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281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1:34
    第六章帝王(六)

    “靈園同佳稱,幽山有奇質。停採久彌鮮,含華豈期實。長願微名隱,無使孤株出。”一曲《詠山榴》奏罷,琵琶聲由急轉緩,由緩轉微,最終縈縈渺渺,繞樑而去。

    汴梁紫蘅閣的舞姬們,慢慢收起了腰身,衝著主座上已經快睡著了的郭威團團下拜。一簇簇紅裙,恰似晚春時節盛開的繁花。

    誰都知道,座上這位郭樞密,是個最懂得疼惜女人的。老妻亡故多年,至今正室尤空。前陣子所納的兩個妾侍,姿色也很尋常。若是有哪個女人這時候能進了郭家,即便因為出身原因一輩子爬不到誥命夫人位置,至少也能混個衣食無憂,不至於到了年老色衰被轉手賣給他人。

    然而,主座上了老將軍郭威,只是笑著揮了下胳膊,便把眼睛再度合攏了起來。片刻也沒在紅裙上停留,更甭提單獨關注哪一張吹彈得破的面孔。

    “好了,都下去休息吧。先在花園裡吃些點心,等會兒府裡會安排車駕,送你們回家!”郭威的女婿,軍器司少監張永德也笑著揮了下手,好言安撫。

    “是!”眾歌姬用婉轉的嗓音回應,隨即,在鴇母的帶領下,戀戀不捨地走向了後門。一邊走,還有人一邊悄悄地回頭,看向郭威的目光裡,充滿了期盼。

    “唉——“張永德在心裡嘆了口氣,悄悄地搖頭。

    歌姬們為他花錢所請,主要目的是讓自家岳父大人在養傷期間,不至於日子過得過於煩悶。其次,這個府邸裡,平素總是冷冰冰的缺乏人氣。找一群年青貌美的少女進來,好歹也能溫暖幾分,令院子中偶爾也響起一些歡聲笑語。

    然而,事實證明,他今天的錢又白花了。老將軍郭威的注意力,根本就沒被美妙的歌舞所吸引,對那些充滿青春氣息的腰臀,更是提不起任何興趣。只是為了不辜負了晚輩的一份孝心,勉強坐在椅子上發了大半個時辰的呆。至於真正心思,早就不知道飄到什麼地方去了。

    “不行,必須想辦法讓義父盡快振作起來!”坐在下首相陪的柴榮,將郭威的表現全都看在了眼裡,心中暗暗著急。

    前陣子遇刺所受的傷,其實早就沒有大礙了。當日出現的刺客,也早就被郭府的親衛剁成了肉泥。然而,從那天起,樞密副使郭威就好像丟了魂魄般,終日昏昏欲睡。再好的食物,再美妙的歌舞,再貴重的珠玉寶石,都無法讓他提起精神。

    對於一個已經年近半百,且曾經多次受傷了老將軍來說,這種狀態,已經與自殺差不多。柴榮甚至很懷疑,如果不是幾個義妹看得緊,並且第一時間就把自己給叫了回來,義父郭威有可能在哪天夜裡就會一睡不醒。

    如果那樣的話,天可就塌了。朝廷中的政敵,多年征戰裡結下來的仇家,還有禁宮中那位不靠譜的小皇帝,肯定會聯手撲上來,將郭家還活著的所有人挫骨揚灰。

    所以,最近這半個月來,他跟張永德一樣,也用盡了渾身解數,試圖讓義父郭威重新振作。但所有手段,最終都被證明效果微乎其微。哪怕是將幾個未成年的弟弟和妹妹領出來,繞在郭威膝蓋前噓寒問暖,所獲得的,也不過是慈愛一笑,隨即,臉上的表情就再度變得木然。

    “郭家雀兒,你倒是好生悠閒!”正當柴榮和張永德兩個束手無策之時,正堂門口,忽然傳來了一聲霹靂般的怒吼。隨即,四個當值的親兵,被倒推著摔了進來,摔成了一串滾地葫蘆。緊跟著,老將軍史弘肇像只發怒的獅子般,出現在眾人面前。

    “元化兄,你怎麼來了?!請上座,我身上有傷,就不給元華兄施禮了。君貴,給你史伯父奉茶!”郭威的眼神,終於有了幾分光澤。在座椅上欠了欠身子,有氣無力地說道。

    “瞧你那熊樣!”史弘肇狠狠橫了郭威一眼,隨即快步上前,盯著他高高隆起的左側胸口反復觀看。“不久是挨了幾下麼,就把你的魂兒打沒了?你郭家雀兒這輩子,類似的傷受了恐怕不下二十次,以前用不了三天就活蹦亂跳,怎麼偏偏這次,就變成了孬種?扛不過去了就早說,我剛好買了一批金絲楠木。早點派木匠過來量量,也讓你死後不至於太過寒酸!”

    “史,史伯父,您,您喝茶!”正在親手給史弘肇倒茶的柴榮臉色一黑,抬起·頭,結結巴巴地說道。“這,這是今年新下來的小龍團,最適合在熱天去火!”

    換了別人敢如此大放厥詞,他肯定直接拔出刀相向。然而對於義父郭威的生死之交史弘肇,他卻只能依靠東拉西扯,來化解眼前的尷尬。

    “一邊去,沒用的東西!你老子遇刺這麼久了,你卻連幕後的主使者都找不到。”史弘肇卻倚老賣老,一巴掌將茶盞拍翻,大聲呵斥。“早知道這樣,當初又何必過繼你。直接養條惡犬,好歹還能衝仇人呲呲牙齒!”

    “是,是晚輩無能,讓,讓伯父失望了!”柴榮被罵得無地自容,後退數步,躬身謝罪。

    “還有你!”史弘肇迅速扭頭,看著正準備奪門而逃的張永德,繼續咆哮不休,“遇刺就是遇刺,為何對外說是落馬受傷?並且老夫也一併瞞過!莫非你懷疑老夫也跟刺客是一伙的,還是覺得告訴了也白告訴,連老夫也不敢替你岳父討還公道?”

    “這,這……”張永德被問得冷汗直冒,半晌無言以對。

    刺客的口供其實早就拿到了,但“討還公道”四個字,卻根本無從談起。否則,自家岳父也不至於心灰意冷到如此地步,每天只想著混吃等死。

    “怎麼,老夫還說冤枉了你們兩個了不成?”見張永德遲遲不肯接自己的話茬,史弘肇心中怒氣更盛。用力拍了下桌案,絡腮鬍子根根橫豎。

    “算了,元華兄,你的好意,郭某心領了!”也許是他拍桌子的動靜太大,也許是不忍讓兩個小輩為難,郭威終於打起了幾分精神,苦笑著拱手。“刺客已經被郭某下令殺掉了。是李守貞的餘孽。李守貞已經死了,報仇當然無從談起?”

    “放屁!”史弘肇他根本不相信他的話,又用力拍了下桌案,大聲反駁。“李守貞那廝麾下如果真的有這種死士,也不至於被你給生擒活捉了。到底是誰派的,你說出來,我去替你討還公道。郭家雀兒,咱倆相交這麼多年,莫非你連我也信不過麼?”

    “郭某當然信得過史兄!”郭威知道瞞不過去,緩緩坐直了身體,繼續苦笑連連,“但是,史兄,你真的猜不到是誰動的手麼?若能猜得到,又何必再來問我?你我兩個,又能如何?”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1:35
    第六章帝王七

    “果然是他,老子,老子,非,非……”史弘肇勃然大怒,本能地就想提議廢掉劉承佑,另立新君。天籟小說然而,話到了嘴邊兒,卻頓了頓,悄然消逝無聲。

    “唉”郭威看了他一眼,低聲長嘆。

    這就是他最為沮喪的原因。刺客的口供早就拿到了,人證物證也都非常清楚。然而,如果此刻他起兵報仇,第一個擋在他面前的,肯定是史弘肇這個生死之交!

    史弘肇所擁有的實力,絲毫不亞於他郭威。史弘肇雖然脾氣暴躁,說話刻薄,但行軍打仗,卻是一等一的好手。此外,在其餘不相關的武將們的心裡,史弘肇的威望和影響力,也絲毫不比他郭威小。畢竟大多數武將都沒怎麼讀過書,平素以猛將面目示人的史弘肇,遠比以儒將面目示人的他,更容易被大傢伙當作同類……

    “劉,先皇只有兩個兒子!咱們廢了劉承佑,等同於親手殺了他。先皇,劉大哥就會絕了後!”知道自己的決定很對不起郭威,史弘肇低下頭,結結巴巴地解釋。

    自古以來,被廢的皇帝鮮有善終。哪怕繼任者是他的親弟弟,最後等待他的結果,恐怕也是一杯毒酒。而劉知遠的長子劉承訓,三年前已經被劉承佑害死。如果此刻史弘肇與郭威聯手另立新君,就只能選擇河東節度使劉崇的後人。那樣的話,劉承佑更不可能有機會逃過一死。史弘肇和郭威百年之後,又有什麼面目去地下見昔日的主公?

    “唉”早就猜到了史弘肇會做如何反應,郭威又低低嘆息了一聲,閉上眼睛,臉上的表情疲倦至極。

    見到他頹廢成如此模樣,史弘肇心裡愈愧疚。抬起手,先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然後又吞吞吐吐地補充,“今天,今天接到鄭子明也曾經遇刺的消息,我,我立刻,立刻就想猜到了,你前幾天墜馬,肯定也另有隱情。我,我當時已經,已經準備跟,準備進皇宮裡替你討還公道。然而,然而看到,看到了陛下,就,就立刻又想起了,想起了先皇臨終前那戀戀不捨的模樣。所以,所以……,文仲,文仲老弟,你別笑話我,我下不去手!真的下不去手!”

    “我聽說了!在你來之前,我就听說了!”郭威懶懶地抬了下眼皮,聲音裡頭充滿了無奈。“我又有什麼資格笑話你,換了我,恐怕也是一樣!”

    史弘肇聽聞,心里頓時一鬆,趕緊陪著笑臉承諾,“我,我以後一定會狠狠給他個教訓!文仲,我保證,保證!即便不收拾他,也會想辦法解決掉他的那些爪牙!”

    “恐怕只會適得其反!”郭威咧嘴,苦笑,然後輕輕擺手。

    小皇帝劉承佑做事如此不擇手段,恐怕也與史弘肇過於專權脫不開關係。然而,這卻已經成了無解之局。劉承佑做得越不像話,史弘肇就越不敢把權力交還給他。史弘肇越是把權力握得緊,劉承佑則越迫切希望主政,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無論如何,我,我不能讓你再吃一次虧!”史弘肇絲毫沒意識到自己在緣木求魚,只是唯恐郭威反悔,迫不及待的大聲補充。

    話都已經說到了這種份上,郭威豈能不明白,對方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自己另立新君?又嘆了口氣,睜開眼睛,,強打著精神回應,“也沒什麼吃虧不吃虧的,陛下手裡那些死士,不過是些亡命徒而已,想要我命,本事還差得許多!但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君臣之間,會擺明了車馬束甲相攻。郭某不忍心讓先皇絕嗣,但郭某也不想引頸受戮。所以,史兄,請給郭某一個機會出鎮地方!”

    “出鎮?”史弘肇愣了愣,本能地想要拒絕,卻心裡又實在愧疚得厲害。反复思量之後,也嘆了口氣,低聲追問,“這次,這次你想去哪?”

    “鄴城!”郭威坐直身體,快給出答案。“郭某聽聞,幽州軍最近又蠢蠢欲動。”

    聞聽此言,史弘肇立刻笑了笑,不屑地搖頭:“春天時剛剛被你殺了個丟盔卸甲,他們怎麼可能還有膽子秋天再來第二次?”

    “如此,才能保證陛下輕易不會鋌而走險。”郭威又看了他一眼,用極低的聲音補充。

    “你說什麼?”史弘肇的眼睛,先是瞪了個滾圓,隨即,目光迅黯淡下去。手扶自家額頭,低聲長嘆:“唉,沒想到,咱們兄弟,居然需要用到這一招來對付承佑!”

    “如有選擇,我也不願意!”郭威慘然一笑,陪著他唉聲嘆氣。

    想當年,開國皇帝劉知遠沒等把龍椅坐熱乎就撒手西去,江山風雨飄搖。史弘肇和郭威兩名老帥臨危受命,一個坐鎮汴梁威懾群雄,一個帶領大軍東征西討,嘔心瀝血,終於使得國家勉強對付過去了幾道難關,漸漸走上了正軌。

    因此,史弘肇坐鎮,郭威出征,就成了慣例。每有警訊,文武百官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這種應對方案。地方實力派諸侯和他們在朝廷裡的同黨,也正是被這種應對方案的所迫,不得不暫時收拾起牙齒和爪子,以圖將來。

    然而,這回,郭威主動要求出征,卻不是為了對付外寇和諸侯。

    他要對付的,是小皇帝越來越瘋狂的舉動,和飛膨脹的野心。有他帶著大軍在外,小皇帝劉承佑但凡還剩下一絲理智,就絕對不敢對其他幾個顧命大臣動手。而有史弘肇坐鎮京畿,也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郭允明等人,從背後給他郭威捅刀子。

    “唉……”史弘肇嘆息,抬手抱住自己的太陽穴,用力揉搓。

    “唉”郭威嘆息,閉目。

    二人忽然都失去了說話的,各自用各自的方式,化解心中的酸澀。

    靜,整個房間內,忽然變得死一般的寧靜。只有偶爾響起的嘆氣聲,還在頑強地證明,此處依舊存在著生命。

    許久,許久,史弘肇終於放下了手,笑了笑,看著郭威的眼睛說道:“也罷,明日早朝,我會極力促成此事。讓你順順噹噹出鎮鄴都!什麼時候陛下長大了,分清楚了誰好誰壞,你再回來不遲!”

    “多謝!”郭威站起身,鄭重拱手。這已經是除了廢立之外,最好的解決方案。雖然這個方案,存在很多的破綻。

    “符老狼垂涎鄴都很久了,你要對他多加小心。杜重威在當地,也有許多爪牙漏網。”知道郭威這一走,也許永遠都不會再回汴梁,史弘肇心中忽然湧起了許多不舍。想了想,強笑著叮囑。

    “你也是!”看著史弘肇早已花白的鬢角,郭威心裡,也湧上了幾絲酸澀,想了想,非常認真的補充,“平素出行,無論去哪都別忘這帶上足夠的侍衛。朝廷的事情,該撒手,就試著撒手。畢竟江山是劉家的,咱們幾個只是受託顧命而已。”

    “知道了,知道了!我自有分寸!”史弘肇忽然有變得不耐煩起來,皺著眉頭用力揮手,“你郭家雀兒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婆婆媽媽?汴梁城中,不信還有誰敢動老夫?老夫借他一百個膽子!”

    “自古明槍易躲……”郭威張了張嘴,想要再叮囑幾句。然而,終是沒有出任何聲音。從桌案上抓起茶壺,嘴對嘴兒一飲而盡。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1:36
    第七章國難(一)

    劉承佑壞,卻不傻。這是史弘肇和郭威兩個的一致看法。所以二人在“不行廢立之事”這個大前提下,最好的選擇就是一內一外,互為奧援。用各自手中的實力來威懾劉承佑,令後者不敢輕易再起歹心。

    恰恰劉承佑也希望將兩個手握重兵的“權奸”分而治之,結果第二天早朝上,君臣雙方難得默契了一次,幾乎沒費任何口舌,就“恩准”了由史弘肇提出來的,讓樞密副使郭威兼任天雄軍節度使,出鎮鄴都,防備契丹的的議題。

    散了朝後,聖旨和兵符,由史弘肇親手送到了郭威的家中。郭威雖然身上的傷還沒有痊癒,也不想再做任何耽擱,立刻帶著柴榮去城外大營整頓兵馬,準備糧草物資。爺倆兒腳不沾地忙了兩個白天,第三天一大早,拔營啟程。

    史弘肇、楊邠、王章三人,聯袂送到了十里之外。知道此番一去,郭威恐怕輕易不會再回汴梁,兄弟們心中,都湧滿了不捨。踐行的酒喝了一碗又一碗,卻是誰也不願意第一個提“告別”二字。

    末了,還是郭威自己硬起了心腸。把麵前的酒盞直接一口悶盡,隨即故作粗豪地抹了下嘴巴,大聲說道:“不能再喝了,再喝,今晚就到不了陳橋驛了。三位兄弟,此後一定要自己多加小心。陛下自幼行事,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就憑他手底下那幾個窩囊廢?除了乾些下三濫的江湖勾當,還能折騰出什麼花樣?”史弘肇也一口乾盡了盞中殘酒,滿臉不屑地回應,“行了,你儘管放心去,汴梁這邊交給我。他一天不改這混賬性子,老子便一天不會將大權交還給他。大不了,等他有了親生兒子之後……”

    “化元,休要信口胡說!”楊邠聽得心裡不是滋味,立刻出言打斷。“陛下年幼氣盛,難免會受奸佞所惑。但我等身為託孤重臣,盡各自所能輔佐於他,讓他親賢臣,遠小人便是。相信假以時日……”

    他的話也沒來得及說完,便被王章大聲打斷。“不等了,假以時日,呵呵,以後的事情,幾位老哥多費心吧!王某是不想再管了。王某已經給陛下上表,乞骸骨還鄉!我等是臣,陛下是君。君可輔,臣自當鞠躬盡瘁。君身側另有高明,臣又何必留下來礙手礙腳?”

    “王南樂!”沒想到王章這麼乾脆就拆自己的台,楊邠頓時臉色一黑,回過頭,喊著對方的雅號提醒,“先皇對我等的大恩……”

    “激流勇退,也是報恩方式的一種!”王章翻了翻眼皮,懶懶地回應。隨即,又迅速將頭轉向郭威,壓低了聲音提醒,“到了鄴都之後,安置停當,就盡快將家眷也接了過去。汴梁雖然繁華,卻物價騰貴,實在不是什麼易居之地! ”

    “那是自然!”郭威原本就有類似打算,只是礙於朝廷規矩,不能立刻付諸實施而已。聽了王章的提醒,笑著向大夥作揖。“犬子頑劣,平素還請幾位哥哥多加看顧。”

    “包在老夫身上!”史弘肇毫不猶豫地朝他自己胸口指了指,大聲承諾,“放心,家門肯定給你看好了。什麼時候有了空,什麼時候你就派人回來接。若是令郎和其他家眷們少一根汗毛,你就拿老夫是問!”

    “令郎聰明好學,品性善良,絕非給父母惹事之輩!”宰相楊邠笑著拱了下手,顧左右而言他。

    跟郭威的交情歸交情,但朝廷的規矩卻不能因人而改。郭威以天雄軍節度使身份出鎮鄴都,卻沒有交卸樞密副使職務,原本已經開了中樞和地方職位兼領的先河。今後憑著手中的樞密使印信,無須通過朝廷,他就能調動整個黃河以北的兵馬和錢糧。如果再讓他把家眷也都接了走,汴梁這邊,就對他失去了任何控制能力。一旦哪天他野心膨脹……

    “嘿!”王章忽然發出一聲冷哼,不是針對郭威,而是針對宰相楊邠。

    後者立刻羞得面紅耳赤,拱了拱手,期期艾艾地辯解:“文仲,非楊某多事。楊某既然身居相位……”

    “理應如此,楊兄不必多說,小弟心裡明白你的苦衷!”郭威笑了笑,側開身子,以平輩之禮相還。

    亭子內,先前還依依惜別的氣氛,瞬間摻入了幾絲多餘的味道。令兄弟幾個,再也沒有理由繼續依依惜別。相互又行了個禮,然後揮手各自離去。

    數万大軍帶著糧草輜重出行,當然不可能走得太快。第一天到了陳橋驛,就紮營安歇。第二天花了一整天時間渡過了黃河,然後又在北岸紮下了大營。第三,第四天,又是每天以不到四十里的速度迤邐向北,如是足足走了大半個月,才終於來到了鄴都。

    同一天從汴京出發的信使,卻比大軍走得快許多。沿著驛站不斷地更換坐騎,只用了四天,就把中書省召鄭子明的回去述職的命令,送到了滄州。

    “按朝廷慣例,地方官員,幾年回一次汴梁?”鄭子明正在跟潘美等人議事,接了令之後,不覺有些吃驚。手按刀柄緩緩站起身,皺著眉頭詢問。

    前來傳遞命令的小吏王光頓時嚇得一哆嗦,趕緊躬下身子,大聲回應,“沒,沒定數。按,按道理,是,是任期滿了之後,才回汴梁聽候安排。然,然而有,有時候中書省覺得需要,也,也可以,可以臨時做出決定。”

    “有時候是什麼時候?”鄭子明笑了笑,繼續低聲追問。

    連續幾年在刀光劍影裡打滾兒,他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怎麼看怎麼都人畜無害小肥。稍微皺一皺眉,兩眼之間便有殺氣翻滾而出。

    中書省小吏王光,被鋪面而至的殺氣逼得連連後退。大顆大顆的冷汗,順著額頭鬢角滾滾而落。“大,大災之後。或者,大疫之,之後。或者,或者,朝廷中有大事未決,需要,需要徵詢地方上的看法。”

    “那滄州可有大災,大疫,或者朝廷中可有大事未決?”鄭子明鬆開手,抬腿繞過桌案。

    “沒,沒有!”小吏王光繼續快速後退,一不小心,腳下絆了絆,摔了個仰面朝天,“鄭大人,您別問了。小的就是個跑腿兒的,什麼都跟小人沒關係!您,您想回,就接了這個令。不想回,也隨您的便!小的,小只管把命令送到,別的,別的真的管不著,真的管不著啊! ”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1:43
    第七章國難(二)

    “哈哈哈哈哈……”議事廳裡,眾文武放聲狂笑,一張張年青的面孔上,寫滿了不屑。

    這年頭,兵強馬壯者為雄。地方官員眼裡,對皇權的畏懼感原本就沒剩下多少。而劉承佑派遣刺客對鄭子明下黑手的做法,又令眾人對此人的品行和智力都產生了懷疑,因此,對劉漢朝廷的輕蔑就愈發地不加掩飾。

    鄭子明本人,卻沒有跟著大夥一起發笑。而是快速向前走了幾步,親手將已經快嚇癱了的小吏王光從地上扯將起來。然後親手替此人撣了撣衣襟上的塵土,溫言撫慰:“你別害怕,鄭某知道你乃奉命行事。鄭某隻是奇怪,鄭某才上任不到半年,自問做事也算對得起朝廷。怎麼朝廷,怎麼中書省那邊偏偏就看某如此不順眼?”

    “不,不是。是,是……”小吏王光低著頭,,不停地抬手抹汗,嘴裡說出的話語也是顛三倒四,“不是中書省看您不順眼。是,是,是史樞密,不,不,不是,是,是……,唉!鄭大人,您就別難為小人了。小人真的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啊!”

    “真的?”鄭子明微微一笑,掌心又緩緩握住了刀柄。

    “真,真的,十足十的真!”小吏王光魂飛魄散,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叩頭如搗蒜,“大人,您既然心裡都清楚,就,就別再逼小的了。小的正是因為混得不如意,才給打發到您這裡來。小的但凡是個耳目靈通的,怎麼著也不會被逼著前來找死!”

    “怎麼又是找死了?我這裡又不是龍潭虎穴?”鄭子明見狀,心中立刻瞭如明鏡。笑著又將小吏王光從地上扯了起來,大聲說道:“行了,你不用害怕,我不會難為你。來人,取些地方上的土特產,給王大人壓驚!”

    “是!”當值的親衛大聲答應,快步跑向了後堂。數息之後,就端來了一個粉白色,不知道用什麼材料做成的雕花小箱,被陽光依照,瑞氣縈繞。

    鄭子明從親衛手裡將箱子接過,親自遞向了小吏王光,“滄州地處偏僻,也沒什麼好東西。王大人遠來是客,這份土產,就請大人收下,算是鄭某對大人的一點心意!”

    “折,折殺了。下,下官怎麼,怎麼敢收大人您的東西。下官,下官……”小吏王光只求能活著回汴梁覆命,怎敢收鄭子明的“心意”?一雙手剎那間擺得如同風車。

    “莫非王大人瞧不起鄭某?”鄭子明忽然把臉一沉,低聲斷喝。

    “不,饒命——!”小吏王光嘴裡發出一聲尖叫,趕緊雙手將箱子接過,緊緊摟在了懷中。“大人饒命。下官,下官這就收,這就收下!”

    “這就對了,你是奉命而來。無論朝廷對鄭某是何居心,至少咱們倆個之間,並無私人恩怨!”鄭子明臉上的烏雲迅速消散,擺了擺手,和顏悅色地補充。

    “是,是,下官,下官跟大人,下官對大人一直佩服,佩服得很!”小吏王光流著汗連連點頭,不經意間,汗珠掉在了箱子上,居然迅速濺起了點點桃花。

    “嗯?”他心里頓時打了個哆嗦,騰出一隻手,迅速抹自己的額頭。原本以為額頭上流出了血,所以也會將汗水染紅。仔細看向手掌心去,卻是尋常水漬一團,壓根兒不帶絲毫顏色。

    很顯然,古怪出在懷裡這個不知道是什麼材料雕琢而成的小箱子上。汗水遇到了箱子,才會突然變成點點桃紅。

    “是用巨鯤胸口處的骨頭雕的。滄州東面是一大片淺灘,夏天時總有巨鯤出沒,禍害漁民。鄭某恨其歹毒,就用床弩射死了幾頭。”鄭子明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帶著明顯的炫耀滋味。

    “巨,巨鯤!”王光手頓時又哆嗦了幾下,差點兒將箱子丟在地上。

    但凡讀過書的人,都知道莊子所做的逍遙遊中,關於巨鯤的描述。'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而現實中,鯤雖然沒有書中所描述的那樣龐大,但至少也有十幾丈長,宮殿般高矮,在大海中肆意往來,根本找不到任何對手。

    就是如此兇猛的龐然大物,居然被鄭子明說宰就給宰了,連骨頭都給雕成了珠寶箱子!如此算來,鄭子明的武力,會是何等強悍?恐怕李孝恭,王彥章重生,頂多也是跟他打個平手。萬一此人被朝廷給逼急了,揮師南下,就憑現在朝廷中君臣失和,將士們心灰意冷的情況,誰人能站出來阻擋他的兵鋒?

    重,無比的重。小吏王光自問不算文弱,卻被懷中的箱子,給壓得氣喘如牛。兩條大腿,卻像脫了力般,又酸又軟,顫抖不停。

    而那鄭子明,卻示好不體諒他的心情。笑了笑,順口補充道,“只是個頭大一些的魚而已,其實沒有多兇。肉也太肥,不堪入口,只能用來煉油點燈!倒是胸骨和肋骨,白裡透紅,適合拿來打造些小物件兒。雖然比不得像牙珍貴,好歹也能算個稀罕!,”

    “呃!”小吏王光的身體又晃了晃,差點被懷中的箱子給閃了腰。

    肉肥,只能用來煉燈油!骨頭拿來打造小物件,還被嫌棄價值比不上象牙!這海中霸王巨鯤,遇到鄭子明,簡直是肥豬遇到了屠戶!而大漢國此刻雖然比滄州龐大百倍,雙方真的兵戎相見,鹿死誰手,恐怕真的未必可知!

    一隻蒲扇般的大手迅速伸過,在箱子落地之間,將起托住。隨即,鄭子明的另外一隻手,將箱子蓋子稍微向上拉了下,又迅速蓋緊。

    數道柔和的黃色光芒,透過縫隙,射入了小吏王光的眼睛。雖然一閃而逝,卻令他心中勇氣陡生。毫不猶豫地雙手將箱子搶過,死死地抱在了懷裡。

    黃金!鯤骨做的箱子,裡邊裝的是大錠的黃金!天可憐見王某,因為得罪了上司,才被派到了這個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差事!而誰能料到,王某此番竟然因禍得福,一趟公差,就把幾輩子的薪俸全都掙了出來!

    “多謝,多謝大人賞賜。小的,小的感激,感激不盡!”想到回家後將黃燦燦的金錠拿在燈下與妻子一道把玩的情景,小吏王光頓時心中勇氣陡生。先躬身給鄭子明行了個禮,然後壓低了嗓子補充道:“大人軍務繁忙,晚幾天去述職,其實也沒大妨礙。小的,小的回去後,就說,就向上頭匯報,遼寇又在越境打草谷。大人,大人帶領弟兄枕戈待旦,實在,實在脫不開身前往汴梁!”

    “朝廷通常會做如何反應,會不會牽連到你?如果那樣的話,鄭某心裡就實在過意不去了!”見對方如此上道,非但隱晦地暗示自己不用去汴梁,並且連理由都一併替自己找好了,鄭子明也不願做得太過分,笑了笑,設身處地的替此人考慮。

    “沒事兒,反正小人就是個跑腿的。把朝廷的命令送到了大人這裡,把大人的回音帶回去,就算盡了責。其他,都是大人物們的事情,與小人無關!”此刻的王光,正應了那句'財壯英雄膽',搖了搖頭,非常豪氣地補充。

    “那就好,鄭某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就是拖累朋友!”鄭子明對他的態度非常滿意,笑了笑,輕輕拱手。“來人,把土特產再拿一箱子出來,也好讓王大人回去之後,跟上司和同僚都有個交代。”

    “折,折殺,謝,謝大人賞!”王光習慣性地想要客氣,然而看到鄭子明那又在緩緩握緊的手掌,立刻躬下身子改口。

    鄭子明笑了笑,伸手相攙,“這就對了,鄭某其實對朝中諸位大人,還有皇上,都尊敬得很。也不知道哪個不開眼的,專門給鄭某下絆子,恨不得立刻置鄭某於死地!”

    '當然是皇上!'王光心裡暗叫,臉上,卻裝出一幅同情且激憤模樣,瞪圓眼睛,大聲說道:“可不是麼,有些人,就是見不得別人好!大人您放心,回去之後,下官,下官一定想方設法,替大人分辨。讓同僚們都知道,大人對朝廷是一片赤膽忠心!”

    “那就有勞了!”鄭子明笑著拱手道謝,隨即,又裝作十分惋惜的模樣搖頭,“其實鄭某,也巴不得回汴梁看看呢。就是邊境之上,一日三驚,實在不敢這個時候丟下弟兄們,自己一個人躲回去。唉——!”

    這幾句話,雖然沒有一句屬實,卻帶上瞭如假包換的汴梁口音。小吏王光聽得耳熟,立刻順口問道,“大人,大人莫非是汴梁人?這……”

    話說到一半兒,猛然想起朝廷中,關於鄭子明真實身份的傳說,他又瞬間汗出如漿。低下頭,苦著臉,真恨不得狠狠給自己來上幾個大嘴巴!

    鄭子明將此人的表現都看在了眼睛裡,心中暗暗嘆氣。扭過頭,將侍衛們再度拿來了珠寶箱,雙手摞在了此人的懷中,“這份土產,王大人也請收好。唉!鄭某糊塗了,忘記大人是個文官。來人,幫王大人把土產送回驛館裡去!”

    “謝,謝大人賞!”小吏王光被兩箱子金錠,壓得根本直不起腰。卻堅持著,先給鄭子明行完了禮,然後才將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自己的腳邊兒上。“其實,其實小人也聽說過一些傳聞,只是,不知道,不知道……”

    一邊說,他一邊迅速左顧右盼,兩隻眼睛,滴溜溜轉得如同車輪。鄭子明頓時心領神會,擺擺手,命令麾下眾人暫且迴避。不多時,議事堂中,就只剩下了兩張堆滿笑容的面孔和兩個粉白色的珠寶箱,有動有靜,相映成趣。

    “好了,沒有外人了,王大人有話請放心大膽的講。出你口,入我耳,絕不會有第三雙耳朵聽見!”鄭子明的聲音,迅速在議事堂中響起,帶著與年齡既不相稱的成熟。

    小吏王光的聲音緊隨其後,帶著如假包換的討好味道,“小的聽同僚胡說,也不知道當不當得真。好像幾位老國舅,做事都很仗義。特別是宣徽使李業,乃太后幼弟,與陛下自幼相交,關係極為親近。年初的時候有幾個吏部官員捲入了李守貞的謀反案,原本該被抄家滅族。可李業進宮見了一次太后,這幾人就都洗脫了嫌疑。只是損失了一些錢財而已!”

    “哦?”鄭子明的聲音陡然轉高,“有此等事,把握大麼?”

    “據說是明碼標價,童叟無欺。但具體如何,小的也只是聽聞,未曾親眼看見!”小吏王光咬了咬牙,說得斬釘截鐵。“大人不妨盡力一試,總比,總比老是被人惦記著好!”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1:44
    第七章國難(三)

    如果劉承佑多少有點兒人樣的話,哪怕大權旁落,王光這種京畿小吏也不敢對他失去敬畏。然而此人即位之後,除了斷袖分桃,就是給自己的親朋好友加官進爵,細數起來,竟一點兒正事兒都沒幹。所以王光之流再出賣他,就不存在任何精神負擔了。

    倒是鄭子明,沒想到在五個顧命大臣的聯手壓制之下,外戚們的影響力,居然依舊能膨脹到如此地步,皺著眉頭思索了片刻,再度沉聲詢問:“李業等人如此胡鬧,史樞密就不管他們麼?還有楊相和蘇尚書,他們難道也願意眼睜睜地看著吏治日漸敗壞?”

    “不眼睜睜地看著又怎麼著,史樞密駁了皇上的十次,總得讓皇上說得算一回吧?況且蘇逢吉早就投了皇上那邊,最近專門跟史樞密對著幹。至於楊相,幾個月前因為出面阻止皇上給李家子弟隨便封官,回家路上被太后堵了個正著,差點抓了個滿臉花。他若是再老跟國舅們過不去,以後朝堂就成東市口了,每迴光吵架拆台就得折騰一整天,什麼正經事都不用再幹!”小吏王光一邊冷笑著撇嘴,一邊竹筒倒豆子般,將朝堂上最近的種種醜事,給數落了個夠。

    “噢!我真還是第一次聽說,多謝王兄賜教。”鄭子明越聽越覺得稀罕,越聽,心情越是複雜。到最後,竟然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該憤懣,嘆了口氣,朝著王光輕輕拱手。

    “不敢,不敢,大人是何等的身份,下官萬萬不敢跟大人兄弟相稱!”小吏王光又給嚇了一大跳,立刻側著身子跳開,連連擺手。“今天下官承蒙大人厚賜,無以為報,才順口多說了幾句。出了這個門,下官就會把所有的話全都忘掉,還請大人勿怪下官涼薄!”

    汴梁城內,一直有傳聞說,滄州防禦使鄭子明乃是前朝二皇子。所以才被皇上視為眼中釘。無論這個傳聞是否為真,凡是跟此人稱兄道弟者,恐怕將來都未必能落到什麼好下場。故而,收錢歸收錢,出主意歸出主意,哪怕鄭子明今天再折節相交,王光都不願意將彼此之間的關係繼續拉近分毫。

    鄭子明自己,原本也沒指望跟全天下的人都能一見如故。見了王光的反應,也不著惱。只是笑了笑,輕輕點頭,“理所當然!出了這個門,鄭某就當今天的所有事情都沒發生過!”

    “其實,其實去打點幾個老國舅,未必,未必光是用錢!”見鄭子明如此好說話,王光反倒有些扭捏起來。猶豫了片刻,結結巴巴地補充,“就像,就像您今天賞賜給下官的這種鯤骨箱子,到哪都是稀罕物!送到幾個老國舅手裡,恐怕比真金白銀效果還好。還有,還有珍珠,珊瑚、硨磲、玳瑁等物,只要個頭足夠大,就不愁入不了皇親國戚的眼!”

    “哦?這些東西,鄭某手裡倒是不缺。但是該如何送出去,還請王大人不吝多加指點!”鄭子明聽得心中一喜,趕緊虛心向對方求教。

    滄州東臨大海,近岸處受黃河所攜帶泥沙影響,海水很淺,卻物產極豐。而因為戰亂和生活習慣等諸多因素的影響,當地人只是靠種田和煮鹽為生,很少將目光投向海底。所以鄭子明最近在巡視沿海村寨時,只是稍加點撥,其手下的兵卒們,就從海水中撈了盆滿缽溢。

    以當地的購買能力和加工水平,這些撈出來的東西,一時半會兒肯定“消化”不下。這幾天鄭子明和長史范正兩個,正在冥思苦想,如何才能把海上的收穫推銷出去,給滄州軍換取更多的輜重和錢糧?小吏王光無意間提出來的“行賄”方案,簡直就是雪中送炭。

    “幾個老國舅出身都頗為寒微,所以胃口都不算大,做生意也很講究信用!通常像給四品地方官員說好話,只需要七八兩現銀就已經足夠。大人您的情況特殊,恐怕要翻倍。但也不是……!”小吏王光,哪裡知道鄭子明手裡的海貨都堵滿了倉庫。本著讓對方的饋贈物有所值的想法,非常耐心地給鄭子明“出謀劃策”。

    有道是,術業有專攻。京畿的官員,天生就比地方官員懂得如何打點疏通關節。在王光的全力幫助下,只花了半個多時辰功夫,鄭子明就得到了一份完整的“行賄”方案。幾個皇親國戚的胃口大小,對朝廷決策的影響力,以及小皇帝劉承佑最近跟權臣門之間的關係變化,都順手摸了個門清。

    得到瞭如此大的幫助,鄭子明當然也不能虧待了王光。在臨別之前,又追贈了兩份土產。這回,就不是用小箱子來裝了,而是整整裝滿了兩架馬車。把個王光感動得熱淚盈眶,又主動替滄州軍提了許多討好朝廷的建議,才帶著兩袖金風,戀戀不捨地踏上了歸途。

    “你真的指望,憑著幾個皇親國戚替你說話,就能讓小皇帝徹底忘了你是誰?”望著漸漸遠去的馬車,潘美撇了撇嘴,冷笑著追問。

    雖然對劉漢朝廷和小皇帝都沒任何好感,但是對於滄州軍主動向幾個老國舅行賄的謀劃,他卻是打心眼兒裡頭厭惡。總覺得此舉非但行事不夠光明,效果也非常有限,頂多能解一時之急。待小皇帝劉承佑被耗盡了耐心,或者幾位皇親國戚的胃口越養越高,朝廷的兵馬,早晚有一天會打上門來。

    “他肯定不會忘,但是,至少在他想要剷除的名單上,我的名字會向後挪一挪!”鄭子明的目光從車隊的煙塵上收回,笑了笑,輕輕搖頭,“能多拖一天,咱們的準備就會更充分一些。此外……”

    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咧了咧嘴,笑容瞬間湧了滿臉,“給皇親國戚們送禮,也不光是為了賄賂他們。古語云,桓公好服紫,一紫值五素!那麼大的鯨魚骨頭呢,總得想辦法全都賣出去!” (注1)

    注1:桓公好服紫,出自《韓非子》 。原文為,齊桓公好服紫,一國盡服紫。當是時也,五素不得一紫。桓公患之……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1:45
    第七章國難(四)

    “你,你居然還打算將鯨骨像牛羊一樣買賣?”沒等潘美接茬儿,老長史范正一個箭步竄了上來,兩眼瞪著鄭子明,就像大白天見到的魔鬼。

    “鯨乃鯤之子,鯤成年後化鵬,以蛟龍為食物,雙翅揮動間扶搖萬里。”“巨鯨上岸,則諸侯薨……”在他讀過的典籍,和聽說的傳聞中,鯨魚乃是和蛟龍同一等級的高貴存在。凡人見到了,不燒香叩拜,至少也應該敬而遠之。誰料到了鄭子明這兒,卻不由分說先用床弩給射死了好幾頭。然而又是做骨雕,又是煉油,甚至還想著將鯨骨和鯨油當作滄州的土特產賣得遍地都是!

    “廢物利用而已,殺都殺了,何必還留著一大堆骨頭?”鄭子明根本不理解老范正為何如此大驚小怪,側過頭遲疑著看了此人一眼,笑著反問。

    “你,你就不怕,就不怕,引來,引來神明報復?”見他一臉滿不在乎模樣,老長史范正更急,手臂上下揮舞,恨不得用拳頭來強調事情的重要性。

    這回,鄭子明總算理解了他關心所在,笑了笑,依舊滿不在乎地回應道:“神明這東西,誰知道有還是沒有?放心,弩車是我叫人安放到船上去的,鯨魚也是我下令射死的。神明要降罪,也只會降罪我一個,不會牽連無辜!”

    “你……”老長史范正被憋得語塞,滿是皺紋的老臉,瞬間變得又黑又紫。

    最初答應來滄州做長史,他只是看在郭家的情面和鄭子明所開出來的高額聘金上,才勉強為之。然而隨著時間推移,他卻在不知不覺間,就忘記了自己的初衷。開始真心實意的,把自己當作了滄州軍的一員,真心實意地,希望和鄭子明等人一道走得更遠。

    知人善任,體恤士卒,愛惜百姓。英勇卻不魯莽,聰明卻不倨傲。身居一隅,卻能放眼天下。像這樣的少年才俊,只要假以時日,何愁不能成為一方豪雄?而豪雄身側,必有良臣名將相伴。其所建立的霸業越是輝煌,其身側的良臣名將,越是耀眼。就像雲臺閣二十八宿,倘若不是遇到了漢光武,恐怕其中有一大半,都會在綠林草莽當中蹉跎終生。(注1)

    范正心中早已經認定,自己就是英主身側的良臣。即便做不了武王身邊的薑尚,至少也應該與穆公身邊的百里奚比肩。然而,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鄭子明這個英主,平素對他幾乎言聽計從。偏偏在對待神明的態度上,卻偏執得像個無賴頑童。

    如果只是怕受牽連,他又何必頂著整個士林的冷言冷語,來當這個滄州軍長史?如果是怕受牽連,在幾個月前,發現滄州軍跟朝廷早晚必有一戰之時,他就該掛冠而去了。又何必拼著一把老骨頭,終日跟在孫子輩的年青人身後東奔西走?

    “文長公不要誤會,子明不是說你!”還是潘美心細,發覺范正的神態怪異,趕緊出言打圓場。“他只是說,鯨魚這東西,跟傳說中的鯤鵬沒什麼關係罷了。您老想想,光是老河口對著的那一片兒海面上,就盤踞著鯨魚不下百頭。巨鯤如果這麼能生,整個大海早就填滿了。世間得有多少龍,才夠它們長大後來吃?”

    按照傳說,鯤長大之後要化鵬,鵬的脊背,不知其幾千里寬窄!若是大夥半個月前在海面上所看到的鯨魚都化作鯤鵬,恐怕頭頂的天空根本裝不下,更甭問世間哪裡能為他們提供充足的食物了!

    “是啊,傳說未必做得真。大人不是說你老怕受連累?您想想,大人甚麼平素時候慢待過您老?”李順兒向來會見風使舵,緊跟在潘美身後,笑著補充。

    “文長公不要誤會,鄭某的確沒有奚落之意!”鄭子明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語傷了人,也趕緊拱手賠禮。

    “哼!嗯——!”聽了他們三個的話,老長史范正終於緩過來一口氣,歪了歪鼻子,拖著長聲**。

    然而,沒等他想清楚該如何再規勸鄭子明幾句,李順兒的小聲嘀咕,卻又如火苗般鑽進了他的耳朵,“其實真是鯤種才好,鯤肉唉,比龍還高貴的玩意,把肉曬成肉乾兒賣到汴梁裡頭去,那些官兒老爺們還不都得搶瘋了。”

    “我叫你吃,叫你吃。你就不怕天打雷劈!”想到鄭子明受了“奸佞”蠱惑之後,指揮船隊沖進海裡對鯨魚大開殺戒的場面,范正的七竅頓時噴出了濃煙。舉起巴掌,劈頭蓋臉朝李順兒抽了過去!

    “哎呀,別打臉,別打臉!”李順明明一隻手就可以把他推倒,卻沒勇氣迎戰,抱著自己腦袋,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嚷嚷,“我只是覺得鯨肉光是用來煉油,太可惜了。不如曬成肉乾賣個好價錢!況且那玩意就算真是鯤鵬又怎麼樣?別人殺牠不得,鄭大哥殺牠,卻天經地義!”

    “你……”老長史范正猛地打了個踉蹌,停住腳步,雙手扶著自己的膝蓋,氣喘如牛。

    李順怕他緩過氣兒來之後,再跟自己沒完沒了,也停住了腳步,大聲補充,“您老別生氣,事情根本不像您老想得那樣嚴重。如果傳說可以當做真的話,鯤吃蛟龍,龍當然可以殺鯤!它們跟鄭大哥是天生的仇家,無論誰殺了誰,神仙都不能拉偏仗!”

    這句話,可是真說到了點子上,令老長史範正又打了個踉蹌,徹底無言以對。

    按照民間說法,天子為龍,諸侯為蛟,無論鄭子明是其中哪一種,他對鯨魚的態度,好像都理所當然。

    順著這個思路想來,鄭子明屠殺鯨魚賣錢的舉動,在老長史范正的眼裡,就忽然變得沒那麼可怕了。更何況,他老人家心裡還早就知道一個事實,鄭子明乃是前朝皇家血脈,真正的“鳳子龍孫”。龍的孫子宰鯤鵬的兒子給長輩報仇,誰人敢說不是天經地義?

    正哭笑不得地想著,耳畔卻又傳來了鄭子明自己的聲音,“順子,別胡說!文正公,您老也被跟他一般見識。他那張嘴巴,向來就沒說過什麼正經話。我盯上了海裡的鯨魚,一方面是為了為咱們滄州開闢財源。畢竟傳說必當得了真,而滄州地處漢遼邊境,父輩受敵,沒有充足的錢糧怎麼可能自保?另外一方面,則是想試試有沒希望,打造一支水師出來。假若僥倖成功,則沿海各地,咱們可以任意縱橫,無論誰也阻擋不住!”

    注1:雲台二十八宿,東漢明帝,永平三年命人在雲臺閣,給追隨其父親劉秀的一眾功臣畫的肖像。為顯示公平,特地扣除了皇親國戚。所以最後只畫了銚期,馬武、鄧禹等二十八人。後世將其與天上星座對應,演繹而成雲台二十八宿。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1:47
    第七章國難(五)

    有道是,一個人的視野,往往決定了他這輩子前途的遠近。

    鄭子明在權謀方面不及范正,在韜略方面不及潘美,然而在視野高度方面,卻是當世數一數二。早在圖謀橫海軍節度使之位的時候,他就已經將目光放到了海面上。如今既然慢慢在滄州站穩了腳跟,肯定要排除任何阻力,去打造完全聽命於自己的水上雄師。

    而水師的訓練,完全不同於陸軍。騎在馬背上舞刀如風的壯漢,雙腳踏上甲板之後卻連站都站不穩的情況比比皆是。如果把在李家寨練兵那套方案照搬到海面上,恐怕耗費十年苦功,也無法取得任何成果。所以,鄭子明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好辦法,就是先從海上捕撈著手,在努力讓弟兄們適應乘船的同時,以海上的收穫自給自足。

    至於鯤鵬與鬼神之說,他從來就沒在乎過,也顧不上去在乎。如果這世上真的有鬼神,就不會連續五十多年,越卑鄙無恥者活得越是滋潤,而正直善良者個個死無全屍!

    如果他擔心鬼神的刁難,當初在滄州就不該大開殺戒,將地方上的土豪劣紳犁庭掃穴。就不該擺明了車馬,對“士”這個字重新定義,令天下半數讀書人把自己當作寇仇。

    他那怪異的身份和經歷,已經註定了他不可能重複前人走過的任何道路。只能在前人的經驗和閱歷之外另闢蹊徑。成,則一飛沖霄。敗,則萬劫不復,在此之間,沒有任何第三種結局可選。

    “若,若是真的能從水面上縱橫來去,我,我滄州軍,我滄州軍豈,豈不是,豈不是生出了翅膀?從遼東到江南,處處都可以落腳,處處,處處都可以登岸,登岸發起攻擊!”被鄭子明身上突然爆發出來的強大氣勢所奪,老長史范正瞬間忘記了自己先前的所有顧慮,直起腰,結結巴巴地說道。

    “若是戰船能逆黃河而上,借劉承佑三個膽子,他也不敢再跟咱們為難!”潘美的思路,卻遠比老范正活躍,剎那之間,便做到了舉一反三。

    鄭子明自己,因為預先已經在謀劃構建水師方面下了許多功夫,此刻思路反倒相對保守。笑了笑,緩緩回應道:“咱們現在能買到的,只有漁船和沙船。前者太小,進了內河也沒多大戰鬥力。後者只能貼著海岸緩緩航行,無論是內河,還是遠海,都無法適應!”

    “那就造,造大船。造那種可以直接航行到倭國的大海船!”潘美最無法忍受的,就是空有良策,卻被現實條件所限,握緊了雙拳,低聲叫嚷。“你不是要賣鯨魚骨頭去汴梁麼,咱們現在就,現在就派人出海繼續獵殺鯨魚。用賣鯨魚骨頭和鯨肉,鯨油的錢去江南禮聘會造大船的師父。實在不行,就派人去綁了他們過來!”

    “造船並非一朝一夕之功,沒三年五載,看不到大船出海!”鄭子明笑了笑,將目前和即將所面臨的困難坦言相告,“此外,操帆,掌舵,和領航的師傅,都得從頭培養。沒個三年五載,一樣見不到結果!”

    在年青的潘美眼裡,卻根本就沒翻不過的高山,揮了揮手臂,笑著回應:“十年磨劍,總好過坐困愁城!”

    “吳越國擅長造船,其所造大舟可直抵百濟。而其國相胡公克開今年剛剛告老,如今朝堂上全是一群鼠目寸光之輩。如果咱們這個時候派遣信使前去,上下打點。無論是想買大船,還是想把一整座船塢連同工匠搬過來,都不無可能!”忽然看到了一條金光大道,老長史范正心裡,也徹底忘記了鯨魚到底是誰的子孫問題,憑著多年的從政經驗,給出了一個最有效的解決方案。(注1)

    潘美聞聽,立刻興奮的兩隻眼睛都開始放光,揮了下胳膊,低聲催促,“那就盡快,派人坐了沙船,載著金銀細軟,直接從海面上過去。免得去得晚了,吳越國已經被南唐所滅。那種巴掌大的小國,向來是朝不保夕!”

    “那倒不至於。”范正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吳越國立國比南唐還早,其君臣雖然缺乏進取之心,應付南唐的逼迫卻綽綽有餘。更何況,南唐最近與南楚正打得不可開交。根本騰不出手來再圖謀沿海十三州。”

    “哦……”潘美有些過於急切的心情,終於慢慢平復。拱起手,向老長史微微俯身,“文長公視野之闊,晚輩望塵莫及。”

    “活得久了,平素聽到的東西多了一些而已。”范正笑了笑,帶著幾分得意擺手。“仲詢不必過謙,用不了三年,你就會讓老夫望塵莫及。”

    在潘美、陶大春、李順、郭信等勤學好問的後生晚輩面前,他平素所承受的壓力,可不是一般的大。好在眼下這群少年們,閱歷和經驗都尚顯單薄,目光通常也都局限在滄州一隅。所以他這個睿智長者的架子暫時還能支撐得下去。不至於動不動就在一群孫兒輩的少年們面前出乖露醜。

    然而,還沒等他過足前輩高人的癮,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溜回來的李順兒,忽然又大聲插嘴:“雖然像您老所說,吳越國近期的確沒有亡國之憂,可咱們也沒有太多時間耽誤!幽州軍春天時吃了那麼大的虧,不可能不想著把麵子找回去。皇上和符家,也都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咱們招兵買馬!”

    “邊上去!哪都有你一嘴!”范正立刻皺起眉頭,低聲呵斥。對李順兒這個出身寒微,說話做事毫無長幼尊卑,卻偏偏甚受鄭子明信任的“奸佞”,打心眼兒裡頭厭惡。

    然而,厭惡歸厭惡,他卻無法不承認,對方的話很有道理。因此一聲呵斥過後,又主動把嗓音放低,緩緩說道:“物以稀為貴。吳越與契丹已經斷絕往來多年,塞外的皮毛,藥材和戰馬,在江南都能賣上好價錢。此去江南,應該以皮貨、藥材、牛羊和戰馬為主,回來時捎帶上一船茶葉或者絲綢,開銷也許能省下一半兒!”

    “皮貨和藥材倉庫裡都不缺,牛羊和戰馬,只能想辦法去北邊去重金收購!如果數量不大,半個月之內也能湊出一批來!”鄭子明接過話頭,低聲回應。

    范正迅速將身體轉向他,低聲補充,“參軍周義夫曾經追隨大人的義兄往來江南多年,由他帶一支商隊重操舊業,想必能不負大人所託。此外……”

    略作斟酌,他再度輕輕朝鄭子明躬身施禮,“老夫之族侄範含,粗通文墨,性喜交遊。敢請大人委其為副,與週參軍一道前往杭州。”

    注1:吳越、南唐、南楚,都是五代時江南的割據勢力。南楚先被南唐所滅,但隨後南唐兵馬被楚將劉言驅逐。自此楚地戰亂不斷,直到962年被宋軍盡數剪滅。南唐在975年在宋與吳越的夾擊下亡國。兩年半之後,吳越主動歸附,併入宋國版圖。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1:56
    第七章國難(六)

    “文長公不必客氣!”鄭子明喜出望外,趕緊伸出雙手,托住了老長史的胳膊,“令侄肯來滄州出仕,實乃鄭某之幸。”

    數個月前他對當地地方豪強大開殺戒,讓刺史衙門徹底擺脫了士紳們的擎肘,政令不打任何折扣便可以直接下達到十里八鄉。無論是執行效率,還是執行的準確性,都以往提升了三倍不止。

    然而,這樣做的負面效果,也是立竿見影。全天下的大半數讀書人,都將滄州當成了龍潭虎穴,寧可蹲在家裡虛耗光陰,也不敢前來一展所長。導致刺史衙門和防禦使衙門裡頭,許多崗位到現在還空著。從潘美、周信、陶大春到下面的參軍、都頭,凡是識字者,幾乎個個都身兼數職。

    所以,范正肯讓他的侄兒肯出來做事,鄭子明當然要虛位以待。哪怕此子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好歹也能幫忙整理一下公文,核對一下賬目。比把潘美、陶大春等人活活累死強!

    “刺史衙門裡的司庫參軍,一直由末將兼任。而末將早已分身乏術,不如直接就交給范公子!”潘美在旁邊靈機一動,也迅速向老長史的族人伸出了橄欖枝。

    在他看來,老長史范正突然推薦自家侄兒出仕滄州的舉動,可不僅僅是為親人謀個差事這麼簡單。此舉同時還意味著,滄州軍已經對當世的一些書香門第,產生了足夠的吸引力。換句話說,鄭子明本人和滄州軍的前程,已經開始被一些傳統世家看好,他們起了向滄州軍下注的心思,所以才特地雪中送炭,以圖將來收到豐厚的回報。

    “末將的司田參軍差事,也可以交卸出來,由范長史的侄兒接任!”明知道自己不受老傢伙的待見,李順兒卻不甘落後,也湊上前大聲表態。

    “末將的司戶參軍職務,早就乾不動了。請大人務必派人接手!”

    “末將的考功參軍……”

    “都別胡鬧,末將的字寫得像蜘蛛爬的一樣,這記室參軍之職……”

    一時間,先前插不上嘴的陶大春、陶勇、周信等人,都蜂擁而上,主動要求退位讓賢。

    對大傢伙來說,練兵和打仗,才是最要緊的事情。做這些天天跟筆墨紙硯為伴的文職,簡直就是浪費生命。

    “都退後,誰再敢撂挑子,就乾脆把軍中職務也都一併交出來,滾回家去陪著老婆抱孩子!”鄭子明被眾人突然爆發出來的“熱情”,弄得哭笑不得,抬腿向四下虛踢了幾腳,大聲威脅。

    這下,眾人又全都老實了。苦著臉後退數步,互相之間呲牙咧嘴。

    鄭子明衝著他們又狠狠瞪了兩眼,將面孔再度轉向老長史范正,笑著補充,“文長公家中若是還有合適的子侄或者弟子晚輩,不妨多推薦幾個。咱們滄州空缺實在太多,您老舉賢無須避親!”

    “大人有托,老夫自當竭盡全力!”不知道是感動於大傢伙的熱情,還是因為替家族下注的舉動被識破而心虛,老長史范正紅著臉,額頭上掛著虛汗,鄭重答應。

    鄭子明衝著他微笑點頭,隨即,又迅速將面孔轉向潘美、陶大春、李順兒等,大聲重申, “還有你們,如果家中有親朋故舊,同學晚輩,願意來滄州做事,也都舉賢無須避親!誰先推薦來合適的人才,誰所兼任的職務,就可以先交卸一部分出去。若是一個人才也找不到,那就繼續自己頂著,累死也別喊冤!”

    “是—— ”遇到如此不講理的上司,眾人無可奈何,只能咧著嘴巴領命。

    “難得今天人齊,最近咱們需要做的事情,鄭某在這裡跟大家梳理一下!”趁著大傢伙都在興頭上,鄭子明稍作斟酌,拔出腰間橫刀,以地為紙,在上面迅速勾畫。

    他並不是個聽不得反對意見的剛愎之輩,但今天老長史范正的表現,卻讓他忽然意識到,身邊這些同伴,視野和認知,都跟自己有許多差異。畢竟,沒有任何人,像自己一樣,經歷過那麼多大起大落。也沒有任何人,跟自己一樣總是在稀奇古怪的夢中驚醒。

    所以,接下來滄州軍要做的事情,他必須跟大夥提前交個底兒。以免因為大傢伙兒跟自己的認知不同,在執行過程中走了樣,或者執行起來磕磕絆絆。此外,眾人既然把前程和身家性命都交到了他手上,鄭子明就認為自己有必要帶領大夥去追尋最好的結果,而不是繼續走一步看一步,最後稀里糊塗變成了一堆歷史的塵埃。

    “請刺史大人示下!”老長史范正和潘美等人,知道鄭子明接下來的話必然關係到整個滄州軍的發展大計,趕緊讓侍衛們在周圍拉了個警戒圈子,然後低聲催促。

    “嗯!”鄭子明在勾勾划划中,理清了自己的思路。點點頭,笑著說道,“首先,秋糧入庫必須保證。無論河對岸的幽州軍如何動作,咱們都盡量保證秋收不被干擾,讓百姓能夠顆粒歸倉。”

    手中有糧,心中不慌。無論是野戰,還是守城,充足的糧食儲備,都是取勝的關鍵。對於這一點,眾人毫無疑義,紛紛鄭重點頭。

    “其次”鄭子明朝眾人臉上掃了一眼,繼續低聲補充,“練兵擴軍之事情,必須抓緊。今年雪落之前,戰兵必須擴充到一萬人以上。如有可能,騎兵隊伍也要拉起來,人數不低於兩個指揮。無論契丹人和朝廷如何動作,咱們自己該做的事情,都不能耽擱。”

    “那是自然,總不能聽了剌剌蠱叫,就不種地!”

    “咱們做咱們的,朝廷做朝廷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

    “打鐵還得自身硬……”

    眾人七嘴八舌,對鄭子明的第二條規劃,爭先恐後表示贊同。

    滄州土地平整肥沃,物產甚豐。靠海地區還能通過煮製和發售私鹽獲取大把紅利。將來又很可能將鯨骨製品和鯨肉,鯨油賣遍整個中原。如果沒有足夠的武力自保,就等同於一個幼兒抱著金塊在大街上晃悠,早晚都逃不過惡人的黑手。

    然而,鄭子明接下來的話,卻將所有人都聽了個滿頭霧水,“第三,練兵和打仗,需要充足的錢糧。糧食咱們基本上可以自給自足,但光憑著鹽稅和市易釐金,卻未必能供得起上萬兵馬的花銷。所以,鄭某打算立刻著手組建一支商隊,沿著海面販運南北貨物。在大船沒買到之前,哪怕先用沙船和漁船湊合,也必須提前一步,將通往遼東和江南的航路都摸索清楚!”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1:57
    第七章國難(七)

    這年頭,官府出面組建商隊,算不得什麼新鮮事情。許多諸侯及其所在的家族都公開組建或者暗中支持商隊,帶著貨物往來南北。一方面替他們賺取豐厚的錢財,另一方面,則替他們刺探對手或者同僚的軍情。

    鄭子明的結義大哥柴榮,在郭威帳下以前所從事的就是類似差遣。鄭子明的未來岳父常思,也曾經假手家族的商隊施行反間計,將遼國幽州軍的前任主帥趙延壽全家給送上了西天。作為常思的未來女婿和柴榮的義弟,鄭子明自己也打算照著葫蘆畫瓢,一點都不足為怪。

    然而,以前的商隊走的都是陸地,從海面上駕船遠距離輸送貨物,卻聞所未聞。且不說海面上風高浪急,一不小心,就得連貨物帶船都餵了龍王爺。單單是沙船和漁船在沿途靠港補給,就是個巨大的麻煩。

    能不能找到港口,港口允許不允許停靠,停靠後船隊會不會被扣留,都屬於未知。花多高的價格才能補給,進出港需要交納多少費用,也全都由港口的擁有者說得算。船隊沿途每多停靠一次,就多一次血本無歸的風險。(注1)

    “南,南方還好說。官港和私港眾多,只要找對了人,花錢便可以疏通!但是北方……”錯愕良久之後,老長史范正,才硬著頭皮,低聲提醒。“契丹人恐怕連大船都沒見過,更不可能修築港口。幽州韓匡嗣兄弟視我滄州為眼中釘,也不可能允許滄州的船隊在他的後院停泊。”

    “所以我才說要自己探索航路!”鄭子明在心裡早就謀劃好了預案,接過老長史的話頭,笑著補充。“繞過幽州,直接去跟遼東的契丹人打交道。契丹人越是對大海一無所知,咱們才越有機會在其岸邊找到合適的港口。而契丹名為一國,各部族頭領們,權力地位卻遠遠超過中原諸侯。商隊以做生意為名,打點遼東的各家部族,深結厚納,想必那些頭領和族老們,也不會將送到手邊兒的發財機會拒之門外!”

    “如此,如此倒可以冒險一試!”老長史范正雖然未曾去過遼國,這幾年卻通過與朋友之間的書信往來,對遼國的情況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其國內組織結構,恰如鄭子明所說的那樣鬆散。

    遼國的歷任皇帝,與其說是一國之君,倒不如說是所有部落的共主。只是在對外劫掠時,有統一號令群雄之權。平素則只能控制上、東、南三京及三京周圍很小的一部分區域,其餘大面積國土,則任由各部自行其事。(注2)

    “單單從輿圖上看,遼東沿岸的確有很多地方應該可以找到天生的良港。然而將貨物送上岸容易,若是想將貨物送到上京和東京出售,恐怕比在中原去上京艱難十倍。不說別的,光是沿途來去如風的馬賊,就足以讓咱們人財兩空!”潘美的著眼點,與老長史范正完全不同。很快,就從另外一個角度對鄭子明的設想提出了質疑。

    “船舶載重,遠遠高於馬車。所以我打算從軍中調集一批好手充當刀客,與貨物隨行。”鄭子明想都沒想,就直接給出了解決方案。

    “你,你莫非……,你真是膽大包天!”潘美愣了愣,隨即如夢初醒。兩隻秀氣的丹鳳眼瞬間瞪了個滾圓,嘴裡說出來的話卻在半途中嘎然而止。

    “子明莫非打算……”老長史范正也恍然大悟,同樣把試探的話說了一半兒,又果斷地吞回了肚子。

    他和潘美都是當世少有的聰明人,只要稍微花些心思,就可以將鄭子明的真實打算,猜個清清楚楚。

    從海上輸送貨物是虛,至少,在往遼東輸送貨物這一塊,完全就是個幌子。鄭子明真正的意圖,肯定放在了為商隊充當護衛的刀客隊伍上!那支隊伍的成員,肯定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銳,並且在作戰時無懼個人生死!

    當商隊熟悉了遼東各地的道路之後,刀客們的目標,必然是營州。前朝亡國之君石重貴被圈禁在那裡,劉漢國的皇帝和諸侯們,都巴不得此人早死早託生。然而,此人卻是鄭子明的生父,他在世上剩下的唯一血脈至親。

    想把石重貴活著從遼東救出來,難比登天。即便僥倖成功,此人的回歸,對於滄州軍來說,也絕非一件幸事。相反,滄州軍有可能因此成為眾矢之的,每個諸侯,都欲除之而後快。

    '有百害而無一利!' '得不償失!' '先皇若歸,汝將置之何地?'剎那間,無數質問之語,都在潘美和范正二人嗓子眼兒打轉,然而最終,他們兩個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以目互視,無奈地搖頭。

    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不管石重貴的死活,唯獨鄭子明不能。此時滄州軍實力單弱,無論小皇帝劉承佑還是其餘諸侯,都故意將石重貴跟鄭子明之間的關係忽略,以免他依仗前朝皇子的身份,蠱惑人心。然而當哪天滄州軍一飛沖霄,若是石重貴依舊被囚在遼東,恐怕“棄生父於絕地而不顧”,就會成為所有敵人攻擊鄭子明的藉口,任他怎麼解釋,都難以洗脫“不孝”的罪名。

    “此事必須去做,不用再探討,還請各位,竭盡全力相助!”能感覺到兩個臂膀心裡的糾結,鄭子明將刀插到地面上,緩緩站直了身體。“但是鄭某可以承諾,沒有絕對把握,絕對不會去嘗試最後一步。”

    “屬下遵命!”既然鄭子明把話都說到瞭如此份上,范正和潘美等人便不再試圖勸阻,紛紛站直了身體拱手。

    從李家寨練兵之時起,鄭子明給自己和身邊人定下的規矩便是,無論任何事情在執行前,都可以各抒己見。但是決定執行之後,無論當初大傢伙兒的態度是讚成還是反對,都必須全力以赴。因此,回到了府衙之後,很快,他所提出來的三個任務,就被細分、詳化,變成一條條軍令和政令,以最快速度推行了下去。

    在滄州軍的保護和警戒下,土地上的莊稼,被收割,裝車,曬乾,歸倉;大批從北方逃回來的男丁和不願意從事耕種的遊民,被徵募入了軍營,在潘美、陶大春、李順等人的監督下,開始了艱苦訓練;從海裡撈上來的珊瑚、硨磲、玳瑁,還有原本被當作神蛻的鯨魚骨頭,則在城裡的小作坊中,變成了高雅華貴的珠寶和擺設,然後以最快速度裝上馬車、大船,朝著杭州和汴梁城迤邐而去。

    海上貿易剛剛開始探索,一時半會兒見不到成果。陸地上去打通汴梁官場的行動,卻是立竿見影。諸位皇親國戚們收到了來自滄州的“禮敬”之後,個個眉開眼笑,對滄州刺史鄭某人的好感與日俱增。

    如此明目張膽的公開行賄,當然瞞不過有司的眼睛。沒幾天,相關密報,就擺上顧命大臣史弘肇的案頭。

    “這個混賬東西,比他老子當年還要混賬十倍。早知道這樣,當初老夫就不該心軟,答應常思保他一命!”老將軍史弘肇又是生氣,又是感覺好笑,拍著桌案,大聲數落。

    “也好,有太后的幾個兄弟替他說好話,陛下就無法將他不肯奉詔的事情,遷怒到別人頭上!”中書舍人路汶是史弘肇的心腹,湊上前朝著密報上瞅了兩眼,笑著開解。

    “黃口小兒,他即便遷怒又能怎樣?”史弘肇聞聽,立刻冷笑著撇嘴。對小皇帝劉承佑的反應不屑一顧。

    “總比天天想方設法給大人添堵好!”路汶搖搖頭,非常謹慎地提醒。“陛下年齡漸長,樞密切莫繼續把他當成無賴頑童看待。古語云,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行了,行了,我在朝堂上,盡量多給他留點兒情面便是!”明知道路汶的話是出於一番好心,史弘肇依舊覺得煩躁異常,用力揮了下手,大聲回應。“前提是,他別自己出乖露醜,總是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

    “這……,大人所言甚是!”路汶愣了愣,苦笑著拱手。

    事實正如史弘肇所說,劉承佑絕非有道明君。可再昏庸糊塗的皇帝,也是皇帝。豈能長時間忍受朝政盡數被權臣所把持?

    正準備硬著頭皮再勸幾句,耳畔卻已經傳來了史弘肇的吩咐,“行了,你別說了,老夫自己心裡有數。趕緊替老夫把明日早朝時需要走一次過場的事情,都給整理出來。等廷議上通過了,也好當場拿給陛下用印!”

    “是!”路汶不敢怠慢,立刻拱手領命。然而身子才轉過了一小半兒,卻又忽然回過頭,用極低的聲音提醒道:“樞密大人,下官最近聽聞,聽聞……”

    “有話就大聲說,別像個娘們一般!”史弘肇又用力揮了下手,彷彿自己身邊飛著無數只蒼蠅。

    “下官聽聞,最近禁軍當中,人事變動頗為頻繁。”路汶咬了咬牙,聲音依舊低得像蚊子哼哼。

    “禁軍的將領任免,都在皇上和姓聶的職權範圍之內,老夫不好橫加干涉!”史弘肇將他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卻不認為有什麼要緊,“且隨便他們折騰去,想對付老夫麾下的龍武軍,禁軍還差得遠!”

    “明槍易躲……”路汶被說得一陣氣結,強打精神繼續補充。

    “老夫不進內宮,他們難道還敢當街行刺不成?”史弘肇依舊拿他的提醒不當回事,聳聳肩,冷笑著回應。“好了,無論如何,老夫都感謝你的美意。但是,除非陛下不打算要江山了。否則,他即便再急著親政,也不會蠢到光天化日之下跟老夫束甲相攻的地步。更何況,郭家雀兒此刻還領著大軍坐鎮鄴都!”

    注1:唐代時,已經有海貿往來日本和新羅。但海上貿易都被南方地區把持,北方沿海地區很少染指。此外,海上運貨也多發生在國與國之間,中國自己南北方則貨物運輸,則主要依靠運河與陸路。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元末,南方糧食北運的通道被紅巾軍切斷,才有張士誠用海船從杭州往塘沽運送稻米。

    注2:遼國從立國起,各代皇帝一直致力於打造一個像中原一樣的朝廷。但直到澶淵之盟前後,其政治架構都未能完全擺脫原始的部落聯盟狀態。只有在燕雲十六州,才繼承了完整的地方官府。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 22:04
    第七章國難(八)

    “護聖右軍都指揮使趙弘殷,前日被陛下派出去巡視皇莊……”連續兩次提醒都沒得到史弘肇的重視,中書舍人路汶心中好生沮喪,沉吟了片刻,再度點出了第三處異常。

    護聖軍是禁軍的正式番號,護聖右軍都指揮使趙宏殷平素與史弘肇、郭威等人多有往來。其子趙匡胤,與郭威的養子柴榮,還曾經義結金蘭。在右衛大將軍聶文進肆意朝左右護聖軍內安插親信之時,右軍都指揮使趙宏殷卻被調離了汴梁,這兩件事,怎麼看都不像是巧合。

    回答他的,是一陣悉悉索索的紙張翻動聲。中書舍人路汶抬眼看去,只見史弘肇已經開始聚精會神地批閱公文,壓根兒沒認真聽自己剛才說了些什麼。

    一股無力的感覺,頓時湧遍了中書舍人路汶的全身。苦笑著給史弘肇又行了個禮,他默默地退了出去。默默地回到了廂房中自己的座位上,去應付自己份內的那些職責。

    '也許是我自己杞人憂天了!'一邊迅速地整理明天上朝所需要的內容,他一邊繼續搖頭苦笑。從樞密使府到皇宮前部專供召開朝會宣政殿,不過才一千多步距離。而樞密使府側面,就駐紮了一個指揮的龍武軍。即便真的有事,憑著史樞密的身手以及身邊護衛的本領,應該能堅持到府內的龍武軍抵達。只要雙方能夠順利匯合,周圍即便有千軍萬馬殺到,也休想再擋住史樞密的去路。

    如是想著,慢慢地,他的心思也終於安定了下來。很快,就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頭的公務上。

    當落日的餘輝灑滿了窗子,所有明天需要在朝會上處理的公文,終於整理完畢,及時送到了史弘肇的案頭。史弘肇自己,也終於結束了一天的操勞,伸了個攔腰,準備回後宅跟家人一起用飯。

    見中書舍人路汶臉上依舊帶著幾分焦慮,老將軍笑了笑,搖著頭道:“行了,老夫知道你是怕有人不懷好意。明天朝會之後,老夫再調一個廂的龍武軍,到城內駐紮便是!放心,老夫獨領一軍作戰的時候,聶文進那廝還穿開襠褲呢。他若是真敢輕舉妄動,老夫一個廂的兵馬,足以滅掉所有護聖軍。”

    “這,屬下希望自己是杞人憂天!”路汶臉色微微發紅,拱著手回應。

    “陛下雖然年少無知,卻不是個瘋子,應該知道輕重。”史弘肇看了看他,像是在強調一個事實,又像是再給自己打氣,“老夫沒有做司馬昭之心,可若是陛下真的瘋了,老夫也不吝讓他做個曹髦!”(注2)

    麾下的龍武軍戰鬥力天下無雙,只要自己一聲令下,半個時辰之內,就能打垮任何對手,控制整個汴梁。生死之交郭威手握重兵坐鎮鄴都,如果京畿有事,也可以星夜殺回來將李業、聶文進、後贊等鼠輩挫骨揚灰。如此懸殊的實力對比,史弘肇相信只要小皇帝沒徹底瘋掉,就絕對不敢輕舉妄動。

    當然,該做的防備,他也不會忽略。比如最近每次出府去上朝,他身邊至少都有一個都的甲士護送。每次朝會結束,他也不再接受任何人的宴請,直接跳上戰馬打道回府。自從一個多月前郭威走了那時起,他甚至連內宮都不再去了,任由小皇帝劉承佑在裡邊為所欲為。以免自己真的一時疏忽,步了漢朝大將軍何進的後塵。(注1)

    為了表示自己從諫如流,第二天去上朝之時,史弘肇特地將貼身護衛增加到了兩個都。朝服之內,也套了一件來自青羌的猴子甲,十步之外,可以擋得住任何弩箭的偷襲。

    如此龐大的隊伍直奔皇宮,當然無法不引起外人的關注。才經過出府之後的第一個十字路口,開封府尹劉銖,就頂著滿頭大汗迎了上來。遠遠地將雙手併攏到胸前,以武將之禮高聲問候,也不管史弘肇能否聽得見,“昔日帳下小卒劉銖,拜見指揮使大人!敢問大人,如此興師動眾,到底所為何事?”

    “當然是去上朝!劉府尊,難道我家大人帶多少護衛隨行,還需要提前向你報備麼?”史弘肇的親衛都指揮使周健良毫不客氣地舉刀在手,厲聲喝問,

    “不敢!”開封府尹雖然穿著一身文官袍服,卻依舊做像武將一般在馬背上挺直了腰桿拱手,“昔日帳下小卒劉銖,願為指揮使大人執韁! ”

    說罷,翻身跳下坐騎,直接就朝隊伍中央闖。親衛都指揮使周健良見狀,頓時手臂就是一僵。正琢磨著該不該指揮弟兄們將此人架開,身背後,卻已經傳來了史弘肇的聲音,“罷了,爾等放他過來吧!他現在是開封府尹,的確有權過問老夫帶多少隨從!”

    “遵命!”周健良咬了咬牙,無可奈何地拉動韁繩,給劉銖讓了一條通道出來。

    其他隨行文武幕僚,面面相覷。誰也找不到理由,將劉銖擋在隊伍之外。後者早在史弘肇還給劉知遠做侍衛親軍都指揮使那會兒,就已經在其手下效力。今天迎上來之後隻字不提開封府尹的職責,卻一口一個“昔日帳下小卒”,可謂是正把住了史弘肇的脈門,讓素來看重香火之情的史樞密,怎麼可能對其不理不睬?

    就在這一愣神的功夫,劉銖已經來到了史弘肇的坐騎旁。果然伸手拉住了坐騎的韁繩,毫不猶豫地充當起了馬前一卒。

    “子衡,不可,千萬不可如此!”史弘肇頓時再也端不住架子,飛身下馬,劈手奪回了韁繩。“你現在好歹也是一品高官,老夫不能如此輕賤於你!放下,放下,有什麼話,你直接說好了,老夫肯定不會讓你為難。”

    “若無將軍昔日指點提拔,哪有屬下的今天?”劉銖沒有史弘肇力氣大,只能鬆開了韁繩。隨即,後退兩步,肅立拱手,“是以無論將軍今天做什麼,屬下都絕不敢橫加干涉。只願鞍前馬後,為將軍遮槍擋矢!”

    “這,這……”史弘肇原本以為,劉銖會拿自己所帶的親兵太多說事兒,卻萬萬沒有想到,身為開封府尹的劉銖,會如此直接地擺明態度,願意跟自己共同進退。頓時,心中就覺得一暖,笑了笑,主動朝著親軍都指揮使周健良擺手,“德正,讓一半兒弟兄回府。子衡剛剛上任,咱們別讓他難做!”

    “大人! ”周健良一拱手,本能地就想勸阻。誰料史弘肇卻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把眉頭一皺,低聲斷喝,“別囉嗦,讓新增加的弟兄回去休息。總共才一千多步路程,一百人和兩百人,能有什麼分別?”

    “是!”親軍都指揮使周健良不敢抗命,只好按照史弘肇要求,讓自己的副手何穹,帶著今天早晨多增加的那一百護衛打道回府。

    見史弘肇如此替自己著想,開封府尹劉銖也滿臉感動。又以下屬身份,向史弘肇行了禮,隨即挺起胸脯,大聲保證,“樞密大人放心,屬下也不是那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只要屬下有一口氣在,這汴梁城內,就沒人能碰到您半根寒毛!”

    說罷,將胳膊一抬,居然又去替史弘肇牽戰馬韁繩。

    史弘肇雖然倨傲,卻怎麼可能讓當朝一品大員,做自己的馬童?趕緊抬手拍了對方胳膊一巴掌,笑著數落:“行了,子衡,別裝模做樣了,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老夫今天如果真的讓你牽了馬,明天咱們大漢國,就得成為全天下的笑話!”

    “嘿嘿,嘿嘿,將軍心腸好,就是知道體貼我們這些小兵崽子!”劉銖的臉色又是一紅,躬下身,像偷糖餅吃被抓到的晚輩一樣,大拍史弘肇馬屁。

    史弘肇心中,頓時又想起了當初領著此人衝鋒陷陣時的情景,笑了笑,輕輕揮手,“行了,既然你目的達到了,就回去做事吧。開封府尹,可不是什麼閒差! ”

    “屬下,屬下今天也打算去參加朝議,雖然屬下愚鈍,什麼事情都做不了。但,但至少能替大人您壯壯聲威。”劉銖滿臉堆笑,再度表明姿態。

    史弘肇最近正覺得自己對汴樑的控制力大不如以前,見劉銖居然如此熱情,便不願冷了此人的心。略作沉吟,笑著點頭,“也罷,咱們兩個一起走走。反正還來得及。也有些日子,沒跟你坐在一起喝酒了!”

    劉銖立刻打蛇隨棍上,媚笑著回應, “可不是麼,自打李守貞造反之後,大人您就忙得腳不沾地。我們這些屬下,有時,有時真的不敢去打擾您!”

    “該來就來,老夫又不會把你丟出門外去!”史弘肇看了他一眼,笑著搖頭。

    對方曾經在他麾下效力多年,雖然算不上是鐵桿心腹,袍澤之誼卻也頗深。因此,談著談著,彼此之間就再也感覺不到絲毫的隔閡。特別是說到先帝劉知遠生前,帶領大傢伙一起驅逐契丹人的壯舉,那種與子同仇的感覺,竟然再度湧了滿胸。

    只可惜,從史弘肇府邸,到皇宮的距離實在太短。還沒等二人說盡了興,隊伍的正前方,已經出現了朱紅色的宮門。

    “跟老夫進去,散了朝,咱們再一起喝酒!”對門口的禁軍將領看都不看,史弘肇向劉銖吩咐了一句,隨即帶著親衛,直接穿門而入。一直走到了宣政殿前三十步處,才又揮了下手,讓周健良帶著親兵們,在殿前的空地上整隊候命。然後邁動雙腿,大步走上了漢白玉鋪就的台階。

    八名級別在三品以上的中書省和樞密院官員,緊隨其後。開封府尹劉銖,則非常謙卑地,跟在了整個隊伍的尾部。宣政殿內,小皇帝劉承佑已經起身迎接,宰相楊邠,吏部尚書蘇逢吉,以及其他一些早就到了的文武大員,也笑呵呵地轉過了面孔。

    一切如常,史弘肇頓時鬆了一口氣,微笑著邁過宣政殿的門檻。楠木做的門檻有些舊了,裂開的木釬,恰巧掛住了他的官袍後擺。

    “該修一下了!每年那麼多錢,也不知道皇上都花到了什麼地方!”史弘肇皺了皺眉,側過頭,打算吩咐身後的中書舍人路汶記下此事,散朝後找有司撥專款維護皇宮。眼角的余光,卻恰恰看到開封府尹劉銖,正像幽靈一般朝自己飄了過來。

    “子衡——”雙眉之間的區域猛地一麻,他果斷側身閃避,同時將雙手握成了拳頭。還沒等手臂蓄滿力氣,耳側忽然又吹過來數道寒風,幾支弩箭,從小皇帝的御座後,疾飛而至。

    “砰!砰!”青羌瘊子甲,能擋住弩箭的利刃,卻卸不去弩桿上的巨力。史弘肇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被兩支手臂粗的弩箭,送上了半空。圓睜的雙目中,他看到中書舍人路汶和兩名樞密院官員,被另外幾支巨弩帶著,從自己身下飛過,鮮血像瀑布般,撒滿了漢白玉台階。台階上,開封府尹劉銖,手持一把短刀大開殺戒,凡是從他身邊跑過的官員,無論文武,一刀一個,皆被其剁翻在地。

    “殺,殺光他們!”顧不得自身安危,史弘肇在半空中發出怒吼。他的親兵們,的確已經拔出兵器,沖向了宣政殿大門。然而,大隊大隊的禁軍,卻從宣政殿兩側,從防火的水缸後,從供官員們休息的廂房裡,從一切可能藏身的地方,螞蟻般湧了出來,將他的親兵們,迅速吞沒在冰冷的刀光當中。

    注1:何進,東漢末年的權臣,何太后的哥哥。被太監張讓等人,假託何太后的名義召入后宮,然後以關門打狗的方式亂刀砍死。

    注2:曹髦,魏文帝曹丕之孫,因為不滿司馬昭專權,所以帶領一百多名心腹,在沒有任何武將響應的情況下,直接殺向了司馬昭的府邸。結果被司馬昭麾下的爪牙擊敗,自己也慘死街頭。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123210

LV:9 元老

追蹤
  • 291

    主題

  • 279508

    回文

  • 36

    粉絲

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