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280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2:39
    第八章崢嶸(一)

    “呯!”“呯!”“呯!”三支粗大的弩箭,從戰船上飛出,貼著海面射向三十幾步外的巨鯨。正在追逐魚群的巨鯨雖然毫無防備,龐大的身體卻恰恰來了個高速下潛。弩箭頓時失去了目標,徒勞地在海面上掠出了三道細長細長的白線,最後力道盡失,變成三根漂浮的木桿,隨波起伏。

    “轉舵,轉舵,避開鯨魚剛才出現的位置,把弩箭用繩子拉回來,上弦再射!”鄭子明在甲板上用力揮舞著拳頭,大聲咆哮。原本白皙的胳膊上,佈滿了陽光留下的瘢痕。

    方頭方腦的沙船在舵手側操控下,艱難地旋轉身體。雖然速度極慢,卻依舊將船上的大部分兵卒閃了個東倒西歪。北方人不喜歡玩水,能在河溝裡扑騰幾下的都很少,驟然從陸地走上了甲板,一個個就都變成了軟腳蝦。連站穩都非常困難,更甭提是對著目標射箭揮刀。

    “注意,注意下盤。腳下不要用死力,就像騎馬一樣,顛起來,顛起來。讓你的身體隨著甲板一起動!”潘美兩隻手死死地抓著纜繩,背靠著桅杆,衝著周圍的弟兄大聲提醒。

    理論上,他的話語無懈可擊。然而,兩條正在哆嗦的大腿,卻暴露了他紙上談兵的事實。猛然間一個海浪湧來,沙船劇烈顛簸。剛剛“指導”了別人潘美,像只風箏般被甩到了半空中。全憑著一雙手握得足夠緊,才勉強沒有被丟進滾滾波濤當中。

    “放鬆,腰桿放鬆!別一直繃著,腰桿繃得越緊身體越不靈光。腳趾用力,實在站不穩的,就拿繩子把自己綁在船舷的護欄上。”李順兒穿著一條鼻犢短褲,像猴子般,在甲板上躥來跳去。一邊向周圍的人施以援手,一邊不停地介紹自己的心得。

    與眾人的尷尬情況不同,他從第一次出海時起,就展示出了超強的適應能力。短短幾個時辰之內,便可以在甲板上張開雙臂行走。如今更是奔跑跳躍,與平素在山間趕路沒任何分別。

    “李將軍,拉我,拉我一下!”

    “暈,我頭暈!”

    “給我,給我一根繩子,快,快給我一根繩子!”

    “救,救命……”

    四下里,叫喊聲響成了一片。被鄭子明從滄州軍精挑細選出來的勇士們,慘白著臉,佝僂著腰,不停地向李順兒請求援助。好不容易有了表現機會的李順兒則來者不拒,聽到哪邊的叫喊聲大,就迅速地跑向哪邊,或者將失去平衡的弟兄們挨個扶穩,或者給無處借力的弟兄手中塞上一根纜繩,或者將已經嘴唇發黑的弟兄扶到船舷旁,用繩子捆住腰,讓他們可以放心向水里大吐特吐。

    “這,這就是你的海上奇兵?”一道修長的身影從桅杆頂盤旋而下,像個燕子般落在了鄭子明身邊,笑著質問。

    “師妹,他們以前都住在山里頭,從沒坐過船,也沒像咱們倆那樣,從小就有名師指點打熬筋骨。”鄭子明有些尷尬地接過話頭,壓低的聲音向對方解釋。

    “那他們至少應該管得住自己的嘴巴!”女子朝周圍看了看,輕輕搖頭。

    她的聲音不高,卻令周圍的喧囂迅速低落了下去。東倒西歪的勇士們咬緊牙關,卯足全身的力氣,跟起伏的甲板“搏鬥”到底。誰也不願意,被自家主帥的大夫人看輕了去。

    大夫人常氏出身太原常家,乃為節度使常思的掌上明珠。三夫人呼延氏,則是現金定州防禦使呼延琮的女兒,呼延琮欠了咱們大帥的人情債太多,實在沒法還,所以才把女兒強塞了過來。只有二夫人春妹子,是咱們定州陶家莊人,跟大帥一起流過血,親手替大夥裹夠傷。

    雖然三位夫人,還都沒跟鄭子明成親。但弟兄們心中,卻早已將她們偷偷排好了序。尊敬程度,大抵與其娘家實力相當。而親近程度,則恰恰與此相反。

    “鯨魚,鯨魚,那頭鯨魚又出來噴水了!左側,左側前方二十五步遠位置。小心,在他身邊還有一頭更大的。”幾根桅杆之間的纜繩上,陶大春如同海鷗般肆意穿梭,將剛剛看到的情況迅速朝全船通報。

    船上的尷尬氣氛,迅速被驚喜取代。眾勇士搖搖晃晃地跑向弩車,齊心協力推動絞盤,將雙弦床弩以最可能快的速度張開。將剛剛由水手收回來的弩箭,再度裝填到擊發位置。

    “檢查繩索!”“檢查繩索!”“檢查繩索!”三名弩長按照鄭子明預先制定出來的射擊規範,扯開嗓子大聲招呼。

    “是!”裝填手大聲答應著俯下身子,仔細查驗系在弩槍尾部的粗繩。隨即,又迅速將身體站直,朝著弩長高高地舉起胳膊。

    “瞄準!“”瞄準!”“瞄準!”三名弩長再度扯開嗓子,將射擊規範按照要求逐步推行。

    射擊手豎起右手大拇指,對準弩槍的頂端。左手弩車上的調節柄,努力將右手拇指、槍鋒和一頭鯨魚的脊背,用目光連成一條直線。

    船身猛地晃了晃,他們踉蹌著栽倒。然後又很快爬起來,雙腿盤住固定弩車的木樁,右手再度豎起拇指,左手繼續將調節柄快速搖動。

    笨重的弩車,一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一邊緩慢地改變方向和傾角。腳下的甲板不停地晃動,身邊的弩槍也不停地上下左右搖擺,終於,槍鋒再一次艱難地對正了目標所在區域,射手鬆開搖柄,迅速將左臂舉過了頭頂。

    “弩車準備完畢,請舵手穩住戰船!”弩長果斷轉身,將一面紅色的三角旗舉過頭頂,朝著舵艙和桅杆位置來回搖動。

    方頭方腦的沙船猛地一頓,在重金禮聘來的舵手和操帆手們齊心協力操作下,艱難地壓住了波濤。高舉在半空中的紅色三角旗迅速揮落,興奮的喊聲隨即高高地響起,瞬間穿破雲霄。“放!”“放!”“放!”

    弩車又是微微一顫,卻沒有弩箭脫弦而出。三名射擊手又開始來回調整弩槍,盡力將槍鋒與目標之間那道無形的線拉直,拉直。趕在下一個船身起伏的瞬間,他們猛地將右手向前一推。

    “咔嚓——”固定甲板上的擊發柄水平旋轉了半個圈子,觸動弩車下方的扳機,聲音微不可聞。隨即,清脆的收弦聲相繼響起,“呯!”“呯”“呯”

    三支弩槍如同蛟龍般飛出,貼著水面撲向目標。正在換氣的鯨魚猛地打了個哆嗦,背脊,尾部和頭部,冒出三道耀眼的紅。

    “射中了!”“射中了!”“射中了!”甲板上的旱鴨子們,瞬間忘記了恐懼,舉起手臂,大聲歡呼。

    射中了一頭鯨魚!大傢伙終於又射中了一頭鯨魚,出海的任務完成,今晚就又可以上岸休息了。岸上有結實的房屋,乾燥的床榻,還有金黃色的小米飯和流著油的豬肉塊。雖然豬肉遠不如羊肉好吃,但在連續吃了四五天各類魚肉的人眼裡,卻無疑是一等一的美食。(注1)

    “小心,站穩,都站穩,抓緊纜繩,抓緊你們身邊的一切東西!”鄭子明本人,卻沒有跟著大夥一起歡呼慶賀,迅速從身邊抄起一個銅皮喇叭,放在嘴巴大聲招呼。

    話音剛落,腳下的沙船猛地一晃。緊跟著,就像飛一樣朝著大海深處衝去。弩車側面的木柱子上,三根粗大的纜繩,瞬間被拉了個筆直。纜繩的另外一端,則被弩槍牢牢地固定在了巨鯨的身體上,隨著鯨魚的瘋狂游動,不停改變高度和方向。

    “呯!呯!咣當!”甲板上的木桶和雜物,像被施了法術般,來回滾動。臉上喜悅還沒褪盡的勇士們,或者雙手抱著桅杆,或者緊緊扒著船舷,或者拉住纜繩、木樁、護欄等一切可以藉力的東西,牙關緊咬,全身上下的肌肉一並緊繃,避免自己被甩進大海,成為另外一頭鯨魚口中美食。

    “啪——!”“啪——!”被弩箭射中的那頭鯨魚在水面上翻滾,扭動,不停地擊起一道道紅色血浪。周圍的海水,轉眼之間就被染成了紅色,被烈日一照,宛若滾動的紅蓮業火。

    紅色的水面上,笨重的沙船像個破箱子般,被巨鯨拉著左沖右突。一迴向前,一會兒打橫,一會兒又畫了圈子快速撲向沙灘和礁石。

    “哇!”潘美再也顧不得形象,一手抱著桅杆,一手拉著纜繩,蹲在甲板上大吐特吐。鼻涕,眼淚,還有暗黃色的液體,灑得滿身都是

    “呯!”一隻裝滿了珊瑚的木桶,跳起來砸在了右側船舷的護欄上,瞬間碎裂,落了滿甲板的碎瓊亂玉。兩名將身體綁在護欄上的勇士猝不及防,被飛濺的珊瑚和木屑打了個正著,慘叫著翻倒,滿頭是血,生死不知。一道紅色的海浪,躍過船舷拍上甲板,將鯨魚血和人血混在一起,四下流淌。

    陶大春拉著纜繩跳過去,對受傷者施以援手。李順則用一根繩子系在自己的腰間,蹣跚著給潘美送去一個水葫蘆。然而,潘美還沒等將水倒進嘴中,就又被晃了一個跟頭,連人帶葫蘆,摔出了老遠。

    “站穩,站穩,盡量找角落站穩!”鄭子明一隻手攬住臉色煞白的常婉瑩,另外一隻手舉著銅皮喇叭,不停地叫喊。

    從陸地走向海洋,沒有任何捷徑。也沒有任何前任的著述可以藉鑑。他只能跟大夥一道,去摸索,總結,用汗水和血水換取經驗。

    成,則如鯤鵬展翼。敗,則永遠被吞沒於歷史的長河。

    “小寶,小寶,你趕緊下令讓大船靠岸。趕緊下令讓大船往岸上開。海岸不遠,海岸就在咱們身後!”先前還如同孔雀般驕傲的常婉瑩,雙臂緊緊樓主鄭子明的腰,嘴裡不停地發出催促。

    從師父那裡學來的輕身功夫,此刻半點兒都派不上用場。從小被家族長輩教養出來的矜持與斯文,此刻也被周圍無盡的紅色,徹底拖入了海底深淵。這一刻,唯一能讓她感覺放心的存在,只有雙臂間這個魁梧的身軀。

    這具身軀,以前她也曾經偷偷地抱過,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緊,這麼肆無忌憚。

    “好了,在鯨魚的力氣沒有耗盡之前,船隻能任它拖著走。否則,咱們越是急著靠岸,越容易被它拖翻!”感覺到懷中這具身體所發出的顫抖,鄭子明將攬在對方肩膀上的手,又緊了緊,柔聲安慰。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比常婉瑩高出了小半個身子。原本可以抵上他鼻子尖的黑髮,此刻只能勉強挨上他的下頦。雙方之間的關係,也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巨大變化。他無需再藉助她的父輩才能生存,而她,也無須再為了他,強迫自己去面對世間的血雨腥風。

    “你不用怕,有我在!”將頭又低了低,他繼續小聲補充。“我在,在你身邊。”

    這句話,其實沒有任何意義。然而,卻讓懷中的戰栗,迅速平息了下去。抱在腰間的雙臂,變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胸口處,同時有一股濕熱的感覺傳來,濕漉漉地湧遍全身,清晰而又真實。

    “別怕,我在!就在你身邊!咱們以後不會永遠再分開!”鄭子明啞著嗓子補充了一句,像大樹般,將身體站得更穩。

    “嗯!”常婉瑩嘴裡發出一聲低低的回應,不再說任何話,只是用心臟感覺此刻的安寧。

    後悔麼?應該是有一點。早知還會出現另外兩個女人,,當年也許她就不該放對方離開。

    然而,如果不離開,對方就要永遠仰人鼻息。永遠找不到屬於他自己的那片天空,永遠抓不住他自己的命運,永遠不會像現在這樣,在陸地和大海上縱橫來去,自在逍遙!

    半邊海面,已經被鯨魚的血徹底染紅,船隻還在繼續晃動,卻漸漸有了規律,就像在烈火中,翩翩起舞的鳳凰。

    潘美被李順攙扶著,從甲板上爬了起來。用手從自己腳邊掬起紅色的海水,開始清洗身上的污穢。

    兩名受傷的勇士,將各自再度與護欄綁在了一起。臉上的血跡未乾,嘴角卻已經浮現了笑容。

    更多的弟兄們,也從甲板上站了起來。更多勇士,停止了嘔吐,翻滾,用雙手拉住了繩索,用腳趾努力扣住了甲板。

    力氣耗盡的巨鯨,艱難地用尾巴拍起最後一波海浪,然後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噢,噢,噢噢噢噢——”歡呼聲在海面上響起,驚飛一群白色的海鷗。

    沙船上的木帆緩緩轉動,沙船的尾舵落入水面,與木帆一道推著船身調整方向。

    終於,船頭斜斜地指向了遠處的海岸。整個沙船瞬間加速,在紅色的海面上畫出一道白色的尾痕,劈波斬浪,踏上歸途。

    小山一樣大的鯨魚屍體,被船上的繩索拖著,朝岸邊滑行。所過之處,留下一道絢麗的殷紅。

    斜陽迅速落向了岸上的山峰。

    海水和天空,變成了同樣顏色。

    這一刻,殘陽如血。

    注1:在宋朝之前,豬肉都不怎麼入中國人的眼。直到花椒等香料大規模在飲食上應用普及。另外一種說法是蘇東坡改進了豬肉的烹調方法,並且親自推廣豬肉,才使得豬肉大行於世。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2:57
    第八章崢嶸(二)

    暗紅色的殘陽,斜墜於汴梁城頭。

    半邊天空都被陽光點染,晚霞似火。另半邊天空,卻被滾滾濃煙熏成了漆黑一片。乍眼望去,誰也不知道失火的到底是天庭還是人間。

    東南西北所有大門小門全部閉鎖,街道上,除了盔甲鮮明的護聖軍兵卒之外,不見任何行人。偶爾有戰馬從街道中央風馳電掣而過,兵卒們便齊齊將目光轉過去,目光盯緊正在滴血的馬鞍。年青的臉上,寫滿了憐憫與迷茫。

    馬鞍下,正在滴血的,是一顆顆死不瞑目的人頭。有的屬於白髮蒼蒼老者,有的屬於尚未成年的幼兒,還有的,則屬於嬌豔欲滴的美女和婦人。如今,他們都有了同樣一個稱謂,亂黨餘孽!不分男女老幼,捉到之後一概格殺,將頭顱送往皇城門口由三司使郭允明親自驗明正身。

    又有幾匹戰馬如飛而過,這一次,馬背上除了騎手之外,不光有人頭,還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老漢。花白的頭髮像乾草一樣披散於胸前,朱紅色的官袍被刀子割得到處都是窟窿。

    每一處窟窿下,都有殷紅色皮肉像嬰兒嘴巴一樣翻捲而出。殷紅色的血漿,則順著窟窿的邊緣淌出來,走一路淌一路,淅淅瀝瀝。即便傷得如此重,那個老漢居然還沒有陷入昏迷。只要積蓄起一丁點兒力氣,就會猛地將頭抬起來,張開嘴巴仰天發問:“朝堂暗伏武士,都城血流漂杵。劉暠,這就是你當初想看到的麼?你兒子長大了,在宣政殿裡把史弘肇和楊邠的腦袋親手割了下來,把中書省和樞密院的官員殺得人頭滾滾,劉暠,這便是你想要的麼?。如今,再也沒人能篡奪你劉氏江山了!你可滿意了?你可滿意了?”

    “閉嘴!閉嘴!”負責押送老漢與人頭的禁衛頭目怒不可遏,舉起馬鞭,劈頭蓋臉就是一通亂抽,“老匹夫,死到臨頭,居然還想著蠱惑人心。再不閉嘴,老子現在就宰了你!”

    老者的雙腿被繩子與馬鞍捆在了一起,雙手被反剪於身後,既無法招架,也無法閃避。只能將身體佝僂起來,將臉藏於胸前,任由押送者施虐。然而,當押送者剛剛停下鞭子,他卻又不甘心地抬起頭來,繼續大聲質問:“設伏兵當朝謀殺重臣,如此皇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劉暠,你看到了嗎?你現在開心了嗎?”

    回應他的,則是更多的鞭子。抽在破爛不堪的紫袍上,不停地帶起一團團血霧。

    道路兩邊負責防備“亂臣賊子”的護聖軍兵卒們看了,心中覺得好生不忍。然而,他們卻誰也沒勇氣出頭制止押送者的暴行,只能偷偷將臉轉向一邊,趁沒人注意到自己的時候,偷偷地低聲嘆息。

    挨打的老者是先帝留下的五位顧命大人之一,三司使王章。因為以前經常出入內宮,所以很多護聖軍將士在當值的時候都曾經見過他。而此人所大聲質問的劉暠,則是大漢國先帝劉知遠的本名。至於老者口裡的史弘肇、楊邠,則一個為當朝樞密使,一個為當朝宰相,在今天早朝時,被皇帝陛下事先埋伏在宣政殿內的心腹死士擒拿住後,當場斬殺!

    這場龍爭虎鬥到底誰是誰非,底層小兵們弄不清楚。然而,大傢伙兒心裡頭,卻無法不認同三司使王章剛才的話,此番皇帝陛下的作為,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樞密使和宰相被皇帝親手割了腦袋,參加早朝的樞密院和中書省文武官員稀里糊塗也跟著死了一大半兒,皇帝陛下如此玩法,這劉家朝廷徹底關張的日子,還會遠嗎?萬一戰亂又起,別人可以丟掉兵器逃跑,作為皇家禁衛的護聖軍,出路何在?而大夥拼了性命,能搏個封妻蔭子也罷,怕的就是剛剛像王章一樣穿上的官袍,還沒等把手裡的牙笏焐熱,又稀里糊塗步了今天宣政殿上那些文武官員的後塵!

    正憂心忡忡間,眾人耳畔,卻又傳來了一道沙啞的聲音,就像毒蛇吐信般,瞬間令所有聞聽者頭皮為之一木,“住——手!誰讓你們如此對待王大人的?來人,趕緊給王大人鬆綁。他可是郭某的恩公,郭某這些年來,受他老人家提點甚多!”

    “遵,遵命!”先前還凶神惡煞般的押送者,頓時一個個全都變成了軟脊梁狗。跳下坐騎,一邊手忙腳亂地去解王章身上的繩索,一邊滿臉媚笑著補充,“大,大人,卑職知道你想要活的,才,才特意將,將這老,將王老大人給您送了過來。他,他剛才不知好歹,說了許多胡言亂語,卑職實在氣憤不過……”

    “我都聽到了!”郭允明撇了撇嘴,不屑地擺手,“被他罵上幾句,又不會掉肉。鬆綁,趕緊給王大人鬆綁!”

    “這,這就好,就好!”押運者們大聲回應著,加快速度,將王章身上的繩索割斷,然後將其扶下馬背,架起來,送到了郭允明的坐騎前。

    “王大人,下官這廂有禮了!”郭允明輕飄飄地飛身而下,主動向王章抱拳,“下官已經向陛下求了情,可以對王大人既往不咎。只要王大人出面,與蘇大人一道,向天下人指證,史、楊兩位奸佞圖謀不軌在先!”

    “呸!”王章毫不猶豫地抬起頭,吐了郭允明滿臉血水,“豎子,你這話說出來,天下可有人敢信?圖謀不軌,圖謀不軌,若是史弘肇圖謀不軌,陛下和你兩個,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豈有可能活到今天?”

    “呀!”郭允明猝不及防,被吐了個正著。趕緊抬起衣袖,在自己臉上用力擦拭,頃刻間,剛剛經太監幫忙收拾好的妝容,便被抹成了一團狗尾巴花,“你,你這老傢伙怎麼不知道好歹?郭某,郭某是為了報答你昔日提攜之恩,才,才特地幫你找了一條生路。你,你別自己非要往絕路上走!”

    “絕路?”王章看了郭允明一眼,大聲冷笑, “到底是王某往絕路上走,還是你等在往絕路上走?王某今天即便跟著你狼狽為奸,又能多活得了幾天?不過是早走一步而已,好歹能落個心里安寧!”

    “你,你,你休要冥頑不靈!郭,郭某是念在你平素識相的份上,才,才對你網開一面。你,你,你氣死我了。再,再不識相,看我如何炮製你!”郭允明被王章氣得臉色發黑,揮著白嫩的拳頭咬牙跺腳。

    他曾經在王章麾下做事,知道對方性子綿軟,不喜與人衝突。也曾經親眼看到了最近這兩年來,對方如何小心翼翼,從不跟史弘肇等人“同流合污”。所以,他在製定誅殺“奸佞”的方略之時,才特意給此人留了一線生機。以便盡可能地加強本次“鋤奸”行動正義性,為即將討伐郭威的戰爭,製造民心和輿論基礎。誰料想,平素老好人一個似的王章,骨子里居然如此硬氣,寧可被殺,也不肯站出來指證史弘肇等人的罪行!

    彷彿看到了郭允明心中所想,王章忽然搖了搖頭,微笑著說道,“老夫原本是一個庫房小吏,蒙先皇不棄,倚為腹心,是以才平步青雲。先皇生前欲重整九州,老夫為其積攢糧草,竭盡所能。先皇死後不欲大權旁落,老夫便屍位素餐,盡量不對陛下做任何擎肘。而如今,如今陛下與你等自毀干城,自掘墳墓,請恕老夫不敢助紂為虐!”

    “你,你……”郭允明被氣得渾身發抖,乾涸的脂粉,從臉上簌簌而落,“你,你可別忘了,你還有一個女兒!”

    “我的女兒?”王章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對著郭允明怒目而視,“綁**女作為要挾,郭大人,你可越來越爭氣了!我的女兒已經嫁入張家多年,昔日先帝起兵之時,他們夫婦都在汴梁。以契丹人之瘋狂,都沒想過拿她們夫妻為質,郭允明,你就不嫌丟人?”

    “非常之時,必行非常之事!”郭允明見王章果然還惦記著女兒,立刻咬著牙做出決定,“來人,去戶部員外郎張怡肅家,把王,把王大人的女兒,還有他的外孫,外孫女,一併請來。郭某倒是要看看,王大人如何繼續自命清高!”

    “姓郭的,你卑鄙無恥!”王章大驚失色,撲上前,便欲跟郭允明拼命。然而他年紀比對方大了一倍,先前身上又已經多處受傷,手腳遠不及平素利索。剛剛將對方的衣領摞在手裡,腦袋後就狠狠挨了一記,“噗通”一聲,當場暈厥於地。

    “去,去抓這老匹夫的女兒,女婿和外孫!快去,老子就不信,他真的能狠下心來見死不救!”郭允明又羞又恨,手摀著自家被衣領勒紅的脖子,大聲咆哮。

    “是!”其身後的爪牙們答應著,縱馬而去。不多時,卻又訕訕地趕了回來,手裡拎著幾個血肉模糊的人頭,“大,大人,咱們,咱們去晚了一步。王,王老賊的女兒、女婿和外孫,都已經,都已經被別人殺掉了!”

    “啊?誰殺的他們?哪個混蛋下手這麼快?”瞬間失去了要挾王章的人質,郭允明好生憤怒。瞪圓了一雙桃花眼,大聲喝問。

    “是,是開封府尹劉大人!”其麾下爪牙不敢怠慢,將手裡的人頭舉了舉,大聲禀告,“劉大人奉命去抓郭威的家人,誰料郭威的家丁殊死抵抗。劉大人麾下死傷甚鉅,自己肩膀上也挨了一箭。氣惱不過,就下令大開殺戒。剛好王老賊的女兒,就住在郭家隔壁,全家老小,就也被殺紅眼了的兵卒一起給砍了!”

    “該死,該死,劉銖該死!”郭允明不聽則已,一聽,頓時心中方寸大亂。他先前派劉銖帶兵去攻打郭威府邸,曾經特地叮囑過,盡量要將郭威的家眷擒活捉。圖的便是拿郭威的家眷為質,今後不戰而屈人之兵。

    這下好了,劉銖發起瘋來,不管不顧,居然將郭威全家砍殺殆盡。萬一郭家雀兒得到噩耗之後鋌而走險……

    “女兒,阿爺糊塗,拖累了你!”腳下忽然傳來一聲悲號,將郭允明的紛亂的思緒瞬間打斷。顧命大臣,三司使王章坐在血泊之中,抬起手,不停抽他自己的耳光,“阿爺糊塗,早就該勸史老哥起兵,殺了劉承佑這個混賬。阿爺光顧著想那劉暠只剩下一個兒子,卻忘了自己還有一個女兒!”

    “嗚……”街道旁,幾名年青的兵卒側過頭去,手摀自家嘴巴,盡量不讓別人聽見哭聲。

    當兵就難免要殺人,這是他們的職責所在。然而,殺行將就木的老頭子和手無寸鐵的婦孺,卻無論如何都屬於職責之外。更何況,三司使王章是本朝數得著的清官,位居顯職多年家中卻既無美妾名馬又無餘財?

    “誰在哭?來人,把那幾個是非不分的傢伙給我就地處決!”郭允明被隱約的哭聲,攪得心煩意亂。揮舞著嬌嫩的手掌,大聲吩咐。

    哭聲嘎然而止,所有兵卒都將眼睛擦乾,緊咬住牙關,以免遭受池魚之殃。

    就在此時,王章也停止了悲號。顫顫巍巍地爬了起來,手指郭允明,大聲喝到:“姓郭的,休要再牽連他人。今日這汴梁城中,死的人已經足夠多!”

    “罷了,既然老大人說情,就饒過他們這回!”郭允明以為王章已經屈服,頓時喜出望外,朝爪牙們擺擺手,命令他們不必再去找當值兵卒的麻煩。

    誰料,王章接下來的舉動,卻令在場所有人目瞪口呆。只見老計相抬起衣袖,信手擦乾了臉上的血水與淚水,然後衝著郭允明長揖及地,“郭大人,你若是真的還念著老夫往日相待的情分,就把老夫的腦袋砍下來,掛在汴梁東門口。老夫倒是要看看,他日郭威起兵前來報復全家被戮之仇,誰有本事替你等抵擋他的大軍?” (注1)

    注1 :計相,三司使掌管一國錢糧,因此又被稱為計相,財相。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2:59
    第八章崢嶸(三)

    “噗!”手起,刀落,砍飛一顆滿是白髮的頭顱。

    身邊的爪牙迅速遞上一片白絹,郭允明抓過來擦了擦刀刃,隨即將白絹丟在了正在倒下的屍體上。從始至終,每一個動作不帶任何猶豫。

    既然郭威造反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再留下王章,就沒有任何意義。至於先前口口聲聲所說的相待之恩,呵呵,若非郭某人背後還站著一個皇帝,他王章會表現得那麼友善麼?不過是想給他自己留一條退路,虛情假意罷了!

    “去,問問聶文進,為何史弘肇的府邸還沒有攻破?他到底會不會打仗?如果不會,陛下就親自披了鐵甲上前督戰!”對著晚霞檢視了一遍寶刀的刀刃,郭允明繼續吩咐。聲音不大,卻令周圍每一個人都隱隱覺得脊背生寒。

    在此之前,大部分護聖軍將士,都以為郭允明是個賣屁股的兔兒爺。謀略、文才、武藝樣樣稀鬆。而現在,眾人才赫然發現,原來兔兒爺郭允明,殺起人來居然如此乾脆。剛才劈在王章脖子上那一刀,開封府裡的劊子手都未必能做得跟他一樣利落。而殺了人之後還能用白絹抹去刀刃上鮮血的那份從容,更是令許多江洋大盜都望塵莫及。

    幾名心腹爪牙答應著,跳上馬背,揮鞭狂奔。不多時,便將右衛大將軍聶文進本人給叫了過來。雖然此人跟郭允明的品階相同,且手握重兵。卻根本沒膽子託大,隔著老遠,就跳下坐騎,滿臉堆笑地向前者拱手,“允明兄,你怎麼不在皇上身邊護駕,親自前來上陣殺賊了?萬一被流矢所傷,豈不是讓末將百死莫贖?放心,放心,一切盡在掌握。郭、楊兩賊全家已經劉府尹被斬草除根,史賊家中雖然有些冥頑不靈之徒垂死掙扎,也支撐不了太長時間了。放心,用不了天黑,末將就一定會將史賊兩個兒子的首級送到大人面前!”

    “我要他們兩個首級做什麼,我要的是盡快讓陛下安心!史弘肇家的人一刻不殺乾淨,龍武軍就一刻不會安生!”郭允明撇撇嘴,一邊將寶刀入鞘,一邊冷笑著回應,“史賊家中,到底有多少冥頑不靈之徒?你帶著整整一個軍的兵馬,按說光是用腳踩,也早就應該將史府踏平了。怎麼還讓他們支撐到了現在?”

    “這,這不是裡邊還藏著一隊龍武軍麼?今天早晨被劉府尹冒死給騙回去的,郭大人您忘記了?”聶文進臉上一紅,趕緊將頭低下,繼續拱著手解釋,“那隊人馬雖然數量不多,可裡邊個個都是史弘肇親手挑選出來的老兵,又個個願意替史弘肇效死。而史弘肇那賊,又把院牆修得極為結實,咱們,咱們護聖軍雖然人多勢眾,可,可手裡的攻城器械,卻,卻不怎麼湊手!”

    “沒有攻城器械,你不會放火?”郭允明越聽越不耐煩,把眼睛一瞪,大聲質問。

    “放火?”聶文進迅速扭頭朝四下看了看,滿臉震驚。汴梁城裡頭住的百姓,雖然不至於個個都是大富大貴,可這麼多年下來,也有不少人跟文武百官拐著彎沾了親。這一把火點下去,史弘肇的餘孽倒是都解決了。放火的人也徹底成了眾矢之的,文武百官個個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知道聶文進在擔憂著什麼,郭允明將手朝四下里濃煙翻滾處指了指,繼續催促,“都燒了那麼多房子了,還差史弘肇一家?成百上千支火把丟進去,裡邊的人即便個個都是金剛韋陀,也得是燒成一堆骨頭渣滓!”

    “那,那……”晚風已經有些涼了,聶文進的額頭上,卻汗珠滾滾。抬手迅速擦了一把,他壓低了聲音補充,“別處,別處是別處。史府那邊,那邊緊挨著,緊挨著就是太原留守的官邸。雖然,雖然皇叔他老人家已經很久沒回汴梁,可,可……”

    “可什麼?把裡邊的人趕,把裡邊的人請出來,然後立刻放火!”郭允明才不在乎什麼皇叔不皇叔,雖然他很清楚太原留守劉崇的地位,以及此刻河東兵馬的龐大實力。“燒,不要怕波及到左鄰右舍。等滅了史弘肇全家,郭某從國庫撥專款出來替他左鄰右舍重修宅子!”

    “這,多謝郭大人指點,末將這就命人去放火!”聶文進稍作猶豫,旋即躬身領命。太原留守固然權勢熏天,可畢竟遠在河東。而如果他今天膽敢不讓郭允明遂了意,恐怕後者耳旁風一吹,用不了多久,就能令他落到跟史弘肇同樣的下場。

    “你先別忙著走!”郭允明卻又從背後將他叫住,隨手遞過一張名單。“這些,都是平素跟史賊和楊賊沉瀣一氣的。等攻破了史府之後,你順手把他們的家也全都抄了。男人問斬,女眷貶為營妓,家產全部充入國庫!”

    “是,末將遵命!”聶文進大喜,立刻躬下身,滿臉感激地接過名單。

    汴梁城裡的其他官員,可不會都像王章那樣兩袖清風。而按照以往經驗,執行抄家者所撈到的油水至少不會低於四成。雖然要拿出一部分來跟別人分潤,可最後落在自己手裡,畢竟還是大頭。並且被抄家的官員數量越多,執行者所得,也會跟著水漲船高。

    “陛下對得起爾等,爾等也應該對得起陛下!”郭允明毫無還禮的意思,冷著臉,沉聲叮囑,“記住,你,我,還有朝中文武百官,首先是陛下的臣子,其次才是某個人的晚輩,某個人的同僚。如果心裡頭擺不正這個位置,我勸你還是儘早告老還鄉。免得到了最後,平白傷了君臣情分。”

    “是,是,末將明白!”聶文進臉上的驚喜,又迅速變成了畏懼。一邊擦著冷汗,一邊躬身告退。

    郭允明輕輕向外揮了揮春蔥般的手指,然後四下環顧。

    汴梁城內,濃煙滾滾,哭聲震天。夜風夾著哭聲和鮮血的味道,在大街小巷中穿行,每過一處,令人臉色發白,五臟六腑翻滾不休。

    然而此時此刻的郭允明,心中卻覺得無比的快意。倒背起手走在血泊之上,濃煙烈火之間,宛若一頭猛鬼在巡視地獄裡的封邑。

    從小到大,他就未曾從這個世界得到過任何善意。

    當這個世界走向毀滅之時,他也不會憐憫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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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崢嶸(四)

    夕陽不忍看這人間慘劇,終於沉沒於濃煙背後。

    沾著血的官靴,在長街上緩緩而行。每一步踏下,黑暗便更加濃郁一分。,每一步踏下,夜幕就又變厚數層。郭允明一步接著一步向前走去,黑暗如同巨獸般,緊隨其後,將街道和院落一尺接一尺吞噬,最終,將整個汴梁城吞沒進墨一般的長夜當中。

    幾點鬼火,忽然在無邊的黑暗中跳起,隱隱照出半邊宮牆的顏色。飛龍使後贊,帶著十餘個太監打扮的傢伙,幽魂般穿過宮門,在鬼火般的燈籠指引下,小跑著穿過滿是血蹟的長街,在黑暗的最深處,與另外一大團鬼火般的燈籠匯聚在了一起。

    “郭大人,陛下請你立刻回宮!”顧不得將呼吸調整均勻,後贊朝著正在燈籠下檢視人頭的郭允明躬身,大聲宣告。

    “入宮?這麼晚了,敢問陛下宣郭某入宮所為何事?”郭允明輕輕皺了皺眉,在問話中,不著痕跡地將“回”字,替換成了入字。

    剛剛替皇帝誅殺了顧命大臣史弘肇、楊邠、王章,以及三人麾下的一干“黨羽”,將權柄重新收回於劉家,他自問有資格被宣入內宮議事,而不是像原來一樣繼續跟皇帝不清不楚。

    “陛下,陛下……”飛龍使後贊也敏感地意識到“回”和“入”兩個字之間的不同,擦了把臉上的油汗,吞吞吐吐地說道,“陛下,陛下也沒說是什麼事情,想必,想必是見夜色深了,擔心大人的安危吧!”

    “陛下相待之恩,微臣沒齒難忘!”郭允明立刻將面孔轉向皇宮,遙遙行禮。隨即,卻又板起了臉,對著後贊大聲說道:“麻煩後大人去跟陛下匯報,就說微臣正在全城追索史、楊等賊的餘孽,實在無暇分身他顧。若非急事,請容微臣明早在紫宸殿當面奏對。”

    汴梁宮城原本為宣武軍節度使府衙,經歷後梁、後唐和後晉三個朝廷的不斷改建,如今規模已經直追唐代的大明宮。裡邊的許多建築物的格局和名字,也從大明宮原封不動的照搬了過來。

    此刻郭允明口中的紫宸殿,位於文德殿之內,自是尚書、宰相、樞密使等肱骨重臣小範圍跟皇帝商討朝政的地方,俗稱內閣。自唐初時起,凡是可入紫宸殿奏對者,便被稱稱為入閣。只要一隻腳踏入此門,無論年齡大人小,爵位高低,身份都比只能在外朝議事的官員顯赫百倍。

    所以“紫宸殿”這三個字,在落在了後贊耳朵裡的剎那間,就令此人臉上的油汗滾滾如漿。期期艾艾半晌,才硬著頭皮勸道:“這,這不太好吧!陛下,陛下可是拿,拿大人當作腹心。今天被殺掉的這些亂臣賊子雖然罪不容恕,可陛下終究,終究是,終究是一位有道仁君。這會兒,這會兒心裡頭,心裡頭可能,可能有些難過。需要,需要郭大人您當面開解。”

    難得他口齒便給,居然將小皇帝催郭允明回內宮廝混的事情,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令此刻躊躇滿志的郭某人,既滿足了面子,又感覺到了皇帝陛下的迫切需求。於是乎,便又拿起一塊白絹擦了擦手,笑著答應,“也罷,既然陛下宣召,做臣子即便再忙,也不該拖延。你先回去覆命,跟陛下說,微臣隨後就到。”

    “是,謝大人!”後贊行了個禮,滿臉感激地回應。在轉過身的一剎那,臉上的表情卻立刻就變成了輕蔑,'哼,不過是個賣**的,裝什麼裝?還想入閣,奶奶的,即便陛下再不拿名聲當一回事,你也過不了太后那一關!'

    然而蔑視歸蔑視,表面上,他卻沒勇氣對小皇帝的斷袖分桃之癖說三道四。一溜煙地跑回了皇宮,將郭允明即將奉詔的消息向劉承佑當面匯報。

    劉承佑提心吊膽了一整天,此刻正煩躁得難受。聞聽郭允明即將回宮相見,頓時覺得全身上下一片舒爽。重新抖擻起精神,大聲吩咐,“來人,給朕去準備酒宴。朕,朕一會兒,一會兒要跟郭愛卿小酌幾杯,以慶,以慶他為朕斬除奸佞之功!”

    “是! ”太監宮女們早就對劉承佑的個人癖好見怪不怪,紛紛答應著,去御膳房傳令。不一會兒,便將數道冷食和珍貴果蔬,呈入了寢宮當中。

    郭允明也恰恰趕回,故意沒有換掉染滿人血的罩袍和官靴,帶著滿身殺氣朝著劉承佑躬身行禮,“臣,郭允明參見陛下。恭賀陛下剪除奸佞,重塑朝綱!”

    “這,這還不都是愛卿的功勞?”劉承佑絲毫不覺得對方身上的殺氣和血跡礙眼,走上前,一把拉住郭允明的手腕,“咱,咱們之間不用如此客氣。快,你快去換身常服。朕,朕這廂讓人溫了酒等你!”

    “微臣,微臣謝陛下鴻恩!”郭允明再度躬身致謝,藉機不動聲色地掙脫出自己的手腕。

    劉承佑微微皺眉,心中瞬間湧起了幾分失落。然而,他卻很快就將這股情緒壓了下去,張開雙臂將郭允明抱在懷裡,用極低的聲音在對方耳畔催促,“快,愛卿快去換衣服,朕,朕叫人替你準備了一套蘇綢。是江南人進貢給偽唐昏主專用的,尋常市面上根本買不到。你穿上一定,一定比那李璟倜儻許多!”

    “陛下,陛下鴻恩,臣,臣銘刻五內!”郭允明臉色微變,卻不敢再次掙脫。強忍心中厭惡,大聲致謝。

    “都說過了,你我之間,不必客氣!”劉承佑終於心滿意足,鬆開胳膊,笑著吩咐:“來人,帶郭愛卿去更衣。”

    “遵命!”太監們拖長聲音回應,隨即像伺候妃嬪般,將郭允明送進了側殿。小心翼翼

    換掉了全身內外的衣物,然後又小心翼翼地替此人洗手、淨面,梳頭,傅粉,直到從頭到腳打扮一新,才又將其送回了皇帝面前。

    郭允明長得原本就俊俏,燭光下被貢品級的蘇綢一襯,愈發顯得如玉樹臨風。把個劉承佑登時看得眼神發直,腹內百爪撓心,呆愣愣好半晌,才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笑著說道:“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朕,朕先前讀書讀到此處,總覺得古人誇張。如今才知道,古人誠不我欺!” (注1)

    “微臣不才,願為陛下的宋子淵,周公瑾!”郭允明長揖及地,大聲回應。(注2)

    唯恐劉承佑聽不懂,他刻意在宋玉和周瑜兩人的表字之前,加上了姓氏。以期待對方能理解自己從今天起,願意做一個棟樑之臣,而不是后宮玩物的心思。誰料劉承佑的眼神連挪都未曾挪動一下,直勾勾地盯著他露出領口外白皙的脖頸,笑著點頭,“好,好,你想做什麼朕都答應。宋玉和周瑜,哪裡比得上愛卿?來,入座,先跟朕乾了這杯。從今往後,朕與你再也不用看別人的臉色!”

    “謝陛下賜!”郭允明心中嘆了口氣,入座拿起酒盞,一飲而盡。

    “朕,朕今天一直在擔心你,生怕,生怕你不小心出了事。”劉承佑也把手中的酒水喝乾了,一邊繼續痴痴地盯著郭允明的臉,一邊大聲表白。“其實,其實逃走幾個亂臣賊子,朕一點兒都不在乎。史弘肇都被朕親手給宰了,其他人不過是孤魂野鬼,還能翻起什麼風浪來?朕,朕只擔心你一個! ”

    “敢勞陛下掛懷,微臣死罪,死罪!”受不了劉承佑餓狼般的目光,郭允明躬下身,大聲回應。

    “都跟你說過,不要跟朕客氣了!”劉承佑根本沒感覺到郭允明隱藏在話語裡的疏遠之意,或者是感覺到了卻故意置之不理,又抓起一盞酒,笑嘻嘻地走向了後者,“來,第二杯讓朕來餵你。在朕心裡,一萬個亂臣餘孽,都比你不上。”

    “謝陛下,謝陛下器重!”郭允明想要拒絕,卻又怕劉承佑下不了台。硬著頭皮在劉承佑手裡吸了一口,然後大聲提醒,“陛下,臣有一事,還請陛下早做定奪!”

    “什麼事情不能留到明天再說?”劉承佑火熱的心臟,頓時被潑了一瓢冷水。皺緊眉頭,大聲抱怨,“朕都為你擔心一整天了,你就不能讓朕開心一會兒?”

    “微臣知罪,但此事關係到你我生死,所以不得不儘早啟奏!”郭允明心裡打了個哆嗦,趕緊後退半步,躬身謝罪。

    “算了,你說吧!”劉承佑心中頓時又湧起了幾分不忍,擺擺手,氣哼哼地吩咐。“朕什麼時候真的怪罪過你?”

    “謝陛下!”郭允明心中偷偷嘆了口氣,大聲致謝。隨即,站直身體,鄭重補充:“在微臣的原本謀劃中,誅殺史弘肇和楊邠兩賊之後,開封府的人馬應該立刻出動,將郭威的家人全部生擒。以此作為人質要挾郭賊,即便不能令其束手就縛,也可以在兩軍交戰時殺其全家,亂其心神……”

    劉承佑根本聽不懂郭允明在說什麼,只是想早點兒結束這個無聊的話題,擺擺手,大聲打斷:“此事朕已經知道了。劉銖嗜殺成性,朕光想著他跟史弘肇有舊怨,卻忘記了他殺紅了眼睛之後就會不管不顧!如今朕還留他有用,你就不要再怪他了。等日後江山安穩下來,朕,朕肯定會狠狠責罰他一頓,替愛卿出了今天這口惡氣!”

    “微臣,微臣多謝陛下!”郭允明再度偷偷嘆氣,又給劉承佑道過了謝,然後繼續耐著性子補充,“已死之人不能複生,微臣也就不敢再怪罪劉銖無謀了。然家人一死,郭賊便徹底了無牽掛。消息只要傳到鄴都,其必將率領麾下將士鋌而走險!”

    “噢,這個,朕已經按照你的安排,下旨召兩個叔父帶兵入衛。”劉承佑不願意在“無關緊要”的事情多浪費腦子,笑了笑,隨口大聲回應。

    他的兩個叔父,河東節度使劉崇和泰宁軍節度使慕容彥超,都是一等一的良將。麾下兵卒也稱得上是勁旅。如果能奉命入衛,聯手對付郭威,未必就不能將後者一戰成擒。

    然而,前提是,兩位皇叔都肯奉詔。慕容彥超如何反應郭允明不敢推測,但是他卻堅信,劉崇未必肯替小皇帝賣命。首先,此人在劉知遠去世時,就曾經蠢蠢欲動,全憑著史弘肇和郭威兩個的聯手打壓,才勉強偃旗息鼓。其次,從今天聶文進帶兵圍攻史弘肇府邸時,劉崇家中奴僕的反應上看,史、劉兩家的關係,恐怕不只是左鄰右舍那麼簡單。很可能雙方早已在暗中勾結,只是還未來得及將陰謀付諸實施而已。

    “兩位皇叔都是當世名將,如果他們能及時帶兵入衛,定會讓郭賊碰個頭破血流!”好歹做了這麼長時間的官兒,論繞著彎子說話的本事,郭允明可一點兒不比外邊的大臣差。稍作斟酌,便向劉承佑婉轉表達出了自己的擔憂,“然而太原與汴梁之間,還隔著澤潞二州。澤潞節度使常思與郭威兩個相交莫逆,萬一他提兵擋住河東節度使的去路,恐怕太原兵馬,未必能趕在郭賊殺到之前入衛汴梁!”

    “嘶……”聽到此處,小皇帝劉承佑心中的**終於稍稍降了一些溫度,沉吟了片刻,低聲道:“的確,那常思老賊跟郭賊很可能會狼狽為奸。那樣的話,咱們該怎麼辦?你別賣關子,直接給朕出個主意便是!”

    “如今之計,只能先驅虎吞狼!”郭允明早就猜到劉承佑會把事情全推給自己,假裝很為難地思索了片刻,然後緩緩給出了自己早就預備好的答案,“符彥卿前些日子試圖將女兒嫁入郭家,卻被郭威婉拒,心中不可能不覺得屈辱。陛下可以給符彥卿一道聖旨,命其率部剿滅郭賊。只要他肯奉旨,郭賊就會被絆在黃河之北,輕易到不了汴梁!”

    “准奏!准奏!愛卿馬上就可以替朕擬旨。樞密院和中書省的印信,剛剛被收回了放在朕這裡!”劉承佑頓時覺得心裡一鬆,高興地連連揮手。

    “還請陛下也給高行週父子也下一道聖旨,命他們提兵黃河之上,讓郭賊片甲無法渡河!”郭允明拱拱手,繼續大聲補充。

    “准奏!准奏!”劉承佑毫不猶豫,大聲答應。彷彿郭允明才是劉漢江山的主人,自己只是一個正在拼命討好主人的太監。

    “定州防禦使、莫州節度使、瀛洲節度使還有滄州防禦使那邊,也請陛下給他們分別賜一道聖旨,讓他們出兵牽制郭賊側後!”郭允明也不客氣,將準備調動的兵將一一列出。

    “準,準!”劉承佑連連點頭,忽然,卻又瞪圓了眼睛,大聲詢問,“滄州防禦使?愛卿,愛卿可是說那石家無賴子?他,他是郭威老賊一手扶持起來的,豈肯服從朕的調遣?”

    “陛下莫非忘記此子派人在汴樑上下打點的事情了?”郭允明笑容一冷,滿臉惡毒,“臣曾經勸陛下就假裝上了他的當,不再視他為心腹之患。現在,正是陛下將計就計之時。只要聖旨送到了滄州,無論他肯不肯奉詔,郭威都會對他生出防範之心。而他感覺到郭威的猜忌,想必也會給自己留點兒自保的本錢,不肯再出全力替郭賊赴湯蹈火。如此,等同於陛下用一紙詔書,就廢掉了郭賊的一路爪牙。如此一本萬利之事,陛下又何樂而不為之?”

    注1: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此語出自《孟子》。子都是春秋第一美男子,深受鄭莊公寵愛。後世便以子都代指美男。

    注2:宋玉,古代四大美男之一。以文采風流而著稱,在政治方面,其實也很有建樹。曾經勸楚國的國君聯合趙國共同抗擊秦兵。在當時楚國的大臣裡,難得地預見了六國如不聯合,便會相繼覆滅的悲哀前景。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3:01
    第八章崢嶸(五)

    “妙,妙,你真是朕的子房、孔明!”劉承佑哈哈大笑,一個箭步走到郭允明身側,撫摸著此人的脊背誇讚。也不管留侯和武侯,會不會被氣得從地下鑽出來跟自己拼命。

    從小到大,於文治和武功,他都不怎麼上心。唯獨在耍弄權謀方面無師自通。因此跟郭允明兩個,也算是君臣相得。一方只要開了個頭,另外一方立刻就能心有靈犀。

    郭允明被摸得的脊梁骨瞬間又是一僵,但很快就強迫自己放鬆了身體,耐著性子繼續補充道:“劉銖、聶文進兩人固然對陛下忠心,卻都非善戰之將。保大軍節度使張彥超,客省使閻晉卿二人久居行伍,又素有勇名。微臣敢請陛下啟用他們兩個明早出城去招撫左右龍武軍。若能成功,則陛下手中又多一支強兵!”

    這兩句話,不可不謂老成謀國之言。然而劉承佑聽了,眼睛裡卻露出了幾分茫然,“閻晉卿和張彥超?他們兩個很有本事麼?朕怎麼不記得他們做過什麼事情?”

    “張彥超左腿微跛,但馬上騎射功夫一等一。先皇入汴時,曾經果斷帶兵相迎於道。閻晉卿是先皇在渡河時所提拔,去年隨白文珂征討李守貞,夜半遇襲,諸將皆驚慌失措,唯獨他一個人提刀迎戰,當場格殺叛匪二十餘,令大軍轉危為安!”郭允明氣得直想打人,卻只能耐著性子,將張、閻兩位名將的事蹟,仔細說給劉承佑聽。

    “噢,朕想起來了,父皇臨終前提起過他們!”劉承佑沉吟半晌,眼睛裡的迷茫才漸漸消散,隨即微笑著點頭答允,“准奏,愛卿還想推薦誰,就一併說出來。朕全都準了。反正今天殺了那麼多官兒,朕手上此刻有足夠的空缺!”

    “還有郭敬、賈宮、呂參、張良臣、許暠……”既然小皇帝都把話說道瞭如此份上,郭允明也不客氣,將自己看好人選一一列出,“他們以前雖然位卑,卻有一腔報效之心。今日殺賊之時,個個奮不顧身。臣請陛下唯才是用,給他們為國盡忠之機!”

    “準,愛卿推薦的人,朕都信得過!”劉承佑根本拿這些人的名字和麵孔對不上號,卻沒口子答應。反正今日成功剷除“奸佞及其黨羽爪牙”之後,需要提拔起一大批新人來填補空缺。隨便從中拿出幾頂官帽換郭允明輾轉承歡,也算不上奢侈。

    “昔日史弘肇和楊邠兩個狼狽為奸,把持樞密院和中書省,把朝堂弄得烏煙瘴氣。如今奸佞伏誅,還請陛下早日確立樞密使和中書令的人選,也好讓文武百官心安! ”感覺到劉承佑放在自己背上的手越來越不安分,郭允明把心一橫,索性拿自己今夜肯定無法逃避的付出去換取最大的回報。

    “這個……”劉承佑的手頓了頓,遲疑著道:“樞密使之職,當然應該留給兩位皇叔。只要他們肯帶兵入衛,朕就不能將其置於外人之下。至於中書令,愛卿本是最好人選。然愛卿的年紀和資歷,卻稍微差了一些。如果驟然獲此顯職,朕擔心,朕擔心太后,太后和兩位皇叔那邊… …”

    他故意將話說得很慢,以顯示自己的為難。郭允明聽在耳朵裡,不覺心中暗暗生寒。扭過頭,強笑著柔聲打斷,“陛下,微臣何德何能,敢出任中書令之職?蘇尚書乃先帝留給陛下的顧命,又陛下忠心耿耿,他才是中書令的最佳人選。至於微臣,至於微臣,能替陛下出謀劃策,磨墨鋪紙,就已經心滿意足。”

    說著話,眼睛里便隱隱泛起了點點淚光。把個劉承佑看得柔腸寸裂,原本偷偷跟幾個舅舅一起商定下來的章程,立刻盡數拋卻在了九霄雲外。雙手從背後將郭允明抱住,大聲道:“朕,朕只是顧忌著太后和群臣,才,才不敢把你放到火上去烤。你,你,你怎能如此自暴自棄?算了,朕明天就宣旨,以你為中書令。無論誰敢阻撓,朕都絕不低頭!”

    “陛下如此,如此相待,臣,臣粉身碎骨難以為報!”郭允明聽得眼圈一紅,立刻哽咽著搖頭,端的如嬌花寒露,弱柳扶風,“中書令若是不能服眾,臣,臣做了也是有名無實。不如,不如以三司使身份,再兼一個中書舍人。如此,既然過分惹人注目,又能時時跟在陛下身邊,朝夕相對!”

    中書舍人只是五品官,遠低於郭允明現在所任。但中書舍人,日常卻負責起草詔書、參與商議國事,真實權力絲毫不亞於各部尚書。故而求取中書令不成,郭允明立刻退而求其次。只是故意裝出一幅委屈模樣,讓劉承佑不敢再拒絕而已。

    “好,就依你!”見懷中“玉人”如此知道進退,劉承佑果然感動得無以復加。壓根兒就不去想對方的神態是否有偽,果斷點頭答允,“中書舍人,就由你來做!咱們兩個說好了,讓蘇逢吉掛中書令的名,但事實上中書省卻由你說得算。等過上幾年,你的資歷攢夠了,再替朕立上幾件奇功。朕,朕就讓蘇逢吉捲鋪蓋回家,把中書省真真正正交給你!”

    “謝陛下鴻恩!”郭允明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把身體從劉承佑的懷抱中掙脫出來,跪倒俯首。

    劉承佑早已情難自禁,上前一步將其硬生生拖起,手挽著手說道:“你不必謝我。朕能走上皇位,朕能擺脫幾個老賊的欺壓,全靠了你。朕有時自己一個人都會想,如果哪天沒了你,朕該怎麼活?朕,朕有時真的覺得可以不做皇帝,但是不敢設想身邊沒有你的日子!”

    “微臣此生,永遠追隨在陛下身側,生死與共!”郭允明眼裡含著淚,大聲承諾。

    “朕知道,朕就知道你最好。最懂得朕的心思!”聞聽此言,劉承佑心中的**再也抑制不住,乾脆雙手一用力,將郭允明扯進了懷中,用力搓揉。恨不得將其掰開揉碎,與自己合二為一。

    郭允明拒絕不得,索性也放下里心中一切羈絆,揚起紅唇,主動相迎。

    周圍伺候的太監宮女見狀,都識趣的悄然離開。將整個紫宸殿,都留給了熱烈相擁的兩個男人。

    燭影搖紅,夜闌人靜,剎那雨急風驟,誰知落櫻是雄雌?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3:02
    第八章崢嶸(六)

    人逢喜事精神爽。

    第二天一大早,郭允明將頒發給各地節度使和防禦使的詔書一揮而就。隨即交給劉承佑用了皇帝印,又親自拿著從史弘肇和楊邠手裡搶回來的樞密院,中書省的大印蓋在皇帝印之下,交給有司,著令其以最快速度送往相關各處。

    東京汴梁城內昨日被殺得人頭滾滾,在京小吏當中,有不少人遭受了池魚之殃。剩下的即便沒有受到波及,也個個膽戰心驚。因此,這外出傳旨的差事,便成了此刻的最佳避禍方案,幾乎人人爭先恐後地主動請纓。

    唯獨前往滄州傳旨的任務,沒有任何人爭竟。凡是長著眼睛和耳朵的人,誰都知道,那滄州防禦使鄭子明跟逆賊郭威的義子郭榮是拜把子兄弟。替皇帝向他傳旨,命其帶兵抄郭威的後路,純屬自尋死路。恐怕連聖旨都沒機會念完,傳旨欽差就得被鄭子明一刀給砍了腦袋。

    於是乎推來推去,最後這個有死無生的任務,就又被強加在了倒霉蛋王光頭上。誰讓此人上次從滄州返回之後,拿著鄭子明給的好處四下里顯擺呢?這一次,他不去送命,誰去送命?

    那小吏王光也塊滾刀肉,見自己推脫不得,便當場發了誓,願為當朝禰衡,寧罵賊而死,也不會有辱朝廷威儀。隨即,趁著頂頭上司大為感動的時候,又提出推遲一日出發,先回家去,對妻兒做最後的安排。,

    頂頭上司心中有愧,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小吏王光回到家中,二話不說,直接命令妻子、兒子和女婿,將家中細軟和上次從滄州得到的好處,統統裝上了馬車。隨即,把長子王德淵叫入房中,低聲吩咐,“我送你們出城,你立刻帶著你娘和妹子,妹夫們,連夜去鄧州老家避禍。記住,無論最近汴梁這邊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再回來,也不要隨便打聽為父的消息。”

    “阿爺您,您……”王德淵已經隱約聽到了父親領了一件必死的差事,一張口,眼淚先流了滿臉。

    “混賬,哭什麼哭,為父開心還來不及呢!”王光抬起手,先輕輕抽了自家兒子一巴掌,然後壓低了聲音補充,“於今之際,留在汴梁,才是真的找死。遠遠地逃開,反而會找到活路。那鄭子明乃是當今少有的英傑,難為我一個跑腿兒的小吏,他還嫌丟人呢!只有那些沒見識的傢伙,才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那……”王德淵自幼嬌生慣養,見識淺薄。聽父親的話語裡不帶半點兒悲切,頓時就有些迷糊了,瞪圓了一雙淚眼,茫然不知所措。

    “沒什麼那,那,那,照著我說的去做!”王光揉了下兒子的腦袋,繼續低聲補充,“當皇帝的在文德殿內暗伏死士,誅殺樞密使和宰相,這種事情,綠林道上乾了,都是砸鍋散伙的下場,更何況是一國之君?!皇上自己作死,咱們可不奉陪。你老子去滄州投奔鄭子明,他那人手缺,肯定會給我一碗安生飯吃。你拿著咱們家的積蓄,跟你老娘,妹子、妹夫們一道,去鄉下躲著。我估計用不了太久,汴梁城裡就又該換一任皇帝了。等風平浪靜之後,咱們父子再把家搬回來不遲!”

    “是,一切都聽您老安排!”王德淵聽得似懂非懂,擦著眼淚點頭。

    唯恐他年少衝動,小吏王光,少不得又把妻子叫到跟前,將自己的打算和對家人的安排,掰開揉碎講了清楚。隨即,又把女兒、女婿們叫人內堂,挨個叮囑了一番。待眾人都表明了服從安排的態度,才穿好官袍,將家人們全都送出了汴梁。然後返回宅子裡,倒頭就睡。

    同一天裡,也不知道多少明智之人,做出了類似的安排。結果第二天出發時,官道上居然擠滿了裝滿細軟的馬車,從城門口一直到陳橋驛,都堵得寸步難行。

    開封府尹劉銖大急,連忙假藉著捉拿奸佞餘孽的名義,封閉的官道,強令百姓返回汴梁。如此一來,民心更亂,城內城外,哭聲震天。連一些原本沒想到要逃難的,都趕緊跑回家中開始收拾大包小裹,唯恐走得遲了,被劉府尹強拉上朝廷這艘破船。

    好在手裡捧著聖旨,王光自己在出城時,倒沒受到任何刁難。並且得到了開封府差役的重點照顧,穿過摩肩接踵的逃難人流,順順噹噹地就抵達了曹州。

    為了避開可能出現的叛亂大軍,過了曹州之後,他又特地繞了個圈子,走濟州、鄆州,然後才在黃河南岸渡口換了船,直接本對岸的博州而去。

    如此一來雖然多繞了兩三百里路,卻距離東京較近的避開了澶、濮兩州,免得不小心被郭威的兵馬當作朝廷的鷹犬抓了去,稀里糊塗一刀砍下腦袋。

    哪成想,雙腳剛剛踏上北岸沒多遠,還未等他跨上坐騎,耳畔處,忽然響起了一身龍吟般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伴著早秋的寒風,一直鑽進了人的心底。

    “壞了,郭家雀兒居然也他娘的繞路渡河!”剎那間,中書省小吏王光嚇得汗流浹背,本能地轉身跑向渡船。卻看到碼頭上的艄公們,像受驚的螃蟹般,手腳並用將大小船隻撐離了北岸。隨即,將船帆一扯,順著水流如飛而去。任岸邊的渡客喊破嗓子,都堅決不肯回頭。

    “壞了,壞了,壞了,今日過河之前,給菩薩燒的那那柱,肯定是假香!”小吏王光欲哭無淚,一邊在心中抱怨著,一邊以最快的速度,將官袍、聖旨、腰牌,以及一切可能表明身份的東西,丟進了水里。隨即,從地上抓起幾團泥巴,就朝自己的臉上身上亂塗。

    他從汴梁帶來的隨從們,也個個都是人精,不需要吩咐,便自作主張,將兵器、鎧甲等物送了龍王爺。然後朝著自家東主投了一個抱歉的眼神,把頭一低,以最快的速度鑽進了河邊的小樹林兒。

    “你們,你們不要,你們等等我,等等我……”王光攔了一下沒攔住,乾脆自己也棄了馬匹,跌跌撞撞奔向距離最近一處草叢。結果還沒等他把屁股藏起來,兩隊騎兵已經如飛而至,一左一右沿著河岸兜了個大圈子,數息之間,就將四下躲藏逃命的人,給抓回了大半兒!

    “軍爺饒命,軍爺饒命!”王光本人和被抓回來的幾名隨從,以及其他逃難的百姓一道趴在地上,連連叩頭。那群騎兵的頭領,卻對乞憐之聲充耳不聞,又命令麾下弟兄在附近仔細搜了兩圈兒,抓到了更多的可疑人物。然後才將所有抓到的俘虜集中到碼頭上,指著王光等輩的坐騎問道:“這幾匹馬是誰的?你們速速指認。只要指認出馬主,其他人就可以自行離去。本將此番南下只為替郭樞密一家討個公道,絕不牽連無辜!”

    “他們,是他們。戰馬是他們的。啟禀將軍老爺,小人剛剛看到他把一大包東西丟進了河裡!”

    “他,他是帶頭的。剛才小人還看見他往自己身上抹了泥!”

    “他,他,還有他,都是此人的爪牙。小的看見他們幾個一起下的船,走路時還分了先後!”

    “他,他的。將爺,您看,您看這批高頭大馬,怎麼可能是小人這種人能養得起的……”

    沒等騎兵的頭目把話說完,眾俘虜便爭先恐後,把王光和他麾下的爪牙們全給揪了出來。一邊揪,還一邊拳打腳踢,唯恐下手太軟了,讓騎兵們把大夥當成此人的同黨。

    那帶隊的騎兵統領見了,心情大悅。立刻就兌現了承諾,讓其他俘虜自行離開。隨即,將手中的長槍一擺,冷笑著向王光質問:“你,姓氏名誰?是哪個王八蛋的手下?跑到黃河北岸來想跟誰勾結?速速如實招來,別不識相,讓自己再多受幾頓皮肉之苦!”

    “冤枉!”王光聞聽,立刻扯開嗓子喊冤,“將軍,草民冤枉啊。草民王光,乃是鄧州人,世代耕讀傳家。此番是受了滄州刺史帳下長史範文長的邀請,去他那邊見識巨鯤。萬萬沒有想到,才過了黃河就遇到了大軍!”

    這番話,至少有四分屬實,四分有據可查。足以讓尋常武夫短時間內摸不清真偽。誰料帶隊的騎兵頭領聞聽,卻哈哈大笑,擺動騎槍,先將王光給抽了個狗啃屎。然後用槍鋒虛虛地低著他的哽嗓,沉聲斷喝:“給你一次機會,如實坦白。不要再給老子扯謊,否則,老子將爾等全都剁碎了去餵王八!”

    “說!”眾騎兵舉刀圍攏上前,厲聲逼迫。只待自家頭領一聲令下,就將王光的手下隨從剁成肉泥。

    眾隨從哪裡跟陪著王光一起去死,立刻趴在了地上,哭喊著招認:“別殺我,別殺我,我說,我說,我家老爺,這個死胖子是去滄州傳旨的欽差王光。我等都是他的隨從。我等,我等是奉命行事啊,將爺,我等只管沿途保護他,他做什麼,都跟我等無關!”

    “別,別殺我,我不是欽差,我不是欽差!”小吏王光,頓時嚇得魂飛天外。搶在脖子上的槍鋒沒有刺下之前,大聲自辯,“我,我雖然是奉命去滄州傳旨,卻,卻沒打算再回去。我,我跟滄州鄭防禦使是莫逆之交,這次特地藉著替朝廷傳旨的機會前來投奔他,向他告知,告知他朝廷的虛實!”

    也是被逼急了,王光將任何可能救命的稻草都往手裡頭抓。只希望對方能念在鄭子明跟郭威之間的淵源份上,給自己一個分辯的機會。別立刻下手,讓自己死不瞑目。卻萬沒有想到,這幾句話的效果,居然立竿見影。

    馬背上的騎兵將領,毫不猶豫地就撤開了槍鋒。緊跟著,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大聲說道:“你是前來投奔鄭子明的?那正好,他帶著兵馬剛剛抵達博州,此刻就駐紮在城外的山坡上。我帶你過去讓他辯明真偽,如果你敢騙我,高某定然讓你後悔來世上一遭!”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3:05
    第八章崢嶸(七)

    “不敢,不敢,高將軍放心,卑職,卑職真的跟鄭防禦使有交情!”絕處逢生,王光又驚又喜。從地上一個軲轆爬起來,掛在滿臉的鼻涕眼淚大聲保證。

    “哼!”看不起他那幅孬種模樣,高姓騎兵首領撇了撇嘴,轉身離開。兩隊騎兵立刻像火鉗子一樣夾了過來,將王光和他的隨從夾在了中央,像牲口一般驅趕著朝北而行。先前被眾人遺棄在碼頭上的坐騎,此刻反倒成了香餑餑,被卸掉了鞍子,由四名騎兵專門照顧著跟在了所有人的身後。

    好好的一個天子近臣,京城宿吏,混得待遇連匹牲口都趕不上。王光心裡頭,怎麼可能舒坦得了?然而,鬱悶歸鬱悶,他卻不敢把心情擺在臉上。反而更要裝出一幅終於找到了娘家人的模樣,滿臉堆笑地跟押送自己的騎兵套起了近乎,“幾位壯士好生威猛,應該都是郭令公麾下的嫡系虎賁吧?卑職以前替朝廷做事,也曾見過很多精銳。但像幾位這樣,讓人一眼看了就鼓不起勇氣直視的,卻還是頭一回遇到!”

    眾軍漢平素接觸的都是些直心腸,哪曾聽到過如此悅耳的奉承話?頓時一個個臉上就露出了幾分笑意,搖搖頭,七嘴八舌回應道:“咱們只是來替郭令公抱打不平的,可算不得他的嫡系!”

    “咱們是高令公帳下的衙內親軍,往年也是曾經跟契丹人交過手,當然跟你見過的那些樣子貨大不相同!”

    “郭令公麾下,也不全是虎賁。嫡系衙內親軍跟咱們差不多,其他卻未必能跟咱們比肩!”

    “是不是精銳,要拉上戰場才知道,光是擺花架子,是看……”

    正所謂什麼將帶什麼兵,高姓統領盛氣凌人,這些軍漢一個個也自負異常。根本沒把其他吃糧的同行往眼睛裡頭擱。

    王光雖然在中書省小吏裡頭,屬於非常不會做人的一個。但比起這些直心腸的軍漢來,卻要油滑得多。聽對方吹得高興,就又繼續大聲誇道:“這話說得好有道理,汴梁城裡的護聖軍,就全都中看不中用。欺負尋常百姓可以,若是真的跟諸位對上,恐怕十個也打不過一個。”

    “那當然,也不看咱們跟的是誰?護聖軍的主將,給咱家老帥提鞋都不配!”

    “一個打他們十個有些誇口了,但要是列陣而戰,一都破他一營,應該輕鬆!”

    “那些人都是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咱們可是一刀一槍打出來的威名!”

    “他們不出城則已,若是敢出城……”

    眾軍漢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謙虛,繼續得意洋洋地自吹自擂。

    “行了,少說幾句,沒人當你們是啞巴!”帶隊的高姓頭領聽得實在不好意思,猛地回過頭,大聲呵斥,“跟護聖軍比算什麼本事?有種你們去跟滄州軍比,人家成軍滿打滿算都不到兩年,可昨天各部會操之時,在場兵馬,哪支能跟人家比肩?”

    “這……”

    “界……”

    “將軍,咱們,咱們……”

    眾軍漢的面孔,頓時就像被人反复抽了好幾個耳光一樣紅。流著汗水濡囁半晌,卻是誰也沒勇氣替自己尋找任何藉口。

    滄州軍,組建歷史不到兩年,戰兵數量只有三千出頭的滄州軍。在短短幾天之內,就給所有前來給郭威助戰兵馬,都留下的極深的印象。根本不用走上沙場去稱量,只需隨便朝其他任何隊伍旁邊一站,誰強誰弱,就立刻清晰分明。

    甭看自稱跟鄭子明相交莫逆,中書省小吏王光其實心裡頭對滄州軍根本沒任何印象。然而從高姓頭領的話和身邊眾軍漢的反應當中,他卻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即將投奔的新東家,好像實力非同一般。於是乎,稍微安靜了一小會兒,就又趁著高姓將領注意不到自己的時候,低聲跟身邊的軍漢們說道:“會操?你們為什麼要在半路上會操?不是要直接殺進汴梁去,替郭令公討還公道麼?”

    “廢話,這麼多支兵馬來自不同的地方,不會幾次操,做主帥的怎麼可能心裡有底兒?!”

    “咱們又不全都是郭令公的部屬,互相之間不先認一下旗幟,戰場上打起來,怎麼分辨是敵是友?”

    “你當是紙上下棋啊,不會幾次操,就直接把人朝戰場上拉。那不是打仗,是蓄意……”

    眾軍漢剛剛被自家主將落了面子,心情鬱悶,被王光的外行話一鉤,立刻撇這嘴低聲嗆聲。

    “哦,那這麼說,滄州軍在會操的時候,表現非常出色嘍?”王光要的就是這個結果,根本不在乎說話的態度,笑了笑,繼續低聲打探。

    眾軍漢聞聽此言,臉上的憤懣,瞬間又變成了尷尬。一個個猶豫再三,才以極低的聲音回應,“也不能說特別的出色,反正他們,他們跟咱們所有人都不太一樣。好像特別,特別會拉架勢,會站隊形。行進站立,都特別的齊整。再加上以前的那些戰績,大夥,大夥雖然未必服氣,也,也說不出什麼來!”

    “真的要打仗的話,他們未必比咱們就強。但人家的走路、列隊還有進退、變陣,的確乾淨利落。若是戰場上能發揮出出操時六七分本事,尋常隊伍,的確很難擋住其腳步!”

    “人家是個個都當親兵,親兵對待!”有人偷偷朝隊伍最前方的高姓將領看了看,用極低的聲音補充,“我跟你說啊,鄭子明在滄州的那點兒錢糧,估計全花在這三千人上頭了。所以這些人,個個都算得是他的親兵。可這話又說回來了,打仗的是,若是人太少了也不成。就算滄州軍個個以一當十,對方一狠心壓上五六萬大軍來,依舊要把他們碾成肉泥!”

    “噢!”王光點點頭,做恍然大悟狀,“的確,做個防禦使麼,三千兵馬也就夠了。可全國的兵馬若是都這麼練,國庫裡頭就得跑耗子了!幾位壯士剛才說,除了郭令公的兵馬之外,還有許多人帶著兵前來助戰?都是誰啊,他們,他們怎麼,怎麼都不,不把朝廷……”

    “哪裡還有什麼朝廷!”眾軍漢把嘴一撇,又是滿臉冷驁,“連樞密使和宰相,一言不合都要痛下殺手,誰敢還做他劉家的官兒?我說您老啊,這一步是走對了。要是繼續留在汴梁那邊,官做得再大,保不准哪天被小皇帝看不順眼了,就直接“咔嚓”給你一刀,然後再殺了你全家!”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3:06
    第八章崢嶸(八)

    有道是,話糙理不糙。

    幾個軍漢沒讀過書,也不懂什麼政治權謀。卻一針見血地說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如果連樞密使和宰相,都說殺就殺,事先連一點虛假的彈劾、貶謫、判罪過程都不走。這滿朝文武,還有誰人皇帝殺不得?正在替朝廷賣命的人,誰又能保證史弘肇的下場,有朝一日不落在自己頭上?

    的確,史弘肇跋扈,蠻橫,戀權,與楊邠、郭威等人聯手把持朝政。可若不是他們幾個竭盡全力撲滅了叛軍,劉承佑早就成了李守貞的階下囚。如果他們幾個真的想謀反,劉承佑更是早就不知道被殺了多少回。立下了匡扶社稷之功,卻全家被戮,如今郭威起兵向朝廷討要公道,誰敢再效仿當年的史弘肇等人,去硬撼叛軍鋒櫻?

    打勝了,最後死在金鑾殿上,全家都跟著做糊塗鬼。打輸了,免不了死在戰場上,妻兒老小也未必有人照顧。既然如此,大夥有何必去冒那個險?

    既然跟著這樣的皇帝,早晚都落不到好下場,大夥又何必為他效忠?隨便換一個新皇帝上來,也許未必能比劉承佑幹得好許多,但至少不會比他更壞!

    “這,這,多謝幾位軍爺提點!”剎那間,小吏王光心中的輕慢一掃而空,雙手抱拳,朝著說話的軍漢鄭重行禮。

    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終於發現,原來世間不只是自己一個人聰明。自己能看到的,其實絕大多數人都能看得到。只是,每個人的際遇不同,所受到的羈絆也不一樣罷了。

    “你這人,好好說著話,怎麼又做開揖了?”先前說話最多的軍漢對王光一驚一乍的態度大為不解,側了側身子,笑著擺手,“別瞎客氣了,咱們路上無聊,才跟你亂說一通解悶兒。真的若說提點,你投了鄭子明,將來肯定會跟著他飛黃騰達,誰提點誰還不一定呢!”

    “就是,這位大人,將來發達了,一定別忘了照顧我等一二!”

    “苟,苟夠什麼來,反正你們讀書人升官升得快,屆時別忘了我們就……。”

    其餘幾個軍漢,也半開玩笑半當真般說道。

    軍中廝殺漢的想法相對簡單,誰能打能殺,大傢伙兒就佩服誰。鄭子明冬末春初的時候,憑著幾千鄉勇,硬是拖住了一小半兒南下的幽州軍,善戰之名早就傳遍了黃河南北。所以大傢伙兒都佩服他,拿他當作英雄好漢。王光是鄭子明的故交,理所當然就會被大夥高看一眼。

    “勿相忘,勿相忘!”認識到自己並不比別人聰明多少,王光也徹底放下了京官的架子,真心實意跟大夥攀談起來。憑藉官場上翻滾多年曆練出來的本事,很快就跟眾人打成了一片。一邊走,一邊天南海北的閒聊,不知不覺間,聯軍的大營已經近在咫尺。

    “嘶——”饒是心中有所準備,他依舊被自己看到的景象驚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剎那之間,兩腿發軟,心臟如同擂鼓般跳個不停。

    帳篷,綿延不斷的帳篷!背靠著青灰色的城牆,從東側的一座青山,一直到西側的另外一座青山。

    臨時砍伐樹木打造的營牆,像魔鬼的牙齒般,橫亙在天地之間。每隔著一段營牆,便有一桿高聳的大旗,猩紅色的旗面,在陽光下舒展,跳動,宛若一團團憤怒的火焰。

    透過營牆的縫隙,可看到各種各樣的殺人利器。需要用馬車才能拉動的床弩''兩個人就能推著走的雙擎弩,頭上包裹著銅皮的攻城錘,四下里佈滿射擊孔的樓車。還有許多王光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神兵,一排排擺放於營牆與帳篷之間空地上,寒光閃爍。只要有人操作起來,頃刻間就能令對手血流成河。

    “這裡是郭令公的本營,正對著整個行營的大門!”一點也不為王光的表現而感到奇怪,帶隊的高姓將領笑了笑,大聲介紹,“鄭子明的營地在最東面,但是按規矩,咱們得從正面進去。你跟著我走,別亂看亂摸。否則,無論你來找誰,軍法都饒你不過!”

    “是,是!”王光激靈靈又打了個冷戰,連忙將眼睛從攻城利器上挪開。垂下頭,用眼角余光盯著高姓將領的戰馬尾巴,亦步亦趨。

    營地大門口,很快就有人領著兵馬迎上前來,核實大傢伙兒的身份。高姓將領先跟此人對過了口令,然後用最簡短的語言,將王光的來歷和目的做了通報。緊跟著,又在一張桑皮紙上,將後者記錄下來的文字檢查了一遍,鄭重簽字畫押。最後,才終於結束了繁瑣的入營手續,帶著王光等人繼續從營內特意留出來的通道上向東而行。

    沿途中,每走過一段長短不等的距離,就有另外一種相對矮小的柵欄,將營地隔離成段。每一段營地裡所駐紮兵馬,來歷都各不相同。有的營地管理相對鬆散,可以看到軍漢們扛著兵器,在帳篷之間穿來穿去;有的營地管理十分嚴格,除了巡邏隊之外,根本看不到任何活人。還有的營地內,應該正在進行操練,帳篷間的空地上,人頭攢動,將佐們的口令聲此起彼伏。但更多的營地,則徹底空著,只有一桿大纛,聳立於營地前的木牆上,呼呼啦啦,呼呼啦啦,被風吹得一刻都不得安寧。

    “弟兄們都拉出去操練了,營地內太狹窄,根本施展不開!”不想被王光以為自家在虛張聲勢,高姓將領從馬背上回過頭,主動解釋。“這會兒,鄭防禦使估計也未必在他的軍營裡。不過,范長史應該在,你是否真的跟鄭子明有交情,一問便知。”

    “真,如假包換的真! ”王光聞聽,趕緊紅著臉大聲回應。“范長史以前也在汴梁做官,王某跟他多有往來。他,他以前去怡紅院聽曲子……,”

    話說到一半兒,他猛然意識到如今的范正,早已不是當日那個官場上鬱鬱不得志,終日依翠偎紅,放浪形骸的老不修範文長了。已經到了嘴邊上的話,頓時又硬吞了回去。“反正,反正我們交情很深便是。不信您可以親自跟范長史核實。”

    高姓將領,才沒心思去追究這些文人之間的風流韻事,笑了笑,繼續策馬在一座座分營之間穿行。不停地有將領主動上前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停地跟這些人寒暄。看到被夾在騎兵隊列之間的王光,將領們難免心中感覺好奇,總會隨口問上幾句。每當這時,高姓將領就不得不將坐騎停下來,重複自己在碼頭上捉到王光的情景,以及王光自己所匯報的,來軍營的目的。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

    直到將小吏王光煩悶得都快死掉的時候,大夥眼前忽然一亮,有座與先前完全不同的營地,出在在了通道的盡頭。

    同樣是用樹木臨時趕製的營牆,此處卻剝去了樹皮。每一跟木樁都用鋸子鋸成了同樣高矮,彼此之間的縫隙,也大體固定。同樣是厚布做的帳篷,這裡卻橫豎成排,前後左右間隔基本一致,就像一排排正在接受校閱的士兵。同樣的營內通道,一路走來都是用腳踩出,泥濘不堪。而最後這一段兒,卻是表面鋪了石子,兩側灑了白堊粉,像汴梁城內的街道一樣乾淨筆直。

    “這鄭子明,把個營盤扎得像新房一樣,還讓不讓別人過日子了?”高姓將領帶住坐騎,搖著頭自言自語。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嫉妒還是佩服。

    “到了?果然與眾不同!”王光卻瞬間就覺得有了面子,挺直了腰桿,明知故問。

    “到了,你等著,他們營地內規矩大,無論誰通過,都得跟當值的將佐打招呼!”高姓將領回過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大聲吩咐。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王光笑呵呵地點頭,帶著幾分得意耐心等候。沒多久,便看到有一張熟悉的面孔,從營地內大步流星朝著眾人走了過來。

    “李將軍,李將軍,是我,我是王光。您還記得我麼?我來投奔鄭,我對朝廷絕望,特地前來投奔你家大人了!”不待高姓將領出面表面來意,王光自己就跳著腳,揮動著胳膊,跟對方打起了招呼。

    “你是……”正準備跟高姓將領寒暄的李順兒愣了愣,猶豫著道:“你是欽差?”

    “是我,是我,李將軍您果然記得卑職。卑職此番,此番可不是來傳旨的。是專門來找你家大人討個差事做!”王光臉皮微燙,卻依舊熱情地補充。

    “我記得你了,替我家大人出主意向朝廷行賄的那個!”李順終於有了印象,大笑著衝王光揮手,“請您老稍等,軍營中規矩大,我得先按規矩來!”

    說罷,認認真真地又重新向高姓將軍見禮,問候,寒暄。待把所有該走的手續走完了,才將王光接了過去,笑著說道:“我先前還想呢,這回大夥若是能打進汴梁城中,會不會見到你?沒料到你自己跑來了!怎麼,王大人也被劉承佑那廝給寒了心,不再替他賣命了?”

    “不干了,不干了!”知道李順兒讀書少,王光故意裝作非常粗魯的模樣,笑著擺手,“傻子才繼續留在汴樑等死。鄭大人在麼,我有要事需當面禀告!”

    “你來得不巧,我家將軍出去跟柴,跟郭將軍、趙將軍練武了。就在旁邊的山後的一處空地上,我可以帶著你去找他!”自家主公剛一起兵,就有汴樑的官員主動前來投效,李順覺得非常有面子,擺擺手,大笑著回應。

    “那,那就有勞李將軍了!”王光側頭看了高姓將領一眼,帶著幾分得意回應。

    “高將軍若是不忙,不妨一起去!”機靈的李順兒,不想讓高姓將來覺得受冷落,主動向對方發出邀請,“我家將軍說了,無論馬上步下功夫,他最佩服的,只有高將軍您一個。如果能跟您多切磋幾回,一定會受益無窮。”

    “你就長了一張好嘴!”高姓將領聞聽,果然立刻躍躍欲試。“高某對鄭將軍的本事,也是佩服得很。既然有機會當面討教,當然不能錯過!”

    “嘿嘿,嘿嘿,那高將軍您先請。轉過側面那座小山就是,我跟王大人都沒騎馬,在後邊慢慢跟著!”李順兒笑呵呵地行了個禮,大聲補充。

    “那高某就先走一步!”高姓將領手癢難忍,也不跟他客氣,抖動韁繩,快速從側門衝出了軍營。目送他的背影去遠,李順兒一邊走,一邊笑著跟王光說道:“他沒難為你吧?這個小高將軍,可是有名的目中無人。你能落到他手裡,還毫髮無傷,也真是夠不容易。”

    “托,托鄭將軍的福,僥倖沒有挨打!”王光一直懸在嗓子眼兒處的心臟,此刻終於落肚。拱起手,真心實意地回應。“本來以為在劫難逃,好在及時報出了鄭將軍的名字!這位高將軍一聽,就立刻停了手。”

    “你當然,也不看我家將軍是誰!”李順聽了,心裡好生受用。又笑了笑,低聲補充道:“此人是歸德節度使的長子,心腸不壞,就是傲得有些厲害。一直想跟我家將軍在武藝上分出高下來,都較量了好多回了,可每次都沒占到上風!”

    “噢,原來是跟你家將軍惺惺相惜。怪不得他一聽說王某是來投奔鄭將軍,就立刻態度大變。”王光善禱善頌,順著李順兒的口風吹捧。話音落下,心中猛地又是一凜,停住腳步,愕然問道:“你說他是誰的長子,歸德節度使?哪個歸德節度使?”

    李順被他的表現給嚇了一跳,也停住了腳步,愣愣地反問。“當然是歸德節度使高行週了?白馬高行週?除了他,還有哪個做過歸德節度使的人姓高?”

    “啊——”王光像被雷劈了般,站在乾淨整潔的道路上,兩眼發直,鬢角的頭髮上下飄舞。歸德節度使高行週,乃是與郭威、史弘肇、符彥卿等人齊名的老將。小皇帝劉承佑為了牽制符彥卿,才將此人和他的兒子高懷德特地調回了汴梁附近的宋州駐守,一直恩遇有加。然而,就在劉承佑最需要人替朝廷賣命之時,高懷德卻出現在了郭威的大軍當中。如此想來,從博州到東京汴梁,此時此刻,肯阻攔郭威大軍的,還能剩下了誰?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3:07
    第八章崢嶸(九)

    雖然早就料到了劉承佑肯定會眾叛親離,然而當得知歸德軍節度使高行週已經起兵響應郭威,並且將嫡親長子高懷德派到對方帳下做開路先鋒的時候,小吏王光的心裡,依舊感傷莫名。

    他依稀記得自己臨出汴梁之前,朝廷還向定州、瀛州、莫州,以及河北其他各地傳去了聖旨,著令各地手握兵馬大權的諸侯們,從背後出兵牽制郭威。而如今,那些諸侯的將旗,好像也都插到聯軍大營的木牆上了,全天下肯接朝廷聖旨的,還能有誰?

    “怎麼,莫非你跟高懷德的老子有過節,一聽見他的名字就如此沮喪?”見王光突然之間就變得神不守舍,李順愣了愣,遲疑著詢問。

    “啊,沒,沒有!”王光瞬間緩過心神,訕笑著搖頭。“我,我只是沒,沒想到高行周也會起兵而已。他是一鎮節度,我不過是個跑腿兒的小吏,跟他哪可能有什麼過節!”

    “那就好,否則,眼下咱們跟高家算做一夥兒,你想找他們父子的麻煩,可就不容易了!”李順聞聽,心裡也是一陣輕鬆。笑了笑,坦誠地補充。

    總是說別人傲氣,他卻絲毫沒有感覺到,自己此刻說話的態度是何等的無法無天?區區一個尋常小校,談起向一鎮節度使尋仇來,眼睛和話語裡,居然沒有絲毫的畏懼。不願意去找對方的麻煩,居然是因為彼此屬於同一個陣營,而不是彼此之間,實力、地位相差懸殊。

    然而,如此囂張的氣焰,落在王光的眼內,卻令此人愈發堅定的相信,前來投奔滄州軍這步棋,走得是半點兒都沒錯。因此,略作斟酌之後,又低聲說道:“高行週父子肯起兵接應郭樞密,恐怕不單單是出於同情。事成之後,郭樞密恐怕至少得再拿出一個節度使的位置以酬其功。”

    “那是自然,沒好處的事情,這些人怎麼可能會幹?”李順兒對此深表贊同,笑了笑,用力點頭。“什麼瘋豺、老狼、白馬、鷂子,其實都是一路貨色。不過,左右是慷劉家之慨,高行週父子要得再多,總好過領兵擋在咱們的半路上!”

    “那是! ”王光想表達的,卻根本不是李順所說的意思。笑了笑,繼續低聲補充道:“鄭,咱家大人有勇有謀,又跟郭榮將軍是結拜兄弟。此番若是再狠狠打上幾場硬仗,恐怕誰也不能再像上次那樣,對他的功勞視而不見!”

    “應該是吧,一個節度使位置,總是跑不掉的。”李順兒想了想,臉上湧起幾分憧憬,“就不知道是哪一處的節度使了。咱家將軍什麼都好,就是年齡太小,資歷也太淺了。否則,郭令公如果做了皇上,天雄軍節度使的位置就會空出來,屆時……”

    做部將和幕僚的,有誰不希望自家所輔佐的主公平步青雲?因此話裡話外,李順兒從不掩飾自己對前途的渴望。王光聽了,心中頓時又是一熱。剛想再試探幾句,看看自己能不能謀到個好一些的位置,以便將來跟著鄭子明一道雞犬升天。耳畔處,卻忽然傳來一陣雷鳴般的戰鼓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已經開始演武了!”李順立刻從白日夢中驚醒,撒開腿,朝著不遠處的山坡狂奔,“王大人您快點兒,遲了可就沒熱鬧看了。自打到了滄州之後,咱家將軍已經很少再跟別人交手。”

    話音落下,他已經跑出了百步之外。小吏王光見到此景,也只好拖著疲憊的身體,在後邊緊追不捨。

    不多時,二人翻過了山梁。氣喘吁籲挺住腳步,手打涼棚向鼓聲響起處觀望。恰看見,鄭子明和柴榮兩個撥轉了坐騎,面對面再度開始加速前衝。

    “小心,這回我可不會留手!”柴榮身上,再也見不到平素那種文質彬彬模樣。大喝一聲,策馬疾馳。前端包裹著氈子的騎槍穩穩端平,直奔鄭子明的左肩窩。

    氈子上沾滿了白堊粉,只要戳中目標,就會留下一個巨大的白斑。面對面急沖而至的鄭子明,豈肯讓他得手?在千鈞一發之際,猛地一擰腰,讓過“槍鋒”,手中鋼鞭掛著風,狠狠地砸在露在氈子外的槍桿上。

    “呯!”看不出是什麼材料做的槍桿,瞬間被砸成了一個巨大的弧形。緊跟著,又迅速繃直。握在槍桿上的雙手,也被震得青筋亂繃,卻始終沒有放鬆。相反,雙手的主人柴榮猛地一收胳膊,將同樣包裹著氈子的槍纂調轉向前,藉著戰馬的奔行速度狠狠一戳,“著!”

    “想得美!”鄭子明大聲斷喝,調轉鋼鞭,奮力外推。急戳而來的槍纂,被鋼鞭推得猛然一歪,藉著慣性,滑向了他的身後。緊跟著,揮鞭鄭又被掄了起來,凌空橫掃,“趕緊低頭!”

    這一鞭,雖然沒有使上全力,速度卻快得如同閃電。柴榮聞聽,想要撤槍招架已經徹底來不及。只能按照鄭子明的要求,迅速低頭躲閃。包裹著一層氈子的鋼鞭,貼著他的盔纓迅速掠過,隨即,又被鄭子明控制著在半空中游龍般反轉,“嗚”地一聲,砸向了戰馬的護臀。

    “呀!”柴榮沒想到鄭子明一記殺招之後,還緊跟著又來了一記。慌忙將長槍後遞,阻擋鋼鞭的落勢。才將槍纂遞出了一半兒,耳畔只聽見“啪”的一聲,緊跟著,胯下楓露紫猛地向前一躥,悲鳴著落荒而逃。

    “籲,籲——”柴榮大聲喝止,騰出一隻手,試圖安撫戰馬。可憐的楓露紫雖然因為鄭子明在最後關頭手下留情,沒有被砸趴下,但屁股處卻痛得發麻。根本不理睬主人的安慰,只顧瘋狂地張開四蹄狂奔,直到跑上了對面的山梁,才終於筋疲力盡地停了下來,低著頭悲鳴不止。

    “好卑鄙的戰術!”柴榮縱身從馬鞍上躍下,一邊檢查楓露紫的受傷情況,一邊搖著頭叫囂,“子明,這可不是君子所為。我剛才……”

    “射人先射馬,手裡拎著鋼鞭也是一樣!”鄭子明一路尾隨護送柴榮上了山坡,然後帶住坐騎,笑著回應,“我騎術照著大哥相差太遠,不另外使些手段怎麼成?放心,剛才只用了一分力氣,保證不會傷到它的筋骨!”

    “那是你的一分力氣!”柴榮看了他一眼,苦著臉聳肩。

    別人的一成力氣,頂多讓楓露紫受點兒皮肉傷,養上一晚上就恢復如初。可鄭子明的一成力氣,卻足以令風露紫小半個月上不了戰場。而如今大軍渡河在即,自己卻沒有一匹好馬乘坐,萬一因此而錯失了報仇的機會……

    “我送你一匹遼東菊花青,絕對不比你這匹楓露紫差!”鄭子明笑著打斷他的話頭,大聲許諾。

    “要不比你的這匹黑龍駒差才行!”柴榮知道自家兄弟最近財大氣粗,索性獅子大開口。

    “行!”鄭子明笑著答應。“把這匹烏龍駒給你都行!”

    如果能讓義兄柴榮暫時忘掉失去家人之痛,他又怎麼會捨不得一匹戰馬。因此說著話,翻身就要往坐騎下跳。一隻腳剛剛離開馬鐙,身背後,卻忽然傳來了高懷德興奮地叫嚷,“子明將軍,先別急著下馬。且讓高某前來討教一二!”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3:09
    第八章崢嶸(十)

    說著話,整個人已經衝上了山坡。銀槍白馬錦袍,快得就像一道白色的閃電。

    鄭子明聽了,立刻撥轉的坐騎,雙腿輕輕一夾烏龍駒的小腹,藉著山勢,風一般迎了上去,“如你所願!鄭某也手癢難耐!”

    二人已經不止一次交過手,都知道彼此的斤兩。因此高懷德也不藏私,又大喝了一聲“看槍”,剛剛裹好氈子的銀槍,直奔鄭子明的小腹。

    “呯!”鄭子明側身揮鞭,砸中槍桿,發出巨大的聲響。高懷德被震得手臂微微發麻,卻毫不在乎地擰身,將銀槍當作長鞭,奮力橫掃,“著”。

    這一掃,人力與馬力合在一處至少有三百多斤。如果鄭子明強行招架,即便人擋得住,胯下坐騎也會受傷。當即,他毫不猶豫地一個側仰,人的脊梁骨瞬間貼上了戰馬的脊梁骨。手中鋼鞭如同燕尾般,斜著貼在了戰馬的脖頸之下。

    高懷德用力過猛,收勢不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鄭子明的小腹貼著自己的槍桿一滑而過。緊跟著,他心中警兆大生,猛地向前俯身,已經掃到背後的槍桿,高高地豎了個筆直。

    “啪!”鄭子明借助起身的瞬間向後揮出的鋼鞭,砸在了高懷德及時豎起的槍桿上,發出一聲脆響。隨即,兩匹戰馬騰雲駕霧般飛奔,將交手雙方,各自拋在了身後二十步外。

    “好!”校場下,喝彩聲猶如雷動。無論是滄州軍的弟兄,還是柴榮和高懷德二人的親信,都興奮得滿臉通紅,不停地撫掌跺腳。

    兩軍對沖,雙方騎兵通常只有一次照面機會。第一次不能打對方落馬,就要把此人交給自己身後的同伴。自己則藉著戰馬的速度沖向敵軍的第二排騎兵。但此刻是在校場之上,所以一個照面結束之後,雙方還要各自把戰馬兜回來再戰。於是乎,鄭子明和高懷德二人,由著戰馬的慣性跑出了五六十步後,便各自調轉了馬頭。

    “鎖喉槍,留神你的胸口!”二人再度策馬對沖,高懷德又毫不客氣地搶了先手。包裹著氈子的銀槍猛地一抖,突突突,白煙亂冒,一團巨大的濃霧之間,藏著數不清的槍頭。

    這一招,卻有些討巧了。故意借助的白堊粉受力後會四下飛濺的特點,讓對方分辨不出槍鋒的真偽。鄭子明看了,也不著急。左手擎起鋼鞭,右手迅速朝自己身後一摸。在電光石火之間,摸出了一面臉盆大小的圓盾,“當”地一聲,將濃霧和槍鋒全都擋在了距離自家身體三尺之外。

    “呀,你,你這是耍賴!”必殺絕技,居然被人用最笨的辦法給破了,高懷德氣得大喊大叫。鄭子明衝著他呲牙一笑,盾牌猛地脫手,如同飛馳的車輪,直接碾向了他的大腿根兒。

    “噹啷!”又是一聲脆響。正在憤怒抗議的高懷德,猛地從銀槍下分出了一根鐵鐧。在最後關頭,沒有砸向鄭子明的前胸,而是護在了自家身前。

    “好一個槍裡夾鐧!”鄭子明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揮鞭進攻,鞭鞭不離高懷德的腦門和胸口。

    “彼此彼此,你的飛盾功夫也不錯!”高懷德雙手擎槍招架,嘴巴也不閒著,將對方的無賴手段直接挑明。

    二人撥馬再戰,轉眼就又廝殺了十多個回合。鄭子明飛斧、飛鞭、套索等諸多手段盡出,只是將高懷德逼了個手忙腳亂,卻始終未能建功。高懷德冷箭、槍裡夾鐧、回馬槍等奇招也使了個遍,亦沒有如願克敵。

    “好!”“好!”“鄭將軍厲害!”“高將軍威武!”四下里,喝彩再度聲雷動。所有人都為交手雙方的機警和“狡詐”,興奮莫名。

    場下之人看得開心,場上的交手雙方,再將馬頭撥回之時,臉上卻都見了汗。特別是鄭子明,原本武藝就走的不是精妙路線,騎術也遠不如高懷德,短時間內能跟對方平分秋色,憑藉的完全是一身蠻力、層出不窮的怪招以及各種自我摸索出來的巧妙武器。當蠻力、怪招和新鮮武器都不能奏效之後,心情就有些焦躁起來,臉上的疲態盡現。

    高懷德卻越戰越勇,恨不得立刻就將鄭子明逼入絕境,棄鞭認輸。心中正琢磨著,下一次彼此靠近時,該拿出哪一路看家絕技,斜刺裡,卻聽見有人大聲喊道:“三弟下去歇歇,二哥我看得手癢了!等我先跟高將軍領教完一輪,再換你回來跟他繼續切磋不遲。”

    說著話,一匹黃膘馬已經衝入了戰團。擋開鄭子明,帶著自家主人,直取高懷德小腹。

    “來得好!”高懷德長槍橫撥,將此人手中的大棍盪到了一旁。隨即,一邊舉槍還擊,一邊大聲抗議,“真的是打仗親兄弟,趙二哥生怕你家老三吃虧!”

    “他剛剛跟郭大哥做過了一場,而你卻在旁邊養精蓄銳。即便贏了,也是勝之不武!”趙匡胤哈哈一笑,乾脆利落地給出了自己插手的理由。

    這話,可不完全是強詞奪理。在高懷德發起邀戰之前,鄭子明的確是在跟柴榮兩個比試。雖然當時二人之間的較量,完全是為了讓柴榮散心,暫且忘卻妻兒無辜被殺之痛。可柴榮的武藝也臻一流,想要拿下他,不可能不耗費絲毫力氣。

    想到此節,高懷德便沒有心思再抗議趙匡胤“拉偏仗”了。抖索精神,跟對方戰做了一團。論武藝,他也高出了對方甚多。然而趙匡胤卻跟他的兄弟鄭子明乃是一丘之貉,每一招力氣都大的驚人,稍落下風就怪招迭出,時不時還將一些不入流的兵器,如飛鏢、套索、手叉子之類的丟出來,令高懷德防不勝防。

    轉眼之間,二人就鬥了三十餘個回合。趙匡胤漸落下風,卻體力依舊充足。高懷德贏面佔了六成,卻累得氣喘吁籲,手臂酸軟。如過繼續纏鬥下去,誰輸誰贏,仍然不可預知。。

    正當高懷德鬱悶得要吐血之際,身後卻又傳來了柴榮那磊落的聲音,“高將軍且到一邊稍歇,讓我來跟二弟過幾招。我們兄弟倆,也有許多日子沒切磋過了,今天正好一解手癢。”

    “多謝郭大哥!”高懷德扭過頭,感激地看了柴榮一眼,趕緊藉著台階撤出圈子外。

    柴榮衝著趙匡胤會心一笑,揮動騎槍,就欲跟好兄弟一分高下。正在此時,一陣低沉的號角忽然徹地而至。“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不好,大帥點將!”二人齊聲驚呼,毫不猶豫調轉馬頭,直奔中軍大營而去。

    “大帥點將,有緊急軍情!”鄭子明和高懷德兩個,頓時也沒有了再爭高低的心思。互相看了看,策馬緊緊追上。

    馬尾後,只留下了四道煙塵,和一個空蕩蕩的山坡。

    天光透過樹梢搖曳,彷彿還在回憶著,剛才那幾個驕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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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