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237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3 21:57
    第十章易鼎(十)

    “求特克,求特克……”一夥剛剛從營地深處逃過來的契丹將士,恰恰看到自家同伴在槍林和馬蹄下消失不見的情景,慘叫著掉頭而回。根本不去想營地深處,還有什麼樣的災難在等著他們。

    魔鬼,那支騎在馬背上如牆而進的兵馬,絕對是一群魔鬼。任何世俗力量,都無法與他們為敵。今晚所有死在魔鬼手下的人,靈魂都將永遠墜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嘎庫,嘎庫……”另外一支逃命的隊伍,從營地深處衝出來,與掉頭回返的契丹將士撞在了一起,剎那間,人仰馬翻。

    “嘎庫,嘎庫……”“蠢貨,瘋子,你們往哪跑!”“讓開,快讓開!”叫罵聲此起彼伏,中間夾雜著清晰的漢語。剛剛從營地中央逃出來的潰兵,無法理解掉頭回逃者行為。而那些掉頭回逃者,也沒有時間和耐心跟他們解釋自己剛剛遇到了什麼。雙方都把彼此當成了天底下最大的蠢貨,你推我搡各不相讓。

    “轟隆,轟隆,轟隆隆隆!”下一個瞬間,劇烈的馬蹄聲,將瘋狂的叫罵聲徹底覆蓋。鄭子明帶領三千鐵騎貼著兩伙逃命隊伍的邊緣碾了過去,將所有擋在路上的東西,無論是生是死,盡數碾成了齏粉。

    因為沒有擋在騎兵的必經之路上,大部分契丹將士,都幸運地逃過了滅頂之災。然而,眼睜睜地看著中原騎兵越走越遠,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卻忘記逃命。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不遠處那一灘灘暗紅色的軟泥,愣愣地看著四周圍越燃越烈的火堆,四肢戰栗,兩眼一片茫然。

    “撒立,撒丫立……”“快跑啊,中營破了,大帥不見了!”“撒丫立,撒丫立……”又一夥逃命的隊伍,從營地深處湧了出來,見到站在風中呆呆發楞的同夥,好心地發出提醒。

    呆呆發楞的人,忽然從噩夢中被驚醒。指了指距離自己不遠處那一灘灘軟泥,咧開嘴,發出一串斷斷續續的悲鳴,“啊,啊,諤諤啊啊啊……,求特克,啊啊……”

    “鬼?鬼在哪?”新衝出來的逃命者被嚇了一大跳,本能地發出質問。順著悲鳴者手指的方向,他們很快就注意到了地面上那一灘灘暗紅色的隆起。旋即也一個個兩股戰戰,冷汗瞬間淌了滿身滿臉。

    “撒立,撒丫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有人從驚愕中緩過神。尖叫著邁開雙腿,跌跌撞撞地跨過那一灘灘殷紅。

    這個動作,很快就提醒了周圍的所有逃命者。他們終於不再發楞,不再繼續發呆等死。一個個相繼丟下兵器,丟下盾牌和鎧甲,丟棄任何可以表明身份或者消耗體力的東西,衝進漆黑的曠野中,此生再也不願回頭。

    趨吉避凶,是人類的本能,任何民族都不能例外。當發現中原軍隊毫無抵抗之力,這些契丹武士們,當然願意追隨著他們的皇帝和族長,來一趟輕鬆的“狩獵”之旅。而他們發現獵物其實根本不像他們想得那樣孱弱如一群綿羊,而是一群漸漸長出牙齒的猛虎,他們便會遵從本能做出選擇,逃走,越遠越好,有生之年,不再前來冒險。

    只是,在大多數時候,逃命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那需要儘早地對局勢做出判斷,需要選擇最恰當的時機,還需要保證逃出生天之後,沒有被自己人追究處置之憂。很顯然,對於此番南侵的契丹軍副帥,北面上將軍,乙室部節度使蕭天賜來說,這些條件都不具備。

    當第一聲警報聲響起,他其實就已經被驚醒。然而,光是判斷警報到底是誤發,而是真正有敵軍冒死來襲,他就浪費了足足有小半柱香時間。

    從他本人一直到幾個官位很高卻沒任何實權的漢人幕僚,在第一時間內都堅信最差情況只是外圍的部族軍發生了小範圍炸營。畢竟皮室軍的赫赫威名不是吹出來的,這些年來,從未在野戰中輸給任何對手,瘋子才會主動前來找死。

    此外,大軍的立營地址,跟冀州城隔著足足四十里。即便城內的中原兵馬有膽子冒死前來偷襲,也會先驚動就駐紮在城牆邊上的幽州軍。以韓氏兄弟對大遼的忠心,不可能不拼命阻攔,更不可能不立刻派人前來示警。

    所以,被驚醒之後的蕭天賜,第一反應不是如何組織人手迎戰。而是在心裡暗中琢磨,該如何處置今晚誤發警訊的肇事者,如何恩威並施,讓統領部族軍的蕭密落,耶律四寶奴兩個,從此對自己俯首帖耳。

    大皇帝耶律阮得位不正,又耳軟心活,多謀少斷。早晚會惹出大麻煩。作為一方節度使,契丹乙室部的大王,蕭天賜必須在災難降臨之前,替自己和部族,做好充足的準備。此番南下掠奪,只能獲取一定數量的物資。而人口和武士,才是保證部族長盛不衰的根本。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接連不斷的警報聲,讓蕭天賜不得不暫且放棄對未來的規劃和構想。披好貂裘站起身,他準備親自去中軍帳門口看看,到底誰在沒完沒了的胡鬧。就在此時,中軍帳門卻猛地被人從外邊撞開,一個渾身是血的青年將領橫著撲了進來。''

    “啊……”蕭天賜先是本能地躲了一下,然後瞪圓了眼睛大聲追問,“誰,誰把你傷成了這樣?四寶奴,誰這麼大膽子?”

    “大帥,迎戰,趕緊召集皮室軍迎戰啊。敵人,敵人馬上就殺到中軍來了!”北面將軍,兵馬都監耶律四寶奴向前滾了數尺,伸出血淋淋的胳膊,大聲警告,“精銳,來得全是精銳,您若是再不迎戰,就,就徹底來不及了!”

    “啥,你說敵襲,敵襲是真的,不是炸營?”蕭天賜被嚇了一大跳,瞪圓了眼睛質問。“那你們為何不早點兒派人向本帥匯報軍情?”

    肯定是假的,八成以上是假的耶律四寶奴這廝最喜歡喝酒,一喝酒就胡言亂語……。內心深處,有個聲音不停地吶喊。告訴蕭天賜,不要相信對方的話。中原兵馬只敢守城,不敢野戰。更沒有勇氣面對契丹皮室軍……

    然而,對方接下來的匯報,卻讓他徹底墜入了深淵。“不是,不是炸營。大帥,真的是敵軍偷襲。末將,末將真的沒有騙你。敵軍來得太快了,末將,末將連甲都沒顧上披,就,就被他們殺到了寢帳門口。末將,末將能自己逃過來報信兒,已經屬於萬幸。怎麼,怎麼可能有機會派人向您匯報。”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5 12:05
    第十章易鼎(十一)

    “什麼?你胡說什麼?”蕭天賜勃然大怒,彎下腰,一把將耶律四寶奴從地上給拎了起來,“怎麼可能不是炸營?漢人,漢人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大膽?”

    “真的,真的不是炸營。末將,末將願以人頭擔,擔保!”耶律四寶奴被自家衣領勒得幾乎無法呼吸,紫青著臉連用力擺著手。“寧可”被自家主帥蕭天賜活活勒死,也“堅決”不肯改口。

    “怎麼可能!”蕭天賜手一鬆,將已經瀕臨昏厥的耶律四寶奴,像丟垃圾般丟在了地上。

    他拒絕相信對方所說的話,儘管他剛才清晰地聽到了話中每一個字。作為一個曾經數次“進出”中原的大遼老將,他所熟悉的漢家軍隊,從來都不敢主動出城與皮室軍作戰。包括他所熟知的所有每一位漢家名將,杜重威、符彥卿、慕容彥超、高行週……

    “大人,趕緊整軍,整軍迎敵啊!”一名姓馬的幕僚實在看不過眼,橫著衝過來,狠狠推了蕭天賜一把,紅著眼睛提醒。

    “啊!整,整軍!”蕭天賜被撞了個趔趄,晃了晃,如夢初醒,”給我吹角,吹角,叫所有人都向我靠攏,向中軍靠攏!”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下一個瞬間,號角聲穿雲裂帛,連綿不絕,反复折磨人的耳朵和心臟。中軍帳裡,包括蕭天賜本人在內的所有將士和幕僚,都開始以最快速度頂盔摜甲,挑選兵器,準備跟來襲者殊死一搏。

    畢竟是大遼國的皮室軍,太祖耶律阿保機一手帶出來的精銳,很快,駐紮在營地核心位置的其他契丹將士,也從最初的慌亂中清醒了過來,拎著兵器迅速向中軍帳處靠攏。

    見中軍帳門口的人越聚越多,而敵軍卻好像還需要點兒時間才能殺到自己面前。契丹軍副帥,北面上將軍,乙室部節度使蕭天賜又恢復了幾分鎮定,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宣布:“半夜前來偷營,恰恰證明漢軍沒膽子跟咱們正面較量。兒郎們,大傢伙兒加把勁,全殲這支膽大包天的漢軍,冀州城定然不用再費任何力氣就能拿下。拿下之後,人口財貨所有人平分,一文錢都不用上交!”

    “噢噢……”中軍帳內外,歡呼聲稀稀落落,沒精打彩。

    響應號角聲趕往中軍匯集,乃是出於對軍律的畏懼和對榮譽的不捨。卻不是出於狂妄無知。事實上,此刻大部分皮室軍將士,都已經失去了必勝的信心。

    四下里漆黑一片,誰也不知道來了多少敵人。而聚集在中軍帳附近的自家袍澤,滿打滿算都不會超過兩千。並且這兩千來弟兄,全都沒有戰馬,只能徒步與敵軍拼殺。這種情況下,能殺出一條血路脫離險境,已經是老天爺保佑。怎麼肯能將敵軍盡數全殲?

    “我是說,洗城,看上什麼拿什麼,想殺哪個就殺哪個,永不封刀。”對手下人的表現非常不滿,蕭天賜又深吸了口氣,扯開嗓子強調。

    “噢,噢噢,噢噢!”歡呼聲,比先前還要稀落。眾皮室軍將士拎著兵器左顧右盼,彷彿都在急著尋找逃命的正確方向一般。

    “打起精神,給本帥……”蕭天賜愈發感到失望,舉起鑲嵌者寶石的彎刀,第三次鼓舞士氣。

    沒等他把一句話喊完,斜刺裡,忽然又衝過來一個焦頭爛額的身影,“副帥,副帥,快走!敵將厲害,敵將馬上就殺到這裡來了!再不走,就徹底來不及了!”

    “蕭密落,你休要亂我軍心!”蕭天賜勃然大怒,彎刀下落,直接按在了焦頭爛額者的脖子上。“皮室軍尚未出戰,敵將即便再勇悍……”

    “副帥,馬,沒有馬啊!”北面將軍,大賀部節度使蕭密落雙手托著刀刃,淒聲哭喊,“末將,末將一直在跟敵軍拼命。可,可末將麾下全是騎兵。沒有馬,一匹戰馬都沒有?”

    “啊——”蕭天賜激靈靈打了個哆嗦,這才意識到最關鍵問題所在。猛然轉過頭,他紅著眼睛大聲吩咐,“耶律四寶奴,你,你和蕭天賜兩個帶人去取坐騎。快,快……”

    “副帥,後營,後營已經破了! ”蕭密落用力扯了一下刀刃,啞著嗓子繼續提醒。“你看,你看火光最亮的位置,肯定是後營。”

    “啊!”蕭天賜又低低的叫了一聲,從頭到腳,一片冰涼。

    後營被抄,戰馬即便不是盡數落入敵軍之手,也必然會被敵軍驅散。沒有戰馬,皮室軍的實力頂多發揮出平素的三成。而聽外邊的動靜,今晚來襲的敵軍恐怕不會低於兩萬!

    兩千戰鬥力只能發揮出三成的皮室軍,迎戰兩萬殺紅了的眼睛的漢軍,結果,根本就不用去猜!

    然而,把彎刀舉了又舉,把嘴巴張了又張,“撤離”兩個字,蕭天賜卻遲遲無法說出口。大遼以弓馬立國,素來注重戰功,也注重軍法。連冀州城的大門都沒看見,就被敵人打得狼狽而逃。即便能活著逃離戰場,日後等著他蕭天賜本人的,恐怕也是一杯毒酒,或者一把雪亮的大砍刀。

    “副帥,走啊!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蕭密落倒是忠心,見自家主帥遲遲拿不定注意,忍不住大聲催促。

    “走?不,絕不!”蕭天賜愣愣地重複了一個字,然後咬著牙搖頭。“皮室軍乃我大遼第一精銳,即便沒有戰馬,本帥也照樣能打勝仗。列陣,所有人列陣。本帥今晚要帶著你們……”

    “嗖,嗖嗖,嗖嗖嗖——”數十根呼嘯而來的火箭,將他的好夢直接敲了個粉碎。

    中軍帳上迅速冒起了濃煙,火光照亮周圍一張張驚慌的面孔。蕭天賜憤怒地抬頭望去,只見三十步外,一名年青的小將迅速收起角弓,舉起長纓,策馬直衝而來。其身後,則是數以千計的長纓,在夜幕下散發出刺骨的寒光。

    “列陣,列陣頂住!”蕭天賜終於不再猶豫了,高舉彎刀,嘴裡發出一連串的狼嚎。

    “列陣,列陣,跟他們拼了!”兩條腿無論如何都跑不過四條腿,此刻除了迎戰之外,已經別無選擇。心中對自家主帥痛恨不已的皮室軍將士紛紛掉轉頭,以最可能快地速度結成人牆,試圖遏制住對手的攻勢,然後再想辦法從容脫身。

    他們的經驗很老到,應對策略也極為恰當。只是,他們過分低估了對手的本領。看見契丹人不肯逃命,而是選擇了列隊迎戰。高懷德立刻興奮得熱血沸騰,雙腿用力連續磕打馬腹,手中騎槍穩穩端平,連人帶馬騰空而起,如同一道白色的閃電般,直劈倉惶列陣者的頭頂。

    “轟!”擋在他正前方的軍陣,從正中央被砸斷,三名契丹武士同時飛起,死不瞑目。高懷德卻毫髮無傷地繼續策馬前突,手中騎槍左捅右刺,如入無人之境。四下里的契丹武士紛紛湧來,或者被他當場刺死,或者被他胯下的白龍駒甩在了身後。七八件兵器在他的坐騎兩側畫影,卻最終沒有一件能成功給他和胯下戰馬帶來半點兒損傷。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數十匹戰馬,沿著高懷德衝出來的缺口,魚貫而入。將缺口兩側的契丹將士,殺得血肉橫飛。

    眨眼間,皮室軍將士捨命組成的軍陣,便四分五裂。更多的高家軍騎兵衝上前來,舉槍左右攢刺。沒有戰馬代步的契丹武士只要動作稍慢,要么被坐騎活活撞飛,要么被騎槍捅個透心涼。

    “擂鼓,擂鼓迎戰。寧死不退!太祖在天上看著咱們!”位於所有弟兄身後的蕭天賜,看得雙目盡赤。不停揮舞著彎刀,來回奔跑,叫喊聲如同落進陷阱裡的野獸一樣絕望。

    一部分契丹將士果斷轉身逃命,但是,依舊有數百人響應他的號召,選擇了死戰到底。他們咆哮著向彼此靠攏,盡可能地將隊伍又拼湊成陣。他們前仆後繼地沖向高懷德,試圖用生命來捍衛大遼皮室軍的尊嚴。

    對於這些垂死掙扎的困獸,高懷德根本沒心情搭理。猛地將右臂朝身後一摸,掏出一面水瓢大小的短斧。隔著十四五步遠,向不遠處某個看樣子像是遼國大官兒的傢伙迎頭便擲。

    “啊——”早已抱定必死之心的蕭天賜,本能地低頭。隨即,便感覺到頭皮處猛地一涼,半邊頭盔連同頭頂上的所有毛髮,都不知去向。

    所有勇氣瞬間一掃而空,北面上將軍,遼軍副帥,室乙部節度使蕭天賜再也不想繼續做無謂的掙扎了。低頭哈腰,雙腿猛地發力。整個人就像一道黑煙般,藉著自家袍澤身體的遮擋,朝火光最暗處躥了過去。轉眼功夫,就逃離了高懷德的視線。只留下數百名絕望的皮室軍將士,像飛蛾般繼續一波波撲向戰馬,一波波倒在馬蹄下,一波波變成紅色的塵埃。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6 00:38
    第十章易鼎(十二)

    “無恥!”高懷德大聲斷喝,怒髮衝冠。

    先前看到一個錦帽貂裘的高官喊得聲嘶力竭,他還誤以為此人會組織起殘兵敗將跟自己血戰到底。卻萬萬沒想到,此人居然剛剛掉了幾根頭髮,就轉身逃之夭夭。

    然而,想要策馬去追,卻已經來不及。剩下的契丹將士像瘋了般,捨命上前擋住他的馬頭。任他用騎槍左刺右挑,卻無法在短時間內殺開一條血路。

    “少帥勿急,他跑不掉!”唯恐自家東主因為貪功而受傷,高延福迅速沖上前,護住高懷德的左翼,同時扯開嗓子大聲提醒,“趙將軍早就繞向了後營,鄭將軍也不會輕易放任何人漏網。”

    “我不是急,我是為這些契丹兒郎不值!”高懷德揮舞騎槍,又挑翻了兩名衝上來找死的對手,同時紅著臉大聲解釋。

    這絕對不是真話。剛才那個抱著腦袋逃走的懦夫,十有八()九就是此番遼國南征大軍的副帥蕭天賜。活捉或者殺死此人者,必將名揚天下。然而,轉念一想鄭子明先前明明可以親自領軍攻擊契丹人的中營,卻把機會讓給了自己。高懷德的心情立刻就冷靜了下來。同樣年齡,本領也不相上下。對方能做到的事情,他相信自己也能做到,並且會做得比對方更好。

    “有什麼不值的,他們既然敢來搶掠,就應該知道自己會有這麼一天。”知道自家東主心高氣傲,高延福也不把他的謊言戳破。一邊奮力廝殺,一邊順著對方口風附和。

    彷彿是在驗證他的論斷,周圍的契丹武士愈發瘋狂。一個個瞪起通紅的眼睛,喊著誰也聽不懂的口號,爭先恐後往高家軍的槍鋒上撲。人數雖然已經不足先前的十分之一,所爆發出來的戰鬥力,卻遠遠超過了先前的十倍。

    借助高家軍被這群一心求死的契丹將士絆住之機,北面上將軍,南征遼軍副帥,室乙部節度使蕭天賜撒開雙腿,混在一夥亂軍之中逃離了中營。一路跑,一路丟,將被削沒了頂部的頭盔,白貂皮做的披風,鍍了金水的鎖子甲,以及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東西,丟了個乾乾淨淨。

    他不想死,至少不想現在就死。他才四十五歲,還騎得了馬,掄得動刀,一晚上連禦三女亦不在話下。他在前幾次南侵中,都搶到了大量的錢財和珠寶,部落裡也存有足夠的牛羊和糧食。如同他死了,這些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東西,就要全便宜了別人。

    大遼軍法的確嚴苛,但是卻未必找不出任何疏漏。只要他能活著逃回室乙部,隱姓埋名藏上一兩年,也許就能逃過軍法的追究。大遼皇帝耶律阮不得軍心,亦不得各部長老之心。說不定哪天就會稀里糊塗地死去。到那時,新皇帝登位,急需尋找支持者,他再站出來振臂一呼……

    心中想著回去後如何躲避懲罰的方略,蕭天賜越跑覺得雙腿越有力氣。眼看著就把整座軍營甩在身後,徹底融入無盡的黑暗當中。斜刺裡,忽然聽到一聲斷喝:“契丹狗賊,別跑,趙某特來送爾等上路!”

    “啊!”蕭天賜嚇得打了個趔趄,本能地朝聲音來源處扭頭。只見一個方臉將軍帶著數百鐵騎,直接兜在了逃命隊伍的側前方。手中兵器藉著馬速輕輕一揮,就將跑得最快的那數名逃兵,一併送上了西天。

    “饒命,我等投降。”一個能說漢話的皮室軍將領,尖叫著高舉起雙手。唯恐動作慢了,成為對方的下一個攻擊目標。

    “饒命!”“饒命!”“饒命!”四下里,求饒聲響成了一片。自知跑不過戰馬的契丹潰兵,紛紛學著皮室軍將領的樣子舉起雙手。用生澀或者熟悉的漢語,苦苦哀求。

    “孬種!”趙匡胤朝著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緩緩帶住了坐騎。

    剛剛策馬包抄過來之前,他原本以為此番至少需要反复衝殺數次,才能徹底嚇住眼前這群倉惶逃命者。如今一次沖鋒尚未結束,對方就果斷選擇了引頸待戮,頓時令他感覺自己好像一棍子砸在棉花團上,渾身上下都說不出的難受。

    “漢語說得越溜,南下劫掠的次數越多!”自家弟弟趙光義的地聲音,猛然從他身後響起,就像隆冬時節的北風般,令他的心臟頓時冷硬如冰。

    “送他們上路,只殺不俘!”猛地舉起熟銅大棍,趙匡胤用全身的力氣發出怒吼。“殺光了他們,永絕後患!”

    “送他們上路,只殺不俘!”

    “送他們上路,只殺不俘!”

    “送他們上路,只殺不俘!”

    ……

    身後的一眾騎兵迅速丟下了對敵軍的憐憫,策動坐騎,再度朝逃命者發起了衝鋒。每一次兵器揮落,都有一大批逃命者化作紅色的塵埃。

    “上啊,反正都要死,跟們拼了!”蕭天賜見勢不妙,扯開嗓子大聲叫嚷。

    “跟他們拼了!”“跟他們拼了!”“反正都是死,跟他們拼了!”走投無路的潰兵們大聲哭喊著,拎起兵器自救。轉眼間,就跟中原騎兵戰做了一團。誰也沒留意,就在他們拼命的同時,最先發出呼籲的那個禿頂同夥,已經再度轉身逃之夭夭。

    “我不能死,我是北面上將軍,我是室乙部的大王!”背對著自家袍澤的哭喊聲,蕭天賜拼命邁動雙腿。

    送死的事情讓低賤的傢伙去乾就行了,室乙部大王屍體絕不能跟普通牧人的屍體混在一處。前來截殺大伙的那支騎兵是從右側兜過來的,軍營左側好像還沒動靜。如果現在調轉方向……

    人在高度緊張時刻,往往能爆發出非凡的潛能。蕭天賜現在的情況便是如此,憑著出色的判斷力和出色的奔跑能力,他居然成功擺脫了趙家軍的追殺。跟為數不多的幾個幸運者一道,逃向軍營的左後側,不多時,目光已經看到了稀稀落落的木柵欄。

    “只要將柵欄推倒,然後逃到後面的山谷裡,找個狐狸的洞穴……”即將逃出生天的喜悅,讓蕭天賜愈發振奮,雙腿不停地邁動,將自己跟柵欄之間的距離越縮越近,越縮越近。眼看著就要得償所願,忽然間,卻聽見自己身後的腳步聲全都停了下來。

    “趕緊啊……”回過頭,他大聲招呼幸運兒們跟上。不是因為突然心懷慈悲,而是為了找幾個同伴,以備不時之需。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忽然變了調。雙腿也忽然從屁股往下開始發虛,發軟,變得使不出任何力氣。已經扭到後方的頭,再也扭不回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不遠處,看著不遠處緩緩追過來的如林騎槍。

    騎兵,像步卒一樣,排著整齊橫隊,如牆而進的騎兵。從頭到尾,一眼望不到邊。任何妨礙了其前進的東西,無論是人還是物件,於雙方發生接觸的剎那間,統統被其碾成了齏粉。

    “噗通!”“噗通!”“噗通!”幾個同樣已經逃到營牆邊上的契丹武士,相繼癱倒於地。

    他們沒勇氣再逃,也沒有勇氣反抗,甚至連求饒的話都不敢說。只是認命地低下頭,雙手高舉,渾身上下抖若篩糠。

    “起來,起來,死戰,大遼太祖在看著咱們!”蕭天賜在人生的最後時刻,終於沒讓自己跪下去。哭喊著轉過身,直接沖向瞭如牆而進騎兵。

    既然徹底沒了逃命的機會,那就死吧!大遼國的北面上將軍,怎麼著也得死的像個貴人。

    一桿冰冷的騎槍,捅進了他的胸口。很快,又是另外兩杆。他看到自己飛起來,飛起來,飛起來,飛過所有人的頭頂。

    “來人,將他們押到一邊去,棄械者不殺。”一個清晰的聲音,忽然傳入了他的耳朵。

    地面上,有人快速跳下馬背,跑向瑟瑟發抖的契丹潰卒。將他們一個接一個拉了起來,一個接一個帶離戰場。

    “我剛才應該投降的!”蕭天賜忽然感覺到好生後悔,頭一歪,死不瞑目。

    “好像是個當官的。光顧著丟了頭盔和鎧甲,裡邊的衣服卻還沒來得及換,絮的是上好的絲棉。”李順兒將蕭天賜的屍體從騎槍上甩落,用槍尖兒翻著胸前的衣服辨識。

    “別踩爛了,先挪一邊去。天明後找俘虜來辨認!”對於寧死不屈的對手,鄭子明向來會給與足夠的敬重。笑了笑,低聲吩咐。

    “是!”李順兒答應一聲,用騎槍再度挑起蕭天賜的屍體,加速脫離隊伍,沖向樹枝做的營牆。不多時,便將屍體安置停當,笑呵呵地返了回來,“有俘虜說,死的是他們的副帥蕭天賜。這下,咱們是徹底大獲全勝了。耶律察割聽聞蕭天賜全軍覆沒的消息,無論已經走到了哪裡,都會嚇得掉頭北逃。”

    “應該如此,希望他還沒有發瘋!”聞聽死者是蕭天賜,鄭子明也是喜出望外。然而,對於局勢的判斷,他卻遠不如李順兒樂觀,“汴樑的戰事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否則,死了一個蕭天賜,遼國還會再派別的將領來。這是他們最好的機會,耶律阮決不會輕易放棄。”

    “應該能盡快拿下吧!郭樞密可是百戰老將,劉承佑怎麼是他的對手?”李順想了想,扭頭望著南方的天空回應。

    天空中,恰恰有數顆流星緩緩滑落,轉眼間,就不見了踪影。

    “你,你為,為什麼,為,為什麼……”同一片星空下,汴梁城外趙家村,劉承佑扭頭看著郭允明,面孔因為劇痛而扭曲,雙目當中充滿了困惑。

    “陛下,你說過,咱們這輩子要生死相隨的。您發過誓的,您忘記了麼?”郭允明緩緩從劉承佑的后腰處抽出橫刀,嘴角含笑,目光寒冷如冰。

    “郭允明!你,你在幹什麼?陛,陛,陛下待你不薄……”國舅李業捧著一碗清水趕到,被眼前的情景嚇得呆立於地,結結巴巴地叫喊。

    郭允明回刀橫掃,一刀掃斷李業的哽嗓。“別廢話,身邊已經沒一兵一卒了,說這些有用麼?”

    “啪!”李業手中的破碗掉在地上,碎裂,清水濺起,與喉嚨處噴出的血漿一道,將周圍的干草堆染得通紅。

    “呀——”幾個隨行的太監到此刻才回過神來,尖叫著拔腿逃命,郭允明從背後追上去,將太監們挨個放倒。當他滿足的轉過身,卻看到劉承佑依舊捨不得立刻死去,雙手扒住地面,緩緩爬動。殷紅色的血跡,在身後灑成了長長的一道。

    “陛下,別跑了。你跑不掉的,乖!”郭允明笑呵呵地追上去,用刀尖頂住劉承佑的後心。

    劉承佑痛苦地扭過頭,哭喊求告:“別殺我,別殺我。朕,朕從沒辜負過你。朕把所有的都交給了你,朕為你殺了自己的親哥哥,殺了史弘肇、楊邠、王章和郭威全家,朕為你已經丟了江山,朕……”

    “閉嘴!”郭允明全身發力,一刀砍斷劉承佑的脖頸。。

    血光濺起,劉承佑頭顱飛出老遠。郭允明快速追了幾步,將人頭踩在了腳下。望著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他繼續咬著牙搖頭,“他們都該死,你也該死。老子日盼夜盼,就盼著你們像瘋狗一樣互相亂咬,然後兩敗俱傷。呵呵,呵呵呵,不是你為了老子殺了他們。而是老子借你的手,殺了他們。你這個蠢貨,真是死有餘辜!”

    蹲身揪住人頭上的髮梢,他快步走進了屋子。“他們該死,你也該死。所有辱我,害我,得罪過我的人,都得死。誰都不能例外。”

    關好門窗,他用火折子點燃窗簾、被褥,柴草,以及一切房屋主人沒來得及帶走的東西。“包括你,包括你們所有人。這輩子殺不完,下輩子繼續殺。下輩子殺不完,下下輩子接著殺。生生世世,絕不放過!”

    濃煙夾雜著火星扶搖直上,轉眼間,就將周圍照得亮如白晝。

    郭允明一手持刀,一手拎著劉承佑的頭顱,在火焰裡放聲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打生下來,他就沒從這世界上獲得過任何善意。

    一直到死,這世界也甭想從他身上獲得任何善意的回報。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8 18:07
    第一章家國

    “跟我來!”鄭子明槍鋒前指,同時輕輕磕打馬鐙。胯下的烏騅馬緩緩張開四蹄,動作優雅得宛若正在跳舞的精靈。

    同一個橫排,四百名騎兵也緩緩加速,與自家主將保持一條直線,緩緩朝敵軍壓了過去。每一名騎兵與其左側同伴之間的距離都只有一臂寬,每一名騎兵都穩穩地平端著騎槍,四百零一桿騎槍在早春的陽光下,閃成一道銀白色的死亡之潮。

    一道槍鋒組成的死亡之潮之後,還有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彼此之間,相隔著大約三個馬身的距離,槍鋒隨著戰馬的移動上下起伏,鎧甲的部件彼此相撞,發出一波波整齊的音浪,“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從後漢乾佑三年早冬到大周廣順元年仲春,連續四個多月的戰火淬煉,令滄州軍無論在裝備、士氣和作戰技巧方面,都更上了一層樓。所以儘管此刻敵我雙方之間的人數相差得非常懸殊,他們還是跟自家主帥一道,義無反顧地朝著敵軍發起了衝鋒。彷彿對面的河東軍根本不是一群士兵,而是一群披上了鎧甲的土雞瓦狗。

    “週”“橫海軍”“滄州”“鄭”一面面認旗,在隊伍上空隨風飛舞。清晰地告訴對手,這支隊伍的真實身份,來自何方。

    他們的是滄州軍,大周橫海軍節度使鄭子明帳下的嫡系精銳,滄州軍。他們主帥,前朝三鎮巡檢使鄭子明,去年春天因為以數千鄉勇拖住了南下的幽州軍,而被後漢皇帝捏著鼻子封為滄州防禦使。他們的主帥,因為在大周皇帝郭威南下汴梁之時,與義兄郭榮、趙匡胤,好朋友高懷德、符昭序一道,留守後路,襲殺契丹北面上將軍蕭天賜,而威震中原。

    這年頭,改朝換代很尋常。諸侯殺掉皇帝取而代之,也司空見慣。但不尋常的卻是,有人在短短幾年內,從一個走投無路的小山賊嘍囉,硬生生坐上了一鎮實權節度使之位。有人既沒有靠著血脈背景,也沒有靠著家族餘蔭,不到二十而封侯拜將。

    跟著這樣的主帥身後,所有弟兄心中都充滿了驕傲和希望。他們為自家主帥所走過的道路而感到驕傲,他們隱約看到了自己未來的方向。

    連一個山賊嘍囉,都可以憑著本事拜將封侯,大夥何愁找不到光明的前途?即便不能同樣創造奇蹟,成為實權節度使。至少,也能做個刺史、縣令,乃至巡檢、指揮。只要大夥通過努力上進,只要大夥跟他一樣不屈不撓。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馬蹄聲和鎧甲撞擊聲,宛若春雷,敲得樹木山川戰栗不已。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整齊的槍鋒宛若潮頭,踩過鬆軟的大地,踩過剛剛冒出芽來的野草,踩過尚未融化干淨的殘雪和尚未來得及腐爛的枯枝敗葉,緩緩踩向敵軍的頭頂。

    “放,放箭,趕緊放箭!放箭攔住他們!”望著如同海浪般拍過來的騎兵,河東軍的主帥,北漢國蕩寇大將軍、鎮冀節度使張元衡慘白著臉,大聲叫喊。

    他本是後漢皇叔,河東留守劉崇麾下的步軍左廂都指揮使,因為劉崇痛恨郭威弒君,自立為帝,才跟著一道雞犬升天,從掌管兩千兵馬的都指揮使,躍居為統兵數万的一鎮節度。名義上坐擁定、易、恆、深、滄、德、棣七州,轄地從太行山一直平推到大海,橫貫整個河北。

    只是,名義歸名義,事實卻比名義相差甚遠。

    為了報復郭威先以擁立自家兒子劉贇為幌子,誘惑自己坐視其殺入汴梁。隨後又無恥毀約,竊取了原本該屬於劉家的皇位。後漢皇叔劉崇自立為帝之後,就立刻引兵取最短距離殺向了汴梁。對於隔著一道太行山的河北,則丟給了他新封的鎮冀節度使、魏搏節度使和鄴州節度使前去光復。至於這三位節度使麾下能有多少兵馬,即將面對怎樣的敵人,則一概不聞不問。

    所以,張元衡名義上雖然坐擁七州之地,實際上能掌握的,卻只有剛剛從契丹人手裡用金銀贖回來的易州和被悍將呼延琮控制的定州。名義上為蕩寇大將軍,領兵十萬,實際上真正所擁有的將士數量,卻只有區區三萬出頭,並且其中還有兩萬多為臨時強徵入伍的農夫,根本沒見過血光。

    沒見過血光的農夫,當然不懂得如何把握戰機。聽到張元衡的命令,他們立刻就拉開剛剛領到手沒幾天的拓木弓,將臨時趕製出來的羽箭亂紛紛朝著正前方射去。其中大部分羽箭,連敵我之間一半的距離都沒飛完,就掉頭直衝而下。少部分羽箭勉強湊夠了射程,卻也力道盡失,打在滄州軍隊伍中,連丁點兒血花都沒能濺起來。

    而對面的滄州軍,卻突然開始加速。雖然依舊不算太快,但那種湧潮般的氣勢,卻令每一個北漢士兵都覺得心臟發顫,兩腳發軟,握在手裡的木弓或角弓,也跟著哆嗦不停。

    “放,放箭,趕緊放箭!接著射,他們隊形太密,無論怎麼射都能射中。”關鍵時刻,還是隊伍裡的老兵靠得住。發現新強徵入伍的弟兄們遲遲射不出第二箭,衝上來,揮動刀鞘朝著對方後背一通亂抽。

    脊背處傳來的刺痛,令新兵們暫且忘記了恐懼。哆哆嗦嗦地拉開木弓,哆哆嗦嗦地將羽箭搭上弓弦,然後將眼睛一閉,猛然鬆手。

    “嗖嗖嗖嗖嗖嗖……”數以萬計的羽箭再度騰空,然後如同冰雹般迅速下落。這回,因為距離已經足夠近,大約有一半射入了騎兵隊伍當中。

    數十團紅色的煙霧在騎兵的隊伍中飄起,數十匹戰馬嘴裡發出低低的悲鳴。然而,整個隊伍的前衝速度,卻絲毫沒有減緩。依舊海浪般向前,一浪緊跟著一浪,轟隆隆,轟隆隆,鋪天蓋地。

    “放箭,放箭!”看到對手的攻勢沒受到半點兒遏制,鎮冀節度使張元衡的臉色愈發蒼白。扯開嗓子,像只輸急眼了的賭徒般,將所有的家底一併押上了賭桌,“全都放箭,不要再等了。再等就徹底來不及了。所有人,左廂的老弟兄也包括在內!”

    他忽然想起了臨出征之前,定州防禦使呼延琮對自己的勸阻。當時,此人曾經信誓旦旦地告訴自己,郭威派往河北坐鎮的雖然是幾名後起之秀,卻個個本領不凡。連契丹老將蕭天賜都折在了他們幾個手裡,麾下兩万精銳全軍覆沒。不經過半年以上時間的準備,現在就倉促領兵前去爭奪冀州和深州,肯定沒有勝算。

    然而,張元衡記得自己當時卻斥退了呼延琮,認為此人是怕自家女婿鄭子明被打個猝不及防,才故意將敵軍的實力往大了吹。現在看來,呼延琮對大漢國的忠誠,好像一點兒都沒問題。有問題的是自己,為了盡快坐穩節度使之位,竟然利令智昏。

    第三波羽箭,騰空而起,數量之多,令天空中的陽光都為之一暗。這次,由於所有老兵的投入,終於給急沖而來的滄州軍,造成了比較大的損失。張元衡親眼看見,與自己所在位置正對的數名騎兵身上冒起了紅光,鮮血瞬間淌滿了半邊身體。然而,那些受傷的騎兵們,卻彎下腰,用一隻胳膊緊緊地摟住了戰馬的脖頸,另外一隻胳膊將騎槍夾在了腋下,繼續前衝,前衝,不疾不徐,百折不回。

    他們的速度不快,比起張元衡所熟悉的騎兵來,滄州軍的速度,只能用小跑兩個字來形容。他們胯下的戰馬也不是什麼良種,高度比遼國人支援給河東的馬匹矮了大半頭。然而,他們那種一往無前的氣勢,卻令張元衡感覺眉心發木,頭皮發麻,嗓子緊得幾乎無法呼吸。

    “嗖嗖嗖嗖嗖嗖!”第四波羽箭不需要任何人督促,再度騰空。有零星幾個騎兵中箭落馬,轉眼就被後排衝過來的自己人,踩得面目全非。為了活命,大部分中箭者,都盡可能地讓自己端坐在馬背上。任憑胯下坐騎帶著自己,與整個隊伍一道撲向目標。

    已經沒有第五次放箭機會了,北漢軍中的新兵們,卻依舊哆哆嗦嗦地將羽箭朝弓臂上搭。除了這一招之外,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去應對眼前情況。他們的長矛就戳在身側,他們朴刀和盾牌就放在腳邊,他們卻不知道該丟下木弓,伸手將武器抓起、握緊。

    “保持隊形!”“保持隊形!”“保持隊形!”他們隱約聽見有人在高聲叫喊,卻不知道聲音來自身邊的人還是敵軍。他們用盡全身力氣將木弓拉滿,還沒等放箭,就看到無數老兵從自己身邊衝了出去,蹲身在地,將長矛後端戳在泥土中,長矛的前端盡量指向了斜上方。

    只是,老兵們隊伍,實在過於單薄,也排得過於稀疏。還沒等他們想好是該上前給老兵們幫忙,還是掉頭逃走,對面的騎兵已經衝到,“轟隆”一聲,天崩地裂,倉促間憑著本能前去阻擋的北漢國老兵們,像海灘上的沙堆儿一樣,被馬蹄捲了個無影無踪。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8 18:08
    第一章家國(二)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第一排滄州軍騎兵平端著騎槍,繼續向前推進,速度依舊不算快,隊伍當中,也隱約出現了十幾個巨大的缺口。

    殺敵逾千自家不損一個,那是神話。幾個呼吸之前的正面碰撞中,他們成功碾碎了敵軍老兵倉促排出的拒馬陣,自身也蒙受了不小的損失。原本看上去連綿如線的隊伍,已經變得斷斷續續。很多勇士手中的騎槍,也因為承受不住撞擊瞬間產生的反作用力,而斷做了兩截。

    然而,依舊端坐在馬背上的勇士們,卻沒有一個主動放慢速度。無論是否受傷,也無論是否還有力氣繼續將武器端平。只見他們盡量控制著坐騎的速度,同時用眼角的余光尋找距離自己最近的同伴。跟上去,一步不落地跟上去,馬頭盡量對齊同伴的馬頭,肩膀盡量對齊同伴的肩膀。

    “跟上!”“跟上!”“跟上!”隊伍中,百人將們扯開嗓子,將已經刻進骨髓裡的命令,一遍遍機械地重複。

    “一臂距離,一臂距離!”倖存的十人將們機械地補充。每個人都不去思考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喊,每個人都喊得格外大聲。

    斷斷續續的直線,在前進中迅速合攏。騎槍一桿接一桿平端了起來,沒有騎槍者,則從腰間抽出了橫刀。槍鋒和刀鋒倒映著冰冷的日光,隨著戰馬的腳步繼續向前平推。宛若一道鋼鐵鑄成的潮頭。

    “擋住,擋住他們,咱們人比他們多!”一名北漢國將領,怒吼著衝過來,試圖螳臂當車。

    “擋住,不然大夥全都得死!”百餘名北漢國老兵緊隨其後。

    再往後,則是近千名被另外一夥老兵們強逼著不准逃走的新丁,大部分人手裡拿的是盾牌和橫刀,還有一部分人手裡只有木弓,整個隊伍中只有半成左右,手裡持的是標準制式長矛。

    “殺!”鄭子明大聲怒喝,同時毫不猶豫地磕打馬鐙。烏騅馬嘴裡發出一聲霸氣十足的咆哮,前蹄揚起,直奔距離自己最近那個北漢將領的頭頂。攔路的北漢國都頭側身閃避,隨即挺槍朝著烏騅馬的脖頸急刺。另外一桿騎槍恰恰戳了過來,正中此人肋下。

    “噗!”雙層牛皮重甲與有戰馬速度加成的槍鋒發生接觸,像廢紙一樣被捅穿,根本起不到任何保護作用。緊跟著,是皮膚、肌肉和肋骨。冰冷的槍鋒毫無停滯,直接戳碎了北漢國都頭的腎臟。可憐的北漢國都頭連慘叫聲都未能發出來,五官扭曲,四肢縮捲成一團,立刻被活活痛死。

    “噗!”“噗!”“噗!”……利刃捅入肉體的聲音,不絕於耳。中間還夾雜著橫刀斷裂的脆響。北漢軍倉促組成的第二道防線,再度化作了齏粉。滄州軍的第一排騎兵,也再度減員將近一成。剩下的騎兵朝自家主帥的認旗處看了看,或者驕傲地甩掉騎槍長的敵軍屍骸,或者驕傲地舉起橫刀,繼續策馬前行,宛若一群獅子發現了羔羊。

    “嘶嘶,嘶嘶,嘶嘶……“液體噴射聲,在馬蹄聲後出現,迅速變得清晰。數個被橫刀掃中卻僥倖躲過了馬蹄踐踏的北漢國士兵,在原地艱難地旋轉,旋轉。鮮紅色的血漿如同噴泉般,從他們身上的傷口處噴出來,高高地噴向半空,然後如同霧氣一樣散開,將陽光、空氣和料峭的春風,都染得一片殷紅。

    “啊——”數千名僥倖沒有擋在馬頭前的北漢國兵卒,如噩夢中初醒。一個個倒拖著兵器,踉蹌而退。將騎兵們剛才衝過的區域,完全讓了出來。轉瞬之後,便形成了一條通道,寬闊筆直,鮮血淋漓。

    “跟上我!”鄭子明又低低的提醒了一聲,同時將染血的騎槍端平。剛才的那輪對撞中,他也刺死了一名北漢軍士兵。對方生澀的戰鬥技巧和臨終前絕望的面孔,令他心裡頭感覺非常不舒服。然而,這是戰場,容不下任何慈悲。他所部滄州騎兵不到兩千,對手麾下的總兵力卻不低於三萬。如果這個時候他下令停止戰鬥,自己和麾下弟兄們肯定都會被憤怒的敵軍包圍起來,剁成肉泥。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畫角聲,從鎮冀節度使張元衡不斷轉移的帥旗下響起,宛若冬夜曠野中的鬼哭。他再催戰,催促自己麾下的嫡系,盡快全部投入戰鬥。不能耽擱,不能退縮,否則,就不是勝利與大敗的問題。而是生與死。

    “嗚嗚,嗚嗚,嗚嗚!”有憤怒地牛角號,在鄭子明的側後方,與畫角聲呼應。不是所有北漢國將士都被嚇丟了魂魄,作為來自劉知遠起家之地的強軍,他們也有自己的底蘊。一名身穿都指揮使服色的絡腮鬍子,帶領千餘名騎著高頭大馬的北漢勇士,果斷斜插向了鄭子明的身後。每個人都咬牙切齒,面目猙獰。

    這個空檔找得非常準,充分利用了遼東馬的速度優勢和滄州軍在陣形調配方面的缺陷。然而,沒等絡腮鬍子撥轉馬頭從鄭子明的背後發起攻擊,第二排騎槍組成的潮頭已經席捲而至。

    “奶奶的,這……”絡腮鬍子都指揮使咆哮著撥轉坐騎,不是去尾隨追殺鄭子明,而是被迫先迎接如潮而來的槍鋒。

    他是身手極為高明,即便放在滄州軍中,也是個千人敵。與其正對的那名滄州軍勇士甚至連此人的鎧甲都沒碰到,就被其直接用鐵矛刺落於馬下。然而,第二名、第三名騎兵卻同時將騎槍對準了此人,毫不客氣,一點兒也不講“君子之道”。絡腮鬍子都指揮使擋住了第二桿騎槍卻擋不住第三桿,大聲叫罵著被挑上了半空,鮮血如同瀑布般淋了底下的滄州勇士滿頭滿臉。

    “李將軍,李將軍……”幾名親兵嘴裡發出絕望的哭喊,衝上前試圖奪回絡腮鬍子的屍體。失去冷靜的頭腦,又沒有袍澤配合的他們,就像數只撲火的飛蛾。轉眼間,就在如林槍鋒前,消失了個無影無踪。

    剩餘擋在第二隊滄州騎兵前面的北漢騎兵,也紛紛被打落馬下。從始至終,未能將滄州軍的推進節奏延遲半拍。雖然他們所騎乘的戰馬,遠比滄州軍胯下的室韋馬高。雖然他們單打獨鬥的本領,也個個不輸於滄州兵卒。

    好漢雙拳難敵四手,馬背上也沒有足夠的躲閃騰挪空間。當每一個人在某一個瞬間要同時面對兩到三桿騎槍之時,戰馬的高度優勢和個人武藝所能起到作用,立刻輸給了團隊配合。只有不到一成的北漢國精騎,能做到與距離自己最近的滄州軍同歸於盡。其餘九成以上,都帶著滿肚子的遺憾撒手塵寰。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第二隊滄州騎兵,在陶大春的帶領下,踩過敵軍的屍體,向前追趕鄭子明的腳步。每一名騎兵臉上,都寫滿了驕傲與自信。

    陸續還有北漢國騎兵奉命迂迴而至,卻誰也不敢再朝他們與第一隊滄州軍之間的空隙穿插。幾乎所有北漢國騎兵都果斷地拉緊了韁繩,任憑剛剛跑起速度的戰馬,揚起前蹄,晃動腦袋,大聲嘶鳴、抗議,甚至嘴角落下點點血珠。

    那不是空隙,是陷阱!是滄州軍經過嚴密推算,而故意留下的陷阱!無論任何人一頭衝進去,都會被瞬間吞沒,吞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他們不能明知道沖進去會死,還前仆後繼。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第三排滄州軍騎兵平端著騎槍,如湧潮般,踏過第二排滄州軍留下的屍骸。左右兩側都有北漢騎兵在觀望,他們卻連看都不願意多看。只管策馬向前,向前,不做任何無謂的停留。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又一排滄州軍騎兵平端著騎槍,大搖大擺地從自家袍澤開闢的血路上跑過。同樣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視。

    “噹啷!”一名北漢百人將手中的兵器,忽然掉在了地上,發出了絕望的聲響。緊跟著,“噹啷!”“噹啷!”“噹啷!”……又是絕望的十數聲。終於緩過神來的北漢騎兵們,紛紛丟下兵器,撥轉坐騎,策馬遠遁。任中軍位置傳來的號角聲是如何淒厲,都堅決不再回頭。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9 00:12
    第一章家國(三)

    “吹角,吹角命令馬軍向帥旗靠攏!不准逃,否則軍法絕不寬恕!”親眼看到自家騎兵掉頭逃命,東軍的主帥,北漢國蕩寇大將軍、鎮冀節度使張元衡氣得七竅生煙,啞著嗓子厲聲咆哮。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淒涼。然而,卻喚不起河東騎兵繼續作戰的勇氣。

    對於劉崇稱帝之後立刻向遼國納貢稱臣的舉動,大傢伙原本就不太認同。如今又遇到了根本不可能打得贏的強敵,每個河東騎兵心裡,更是缺乏拼命的動力和慾望。

    “回來,叫他們回來。我手裡有花名冊,他們逃回去也難免一死!”遲遲得不到自家騎兵的響應,張元衡愈發怒不可遏,舉起鑲嵌著寶石的橫刀,奮力揮舞。

    “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沒完沒了,焦躁中透著無奈。傳到河東騎兵的耳朵裡,除了讓他們逃得更快之外,起不到其他任何作用。

    “大聲點兒,你們沒吃飯啊。給我,給我繼續吹……”張元衡徹底失去了理智,劈手奪過一把號角,舉到自己嘴巴上。

    “大將軍,大將軍……”一名部將憤怒地跑上前,將畫角從他手上奪走,“別管馬軍了,鄭子明,鄭子明追過來了!”

    “啊!”張元衡嚇得心裡一哆嗦,所有理智瞬間返回了體內。扭頭望去,只見自家步卒就像麥子般,被滄州軍一排排割倒。而那個讓自己馬軍魂飛膽落的殺神,正踩著河東部族的屍骸朝自己衝來。

    “結陣,告訴弟兄們快結槍陣。要不然,大夥全都得死在這裡!”另外一名經驗豐富的河東老將跑上前,拉著張元衡的戰馬韁繩提醒。

    “結陣,槍陣,親衛營,給老子上前結槍陣。張斌,你帶著親衛營給老子上前結槍陣!爾等用命的時候到了!”張元衡猛然醒悟,直接把最後保命血本兒也投入了戰場。

    “親衛營跟我來!”親衛營指揮使張斌輕蔑地看來自家主帥一眼,轉過身,拎著長槍走向敵軍。

    他是張元衡的兄長張元徽一手提拔起來的嫡系,這些年受張家恩惠甚多。生死關頭,即便心中再覺得委屈,也沒有其他選擇。

    眾親兵默默地丟下畫角,抓起長槍,快速跟在了張斌身後。與前者一樣,他們也是張家平素著力培養拉攏的對象,關鍵時刻,只能以死而報之。

    “武齊、劉江,你們兩個帶人在張斌身後結陣。”

    “賀可大,李封,你們兩個帶人跟在武齊身後。”

    “劉芳鬱,周峻,你們兩個… …”

    “陳書恒,楊定……”

    張元衡再接再厲,將身邊的將領挨個點名。已經不求勝利,他只求能頂住敵軍這輪攻勢,然後再想辦法脫身。

    親兵營如果擋不住,還有銳士營。銳士營如果擋不住,還有伏虎營。伏虎營如果擋不住,還有……。他麾下士卒還多,拼著用屍體去填,也能讓對手人困馬乏。

    親兵營的確很勇敢,其他幾個被點到了營頭雖然動作稍慢,也的確在努力構造槍陣。如果滄州騎兵不顧一頭撞上來……

    下一個瞬間,張元衡幾乎看到了力挽天河的希望。然而,最先沖上來的,卻不是騎著馬的滄州軍,而是他自己麾下的新兵。

    “饒命——!”“饒命啊——!”那些被他剛剛強徵入伍沒多久的新兵們,哭喊著,空著雙手,倉惶逃命,在滄州軍的戰馬前,形成了一股巨大的人潮。

    “繞開,繞開,繞向兩側!”望著潮水般湧來的潰兵,親兵營指揮使張斌急得滿頭大汗。不停地擺動槍鋒,大聲怒叱,命令對方不要衝擊自家軍陣。

    然而,此時此刻,潰兵們怎麼可能停下來辨識方向?又怎麼可能聽從任何人的勸阻?逃!盡可能快的逃!擺脫戰馬的追逐,逃出這個修羅地獄。無論是誰敢阻擋,都跟他拼個玉石俱焚。

    斜指向馬頭高度的長矛,遠遠超過了潰兵的身高,對他們構不成任何威脅。被他們奮力一推,就東倒西歪。手持長矛的親兵們站起身想要阻擋,也被數倍於其的潰兵猛地一推,要么摔倒在地被踩上無數雙大腳,要么踉蹌著調轉身形。前後不過兩三個彈指功夫,親兵營抱著必死之心結成的槍陣,已經消失不見。指揮使張斌和其他數十名地張家最忠誠的親兵,被當場踩死。其他大部分親兵則徹底融入了人潮,被潰兵協裹著,撲向剛剛站齊了隊形的銳士營。

    “轟!”宛若驚濤拍上了沙雕,剎那間,銳士營也消失不見。而那逃命的人潮餘勢未盡,又繼續拍上了伏虎營、磐石營、選鋒營、陷陣營……。一面接著一面認旗倒下,一支接一支隊伍消失。寄託著張元衡全部希望防線,沒等跟滄州軍發生接觸,就被自家潰兵沖得土崩瓦解。一小部分反應太慢的士卒被踩成了肉醬,大部分士卒,則被迫加入了潰兵隊伍,繼續充當滄州軍的“開路先鋒”。

    “死戰,轉過去,給老子死戰!”張元衡嗓音沙啞,揮刀砍翻幾名跑得太快的潰兵,大聲呼喝。

    幾名潰兵像受了驚嚇的螞蟻般,側著身體拐了個彎兒,繞開張元衡的攻擊範圍。然後繼續撒腿飛奔,不做任何停留。

    更多的潰兵衝了過來,推著張元衡胯下的戰馬一起加入逃命隊伍。任其如何怒罵,威脅,甚至揮刀劈砍,都無濟於事。

    潰兵數量太龐大了,砍死一個,就又有一個補上來。比起身後追趕過來的滄州騎兵,張元衡的威脅對他們完全可以忽略。雖然轉眼之間,已經又有七八個袍澤被此人砍翻在戰馬身側。

    “回頭殺過去,殺啊,殺啊。老子平素待爾等不薄!!”張元衡的喊聲裡,很快就帶上了哭腔。紅色的血水混著淚水,順著憔悴的面孔淋漓而下。

    太窩囊了,這仗輸的太窩囊了。他從一開始就被壓著打,沒有機會反撲,沒有力氣抵抗,沒有時間調整部署。他甚至連沖上去拼命的機會也沒有,竟然被自家潰兵推著落荒而逃。一旦這場戰鬥的真實情況被傳回太原,非但他本人,可能連同他的哥哥,馬步軍都指揮使張元徽,都要被一擼到底,從此永無起復之機。

    “大漢國祇有戰死的……“想到戰敗後的悲慘命運,張元衡猛然舉起橫刀,摸向自家哽嗓。血的恥辱,只能用血來洗刷。希望自己的寧死不屈的消息傳到皇帝耳朵裡,能讓哥哥和太原張家少受一點兒牽連。

    “噹啷!”一道烏光,忽然從遠處疾飛而至,將他手中的橫刀直接砸成了兩段。緊跟著,怒斥聲穿透潰兵的哭喊,直戳他的心窩,“廢物,要死等回去死,別亂我軍心!”
V123210 發表於 2017-3-30 00:23
    第一章家國(四)

    “呀——”張元衡且驚且喜,撥轉馬頭,朝著聲音來源處奪路而逃。

    他親哥哥是北漢國的馬步軍都指揮使張元徽,位高權重,又極為護短。是以整個北漢國內,敢當面罵他廢物的人,除了皇帝劉崇和皇室子侄之外,絕對不會超過兩巴掌。而這區區十個人當中,能隔著數十步遠一箭射斷刀刃者,卻只有一個,那便是軍中第一勇將楊重貴!

    “不想死,就繞著走!”楊重貴連看都懶得多看他一眼,鼓足中氣,舌戰春雷,“衝擊本陣者,殺!”。

    “衝擊本陣者,殺!”

    “衝擊本陣者,殺!”

    “衝擊本陣者,殺!”

    ……

    楊重貴身側和身後,數百名騎著高頭大馬的親兵齊齊扯開嗓子,把自家將軍的命令一遍遍重申。

    然而,除了張元衡和極少數人之外,大多數潰兵早已失去了理智,竟然對悶雷般的呼喝聲充耳不聞。眼看著,跑得最快的數百人就要接近援軍的馬頭,站在整個援軍隊伍最前方的楊重貴猛地揮了下胳膊,“嗖——”

    一桿投槍脫手而出,掠過二三十餘步距離,將跑得最快那名潰兵當場釘翻於地。

    “嗖——”“嗖嗖嗖——”“嗖嗖嗖——”緊跟著,數以百計的投槍騰空而起,令整個天空為之一暗。下一個瞬間,在楊重貴馬前二十五步到三十步處,憑空落下的一道槍林。逾百名只顧著埋頭逃命的潰卒,被投槍釘在了地面上,手足抽搐,血如泉湧,慘叫聲此起彼伏。

    “衝擊本陣者,殺!”楊重貴單手從馬鞍後又抽出一桿投槍,怒吼著擲向身前二十六七步處。

    “衝擊本陣者,殺!”他的親兵營將士齊聲重申,學著主將的動作,將另外四百支投槍,擲向了同一片區域。

    “轟!”槍林瞬間變密了一倍,慘叫聲嘎然而至。被滄州軍嚇破了膽子的河東潰兵們,終於意識到自己遇到了更不講理的殺星。愣了愣,潮水般從槍林處分開,向左右兩翼越分越遠,如兩隊受驚的黃羊般各不相顧。

    “整隊——!”此時此刻,楊重貴根本沒功夫去關心潰兵們逃向何方,又抽了一根投槍在手,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吩咐。

    敵將叫鄭子明,肥狐常思的門生,陳摶道長的嫡系傳人,他曾經的小兄弟和忘年交。一手飛斧絕技使得出神入化,一桿鋼鞭也是所向披靡。

    他曾經親手從呼延琮的鋼鞭下,救了此人的性命;他曾經不惜冒犯龍顏,只為了讓劉知遠打消拿此人做傀儡的荒唐打算;他曾經親眼看著此人從一個只懂得埋頭逃命的小胖子,成長為威震河北的少年名將;他曾經真心地把此人當作自己的兄弟,並且為此人所取得的每一次勝利而感到無比榮耀。

    如今,他卻要親自領兵,與此人決戰於疆場,曾經的友誼,終究敵不過彼此身後的如山君恩。

    “整隊——!”

    “整隊——!”

    “不要給鄭子明可乘之機!”

    “別讓他靠近,他那招只有靠近了才能管用!”

    ……

    楊重貴身後的親兵頭目們,也紛紛扯開嗓子提醒其他各營的弟兄。拿出十二分精神,準備迎接一場前所為有的惡戰。

    對於正在帶領部屬像驅趕羔羊一般驅趕河東潰兵那個年青將領,他們都十分熟悉。知道此人的本事,也親眼目睹過滄州軍的前身,昔日李家寨鄉勇策馬衝陣時的驚人攻擊力。

    “整隊,趕緊整隊!”

    “把騎槍都端穩了!”

    “盯緊楊將軍的認旗,該衝鋒時誰都別猶豫!咱們人多,堆也能堆死姓鄭的。”

    “不怕,姓鄭的厲害,咱們楊將軍也從沒遇到過對手!”

    “咱們人多,滄州軍已經……”

    根本不需要別人的提醒,多次聽聞過鄭子明的戰績,楊重貴麾下的其他各營指揮使,也都大聲喊叫著整頓隊伍,以最高標準做好惡戰的準備。

    令他們略感失望的是,正在潰兵身後追亡逐北的滄州軍,卻果斷地在五十步外開始減速。已經略顯凌亂的前排隊伍,在幾個彈指間,就重新恢復了齊整。跟上來的其他各排騎兵,也相繼拉緊了戰馬的韁繩,以平穩且圓滑的節奏,與自己前方的隊伍銜接在了一起。

    一個齊整的方陣,隔著楊家軍投擲出來的槍林,迅速成型。一千八九百人,像是長著同一顆腦袋般,配合默契。面對足足有三倍於己的楊家軍,他們的銳氣絲毫不減。才將隊伍整理完畢,就齊齊地舉起了手中的兵器,“殺!”

    “殺!”“殺!”“殺……”驕傲的呼和聲,在天地之間來回激盪。有股無形的寒氣,瞬間籠罩了整個戰場。正在亡命奔逃的河東軍將士當中,不少人竟嚇得雙腿發軟,踉蹌欲倒。訓練有素的楊家軍將士雖然沒有為之氣奪,大傢伙兒胯下的戰馬卻紛紛搖頭擺尾,嘴裡發出不安的嘶鳴,“噓噓,唏噓噓,噓噓噓……”

    “吹角,邀戰! ”楊重貴知道再這樣下去,己方未等與敵軍發生接觸,士氣上就會落了下風。果斷扯開嗓子吩咐。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激越的畫角聲,頓時在他身後響起,宛若巨龍驕傲的長吟。

    馬嘶聲,呼喝聲,頓時被龍吟聲沖得無影無踪,天地間,敵我雙方的將旗於風中翻捲,就像兩團靜靜燃燒的火焰。

    忽然,鄭子明身後的將旗向左右兩側晃了晃,然後重新居高,重新在風中招展。而鄭子明本人,則緩緩催動了坐騎,脫離自家隊伍,走向了楊家軍先前用投槍製造的生死線。

    根本不在乎可能發生的偷襲,他帶住戰馬,將騎槍朝著身邊一戳,隔著密密麻麻的投槍之林,朝楊重貴遙遙拱手,“對面可是楊大哥,鄭子明這廂有禮了!”

    “別過去!”“將軍,他這是緩兵之計,您千萬別上當!”“將軍,那小子狡詐,小心中了陰招!”心中猛然一凜,幾個從小在楊家長大的親兵,齊齊出言勸阻。唯恐自家主將念及舊情,給了姓鄭的小子下黑手之機。

    然而,哪裡還來得及?伴著一聲長嘆,楊重貴毫不猶豫地策動了坐騎。同樣是隔著槍林帶住了戰馬,丟下投槍,遙遙地拱手還禮,“鄭兄弟不必如此客氣。今日之戰,乃為國家之事,愚兄斷不敢以私廢公。”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 23:58
    第一章家國(五)

    他相信鄭子明的人品,斷然不會下手偷襲。他也懷念前年夏天在李家寨的那幾天,鄭子明跟在自己身後像親弟弟般請教兵法和槍法的場景。然而兩年前,兄弟倆都是劉漢國的武官,彼此之間通過太原常家,還有許多其他淵源。現在,鄭子明卻是反賊郭威心腹愛將,而他楊重貴,則是漢帝劉崇的殿前軍都指揮使,並且被賜以劉姓,榮華富貴與國同休。

    是以,無論昔日二人之間如何惺惺相惜,從今天起,都必須恩斷義絕。郭威已經自立為大周皇帝,劉崇發誓要恢復劉漢帝國。身為各自國君麾下的愛將,兄弟兩個除了殊死一搏之外,似乎已經別無選擇。

    “楊大哥此言在理,但小弟卻不敢忘記,昔日被人追得像喪家之犬一般時,你躍馬相救之德!”聽出楊重貴話語裡明顯的決然之意,鄭子明卻不願就此跟對方割席斷交。笑了笑,繼續拱著手說道,“至於今日之戰,楊大哥也不必為難,小弟自行退兵三十里就是。”

    說罷,也不待楊重貴回應。立刻扭過頭,衝著身後的滄州軍奮力揮舞手臂,“仲詢,退兵,你帶著弟兄們三十里外等我!”

    “這……”潘美正全神貫注準備與敵軍殊死一搏,聽到鄭子明的話,頓時大驚失色,本能地就想出言反駁。

    做男裝打扮的陶三春卻從他懷裡劈手搶過令旗,高高地舉過了頭頂,“退兵,鄭將軍有令,親兵隊留下斷後,其他各營按照順序退兵。”

    “退兵,後隊變前軍,退兵到三十里外!”潘美愣了愣,眼神猛地一亮,從陶三春手裡接過令旗,再度奮力恢復。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畫角聲驟然吹響,帶著濃烈的不甘。剛剛擺開陣勢的滄州軍,果斷掉頭。後隊化作前軍,前軍化作後隊,迤邐而去。

    轉眼間,鄭子明身後就只剩下了陶三春、潘美和百餘名親信侍衛。與楊重貴身後的六千精銳相比,簡直就是擋在山洪前的一群螞蟻。只要楊重貴隨便揮揮手,就可以讓身後的戰馬洪流,將他們沖得屍骨無存。然而,楊重貴的手臂卻遲遲無法回落。猶豫半晌,才有長嘆了一聲,搖著頭道:“子明,你又何必如此。真的沙場相爭,我今日並無必勝之把握!”

    “楊大哥過謙了!小弟麾下兵馬不及你的三成,又剛剛經歷了一場血戰。絕不會是你麾下這群生力軍的敵手。”鄭子明絲毫不覺得不戰而退有什麼丟人,笑了笑,非常坦誠地說道,“況且你我即便分屬兩國,卻依舊可以繼續做兄弟。兄弟之情未斷,我又何必非要跟楊大哥拼個你死我活?”

    “這……”楊重貴原本就不以口舌鋒利見長,聽鄭子明說得懇切,頓時就又是微微一愣。絕情的話,也愈發地說不出口。

    “我岳父呼延刺史,也是楊大哥的生死之交。如今他跟我也分屬兩國,彼此之間,卻不見得要斷了親情。”鄭子明的話,繼續傳來,就像魔鬼的音樂般,不停地誘惑著楊重貴的心神,“他沒有勒令我把呼延妹子送回定州,鄭某也沒有打算跟他老死不相往來。況且據鄭某所知,麟州楊家如今也有人在汴梁為官,大周皇帝陛下待其甚厚。”

    “這……”楊重貴第三次被說得兩眼發直,英俊的面孔上,瞬間湧滿了暗紅色的煙雲。

    這年頭,兩邊下注是世家大族的典型生存手段。數月前,郭威打下汴梁改國號為周的消息傳到了楊家,楊家立刻將另外一個族中翹楚,楊重貴的親弟弟楊重勳送到了汴梁聽用。

    那郭威為了拉攏楊家,對楊重勳極為器重,直接就封了他做護聖左軍都指揮使,與趙匡胤的父親,曾經替郭威立下大功的老將軍趙宏殷平起平坐。

    如果說分屬兩國,就要割袍斷義,那楊重貴第一個就應該跟他親弟弟楊重勳劃清界限,甚至上本彈劾他親生父親賣國投敵。絕不該像現在這樣,一邊在鄭子明面前高聲喊著不能因私而廢公,一邊跟自家弟弟楊重勳書信來往不絕。

    “定州和深州近在咫尺。州內士紳百姓,與我滄州軍之間亦有許多淵源。然而,契丹人北退之時,鄭某卻未曾趁機領兵殺向定州。”彷彿感覺到了楊重貴心中的尷尬,鄭子明又笑了笑,大聲補充道。“為何?還不是因為心中念著舊情,不想讓妻子為難,也不想跟岳父刀兵相見?如今張元衡殺到了我家門口,鄭某不得已,才領兵迎之。將他趕走便算盡了職責,絕不會再尾隨追殺,將戰火燒到太行山下。”

    “賢弟高義,愚兄替呼延將軍謝過了!”楊重貴暈暈乎乎地拱手道謝,心中百味陳雜。“唉……”

    領兵攻擊河北,令郭家雀兒首尾難以兼顧。是北漢皇帝劉崇交給他、張元衡和呼延琮三個的重要任務。然而除了張元衡之外,他和呼延琮,卻都跟鄭子明交情極深。所以,這一仗,從出兵那一天起,就令他和呼延琮兩個打心眼裡提不起精神。

    若是鄭子明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也好,雙方一碰面就不用任何廢話,直接下手朝對方致命處招呼。而鄭子明卻又對定州留情在先,主動退避於後,他今天若是再堅持跟對方一決生死,即便如願以償,過後也必然會成為全天下英雄的笑柄。

    “唉……”有嘆息聲,隔著投槍之林傳來,如無形的匕首般,直戳楊重貴的心窩。“楊大哥,昔日相救,對你來說是舉手之勞,對我來說,卻事關生死。所以,鄭某願效仿古人,以三舍之地相報。你儘管來追,九十里內,鄭某絕不以一矢相還!”(注1)

    “別,鄭兄弟,你不必……”楊重貴心裡一抽,抬起手,試圖隔空阻攔。鄭子明卻向他笑著搖了搖頭,撥轉坐騎,緩緩而去。滿是汗漬的披風,緊貼在後背上,像刀削出來的一樣光滑筆直。

    “唉……”直到鄭子明的背影徹底從視線中消失不見,楊重貴的手,才緩緩落在了身側。他剛才有無數機會可以將地方攔下,他剛才有無數機會,可以一舉鎖定河北戰場的勝局。然而,如果他真的那樣做了……

    “大哥,你怎麼還在這裡?”正當他沒精打采地策馬去跟自家兵馬匯合之時,折賽花風馳電掣而來,隔著老遠,就驚詫地追問。

    知道鄭子明武藝高強卻詭計多端,她怕自家夫君吃虧,所以聽到潰兵的匯報之後,才匆匆忙忙趕過來助戰。卻萬萬沒想到,預料中的惡鬥根本沒有發生。鄭子明居然早就不在戰場上了,而自家夫君手裡好像一無所獲。

    “唉,子明,子明……”楊重貴沉重地嘆了口氣,低聲向折賽花解釋剛剛發生的事情。猛然間,看到妻子被汗水打濕的額頭和身後飄舞的披風,身體晃了晃,手按刀柄勃然大怒,“該死!我上那小賊的當了!他,他真是罪該萬死!”

    注1:退避三舍,出自《左傳》。春秋晉公子重耳出亡至楚,楚成王對他禮遇有加。後來,重耳返國執政。晉國與楚國發生戰鬥,重耳下令晉軍“退三舍以辟之”。一舍為三十里,三舍為九十里。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 20:39
    第一章家國(六)

    “大哥你,唉……”折賽花眉頭輕蹙,苦笑著搖頭。

    有道是,君子直,可欺之以方。自家丈夫武藝超群,兵法韜略方面的造詣也登堂入室。但從小到大,卻沒受過什麼挫折。在揣摩和把握人心方面,遠不如曾經被人追得如喪家之犬般的鄭小肥。因此不小心被對方蒙蔽,也是順理成章。

    “嚇!我還當他真的有恃無恐呢,原來那小子剛才是在虛張聲勢!”先前還為敵將不戰而退而暗中慶幸的張元衡,此刻卻忽然變得智勇雙全,策馬上前,張牙舞爪地叫嚷,“我還奇怪呢,明明已經跟我打得兩敗俱傷了,怎麼可能還在楊將軍面前如此鎮定?原來是在虛張聲勢!楊將軍,你還不趕緊帶兵去追?否則此事傳揚開去,即便陛下不責罰你,對你的名聲也是大大的有損!”

    “要去,你自己去。你怎麼知道,那鄭子明就不是故意在示弱誘敵?”折賽花把丹鳳眼一瞪,目光如刀子般,直戳張元衡心窩。

    張元衡被她瞪得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立刻耷拉下脖頸,不敢再指手畫腳。然而,內心深處卻愈發地確信楊重貴剛才是上了鄭子明的大當,錯過了一戰而定河北的良機。

    偏偏楊重貴性子方正,絲毫不理解妻子替自己辯護的一番苦心。緩緩鬆開刀柄上的手,瓮聲瓮氣地說道:“不是在示弱,他是捨不得麾下那些弟兄。剛才他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濕透了,連披風都裹在了身上。我若是不跟他廢話,直接領軍殺上,即便拿不下他本人,至少也能把他麾下的滄州軍殺傷大半兒,然後……”

    “那,那就去追啊!”張元衡聞聽,心中的戰鬥慾望頓時熊熊而燃,再度扯開嗓子,大聲催促。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楊重貴看都懶得看他,丟下一句兵法中的名言,撥馬揚長而去。

    “你,你……”張元衡頓時惱得火冒三丈,然而卻沒勇氣硬逼著楊重貴和折賽花夫妻兩個領兵去追殺鄭子明。坐在馬背上愣愣半晌,最後把心一橫,咬牙切齒地低聲罵道:“我呸,不就是仗著被賜了國姓麼,有什麼好得意的。幹的就是乾的,還能真的封你做了太子?你跟那姓鄭的有交情,老子沒有。老子這就去把他的腦袋砍了,看看今後你還有什麼臉面號稱楊無敵?”

    罵罷,他也不管楊重貴夫妻倆是否聽見。徑自去找了一些心腹家將,讓後者分頭去收攏潰兵。準備尾隨追殺鄭子明,一雪前恥。

    眾家將被楊家軍救下之後,靜下心來反思整個戰鬥過程,也覺得敗得非常委屈。因此,一個個用盡渾身解數,才花費了大約一個時辰左右,便從潰兵當中湊出了三千敢戰之士。

    先前滄州軍撤得非常匆忙,根本沒顧得上打掃戰場。楊重貴心高氣傲,也不屑於拿張元衡部先前潰敗時丟下的武器、輜重和馬匹當作戰利品。故而,這三千“敢戰之士”,倒也不沒費多少力氣,就把自己重新武裝了起來。並且每個人都找到了一匹戰馬,飛身跨了上去,跟在張大帥之後,朝著滄州軍的撤離方向奮起直追。

    仲春時節,雜花生樹,暖風熏衣。一路上,所有人跑得飄飄欲仙。轉眼間就追出了二十餘里,忽然間,幾名身著滄州軍服色的斥候出現在張元衡的視線之內。

    “嗚嗚嗚,嗚嗚嗚——”眾滄州軍斥候,也迅速發現了追兵。一邊跳上馬背狂奔,一邊奮力吹響了號角示警。

    “給我殺,殺一個,回頭老子賞他二十吊足色銅錢,冊勳三轉。”見對方果然毫無防備,張元衡喜出望外。猛地將騎槍朝前一指,扯開嗓子開出賞格。

    跟他一起來撈功勞的眾河東將士,先前心裡還有幾分忐忑。此刻見了滄州軍斥候們的慌亂表現,勇氣陡然而生。吶喊著催動坐騎緊追不捨,恨不得立刻就將對手全部碎屍萬段。

    然而人雖然求戰心切,他們胯下的坐騎,卻已經跑得有些乏了。只追出了三、五里路,便失去了一眾滄州軍斥候的踪影。

    “無,無妨。他們,他們不可能所有人都跑得如同斥候一樣快。總,總得停下來,停下來休息,做飯。”眼見著上好的立功機會不翼而飛,張元衡心裡好生不甘。一邊喘息著放慢坐騎腳步,一邊大聲吩咐,“都,都停下來。停下來歇,歇歇。喝,喝水,吃,吃乾糧。那姓鄭的,說過要退九十,九十裡。這,這還不到一半兒呢。”

    “停下,停下來歇歇,讓坐騎恢復體力!”眾家將分散開,將他的命令貫徹到全軍。很快,三千餘“勇士”就陸續停了下來,紛紛跳下馬背。用盡一切可能的方法,讓自己和戰馬進行休整。

    “大帥,弟兄們體力下降很大!”一名有著多年征戰經驗的老將,走到張元衡身邊,低聲提醒。“即便能追上姓鄭的……”

    “老子今天再追三十里,不二十里就收兵!”跑了大半個時辰的路,張元衡的立功心思,也不再如先前一般熱切。搖了搖頭,低聲打斷,“能抓到幾個落單的滄州兵最好,砍了他們的腦袋,咱們回去之後就可以說,追殺鄭子明三十餘里,大勝而歸。即便追不上,哼哼……”

    扭頭環視周圍蔥蘢的曠野,他眼睛裡閃出了幾絲冰冷,“素聞姓鄭的治下軍兵民不分,這地方的百姓,恐怕都跟鄭子明早有勾結。你一會兒帶些弟兄去村子裡……”

    話剛說了一半兒,晴朗的天空中,忽然響起了一聲霹靂。“轟隆!”,剎那間,震得地動山搖!

    “呃!”張元衡嚇得以手摀嘴,朝著聲音起處用力張望。

    不是雷公,雖然他剛才心裡起的念頭,被天大雷劈十次都不算冤!來的是一哨兵馬,總數也就是兩千出頭。繞過戰場左翼的山坳,直撲河東軍歇腳處。當先一員上將,手持包銅大棍。沿途所經之地,無論遇到河東軍的人還是戰馬,皆被其砸得筋斷骨折。

    “迎戰,迎戰!趕快上馬迎戰!”張元衡嚇得魂飛天外,扯開嗓子,大聲叫喊。

    “趙匡胤,此人乃是是趙匡胤!鄭子明的二哥趙匡胤。”驟然遇襲的河東軍中,有人從兵器上,認出了敵將的身份,哭喊著向同伴發出警告,“一起上,一起上前攔住他。否則,咱們今天都得死在這兒!”

    不像鄭子明那樣“假仁假義”,在傳說裡,三兄弟之中的老二趙匡胤,可是個心狠手辣的主。無論是在交戰之時,還是交戰之後,對敵人都從不留情。特別是對那些替契丹人帶路的敵軍,幾乎是見一個殺一個,無論其是放下武器投降還是頑抗到底。

    “拼了,拼一個夠本兒。反正早晚都是死!”有河東將士,嚎叫著響應,聲音宛若落進陷阱裡的的孤狼。

    他們不甘心束手就戮,他們要垂死一搏。他們人數比來襲者多,他們還有絕處逢生的希望。

    然而,令他們倍感絕望的是。他們的雙腿和雙臂,居然軟軟的使不出力氣。他們即便勉強跳上了坐騎,胯下戰馬也遲遲不肯邁動四蹄。

    老天爺彷彿真的得知了張元衡先前心裡的惡毒念頭,突然降下了詛咒,或者施展了法術。讓他們拉不滿弓,使不動槍,甚至連坐騎也不肯再接受他們的命令。

    “轟隆!”唯恐河東兵馬還不夠慌亂,半空中,猛地又響起了第二聲霹靂。緊跟著,一員白馬銀槍小將,帶領兩千餘騎兵,從戰場右翼的樹林後殺出,與趙匡胤的隊伍呈剪刀型,給了河東軍攔腰一擊。

    “高懷德,是高懷德!”亂哄哄的河東軍中,哭喊聲更加絕望。很多人都認出了來人的身份,同時意識到了今日自己已經徹底走到了末路窮途。

    “轟隆!”白馬銀槍小將高懷德意猶未盡,將一枚藥發傀儡點燃,直接丟向了河東軍的隊伍當中。

    濃煙夾著塵土扶搖而上,原本就已經成了無比絕望的河東將士,更是生不出抵抗之心。竟然被毫無傷害力的爆鳴聲,嚇得四散奔逃。

    “別怕,別怕,那是藥發傀儡。太原城早就有賣的,傷不到人!”此刻唯一還能保持幾分勇氣和理智的,只剩下張元衡的家將。一個個揮動著兵器,在潰兵當中奔走呼號。

    不能逃,此地距離上一場戰鬥發生處,至少有四十里遠。四十里路,即便跑,也能把人活活跑死。只有鎮定下來,抱成團兒死戰,大傢伙兒才有活命的希望。至少,有機會堅持到楊無敵再度前來相救。

    他們的威望不夠高,很難得到將士們的響應。他們迫切希望自家主帥張元衡能站出來,振臂一呼。然而,當他們將期待的目光轉向帥旗下,卻看到自家主帥張元衡兩股戰戰,涕泗交流。嘴裡嘟嘟囔囔,不停地大喊大叫,卻沒有一個字,與此刻的戰事相關。

    “他,他說過要退避三舍的!三舍,三舍是九十里,這,這還不到四十里呢!他,他說話不算數。他,他卑鄙無恥!”一個名字叫張壽的家將艱難地衝到張元衡身側,才終於聽見了自家大帥在喊什麼,頓時氣得兩眼發黑,差點當場吐血。

    “退避三舍,什麼退避三舍?騙人!姓鄭的騙人。他說話根本不算數。這才四十里不到,才四十里不到?”彷彿徹底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張元衡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好不傷心。

    “大帥,不成了,快走!”家將張壽強嚥下去嗓子眼裡的血,猛地推了他一把,紅著眼睛催促,“弟兄們和戰馬都剛剛開始舒緩筋骨,這當口誰都提不起力氣來。快走,趁著沒人注意到你,趕緊去向楊無敵求救!”

    自家主帥這般模樣,甭指望他還能留下來號令弟兄們抵抗。讓他走吧,趁著趙匡胤和高懷德還沒殺到帥旗下,逃之夭夭。至於能不能逃得掉,就交給老天!

    “啊,啊,呃!”張元衡被推得踉蹌數步,終於恢復了幾分清醒。小跑著沖向一匹看起來還算精神的戰馬,飛身跳上去,雙腿狠狠磕打馬腹。

    “嗯,哼哼,哼哼哼……”可憐的坐騎一口精料還沒等嚼碎,就又要被催著上路,氣得搖頭擺尾,遲遲不願邁開四蹄。

    “快走,不走老子宰了你!”張元衡急得兩眼噴煙冒火,拔出腰刀,朝著馬屁股狠狠一抹。“噗!”,紅光飛濺,戰馬屁股上,頓時出現了一條半尺長的刀口,鮮血順著刀鋒兩側,噴湧而出。

    “唏噓噓噓——”可憐的戰馬被疼痛刺激得發了瘋,身體向前一縱,騰雲駕霧般沖向了戰場外圍。沿途中,踩翻了士卒無數。

    “呀!”“啊!”“該死!”“我日……”亂作一團的河東“勇士”們,氣得大聲咒罵。卻終究顧不上找策馬衝撞自己的人算賬,而是繼續爭搶坐騎,千方百計逃命。

    畢竟是三千多人和同樣數量的戰馬,不是六千頭綿羊。即便失去了繼續抵抗的力氣和勇氣,也耽擱了趙匡胤和高懷德兩個不少時間。

    當二人終於意識到,敵軍的主帥根本不在其帥旗下的時候,再舉頭張望,已經只能在戰場邊緣處找到幾個模模糊糊的背影。具體哪個是張元衡,卻根本無法分辨。

    “咱們多派幾支隊伍分頭去追,不信他還能飛上天去!”沒等兩名主將做出決斷,趙匡胤的弟弟趙光義,已經一馬當先沖了出去,嘴裡同時大聲提議。

    “站住!不要追!”趙匡胤卻用一聲斷喝,將自家弟弟嚇得硬生生拉住了坐騎。“否則,軍法從事!”

    “是!”趙光義不敢違令,答應一聲,蔫頭耷拉腦袋返回。

    趙匡胤看了自家弟弟一眼,冷冷地補充道:“有高將軍和我在,哪裡輪到你擅自做主?這次就放過你,倘若下次再犯,定然軍棍伺候!”

    “是!”趙光義不敢狡辯,滿臉委屈地拱手施禮。過了一會兒,卻又趁著自家哥哥不注意,將頭湊到高懷德身邊,低聲詢問,“高將軍,你剛才怎麼不說話啊。明明可以把姓張的給抓回來的……”

    “抓他回來,誰替咱們對付楊無敵?”高懷德聳聳肩,將一個剛剛點燃的藥發傀儡甩出四十多步遠。

    “轟隆!”由滄州工匠仿製的藥發傀儡轟然炸開,在半空中灑下無數火星,落英般,繽紛隨風而逝。
V123210 發表於 2017-4-4 00:15
    第一章家國(七)

    “對付楊無敵?”趙光義在馬背上打了個趔趄,兩隻眼睛瞬間瞪得滾圓,“你們是故意放走了張元衡對不對?你們是不是早就料到楊重貴不會來追,所以才……”

    “戰場上的事情,怎麼可能真的算無遺策?”高懷德輕輕看了他一眼,笑著點撥,“子明剛才撤下來時曾經說過,如果來追的是楊重貴,就先放他過去,再偃旗息鼓尾隨其後。來追的是張元衡,就狠狠給對方一個教訓。讓北漢……”

    “尾隨其後?”一句話沒等說完,趙光義已經又急著打斷,“尾隨其後做什麼?莫非……”

    “當然是斷其退路,準備全殲其軍了?否則,還能請他喝酒吃飯啊!”沒想到趙匡胤的親弟弟是如此一個頭腦簡單之輩,高懷德又看了趙光義一眼,冷冷地反問。

    趙光義被看得臉色微紅,卻不肯承認自己見識少,反應慢。四下看了看,帶著幾分賭氣說道:“鄭子明剛才說過,他曾經答應退避三舍,以報楊重貴當年相救之恩。”

    “他當然退避三捨了,你剛才看到鄭子明出手了麼?”高懷德聳聳肩,嘴角微微上翹,反問的話再度脫口而出。

    “沒,沒有!”趙光義不得不點頭承認,卻又覺得好生彆扭。沉吟了片刻,再度啞著嗓子道,“可,可你和我哥出手了。你們現在都受鄭三哥的節制。”

    “我們倆出手打的是張元衡!”高懷德才不會承認鄭子明毀諾,立刻冷笑著大聲強調。“楊重貴是個正人君子,即便明白過來自己有可能上當,也厚不起臉皮來再來追趕。那張元衡急著將功贖罪……”

    “要是楊重貴自己領兵來追呢?”趙光義還不服氣,繼續大膽假設。

    “那就先退夠九十里再說!”高懷德毫不猶豫地回應。“反正雙方都是騎兵,誰還能比誰快多少?”

    “那,那豈,豈不要一路退到了深州城下?”趙光義跟不上他的思路,卻依舊不願服軟,只是一味地胡攪蠻纏。

    “那又如何?楊重貴前有堅城,後有令兄和我所帶領的大軍。他即便再驍勇善戰,肯定也插翅難飛!”高懷德瞪了趙光義一眼,繼續大聲冷笑。

    “那,那,這,這……”趙光義閱歷淺,戰鬥經驗,費了好大力氣,才弄明白了高懷德之言的關翹所在,抬起手,在汗津津的臉上抹了幾把,喃喃地感慨,“這,這,真是讓楊重貴輸得沒有任何話說了!我,我先前還以為鄭三哥迂腐,光知道效仿古人……”

    “他若是真的食古不化,墳墓旁的樹早就長到碗口粗了!”高懷德翻了翻眼皮,傲然補充。

    天下同輩英雄,他到現在位置唯一佩服的便是鄭子明。非但武藝跟自己難分高下,韜略,智計,也遠超常人。與此子為友,每時每刻,都令他身上有著使不完得勁兒。而與此子為敵,呵呵,楊重貴倒是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呢,還不是照樣吃了啞巴虧?

    “那倒是,三哥當初吃了不少苦!”趙光義終於徹底心服口服,流著汗,連連點頭。“只可惜,楊重貴今天沒有追過來。”

    “楊重貴乃真君子!”從高懷德嘴裡,難得聽到一句讚賞別人的話,雖然緊跟著就是一聲嘆息,“唉,可那又如何?他還能拗得過偽漢王劉崇麼?你看著吧,用不了幾天,劉崇就得派人過來督戰。到那時,張元衡恩將仇報,再偷偷給上面遞幾句小話。唉,楊重貴除了拼死一戰之外,還有什麼其他選擇?”

    “劉,劉崇剛剛賜了他國姓。”趙光義眼睛,頓時又瞪得滾圓,仰頭看著高懷德,結結巴巴地抗議,“他們楊家又割據麟州……”

    “賜姓又不是真姓,能當飯吃麼?”本著提攜後進的想法,高懷德笑了笑,撇著嘴補充。“麟州楊家,一個兒子送到太原,另一個兒子送到汴梁,早就讓劉崇感到不滿了。不找機會敲打一下,讓劉崇如何震懾其他首鼠兩端的諸侯?”

    “那,那……”天氣不算太熱,趙光義額頭上,卻滲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瞪圓了無辜的眼睛,滿臉難以置信。

    從小到大,他都被父親和哥哥保護得密不通風,根本沒經受過什麼挫折,更沒多少機會去了解人心之險惡。如今被高懷德拿楊重貴為例子,直接戳破了父兄精心構建的保護罩,頓時被眼前現實驚得毛骨悚然,神不守舍。

    “你慢慢看著吧,還有好瞧的呢。那劉崇先前為了當太上皇,眼睜睜地看著陛下一路攻入汴梁。如今太上皇沒當成,立刻向契丹借兵入寇。”凡是心高氣傲者,必好為人師。高懷德也不能免俗,見到趙光義一驚一乍的模樣,忍不住繼續低聲指點,“這種人,怎麼可能真的把賜姓當作一回事,無非是念在楊重貴武藝高強,想拿他當刀用罷了。至於砍柴火還是砍石頭,哪裡輪到刀子自己說得算!”

    “噢,噢!”趙光義流著汗點頭,再也不敢反駁一個字。

    劉承佑滅史弘肇、楊邠、王章滿門,殺郭威留在汴梁城內的所有家眷;郭威起兵報仇,眾諸侯群起響應;劉承佑的叔叔劉崇按兵不動,眼睜睜地看著自家侄兒江山被奪,只因為郭威答應報了仇之後,擁立其長子劉贇為帝。而劉贇沒等當上皇帝,卻稀里糊塗就被毒死在了半路上。然後是郭威自己登基,國號大周。劉崇起兵為子復仇,邀請契丹人平分天下……

    最近四、五個月來,他親眼目睹的風雲變幻,比之前十餘年加在一起都多。見識和眼界,其實早已經被推到了高峰。就差一個契機,或者有人在身後狠狠再推上一把,就能騰空而起,遨遊九霄。

    “自古以來,帝王之家,幾曾有過真情?李存孝還是李克用養大的呢,最後還不是被五馬分屍?石重貴也是石敬瑭的養子,石敬瑭沒等嚥氣呢,他已經被馮道和景延廣兩個,聯手推上了帝位。”高懷德根本不知道自己親手放出了什麼,只顧著把趙光義繼續當小孩子教訓,“劉崇若是連楊重貴都不忍心下重手收拾,還有什麼資格跟大周爭奪天下。早點自己捆了雙手投降便是,說不定陛下心軟,還會饒他一命。”

    “呼——”趙光義猛地吐了一口氣,抬起手,將額頭上的汗水一抹而盡。

    有些話,他父親和哥哥以前從來沒跟他說過。有些話,父親和哥哥即便說,也不會說得如此直接遼盪。而今天,高懷德無意間的舉動,卻讓他看到了一個與先前完全不同的世界。冰冷、幽暗,且無比的真實。

    他感到有些害怕,有些震驚,但在內心深處,同時還湧起了一絲絲興奮。就像小時候偷偷爬上後花園的桑樹去摘桑葚,明知道可能會掉下來摔得滿臉是血,卻依舊會懷著緊張和恐懼奮勇登攀。因為他知道,只有爬到高處,才能看到更寬闊的天空,摘到更甜美的果實。哪怕那些果實原本不該屬於自己。

    “呼——”曠野中隱隱有風吹來,令高懷德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抬頭仰望軍中戰旗,卻發現旗面低垂,紋絲未動。

    警惕地提起長槍,他在馬背上扭頭四下張望。只見遠處山巒起伏,草木蔥蘢。近處雖然有許多屍骸倒在地上,破壞了仲春風景,卻依舊是處雜花生樹,落櫻繽紛。令人感覺,好似策馬行在畫中。

    如畫江山,古往今來,令多少英雄豪傑前仆後繼,血流成河!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123210

LV:9 元老

追蹤
  • 291

    主題

  • 279508

    回文

  • 36

    粉絲

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