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114


作者:酒徒 圖

【小說書名】:亂世宏圖

【作者概要】:

  酒徒,內蒙赤峰人,東南大學畢業。目前為17K職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首屆網絡文學聯賽導師。第一篇習作為《秦》,寫於2000年。第一本長篇為《明》寫於2003,最新連載為「隋唐三部曲」(前兩部為《家園》和《開國功賊》)的最後一部《盛唐煙雲》。

人物經歷

  酒徒曾在北京從事電力設備調試多年。常出差,足跡遍及大江南北,現移居澳大利亞墨爾本。對歷史、現實、未來,有一定思考和感悟。第一部作品為《秦》,寫於2000年,知者不多。其成名作是歷史架空長篇小說《明》,寫於2003。其第二本歷史架空長篇《指南錄》,寫於2006年,轉至17k文學網發布。酒徒作品氣度恢宏、語言凝練、情節曲折,歷史架空小說凸現民主救國思想。2007年下半年創作歷史小說《家園》,稱為「隋唐三部曲」序曲,獲得四項網絡文學大獎,簡體已經出版(出版名為《隋亂》),網絡連載也告結束。「隋唐三部曲」第二部,《開國功賊》,從碼頭苦力到反賊頭目乃至治亂能臣、愛民好官的過程,延續了前作的風格。網絡連載完本同時簡體已經出版熱賣。「隋唐三部曲」第三部《盛唐煙雲》,以盛唐時期為背景,安史之亂為主線,圍繞著一個紈絝子弟的成長過程,展開了全新的劇情描寫。

  從2000年開始,酒徒寫作第一部作品《秦》,後因創作出歷史架空長篇小說《明》,一舉成名,紅透網絡文學世界,被譽為「架空歷史小說的開山鼻祖 」。此後酒徒一發不可收拾,又接連創作了《指南錄》、《隋亂》、《開國功賊》、《盛唐煙雲》(合稱「隋唐三部曲」)等深受好評的歷史小說,進一步奠定了他在架空歷史小說領域無可替代的重要地位。最新推出的歷史傳奇新書《烽煙盡處》,首次涉足民國故事和抗日戰爭,堪稱17K小說網2012年度又一神作。其中《隋亂》在17K小說網擁有千萬讀者,繁體中文版曾創下台灣金石堂、誠品、博客來三大連鎖書店暢銷排行榜三榜齊上的傲人銷售紀錄,並已簽約影視公司,即將搬上熒屏。而《隋亂》的泰文版則成為中國第一部被翻譯成外文出版的網絡小說。

筆名來歷

  酒徒語云:「好飲但不善飲,常飲常醉,所以為酒徒。此外,喜歡信口胡說,怕惹事,自己權當醉話」


【小說類型】:歷史小說 > 歷史傳奇

【內容簡介】: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

【其他作品】:

《家園》
《明》
《開國功賊》
《指南錄》
《秦》
《盛唐煙雲》
《烽煙盡處》
《隋亂》
《男兒行》


本帖最後由 V123210 於 2017-8-5 19:10 編輯

第1頁-有《不需他人代貼》
請別回帖-謝謝

已有(535)人回文

切換到指定樓層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4:40
引子

    公元九百零七年,朱溫逼十六歲的大唐末帝李祝禪讓。於開封登上皇帝寶座,國號梁。

    同年,鳳翔節度使、岐王李茂貞聯合河東節度使、晉王李克用,西川節度使、蜀王王建,一同舉兵伐梁,誓為唐末帝討還公道。

    嶺南、湖廣、兩淮、吳越、福建、交趾、陝西等地的各族領兵武將,或趁機造反立國,或者表面臣服於朱溫,暗中擁兵自重。而朱溫因為自己得國不正,兼能力有限,竟不能製止。

    自隋朝起已經統一了三百餘年的中國,被武夫們再度推入了分裂和戰亂的深淵。

    公元九百二十三年,沙陀武將,晉王李克用之子李存勗,滅梁,宣布重建大唐,定都洛陽,史稱後唐。

    公元九二六年,李存勗的義兄,大將李嗣源領兵攻入洛陽,於廢墟中收斂李存勗屍骨,受百官“勸進”為帝,改元天成。

    李嗣源志向高遠,有意結束已經持續了二十年的亂世,勵精圖治。然而,他卻不識漢字,不能批閱各地送來的奏章,只能將政務交給權臣和地方武將之手。

    後唐短暫的繁榮,迅速在其手裡終結。已經宣布臣服於後唐的各方勢力,再度相繼相繼脫離。手握重兵的節度使們,彼此攻伐不休。同一勢力的不同派系武將,動輒兵戎相見。地方上,豪強大戶們隻手遮天,殺百姓如殺羊。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啼......

    於此同時,塞外的契丹各部,卻迅速開始了統一與整合,一個全新的草原帝國漸漸露出了輪廓。

    耶律阿保機之子,不到二十歲的耶律德光頭角崢嶸。領兵先掠薊北,再攻回紇,隨即揮師東進,滅掉了與大唐一樣歷史悠久的渤海古國。

    面對混亂殘破的中原,耶律德光忽然發現,有一個天賜良機擺在自己面前。

    長城萬里,無一人值守。烽火台上,長滿了蓬蒿。中原群雄們,像紅了眼睛的瘋狗般,為了一塊骨頭,而彼此之間撕咬不休。渾然不知,在長城之外,有一匹蒼狼已經再度崛起,朝著所有人的喉嚨露出了雪亮的牙齒。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4:41
第一章磨劍(一)

    從前有座山。

    山里有座廟。

    廟裡住的不是和尚,而是一群強盜。

    強盜不搶錢財和貨物,他們只割腦袋。

    割契丹人的腦袋。

    割四下打草谷的契丹人的腦袋。

    然後將腦袋用石灰醃了,送到某一個地方去換錢。

    每名契丹武士的腦袋價值絹十匹,或者天福元寶一萬五千,每匹絹合米三石。只認人頭不認人,童叟無欺。

    開始三山五嶽的綠林豪傑們誰也不信。

    大晉國的皇上已經被契丹人給抓了去;丞相帶著百官早投降了;擁兵數万的節度使們一個個對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俯首帖耳。儒生們根據五德輪迴之說,已經推算出了契丹人當主天下;也有一大堆飽學之士引經據典,論證出來耶律家乃正宗的劉氏子孫,去國七百餘載,如今當負運重歸。怎麼會有人偏偏不信邪,偏偏要跟天命對著幹?

    要知道,如今雖然是戰亂年代,市面上每斗米也不過才五十文。一名契丹人的腦袋值一萬五千文,三百斗米,已經遠超鄉間大戶人家一年所得。怎麼會有人這麼傻,寧願把祖宗積攢下來的萬貫家財流水般往外扔?

    他,到底圖的是什麼?

    然而,撿著不要白不要的原則。有幾位一直在跟契丹人做對的綠林好漢,按照江湖上流傳的聯繫方式,將自己殺死的契丹人腦袋順手割了下來,按照傳說中的方式前去交易。

    結果,他居然真的拿到了成車的絹布與銅錢。

    於是乎,割契丹人腦袋之風,瞬間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大契丹國的十万精兵,從滹沱河畔一直打到晉國的國都汴梁,總折損兵馬不過三千出頭。然而才在汴梁、大名等地駐紮了不到三個月,就有將近五千勇士在外出打草谷時“一去不歸”。

    於此同時,五萬匹絹布或者等值的銅錢,從某幾處不可知的地方,悄然流入了民間。給這股自發而起的反抗之火,悄然添上了數瓢猛油,令烈焰燒得越來越高。

    不過,最近半個月,綠林豪傑們卻忽然發現,他們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

    原因無他,剛剛將契丹改為大遼,發誓要統治全天下所有人的皇帝耶律德光忽然察覺,他所帶來的契丹八部眾,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減少。再這樣下去,甭說做整個九州之主,他恐怕連活著回到塞外都有點玄!情急之下,重新啟用了“帶路有功”的燕王趙延壽,讓他以大丞相、樞密使的身份,率所部兵馬平息叛亂。(注1)

    那趙延壽可不是耶律德光麾下的契丹將領,一離開官道就兩眼發黑。此人做過唐明宗李存勗的徐州節度使,對中原山川道路瞭如指掌。又素來懂得收買人心,麾下雞鳴狗盜之輩無數。領兵出征半個多月來,已經將汴梁周遭的梳理了一個遍。大夥龜縮在山里不出手則已,一旦出手,少不得就會被趙延壽的鷹犬聞著味道找上門來。

    “要我說,大夥還是見好就收吧!人怎麼能跟賊老天鬥?”瓦崗山白馬寺裡,三當家許遠舉皺著眉頭提議。

    他長得慈眉善目,偏偏右臉上紋了一隻蝎子,從嘴角直道眼眉。隨著說話聲,蝎子的頭和尾巴突突亂跳,彷彿隨時會撲下來,將毒液注入對面人的喉嚨。

    “是啊,契丹人的腦袋再值錢,咱們也得有命花才成!”五當家李鐵拐從敞開的褲管裡捏出一隻蝨子,用指甲狠狠擠了幾下,然後望著殷紅的血跡念叨。

    “老五,佛祖面前,你還是不要弄得到處是血為好!”二當家寧采臣是個斯文人,面孔白皙,五官端正,說話之時神態舉止,也不似許遠和李鐵拐兩個那般粗鄙不堪。“咱們在外邊殺人也就殺了,好歹回到這裡,別弄得到處都是血....”

    “老子不捏死它,難道還扔你脖子裡頭去?!”沒等他把一句話說完整,李鐵拐忽然咆哮著打斷。

    寧采臣被問得脖子發癢,趕緊快步向後躲。“行,行,你繼續捏,我不說還不成么?反正佛祖怪罪,也不會怪罪到我身上!”

    李鐵拐卻得理不饒人,豎起眼睛,繼續低聲咆哮:“佛祖懂個屁!佛祖如果真的靈光,就早該打雷把杜重威和趙延壽兩個給劈了!結果這兩個王八蛋享盡榮華富貴,倒是可惜了皇甫將軍,唉!”

    說到最後,他的滿腔憤懣,忽然化作了一聲長嘆。如有形的霧氣般,纏繞在樑柱之間,久久不散。

    “唉——!”眾人聞聽,也忍不住跟著齊齊長嘆。一張張早已麻木的面孔上,這一刻居然寫滿了惋惜與落寞。

    杜重威是大晉後主石重貴的姑父,手握傾國之兵卻不發一矢向契丹人投了降,這才中原陸沉,生靈塗炭。趙延壽則是不折不扣的三姓家奴,多年來,每次契丹人南下,其必爭做先鋒。這二位如今一個官居太傅,一個受封燕王,風光一時無兩。而拒不降賊的龍武軍指揮使皇甫遇,卻在絕食而死之後,被契丹人暴屍荒野。忠奸雙方的結局兩相比較,誰還敢說佛祖有靈,蒼天有眼?

    如今趙延壽率領爪牙洶洶而至,大夥就更甭指望漫天佛祖能保佑了!能不助紂為虐,讓趙延壽的人馬找上瓦崗山來,已經算是格外開恩。想指望更多,大夥還真付不起香油錢!

    “唉!連劉知遠、高行周和符彥卿這等人物都降了!這天命,恐怕真的又要落在諸胡身上了”半晌之後,有人又幽幽地補充。

    “唉——!”眾人聞聽,又是拖長了聲音嘆氣。

    劉知遠為太原王,高行週為歸德軍都指揮使,符彥卿為武寧軍節度使,三人都曾經多次擊敗過入寇的契丹人,並且個個擁兵數万。結果三人在去年杜重威率部投降之後,俱先後向契丹表示了效忠。非但辜負了一直對他們器重有加的大晉皇帝石重貴,也令對他們報以厚望的天下豪傑個個覺得心灰意冷。

    想到中原大地竟無一名英雄敢與契丹兵馬正面為敵的事實,眾綠林好漢又紛紛搖頭嘆氣。對於繼續堅持反抗下去的前途,愈發感覺渺茫。

    然而如三當家許遠舉說的那樣,現在拿著用命賺到的錢散伙,也沒那麼容易。首先山寨裡除了幾位當家之外,還有大小頭目外加嘍囉一百多位。這麼大一波子人,不可能如露珠般悄無聲息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不見。

    其次,大當家吳若甫數日前帶著一批醃製好的契丹狗頭,去跟上家交割,至今遲遲未歸。如果他不回來,就有一大筆賞金落實不到位。並且大夥對於整個山寨的去留,也很難做出最後決定。

    所以大夥此刻與其說是在商議,不如說是在發洩。發洩心中對未知命運的恐慌,還有對眼前時局的無奈。然而越是發洩,肚子裡鬱鬱之氣卻越濃郁。到最後,簡直像一團滾油般憋在了嗓子眼處,只要一點火星,就立刻噴發出來。

    “轟隆隆隆——!”就這個時候,窗外忽然傳來數道亮光。緊跟著,一陣悶雷從頭頂滾滾而過,將大雄寶殿屋頂,劈得瑟瑟土落。

    “直娘賊老天,有種你就往老子頭上劈!”五當家李鐵拐撐著鐵杖,一躍而起。滿臉的皺紋根根豎起,顯得格外猙獰。“老子就在這里站著,你要是劈不死老子,小心老子把你給捅出個窟窿來!”

    “行了,老五,你還是省省吧,別一語成讖!誰叫你剛才在佛祖面前沒完沒了的殺生來?”二當家寧采臣趕緊站起身,一邊快速跑去關四周的窗子,一邊開玩笑調節氣氛。

    當家的嘴裡不能說難,如果連他們幾個都撐不下去了,手底下的嘍囉則更會絕望。無需趙延壽派兵來剿,大夥自己在窩裡就得先亂了起來。

    “老子才不怕,老子先把這鍍金的爛木頭劈了當柴禾燒!”三當家許遠舉卻絲毫不理解寧采臣的良苦用心,背靠柱子站起來,半截鐵脊蛇矛遙指佛像面孔。“你也就是個欺軟怕硬的孬貨!老子把話撂到這兒,有種你去劈了那為虎作倀的趙延壽,老子立刻給你重塑金身。從此阪依佛門,一輩子吃素念經.... .”

    “喀嚓嚓!”話音未落,又是一陣閃電。將佛祖煙熏火燎的面孔,照得金光縈繞。瓢潑般的大雨,被狂風捲著推開大雄寶殿西側幾個未來及拴緊的窗子,將窗下數尺內的金磚地面洗了個光可鑑人。緊跟著,有一道幽藍色的滾地雷飄忽而至,半空中,繞著大殿內幾個綠林當家的腦門兒緩緩旋轉。

    “啊呀——!”饒是許遠舉等人膽大包天,也被這怪異的景象嚇得亡魂大冒。頭頂上的黑髮,一根接一根豎了起來,就像火焰般,朝著滾地雷飄飄而動。

    “呯!”就在大夥以為真的遭了天譴,閉目等死之時。門忽然被人從外邊推開,一把鐵斧凌空而至。把個滾地雷如捶丸般擊飛了數尺遠。“轟隆!”一下砸在了佛像肚皮上,將其炸了個青煙亂冒。

    “哪個愣頭青?你想殺了老子啊?!”五當家李鐵拐披頭散發,手中鐵杖迅速轉向門口。剛才那一斧子幾乎貼著他的頭皮掠過,稍低一點半寸,就直接要了他的老命。

    “五叔,是我,小肥!”門口處,傳來一個充滿善意的聲音,絲毫未因為許遠舉的“恩將仇報”而波動。

    “原來是他!怪不得如此愣頭愣腦!”眾人苦笑著紛紛側頭,透過凌亂的電光,看到一個鐵塔般的影子。一手持盾,一手持短斧,身後還背著另外一把,擋住門外漫天風雨。

    “我是想救你們才扔的斧子!放心,我手上有準兒!”來人張開嘴,露出滿口潔白的牙齒。“剛才那是什麼鬼東西?怎麼飄在你們頭頂上動也不動?哎呀!佛祖著火了,快救火,快救火。再晚了,咱們今天就沒地方住了!”

    注1:趙延壽,五代時著名漢奸。多次引契丹兵馬入寇,只為做兒皇帝。然而契丹國主耶律德光滅掉後晉之後,卻又反悔,不肯立他為帝。只賜給了他一件黃袍,讓他穿著招搖過市。

    注2:石重貴,石敬瑭之養子。即位後深以當年石敬瑭認賊作父為恥,不肯繼續做孫皇帝。結果惹怒契丹國主耶律德光,率部大舉入寇。石重貴奮起反抗,多次擊敗契丹兵馬。卻不料自己的姑父杜重威帶領大軍臨陣投敵,最後汴梁陷落,國破家亡。

    注3:皇甫遇,後晉猛將,被主帥杜重威劫持投降契丹。契丹國主耶律德光佩服他勇武,想命令他為先鋒攻打汴梁。皇甫遇自覺沒臉當這個先鋒,絕食而死。

    注4:劉知遠高行週,符彥卿,後晉時三個著名軍閥。契丹入寇期間都曾經向耶律德光錶示過效忠。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4:42
    第一章磨劍(二)

    “啊呀呀!苦也,苦也!”眾人齊齊回頭,恰看見佛像被劈開的肚皮處青煙繚繞。再也顧不上來人先前那一斧子來得愣不愣,抄起身邊所有能用的傢伙,奮力救火。

    大雄寶殿內的佛像乃硬木所製,只是在表面上塗了一層金漆。常年受煙熏火燎,早就被烘得無法再乾。今日猛然間被滾地雷給點燃了,倉促間,哪裡容易撲得滅?偏偏眾人手裡又沒有水桶、水囊等物,只能脫了衣服跑到雨地裡汲水。結果足足忙碌了小半個時辰,才在聞訊趕來的嘍囉兵的幫助下,終於把火勢給撲了下去。再看那金裝的佛像,已經被煙熏得如同隻黑瞎子般,再也不見半點莊嚴。連同頭頂的天花板,也全都給燎成了鍋底,烏漆漆說不出的腌臢。(注1)

    在場眾山寨當家,也都累成了狗。強撐到嘍囉們退下之後,一個個蹲在污水橫流的地面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氣。待喘息夠了,才想起這場火災的“罪魁禍首”來,把頭轉向同樣蹲在地上狂喘的某人,七嘴八舌地說道:“小肥,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大當家和老四呢?他們怎麼沒跟你一道回來?”

    “錢換到了麼?上家肯不肯認賬?他們不會見了咱們拿的人頭多,就改口了吧?!”

    “路上順利麼?有沒有遇到趙延壽的爪牙?早就說過,叫你不要跟著。一點兒忙都幫不上,還只會添亂!”

    “.....”

    這年頭,說一個胖,通常會說富態,福相。肥則與痴同列,明顯帶著貶義。名字或者綽號裡帶上一個肥字,通常也意味著歧視。而被眾人喚作小肥的少年,卻對此毫不介意。先左顧右盼,找了個相對乾燥之處把盾牌鋪在上面。然後一屁股重重坐了下去,喘著粗氣回應,“大當家,大當家和四叔都在後面。他們遇上了熟人,所以要在路上耽擱兩天。讓我,讓我先回來給幾位叔叔報個平安!”

    “熟人?誰,對方說名字了麼?”二當家寧采臣愣了愣,本能地就將手按在了佩劍上。

    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他鄉遇故知”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況且大夥最近幾個月來所行皆為非常之事。萬一被“故知”拿去契丹人那邊邀功,等待著瓦崗寨的就是一場滅頂之災。

    “我,我沒記住。好像,好像有一個姓韓,臉,臉兒有點黑,跟五叔似得。個子,個子大概能到我鼻樑!”小肥伸手對著李鐵拐比了比,遲疑著回應。

    李鐵拐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別人說自己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大聲呵斥,“黑又怎麼了,還黑得跟我似的,你到底會不會說人話?!”

    少年被他問得微微一愣,本能地向後縮了下肩膀,不知該如何作答。二當家寧采臣見了,立刻出言勸解道:“老五,算了。別跟孩子一般見識!咱們先說正事兒!”

    “正事兒,正事你還指望他?!”五當家李鐵拐今天看什麼都不順眼,緊皺著眉頭咆哮,“讓他回來報信兒!他就連對方是誰都說不清楚,只記得姓韓!全天下姓韓的海了去了,連名字沒有大夥怎麼知道是哪個?讓他回來報平安,大當家就忘了他是個傻子麼?他回來了,老子反而更不安心了!”

    “我不是傻子!我,我只是頭上受過,受過一點兒小傷!”少年小肥雖然對李鐵拐心存畏懼,卻堅決不肯承認自己傻。漲紅了臉,大聲辯解,“況且,況且大,大當家當時也沒,也沒跟我說他叫什麼。就說,就讓我喊他韓四叔。對了,他,他還有個兒子,也姓韓。也是黑黑壯壯的。差不多跟我一樣高,年齡也跟我差不多!”

    五當家李鐵拐見他居然還敢頂嘴,愈發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抬起鐵拐杖,指著對方鼻子咆哮,“大當家沒告訴你,你自己鼻子下就沒長著嘴巴?還他兒子,他兒子不姓韓,難道還跟你一樣,長得人模狗樣,卻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

    這話,可就有點兒太傷人了。小肥的原本已經漲紅的眼眶裡,立刻見了淚光。然而嘴巴卻有些跟不上趟,一時間說不出任何話來反駁。只是原本張開的手,卻不由自主地越握越緊。

    五當家李鐵拐看在眼裡,頓時怒不可遏,將手中鐵拐高高舉起,“咋?你個養不熟的小白眼狼!握拳頭乾什麼?難道你還想打老子麼?來吧,看老子今天打不打得斷你的腿!”

    “老五,夠了!”眼看著李鐵拐的兵器就要往下落,二當家寧采臣迅速上前半步,擋在了小肥面前。“他當時傷成什麼模樣?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能記得對方姓韓,長得很黑,已經很不容易了。你別對他要求太多?!”

    “是啊,老五,你別老針對他!大當家肯定沒什麼事情,要不然,以他的性格,怎麼可能讓小肥自己回來報信!”

    “可不是麼?你不信小肥,還不信老大?”

    “你不會找嘍囉們問一下麼?小肥又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你死揪著他幹什麼?以大當家的謹慎,怎麼會不派人一路護著他!”

    .....

    其他幾名當家人,也紛紛走過來,出言勸解。少年小肥是他們去年從死人堆裡撿回來的,當時後腦處有一道碗口大的傷口,深可見骨。一看,就知道是被契丹武士用鐵鐧所傷。眾人都認為救不活,只有二當家寧采臣抱著替大夥積陰德的想法,才堅持替這孩子找了個郎中。

    結果小肥的命最後是給救回來了,但是身上卻落下了一樣甚為麻煩的隱疾。非但平素說話做事楞頭愣腦,不見半點兒少年人特有的機靈勁頭。記憶力也變得極差,動輒丟三落四。甚至連他自己姓什麼叫什麼,家在哪里至今都未能想起來。一被人問到就滿臉茫然。

    五當家李鐵拐今天肚子裡的火氣,當然也不完全是因小肥那一飛斧而起。只是見眾人都替少年說話,頓時有點兒下不了台。皺了皺眉頭,咬牙切齒地道:“又護著他,你們又護著他!你們就護著吧!早晚有一天,你們都得死在他手裡!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他那模樣,是真的想不起來麼?分明是故意裝傻充愣,然後好讓大夥不要繼續問他的來歷!”

    眾人被他說得心中一驚,忍不住迅速回頭。然而看到小肥那略顯稚嫩的面孔和通紅的眼睛,心中的懷疑頓時又飛得無影無踪。“行了,老五,你又疑神疑鬼。小肥跟著咱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即便再能裝,怎麼可能不露出絲毫破綻?況且你看他的年紀,也就是十五六上下的樣子。誰家孩子,十五六就能把四五十歲的人騙得團團轉!”

    “是啊,他們騙咱們有啥好處?咱們這些人,又有什麼好值得騙的?”

    “老五,你又不是沒試過他!他剛醒來那陣子,你天天換著法子試探他!即便他真的有什麼隱藏的,也早被你給挖出來了!”

    ......

    “人小鬼大!誰知道他肚子裡到底藏著什麼花花腸子?”五當家李鐵拐說眾人不過,卻不肯善罷甘休,“縱使他真的得了失魂症,你看他長得這模樣,可能是尋常人家出來的麼?還有他脖子上的那塊玉牌,萬一跟被契丹人抓去的那位有什麼瓜葛,你說,咱們這些人能落什麼好下場?”

    這句話,可真的說到了關鍵處。眾人頓時全都啞口無言。

    小肥長得太白淨,太細嫩,半年來在山中跟著大夥風吹日曬,居然無法讓他的膚色稍微變黑上半分。跟山寨裡的嘍囉們站在一起,就像雞群里站立的一隻白鶴。不用仔細看,也可以斷定彼此絕非同類。

    在這兵荒馬亂年月,能在十五六歲就長到八尺開外,並且又白又嫩的,肯定出自大富大貴之家。而去年契丹人入寇,奉命帶兵抵禦外辱的杜重威倒戈投敵,馬軍都排陣使張彥澤甘為契丹人的先鋒,掉頭反噬,率部攻入汴梁。一夜間,不知道多少王侯之家從雲端跌落塵埃。

    假如大夥不小心從屍體堆裡撿到一個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其實也不算件壞事。等有機會聯繫上了小肥在世的親人,少不得能給山寨換回幾百貫謝禮。然而真正令大夥無法想明白的是,那麼多遭了災的大戶豪門裡頭,居然就沒有一家姓氏,與小肥脖子上那塊玉牌上的“鄭”字相符。並且從汴梁被攻破到現在,也沒聽聞任何顯赫之家,公開或者私下尋找一個走失的公子。

    哪怕是小肥命苦到了極點,所有嫡係長輩,都已經死在亂兵的刀下。但天王老子還難免有個窮親戚呢。中原人又素來重視血脈,小肥的父母的親朋故舊,在汴梁城那場大混亂結束之後,又怎麼可能對故人可能遺留在世上的骨血不聞不問?!

    當種種疑點都解釋不清楚的時候,答案可能就剩下了唯一的一個。這是五當家李鐵拐最懷疑的,也是大夥最懼怕的。那片玉牌不是姓氏,而是另有其意。據說,被契丹人抓走的哪位皇帝陛下,登基前就受封鄭王。假若這個猜測不小心變成了現實,恐怕天下雖大,等著眾人的,就只剩下了死路一條!(注2)

    “我,我沒故意騙你們!”正當眾人忐忑不安的時候,被喚作小肥的少年又在大夥身後委委屈屈解釋,“我,我真的想不起來了。大當家這次之所以帶上我,就是為了讓我看看山外那些地方,看看能不能讓我記起什麼來。可,可我,我真的想不起來了。我成天拼了命地想,拼了命地想,但是對看到的東西偏偏根本沒一點兒印象!我,我發誓。我可以對著大殿裡的佛祖發誓!如果我真的知道自己是誰,就讓我,就讓我天打雷劈!”

    “唉!可憐的孩子!”除了李鐵拐依舊冷著臉,其他幾位當家人都都嘆息著搖頭。雖然大夥平素經常呵佛罵祖,事實上,對冥冥中的怪力亂神,心裡卻始終存有一些敬畏。特別是剛剛被那個破窗而入滾地雷嚇了半死之後,更是覺得,大殿內那個開腸破肚的佛像,也許真有幾分莫測威能!

    而小肥既然敢在佛前發下重誓,無疑證明了他的病情決不是偽裝。大夥不能因為對他的出身有所懷疑,就起了滅口之心。況且無論如何,小肥都還是一個孩子。大夥刀頭打滾兒小半輩子,偶爾行一次善,總得有始有終。

    “既然想不起來,就不用再想了!”二當家寧采臣心腸最軟,轉過身,蹲在少年面前,大聲安慰,“從今往後,你就跟著我姓寧算了。叫,叫.....”

    搜腸刮肚,他也想不出個恰當名字來。目光從眾人身上一一掃過,猛然間看到三當家許遠舉手裡的半截鐵脊蛇矛,“叫寧彥章,當年有個大豪傑叫鐵槍王彥章,來歷也不清不楚,但照樣建下了赫赫功業。你想不起自己是誰不要緊,原來姓什麼,是誰的種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別忘了自己要努力好好活著,努力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就行了!”(注3)

    “嗯!”被喚作小肥的少年點點頭,帶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認真,“從今往後,我就跟著二叔姓寧。我一定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不辜負了二叔您的希望!”

    “其實,你不做英雄好漢也無所謂,這輩子只要活的開心就好。反正,無論如何,我都是你二叔!”看到小肥赤誠的模樣,寧采臣臉上瞬間湧起了一縷舔犢之情,摸了摸少年的頭,微笑著補充。。

    “咔嚓!”有道紫色的閃電撕裂烏雲,照在佛像煙熏火燎的臉上。剎那間,佛祖的眼睛似乎亮了亮,望著腳下的芸芸眾生,滿目慈悲。

    注1:滾地雷,即球狀閃電。有藍色、綠色或者紫色,破壞力極大。

    注2:石重貴是石敬瑭的養子,年青時驍勇善戰。石敬瑭先封他為鄭王,後又封為齊王。後晉滅亡後,石重貴的兩個兒子不知所踪。

    注3:王彥章,即傳說中的王鐵槍。五代名將,評書中武藝僅次於李存孝。傳說其被朱溫挖掘之前,是放羊為生的孤兒。卻無師自通一身武藝。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4:42
    第一章磨劍(三)

    也許是因為在佛前的誓言讓眾人暫時打消了心中的懷疑,也許是看了二當家寧采臣的面子,總之,自打有了寧彥章這個名字之後,少年小肥的日子立刻好過了許多。

    非但嘍囉裡的大小頭目們,輕易不再拿他的魯鈍開玩笑,就連五當家李鐵拐見了他,也不是每次都橫挑鼻子豎挑眼。偶爾還會在他施禮時停下腳步點個頭,以示長者之慈。

    但是指望五當家給予更多善意,卻無異於癡人說夢。李鐵拐前半輩子經歷過數不清次數的欺騙和出賣,導致現在看到任何可疑的事情,都會比正常人警惕十倍。只要一天弄不清楚小肥的真實身份,他就一天不會放下心中的提防。

    而寧彥章卻無論怎麼努力,也滿足不了五當家的要求。不是蓄意欺騙,而是事實就是如此。幾個月之前從昏迷中醒來後不久,他就發現自己的記憶中某處,是一片空白。

    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甚至連親戚朋友都沒有一個。

    記憶裡,他就像從石頭縫隙裡蹦出來的一般,嗖地一下,就變成了十五六歲的模樣。整個過程只有短短的一瞬,在這期間根本沒接觸過任何同類,沒進過城,沒交過朋友,沒吃過飯,沒喝過水......

    唯獨有一件事,寧彥章可以確定。那就是,自己不是什麼龍子龍孫,脖子上那塊刻著鄭字與龍紋的玉牌,肯定與被契丹人掠走的那個窩囊皇帝沒任何關係。

    想證明這件事其實很容易,哪怕是再不受寵的皇子,從總角之時起,肯定就會有指定的老師指點讀書寫字。而他非但看不太明白寺廟碑林中所刻的那些佛經,甚至寫出來的字也東倒西歪,缺胳膊少腿兒。

    套用三當家許遠舉的評價,那就是“白丁一個”。試問大晉皇帝再糊塗蛋,有把自己的親生兒子當豬養的麼?

    不過當寧彥章興沖沖地將自己的新證據拿給幾位當家人看時,卻沒取得他預期的效果。三當家許遠舉對他的真實身份早已不感興趣,六當家餘斯文和七當家李萬亭都目不識丁;五當家李鐵拐則毫不猶豫地就立刻認為,他肯定是故意把字寫成那般模樣的,否則即便用腳指頭夾著筆,也不可能把字寫到如此難看地步?!而一直最關心他的二當家寧采臣卻當場做出決定,從即日起,少年人每天必須在沙盤上練字一個時辰,否則,兩餐中的肉食全部取消,只能和嘍囉兵們一道去啃菜團子!

    “二叔——!”寧彥章弄巧成拙,當場苦了臉,低聲求饒。

    他身上最像龍子龍孫的地方,其實不是膚色和體形,而是胃口。一頓沒有肉吃就提不起精神,連吃兩頓連鹽都不放的菜團子,肯定會餓得筆都提不起來,更甭說學什麼顏筋柳骨了!

    “玉不琢,不成器!先前念在你大病初癒的份上,我們才對你縱容了些!”對此,寧采臣卻一改平素慈眉善目模樣,絲毫不肯通融。“況且你怎麼也不能跟我們幾個一樣,當一輩子山大王吧!我們幾個落草,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你,總得活得比我們好一些!”

    說這話時,他臉上帶著明顯的鬱鬱之色。一雙明亮的眼睛裡,也湧滿了愁苦和屈辱。寧彥章看得心中一緊,連忙點頭答應。“那,那我練字就是了。二叔,我聽你的。每天練字一個時辰,然後再去看一個時辰的碑文。”

    “碑文就算了,佛經裡的東西,對你來說過於高深!”寧采臣伸出手,愛憐地摸了摸他的頭,笑著叮囑,“也太虛玄!咱們漢家兒郎開蒙,還是選《千字文》為好。今晚我抽空去默出來,明天一早你就能用上了!”(注1)

    “謝謝二叔!”感覺到來自對方掌心的溫暖,寧彥章躬身施禮。

    “可惜眼下兵荒馬亂,否則,二叔該送你去進縣學.....,唉!”寧采臣卻又被觸發了更多的心事,苦笑著搖頭。

    眼下的少年聰明且單純,像極垂髫時的自己。那時候的自己有的是時間去讀書修身,卻終日忙著鮮衣怒馬。結果身外繁華轉眼成了夢幻泡影,到頭來......

    “你啊,有那功夫還是多指點他些武藝才是正經!”正悵然間,卻聽見五當家李鐵拐冷笑著說道。“這年頭,讀書讀得再好,能抵得上別人迎頭一刀麼?你看看那劉知遠,杜重威等人,哪個是讀書讀出來的。還不是個個活得有滋有味,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即便是契丹人做了皇帝,也不敢輕易去動了他們。倒是那些讀書郎,跪完李唐跪大晉,跪完了大晉跪大遼,要想活得好,就得先學會做磕頭蟲.....”

    “這,這是因為世道太亂,不,不能全怪讀書人不爭氣!”寧彥章立刻如同偷西瓜被人捉了現行般,面紅耳赤,額頭上汗珠接二連三地往下滾,“但,但亂世總該有結束的那一天.....”

    “前提是你和小肥兩個得能活到那會兒!”李鐵拐聳聳肩,蹣跚著向門外走去。嘴巴里說出來的話,繼續像毒蛇的信子般,啃噬著別人的心臟。“就他這細皮嫩肉模樣,如果不學好武藝防身,只要離開了咱們,保證活不過三個月。我跟你打賭,他若是能多活一天,我也跟著你姓寧,做你的乾兒子!”

    “你.....”寧采臣被氣得直打哆嗦,卻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從黃巢造反那時算起,兵火已經持續了近七十年。朝廷的名字也換了四五茬,而亂世,卻知道何日才是盡頭?!

    在亂世裡教導兒孫讀書,不如教導他如何殺人。五當家李鐵拐人性雖然差,但是他的話,卻未必沒有道理。所以從第二天起,寧彥章每天就有了兩份固定功課。早晨習字讀書,晚上練武學射,風雨不斷。

    他是個知好歹的,明白二當家寧采臣對自己的一番苦心,所以無論習文還是練武,都非常認真,並且一有時間,就主動給自己“加餐”,絕不敢隨便浪費光陰,讓寧二叔眼裡湧現出絲毫失望。

    然而,有些天分上的事情卻不是努力就能彌補的。

    在練武方面,他的進步簡直可以用一日千里來形容。學套路時最多兩遍,就能比劃得似模似樣。對練拆招時,也能憑藉魁梧的身材和過人的膂力,最大可能地抵消自己經驗方面的不足。

    但一提起木筆或者捧起書本來,他的短處立刻暴露無疑。無論怎麼努力,寫出來的字依舊是東倒西歪,比剛剛開始習字的蒙童都不如。一篇千字文也足足學了小半個月,才勉強能磕磕絆絆地背誦完整。

    “這小子弄不好,原本是個將門之後!”正所謂有一失必有一得。寧彥章讀書如此不成材料,反而令五當家李鐵拐放心了不少。刻意撿了個少年人聽不到的位置,拉住二當家寧采臣嘀咕。

    “即便是將門,笨到如此地步的,恐怕也不多見!”二當家寧采臣偷偷朝著遠處“握筆如椽”的少年看了幾眼,苦笑著連連搖頭。

    誰說長相斯文白淨,就一定是讀書料子的?十個胖子,九個腦滿腸肥還差不多!如果小肥讀書的天分,有練武的一半兒,放在太平時節,都足夠他金榜題名。而以他現在的模樣,也罷!他現在的模樣,生在亂世倒也算生對了時候!

    “其實,他現在的樣子,對我等來說,才是最好!”三當家許遠舉也捧著壺濃茶踱了過來,一邊對著茶壺嘴兒地慢品,一邊笑著提醒。

    一個人即便得了失魂症,他發病前所熟悉的本領,經過提醒後,也能慢慢地重新撿起來。而少年小肥在寧采臣的都督下,苦苦打磨了小半個月,卻依舊讀書不知句讀,寫字缺胳膊少腿兒,唯獨武藝突飛猛進。很顯然,在被契丹人用鐵鐧砸壞腦袋之前,他曾經有過很好的練武功底,卻沒怎麼在書本方面花過心思。

    馬背上可得天下,卻不可以治天下。被掠走的那位大晉皇帝石重貴,即便再糊塗昏庸,也不會不請名師指導自家兒子讀書,卻下得了狠心,將龍子龍孫交給某個武夫調()教。除非,除非他原本就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會亡國,所以提前給兒子準備好做凡夫俗子的依仗!

    石重貴比他甘心做兒皇帝的養父石敬瑭有骨氣,目光卻算不上長遠。否則,他也不會在連續多年頂住了契丹人入寇的情況下,最後卻稀里糊塗地就亡了國。所以眼下小肥在讀書方面所表現出來的天分越差,就越不可能是石重貴的兒子。

    所以大夥先前的懷疑,純屬自己嚇唬自己,現在回想起來,真是貽笑大方!

    “好不好還不就那麼回事兒,他又不是老子的兒子!”五當家李鐵拐如今也相信自己當初的確太過於多心了,嘴巴上卻不肯認賬。想了想,冷笑著補充。“倒是二哥,白白撿了一個衣缽傳人!對了,這小子品性不壞,你乾脆直接認他當兒子好了!”

    最後的建議,無疑出自一番好心。誰想到,二當家寧采臣聽了後,卻果斷搖頭,“不行,我的命太苦,不能連累了這孩子!他,他無論是誰的兒子,總該比咱們活得好一些才對!”

    轉頭望著握筆練字的少年,他的目光裡,寫滿了企盼。

    你要活得比我好!這是人世間大多數父親對兒子的期望。哪怕被生活壓彎了腰,哪怕終日匍匐於黑暗中,做父親看著兒子之時,雙目中都盡是光明!

    注1:千字文,古人開蒙三大經典之一。成書於南北朝。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4:43
    第一章磨劍(四)

    “我怎麼沒看出你命苦來?!”李鐵拐最受不了寧采臣動不動就自怨自艾,皺緊了眉頭數落。“不就是落了草麼?總比跑不出來被人殺了強。況且整個綠林道上,眼下有誰不知道你寧二當家?!”

    “那又怎樣?你自己還不是做夢都想著金盆洗手?”二當家寧采臣看了他一眼,繼續苦笑著搖頭。“如果有的選,谁愿意給山大王當兒子?!”

    五當家李鐵拐頓時被問愣住了,咬著嘴唇半晌無言以對。江湖是條不歸路,如果有選擇的話,谁愿意當山賊?哪怕名頭再響亮,在同行眼裡再八面威風,養一個兒子去了山外,依舊是個賊娃子。子子孫孫都上不了正經台盤!

    如此想來,寧采臣不肯收小肥做乾兒子,理由就很清楚了。並非是怕他自己命苦,而是不想讓小肥背上一個山大王之子的惡名。那孩子長得就不像個山賊,又生得一幅好心腸。理應有更大的出息,而不是像老一輩們,背負著罪惡直到死亡。

    可如今兵荒馬亂,不當山賊哪裡有什麼正經活路?就連各地節度使,也不過是實力稍大一些的賊頭罷了!與占山為王者本質上沒有任何差別。

    “我聽說江南大唐那邊又開了科舉!”彷彿猜到了李鐵拐心中的疑問,寧采臣將目光從寧彥章身上收回來,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李氏父子折節下士,很多江北去的人,都被委以重任。如果小肥有個清白的家世......”

    江南大唐,是對南方李氏所建政權的尊稱。自打九年前徐知誥改姓名為李昪,改國號為唐之後,經過兩代人的勵精圖治,其國土已經從吳地一隅擴張到了荊楚和嶺南。比大晉全盛之時都不遜多讓。而其在民生方面,也遠遠超過了北方的大晉。雖然還沒達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至少已經日漸遠離了戰亂。手握重兵的武夫們也不敢像北方這樣為所欲為。(注1)

    “那你可是有的累了!”李鐵拐沒想到寧采臣為小肥打算得如此長遠,又愣了愣,撇著嘴搖頭。

    培養一個腦袋被打傻了的人去江南大唐考科舉,在他看來比教野豬上樹還不現實。與其有那份精力,還不如仔細謀劃一下,當吳老大帶著賣人頭的錢回來之後,大夥如何走得利落些,以免被趙延壽的爪牙尾隨追殺!

    然而這些心裡話,他卻不會跟寧采臣多說。雙方原本不屬於一個山寨,去年夏天因緣際會,才一起在瓦崗山上的白馬寺內搭起了夥。而在未來,彼此之間的也是老死不相往來為妙。畢竟帶著那麼大一筆錢去買田產隱居,身邊知道彼此根底的人越少越好。

    二當家寧采臣,同樣也沒指望李鐵拐會支持自己。他原本是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因為家園被戰火所毀,不得已才落草為寇。從此少年時的很多理想,都徹底成了夢幻泡影。而這幾個月從小肥的身上,他總是能看到少年時的自己。所以恨不得將所有的東西都傾囊相授,讓後者代替自己,去補全那些當年的遺憾。

    本著琢玉從細的念頭,從這一刻起,他對寧彥章的教導更加認真。一遍不行就兩遍,兩遍還不行就三遍,四遍,乃至**十遍。反正最近外邊風緊,大夥不可能冒著被趙延壽盯上的危險出山去“做買賣”。與其閒著骨頭髮癢,不如把精力全放在小肥身上。

    如此一來,寧彥章的日子就愈發“艱苦”了。《千字文》剛剛背熟,就又被硬塞了一本不知道從哪淘換來的《詩三百》。《詩三百》才剛剛背熟了開頭兩篇,轉眼晨課時又多了一卷殘破不堪的《尚書》。要不是因為外邊兵荒馬亂,市井凋零。弄不好連《論語》和《孟子》,也會被寧二叔直接拿來給他當教材。(注2)

    好在大大當家吳若甫回來的還算及時。要不然,寧彥章非得被逼著“頭懸樑、錐刺骨”不可。而大當家回來的第一天,就宣告了他的“求學生涯”正式結束。瓦崗寨接了一筆大買賣,如果做得順利,所有人都不再是山賊,都有可能像傳說中的程咬金和徐茂功那樣,徹底改換門庭,甚至名標凌煙。

    “漢王已舉義師,誓要驅逐契丹回塞外。我等先前所得財帛,實際上全為漢王所出。負責此事者乃漢王臂膀,六軍都虞侯常公。吳某此番出山交易,蒙故友引薦,專程去拜會了常公,彼此相談甚歡。”大當家吳若甫將山寨的核心人物召集到一起後,連口多餘的氣兒都沒喘,就非常興奮地宣布。(注3)

    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著他的故友韓樸,即二十幾天前寧彥章曾經見到過的韓叔,以及韓樸之子韓重贇,一個肩寬背闊,沉穩厚重的少年。後者跟寧彥章年齡差不多大,因此很快就偷偷湊了過來,一起躲在角落裡交頭接耳。

    寧彥章丟失了大半兒記憶,根本不知道吳若甫嘴裡的漢王是哪個。更不知道六軍都虞侯是多大的官兒,見上一面竟然就能讓大當家感到如此榮幸。至於吳若甫隨後所說的一些話,如“一旦此行事成,則闔寨上下皆可納入漢王帳下,糧餉與近衛親軍等同....”之類云云,也是聽得滿頭霧水,因此看到韓姓少年跑來跟自己說話,注意力立刻就開了小差兒。側過頭,壓低了聲音問道:“你爹,令尊是當大官的?這回特地過來招安我們?”

    韓重贇大半個月前跟寧彥章見過面兒,知道他腦袋被人用鐵鐧砸過。故而也不惱怒他出言無狀,笑了笑,用同樣低聲音的回應,“不過是個騎將罷了,算不上多大!但是義父,就是他們口裡的常公,乃是追隨漢王二十幾年的心腹老人,所以他答應的事情,漢王肯定會認賬,絕對不會讓你們空歡喜一場!”

    “我們為什麼要歡喜?就為了能替你義父,還有那個漢王賣命麼?你怎麼知道他最後一定能贏?況且打仗又不是從來不死人?!”不滿意韓重贇說話時流露出來的傲慢,寧彥章的眉毛微微一跳,質問的話連串而出。

    整天對著李鐵拐那張尖刻的嘴巴,他在不知不覺中,也大受影響。說出來的話,根本沒給對方留半分情面。把個韓重贇問得,頓時臉色發紅,額頭髮濕。咬著牙喘了好幾大口粗氣,才本著不跟傻小子一般見識想頭,緩緩解釋道:“漢王為了這一天,準備多時,自然穩操勝券。你又不是不清楚,契丹人光是在最近幾個月,就被割走了多少腦袋?那契丹蠻王耶律德光帳下撐死了只有十萬戰兵,即便漢王一時半會兒打不垮他,繼續花錢請豪傑們去割腦袋,早晚也得把十萬契丹狗全給都割成無頭野鬼!”

    “你是說,花錢買腦袋的是,是你們家那個漢王?”寧彥章這會兒才恍然大悟,瞪圓了眼睛說道。

    被他傻乎乎的模樣弄得一點脾氣都沒有,韓重贇跺了下腳,無可奈何地補充,“當然是漢王出的錢,否則,哪個大戶能捨得如此大的手筆?!餵,你剛才到底聽沒聽吳伯的話?他不是跟你們都交代了麼?!”

    “我剛才光顧為你來了而高興了,沒仔細聽!”寧彥章撓了一下自己的後腦勺,訕訕地說道。隨即,又迅速皺起眉頭,“那漢王怎麼不繼續拿錢買契丹狗的腦袋了,為何要急著招安我們?我知道了,漢王沒錢了,所以拿招安來糊弄我們!”

    “別胡說,漢王才不像你想得那樣!”韓重贇嚇了一大跳,趕緊推了他一把,用更低,卻非常急切地聲音提醒。“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啊,這種機會,別人求都求不著。要不是我阿爺當年曾經跟吳伯父同在控鶴軍裡並肩作戰過,好事兒怎麼會落在你們瓦崗寨頭上?!只要趕走了契丹人,漢王,漢王就可以一飛沖霄。吳伯父,還有你們這裡的幾個當家人,就都算是立下了開國之功。即便不能封侯拜將,至少衣錦還鄉不會成問題。”

    “哦!”寧彥章似懂非懂,只是本能地覺得天底下沒有白撿的便宜。然而,還沒等他出言反駁,周圍卻傳來了一陣興奮的吶喊聲,“願意為漢王效死!刀山火海,絕不旋踵”

    大當家吳若甫的戰前動員,做得非常成功。二當家寧采臣、三當家許遠舉,還有其他幾位當家,山寨中的大小頭目,一個個興高采烈,隨時準備殺出山去,博取功名。

    “可,可這種好事,漢王自己的人馬都不來撿!”寧彥章望著眾位叔叔伯伯們,喃喃地道。他的聲音太低,轉眼就被吞沒在山崩海嘯般的歡呼聲中。

    “願意為漢王效死!”

    “願意為漢王效死!”

    ....

    整個瓦崗寨,都沉浸在洗白身份,改換門庭的好夢裡,惟願長睡不復醒。

    注1:江南大唐,即南唐。由徐知誥所建。徐知誥在公元938年改名為李昪,改國號為唐。之後父子兩代專注經營南方,全盛時曾經將湖南與兩廣部分地區納入版圖。但很快又失去了這些地區,從此一蹶不振。

    注2:詩三百,即詩經。五經之首,古代做學問必讀。

    注3:六軍都虞侯,相當於親兵統率,五代時,非節度使的鐵桿親信不會授予此職。常思與後漢皇帝劉知遠早年都在李嗣源當小卒,彼此算是同生共死過的戰友。所以劉知遠一直對他很信任,明知道他能力非常一般,還總是重用他。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4:44
    第一章磨劍(五)

    很多很多年後,回憶起當時的情形來,寧彥章才終於明白,大當家吳若甫和一眾叔叔伯伯們,為什麼提起招安就如此興奮。

    沒有人天生喜歡做強盜,也沒有人天生喜歡在刀叢中打滾兒。

    他們朝不保夕的日子過得太久,太久了,骨子裡無時無刻不渴望著回歸寧靜。

    他們迫切地想要成為正常人,讓自己,讓妻兒過上正常人的日子,為此,他們寧願付出一切,甚至包括生命!

    然而,很多事情回過頭來看都很清楚,但身在其中時,眼睛裡卻只有困惑和茫然。

    於是,少年小肥就帶著滿臉的困惑,隨著大夥一起去做戰前準備;帶著無數疑問,扛著自己的三把手斧和一桿木柄長矛下了瓦崗山。帶著一肚子茫然,來到一個叫做五丈嶺的陌生地方,與另外遠道而來的數支綠林隊伍匯合在了一起。準備與趙延壽麾下的大軍一決雌雄!

    那幾支綠林隊伍規模都比瓦崗寨龐大,人數最少的也有五百出頭。相比之下,只有區區一百**十人的瓦崗寨,就有點兒拿不上檯面了。

    好在這路兵馬的臨時都指揮使,由韓重贇的父親韓樸來擔任。此人跟瓦崗寨大當家吳若甫曾經在同一位節度使麾下當過小兵,始終念著幾分香火之情,所以瓦崗寨才沒讓別人直接給吞併掉,勉強還可以單獨立營。

    不過幾位當家人的話事權,難免會大幅降低。對此,都指揮使韓樸也愛莫能助。他是一軍主帥,行事不能有太明顯的偏向性。否則,難免會削弱隊伍的凝聚力。況且這路由數家綠林武裝臨時拼湊出來的人馬,原本就沒多大凝聚力。

    “亂成這樣也能打仗?”好歹最近也被二當家寧采臣往肚子裡強行填進去了不少東西,寧彥章眼力節節上漲。看到眾人一盤散沙般模樣,對此番下山作戰的結果,愈發感到懷疑。

    但是誰也顧不上解答他的疑問。大當家吳若甫終日都忙著給都指揮使韓樸出謀劃策,很少回瓦崗營。作為吳若甫的得力臂膀,二當家寧采臣被他舉薦去管理整個大軍的糧草輜重,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更沒時間給他指點迷津。從三當家許遠舉往下,其他山寨頭目的眼裡,小肥還是個半大孩子,能管好自己不給別人添亂就已經足夠了。根本沒資格在即將到來的戰事上指手畫腳。

    唯一還有時間跟寧彥章說上幾句話的,只剩下了韓重贇。同樣作為半大孩子,他此番被帶出來的目的,只是歷練。所以在“軍國大事”方面,也沒有多少資格胡亂插嘴。但是相比於小肥,他畢竟消息更為靈通。因此說出的話乍聽起來,還頗有幾分見地。

    “你別老是杞人憂天!”見玩伴終日都緊皺著眉頭,他覺得自己有義務開導上幾句,“來給趙延壽上眼藥的,不止是咱們。楊將軍、閻將軍、向將軍和聶將軍,還有漢王的親弟慕容將軍,此刻也都奉命在汴梁周邊郡縣聚攏隊伍。那趙延壽麾下的兵馬只有兩萬出頭,一下子分成這麼多股,無論哪一股實力都不會太強!”

    “那趙延壽又不傻,憑什麼你們想讓他分兵他就分兵?”寧彥章蹲在一塊大石頭旁,把手斧磨得“噌啷、噌啷”做響。

    這是他的從昏迷中醒來之後,染上的一個惡習。心裡一緊張,就想把斧子磨亮。通過這種方式,才能讓他自己慢慢恢復寧靜。結果越是緊張時候,就磨得越用力,發出來的聲音就越難聽。以至於很多山寨頭目都忍無可忍,看到他磨斧子就躲得遠遠。

    被斧子聲刺激得牙酸,韓重贇皺了皺眉頭,耐著性子解釋:“你說得沒錯,趙延壽不傻,肯定知道分兵會影響戰鬥力。問題是,他現在身為別人的狗,繩子握在主人手裡邊。耶律德光下令他盡快剪除各地匪患,結果他出兵兩個多月,土匪沒剿滅幾支,卻連距離汴梁城百十里遠的地方都烽煙處處了。他如果再不緊不慢,由著性子跟咱們慢慢耗,耶律德光能不砍了他的腦袋麼?”(注1)

    這就是給異族做走狗的代價,永遠不會受到信任,無論什麼事情,都不可能不考慮頭頂上主人的態度。稍不小心,便會身首異處。並且無論下場多麼淒慘,都得不到半點兒同情。

    然而只要是狗,就都會咬人,特別是其被逼入窮巷的時候。寧彥章雖然贊同韓重贇的大部分見解,卻依舊不看好自家所在隊伍的前途。將第一把斧子從石頭上拿起來,用手指撫了撫明亮如新的利刃,繼續低聲說道:“即便人數上咱們不吃虧,但想打贏,恐怕也不那麼容易吧!這麼多山寨聚集在一起,平時為了吃飯喝水都會打上一架。連你阿爺親自出馬都鎮不住他們。真要是拉上了戰場,誰保證大夥一定就齊心協力?!”

    “你這人怎麼老漲別人誌氣?!”韓重贇被他問得臉色一紅,梗著脖子反問。“難道你就不想早點兒把契丹狗趕走?早點兒救萬民於水火?”

    回答他的是一陣刺耳地“噌啷、噌啷”,寧彥章低下頭,開始磨第二把斧子。這是他最後的依仗,絕對馬虎不得。二當家寧叔這一段時間始終逼著他在讀書寫字上痛下功夫,但也沒忘了督促他練武。並且反复灌輸給了他一個道理,凡事不能總指望別人。在亂世當中,最可靠的東西就是手裡的兵器,只要兵器沒放下,就有繼續活著的希望。

    越是沉默以應,有時給對方造成的壓力就越大。很快,韓重贇就敗下陣來,咬了咬牙,主動透漏,“唉,你別磨了,快煩死人了。我只跟你說,你可千萬別告訴其他人,包括寧二當家也別告訴!我阿爺那邊,肯定還有後招。但具體是什麼,我就不清楚了。你別多問,也別瞎擔心,反正咱們肯定能贏就是!”

    “那好吧!”寧彥章將第二把手斧舉起來,用左手的拇指在利刃上反复摩擦。“希望韓將軍旗開得勝!”

    說罷,將第二把斧子往身邊一擺。順手又撿起了第三把,按在了石塊上,“噌啷、噌啷”,磨得火星四濺。

    “你......”韓重贇雙手掩住耳朵,落荒而逃。

    望著此人狼狽的身影,寧彥章臉上湧起了一抹溫暖的笑意。剛才一直是韓重贇自己在說,他可沒答應此人要絕對保守秘密。韓重贇乃將門虎子,胸怀大志,要救萬民於水火。而他小肥卻是強盜的兒子,此刻只想著先救自己,救自己身邊的人,讓大夥不至於稀里糊塗地就丟了性命。

    當天晚上,他就將探聽來的消息,悄悄告訴給寧采臣。本以為對方會大吃一驚,誰料後者聽了他的話,卻只是微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抬起手來拍了下他的肩膀,低聲說道:“韓重贇是個實在人,值得一交。你以後別老對人家耍小心眼兒!至於後招,韓將軍當然會有!他也是老行伍了,怎麼會把希望全寄託在咱們這夥烏合之眾身上!”

    提起“烏合之眾”四個字,他的眼神頓時就是一暗。但很快,就被另外一種光亮的色彩給取代,說出來的話也變得愈發輕鬆,“韓將軍答應過吳老大和我,等打完了這仗,就送你去太原。漢王劉知遠在太原辦了一家學堂,請了很多名士執教。你這個年紀,剛好還滿足入學的門檻儿!”

    “二叔——!”有股暖流,瞬間淌過寧彥章胸口。望著兩鬢已經開始發白的寧采臣,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激。

    “你甭指望總賴在我身邊!”寧采臣卻故意裝作不懂得他此刻的心情,笑著打趣,“男人麼,早晚都得自己出去經風雨見世面。況且仗總有打完的那一天,馬背上可以打天下,卻不可以治天下。到那時,二叔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如果你做了宰相或者刺史,造化萬民,二叔也覺得榮光!”

    頓了頓,他又笑著補充,“好了,咱們不說這些。你只管好好下去睡覺,別整天操心大人的事情。有我們幾個在,還輪不到你一個小毛孩子來瞎操心!”

    說著話,將手又搭在寧彥章的肩膀上,把少年人緩緩推出軍帳之外,“去睡,快去,養足了精神,準備跟韓重贇一道長見識。對了,真到了上戰場那一天,記得千萬要緊跟在韓少爺身後。虎再心腸毒,終歸不會連自己的兒子也吃掉!”

    說著話,手上又微微加了一把子力,將小肥推開。隨即,迅速從裡邊關好了帳門。再也不給少年人爭論去不去太原的機會。

    “二叔......”寧彥章踉蹌幾步,緩緩回頭。山風呼嘯,他卻覺得今晚的空氣中充滿了溫暖。“我一定!”手指在退邊握緊,他緩緩許下承諾!

    注1:正史上,劉知遠舉兵之後,顧忌到契丹人的強大戰鬥力,始終避免跟耶律德光正面相抗。而是廣邀天下豪傑,採用類似於後世“人民戰爭”的手段,將契丹人硬生生給拖得失去了統治中原的信心,倉惶撤離。不久,甘心為奴的趙延壽失去利用價值,被殺。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4:45
    第一章磨劍(六)

    劉知遠此番對汴梁周圍綠林好漢的招安行動,恐怕並非完全出於善意。關於這一點,非但涉世未深的寧彥章察覺到了,瓦崗寨的其他幾位當家人,恐怕也早已經了然於胸

    。然而,他們卻沒有拒絕,只是盡最大可能為自家爭取了一些好處。其中就包括,送一個撿來的孩子去太原學堂讀書。

    “二叔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帶著深深的困惑,少年人回到了自己的營帳,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作為二當家寧采臣的半個義子,他現在於瓦崗營中的地位很是特殊。非但營帳是單獨的一間,並且還有了屬於他自己的四名貼身親衛。只是少年小肥並不習慣連撒尿拉屎都有人隨行在側,只用了一天,就以後者“笨手笨腳”為藉口,全都給打發了回去。為此,三當家許遠舉還抱怨過他不識好歹,只是五當家李鐵拐看向他的目光裡頭,敵意瞬間又少了數分。

    “大當家恐怕是為了做官,畢竟他是做慣了頭領的人。二叔原本出身於書香門第,頂著一個山大王的身份,讓他打心眼裡不舒服。至於其他幾個叔叔們,這次也分到了很多錢,所以都急著金盆洗手......”一個人睡不著的時候,寧彥章在心裡偷偷地分析。

    他只是個半大孩子,心思再慎密也比不上那些老江湖。而頭部受傷留下的後遺症,又令他每次陷入深思之時,都會形神俱疲。因此,不知不覺間,他的精力就被消耗殆盡。整個人陷入了半夢半醒狀態,思維再也沒有任何邏輯性和連貫性。

    迷迷糊糊中,他彷彿看到自己坐在一個漂亮的花園裡。有很多面容姣好的女人,圍著自己不停地打轉。而自己卻非常不喜歡她們,因為她們每一個人的笑容都無比虛偽。虛偽得幾乎到了拙劣的地步,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她們個個都帶著假面。

    忽然間,一名美女的假面落地,露出了滿臉的絡腮鬍須。是韓樸,發現真容暴露之後,他迅速從腰間拔出匕首,向小肥撲了過來。少年小肥想躲開,卻發現自己的身體被其他女人用絲絛一層層捆綁,無論如何掙扎都不能移動分毫。他想喊寧二叔救命,卻發現花園的頭,冒出了無數契丹人。

    “嗚嗚嗚——”契丹人吹動號角,將女人們殺得抱頭鼠竄。韓樸的身影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個滿臉橫肉的契丹將軍,,衝著他高高地舉起了鐵鐧.....

    “啊——!”小肥本能地伸手去擋,卻擋了個空。身子軲轆一下掉在地上,摔了個仰面朝天。

    脊背和屁股處傳來的劇烈撞擊,令他瞬間驚醒。天已經大亮了,營帳外,有嘍囉兵在慌亂地跑動。有人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叫喊,“快起來,起來列陣。列陣迎敵!趙延壽,趙延壽的人馬殺到山腳下了!”

    “大當家有令,全體都有,出營列陣。”

    “韓將軍有令,全體出營。有故意拖延者,軍法從事!”

    一前一後兩個響亮的聲音,結束了外邊的混亂。都指揮使韓樸和瓦崗營主將吳若甫的親兵下來傳令了,手裡擎著猩紅色的認旗。

    見旗如見將主,大當家吳若甫原本就出身於行伍,所以給瓦崗寨制定的寨規,也跟軍隊相差無幾。聽到熟悉的軍令之後,大小嘍囉們瞬間就恢復了秩序,迅速收拾停當,快步跑出營門。

    “寧彥章,大當家叫你馬上去見他!”吳若甫的親兵吳達傳完了將令,並沒有立刻策馬離開。而是衝到營地正中央處,俯下身來大聲補充。

    “在,在了!”小肥愣了愣,捂著昏昏漲漲的腦袋,跑上前接令。

    親兵吳達早就習慣了這這幅呆傻模樣,笑了笑,繼續吩咐:“快點兒,敵軍馬上打到門口了。你趕緊把自己收拾一下,免得一會兒打起來,誰也顧你不上!”

    “唉,唉!”小肥答應著,轉身又往自己的寢帳裡頭跑去。披上一件寧二叔專門給淘換來的牛皮甲,又將三把手斧小心翼翼的插在身後。隨即又手忙腳亂地從床榻底下掏出配發給自己的木柄長矛.....

    待他喘著粗氣來到指定位置,各營兵馬已經開始於五丈嶺半腰處列陣。五顏六色的旗幟鋪得到處都是,幾架看不出多大年紀的弩車也被擺到了隊伍正前方,由數匹戰馬牽引著,“吱吱呀呀”地拉了個全滿。

    “你一會兒就留在中軍,哪也別去!照顧好自己就行了,打仗用不上你!”大當家吳若甫騎在一匹從契丹人手裡搶來的鐵驊騮上,聲音冷得像半夜裡的山風。

    他身後跟著三十多名親兵,也個個騎著高頭大馬,手裡的橫刀寒光四射。這是整個瓦崗寨的精銳,被他一次性全都拿了出來,絲毫沒有保留。其他各營主將的行為也跟他差不多,個個都全營的菁華集中在了中軍帥旗附近。留於左右兩翼的步卒雖然數量是騎兵的十倍,但無論精氣神兒還是兵刃鎧甲,都差了老大一截。

    “二叔讓我一定要跟著韓重贇,還說韓樸即便再心腸惡毒,也不會害他的親生兒子!”寧彥章的目光迅速從各營精銳身上掠過,然後在中軍靠後位置,找到了自己的目標。

    然而寧二當家昨晚的叮囑,卻跟今天吳大當家的吩咐稍微一點兒差別。他必須花上一點兒心思和時間,才保證不引起後者誤會的前提下,靠近韓大少爺。就在此時,耳畔卻忽然又傳來了主帥韓樸的聲音,“怎麼穿得如此簡陋,萬一被流矢傷到怎麼辦?來人,韓守義,脫下你的明光鎧鐵給他換上,你身材跟他差不多。一會兒不用出戰,就在這裡守著帥旗!”

    “這——是!”被點到名字的武將愣了愣,怏怏地跳下戰馬,動手解絆甲絲絛。

    “他為什麼要如此照顧我?”比正在脫鎧甲的韓守義更驚詫三分,寧彥章瞪圓了眼睛,不知所措。

    還沒等他明白過味道來,主將韓樸的手卻又迅速指向了韓重贇,“你也過來跟著他。今天你們兩個就在一起,互相之間也好有個照應!”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4:45
    第一章磨劍(七)

    “遵命!”韓重贇興高采烈答應一聲,縱馬靠近寧彥章,臉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熱忱。

    他最近一段時間終日陪著自家父親東奔西跑,很難得才遇到一個同齡的玩伴兒。因此發現小胖子武藝不甚精熟,反應也頗為遲鈍之後,便偷偷地向自家父親求情,希望後者在打仗的時候能給予寧彥章特殊照顧。但是韓樸聽了,卻把他給狠狠教訓了一頓,根本不肯做絲毫通融。

    本來他已經絕望,準備自己偷偷想辦法在力所能及範圍內,給小胖子一些保護。卻萬萬沒料到,自家父親終究還是心軟,居然在最後關頭又改弦易張。

    “奶奶的,黃鼠狼窩裡養了隻兔子出來,我韓某人上輩子究竟造了什麼孽?!”望著自家兒子那歡天喜地的模樣,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忍不住輕輕皺眉。

    他當然不會因為兩個少年之間剛剛萌發的友誼,就對寧彥章特別照顧。事實上,此時此刻在他眼裡,麾下這六千餘綠林好漢全都加起來,也沒少年小肥一個人重要。而哪怕眼前這一仗他不幸戰敗,哪怕他把所有兵馬丟光,只要能帶著小肥返回太原,他也肯定是有功無過。

    但是兩軍陣前,肯定不是教導自家兒子的好場所。很快,韓樸的注意力,就被對面那支遠道而來的隊伍給吸引了過去。

    只見對面那支兵馬將士皆穿黑衣,在低沉的彤雲下,如同一群爭食腐肉的烏鴉般,鋪天蓋地而來。隊伍中,廂、軍、指揮、都、夥,各級認旗一面壓著一面,層層疊疊疊,等級分明。(注1)

    “來者不是個善茬子!”瓦崗營指揮使吳若甫回過頭,帶著幾分忐忑提醒。他是個老行伍了,某支軍隊的斤兩多少,幾乎一眼就能看得清楚。

    “是韓友定,咱們的老相識了。十年前在洛陽城下,咱們就跟他交過手!”韓樸撇了撇嘴,笑著透漏。“斥候早就告訴我是他,老子在佛前燒了多少香,才終於盼到跟他再度交手這一天!”

    十年前,他與吳若甫兩人俱是後唐末帝李從珂帳下的禁衛軍“十將”,而韓友定,則是反賊趙延壽麾下的“都頭”,雙方曾經在洛陽城外惡戰數日,戰袍都被敵人和自家袍澤的血染成了赤紅。如今“故人”再度相遇,韓友定已經是統領一廂兵馬的總管,而他和吳若甫,卻一個依舊徘徊於騎將的位置,另外一個則乾脆成了占山為王的強盜頭。(注1)

    正所謂,仇人見面,分為眼紅。當年若不是趙延壽給契丹人帶路,聯合石敬瑭毀滅了後唐,吳若甫也不至於放著前程遠大的禁衛軍的軍官不當,去做什麼瓦崗寨主。而韓樸本人,如果當初不是曾經於“唐軍”中效過力,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投降了劉知遠,也不至於這麼多年來始終得不到重用,好不容易撈了個都指揮使的差事,所帶的還是一群臨時聚攏起來的山賊草寇!

    新仇舊恨湧上雙眼,吳若甫將戰馬韁繩一抖,就準備主動請纓去策馬衝陣。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卻搶先一步打手勢制止了他,再度低聲說道:“不急,好鋼得用在刃上。騎兵都不要動,先讓陳州營的弓弩手去試試對方斤兩!”

    說罷,從親兵懷裡抓起一支棕黃色的營旗和一支畫著弓箭的三角旗,高高地舉過了頭頂,左右揮舞。

    “韓將軍有令!陳州營遣全體弓弩都出戰!”

    “韓將軍有令!陳州營遣全體弓弩都出戰!”

    ......

    二十幾名韓樸從太原帶來的親信,扯開嗓子,將主帥的將令一遍遍重複。與此同時,傳令兵策動坐騎,沿著專門留出來的通道,將令箭送往軍陣左翼的陳州營。鼓號手則舉起畫角,揮動鼓槌,將激越的催戰聲傳遍全軍。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號角聲宛若北風在怒吼,戰鼓聲宛若雷鳴。在風吼和雷鳴聲裡,大約六個都的弓弩手,手忙腳亂地從左翼移動到了自家軍陣正前方。瞄準越走越近的敵人,奮力射出羽箭和硬弩。

    “嗖嗖嗖嗖嗖嗖.....”

    “呼呼呼呼呼呼......”

    山腳下的天空頓時就是一暗。正在迅速靠近的敵軍隊伍明顯停頓了一下,然後舉起無數面蒙著牛皮的盾牌。最前方的盾牌表面,轉眼間就插滿了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盛夏時剛剛割過的麥田。緊跟著,有哀嚎聲在盾牌兩側響起,血光飛濺,十幾條生命墜落於塵埃。

    射擊的效果一般,但黑鴉軍的攻擊節奏,明顯受到了乾擾。很快,便有低沉的牛角號聲,從盾牌後響起。隨即,整個軍陣迅速變寬,變薄。更多的盾牌被舉過了頭頂,在最前方迅速組成了一堵黑色的盾牆。盾牆後,上千張角弓迅速拉圓。

    “嗖嗖嗖嗖嗖嗖.....”

    “呼呼呼呼呼呼......”

    又是一波弓箭和飛弩,從山坡飛向山腳。將漆黑色的盾牆,砸得搖搖晃晃。“轟!”“轟!”“轟!”擺在半山腰的幾具床子弩,也開始發揮餘威,將兩丈余長,碗口粗細的巨矢,射向敵軍。

    大部分巨矢都偏離了正確方向,徒勞地在敵軍頭頂掠過,帶起一陣陣驚呼。只有兩、三枚,正好砸中了盾牆,將青黑色盾牌和盾牌後面的兵卒,串在一起,繼續向後飛馳。一個,兩個,三個,直到積蓄的力道全部被肉體抵消,才轟然落地,於沿途所經之地,留下一道血淋淋的豁口。

    更多的羽箭順著豁口飛入,射倒更多的兵卒。但是,只花了兩三個呼吸,身穿黑色鎧甲的兵卒就重新聚攏起來,封堵住了自家隊伍中的破綻。沒等半山腰的床子弩再度上弦,負責陣前指揮的步將果斷下達反擊命令,“正前方八十步,預備——射!”

    “呼——!”彷彿魔鬼吐氣,一陣劇烈的風聲,掃過整個山崗。黑色的羽箭瓢潑般,從山腳潑上山梁,將正準備發起第三輪射擊的陳州營射得四分五裂。

    “啊——!”數以十計的弓弩手,倒在血泊當中,翻滾哀嚎。猩紅色的血漿透過單薄的皮甲,泉水般四下噴濺。

    周圍的袍澤們被驟然而來的打擊,嚇得手足無措,根本不知道是該先救援自傢伙伴,還是繼續向敵軍射擊。而那些滿懷著建功立業之心的大小頭目們,則臉色慘白,兩眼發直,雙腿像抽了筋般不停地顫抖.....

    “呼——!”又是一聲魔鬼的吐氣,從山腳處響起。更多的黑色羽箭飛上了半空,然後迅速撲落。將近三分之一的陳州營將士,栽倒於血泊當中。剩下的根本不用任何人提醒,慘叫一聲,撒腿就往回逃!

    “督戰隊,清理正面,嚴肅軍紀!”韓樸的臉上,絲毫不見半點沮喪。抬眼向隊伍正前方看了看,大聲喝令。

    兩百名他精挑細選出來的刀盾兵,迅速列隊向前,遇到慌不擇路的潰卒,兜頭便是一刀。

    “啊——!”“呀——!”“饒命——!”慘叫聲不絕於耳。數十名僥倖沒死在敵軍羽箭下的潰卒,轉眼就變成了督戰隊的刀下之鬼。

    到了此時,強調軍紀的喊聲,才於督戰隊身後響起。又冷又硬,不帶絲毫人類情感,“讓開正面,撤回本營。敢亂喊亂撞者,殺無赦!”

    “弟兄們,這邊來,這邊來!不要,不要殺了,不要殺了!求求你們,不要,不要殺了,不要衝擊本陣!”陳州營主將何三畏,騎馬衝到督戰隊側面,哭泣著喊叫。

    他不敢抱怨韓樸心黑,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即便是山寨,臨陣脫逃者也不會落到好下場。但這一波里,死的都是他辛苦多年才拉起來的弟兄,其中還有兩名寨主是他的八拜之交。哥幾個本以為可以一道謀取富貴,誰料轉眼間就陰陽兩隔。

    “韋城營,白鹿營、靈丘營,全體前壓,用弓箭射住陣腳!延津營,汲州營,舉盾上前護住本陣!”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對哭喊聲充耳不聞,嫻熟地舉起一面面嶄新的令旗。

    被點到名字的營頭迅速上前,或舉起半人多高的木製舉盾,遮擋從山下飛來的黑色羽箭。或者拉開角弓、竹弓,以及各色單人弩,向敵軍射出複仇之箭。

    “嗖嗖嗖嗖嗖嗖.....”

    “呼——!”

    “嗖嗖嗖嗖嗖嗖.....”

    “呼——!”

    雙方你來我往,各不相讓。頭頂的天空也變得忽明忽暗。

    斑駁的光影裡,一排接一排的嘍囉兵,像暴雨中的麥秸般倒了下去,血水迅速匯聚成小溪,順著山坡向下流淌。

    斑駁的光影裡,一簇又一簇黑衣士卒,如被狂風掃過的蘆葦般,紛紛低伏。猩紅色的霧氣繚繞而上,被山間的水汽帶著,染紅了清晨的天空。

    誰也來不及細數,這一刻雙方有多少人戰死?誰也無法預測,這種面對面的射擊,什麼時候才是盡頭。山上山下的弓箭手們都咬緊了牙關,不停地將羽箭送入半空。不停地殺死對方,或者被對方殺死!

    他們的手臂都已經開始顫抖,他們的眼睛都變得又澀又疼,但是,他們卻誰不願意放棄。他們都在賭,咬牙賭,賭對方會比自己更早一步崩潰,比自己更早一步抱頭鼠竄。

    也許只是短短半刻鐘。

    對敵我雙方來說,卻如同萬年時光般漫長。

    終於,天空中的烏雲,再也受不了地面上扶搖而起的血腥味道。猛然間,“呼啦啦”一下四散而去。萬道霞光忽然就從頭頂射了下來,灼傷了在場每個人的眼睛。

    黑色的箭雨忽然停滯,低沉的號角聲再度響起,“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黑色的隊伍緩緩向後退卻,留下數百具死不瞑目的屍體。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正對面,也有嗚咽的畫角聲相和。韋城營,白鹿營、靈丘營、延津營、汲州營,剛剛從綠林好漢變成漢軍的豪傑們,也緩緩退後,留下一片耀眼的紅。

    第一輪試探結束了。

    今天的殺戮,不過剛剛開始。

    注1:五代時,因為朝代更替過快,漢胡混雜。所以軍制也異常混亂。大抵上,節度使之下設馬軍或者步軍,馬軍和步軍之下又設左右各廂。廂之下,再設“第*軍”,或者“**軍”。軍之下,則設指揮;指揮下,設“都”,“都”下則為“夥”,或者“什”。但每個朝代,每一位節度使下,並不統一,變化劇烈。

    注2:騎將,騎兵“指揮”的主將,通常每個騎將掌控四百騎兵。每個步將,掌控五百步卒。十將,則十人長,最低級軍官。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4:46
    第一章磨劍(八)

    慈不掌兵!

    無論此刻指揮綠林豪傑的韓樸,還是指揮黑衣軍的韓友定,都沒把剛剛戰死的三兩百麾下放在心上。

    他們都是老行伍,見慣了鮮血和死亡。所以將目標定為獲取最終的勝利之後,就不再關心所付出的代價。

    況且雙方的第一波接觸,折損的也遠不是他們各自手中的精銳。在這年頭,普通人的性命並不比一頭驢子貴多少。今天死掉一批士卒,改日再去強徵一批便是。只要用鞭子抽打著磨礪上三兩個月,就又能擺上戰場。

    所以,敵我雙方在稍作調整之後,轉瞬間就開始了第二輪接觸。不再是互相稱量彼此的斤兩,而是盡力尋找對手的破綻,爭取一擊致命。

    在這方面,黑衣軍的總管韓友定,經驗遠比韓樸豐富。只是稍加琢磨,他就把進攻的重點放在了對手的左翼。那裡的幾個營頭剛剛曾經參與了對射,體力和士氣都大幅下降。更關鍵的一點是,各營頭的前身都為綠林山寨,手中的羽箭儲備不可能比得上黑衣軍。經歷了先前的消耗之後,此刻未必還能剩下多少。

    “嗚——嗚——嗚——!”伴著北國特有的牛角號韻律,一千多名黑衣將士,排成狹窄的刀鋒形陣列,斜著刺向武英軍的左翼。

    “刀鋒”的刃部稍稍下彎,每一名士兵手裡擎的都是長矛。刀鋒的背側,則清一色的黑色皮盾。每一面皮盾,都正對著韓樸的帥旗。

    “瓦崗營、大野營、曹州營、毫州營,羽箭阻截。右翼各營,向前推進三百步!”武英軍指揮使韓樸也不甘示弱,立刻做出應對之策。用靠近中軍的幾個營頭,持弓弩攻擊來襲敵軍的後背。整個隊伍的右翼,則藉助山勢壓向對手的左側陣列。

    雙方的中軍精銳,都巍然不動。宛若陰陽圖中的兩隻魚眼,隔著三百步左右的距離,遙遙相對。雙方的左翼和右翼,卻很快就突破了羽箭的阻攔,狠狠地撞在了一起。(注1)

    “轟!”陽光瞬間為之一暗,無數血肉飛向天空,無數生命墜入塵埃。

    韓友定麾下的黑衣軍,無論武器裝備,還是訓練度,都遠好於由各路綠林豪傑臨時拼湊起來的武英軍。但在人數方面,卻不及對方的一半。士氣上,也不見得比對手高昂。故而在彼此碰撞到一起的小半柱香時間內,居然只戰了個旗鼓相當。武英軍的左翼被黑衣軍前鋒壓得搖搖欲墜。黑衣軍的左翼也被武英軍派出的各綠林營頭,擠得不斷後退。

    “選鋒、摧陣二都,搶占右上方四百步那片斜坡,然後尋找機會直插而下!”韓友定對綠林豪傑們的堅韌,大感意外。果斷派出了兩個都的精銳騎兵,去搶占武英軍側後的有利地形,以圖借山勢發起衝擊。

    韓樸居高臨下,將黑衣軍的動作看了個正著,也毫不猶豫地派了一支騎兵迎了上去,在戰場的外圍,與黑衣軍的起兵展開了激烈纏鬥。

    戰馬交錯而過,數十名騎兵身體上被切開了一條巨大的口子,慘叫著墜落於地。活著的人迅速撥轉坐騎,面對面發起了第二輪對沖。鋼刀映著旭日,潑出一團團耀眼的紅光。

    比起步卒的對陣,騎兵的策馬互衝,無疑更為慘烈。只是區區兩個回合,雙方所派出的精銳就減少了三成。剩下倖存者居然依舊不肯放棄,狠狠地一夾戰馬小腹,再度相對著舉起了橫刀。

    “衝,衝上去!”將門虎子韓重贇被騎兵之間硬撼,刺激得熱血沸騰。雙腿踩在馬鞍上,舉著把寶劍奮力揮舞。

    雙方未陣亡的勇士,果然開始了第三輪對沖。彼此的動作,都不帶絲毫猶豫。百餘步的距離轉瞬即過。“嘭——!”隱隱地又是一聲巨響。紅霧翻滾,一匹匹戰馬馱著主人的屍體從血瀑中跳出來,放聲悲鳴!

    這一輪又接近於平手,但雙方在戰團附近剩下的騎兵,已經不足原來的一半兒,再也無法繼續完成彼此的任務。彷彿互相之間有了默契般,帶隊的都頭們猛地撥轉坐騎,朝著各自的中軍疾馳而去,身背後,留下敵手和自己一方枕籍的屍體。

    “平手,平手!”韓重贇愈發興奮,彷彿絲毫沒看到地面上的一具具殘缺的遺骸。“小肥,你以後跟著我,咱倆一起當騎將。策馬衝陣,醉臥沙場君莫笑......”

    最後這幾句,他是刻意對寧彥章說的。作為將門之後,子承父業,已經被他當作了人生的最高理想。而回答他的,卻是一陣低低的牙齒撞擊聲。被戰場上其他吶喊悲鳴聲所掩蓋,不仔細聽,幾乎無法察覺。

    “小肥,小肥,你怎麼了?你不會嚇傻了吧!”韓重贇大吃一驚,迅速從馬鞍上跳下,雙臂抱住已經抖得像篩糠一般的寧彥章。“你,你怎麼這般沒用?你長得這麼高,這麼壯實!你,你不會連人都沒殺過吧!你可是瓦崗寧二當家的開山大弟子!”

    “我,我,我.....”寧彥章用手中木矛死死撐住地面,才能保證自己不立刻軟倒。血,無邊無際的血,從戰鬥開始到現在,他看到的,只有無邊無際的血。無論是從黑衣軍身上流出來的,還是從武英軍身上流出來的,都是濃郁的紅色。濃得令他無法睜開眼睛視物,也聽不清楚身邊的聲音,甚至幾乎無法正常呼吸。

    他知道自己這樣子肯定會給瓦崗寨丟人。但是,他卻無法擺脫周圍那團濃郁的紅,無法讓自己直起腰來,坦然地直面血光和死亡。

    韓重贇猜得其實沒有錯,他的確沒殺過人,甚至連隻雞都沒殺過。無論醒來之前的殘缺記憶裡,還是醒來之後的記憶裡,他都被周圍的人保護得很好。一手玩斧子的絕活是六當家余思文所傳授,練習時的靶子是山中最常見的爛木頭樁子。而平生第一次見到的血跡,則是自己的腦袋上流出來的,而不是出自別人的身體。

    “來人啊,來人啊,小肥,小肥被血光給衝落魂兒了!”無論如何都不能阻止懷中的同伴繼續打哆嗦,韓重贇扯開嗓子,大聲求救。

    落魂症,是他從父輩嘴裡聽說的一種疲懶毛病。一般只會發生在那些天生魂魄不全,或者膽小如鼠的廢物身上。只要被戰場上的死人的血氣和魂魄衝撞,這類廢物就會失去行動能力和語言能力,甚至還有可能活活給嚇成瘋子,這輩子都無法再恢復正常。

    但是,此時此刻,周圍卻沒幾個人把注意力放在他們兩個半大小子身上,也沒有醫術高明的郎中跑過來幫忙。結果韓重贇接連喊了好半天,都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只好提起膝蓋頂住寧彥章的腰,並且騰出左手來努力將好朋友的頭搬向戰場最激烈處。“別怕,睜開眼睛,你睜開了眼睛看仔細。惡鬼也怕惡人,況且你肯定還是童子身,體內真陽未失,百鬼難侵!”

    “睜開眼睛,看,你倒是努力給我看啊。要么變成傻子,要么自己過了這一關。別指望別人,神仙也幫不了你!”一邊喊,他一邊用目光尋找瓦崗寨的幾個當家,希望能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以便向小肥對症下藥。

    大當家吳若甫的身影,出現在軍陣正前方。騎著一匹鐵驊騮,手中長矛上下翻飛,挑落一名名對沖過來黑衣起兵。

    三當家許遠舉正指揮著百餘名瓦崗軍步卒,與不知道什麼時候壓上前的黑衣軍硬撼。半邊身體都已經被人血給染紅,也不知道那些血漿來自敵人,還是他自己。

    其他幾個他認識的瓦崗寨當家人,也帶著各自的嫡系嘍囉,與黑衣軍絞殺在了一處。就在他剛才忙著“救治”好朋友小肥這短短的幾個呼吸時間,武英軍的左翼,居然徹底崩潰!以至於他的父親韓樸,不得不一次次從中軍抽調力量,才能勉強穩住陣腳。而更遠的地方,武英軍的右翼與黑衣軍的左翼卻陷入了死斗狀態,短時間內,根本無法抽身回來救援。

    “小肥,小肥,你睜開眼睛,睜開眼睛!”韓重贇急得滿頭大汗,扶著寧彥章的左手用力搖晃,“你再不醒過來,就徹底變成傻子了!他們都自顧不暇,誰也不會過來救你!”

    “我,我不是傻子!”心臟處彷彿被狠狠地紮了一錐子般,寧彥章疼得打了個哆嗦,扯開嗓子大喊。

    在有了寧彥章這個名字之前,山寨中很多人都把他當傻子。但他自己堅信自己不是。自己只是丟失了過去的記憶。而寧二叔說過,自己想不起自己是誰來不要緊。

    “你想不起自己是誰不要緊,原來姓什麼,爹娘是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別忘了要努力活得好,努力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

    猛然間,寧采臣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視覺、聽覺、嗅覺以及對身體的控制權,瞬間同時返回。他按照韓重贇的要求,努力睜開雙眼,直面血肉橫飛的戰場。

    他看到瓦崗寨大當家吳若甫,策馬衝進了一群黑衣騎兵中間。手中長矛左刺右挑,當者無比披靡。十幾名瓦崗精銳,緊緊護住大大當家的後背,奮力替他抵抗來此身後的偷襲。

    下一個瞬間,吳若甫繼續策馬猛衝,黑衣人如烏鴉般層層疊疊圍上來,包裹住他們,將他們的身影徹底淹沒。

    再下一個瞬間,吳若甫自己衝出重圍,人和馬都被血染得通紅。身後的弟兄,卻一個不剩。他撥馬,提槍,掉頭再度衝入黑衣人隊伍,然後再度消失不見。

    另外一隊騎兵精銳,趕過去與他匯合。然後與迎面頂上來的黑衣騎兵碰撞,要么落馬而死,要么將對手刺落馬下,沒有第三種結果。

    很快,三當家許遠舉的身影也出現在他的視野裡,周圍幾乎全是黑衣人,很少是瓦崗寨自己的弟兄。然而三當家卻毫無畏懼,雙手舞動鐵脊蛇矛,向四周發起一次次進攻。

    四當家的身影,就在距離三當家不遠處。脊背上插著幾根黑色的,長長的羽箭,步履蹣跚,死戰不退。六當家和七當家不知所踪,無數他曾經熟悉的山寨頭目就在他眼前被黑衣人殺死。他都看見了,看得清清楚楚,看得一個不落。

    有股凜然寒氣,從腳底直衝腦門。他不能站在這裡看,他必須衝上去,跟他們同生共死!他的性命是他們所救,他與他們一道做了好幾個月的山賊,吃喝拉撒全在一起。他甚至沒幹任何事情也拿到了一份出售契丹人頭所得的分紅。他們戰死時,他不能冷眼旁觀。

    “弟兄們——!”高高地舉起長矛,寧彥章學著想像中的英雄模樣,大聲高呼,“跟我來!”

    “來個屁!”忽然間,有一隻染血的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把他的激情全部打落於地。五當家李鐵拐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他的身側。披頭散發,氣急敗壞,“跟著我,去救大當家。別人都在拼命,你小子有什麼資格偷懶?!”

    說罷,也不理睬周圍其他人的態度。扯起寧彥章,藉著山勢,迅速沖向戰場中央。

    “我阿爺先先前說過......”韓重贇焦急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卻很快就被周圍的喊殺聲所吞沒。

    李鐵拐死死拉著寧彥章的手腕,跌跌撞撞。凡是試圖靠近他們倆的人,無論來自何方,都被他用拐杖趕蒼蠅般拍飛。

    衝過一堆屍骸,又閃過一個戰團,猛然間,他迅速停下了腳步。彎腰從地上撿起一件染滿鮮血的戰旗,用力披在了小肥身上,遮住閃亮的明光鎧,“逃,能逃多遠逃多遠!別管我們,也別再相信任何人!快,逃啊!你個傻子,聽見沒有,逃!”

    注1:標準太極圖為陳摶所創。但太極圖之前,已經有了陰陽圖,自然圖,雙龍圖等類似圖案,廣為流傳。包括古代羅馬,也有藍黃兩色“雙魚”圖案,作為某軍團的戰旗。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123210

LV:9 元老

追蹤
  • 291

    主題

  • 279508

    回文

  • 36

    粉絲

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