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302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5:27
    第二章謀殺(八)

    可嘆那賈登,這輩子依靠黑牢裡的獄卒和毒藥,不知道謀害了多少無辜。到頭來,自己卻也被獄卒們用一大碗鹵水了結了性命,真是天道循環,報應不爽。

    衙門裡自然有足夠的手段,將他偽裝成了服毒自盡。待第二天上午,待鄭子明處理完了一大堆要緊事兒,派李順兒來提審俘虜,看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李順不敢怠慢,立刻跑回防禦使臨時行轅向鄭子明匯報。聽了他的話,後者愣了愣,原本就已經不再白淨的面孔,頓時黑成了鍋底:“服毒自盡?!怎麼可能服毒自盡,順子,你立刻點了兵馬,把衙門裡的獄卒全都給我抓起來!昨天我親手給賈登接的骨頭,此人的大腿骨,兩臂和脊椎都斷了。三天之內,能動一動手指都是奇蹟,怎麼可能自己把毒藥倒進嘴裡!”

    “遵命!”李順答應一聲,手按刀柄大步離去。

    趙匡胤和韓重贇兩人在旁邊笑呵呵地看著也不阻攔,直到李順的身影出了門,才搖搖頭,相繼勸道:“算了,三弟,你就是把所有獄卒都抓起來挨個嚴刑拷打,也不可能找到真兇。姓賈的不死,這滄州城內,不知道多少人無法安枕。他死了,剛好一了百了!”

    “是啊,子明,你昨天就不該費那麼大力氣救他。雖說醫者父母心,可賈登這種人如果不死,滄州的士紳就人人自危。還不如讓他稀里糊塗死掉,大傢伙就此將往事統統揭過,另續新篇!”

    “這,你們是說,讓我乾脆裝糊塗?”鄭子明瞪圓了眼睛,滿臉遲疑。論領兵打仗,的本事絲毫不比兩位好友差。但論及官場智慧,他卻照著兩位好友差了不止一點半點。

    “其實真正的幕後指使者是誰,不是明擺著麼?你留著一個活著的賈登,不過是多一份口供而已,並且還未必好用!”知道自家三弟的官場經驗接近於零,趙匡胤苦笑著咧了咧嘴,低聲補充。

    “是啊,你就是抓到謀殺賈登的衙役又能怎麼樣?不過是揪出一連串雜魚,根本不可能是真兇。”韓重贇也笑了笑,語重心長地補充。“你既然做了地方官,就得學會裝糊塗。大多數時候,心裡頭明白就行了,表面上則必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就像官渡之戰後,曹操焚信! ”先前一直選擇側耳傾聽的潘美突然插了一句,引經據典。

    “噢——呵呵,呵呵……”鄭子明頓時恍然大悟,手摀著自己的後腦勺,苦笑連連。

    曹操在官渡之戰勝利後,將繳獲的袁紹書信一把火全部燒掉。並非其心胸有多開闊,而是在那種情況下,最理智的選擇。如果曹操堅持徹查到底,其手下的大部分文官就都會受到波及。他所建立的許昌政權,也必然會危若累卵。而曹操選擇了徹底無視,原本為了自保才跟袁紹暗中眉來眼去的那些人,則會感激他的大度和體貼,從此對他忠心耿耿。

    在他鄭子明沒展示出足夠的實力之前,滄州的許多人,又何嘗不是為了自保,才跟賈登同流合污?如今賈登已經身死,正是他鄭子明趁機收攏人心的時候。這個節骨眼兒上不去向當地的名門望族示好,卻急著去給原本就該死的賈登報仇,不是腦袋裡進水又是什麼?

    “多謝二哥和韓兄指點!”想明白了其中關翹,鄭子明收拾了一下紛亂的心情,鄭重拱手。

    “何必這麼客氣,都是自家人。二哥我當初就是不放心你初次當官兒,才一路跟了過來!”趙匡胤擺擺手,笑著回應。

    這是一句大實話。論武藝和兵略,地方上的區區幾個豪強,還真未必能對鄭子明造成什麼威脅。哪怕是那天在“接官亭”被刺客們團團包圍的時候,趙匡胤也堅信自家三弟有本事化險為夷。

    但對於官場上的暗箭,趙匡胤就不怎麼相信自家三弟有應付的本事了。畢竟後者十五歲之前的記憶和人生經驗都丟失得乾乾淨淨,十五歲之後,則要么跟綠林粗胚們廝混,要么忙著掙扎求生,根本沒多少機會接觸人間煙火。

    “自家人,不用客氣。”韓重贇的想法,跟趙匡胤差不多,也笑了笑,低聲補充道。“滄州不比李家寨,你過去的經驗基本用不上。在李家寨,你只需要管好身邊十幾個人,然後練好兵馬就行了。而在滄州,你除了是防禦使之外,還兼著滄州刺史。武事和文事,都得一把抓。如果光憑著仲詢和陶子正他們幾個,早晚得把他們全都累死。所以如何處理跟當地士紳之間的關係,便成了首要。當初師父在澤潞兩州殺人殺得雖然狠,卻對那些肯低頭服軟的士紳網開一面,就是這個道理。無論安撫百姓也好,掌控地方也罷,都得需要人幫忙。而只有士紳之家的子弟,才讀書識字,才能成為你的臂膀和爪牙!”

    在韓重贇看來,滄州雖然土地肥沃,並且擁有煮海製鹽之利,鄭子明這個刺史兼防禦使,卻並不好當。

    首先,只有一河之隔的幽州軍,不會放任一支新生力量在眼皮底下慢慢發展壯大。其次,滄州背後的符家,恐怕也不是個好相處的高鄰。再次,小皇帝劉承佑原本就對鄭子明非常忌憚,如今發現他羽翼漸豐,更會用盡各種手段來對付他。最後,則是韓重贇自己的一點想法,至今還沒跟任何人說過,這輩子也不打算跟任何人說,郭家的人情,並沒那麼好拿。鄭子明眼下拿得越多,將來恐怕付出的代價就會越大!

    所以,收攏人心,取得當地士紳的支持,是鄭子明的當務之急。只有得到了士紳大戶的支持,鄭子明才能在滄州紮下根。他頭上的滄州防禦使帽子,才能戴得安穩。為了這個目的,哪怕暫時說一些違心的話,做一些有違本性的事,也在所不惜。

    他和趙匡胤,都是出於一番好心。誰料,他們兩個,卻都低估了鄭子明的固執,或者莽撞。只見後者靜靜地琢磨了片刻,忽然,再一次躬下身體,向他們兩個鄭重施禮,“二哥,韓兄,你們兩個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但是,我卻想試試另外一條路能否走得通?”

    “還有什麼另外的路?子明,你可不要由著性子……”趙匡胤和韓重贇兩個被嚇了一跳,異口同聲地勸阻。

    “屯田,賺錢,招兵買馬!”鄭子明笑了笑,低聲打斷,“此外,就是重建秩序!殺人者死,犯罪者都受到應有的懲罰,無論其貧富貴賤!”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5:28
    第三章耕耘(一)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床子弩的絞盤在三頭黃牛的合力牽引下,緩緩旋轉。掛在絞盤上的另外一條繩索一寸寸向後移動,由牛筋絞成的弩弦,也被繩索上的鐵鉤拉扯著,一寸寸張開。兩支相對安置的弓臂漸漸彎曲,漸漸組成了一個完美的滿月。

    三名裝填手魚貫跑上去,第一人乾脆利落地升起機牙,勾住弩弦;第二人快速將一根成人手臂粗細,一丈五尺長短的弩箭安放入特製的溝槽當中;第三人,則將一個五斤多重的木桶,掛在了箭桿前端專門打造出來的鐵鉤上,隨即從腰間扯出一隻火折子,迎風晃燃,回過頭,用目光向著弩車後十步處的李順請示下一步安排。

    平素無論見了誰都談笑風生的李順兒,此刻卻像換成了另外一個人般,滿臉凝重。只見他先將右手大拇指豎起來,對著弩箭的箭簇伸直手臂,然後又將目光順著箭簇,一路向前延伸,延伸,直到與一百五十步外的寨牆相接。忽然,他搖了搖頭,大聲喊道:“抬高,把架杆儿向上抬高兩個手指頭,再高些,再高些,對,就這樣,墊穩——”

    前兩名裝填手俯下身子,按照他的要求不停地調整床子弩前端的“架杆儿”。弩箭的箭簇快速向上翹起,遙遙地指向了寨牆之後,一座小樓的屋頂。板著臉的李順兒,嘴角終於露出一絲笑意,右臂猛地下揮,同時大聲斷喝,“點火!”

    第三名裝填手,迅速用火折子,點燃木桶下方一根又細又長的引線。滄州軍左廂第四營指揮使李順兒,則親手抄起一把碩大的木頭鎚子,前衝數步,一錘砸在了弩車後方的機關上。“呯!”機關下墜,掛住弩弦的機牙迅速回縮。失去羈絆的弩箭猛地繃直,將一丈五尺長的弩箭,連同冒著火星的木桶,一併送入了堡寨之中。

    “轟——”又是一聲巨響。弩箭命中寨牆後的小樓屋簷,木桶碎裂,拌著硫磺和牛油的易燃物四下飛濺,轉眼間,就將小樓籠罩在了濃煙當中。

    “轟——”“轟——”“轟——”

    臨近的另外四架床子弩,也在李順的指揮下,朝著堡寨內發射出裝滿易燃物的木桶。紅星亂竄,濃煙滾滾,先前還在寨牆上嚴陣以待的莊丁們,像沒頭蒼蠅般,尖叫著私下亂跑。

    “嗖嗖嗖嗖……”幾個寨主的嫡系子侄,用角弓和火箭,向弩車發起了反擊。他們的應對策略非常恰當,然而,弩車與寨牆的距離,卻超出了他們手中角弓的精確射擊範圍。倉促射出的火箭,非但沒能給弩車和弩手們帶來任何傷害,反而激起了一片輕鬆的哄笑之聲,“哈哈,拿弓箭跟床弩對射,這群沒見過世面的土鱉!”

    “就這點兒見識,還跟咱家將軍鬥,真是自己活得不耐煩了!”

    “加把勁兒,打開了寨子好吃晚飯!”

    “打開寨子,打開寨子……”

    滄州軍將士哄笑著,驅趕黃牛,再度拉開弩弦。然後迅速將弩箭裝填到位,掛好木桶,調整射擊角度,點燃引火線,一整套動作,宛若行雲流水。

    雖然自身也是由莊丁轉職而來,但是他們在士氣、體力、武器掌握程度、戰鬥經驗以及其他與戰爭有關的所有方面,都徹底碾壓了對手。這些,一部分得益於充足的錢糧供應和高強度的訓練,另外一部分,則得益於跟幽州軍的沙場爭鋒。而寨牆上的莊丁們,平素的“作戰”對手卻是老實巴交的鄉鄰。

    “轟——”“轟——”“轟——”“轟——”第二輪悶雷聲,再度於堡寨內部響起。更多的建築物被點成了火炬,更多的莊丁失去了控制,倒拖著兵器逃下了寨牆。

    水火無情,他們必須先去看一看自家的老婆孩子是否安全,然後才能考慮是不是繼續為寨主老爺賣命。至於寨主老爺能否堅持到他們掉頭回來的那一刻,則完全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之內。反正平素寨主老爺拿他們當苦力使喚的時候,從沒給過半文錢。

    “先停一停,架杆儿抬高,再抬高兩指,盡量將木桶送得更遠!”寨牆外一百五十步處,指揮使李順兒,粗略觀察了一下弩箭的前兩輪攻擊效果,果斷命令。

    這回,他沒有親自動手去發射弩箭,而是挨個指導著四架弩車,調整射擊角度和方向,將攻擊目標,都指向了同一個位置。

    床子弩的精度其實非常有限,集中起來打擊同一個區域,往往比單獨使用效果更好。在以往跟幽州軍的對抗中,李順兒學到了很多東西。雖然現在依舊有點怕死,卻早已不在是當初那個只會懂得馬屁的小混混。即便不靠鄭子明的的支持,光憑著他自己的本事,也能在當世任何一支強軍中獲得立足之地。

    在他的沉穩指揮下,弩車很快準備就緒。四名車長同時用木槌砸下弩機,瞬間繃緊的弓弦,將四桿弩箭和四隻冒著煙的木桶,同時發射到了半空當中。

    “躲開,躲開——。那火沾身上根本拍不掉!”寨牆後,再度響起了一陣絕望的哭喊。正被家將們逼著救火的鄉民們,丟下水桶和水瓢,四散奔逃。

    繼續掙紮下去沒有任何意義,還不如早點兒投降。大部分鄉民們,對勝利都不報任何希望。在他們自己所居住的朱家莊之前,已經有四、五座堡寨都被新來的鄭老爺帶著人馬給蕩平了。其中有兩家規模比朱家莊更大,寨牆也比朱家莊更高,可大傢伙兒卻誰都沒聽說過,哪個寨子能在滄州軍的攻擊下,支撐到第二天黎明。

    通常兩個多時辰,最多三個時辰便是極限,再牢固的堡寨都是一樣,無論寨主選擇出寨野戰,還是閉門死守,最終結果好像都沒太大差別。那個從太行山腳下殺過來的鄭子明,彷彿是一個天生的惡魔。總能拿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戰術,來打擊膽敢與他為敵的人。而平素看似實力強大的堡主、寨主們,在他面前竟孱弱得如同一頭頭蹣跚學步的乳豬。被他輕輕一推,就會摔個四腳朝天!

    “轟——”“轟——”“轟——”“轟——”彷彿在證實著鄉民們心中的絕望,四個木桶同時落在寨門後大約二十步遠的位置,相繼炸裂。一座用來存放糧草的小倉庫被點燃了,紅色的火蛇,瞬間跳起了半丈多高。

    一名朱姓家將,帶著二十幾名死士,衝上去捨命救火。卻無法令烈焰的高度降低分毫。另外一名家將帶著親信四處去抓鄉民做苦力,卻抓了這個,跑了那個,無論如何都湊不起足夠的人手。就在他們忙得焦頭爛額之際,地面上,卻又出現了四個恐怖的陰影。

    “轟——”“轟——”“轟——”“轟——”又一串悶雷聲炸響,木桶碎裂,更多的易燃物落在了倉庫周圍,點起更多的火頭。剛剛被抓來的鄉民,尖叫著跑散。捨命救火的死士,腹背受敵,也不得不大步後退。還沒等他們遠離危險,一面被烤熱的院牆忽然垮塌,將跑得最慢的幾個死士,直接給埋在了火場裡。

    “救,救命——!”一名被砸斷了腿的死士,從斷壁下探出半個身子,大聲慘叫。沒人敢掉頭回去救他,只有猩紅色的烈焰,不斷向他靠攏。轉眼,就將他徹底吞噬,變成了一具冒著濃煙的火把。

    “出去,出去跟他們拼了!”緊閉的寨門被人從裡面推開,朱寨主的長子朱龍,帶著一大堆叔伯兄弟,咆哮著沖向弩車。

    陶大春帶著兩百名弓箭手,早已恭候多時。密集的弓弦聲響起,嘈嘈切切,宛若一陣急雨。當“雨聲”消失,寨門附近已經看不到一個站著的人。朱寨主的嫡親子侄們,一個個被射得像刺猬般,混身上下插滿了羽箭。圓睜著雙眼,當場氣絕。

    “弩車停止射擊!第一營、第二營用刀盾開路,奪取寨門。第三營跟進,控制寨中要害。弓箭營負責掩護。四、五兩營,進去粉碎對方抵抗。所有輔兵,準備動手救火!”鄭子明的聲音,忽然在滄州軍的隊伍內響起,聽上去平靜異常,不待絲毫勝利者的興奮。

    “諾!”各營指揮使齊聲答應,然後帶領本部人馬,快速撲向四敞大開的寨門。

    抵抗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計。除了朱家莊的莊主和他的嫡系子侄們之外,絕大多數被招募來的家將和被強徵入伍的莊丁,都選擇了投降。

    滄州軍的威名赫赫,滄州軍的仁義之名,也早救在四下里傳開。據說,防禦使大人只恨那些曾經勾結起來試圖給他一個下馬威的土豪惡霸,抓住後絕不輕饒。對於普通百姓,他和他的手下們卻是秋毫無犯。

    很快,滄州軍的認旗,就在堡寨中央一座最高的建築物上豎了起來。郭信帶著兩個營的弟兄,在寨子裡反复搜索,抓捕前任寨主的嫡系親信,清除隱藏的危險。潘美則熟練地組織輔兵,用水桶和水車,控制寨子裡的火勢,避免整個寨子被燒成一座瓦礫堆。

    “子明,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啊?這樣下去,你的確可以迅速拿下滄州全境,卻休想再向外多邁出半步!”眼前的勝利雖然輝煌,韓重贇臉上卻沒有半點喜色。扭過頭,直勾勾看著鄭子明,低聲質問。

    他和趙匡胤兩個當初給鄭子明的建議,無疑是最恰當且最省心的。誰料,鄭子明卻沒有接受,為了一個原本就早該死掉的人,對滄州境內的所有豪強痛下殺手。

    短短半個月來,隨著一座座堡寨被踏平,一家家豪強被連根拔起。鄭防禦使殘暴好殺之名,也迅速傳遍了整個河北。的確,滄州境內,很快就沒有任何人,敢於再給鄭子明製造任何障礙。的確,鄭子明這個刺史兼防禦使,將像個土皇帝般一言九鼎。然而,周圍各地的豪門大戶,想必也會兔死狐悲,進而對他鄭子明恨之入骨。

    這年頭,百姓們除了逃難之外,很少離開家門四十里之外。一個豪門大戶,往往就是十里八鄉老百姓的主心骨兒。他們對鄭子明的態度,將成為周圍十里八鄉老百姓對鄭子明的態度。他們對鄭子明的仇恨,也必然會擴散到十里八鄉每一個平頭百姓的心底。

    一個失去民心的豪傑,即便偶爾有所建樹,也難以走得更遠。韓重贇堅信這一點,所以才為鄭子明的將來憂心忡忡。所以,才不顧自己的話語會引起好朋友的惱怒,一遍遍地勸諫,提醒。

    這一回,他收到的效果,與先前沒什麼兩樣。鄭子明依舊油鹽不進地看了他幾眼,然後笑著說道:“已經破了這麼多堡寨了,現在收不收手,結果還不都是一樣?不如乾脆一破到底,破而後立。至於將來,呵呵,當個防禦使我覺得就挺好!”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5:31
    第三章耕耘(二)

    “你……,唉!”韓重贇被氣得先是濃眉倒豎,隨即,報以一聲長嘆。

    作為武將,他的人生夢想當然是封妻蔭子,甚至成為常思、符彥卿那樣的一方諸侯。而他夢寐以求的東西,卻好像對鄭子明沒任何吸引力。後者在蹣跚學步時就已經受封為鄭州刺史,曾經嘗盡了榮華富貴滋味。後者官做得越大,受到劉漢國皇帝的猜忌就會越重,職位每向上升一級,朝著死亡就又靠近了一步……

    “唉!”趙匡胤在旁邊看了,也是嘆息著搖頭。

    與韓重贇的“後知後覺”不同,在提議被鄭子明否決的剎那,他就已經隱隱猜到了自家三弟的良苦用心。想要自保,一州之地,萬餘兵馬已經夠了。再大的地盤,再多的將士,反倒會成為負擔。而鄭子明越不受士大夫們待見,日後重祚的可能就越小。小皇帝劉承佑和大漢國朝廷,就越不會拿他當作威脅。(注1)

    “原來你是在自污!瞞得我好苦!我還說呢,你怎麼突然變得如此殘暴好殺了!”潘美第三個醒悟過來,拍著自家腦袋小聲叫嚷。

    自污保命,這個計策在歷史上屢見不鮮。昔日王翦摔大軍攻楚,半路上不停地朝嬴政要錢要田產,就是為了用一幅貪婪模樣,毀掉自家的戰神形象,以免被嬴政猜忌會擁兵自重。

    昔日蕭何在漢朝建立之後,立刻變成了貪財好色的糟老頭兒,也贏得了劉邦和呂后的好感,君臣兩方得以善始善終。

    歷史上,做出同樣選擇的還有管仲、賈詡,乃至唐初的大將軍王李孝恭,都是自己往自己頭上潑髒水的高手,結果個個壽終正寢。相反,那些從始至終都惜名如羽或頭腦清醒者,如李牧,如韓信,個個都死得不明不白。

    如此想來,鄭子明為了仇人賈登的稀里糊塗被獄卒謀殺,憤而清洗全滄州的士紳豪強,就合情合理了。他不是不懂得收攏人心,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士大夫們當中的口碑,將對前程產生怎樣的影響。他心裡頭其實清楚得很,卻迫於現實,不得不反其道而行之!

    “哦,原來如此!鄭將軍高明,真的高明!”在場的其他武將,如呼延贊、郭信和陶大春等人,原本對掃蕩全州堡寨的行動,抱著無所謂的態度。聽完了韓重贇和潘美兩個的話,也一個個恍然大悟,不約而同地豎起了拇指。

    “不,根本不是這回事兒。不,不完全是這麼一回事兒!真的,真的不是!”只有鄭子明本人,被大傢伙的誤解弄得哭笑兩難,皺著眉,扁著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他滿足於做一個滄州防禦使,不僅僅是為了避免引起劉承佑的忌憚。事實上,劉承佑對他的忌憚從沒停止過,哪怕他現在只是做一個紅塵之外的道士,劉承佑和郭允明等人,也同樣是欲除之而後快。

    同理,他毫不留情地動手掃蕩滄州全境的堡寨,也不僅僅是為了自污。事實上,只要他洗不清前朝皇子的嫌疑,名聲再差,也依舊有被推上皇位的可能。就像當初他只是一個打家劫舍的小山賊,卻依舊被劉知遠、符彥卿、李守貞、侯景等人惦記著那樣,每個人都試圖將他抓過去當作傀儡,根本不考慮他名聲是白是黑!

    他之所以安於現狀,是因為滄州東側緊鄰大海,而若是能造出合適的大船,出海北行五六日便可抵達遼東!(注2)

    他之所以拒絕與士紳豪強們握手言和,是因為他根本不相信,只要自己既往不咎,便能盡收滄州境內士紳豪強之心。

    他更不相信,只有依靠於士紳豪強,才能恢復秩序,富“州”強兵。父親的亡國教訓和他自己這些年的人生經驗,都清晰地告訴他,那些士紳豪強,十個里有八個乃是城狐社鼠,國之蠹蟲。越早拿出刮骨療毒的勇氣,將這類人清理乾淨了,滄州全境,才會越早重新煥發出生機。

    只是,鄭子明也知道,自己心裡的這些想法,未免過於驚世駭俗。自己一個人偷偷地做就行了,絕對不能宣之於口。哪怕是跟韓重贇和趙匡胤等人的交情再深,也絕對不能。否則,非但難以得到後者的理解和支持,反而會令彼此之間的友情蒙上重重陰影。

    “不是這麼回事兒,又是怎麼一回事兒?小肥,你現在可越來越本事了你?!”沒等他想好該如何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韓重贇已經“勃然大怒”,衝上前,掄起拳頭朝著他的肩膀猛捶,“瞞得我好苦,瞞得我好苦。虧我這段時間還替你遮掩,沒告訴你嫂子關於你見異思遷之事。你這壞了心腸的死胖子,老子要跟你割席斷義!”

    “絕交,一定要絕交!”同樣感覺自己上當受騙的楊光義,晃著拳頭在一旁助威。“把這廝負情薄倖的面目,越早揭穿越好。以免有人還苦苦盼著他上門提親!”

    “提親,子明,你以前訂過親了麼?”陶大春頓生警覺,瞪圓了眼睛追問。

    “是啊,子明,你跟誰定的親?幾時定的親?居然,居然不只是一個春妹子?”呼延贊也滿臉緊張,追問聲一句比一句高。

    “哥,你多管什麼閒事?!”呼延雲又羞又氣又傷心,跺腳著抗議。一個女兒家,被父親向送蒲包一樣往別人手裡塞,已經夠丟人了。萬萬沒想到,對方,對方居然還是個色中惡鬼,見一個勾搭一個,走到哪都沒忘了沾花惹草。

    “你,你們瞎說些什麼啊!別,別胡鬧!”鄭子明萬萬沒想到,自己稍稍猶豫的一下,事情就被楊光義給攪成了一鍋糊塗粥。兩隻大手像蒲扇般,在胸前拼命搖擺。

    跟常婉瑩的約定,他早在偷襲李家寨之時,就已經私下里跟陶三春坦誠過。陶三春雖然無法相信,卻非常體貼地接受了他的說法。只是,他自己到現在為止,也不知道該怎麼常婉瑩去解釋,更沒勇氣,讓後者傷心。

    所以,這筆糊塗賬才一直拖到了現在。這一年多來戎馬倥傯,他很“自然”地就能讓自己先去想更重要的事情。潛意識裡,他甚至試圖想就這樣一直拖下去,拖到無法再拖的那一天。

    注1:重祚,即復闢。意思是,失去皇位的人,通過武力或者其他手段重新奪得皇位。石延寶是石重貴唯一在世的兒子,理論上,有繼承後晉皇位的權力。如果取代劉承佑,便是重祚。

    注2:宋初的滄州,地理環境與現在大不相同。現在滄州以東很大一片地域,在宋初還是大海。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5:32
    第三章耕耘(三)

    這年頭因為戰事頻繁,大量男丁陣亡,中原和塞外各地的女人數量都遠遠高於男人。所以一個男子娶兩三個老婆,是極為常見的事情。像某些富庶之地的大戶人家公子哥,妻妾成群也不為怪。

    但同樣的道理擱在鄭子明身上,就不太適用了。無論是溫柔善良的常婉瑩,豪爽大氣的陶三春,還是寡言少語的呼延雲,好像都並非甘心與她人分享同一個丈夫的主兒。而這三人背後所代表的勢力,也沒有任何一個可以讓鄭子明等閒待之。尋常男子三妻四妾,到了他這兒,恐怕一妻一妾都很麻煩!、

    “怎麼就是胡鬧呢?小師妹當初可是對你有救命之恩!”根本不管鄭子明現在有多難堪,楊光義今天打定了主意要攪出個子午卯酉來。

    於公,當年的小胖子如今已經隱隱自成一派勢力,通過聯姻的手段,將此人繼續綁在常家的戰車上,乃是當務之急。於私,師門當中,當初不知道多少師兄師弟對小師妹常婉瑩愛慕有加,偏偏讓鄭子明這小子佔了先。姓鄭的敢玩什麼見異思遷,師兄師弟們當然有義務替小師妹出了這口惡氣。

    “是啊,小肥,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迎娶小師妹?不如趁著我這個當姐夫的在,咱們先把大致日期定下來。等回去之後,我也好跟岳父大人有個交代!”韓重贇原本沒打算干涉好朋友的私事兒,見陶大春的呼延贊兩個的反應不對勁兒,乾脆也加入了“逼宮”大軍。

    作為一個將們公子哥,他不在乎鄭子明娶多少個女人。事實上,他的岳父常思,父親韓樸,家中都不止有一個妻子。然而,他卻必須替師門和澤潞系子弟,堅持住一個底限。那就是,正房大婦,必須是常婉瑩。至於誰第二、誰第三,等常婉瑩過了門兒之後,才輪到陶家與呼延家去爭。

    “家父和春妹子過幾天,就會替你押著糧草輜重過來。你不如當面兒跟他們說清楚!”陶大春性情雖然敦厚,在維護自家妹妹的問題上,卻絕不會輕易讓步。笑了笑,低聲補充。

    “如果鄭將軍看不上我呼延的女兒,家父先前的提議倒是可以作罷。”呼延贊知道自己這邊對鄭子明的影響力有限,乾脆直接來了個以退為進。

    “你有完沒完!咱們家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到你做主了!”話音剛落,原本已經羞得恨不得找條地縫往裡鑽的呼延雲,再也待不下去,尖叫一聲,拔腿便走。

    這下,鄭子明可是愈發尷尬了。想要跟大夥再解釋幾句,肚子裡卻找不出任何恰當言辭。直被逼得汗流浹背。若不是耐著今天的戰事尚未完全了結,真恨不得立刻像呼延雲一樣落荒而逃。

    正尷尬得無地自容之際,四敞大開的堡寨門口,忽然衝出了十幾名弟兄,當先一個,正是奉命進寨清理殘敵的陶勇。離著老遠,就衝著鄭子明舉起手中鋼刀,大聲叫喊:“屠莊,屠莊!將軍,屬下請求屠莊。這堡寨裡頭住的全是禽獸,一個都不能留!”

    “胡鬧!我軍今天有沒受到多少損失!”鄭子明如蒙大赦,趕緊板起臉來,厲聲呵斥。“不是說好了,只誅首惡,脅從不問麼?怎麼你突然又起了殺心?!”

    “將軍,您,您進去看看,進去看看就知道了。姓朱的,姓朱的一家全都枉披了一張人皮!”陶勇猛地飛身下馬,單手戳著橫刀跪倒於地,淚流滿面,“屬下,屬下知道,知道您心腸好,不肯濫殺無辜。可,可在這朱家上下,肯定沒有一人無辜!”

    “將軍,裡邊,這寨子裡,住的根本不是人,不是人!”其餘弟兄也相繼跪倒,哭喊著控訴。

    這批人都是最早追隨鄭子明的精銳,最近大半年來幾乎每個人都多次在生死之間打過滾的。按道理,許多大場面都見識過了,情緒應該輕易不會波動才對。可今天,一個個卻兩眼通紅,聲音斷斷續續,肩膀和身體,也以為過於激動而顫抖個不停。

    “勇子,你這是怎麼了。你先別忙著下跪。到底,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你看到什麼了?你們幾個也是,別光顧著哭,先說,先把事情說清楚。”陶大春跟陶勇都來自陶家莊,非常熟悉後者的脾氣秉性,見此人竟然給氣成了這般模樣,只得把自家妹子的終身大事先放在一邊,上前幾步,大聲提醒。

    “是啊,陶指揮,莫非堡寨裡邊還藏著一座森羅殿不成?”

    “陶指揮,你先把話說清楚!”

    “殺就殺唄,姓朱的全家原本就該死!但你們幾個何必氣成這樣?”

    趙匡胤、韓重贇和呼延贊三個,最近一段時間也沒少跟陶勇打交道。知道此子並非一個莽撞人,趕緊收拾起各自心裡頭的算盤,先後出言追問!

    聽了眾人的話,陶勇的情緒終於多少平靜了一些。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大聲吼叫,“他們,他們根本不是人。他們,他們全是畜生,披著人皮的畜生!寨子,寨子裡頭藏著幾間密室,裡邊,裡邊關的全是拐來的娃娃。上百個娃,上百個娃的下半截身子,都,都套在陶罐子裡。”(注1)

    “道州侏儒?”趙匡胤博學多聞,立刻從嘴裡蹦出了一個典故。隨即,彎腰將包銅大棍從腳邊抄了起來,十根手指的關節,齊齊變成了青灰顏色。

    韓重贇、呼延贊等人,則臉上先露出了幾分難以置信,隨即,也大吼一聲,身手便摸向了各自腰間的刀柄。

    滄州雜耍名滿天下,從江南到塞北,只要是繁華所在,就肯定有一兩支雜耍隊伍定期前來獻藝。什麼上刀山,下油鍋,大變活人之類的絕技,無不精彩絕倫。而除了這些令人稱道的絕活之外,每場表演不可或缺的,就是侏儒戲。那些面目姣好,大頭小身子的男女侏儒往往一露面兒,不用任何表演,就能博得滿場的笑聲。稍微說幾句俏皮話,或者做幾個下流動作,便能讓看客們將大把大把的銅錢朝場子里揚。

    作為家境不錯的公子哥兒,韓重贇和呼延贊等人,以前都沒少看過雜耍,也沒少往侏儒們捧著的銅盤子裡丟下打賞。卻是誰也未曾想過,原來那些面目姣好,身體卻像三五歲幼兒高矮的侏儒,居然不是天生!而是被惡棍們拐了好人家的兒女,像栽蘿蔔一樣在陶罐子裡“培育”而成!

    從三五歲被“栽”進罐子裡,一直培育到十四五歲能出場賺錢,這十多年,孩子們得忍受多少非人折磨?而被如此殘忍的手段連續折磨十幾年,上百名幼兒中,又有幾人能堅持到最後?!

    答案根本不能細想,一想,便會覺得天地間沒有一絲陽光。

    “陶勇,頭前帶路!”此時此刻,鄭子明心裡,哪裡還顧得上半點兒女私情。手握鋼鞭,一馬當先沖在了眾人前頭。“若是情況真如你所說,鄭某絕不放過一個!”

    “絕不放過一個!”趙匡胤、韓重贇、楊光義、呼延贊等人,咬著牙重複。先前的種種算計和不快,悉數拋得乾乾淨淨。

    “等等我!一起去!”還沒等衝進寨門,先前已經逃之夭夭的呼延雲,也紅著眼睛加入了隊伍,一張俊俏的面孔上,寫滿了殺機!

    眾人在陶勇引領下,很快就來到了位於朱家寨正中央的寨主大宅。還沒等抵達密室所在院落,耳畔就傳來了一片哀嚎之聲,“饒命,別打了,我招,我什麼都招!”

    “饒命啊,將軍饒命。這事兒都是底下人瞞著草民幹的,草民不知情,真的不知情啊!”

    “饒命,饒命,我只是個小嘍囉,我只是小嘍囉。寨主讓幹,我不得不干啊!”

    “不關我的事兒,不關我的事兒,我是走親戚的,走親戚的,饒命——!”

    “饒命,小人跟此事沒關係……”

    而四下里,更多的,則是弟兄們義憤填膺的指責,“王八蛋,你家就沒兒沒女?”

    “禽獸,枉披了一張人皮!”

    “守著大堆的私鹽,還不滿足,還要禍害別人家孩子!你們到底還是不是人?!”

    “你們自己的孩子呢,你們自己的孩子怎麼不裝在罐子裡頭?”

    “轟隆!”

    最後一聲,卻是老天爺打了個霹靂,將這片罪惡的天地,震得搖搖晃晃。

    豆子大的雨點,劈頭蓋臉砸下,卻無法撲滅少年人的心頭怒火。他們加快邁動雙腿,怒吼著衝進叫嚷聲最大的院子,然後,一個個本能地停住了腳步,渾身上下,寒氣徹骨。

    最先入眼的,不是憤怒的弟兄們,也不是哭喊求饒的朱家子侄,而是一排排兩尺高矮的陶罐子。足足有一百五六十個,密密麻麻擺了滿院兒。而密室門口,還有弟兄們,眼裡含著淚,正在將更多的陶罐子一個接一個往外抬。

    每一個陶罐子口兒,都露出一個圓圓的大腦袋。有的已經奄奄一息,有的,則貪婪地伸出舌頭,品嚐這輩子第一次見到的空氣和雨水。還有的,則木然地瞪圓一雙眼睛,四下觀看。看天,看地,看風中狂舞的樹枝和搖搖晃晃地樹幹,對一切都覺得無比陌生……

    當他們看到平素把自己像牲口一樣飼養的朱家人被打得跪地求饒,滿臉是血,雙目當中,才終於露出了一絲屬於人類的感情。

    “老天爺開眼了,老天爺開眼了,老天爺呀,您終於開眼了!”一名不知道年齡的侏儒,忽然揚起了頭,大聲高喊。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雷聲滾滾,閃電亂竄,彷彿要劈碎這醜陋的人間。

    注1:人造侏儒,見於白居易的長詩,《道州民》。道州生產漂亮的侏儒,被一直地方當作貢品取悅各代帝王。直到左諫議大夫陽城被貶到此地為官,才發現侏儒並非天生,而是官方將美貌小兒買下來,身體套在陶罐子裡,每天只餵很少食物,慢慢培育而成。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5:33
    第三章耕耘(四)

    “抓到朱家的家主了!”“抓住姓朱的狗賊了!”雷聲剛落,快意的叫嚷聲緊跟著就響了起來。十幾名身穿皮甲的滄州軍兵卒,拖死狗般,將一個包裹在鐵甲裡的胖子,拖到了“製造”侏儒的院落中。“大人,屬下抓到了朱家寨的寨主朱雲!”

    “刺史大人饒命,饒命——!”半個時辰之前還威風八面的朱家寨寨主朱雲,匍匐在地上,鐵甲上沾滿了泥土和雨水,就像一隻剛剛被釣上岸的大蝦蛄。“草民前幾天剛剛幫您攻破了賈家寨,草民對您忠心耿耿……”

    鄭子明飛起一腳,將此人踢了個仰面朝天:“忠心耿耿?包括向防禦使衙門安插眼線麼?還是用美人計給我手下的將領下套?!”

    他打一開始,就不相信這些地頭蛇會向自己效忠。所以,寧願搶先下手,將這群人清理乾淨了,然後在一張白紙上重新作畫

    。事實證明,他的判斷絲毫沒有偏差。地頭蛇們主動出兵攻打賈家寨,不過是只是為了毀滅罪證,同時麻痺他的心神。暗地裡,卻已經迫不及待地將手伸向防禦使衙門和剛剛確立番號的登州軍。

    就在他率軍將地方團練強行繳械到發現賈家寨寨主被人毒死這短短幾天的時間內,防禦使衙門的雜役已經被“有心人”偷偷買通了四五個,兩名平素看起來不太受他重視的指揮使,在外出閒逛時,也恰巧目睹了“良家少女”被地痞圍攻的戲碼,然後順利成章地來了一場“英雄救美”。

    若不是因為他藉著賈登被獄卒毒死的事件,果斷向地頭蛇們宣戰,將後者打了個措手不及。可以肯定,用不了半個月,那兩名心思單純的指揮使,就得成為地頭蛇們的乘龍快婿。然後一步一步,從李家寨帶來的弟兄們,就漸漸與地方豪強們血脈相連,難分彼此。等他這個防禦使發現情況不妙想要整肅隊伍,就會愕然發現,自己已經成了孤家寡人!

    “喀嚓!”又一道閃電劈落,照亮十數雙憤怒的眼睛。

    “英雄救美”,只是地頭蛇們向滄州軍滲透的諸多手段之一。剛剛進入滄州那幾天,凡是職位在都頭以上的將佐,只要離開軍營,就會碰到各種莫名其妙的奇遇。莫名其妙就被人請去吃酒,某明奇妙就撿到了一錠銀餅,甚至還有人被失散多年的富裕遠親當街拉住抱頭痛哭。最開始,眾將佐還以為自己突然鴻運當頭,到了開戰之後,才霍然發現,那當頭落下的根本不是什麼鴻運,而是一把把抹了毒藥的鋼刀。

    “草民,草民知罪。草民願意捐出所有家產和地契,只求,只求大人網開一面,網開一面。”在一片憤怒的目光中,朱家寨寨主朱雲在地上打了個滾兒,換了套說辭繼續大聲哀告。

    既然諸多見不得光的小動作,都被人抓了個正著。再扯什麼功勞和忠心,就純粹是自欺欺人了。然而“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手中所掌握的幾萬畝良田和萬貫家財,應該能打動鄭刺史原本不充裕的腰包。

    令他失望的是,鄭子明連想都沒想,就冷笑著給出了答案,“不用你捐,你的家財和田產,從今天起一律充公。至於你自己的性命?我來問你,院子裡這些孩子都是從哪裡來的?他們身上的罐子,是誰給他們套上去的?”

    “這些孩子?”朱雲打了個哆嗦,將脖子縮進鐵甲裡,結結巴巴的自辯,“是,是,是草民花錢買來的,真的是花錢買來的啊。賣身契,賣身契就在,就藏在草民的書房的櫃子當中。他們,他們的爹娘都按了手印在上面。他們,他們家窮,爹娘原本也養不起了。草民,草民不忍心見他們生生餓死,才,才……”

    “你撒謊?”臨近一個陶罐口處,突然響起一個憤怒的女聲。“我是你今年正月才綁來的!我當時正拉著我娘的手回家,你們打暈了我娘,直接把我搶到了這裡!大人,請替民女做主,民女所言若有一句假話,願領刑反坐!”

    “他撒謊,大人,他撒謊。”緊跟著,又是一個憤怒的男聲響起,伴著天空中縱橫交錯的閃電,“我阿爺是他家的佃戶,欠了他的印子錢,被他趕出了莊子。我,我,被他們留下來抵債!”

    “救命,大人救命!”

    “殺了他,殺了他!”

    “大人,我姐姐被他生生套在罐子裡憋死了。這院子裡每天都往外丟死屍!”

    “救命啊,大人,草民是被他搶來的!草民還記得自己家住哪,爺娘是誰!”

    “救命啊……”

    紛亂的呼救聲和控訴聲,洶湧而起。剎那間,竟然蓋過了從天而降的驚雷。大大小小的陶罐子口處,那些年紀相對較長,也終於弄清楚了身邊發生了什麼事情的“人造侏儒”們,紛紛張開了嘴巴,將朱氏的謊言徹底戳穿。

    “草民真的花了錢的,大部分都是花了錢的!”全身包裹在鐵甲中的朱雲,在雷霆般的控訴聲中瑟瑟發抖,喊出來的狡辯聲也因為緊張而變了調兒,“強搶來的那幾個,肯定是底下人瞞著草民幹的。草民管著這麼大的寨子,手下難免良莠不齊。草民,草民有失察之罪,但是罪不至死!”

    “殺了他!殺了他!”

    “報仇,大人,替我們報仇!”

    “大人,他在騙你!”

    “大人,隔三差五就到這座院子裡來!”

    “他撒謊!他撒謊……”

    更多的控訴聲,從一個個罐子口處響起,宛若天空中肆虐的雷暴。

    “草民冤枉!”唯恐鄭子明聽了侏儒們的“一面之詞”,朱家寨寨主朱雲用盡全身力氣大喊,“草民真的冤枉。養小人兒取樂,乃是本地傳統,官府歷來不禁!非但雜耍班子要養,洛陽、汴樑的達官顯貴,哪個家裡沒養著幾個小怪物玩耍?!他們若是不買,草民自然也不會幹這種損陰德勾當。大人,不能只殺我一個!您要殺,就該把……,饒命——!”

    “噗!”一根包銅大棍帶著風劈落,將此人的腦袋連同鐵盔一併砸了個稀爛。

    “喀嚓!”“喀嚓!”“喀嚓!”數道閃電同時劈落,照亮趙匡胤青黑色的面孔。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5:35
    第三章耕耘(五)

    “殺得好!”饒是平素跟趙匡胤有許多不對付,楊光義也忍不住扯開嗓子大叫了一聲好。在他看來,像朱雲這種衣冠禽獸,一棍子打死實在太便宜了,就應該拖到外邊的打穀場上,當著所有侏儒的面兒,千刀萬剮。

    “非但此人該殺,這朱家上下,恐怕個個都不是善類。”韓重贇嘆了口氣,低聲提議。隨即,快步走到最先開口反駁朱寨主的那名侏儒女童面前,撿起一塊石頭,小心翼翼地敲打套住女童身體的陶罐,敲幾下就停一會兒,敲幾下再停一會,唯恐自己力氣使得太大,傷到了女童的身體。

    “大傢伙一起動手,小心點兒,別傷著孩子。趁雨沒下大之前,盡量把他們都救出來!”鄭子明知道這會兒韓重贇的心裡頭肯定不好受,想了想,環顧四周低聲吩咐。

    被怒火燒紅了眼睛的弟兄們如夢初醒,紛紛蹲下身體,用石塊或者木棍破壞套在幼童們身上的罐子。每個人的動作,都無比的小心。

    饒是如此,當罐子被敲碎之後,大傢伙看到的景象,依舊慘不忍睹。幾乎所有侏儒的下半身,都生滿了爛瘡,有的甚至已經爛到了腰部以上,傷口處,翻滾著一團團白色的肉蛆。還有十幾個被“培育”時間太長的,失去了罐子的支撐後,就立刻癱在了地上。明顯是脊椎骨已經出了毛病,縱使鄭子明這樣的妙手,恐怕也很難令他們這輩子再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了。

    “屠莊,屠莊,一個不留!”

    “殺光這幫披著人皮的禽獸!”

    “殺光這幫狼心狗肺的王八蛋!”

    “殺光他們,殺光……”

    喊殺聲,很快就又響成了一片,連天空中的悶雷都蓋之不住。

    這年頭人成親早,來自李家寨和陶家莊的弟兄們,至少有一半兒以上都已經娶妻生子。看到那一個個剛剛被救出來,大頭小身子,骨頭變形,渾身長滿惡瘡的“人造侏儒”,沒法不往自己的孩子身上想。因此恨不能將朱家寨的男女老幼,全都碎屍萬段!

    鄭子明自己,也被眼前景象刺激得頭髮根根上指,揮了下鋼鞭,大聲命令:“陶勇,你率部繼續搜索全寨,凡是朱家的嫡系,無論男女,不要放一個漏網!”

    “潘美,你帶人去抓捕全莊成年男子,然後帶到這個院子裡來挨個審問。有抵抗者,格殺勿論!”

    “大春,你帶一隊騎兵沿著莊子的後門追殺,無論是誰,只要是從這個莊子裡逃出去的,全給我抓回來。如果有人敢阻攔,先打垮了他們再說!”

    “順子,把正門打開,在裡邊設公堂。本刺史今天定要給孩子們討還公道!”

    ……

    一連串命令下達出去之後,他的心情才稍微舒服了一些。俯下身,親手抱起一個癱瘓於地的幼兒,快步走進了一間取光最好的屋子,準備盡最大可能替對方診治。

    眾親兵見狀,也紛紛放下兵器,或抱或攙,將所有剛剛被從罐子裡解救出來的孩子,視病情輕重,送進了不同的屋子裡。然後在隨軍郎中的指點下,用草藥熬了汁水,替孩子清理身體表面的肉蛆和毒瘡。

    趙匡胤等“外援”有心幫忙,卻不知道該從哪裡著手,所以只能紅著臉和眼睛,在旁邊做觀眾。看了一會兒,楊光義突然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吐沫,低聲罵道:“奶奶的,我先前還覺得小肥下手太狠,根本不給自己留退路。現在看看,多虧小肥下手果斷。當初要是跟這群人渣握手言和了,才是真的自掘墳墓!”

    “我又何嘗不是如此?”趙匡胤難得一次沒有更楊光義對著幹,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以前跟這種人沒什麼交往,只覺得他們在地方上也都算是有頭有臉人物。有他們幫襯,事倍功半。哪成想,光鮮的背後,是如此的不堪!”

    “其他地方,也許不會這樣吧!像潘指揮和陶指揮,不也是出身於鄉紳之家麼?”韓重贇也緊跟著嘆了口氣,輕輕搖著頭。

    今天的事情,其實受刺激最大的不是陶勇和趙匡胤,而是他。

    在他心裡,先前一直覺得鄭子明必須軟硬兼施地收服了地方上的士紳豪強,才能坐穩滄州防禦使的位置,進而在地方鄉紳豪強們的支持下,北拒幽州,南扛符氏,最終成為師父那樣的一方諸侯。

    不幸的是,眼前醜陋冰冷的事實卻告訴他,他先前的想法,錯得有多離譜!滄州地方上這些士紳豪強,一個個早就爛得沒了人性。若是拿這幫傢伙當作臂膀,等同於率獸食人,化身虎狼。

    “抓到了一個,又抓到了一個!”

    “抓到了姓朱的親生兒子了!抓到了姓朱的親生兒子了!”院子外傳來一陣快意的叫喊,打斷了韓重贇的紛亂思緒。

    抬頭細看,只見一個五花大綁的青年男子,被陶勇的手下給推了進來。原本白淨的面孔上,佈滿了青一道紅一道的淤痕。湖綢做的外袍,也被弄得分辨不出顏色。雨水和泥漿,順著袍子邊緣滴滴答答往下淌。

    比起先前一進院子就嚇癱在地的寨主朱雲,此子膽色明顯要強出許多。看到滿地破碎的壇子,立刻明白自己今天難逃一死,索性把脖子一梗,大聲叫喊:“姓鄭的,你要殺就殺,別拿幾個玩物說事兒。的確,我們朱家是靠買賣侏儒賺了不少錢,可這年頭,欺男霸女的事情,誰家沒有乾過?你要是真有本事,就把整個滄州的大戶全部殺光。殺光了之後,看你這防禦使,還能當得了幾天!”

    “閉嘴!”

    “畜生,死到臨頭還嘴硬!”

    “跪下,跪下向大人請罪!”

    “跪下,看看你們老朱家幹的缺德事情! ”

    ……

    押送此人的士兵勃然大怒,揮動刀鞘,劈頭蓋臉一頓猛抽。

    朱姓青年男子挨了打,卻不肯服軟。依舊頂著滿臉的血大聲咆哮,“姓鄭的,你聽著,朱某知道你在屋子裡頭。朱某死則死爾,絕不會向你下跪求饒。為了幾個平頭奴子而殺士紳,你是古往今來第一號蠢蛋!姓鄭的,你如此倒行逆施,早晚必遭天譴,必遭天譴!”

    “該死!”韓重贇被此人囂張的話語,也氣得心頭火起,手按刀柄,就準備出去替鄭子明去解決麻煩。

    為了平頭奴子而殺士紳,這個名聲若是傳揚出去,對好朋友絕對有百害無一利。畢竟,中原自漢代以來,就是君王與士族共治天下。而平頭百姓,大多數情況下只屬於戶籍冊子上的數字,多幾個少幾個沒有誰會在乎!

    “你們這種禽獸不如的東西,也配稱作士?”沒等他的腳邁出屋門,鄭子明的聲音,已經穿窗而出,不算太洪亮,卻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清冷。“學問,才智,品行、勇氣,你們哪一樣配得上一個士字?不過是一群拿別人不當人的豺狼而已,鄭某殺乾淨了你們,才好重整河山!”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5:44
    第三章耕耘(六)

    話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

    非但朱氏子被罵得無言以對,趙匡胤、韓重贇和潘美等人,也是神色大變,隨即遙遙地朝著自家兄弟鄭子明豎起了大拇指。

    自打漢高祖劉邦在當政後的第十一個年頭,公開頒布詔書說要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士”便成了一個獨特的群體。從東西兩漢一直到魏、晉、隋、唐,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個國君和諸侯,都沒膽子跟“士人”對著幹。甚至包括入寇中原的五胡,為了自身統治的長久,都不得不主動拿出一些好處來跟“士人”分享,以達到收買拉攏的目的,讓後者成為自己的倀鬼和爪牙。(注1)

    換句話說,如果把國家或者地區比喻成宮殿,“士”便可看成這間宮殿的棟樑和立柱。一旦失去了立柱和棟樑的支撐,再雄偉的宮殿,也會轟然而倒。

    所以,“士人”們犯了罪,才總有辦法逍遙法外。帝王和諸侯們明知道士人對百姓敲骨吸髓,只要百姓們沒被逼得揭竿而起,通常也會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帝王與諸侯們需要與“士”共治天下,而不是與百姓共治天下。百姓們的作用只是在太平時節交糧納稅服徭役,在戰亂年代當兵當夫子拿自己性命填溝渠,重要性根本比不上“士人”的一根腳指頭。

    所以,朱雲父子及其爪牙,才死到臨頭依舊不知悔改。在他們看來,鄭子明為了幾個平頭百姓而公然與士紳做對,乃是自取滅亡。用不了多久,此人就會成為其他諸侯的刀下亡魂,到那時,朱氏一族,自然大仇得報,可以含笑九泉!

    然而,他們父子和為虎作倀的幫兇們,卻萬萬沒有想到,他們臨死之前精心編織出來的大帽子,被鄭子明一句話,就戳出了無數個窟窿。

    古人曾經說過,學以居位曰士;古人曾經說過,以才智用者謂之士;古人曾經說過,事親則孝,事君則忠,交友則信,居鄉則悌,可稱為士;古人甚至還曾經說過,義之所在,不傾於權,不顧其利,舉國而與之不為改視,重死、持義而不橈者為士!但古人偏偏沒有說過,殘害百姓,魚肉鄉里,恃強凌弱,草菅人命者為士!

    士之才,士之智,士之德,士之勇,朱氏父子樣樣都不沾邊兒,他們有什麼資格自稱為士?有什麼資格代表天下士紳?!鄭子明殺了他們,也根本不是公然跟天下士紳做對,而是替天下士紳清理門戶,把混入隊伍中的虎狼之輩辣手清除!

    “咔嚓——”白色的閃電撕破黑沉沉的天空,照亮朱氏子那絕望的面孔。

    失去了心中最大的支撐,此子再沒力氣繼續叫囂,身體晃了幾晃,軟軟地癱坐於地。

    陸續有其他朱家的族人和爪牙被抓來,見到一地的碎陶罐和寨主朱雲的無頭屍體,也個個被嚇得魂飛魄散。或者哭喊求饒,或者閉目等死,誰也沒勇氣聲稱自己清白無辜。

    鄭子明見狀,便不願過多浪費時間。索性直接下了一道命令,要求被抓來的人互相舉報。自行確定誰是“製造販賣”侏儒的主謀,誰是幫兇。話音落下,院子裡立刻又開了鍋,眾爪牙們爭先恐後摘清自己,爭先恐後將罪孽朝已經死去了寨主朱雲和他的嫡系子侄們身上推。而那些嫡系朱氏子侄,見平素俯首帖耳的狗奴才們居然敢反噬主人,惱怒之下,乾脆把心一橫,也將爪牙們的種種惡行抖落了個乾淨。

    轉眼間,非但朱家莊上下劫掠殘害幼兒,製造侏儒的罪行被闔盤托出,連同其他一些假冒盜匪殺人放火,偽造地契巧取豪奪,以及通過各種手段對臨近莊子的其他弱小士紳強行兼併的血債,也被逐一擺到了明面兒上。

    “姓朱的,我操你祖宗!你,你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一名跪在後排,雙手被繩索捆住的家將,忽然跳了起來,狠狠給癱坐於地的朱氏子,來了一記頭槌。“老子今天拉著你一地去死,一起去下地獄。你們全家都要下十八層地獄!”

    臨近的其他幾個朱家子侄,見到此景,非但沒勇氣給自家親戚幫忙。反而紛紛側開了頭,盡量不與那名家將的目光相對。

    正在動筆記錄口供的潘美被嚇了一跳,趕緊命人將衝突雙方分開。然後再仔細追問,才知道那名家將原本是另外一個劉姓地方大戶的長子。數年前全家被南下打草谷的“契丹人”殺了個乾淨,家中錢財也別搶了個精光。無奈之下,才將田產盡數賣給了朱家,自己也娶了朱家的一名旁支小姐,通過聯姻的方式,成了寨主朱雲手下的得力干將。

    稀里糊塗替朱家賣命多年,到頭來,聽了他人的舉報,才突然發現,真正的殺父仇人就是自己的效忠對象。如此荒誕的事實,對劉姓家將的打擊是何等之沉重?只見此人掙扎著朝鄭子明所在房間磕了個頭,大聲喊道:“大人,您不用費力氣了。朱家所犯罪孽,遠不止是這些。春天時遼國人南下,朱家非但派了人去給他們帶路,還向他們提供了大筆的糧草……”

    “你血口噴人!”這下,朱氏的嫡系子侄誰也不敢裝死了,紛紛跳起來,欲跟劉姓家將拼命。劫掠人口和販賣兒童雖然都是重罪,只要朱家的長房一系把罪行都扛下來,其他人還有希望逃得一死。而勾結遼人,給契丹大軍帶路,則屬於叛國謀逆,按律應該族誅!

    “草民所言句句屬實,句句屬實!”劉姓家將則一邊躲,一邊繼續高聲叫喊,唯恐鄭子明等人聽不見自己的指控,“正月時奉命給遼國兵馬帶路的,正是草民。朱家給遼軍提供糧草牲畜的賬本,就藏在朱寨主的書房裡。書房正中央那塊地磚下面有個暗格,大人派人進去一搜就能找到。草民罪該萬死,若是能拉著朱氏滿門下地獄,草民心甘情願!”

    “冤枉——!”話音落下,眾朱家的嫡系子侄們再也顧不上跟此人拼命,紛紛以頭蹌地,大聲喊冤。

    到了這種時候,鄭子明怎麼可能再被他們的謊言蒙蔽?立刻派人去朱寨主的書房裡,按照劉姓家將剛才的指控,將朱家與遼國人做交易的賬本給搜了出來。

    有了賬本之後,接下來的審訊,已經不用再費絲毫力氣。知道自己難逃一死的朱氏子侄們,個個垂頭喪氣,對爪牙們揭發出來的任何罪行都招認不諱。而眾爪牙們,為了那微茫的逃生希望,也將朱家過往所犯的所有罪行,都深挖細掀,力爭做到毫無遺漏。

    其中還有兩名跟劉姓家將一樣,原本將朱寨主當作恩公,願意為朱氏一門肝腦塗地的死士,通過別人的舉報,才發現自己這些年來居然一直在為仇人效力。頓時,恨不得將朱家子侄全都生吞活剝。主動爬到俘虜隊伍的前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將更多的關鍵罪證都揭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夏天的暴雨,來得急,去得也快。當天空中又露出了湛藍,審訊也進行完畢。按照劉漢國的律例,朱寨主和他的幾個兒子,侄兒,外甥,都應該被判處凌遲之刑。鄭子明沒興趣折磨人,乾脆命陶勇帶領弟兄們將這群罪犯一起推出了莊子外,全體斬首了事。

    在朱家寨為虎作倀的爪牙們,大多數也惡貫滿盈,陸續被推出寨子外問斬。只有少數幾個剛剛被朱氏父子提拔沒多久,還未來得及作惡的年青家丁,得到了赦免,被打了一頓軍棍之後,釋放回家。

    至於朱家的女眷和一堆未成年孩子,陶勇和李順兒兩個建議斬草除根,鄭子明卻沒有採納。而是從繳獲的朱家浮財中,分出了幾車乾糧細軟給這批人,勒令他們離開寨子,去別的地方投靠親友。

    劉姓家將和另外兩名被朱寨主害死的滿門,卻又當作獵犬收養的死士,按照所犯下的罪行,原本也在被處死之列。但是趙匡胤卻憐憫這三人的身世,搶在宣判之前,站出來替他們求情。

    鄭子明對這三人的遭遇,也心有戚戚。沉吟之後,便赦免了三人的死罪,只是剝奪了他們歷年所得,勒令他們也帶著乾糧和部分細軟,離開朱家寨,與老婆孩子一道去投靠親友。

    誰料那三人僥倖逃得一死之後,卻沒有立刻回家收拾行禮。而是先結伴來到了莊子外,一眼不眨地看著仇人們個個身首異處。然後又跪在地上沖著自家父母墳塋方向各自大哭了一場。最後,則結伴走回了先前審訊他們的院子,跪在泥水里,大聲喊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若非大人,我等一直到死,也是個糊塗鬼。根本沒臉去見自己的祖宗和家人。大人之恩,我等無以為報。願從此將這條爛命交給大人,無論是替大人擋刀擋箭,還是牽馬墜蹬,都決不敢辭!”

    “呵呵,居然是三個有良心的!”楊光義聞聽,立刻笑著打趣。

    “若不是有良心的,也不會被朱家給欺騙了這麼久!”趙匡胤笑了笑,將頭轉向鄭子明,低聲勸告,“收下他們吧!他們今天所做所為雖然事出有因,卻也絕了自己的活路。你如果不將他們留在軍中,哪怕他們走得再遠,半年之內,全家老小也會死於非命!”

    “沒這麼嚴重吧!畢竟那是他們的父母之仇?”韓重贇不反對鄭子明收留三個家將,卻對趙匡胤的最後一句話,深表懷疑。

    “沒這麼嚴重,當初你又為何勸子明跟鄉紳們握手言和?!”趙匡胤笑了笑,低聲反問。

    他年齡比韓重贇長,閱歷也遠比後者豐富。後者到目前為止,依舊把發生於朱家寨的罪孽,作為一個特例。而他,卻通過今天的審判,看到了一個群體的惡毒。

    韓重贇被問得無言以對,只能訕笑著搖頭。趙匡胤知道此人性情敦厚,所以也不逼著他接受自己的觀點,將目光轉向鄭子明,繼續說道:“他們既然奉命給遼國人帶路,自然會在遼軍當中,結識許多一樣的奉命帶路者。你按照這個線索查,從此事半功倍!”

    “那,那豈不是真的要把整個滄州的士紳全都殺光?”韓重贇被嚇得頭髮根根倒豎,趕緊大聲出言勸阻。“小肥,朱家人殘害兒童,罪有應得。但其他莊子,即便跟遼人有過瓜葛,也,也可能是迫不得已。你,你已經殺了足夠多了,該,該適當收一收刀了! ”

    “正因為先前殺得足夠多了,才不能現在收手!”趙匡胤看了他一眼,搖頭冷笑,“子明今天有句話說得很對,這幫傢伙,根本不配做士紳。殺乾淨了他們,才好重整河山!”

    注1: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最早起源於劉邦,而不是文彥博。文彥博只是對士大夫三個字,做了更明確的定義。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5:50
    第四章虎狼(一)

    人的年齡不同,閱歷不同,對同樣一系列事情的看法,也會大相徑庭。最近一段時間發生在滄州的事情,在年僅十四歲的符昭信眼睛裡,就如霧中之花。

    然而,他卻逼著自己,將細作們星夜兼程送回來的密報,一份份仔細閱讀、揣摩,絲毫不敢疏忽。

    大哥已經被父親勒令閉門讀書了,大姐剛剛失去了丈夫,居喪在家,三弟剛剛蹣跚學步!作為家中的即將成年的男丁,替老父分憂他責無旁貸。

    另外一個讓他不敢疏忽的原因則是,密報裡所提到的鄭子明,剛剛出道之時,年齡也跟他自己現在彷彿。別人在十四五歲時就可以單槍匹馬周旋於劉知遠、常思、郭允明這些虎豹狼豺之間,並且毫髮無傷。他符昭信現在背後有父親、有母親,有無數謀臣良將,怎麼可以連別人想幹什麼都看不清楚?

    “虎頭,都半夜了,你怎麼還沒去睡?”書房的門被人從外邊推開,一個渾厚慈祥的聲音,從門口傳了進來。

    “阿爺,您,您怎麼來了?”符昭信迅速在燭光下抬起頭,朝門口看了一眼,隨即起身離開桌案,快步迎上前,衝著站在門口的老將軍符彥卿躬身行禮:“孩兒見過父親。您老不也是還沒有睡嗎?孩兒不困,孩兒把手上幾份來自滄州的密報吃透了,就立刻去睡?”

    “密報,滄州那邊又有新消息了?那石家子還在繼續殺人麼?還是又玩出了什麼新花樣?”聽完兒子的話,老將軍符彥卿頓時也來了精神,眉毛跳了跳,大聲追問。

    “已經不殺了。估計也殺無可殺!從這個月起,他做的事情是,給百姓分田、給手下的人封官籌功,恢復各級官學,並且重金禮聘范正為刺史府長史兼滄州教諭,負責品評地方才俊,選賢任能!”符昭信想都不用想,快速給出答案。(注1、注2)

    “范正,他怎麼會去滄州?石家子真的會挑人!”猛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符彥卿的眉頭又是微微一跳,詫異的話脫口而出。

    通常新官上任之後,肯定要跟地方上的豪強斗上一斗。所以鄭子明在滄州殺人雖然殺得狠了一些,卻沒有令符彥卿感覺太意外。至於殺掉了豪強之後,拿別人的土地去收買百姓之心,拿朝廷的官爵去拉攏麾下將士等行為,在符彥卿這等老江湖眼裡,更是順理成章,是個人都會那樣做,早就見怪不怪。

    唯一讓符彥卿感到驚訝的是,少年人在把地方士紳得罪了個遍之後,居然還懂得請范正這個大名儒,來向整個士林示好。而那范正,居然也拉得下老臉,為了區區幾十鬥咸鹽,向一個黃口孺子折腰!

    “孩兒估計,他又託了郭家的人情。範文長之兄文素公,與郭樞密乃為知交。如果郭家請他們兄弟倆幫忙,文素公也不太好拒絕!”符昭信少年老成,仰頭看著父親的眼睛,將自己的推測鄭重說出。

    這個分析很有道理,符彥卿當即笑著點點頭:“有可能,但還有可能是范氏兄弟兩個,心裡還念著石家的人情。畢竟石重貴在位之時,對范文素極為倚重。這兄弟兩個當年雖然沒有勇氣以死回報石重貴的知遇之恩,若是石家的後人求上門來,卻不至於不聞不問!”

    得到了父親的鼓勵,符昭信立刻信心大增,笑了笑,繼續低聲補充,“據細作匯報,那鄭子明在滄州大砍大殺,光是銅錢,就從別人家裡抄到了近百萬貫。拿出十萬貫來康他人之慨,想必足夠打動文長公的愛才之心了。畢竟在文長公眼裡,這沒有貝字的才,照著有貝字的才,相差實在太遠!”

    “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符彥卿先是微微一愣,隨即仰天大笑。

    “嘿嘿,嘿嘿,嘿嘿!”符昭信也眯縫起眼睛,笑得如同一隻剛剛偷到雞蛋的小狐狸。

    父子兩個口中的文長公,正是現今滄州刺史衙門長史兼滄州官學的學諭范正的表字。而范正的哥哥范質範文素,則是當朝樞密副使郭威的好友,官拜大漢國的中書舍人,戶部侍郎。

    想當年,范正的哥哥范質在官場上鬱鬱不得志。是後晉末帝石重貴,慧眼識珠,欽點了他做翰林學士。隨後朝廷的詔令,便大半兒都出自此人之手。對於范質的品行和能力,石重貴非常相信。很多時候范質將詔令起草完畢,石重貴一個字都不改,便會直接用印。

    所以鄭子明如果真的像傳說中那樣,是石重貴的二兒子的話,范正出山給他幫忙,倒也合情合理。況且范正這個人,雖然文采跟他的哥哥一樣出色,對於錢財的態度卻截然相反。其兄范質無論是在後晉做官,還是在漢國做官,都兩袖清風。而范正,卻過慣了寶馬貂裘的日子,絕對不嫌銅臭。

    而鄭子明如今手頭雖然缺人才,缺士卒,缺鎧甲兵器,卻唯獨不會缺錢。滄州東部靠海且多淺灘,砍柴煮海便可生鹽。滄州的大鹽梟們被他砍了個七七八八,幾輩子積蓄都落到了他手裡,拿出一部分來千金買馬骨,姓鄭的眼睛都不用眨。

    如此一來,誰要是想指責鄭子明重草民而輕士人,聲音無疑就弱了許多。而士林領袖們,看在范家兄弟的面子上,也不好過於對他刁難。

    好一個有勇有謀的少年人!好一個滄州防禦使!某些人的兒子如果能看懂他此刻的作為,真該活活羞死!

    ……

    “你還有什麼困惑的地方,不妨一起說來。趁著我現在還不困,可以幫你剖析一二!”笑了一會兒之後,符彥卿看了看外邊的天色,又繼續問道。

    讓兒子幫助自己處理公務,是對兒子的鍛煉。但是,他卻不能真的做甩手掌櫃。一方面,兒子昭信畢竟只有十四歲,閱歷和經驗,都非常匱乏。把如此重的擔子壓在一個十四歲孩子肩膀上,未免有拔苗助長之嫌。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為滄州跟他符家的地盤,只有一河之隔。家門口兒今年忽然出現了一頭乳虎,身為家主的他,無論如何都不敢裝作視而不見。

    注1:符家的勢力範圍主要在青州,也就是當時的登萊,淄州、棣州等地,跟滄州隔著當時的黃河。

    注2:按照唐制,刺史麾下可以有別駕,長史、司馬、錄事參軍和司功,司倉等官職。還可以提拔文學、醫學博士等閑職。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5:52
    第四章虎狼(二)

    “孩兒,孩兒其實,其實大部分都看明白了!”雖然努力裝出一幅大人狀,內心卻終究還是個孩子,放不下爭強好勝。“只差,只差了最後一點點兒……”

    作為成名多年,與任何人打交道從來沒被對方佔過便宜的老狐狸,符彥卿豈能猜不到自家兒子的心思,故意笑了笑,非常大氣地點撥,“沒關係,差一點就差一點,其實最重要的實力。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陰謀詭計都注定被碾成齏粉!”

    聽自家父親說得如此輕鬆,符昭信反而小臉漲得通紅,低下頭,訕訕地補充道:“孩兒受教,謝父親大人指點!孩兒,孩兒其實大致能看明白鄭子明在滄州的每一步。但,但是他的所有做法放在一起,孩兒就,就又開始迷糊了!”

    “哦?你且說來看!”符彥卿再度被勾起了興趣,歪著頭要求。

    符昭信想了想,將自己的看法一一托出,“像他前一段時間大砍大殺,一方面是為了殺雞儆猴,盡快坐穩防禦使位置。一方面也可以認為是刻意自污,避免朝廷對他過於關注。殺過了人之後,又重金禮聘範文長去做長史和教諭,可以認為是在變著法子向士林示好,表明他自己並不是想與天下士人為敵。但這兩件事,連著做,看上去就前後自相矛盾了。士人那邊還好辦,有範文素,範文長兄弟倆幫他說好話,也許還可以慢慢忘記他的狠辣,不會再跟他勢同水火。但以範文長的名氣,此人一去滄州,朝廷那邊想不關注都難!相當於前一段時間的自污行為都白做了,還擔上了一個屠夫的惡名。況且即便士林不再把他視作寇仇,經他如此一折騰,短時間內,滄州本地也將人才極度匱缺。沒有足夠的在當地負具聲望的人才幫忙,他就很難在滄州紮下根基。萬一皇上突然起了要收拾他的念頭,他又憑什麼來讓朝廷有所忌憚?”

    “嗯,我兒能看到這一層,已經非常不易!”聽自家兒子能把近鄰鄭子明的諸多怪異行為,剖析到如此地步,符彥卿頓覺老怀大慰,手捋鬍鬚,低聲誇讚。“不光是你,那鄭子明最近一段時間的所作所為,老夫也看得眼花繚亂。有可能是他自己做事,原本就沒有什麼長遠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所以前後自相矛盾。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他自恃有郭家雀撐腰,短時間內,並不在乎朝廷……”

    話剛說到一半兒,書房門口,忽然有一個女子低聲出言打斷:“未必是有恃無恐,也許是無欲則剛!阿爺,你看事情,終究還未曾離開老一輩的巢臼。而鄭子明自打出道以來,所作所為,又有幾件事遵循了常規?”

    “這……”符彥卿被問得微微一愣,兩隻眼睛裡頭,隨即迸射出咄咄精光。

    無欲則剛,這怎麼可能?鄭子明是石重貴的親生兒子,怎麼可能只是做一個四品防禦使就心滿意足。換了自己在此子同樣年紀,也只是表面上依從大哥放棄了李姓,內心深處,卻時刻無法忘記李氏一脈曾經的輝煌。(注1)

    “阿姊,你是說鄭子明根本就沒想過做一方諸侯。至少,他沒想過以滄州為根基做一方諸侯!天,這樣,就全都解釋得通了,我怎麼早沒想到這一層!”畢竟年少,一生下來就已經姓符,肚子裡也沒老一輩那麼多成見。符昭信一蹦老高,三步兩步躥到了屋子門口。

    “呼——”望著門口笑語盈盈的女兒和歡呼雀躍的兒子,符彥卿忽然感覺到了自己的真實年齡,笑了笑,對著天花板長長吐氣。

    大女兒符贏的想法沒錯,鄭子明,的確沒有拿滄州當作基業的打算。所以,他才能肆無忌憚地為所欲為。也許是他早已認清了石氏不得人心的現實,或者也許他像二哥彥饒一樣,生性恬淡,喜歡不喜爭競和冒險。無論出於哪一種原因,能在不到弱冠的年紀,內心清醒如斯,都足以令諸多前輩宿老汗顏。。

    “不是他本人聰明,阿爺別忘了,他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離不開背後的常節度和郭樞密。而趙匡胤和韓重贇兩個,這些日子又始終在他身邊替他出謀劃策。 ”符贏非常了解自家父親的脾氣和秉性,笑了笑,盈盈上前幾步,躬身施禮。“好了,您老就別為外人的事情操心了。天太晚了,女兒煮了蓮子羹,您跟虎頭兩個趕緊趁熱分了喝!”

    說罷,不由符彥卿和符昭信父子兩個推辭,轉過身,從跟在背後的兩名侍女手裡,接過陶罐、瓷盞和銀勺子,親手在書案上佈置好,然後又親手替父子二人盛好了羹湯。

    “你啊,就是個不得閒的!”符彥卿的心臟,立刻被父女之情填滿。嘆了口氣,望著女兒素色衣衫和白色簪花說道。

    “謝謝阿姊,好吃。咱們整個符家,數阿姊的手藝最好!”符昭信人小鬼大,怕父親提起姐姐年少孀居的茬儿,故意用勺子將瓷碗碰得叮噹作響。

    “嘴巴像抹過蜜一般,將來若是成了年,不知道多少人家的女兒會為你神魂顛倒!”符贏抬起手,在自己的弟弟頭頂輕輕摸了一把,滿臉慈愛。

    姐弟兩個差了十幾歲,在出嫁之前,她也的確給了這個弟弟許多母親一般的關愛。所以,被摸了頭的符昭信非但不生氣,反而非常享受地眯縫起了眼睛,“阿姊,我已經成年了,我都能幫著阿爺執掌衙內親軍了。好多叔叔伯伯都誇我行止有度!”

    “那是看父敬子!”符贏曲起手指,輕輕在額頭上敲了一記,低聲提醒。“你聽听就算了,切莫以為自己真的很有本事。事實上,你的本事現在連阿爺的一成都比不上。”

    “嗚!”符昭信苦著臉裝痛,卻沒給自己換回更多的憐愛。姐姐符贏笑著把手拿開,目光又轉向了二人共同的父親符彥卿:“阿爺,您與其小心提防家門口的鄭子明,倒不如多留意一下身後。最近,汴梁那邊,恐怕不會太安穩。”

    “此話怎麼說?”幾個孩子之間,符彥卿最欣賞的,其實就是自家這個大女兒,一直可惜符贏不是男兒身。此刻聽她說的認真,立刻打起了精神,正色追問。

    “還不簡單麼,小皇帝翅膀漸漸硬了!”符贏搖了搖頭,笑容一點點變冷。“劉知遠臨終委任了五個顧命,早就把史弘肇等人算計了進去。如今我公公和王崇景等人相繼蒙難,最大的一夥外患已除,那個殺兄奪位的小皇帝,恐怕該想著一鳴驚人了!”

    注1:符彥卿的父親符存審,是李克用的養子。生前一直姓李。符彥超接替父親掌管家族之後,為了避嫌朝廷懷疑自己,又改回了原姓。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15:53
    第四章虎狼(三)

    一鳴驚人,典故源於楚莊王。本是個褒義詞,只是,此刻從符贏嘴裡說出來,卻帶上了一股隱隱的幽寒!

    據說當年楚莊王即位之後,國政被權臣把持,於是他便裝作貪圖享樂模樣,終日不務正業。如此暗中積蓄力量足足兩年半,直到有一位重臣氣憤不過,跑到皇宮裡拿不飛不鳴的野鳥來諷喻, '有鳥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默然無聲,算是什麼鳥?'他長笑做答, '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

    又過了半年後,楚莊王聯合自己的支持者突然發難,誅殺把持朝政的五個大臣,清洗其所有餘黨,楚國因此而大治,稱雄天下。

    “啪!”書案上的燭花炸開,火星四濺。

    一枚火星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落向了符彥卿的手背,百戰老將卻根本沒做出任何反應,兩眼發直,面孔僵硬如石塊兒。直到有劇痛傳入心扉,他才猛地將手縮了縮,強笑嘆息:“呼——!這麼快就要開始了麼?為父我還以為至少也得等到兩年之後呢!”

    “如果劉承佑是個能耐住性子的,當年就不會明知道他哥哥病入膏肓,還要送他哥哥一程了!”符贏冷笑,看向父親的眼睛,如同夜空裡的星星一般明亮。

    “那倒也是,就是不知道他有幾成勝算!”符彥卿輕輕點頭,不知不覺間,臉上竟隱隱露出了幾分期盼。

    在自家兒女面前,他不用刻意掩飾自己的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事實上,即便想掩飾,也掩飾不住。符家這些年來一直在積蓄實力,甚至有時候故意以弱示人,可不僅僅是為了保住當前的一畝三分地兒。符家上下,至少有包括他符彥卿自己在內的一大半兒男丁,依舊記得自己曾經姓李,祖父曾經像李世民一樣被封為秦王,有資格繼承整個大唐帝國。(注1)

    “咳咳,咳咳,咳咳……”符昭序好像被蓮子羹給嗆到了,紅著臉,不停地咳嗽。

    “小鬼頭!”符贏的目光又被吸引了過去,抬起手在弟弟頭上摸了摸,臉上的慈愛愈發濃郁。

    老狼符彥卿的臉上,卻帶出了幾分不自然。想了想,忽然鼓起全身的勇氣,低聲說道:“小鷹子,抱歉。你上次歸寧,為父,為父本該把你們兩口子多留些時日。只是,只是為父怕他們李家多心……”

    “阿爺,你說什麼呢,我可是符家的長女啊!”符贏輕輕地回過頭,溫婉一笑。剎那間,竟若一朵綻放的寒梅。

    符彥卿見此,心中頓時像被捅了一刀,愈發痛徹心扉。

    女兒太懂事了,不用他多說,就明白他想表達的全部意思。可越是這樣,他內心深處,越覺得負疚。

    當初與李守貞聯姻,原本就是為了符家。事實上,那個李家兒子,根本就不是一個良配!站在符贏身側,就像一頭掉了毛的野狗與乳虎為伴。這一點,非但符彥卿自己心知肚明,符家上下很多人也洞若觀火,其中也包括符贏自己。

    如果當初符贏自己大聲說一句不願意,符彥卿可以對天發誓,自己會盡最大可能推掉這樁親事。然而,符贏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繡好了嫁衣。

    那一年,耶律德光揮師滅晉,劉知遠在太原起兵。符彥卿既不能確定耶律德光會不會突然向符家痛下殺手,也不能保證劉知遠獲勝之後會不會趁勢削藩,多一個盟友,就多一分自保的希望。

    上次符贏攜婿來歸,符家通過各種手段,也早已探聽出李守貞造反在即。如果符贏當時向娘家提出避風頭的請求,符彥卿可以對天發誓,自己不會拒絕。那樣的話,李守貞即便造反失敗,朝廷的兵馬,也不敢打到符家門口來,追索李守貞的長子,符贏的丈夫,符家的大女婿。

    然而,符贏依舊什麼都沒有說。默默地收拾好行禮,在李氏起兵之前,跟丈夫一道,星夜兼程返回了河中……

    “崇訓他不可能留下的!”彷彿能看穿自家父親的心底,符贏搖搖頭,非常平靜地補充,“他雖然是個如假包換的公子哥兒,對我公公卻是孝順得很。哪怕明知道我公公起事沒有多少勝算,也會回去助自家父親一臂之力。所以,阿爺,您不必過於自責。女兒我這不是好好的麼?如果不是藉了您的名頭,河中李氏滿門被誅,我這個長子媳婦怎麼可能平安脫身?”

    “小鷹子——”符彥卿縱使再虎狼心腸,也終於承受不住。低低叫了一聲自家女兒的閨名,雙目含淚,“是阿爺對不住你,是阿爺對不住你!你放心,阿爺發誓,早晚會替你報了此仇!”

    “不要!”符贏忽然大驚失色,猛地上前抓住父親的手臂,厲聲尖叫,“阿爺,不要!您千萬別想給女兒報仇的事情。女兒跟夫家,跟李家的恩義沒有那麼深!咱們符家,咱們符家,也不該為此去冒滅族之險!如果,如果您堅持不放棄,到那一日,女兒,女兒只有以死相諫!”

    說罷,鬆開手,接連後退數步,凝望著自家父親的眼睛,滿臉決然之色。

    從來沒見過自家女兒如此失態,符彥卿被嚇了大跳,心中的傷痛與憐惜,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踪,“不要?小鷹,你別急,你說不要就不要!阿爺聽你的,阿爺保證聽你的!小鷹兒,你怎麼了?你今天到底怎麼了?”

    “阿爺,您以為,女兒我勸你關注身後,僅僅是擔心劉承佑自毀長城麼?”符贏流著淚,用力搖頭,臉色如同雪中的羊脂玉一樣蒼白,“阿爺,您錯了,女兒我想提醒您關注的是郭家雀兒,還有他的養子柴榮!若是劉承佑贏了,也許咱們符家還真有希望重現祖上輝煌之機。可若是,。若是郭家雀兒贏了,咱們符家稍有不甚,就,就會像河中李氏一樣萬劫不復!”

    “什麼?”符彥卿手按刀柄,皺紋交錯的面孔上,寫滿了警覺。“小鷹兒,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莫非,莫非看到了什麼?郭威手裡到底藏著什麼殺招,怎麼,怎麼會讓你害怕成這般模樣?”

    符贏是江門虎女,不是尋常村婦,弓馬嫻熟,且熟讀兵書。如果換做男兒身,符彥卿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她做自己的繼承人。可越是如此,從剛才從符贏嘴裡說出來的話,才越令符彥卿覺得緊張。

    在符彥卿原本的謀劃裡,無論劉承佑成功剷除了五個顧命大臣,或者五個顧命大臣聯手廢黜了劉承佑,符家都可以趁機起兵,直搗汴梁!那是百年一遇的良機,符彥卿這輩子都不可能等來第二回!為了這個機會,他幾乎臥薪嘗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墜入萬劫不復?!!

    “阿爺,二弟!”符贏看了一眼滿臉戒備的老父,又扭頭看了一眼被嚇得站了起來,雙拳緊握的符昭信,慘笑著搖頭,“你們,你們太小瞧天下英雄了。你們知道不知道,河中節度使衙門被攻破時,我家公公手頭還有多少人馬?五千,整整五千生力軍。可攻進來的郭家軍呢,你們知道不知道數量是多少?四百出頭,四百出頭啊,阿爺,連一個指揮都不到!”

    “多少?”饒是身經百戰,符彥卿也被驚詫得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郭威用疲兵之計拖垮了李守貞,整個過程他都一清二楚。但關於李守貞臨死之前的最後掙扎,他卻所知寥寥。

    首先,城破之時,各軍爭相劫掠,殺得滿城百姓血流成河,符家的細作根本沒機會靠近李守貞的“皇宮”,去記錄最後的戰鬥過程。

    其次,城門被進攻方奪取,就意味著大局已定。最後的掙扎無論多激烈,從用兵角度,都無關緊要。

    最後,則是作為父親,符彥卿實在不忍再朝親生女兒的心窩上捅刀子。所以,在符贏回來之前,就搶先一步給家中所有人都下了封口令,不准任何人在女兒面前打聽城破後李家所發生的事情。

    事實證明,自家女兒的心臟,遠比他預想的要強大。他刻意不准家人去打聽的,則正是女兒急著要告訴他知曉的。“四百出頭,不足一個指揮!”輕輕抹去臉上的淚水,符贏一字一頓地強調。“我公公和他麾下的五千死士,非但沒有擋住對方的進攻,甚至,甚至連預先謀劃好的,將女兒我殺掉,替他們李家殉葬都沒來得及!”

    殺掉家中所有女眷和孩子殉葬,是她那個想當那個皇帝想瘋了的公公,對家人的最後安排。當時,她對一切都已經絕望,甚至主動換上出嫁前的一身白衣,坐在後院荷塘旁的石頭凳子上,靜靜地等待最後一刻的到來。

    只要自家那個孝子丈夫李崇訓衝過來一揮刀,就會奪走她的性命。雖然她有能力反抗,但是她沒有任何心思那樣做。

    死就死了,這世界上,原本也沒有什麼東西值得留戀!

    她準備用最美麗的模樣,去迎接丈夫手中的刀刃。像一個走上沙場的將軍那樣,平靜去迎接死亡。她甚至已經計算好了自己倒下時的角度,正好能落進荷塘里。那樣的話,流經荷塘的活水,就能趁著混亂,將自己的屍體帶走,悄無聲息地,帶離這個瘋狂的庭院,瘋狂的人間。

    然而,她卻始終沒有等到自家丈夫的鋼刀。

    她等來的是另外一個人。

    一個身材不管高大,相貌不算英俊,卻在千軍萬馬中,也無法被遮擋的人。

    只用了短短半柱香時間,那個人就從李家的府門口兒,一路殺進了後院。滿院子的死士瘋狂地上前阻擋,卻被那個人一一砍倒。

    沒等她想好是拿起刀來抹脖子,還是投水自盡,那個的男人已經殺到了她面前,渾身上下都是血漿,能看出原來顏色的只剩下眼睛。

    “想必你是魏國公的女兒吧?”那個男人的眼睛很亮,說話時,露出一口瓷器般的牙齒“你安全了,從現在起,沒有任何人能敢碰你一下!”

    那一刻,天上地下,灑滿了陽光。

    1:符彥卿心中念念不忘的大唐,指的是後唐。符彥卿的父親李存審,是後唐太祖李克用的義子。死後追封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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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