”“好漢爺爺饒命!”看熱鬧的百姓們,哪裡是這群凶神惡煞的對手?轉眼間,就被殺了個血流成河。有的人跪地求饒,被沖過來的刺客毫不猶豫殺死。有的人慌不擇路,掉頭逃命,被刺客們像趕羊一樣,趕向了官道右邊的民宅。

    鄭子明的親兵手裡也有弓箭,躲在民宅的院牆後負隅頑抗,會給刺客們造成極大的麻煩。所以,缺乏攻堅器械的刺客們,果斷選擇了驅趕百姓為先鋒。

    對於他們來說,滄州的百姓都是工具,死掉多少都無所謂。而對於鄭子明這個滄州防禦使來說,放箭誤傷了百姓,就等同於蓄意謀殺自己治下子民。

    這一招果然有效,幾名滄州親兵從低矮的院牆後引弓待發,卻因為顧忌誤殺百姓,又重新鬆開了弓弦。另外幾名滄州親兵,好不容易瞄準了目標,羽箭在飛行過程中,卻被慌不擇路的百姓擋了個正著,除了淒厲的慘叫生之外,一無所獲。

    “鄭子明在此,有種就放馬過來!”眼看著百姓們已經與院牆近在咫尺,一個四敞大開的門洞口,忽然閃出了鄭子明的面孔。只見他,猛地揮了一下右臂。半截土磚掛著風聲騰空而起,越過四五名無辜百姓,將躲在後面的一個刺客,砸了個滿臉開花。

    “鄭子明在這——” “殺鄭子明!”“殺鄭子明!”“殺鄭子明,為民除害!”眾刺客頓時又找到了暗殺目標,丟開百姓,一擁而上。

    迎接他們的,是兩扇老榆木門板。又厚又重,將沖在最前面的兩名刺客砸了個四腳朝天。待其餘刺客撞開門板,再衝進院子內,鄭子明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只留下了幾塊剛剛從院牆上掰下來的土坯,和一根折斷的門閂。

    “在那兒,在那,姓鄭的在那兒!”院子外,又響起了興奮的叫喊。卻是沒來得及沖入門內的那些刺客,看到了鄭子明敏捷的身影。

    刺客頭目聞聽,頓時信心又起。轉身衝出院子外,帶隊朝著同夥指點的方向猛追。幾塊土磚接連飛至,將他身邊的同夥放倒了兩三個。潘美、鄭子明、還有另外幾名親兵,身影在不遠處的院牆上出現,居高臨下,用泥磚瞄著刺客們的腦袋猛拍。

    “放箭,放箭射!射死他們,不要活口!”刺客頭目氣得火冒三丈,揮舞著鋼刀大喊大叫。更多的刺客聚攏上前,開弓放箭。鄭子明和潘美等人迅速翻下院牆,搶在羽箭落下之前,銷聲匿跡。

    “殺鄭子明!”“殺鄭子明!”“殺鄭子明,為民除害!”刺客們在羽箭的掩護下,吶喊著衝進院子,卻再度失去了目標。

    不多時,鄭子明和潘美等人,再度出現於不遠處的房頂,用磚頭和瓦塊,將附近的刺客們砸了個頭破血流。

    眾刺客大怒,聚集到一起彎弓欲射。鄭子明和潘美再度搶先一步消失,令羽箭盡數浪費在了半空當中。

    刺客們繞過屋子,四下搜索。鄭子明和潘美聯袂出現,手頭殘磚爛瓦無窮無盡。待刺客們好不容易又湊出了一隊弓箭手,鄭子明和潘美則果斷撤走,不給他們建功立業之機。

    翻來覆去,雙方來回折騰。短時間內,都拿對方無可奈何。而被刺客們協裹來的百姓,則趁著這個機會,跳牆的跳牆,鑽狗洞的鑽狗洞,搶在刺客頭目反應過來之前,逃了個乾乾淨淨。

    “想個辦法,派人去城裡搬救兵!”沒有了百姓羈絆,鄭子明的應對,立刻從容了許多。帶人佔據了一處高牆大院,一邊彎弓搭箭,隔著牆與幾名刺客對射。一邊壓低聲音,向身側的潘美吩咐。

    “恐怕很難!”潘美舉起一塊剛剛拆下來的門板,替鄭子明擋住迎面射來的羽箭。同時,壓低聲音回應,“這麼長時間,城內連鑼聲都沒響起。肯定是咱們自己的人出了問題。要么群龍無首,要么就是跟刺客之間有了勾結!”

    “誰駐防在城裡? ”鄭子明聽得心裡一驚,眼皮跳了跳,低聲詢問。

    “李方,李進,你們兩個帶人佔據左側那個房梁。潘良,潘奕,你們兩個佔據右側那個。有人靠近,就用冷箭招呼。如果被人盯上,就躲到房梁另外一側,然後換個位置再行反擊。”潘美對自家軍隊的情況,瞭如指掌。一邊指揮弟兄們殺敵,一邊快速回應,“這個縣太小,沒有駐兵。縣尉姓李義山,來自李家寨。是咱們帶過來的老弟兄,原本在李順兒手下做都頭。前一陣子因為腿上受了傷,才退出了行伍!”

    李義山……?鄭子明皺了皺眉,眼前迅速閃過一張憨厚的面孔。對於這個人,他腦子裡也有印象。出身於李家寨的鄉勇,無論是在訓練時和作戰時,都有上佳表現。所以很早就被提拔做了都頭。因傷退役後,被安排的職位,也不算太低。

    這樣的老兄弟,按理說,應該不會輕易背叛才對?怎麼可能事先毫無端倪地,就跟刺客勾結到了一處?如果潘美的判斷屬實的話,刺客的拉攏腐蝕能力也太強了些,簡直令人防不勝防!

    “不會是縣尉背叛,否則,就不該在城門口行刺。而是把咱們先放進城裡,然後甕中捉鱉!”正困惑間,長史范正從隱蔽處鑽了過來,頂著一腦袋乾草沫子,氣喘吁籲地提醒。

    “的確!呼——”鄭子明迅速點頭,然後長長吐出一口氣。

    如果連都頭這一級的老弟兄,都不可相信。他這個防禦使,就做得太失敗了。即便逃過了今天,早晚也會在睡夢中被人將腦袋割走。

    然而,沒等他的出氣聲落下,潘美卻陰沉著臉,給出了更令人絕望的答案。“那就是縣尉被人抓了,或者已經身死!縣城裡的衙役和幫閒,大部分都是當地人。眼下縣令還沒到任,只要有人突然動手殺死縣尉,整個縣衙就徹底癱瘓。”

    “那就想辦法殺出去,擒賊擒王!”鄭子明這回,沒有質疑他的判斷。從院牆後向外快速掃了幾眼,低聲做出決定。

    百姓們除了被刺客砍死砍傷的之外,都已經逃得乾乾淨淨。因此,對手的實力,一望便可清清楚楚。總計應該有百十人出頭,都身穿青衣,做尋常莊戶打扮。然而,他們手裡只制式統一的角弓和橫刀,卻清楚地告訴別人,這是一支軍隊,如假包換。

    “嗖嗖嗖……“幾支羽箭落進院子,冒起滾滾滾青煙。

    “放火,放火燒死他們!”長時間僵持不下,刺客頭目急中生智,居然調動手下嘍囉,向鄭子明等人藏身的位置,展開了火攻。

    天干物燥,正是放火的最好時候。很快,兩間茅草頂的牲口棚子上,就騰起了火光。濃煙捲著紅星,四下蔓延,將院子裡的人熏得無法正常呼吸,咳嗽聲不斷,眼淚滾滾。

    “他奶奶的,遇到殺人的行家了!李方,李進,你們倆保護大人突圍。”潘美的臉色,瞬間大變。用門板擋著身體平移數步,就準備帶頭衝出院子外,與刺客拼個魚死網破,“其餘人,跟我殺出去引開刺客。大夥不要進縣城,咱們去二十里外的趙家莊匯合! ”

    “一起走!”鄭子明伸手拉了一把,卻沒有拉住,眼睜睜地看著潘美高舉著門板,一頭扎向了刺客隊伍。

    “大人快走,別讓潘美白白替你去死!”范正跳起來,用肩膀將鄭子明撞了個趔趄。蒼老的臉上,寫滿了決然。“你不死,大伙的仇早晚能報。你若死了,大夥全都不得善終!”

    “你說什麼?你……”鄭子明踉蹌數步,淚流滿臉。隨即,咬了咬牙,轉身翻過臨近的院牆。

    “我會給你報仇!一定給你報仇!”一邊俯下腰逃命,他一邊不停地用目光朝潘美等人眺望。潘良,潘奕兩個已經倒了下去,全身上下全是刀傷。其餘弟兄以潘美為鋒,組成了一個狹長的三角,在敵軍中左沖右突,所過之處,紅色的煙霧扶搖直上。

    兩名弟兄重傷倒下,隨即,又是兩名。鄭子明的眼淚,不受控制往下淌,雙腿邁動,一邊跑,一邊繼續不停地回頭。

    又有三名弟兄倒下去了,然後,又是兩名。這些弟兄他都非常熟悉,熟悉的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他曾幻想過,帶著他們一道謀取未來。而如今,大夥卻都出師未捷身先死。

    幾朵暗綠色的煙雲,在刺客隊伍的側後方,忽然湧起。夾著風,帶著雷,迅速移動。團團圍在潘美身前的刺客們,猛地一鬆,隨即,慌亂轉動身軀,舉起角弓和橫刀。

    沒等他們準備就位,二十餘匹駿馬,已經呼嘯而至。當先一匹戰馬的鞍子上,有個令鄭子明熟悉且陌生身影,手起刀落,將刺客頭目的腦袋,砍上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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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