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109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21
    第五章迷離(六)

    怪不得這場大火來得如此突然,既給眾人創造了逃脫機會,又沒傷到楊重貴和郭允明所兩個人統領的“漢軍”騎兵分毫!因為放火者就出自劉知遠帳下,對楊、郭兩人的行軍路線了熟於心。

    怪不得楊重貴只是裝模做樣追了一下,就果斷放棄了糾纏!原來他也早就看出來放火者跟他是同僚,所有作為不過是為了貓捉老鼠!既然老鼠最終還是跑不出劉知遠的手心,他楊重貴就沒有必要跟自家同僚較真兒。

    怪不得躲在暗處的下毒者對河東地區的一草一木都無比熟悉,他日日在這裡摸爬滾打,對自己的勢力範圍中的一切,當然早就瞭如指掌。

    怪不得.......

    整日里,包圍著大伙的那個巨大謎團,在一瞬間全部解開。然而謎團消失後所暴露出來的真相,卻又是那樣的冰冷。

    從一開始,大夥就沒能逃離別人的掌控,包括擺脫追兵,都是別人故意放的水。

    劉知遠麾下的某個大人物,與楊重貴兩個人相互配合著,演了一場戲個給大夥看,具體原因和目的卻無從得知。

    所有一切都在劉鷂子的掌控之下,到目前為止,唯一出現的疏漏,就在那個大人物身上。他跟小肥,或者說跟大晉朝皇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在執行的過程中,對劉知遠的意圖進行悄悄的調整,準備將獵物全部置於死地,然後帶著一個被“誤殺”的二皇子去向劉知遠交差。

    “今夜我們繼續摸黑趕路,分成兩波走。”趕在大夥全身上下的血脈都被山風凍結之前,七當家李晚亭咬著牙做出了決定。“追兵只帶著一頭金雕,並且在夜裡根本用不上。咱們分成兩波,向西南和東南兩個方向逃。一則,明天早晨天亮之後,可以讓金雕不知道該去追哪個;二來,最後好歹也會有一撥人能能逃出去,將劉知遠的陰險歹毒告知天下英雄!”

    “我跟著大寨主!”

    “我抬著六當家!”

    話音落下,眾豪傑立刻自動分成了兩波。沒有任何人站出來多說半句廢話。

    如果今天的逃亡,的確是一場早就設計好的貓捉老鼠遊戲,那大夥分頭走,就肯定比繼續聚集在一起,活命的希望更大。而兩波人中,只要最後有一波脫險,就有給另外一波報仇的可能。

    退一萬步講,即便無法報仇,活下來的人也能拆穿劉知遠的虛偽面孔,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其實就是當年的曹操,跟董卓、李槯之流沒任何區別。

    “大夥都小心些,真的逃不掉,不妨就去投奔呼延琮!”對於七當家李晚亭的安排,小肥也沒有做任何質疑。只是抬頭看了看頭頂上的天空,小聲補充,“他雖然曾經想要我的命,卻不失一個磊落漢子,也跟大夥無冤無仇。另外.....”

    笑了笑,他故作輕鬆地聳肩,“那廝身邊好像還有個軍師,應該來自別的節度使手下。好不容易才抓到一個劉知遠的痛腳,他一定會竭盡全力保全大夥。”

    “二皇子!” “大當家!”“小肥......”眾人立刻紅了眼睛,低聲呼喚。誰心裡都明白,今晚一別,可能就是永訣。少年人沒阻攔大夥跟他分頭走,實際上等同於把活路留給了大夥。

    “別廢話了!今晚月色不錯,趕緊抬著六叔走吧!”小肥衝著大夥笑了笑,將目光再度轉向周圍的群山,盡量不讓大夥看見自己眼睛裡的淚水。

    如水月光下,群山的輪廓宛若一顆顆尖利的牙齒。尚未化開的積雪,環繞在山峰最頂端,隱隱倒映出一團團蒼白色的光芒。

    '既然命中註定要成為魔鬼牙齒上的一團血肉,又何必拉上更多無辜的人,況且這些日子來,已經有那麼多善良的人因我而死!'在扭過頭的一瞬間,少年人的心裡,居然湧起了幾分寧靜。

    死過一次的人會更加珍惜生命。

    自己的命是命,別人的也是。

    將所有哽咽與嘆息聲丟在身後,他邁動雙腿,開始朝西南方向大步前行。人走路的速度,注定比不過金雕用翅膀飛。但自己能走得更遠些,六當家他們逃命的機會就大。

    身後跟上來的李晚亭、小蘇、邵勇等人,大抵也懷著跟少年人一樣的想法。個個都緊閉著嘴巴,不說一個字,只是讓自己盡量走得更快。

    他們走過茂盛的松樹林,爬下一個長滿野杏樹的山坡,然後又把更高的一座山丘的踩在了腳底。隨即,又在月光和星光的照耀下,朝著視野中最高處努力攀登。

    呼嘯的山風裹著刺骨的幽寒,吹得每個人臉色蒼白,頭盔的邊緣結滿了青霜。然而,他們每個人心裡都好像藏著一團火焰,照亮周圍那些吞噬生命的懸崖峭壁,照亮樹林裡的經年黑暗,將整個冰冷無情的世界也照得一片通明。

    有些地方根本不存在道路,但人的腳卻總能踩過去,將身體送上更高位置。有些地方則兩側全都是斷崖,深不見底。他們不得不彼此牽著手,一寸寸從唯一的通道上往前挪動。有些地方,會忽然變得平坦無比,四周流水淙淙,頭頂星大如斗,早開的杏花,在星光下繽紛如雪,令人感覺彷彿已經走進了傳說中仙境。然而下一個瞬間,連綿不絕地狼嚎聲就逼迫著大夥繼續邁動雙腿。

    仙境是“有主兒”的,儘管這個“主兒”並非人類。

    一整夜他們只停下來休息了兩次,第二天早晨天亮的時候,每個人都筋疲力盡。太陽就在隔壁那座山的頂上升了起來,將積攢了一整夜的寒氣瞬間驅散。鷹啼聲也緊跟著響起,如刀子般刺破每個人的耳朵。

    “咱們迷路了!”小蘇反應最快,踉蹌著向前爬了幾步,俯身朝距離自己最近的岩石下張望。

    金雕是從大夥腳下飛起來的,翅膀被晨風拂動,每一根羽毛都泛著溫暖的陽光。鷹奴們昨晚休息的帳篷,距離大夥也沒多遠,如果忽略高度差別的話,也許還不足三里!

    而這三里路,卻他們一整個晚上所走出的距離。

    他們一整個晚上,都在繞著別人的帳篷兜圈子,爬過了一座座高高矮矮的山丘,最終結果,只是把自己累得再也沒有力氣逃命。而對方,此刻卻精神飽滿,只需要按照金雕的指引,撿最近的路程爬上山頂,就能將他們全部生擒活捉。

    “我去把拿扁毛畜生引開!”扭頭衝著大夥喊了一嗓子,小蘇就斷然做出了決定。如果必須有人要捨棄性命,他情願做第一個。不衝別的,就衝二皇子殿下曾經跟自己喝過一個皮囊裡的水。

    然而,只跑出了兩步,他就覺得自己的後心處猛然一痛。身體內最後的力氣瞬間也全部溜走。扭過頭,他看見七當家李晚亭那陰森的雙眼,就像一頭老狼,在盯著自己嘴邊的獵物。

    “你,你,你......”小蘇愣愣地看著七當家,緩緩栽倒,到死,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實。

    這一切發生得過於突然,讓其他人根本無法做出正常反應。直到七當家李晚亭將血淋淋的橫刀從小蘇後心處拔出來,眼睛看著大夥,用猩紅色的舌頭舔起了嘴唇,才有三名瓦崗豪傑驚叫著將手探向各自的腰間,準備抽刀自保。

    雪亮的刀光,就在他們的耳畔閃過。小頭目邵勇像毒蛇一樣悄無聲息地吐出“芯子”,將距離自己最近的同伴刺倒。隨即,他與李晚亭兩個一前一後,開始夾擊剩餘兩名瓦崗豪傑。三招兩式,就徹底結束了戰鬥。

    二人身上,都灑滿了同伴的血。舉著刀逼向目瞪口呆的小肥,將後者緩緩逼向了身邊的斷崖。

    “為什麼?為什麼,七叔,你到底為了什麼?為什麼?你告訴我到底為了什麼?”小肥手裡,只有兩塊剛剛撿起來的石頭。瞪大了眼睛,他一眨不眨地看著李晚亭,不斷地追問。

    他不必理睬邵勇,很顯然,此人是七當家李晚亭的跟班兒。

    他需要的答案也在李晚亭那裡,跟姓邵的沒半點兒關係。

    “對不起,殿下。要怪,你只能怪自己命不好!”被少年人的無辜眼神看得心裡一陣陣發虛,李晚亭咬咬牙,低聲回應。“如果你半路上被人劫走,無論是誰,今天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這是一句實話,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必要再撒謊。

    小肥可以落在任何人手裡,就是不能落在劉知遠手裡,除非,除非他變成一具屍體。

    “你明知道我不是什麼殿下!”小肥被說得滿臉愕然,在他僅有的記憶裡,七當家李晚亭是個難得的忠厚長者。作戰勇敢,待人坦誠,對他也始終關愛有加。他早已將此人當作了自己的長輩,卻沒想到,這個長輩在很早以前,就偷偷地用刀子頂住了他的後心窩。“我是你們從死人堆裡撿回來的,你應該非常清楚。而六叔他,他一直拿你當生死兄弟......”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22
    第五章迷離(七)

    “毒蘑菇不是我丟下的!”一提到六當家餘斯文,李晚亭心中就湧起深深的內疚。跟此人搭檔了多年,即便對方是他養的一隻小狗兒,彼此之間也不可能沒有絲毫感情。更何況,六當家餘斯文還在無數場戰鬥中,一次次護住了他的脊背?“下毒的肯定在追兵裡邊,不是我。我原本打算帶著你逃出河東。但是他們追得太緊了,我不得不採用第二套方略!”

    “第二套方略,就是讓我死掉,然後把弒君的罪名,按在劉知遠頭上!”小肥一瞬間,恍然大悟。手中石塊舉起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反正只要我死了,你就可以回去交差了。身份真假並不重要!”

    自己根本不是二皇子,這點,自己已經解釋過無數次,也沒有人比瓦崗眾豪傑更清楚。而七當家李晚亭,卻依舊想要自己的命。只為了能夠向漢王劉知遠栽贓,只為能向他的主人搖幾下尾巴!這些所謂的英雄豪傑,怎麼一個賽過一個卑鄙無恥?

    “你就是真的,別再說瞎話了,二皇子殿下。事到如今,你還想能騙得了誰?”李晚亭被戳破了心事,難得地臉色發紅。不敢與小肥的目光相對,他像受了傷的野狗一樣,嘴裡發出低低的咆哮。“早在剛剛把你救回來時,我已經就開始懷疑了。大當家更是,第一眼就看出你出身不凡。否則,我們一群山大王,跟你一介凡夫俗子發哪門子善心?!”

    “我還以為你跟吳大當家不是一路人!”渾身上下最後的力氣也別抽走,小肥身體一軟,高舉著的石塊緩緩放下。“我還以為你是個英雄,像傳說中的秦瓊、程咬金他們一樣,是個真正的英雄。你們根本不配叫瓦崗寨,一點兒都不配!”

    “老子是永興軍的大將,要不是身負使命,誰稀罕做個山賊!”李晚亭被說得氣急敗壞,舉著刀向前迫近兩步,聲嘶力竭地咆哮,“別想再拖延時間,落到劉知遠手裡,你肯定生不如死。趕緊現在在就自己從懸崖上跳下去,一了百了!快跳,好歹能落個全屍。別逼老子用刀子砍你......!”

    “那就一起死!”小肥要的就是這個機會,手中兩塊石頭,同時砸向李晚亭的面門。後者猝不及防,趕緊用橫刀格擋,“當!”“當!”兩聲,石頭落地,橫刀也被咂崩了刃,徹底變成了一把鋸子。

    “一起死!要死一起四!”小肥像瘋了一般,瞪著通紅眼睛,雙手去攬李晚亭的腰。小蘇死了,其他幾個他連名字都沒記住的豪傑也都死在了此人手裡。自己如果不拉著此人一起下地獄,怎麼對得起那些先走一步的弟兄?

    “愣著幹什麼,還不上前幫忙!”李晚亭被逼得手忙腳亂,一邊快步後退,免得被小肥抱住自己,同歸於盡,一邊大聲向小頭目邵勇吩咐。

    “去死!”小頭目邵勇微微一愣,大喊著橫刀撲了過來。雪亮的刀光在半空中畫出一道弧線,只奔少年人脖頸。

    “噹啷——!”忽然又是一聲脆響,第三塊石頭從半空飛來。將邵勇手中橫刀直接砸成兩段。有個漆黑色的身影凌空撲下,飛起一腳,將此人踹下了斷崖。

    “啊——!”小嘍囉邵勇慘叫著下墜,不知所踪。黑色的身影穩穩落地,看著滿臉難以置信的李晚亭,撇嘴冷笑:“看什麼看,又不是沒見過?某家本以後自己已經夠不要臉了,今天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你,你.....”李晚亭指著從天而降的黑衣人,快步後退,“呼延琮,你不是輸給楊重貴了麼。你怎麼還有臉追過來?”

    “我輸給了楊重貴,不是輸給了你!”呼延琮緩緩向前逼近了一步,惡狠狠地回應。“至於你,現在就逃。如果某家收拾完了這臭不要臉的,你已經逃得沒影了,某家絕不繼續追趕。如果你自己累趴下跑不動了,被某家追上。那就別怪某家沒給你機會!”

    後半句話,明顯是對小肥說的。令少年人頓時感覺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好像是在夢中。然而很快,李晚亭嘴裡發出的咒罵聲,就提醒了他。讓他知道,自己的確行走在現實世界裡,如果不抓住機會,就只有死路一條。

    不再管李晚亭的死活,他果斷地轉身,以最快的速度向山坡的另外一側逃去。躲開劉知遠的人,躲開來歷不明的七當家李晚亭,躲開此刻救了他的命,又隨時準備殺掉他的呼延琮,沿著懸崖和斷壁的邊緣,奪路狂奔。

    他們都想讓他死。他們都在欺騙他,謀害他。自打他從昏迷中醒來,整個世界就一片漆黑。除了偶爾幾點火星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光明。而如今,最後這幾點火星,有可能也都是鬼火。

    大當家是個見利忘義的小人,七當家是個陰險狡猾的魔鬼,看似飄然除塵的楊重貴,是個只知道討好上司的屠夫,至於韓重贇和寧婉淑,小肥現在不敢去想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善意裡,究竟還有幾分屬於真實?

    數不清的怪石亂樹,從他身邊一閃而過。一道又一道懸崖斷壁,衝著他張開血淋淋的大口。他邁動雙腿,在死亡的邊緣快速奔跑。周圍一片黑暗,但眼睛卻始終未曾放棄光明。

    忽然間,有座黑色的鐵塔,擋在了他面前。

    路斷了,呼延琮殺掉了李晚亭,追上來攔住了他。

    “小子,你的命真的很差!”略帶著一點愧意,此人高高地舉起了搶來的橫刀,“認命吧!來世切莫再生於帝王家!”

    “休想!”猛地一閉眼,小肥迎著刀刃向對方撲了過去。

    沒人能讓他引頸就戮,哪怕是武藝高了他十倍的呼延琮也不能。幾個月的山寨生活還教會了他最後一件本事,拼命。即便拼了命也贏不過,至少,他也能濺對方一身血。

    然而,呼延琮的橫刀,卻沒有劈在他的身上。因為就在他已經徹底絕望的那一瞬間,有三支雕翎羽箭,忽然從側面朝此人射了過去。“黑大個,你答應過楊大哥的。你到底要不要臉?!”

    含憤而喊出的斥罵,當然不會太動聽。然而這一刻,小肥卻如聞天籟。

    踉蹌著停住腳步,睜開眼睛。他看到這輩子最美麗的一道風景。

    有個身穿淡青色衣衫的女子,拉滿了一張空蕩蕩的角弓,對著呼延琮。

    修身細腰,長發和衣袂在山風中飄舞,眉目如畫。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22
    第五章迷離(八)

    她長得併不高,並且身材有點偏瘦。臉上稚氣未脫,胳膊和大腿此刻都因為用力過度而輕輕的顫抖。

    她身上的衣服質料很好,卻因為趕路匆忙,邊緣處被樹枝刮破了很多地方,一條一條的隨風擺動。

    她左腳上的麝皮靴子頂端,也被岩石磨出了一個窟窿。隱隱已經能看見足衣上的血痕。

    然而此時此刻,在呼延琮眼裡,對面的青衫少女形象卻一點兒也不狼狽。相反,少女因為憤怒而漲紅的面孔和秋水般明澈的眼神,竟然令他感覺有些自慚形穢。

    本能地向後退開半步,北太行綠林總瓢把子呼延琮揮舞著橫刀虛劈:“不關你的事,我只答應楊重貴不再從漢軍手中搶人,卻沒說這輩子都不再打他的主意!小娘皮,識相地就趕緊閃開,否則老子連你一起收拾!”

    “你卑鄙無恥!”青衫少女被氣得兩眼噴煙冒火,左手本能地鬆開了弓弦。“嗡!”裂帛般的聲音,瞬間隨著山風傳出老遠。

    然而呼延琮卻連躲都懶得躲,只是撇著著搖頭,“無箭也能殺人,你以為你是神仙呢?還是以為某家,某家是,是那個什麼什麼之鳥?麻溜回家去吧,趁著老子不改變主意,趕緊走人。餵,那姓石的,你難道就會躲在女人身後頭麼?”

    “我不姓石!”小肥原本也沒指望,青衫少女能憑著一把射沒了箭的角弓,就把呼延琮驚走。搖了搖頭,緩緩走上前。無視呼延琮手中正在滴著的橫刀,先沖著少女長揖及地:“在下寧彥章,多謝姐姐援手之恩!倘若今天大難不死,他日必有所報。”

    說罷,彎腰撿起兩塊石頭,將身體迅速轉向呼延琮,“來吧,有本事衝著我來,別牽扯無辜!”

    “你打不過他!”少女先是被小肥的文縐縐的行為弄得目瞪口呆,隨即回過神來,一個箭步跨上前,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他的半邊身體,“趕緊走,我拖住他!快走——!”

    “不關你的事!”小肥即便再惜命,也沒臉讓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替自己去死。迅速向側面跨出數步步,躲開少女的庇護範圍。同時衝著敵人大聲喊道:“姓呼延的,你還愣著幹什麼?放馬過來,咱倆一決生死!”

    說罷,也不管呼延琮如何回應。順著山坡側面,撒腿就跑。

    他是存了心要把呼延琮引開,以便陌生的少女能平安脫身。誰料想,一番好心卻沒得到任何好報。

    “怎麼不關我的事情?”青衫少女如影隨形追上前,再度擋於他跟追殺者二人之間。背靠著他,揮著空蕩蕩的角弓衝朝呼延琮亂抽,“不關我的事情,我為何要冒著被漢王責罰的風險救你?不關我的事,我又何必追了你一天一夜?石延寶,你到底是真傻了,還是故意裝傻!難道你到現在還沒想起來我是誰?”

    “你.......?”感覺到後背處傳來的微微戰栗,小肥的內心深處,忽然像接連被捅了上百刀一樣疼。

    這個青衫少女是為了石延寶來的,為了救石延寶,她不惜以身犯險。但自己何德何能,接受她救助?自己何德何能,死到臨頭還要拖累於她?

    “我不是石延寶,姑娘你肯定認錯人了!”轉過身,一邊將石塊砸向呼延琮,避免他趁機衝上來傷害青衫少女。少年人一邊大聲糾正,“你們都認錯人了,我姓寧,叫寧彥章。我是瓦崗二當家寧采臣的兒子。你趕緊走,別為了一個陌生人把自己的命搭上? ”

    “你不是石延寶,為何你認得和尚打傘?”少女眼睛裡,忽然間掉出了成串的淚水。淅淅瀝瀝,滑過玉石般瑩潤的面孔,“你不是石延寶,你怎麼會用火炙法替韓重贇療傷?你不是石延寶,你又怎麼懂得用鹽石水替那個強盜頭子清洗腸胃排毒?你不是石延寶,為何你始終不敢抬起頭看我的眼睛,不敢拿自己的正臉對著我?”

    “我......?”對方所問的前幾個問題,正是他自己連日來百思不解的,他當然無法給出答案。而後面的問題,卻是他自己也沒留意到的,彷彿出自潛意識裡的本能。

    那股來自心底的刺痛,瞬間變得無比強烈。千刀萬剮般,折磨著他的心臟。令他的臉色瞬間變得雪白,空空的兩手像被山風吹僵了一般高舉著,無法落下,亦無法合攏。

    “餵,你們倆有完沒完啊。真當我是石頭呢?”呼延琮的聲音忽然從耳畔傳來,帶著明顯的憤怒。“小娘皮,趕緊滾蛋!老子剛才看在楊重貴的面子上,已經接連讓了你十幾招了。你要是再不識好歹,老子就真不客氣了。”

    青衫少女的注意力迅速被他給吸引,眼睛裡的悲傷瞬間全都變成了鄙夷,“誰稀罕你讓了?你這齣爾反爾的蟊賊,說話不算的賤骨頭!還綠林好漢呢,我呸!賊就是賊,活該世世代代都下十八層地獄!!”

    呼延琮的祖父,父親都是山大王,到他這輩已經算傳承了三代。然而,他自己內心深處,卻從沒覺得做山大王是什麼榮耀的事情。相反,每當想起自家兒子早晚有一天也要子承父業,他就感覺猶如掉進在爛泥坑里,從頭到腳全是污穢之物,連張口呼吸都無比地艱難。

    所以此刻猛然被青衫少女詛咒“世世代代都下十八層地獄”,他感覺簡直比挨了十幾個大耳光還要難堪。原本黑紅色的臉孔迅速變得青紫,兩隻牛鈴鐺般的大眼睛裡,也冒出了咄咄凶光,“沒人要小娘皮!他不想認你,跟某家何干?居然敢辱及老子的先人。老子今天不把你按在地上,先姦後殺,殺了再姦,老子就不姓呼延!”

    說著話,把橫刀一擺,就準備上前行凶。還沒等橫刀與角弓發生接觸,忽然間,身背後傳來了一聲低低的道唱,“無上太乙度厄天尊!呼延寨主,光天化日之下,你居然心裡生出如此歹毒的念頭,你就不怕蒼天有耳麼?”

    “找死!”呼延琮猛地擰身,原本劈向青衫少女的刀光在半空中迅速拐了個彎,閃電般劈向了聲音來源。

    今天的事情實在不順,好不容易能殺了二皇子,向鳳翔侯家交差了,半路上忽然殺出來一個不講道理的少女。看在她跟楊重貴身後那個紅衣女子長得依稀有幾分相似的份上,自己對她一讓再讓,她卻惡言惡語詛咒呼延家的祖宗八代。自己受氣不過,說了一句狠話,本以為除了即將死掉了二皇子石延寶之外,不會有第三個人聽見。卻萬萬沒想到,不知什麼時候,自己身後又冒出了鬼魂一般的老道士來!

    然而無論老道士是真鬼也好,假鬼也罷,既然他把呼延大爺的丟人行為給看在了眼裡,呼延大爺就只好送他跟二皇子一起上路。想到殺掉老道士,就能避免落下一個欺負女人的惡名。呼延琮將橫刀揮得更急,半空中劈出寒光數道,道道不離先前喊話者的身體。

    “無上太乙度厄天尊!”喊話者是個乾瘦的道士,穿著一身淡灰色的長袍,兩隻長袖如同一雙徜徉於花叢的蝴蝶般,伴著刀光上下舞動。一邊跟呼延琮交手,他還能一邊分出神來跟青衫少女抱怨,“你這不孝的徒兒!連招呼都不打,就一個人四下亂跑。好歹為師來得及時,否則,真的被這黑碳頭污了名節,你豈不只能跟著他上山,去做個壓寨夫人?”

    雖然是在教訓徒弟,呼延琮青紫色的臉上,卻被羞得差一點兒要滲出血滴來。“你個賊老道,休要血口噴人。老子,老子先前只是說兩句氣話,老子乃北太行二十七寨總瓢把子,才不會幹此等傷天害理的事情!”

    “多少寨?”老道忽然語風一轉,瞪圓眼睛追問。

    呼延琮被問得眼神一亂,本能地大聲回應,“二,二十七。不,前幾天折了兩個寨主,合併之後,只剩二十六,不對不對不對,是二十五,啊——!”

    只聽“噹啷!”一聲脆響。他手中的橫刀居然被老道士用袖子給卷飛了出去,落在石頭上,火星四濺。

    “無上太乙度厄天尊!”如一頭展開雙翅的仙鶴般,老道的身體飄然後退。站在距離呼延琮半丈遠的一塊山岩頂端,背負著雙手勸告,“呼延寨主,暗室虧心,神目如電竊竊私語,天聞若雷。你良心未泯,何不早日自脫污濁?莫非真的要世世代代,永遠為賊麼?”

    “你個老不死,今日老子不跟你一般見識。咱們高山流水,後會有期!”呼延琮羞得以手掩面,根本沒心思再做糾纏,掉頭便逃。身體三縱兩縱就從山坡上跑了下去,轉眼在亂石怪樹後失去了踪影。

    “師父,抓住他。抓住他交給我阿爺砍了腦袋示眾!”青衫少女仍然覺得不解氣,跳上前,抓住老道士的衣袖,不停地搖晃。

    “嘶——!嘶——!你輕一點兒!”先前還滿臉仙氣的老道士,頓時皺起了眉頭,呲牙咧嘴,“你個不孝順的東西,師父都多大年紀了,怎麼可能追得上他?況且人老不逞筋骨只能,今天若不是他多少還要點兒臉皮,咱們師徒全得躺在這兒!”

    說著話,迅速從青衫少女手中掙脫出袍袖。對著陽光輕輕一舉,只見兩條寬大的博袖上,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窟窿。一雙乾瘦的小臂上也佈滿了無數條細細的刀痕,血珠一粒接一粒正往外冒。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24
    第六章君王(一)

    太原,城北,漢王府。

    燭火幢幢,河東節度使劉知遠踞坐在一把鋪著黃色綢緞的寬大的胡床上,目光銳利得如同即將撲食的蒼鷹。

    楊重貴站在他面前不遠處,依舊是銀盔銀甲。神色多少有些疲憊,匯報時的聲音和語調,卻依舊從容不迫。

    整個事情經過從他嘴裡說出來都很簡單,沒有任何添油加醋。他從武英軍長史郭允明手裡接到了二皇子,用比武的方式逼退了呼延琮。然後一路平安走過了汾州,在距離太原城不到百里的地方,功虧一簣。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汾河邊上兒,從你手裡搶走了二皇子?”劉知遠非常有耐心地,聽完了他的匯報。臉上依舊帶著笑,聲音裡卻不包含任何感情。彷彿得到的答案稍有不如意,便要凌空撲下,啄破回應者的眼珠。

    “末將無能,請漢王責罰!”楊重貴的臉上,卻沒有顯現出絲毫畏懼。相反,他的嘴角微微上翹,雙眉下彎,兩眼當中露出一絲明顯的笑意。而同時捧在雙手上的,卻是一支雕翎羽箭,四棱型箭鋒邊緣處,跳動著一團幽蘭色的光芒。

    “這是什麼?”劉知遠的怒氣撞在了一團棉花上,軟軟的彈回。眉頭微微一跳,沉聲問道。

    “偷襲者留下的羽箭,主公一看便知!”楊重貴上前兩步,將箭矢雙手遞給劉知遠。

    “你是說,當時有人拿這樣的箭射你?”劉知遠的眉頭又跳了一下,伸手抓起箭矢,目光如閃電般從頭到尾一掃而過。

    箭長二尺九寸,箭頭為鐵製四棱錐,末端有個隆起的鐵鼓。椴木剝成的箭桿插在鐵鼓內,嚴絲合縫。箭桿表面,塗抹著均勻的黑漆,又亮又滑。箭桿的尾端,則是兩根整齊的白鵝翅羽,長短、模樣都毫釐不差,顏色光潔如雪。

    這樣的羽箭,破甲能力強,空中飛行穩定,並且能最大程度上保證射擊的準確度,可謂軍中一等一的利器。只要是個精通射藝的將領,得到之後肯定都會愛不釋手。

    然而,這樣的羽箭,造價也絕對會超過尋常軍中所用之物數十倍,乃至上百倍。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甭說尋常山賊草寇捨不得使用,就連劉知遠自己,如果拿著此箭去射人,事先也會估量估量對方的身價,到底有沒有手中的羽箭值錢!

    如此想來,再結合偷襲者出現的位置,答案就呼之欲出了!怪不得楊重貴先前一點兒都不害怕,明顯是在自己這個漢王帳下,有某個老人嫉妒外來的楊重貴又立新功,故意在給年青人使絆子。

    而既然二皇子沒離開河東,楊重貴這個機靈鬼,也不願意讓麾下的弟兄做無謂的犧牲。反正自己這個漢王還不至於老糊塗,已經拿到瞭如此重要的證據,卻依舊要怪罪他沿途護衛不力。

    想到這兒,劉知遠的目光終於有了幾分溫度,笑了笑,柔聲詢問:“究竟是誰家,才有這麼大的手筆?你可曾猜到一二?”

    “末將愚鈍!”楊重貴笑了笑,揣著明白裝糊塗。“此人雖然放了一把大火,卻手下留情,沒有傷到末將麾下的任何弟兄。所以末將以為,他只是想考校一下晚輩的本事而已,未必心存惡意!”

    他乃是麟州節度使之長子,憑著顯赫的家世和一身過人的本領,即便不立任何功勞,將來在新的朝廷中也不會失了一席之地。更何況在他和妻子折賽花兩個的眼裡,某些功勞立下了未必比沒立下好!

    “你這小子!年紀輕輕,就如此老成。將來若是老了,豈不是要成了精?”見楊重貴一臉泰然模樣,劉知遠忍不住搖頭而笑。“罷了,老夫不逼你。得罪人的事情,讓老夫來做。蘇書記,你拿著此箭去查一查,究竟是誰,居然做下如此荒唐之事?”

    “是!”掌書記蘇逢吉答應一聲,從燈影下走上前,寬大的袍袖下掃起陣陣陰風。

    他個子中等,生得疏眉郎目,文質彬彬。但走在一群身經百戰的武夫之間,卻絲毫不顯得單弱。相反,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風流倜儻之態,倒是令很多武將自慚形穢。

    楊重貴對此人極為忌憚,緩緩地退開半步,避免自己擋了此人的路。然後,又深深向劉知遠俯首,“禀漢王,末將有一故友,姓韓名重贇。乃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之長子。久慕漢王威名,此番奉父命護送二皇子北來,特地託了了末將向漢王您請求賜見。他想要拜見漢王,並替其父向漢王當面進言!”

    “韓重贇?是不是你家大女婿?”劉知遠微微一愣,隨即迅速將目光看向身側,滿臉笑容。

    既然二皇子依舊落在河東一系的將領守中,他的心情就不再如先前一般煩躁了。乾脆先跟親信們聊一些無關內容,以調節眼下大殿中的壓抑氣氛。

    “正是!”站在他身邊不足四尺遠位置的六軍都虞侯常思心有靈犀,立刻躬身回應。“那小子天生一幅木訥樣,不知道這回怎麼變聰明了!來到太原,竟然沒有先去末將家,反而顧起了正事來!”

    “你家的女婿,能木訥了才怪! ”劉知遠看了常思一眼,笑著撇嘴。“來人,宣韓重贇進殿!正好今天人齊,咱們大夥一起幫著常克功相看一下女婿!”

    “遵命!”門口的親衛們大聲答應著,眉開眼笑地跑了下去。心裡都為自家頂頭上司能如此被漢王信任,而感到由衷地自豪。

    大殿內的其他若干文武,看向常思的目光,頓時也充滿了笑意。彷彿即將被召喚進來拜見漢王的,是自家的晚輩一般。

    誰都知道,常思老東西命好,年青時家中妻妾一個接一個替他生兒子,一直生到他快五十歲了,才終於產下了第一個女兒。所以常思對自家的大女兒,從小就視若掌上明珠,從不准任何人慢待。而既然他如此看中女兒,能被他挑做女婿的少年,必然就不會是什麼木訥愚鈍之輩。相反,此子身上肯定隱藏著什麼過人的長處,所以才會被常思慧眼識珠。

    劉知遠本人,差不多也這麼想。在一片驚羨乃至嫉妒的眼光裡,繼續笑著說道:“你膝下那個千金,今年已經及笄了吧?韓樸派人下聘了麼?還是你不捨得讓女兒出閣,準備招個上門女婿? ”

    “韓家只有一個獨苗,末將可是乾不出搶別人兒子的事情!”常思笑了笑,輕輕搖頭。“況且末將膝下那千金,您也不是沒瞧見過。年紀越大,越是無法無天。末將早就受夠了她,巴不得早點兒打發得遠遠的!”

    “嘴硬,有本事你當著你家千金的面兒說這話!”劉知遠又撇了撇嘴,再度笑著打趣。跟常思兩個,與其說是君臣,倒不如說是相交了多年的異姓兄弟。

    事實上,他們兩個也的確算得上是異姓兄弟。早在劉知遠自己還於李克用的養子李嗣源帳下做一個騎將的時候,常思就是他的親衛都頭。隨後一路持盾相伴直到如今,非但在戰場上,替他擋下過無數明槍暗箭,在前幾年大晉朝的汴梁城中,也將無數陰險的殺招替他化解於無形。

    可以說,如果沒有常思,劉知遠連自己能不能活到今天都不敢保證,更不敢想像自己差一步就要成為九五至尊。所以他無論懷疑誰,也不會懷疑常思對自己的忠誠。

    並且對於常思這個人,劉知遠也非常地了解。貪財,好色,並且有些勢利眼兒。才能做個黃忠、趙雲那樣的爪牙之輩綽綽有餘。倘若讓此人去出鎮一方的話,恐怕用不了三個月,就得灰溜溜地夾著尾巴跑回來!(注1)

    也正因為了解常思,並且相信對方的忠誠,劉知遠才愛屋及烏。聽了楊重貴替常思的女婿轉達了求見只意,便立刻下令招其入內。打算在自家侄女出嫁之前,盡可能地替她把一把關。免得老兄弟常思真的看走了眼,日後追悔莫及。

    他這番心思,不可謂不周全。誰料,偏偏有人就喜歡顯擺自己本事大。沒等韓重贇應宣入內,猛地向前走了兩步,俯身及膝:“啟禀漢王,微臣有一件事,想請漢王明察!”

    “你?”正在跟常思說笑的劉知遠猛地將頭轉過來,狼顧鷹盼,“蘇書記,你又有什麼事情?剛才本王不是交代過,叫你立刻去追查那支羽箭的主人了麼?”

    “微臣知罪!”掌書記蘇逢吉被訓得面紅過耳,卻不肯立刻退下。而是又躬身施了第二個禮,大聲補充道:“請主公准許微臣把話說完。若主公認為微臣的話乃無的放矢,微臣願領任何責罰!”

    “說罷,別囉嗦! ”劉知遠擺了擺手,冷著臉吩咐。

    雖然覺得蘇逢吉的行為掃興,但多年用人識人的經驗卻在心中告訴他,蘇逢吉不是個不知進退的妄臣。相反,此人平素處事圓滑狡詐,絕對不會毫無理由地,去跟比他地位高出一大截的常思過不去。

    “微臣當初曾經向漢王舉薦郭允明出任武英軍長史。此番能從民間尋回二皇子,郭長史功不可沒。然而據此人數日前給微臣的書信所言,寧將軍的女婿韓重贇,行事似乎頗為輕佻。只是因為曾經跟二皇子有過私交,就三番五次,試圖替其遮掩身份。並且還曾當面頂撞其父,認為韓將軍不該將二皇子送往太原!”

    注1:陳壽在三國誌中,對趙雲和黃忠的評價。原文是:黃忠、趙雲強摯壯猛,並作爪牙,其灌、滕之徒歟?陳壽其人才華橫溢,但品行頗為不佳,著述《三國志》時,對蜀漢將相多有貶低。後世很多人受其影響,都把黃忠和趙雲定位為侍衛長這類的勇將,而不是一方統帥。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24
    第六章君王(二)

    “竟然還有此事?”劉知遠眉頭一皺,雙目當中寒光四射。

    作為最有希望問鼎天下的一方諸侯,他可以容忍麾下的武將們互相傾軋,可以容忍文官們貪污受賄,卻絕對無法容忍有人居然敢擋在自己進入汴樑的道路上。

    皇位面前無父子,更何況是別人家的女婿!而將二皇子石延寶立為傀儡號令其他諸侯,則是他邁向汴梁城中皇帝寶座的至為關鍵的一步。無論是誰企圖破壞阻撓,都必須承受他的雷霆之怒。

    “末將還沒跟他見過面,不敢說此事到底有無!”看到兩道無形的刀光向自己逼來,六軍都虞侯常思笑了笑,輕輕搖頭。“不過.....”

    稍微斟酌了一下,他繼續笑著補充,“既然他人已經到了外面,主公何不親自審審他?如果此事真的是他所為,無論是主公打他的板子,還是罰他的俸祿,於公於私,都是應有之舉。末將亦不敢替他求情!”

    “常將軍可真會說話!”蘇逢吉狠狠地剜了常思一眼,冷笑著撇嘴。

    明明是一件該族誅的罪行,到了常思這裡,居然就變成了打幾板子,罰幾個月薪俸就可以脫罪了事。還假惺惺地說不敢求情。不敢求情都如此寬縱了,若是敢求情時,漢王還不得因為他公然抗命而給他們翁婿兩人加官進爵?!

    被人當著所有文武的面兒嘲諷,常思也不生氣。胖胖的大手抱在一起,非常坦誠地向蘇逢吉行禮,“哪裡,哪裡,常某乃一介武夫,動刀子比動嘴的時候多。怎比得上蘇書記,旁徵博引,高談闊論。談笑間,便能殺人於無形!”

    “你.....”迎面撞上了一個軟綿綿大釘子,頓時將蘇逢吉撞得眼前金星亂冒。想再拿幾句狠話還以顏色,一時間,卻發現自己無論說些什麼,恐怕都脫不開“旁徵博引,高談闊論”八個字。只能強忍怒氣將目光轉向漢王劉知遠,請對方替自己主持公道。

    哪成想,漢王劉知遠卻不知道被常某人哪句話給說軟了耳朵。擺擺手,笑著替雙方打起了圓場,“克功,你不要耍無賴!雖然韓重贇是你的女婿,如果郭允明的指控為實,孤也絕不能輕饒了他。至於你,蘇書記,你也不要聽信郭允明的一面之詞。雖然此子才華過人,心機卻太深了些。若是不經歷練打磨,實在不宜過於倚重!”

    “遵命!”蘇逢吉明明憋了滿肚子青煙,卻不得不拱手領命,後退歸列。

    “唉——!”其他一干謀臣以目互視,悄悄搖頭。

    漢王殿下什麼都好,唯獨護短這一項,有時候實在令人哭笑兩難。

    那韓重贇分明已經做下了大逆不道之事,蘇逢吉對他的指控也是份內之舉。但常思只是用了“於公於私”四個字,就立刻把這件武將公然抗命的重罪,輕飄飄地變成了自己家晚輩在長輩面前任性胡鬧。而漢王殿下,居然立刻接受了這個說法,並且開始懷疑郭允明信中所述,乃是為了跟韓樸爭奪武英軍的控制權。屬於未必可信的一面之詞,必須加以嚴格甄別。

    在場的武將們,則一個點頭微笑,得意洋洋。漢王能從一個小小的騎將走到今天,都是大夥舍生忘死陪著他打下來的。關那些光會耍嘴皮子給人挑毛病的書生屁事?如果因為一個書生的幾句讒言,就不分青紅皂白處置了常思的大女婿,那才真是倒行逆施!

    凡事就怕開了頭。只要漢王今天掃了常思面子,明天說不定就會收拾左軍都指揮使郭雀兒,後天便會責罰右軍都指揮使史弘肇。然後一個接一個往下輪,在座的武將最後誰也跑不了。反正大夥平素粗野慣了,怎麼可能像書生般一門心思做表面文章?又生得個個笨嘴拙舌,被人誣告了甚至連自辯的能力都沒有!

    正當文武們分成兩波各懷心事之際,門口忽然傳來一個宏亮的男聲,“報,武英軍近衛都頭,韓重贇拜見主公。祝主公早日駐蹕汴梁,重整九州!”

    眾人聞聽,立刻齊齊扭頭。恰看看一個八尺多高,肩寬背闊的少年豪傑,遠遠地對著劉知遠的座位躬身施禮。

    好一個厚重沉穩的少年英傑,不怪常思能挑他做女婿!剎那間,先前還針鋒相對的文臣和武將們,心中的意見竟然難得地達成了一致。、

    此人年紀只有十六七模樣,比楊重貴還要年青許多。渾身也穿著一套銀白色盔甲,看上去乾淨利落,儀表堂堂。但是於楊重貴不一樣的是,此人的鎧甲和戰靴雖然纖塵不染,骨頭里卻沒有前者那種傲然絕世的清冷,相反,他臉上謙和的笑容和微微躬下的身軀,會給人一種親近淳樸的味道,讓大夥稍微多看了幾眼,就覺得此子放心可靠。

    輕輕側開頭,再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常思,透過高高隆起的“宰相肚兒”和笑得跟喇叭花一樣大胖臉,亦彷彿隱隱又看到了此公當年的英姿。

    想當年,常思沒有奉命留在汴梁替河東應付大晉朝兩任皇帝的時候,可不是像現在這般大腹便便的土財主模樣。那時的常思,弓馬嫻熟,反應機敏,每戰必親提刀盾護衛於節度使劉知遠身側。只要有他在,河東節度使的大旗就永遠不會倒下。而只要河東節度使的大旗不倒,便意味著劉知遠本人平安無事。戰鬥無論進行得多慘烈,大夥就都有主心骨兒,絕不會因為驚慌失措而讓對手白撿了便宜。

    “你叫老夫什麼?”唯獨劉知遠,絲毫不為韓重贇臉上的笑容和謙卑的姿態所動,依舊如一頭金雕般坐在胡床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韓重贇,沉聲發問。

    “主公!”韓重贇回答得不帶任何猶豫,“末將乃武英軍都指揮使之長子,按照咱們河東慣例,成年後替父執盾擎旗,出任親兵都頭!所以,末將斗膽稱漢王為主公!”

    “好一個咱們河東,好一個替父執盾擎旗。”劉知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故意裝出一臉惱怒。玉不琢不成器,越是前程遠大的年青人,越需要長輩經常敲打。而對於麾下的老將們,有時候也得給他們一點教訓,免得他們恃寵而驕。“你既然還知道自己是河東子弟,為何忤逆犯上,三番五次替二皇子掩飾身份?你莫非以為,老夫帶著爾父,還有一眾叔叔伯伯,打下今天這片基業過於容易麼?所以才想暗中去給別人行個方便?”

    一番話,只個字也沒提自己要把二皇子石延寶握在手裡的目的何在,卻恰恰跟常思先前那“於公於私”四個字扣得嚴絲合縫!

    於公,韓重贇作為漢軍的一個在職都頭,跟他阿爺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對著幹,就是公然抗命,按律當斬!於私,漢軍入主汴梁,代表著所有河東文武的共同利益,韓重贇千方百計替二皇子掩飾身份,就是自絕於親朋,按家法抓起來亂棍打死也不冤枉!

    追隨了劉知遠半輩子的常思,豈聽不出對方話裡的試探之意?剎那間,就犯了“哮喘病”。俯身下去,咳嗽不停,“嗯哼,嗯嗯,嗯哼。主公,主公,末將君前失儀,請,嗯哼,嗯哼,恩哼,請主公責罰!”

    這也護犢子也護得太明顯了吧!剛才可沒見你主動請罪!蘇逢吉看到了,忍不住又悄悄撇嘴。

    常思的意圖很明顯,根本瞞不住任何長著眼睛的人。他是在向自家女婿暗示,用實際行動告訴後者,別在漢王面前死撐。該認錯就立刻認錯,看在一眾叔叔伯伯面上兒,誰也不會過分為難你。

    誰料韓重贇看似挺聰明的一個人,反應卻著實魯鈍得厲害。對自家岳父常思那麼明顯的暗示竟視而不見,只顧當眾大聲扯謊,“啟禀主公,末將從未替二皇子掩飾過身份。末將一路北來,甚至從沒聽說過,還有什麼二皇子!”

    “狡辯!”劉知遠這下,可真的有些生氣了。大手輕輕拍了下桌案,沉聲質問,“小子,莫非你欺老夫年邁糊塗麼?還是覺得老夫帳下這些文武,個個都已經耳聾眼瞎?”

    “嗯哼,嗯嗯,嗯哼!”常思的咳嗽聲,愈發劇烈。胖胖的大手不停地在身側搖擺,恨不得直接告訴自家女婿該如何應對。

    然而韓重贇卻依舊兩眼空空,好像既沒看見他的手勢,也沒看到劉知遠眼睛裡頭漸漸湧起的怒火,搖搖頭,第二次向劉知遠躬身施禮,“主公何出此言。切莫說主公尚未步入暮年,即便主公日後年逾古稀,也必將是趙之廉頗,漢之黃忠。末有幾個腦袋,敢以為您年邁糊塗?”

    還好,這小子還不是傻到無可救藥!一眾跟常思平素走動甚密的武將們聽了,終於暗暗鬆了一口氣。

    身為武將,有哪個不希望自己如同廉頗和黃忠兩人那樣,老而彌堅?眼前這個小子雖然行事狂悖,反應遲緩,至少還生了一張好嘴巴。不至於讓漢王下不來台,真正拿他行了軍法。

    然而,還沒等大夥一口氣宋完,卻又聽見韓重贇飛快地補充,“不過末將可真的沒見過什麼二皇子。也不知道主公和各位叔叔伯伯,為何對一個失了國的皇子,念念不忘?竟恨不得隨便抓一個人,就當成是二皇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25
    第六章君王(三)

    “啪!”劉知遠又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身上殺氣四溢。如果先前他的惱怒,還有一大半兒是故意裝出來試探年青人膽量和頭腦的。此刻,卻是如假包換。

    “嘩啦啦!”擺在書案邊緣處的金批令箭被彈起來,四散著落了滿地。

    殿中文武一個個滿臉驚愕,無論先前如何欣賞韓重贇,到了此刻,除了常思自己之外,再也沒人願意替他說情。

    這小子白生了一幅好皮囊,卻是一個外強中乾的繡花枕頭。明明已經做錯了事情,不藉著自己是河東子弟的身份主動向漢王謝罪,反而要當著所有人的面兒,扯下彌天大謊。

    這,不是自己找死麼?漢王現在雖然沒有稱帝,也畢竟是君。而欺君自古便罪在不赦,更何況,如此拙劣的謊言,那小子扯完了一次還不過癮,居然緊跟著就又扯了一次!

    帶著幾分憐憫,眾人看著手足無措的常思,然後偷偷打量蠢笨如牛的韓重贇。卻驚愕的發現,面對著海浪一樣重重撲來的殺氣,此人居然依舊鞥保持從容不迫。先是第三次向劉知遠拱了下手,然後笑著說道:“主公何不容末將把話說完?末將只是否認他是二皇子,卻沒否認曾經幫助過他。更沒有妄言相欺,說自己此舉純屬出於年少無知!”

    “嗯?”劉知遠眉頭輕輕一跳,四溢的殺氣緩緩收斂。

    見過不怕死的,卻很少見到如此不怕死,並且唯恐自己死得不快的。就衝著這份膽色,自己也值得讓他多活半炷香時間,免得常思覺得自己不念舊情。

    撲面而來的殺氣稍退,韓重贇愈發舉重若輕,笑了笑,繼續補充,“主公,末將不是有意替他掩飾身份。而是末將從一開始就認為,郭長史弄錯了人。萬一主公一時失察,將其當成二皇子擁立入汴,必將遺笑天下。而其他各鎮節度,亦必將落井下石!”

    “什麼?”劉知遠雙臂猛地撐在了書案上,俯身而視。就像一隻正準備撲食的老鷹,緊緊頂著一隻剛剛學飛的白鶴。“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爾父、郭汝明、閻晉卿,還有老夫麾下那麼多細作,都反复辨認過,確定過他的身份。居然到了你這兒,真的就立刻變成了假的。莫非你以為,你比全天下所有人都聰明不成?”

    “末將不敢!”韓重贇第四次躬身施禮,風度翩翩,不卑不亢。“末將資質愚鈍,所以,凡事就都喜歡較真兒!末將幼年時,曾經聽人說過一個故事。昔日有帝王想要獵一頭真龍,結果不出兩個月,天南地北,就進獻了無數頭真龍進京。從贔屃、巨蟒到鱷魚,應有盡有。非群臣故意欺君,乃爭相投其所好也!”

    “你胡說!”話音未落,蘇逢吉第一個忍無可忍,大步流星出列指責。“小小年紀,就如此陰險狡詐,再長些,可怎麼得了。主公,微臣請主公速做決斷,將此子明正刑典。”

    當初是他私下指示郭允明,'無論那個傻子是真二皇子,還是假二皇子,都必須當真的送到太原'。漢王劉知遠對他的行為,似乎也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但這些,都必須建立在沒人跳出來拆穿的基礎上。一旦有人跳出來指控他造假,那欺君的就是他,罪名無論如何都不會落在別人頭頂。

    “請主公將此子明正刑典!”不光蘇逢吉一個人心虛,其他幾個參與進此事頗深的文官,也紛紛出列拱手。

    “此子狂悖無狀,公然抗命在先。巧言令色,離間我大漢君臣於後。主公若仍然對其寬容愛護,將置我大漢國法軍法於何地?”

    ......

    “常將軍!你還有什麼話說?”被野鴨子叫喚般的催促聲,說得心頭烈焰騰空,劉知遠長身而起,手扶桌案,將目光最後轉向自己的心腹常思。

    成大事者不必拘泥於小節,無論二皇子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只要將其扶上皇帝寶座,自己就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至於死較真兒的韓重贇,也只能犧牲掉了。其中不得已之處,相信常思本人也能理解。

    “主公.......”史弘肇、郭威,還有一干追隨了劉知遠多年的老兄弟,個個滿臉緊張,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如果韓重贇一進門就認錯請罪,或者在劉知遠第一次出言考校時就以小賣小,撒潑打滾兒,他們看在常思的面子上,無論如何也要保證此子性命無憂。而韓重贇一進來就以河東軍將領身份,當著所有人的面兒說假話,接連兩次公然欺騙劉知遠,並且含沙射影,暗示專門替漢王乾黑活的蘇逢吉指鹿為馬,就徹底將問題弄得無法收拾了。

    當然,此刻他們若是一味地聯手護短。也許依舊能保住韓重贇的小命兒,但給漢王留下的,必然是眾將聯合起來逼宮的惡劣記憶。以他們這些年來所親眼目睹和所親身經歷的事實,君臣之間,此等裂痕一旦生出,便會越裂越寬,永遠無法彌補。

    “常克功——!”劉知遠故意不看眾人焦急的臉色,拖長了聲音催促。

    “末將,末將......”這輩子都未曾頂撞過劉知遠的常思額頭見汗,嘴角濡囁著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事態已經完全脫離了他預先估計,如果不選擇大義滅親,恐怕失去的不僅僅是劉知遠本人的信任。在座當中,也有不少老兄弟,會覺得他常思不識大局。

    正恨不得跳起來,狠狠給自家女婿幾個大耳光,逼著他跪地討饒的當口。門口處卻再度傳來的韓重贇的聲音,如同鶴鳴九天,令人耳目當時就為之一清,“蘇長史切莫忙著逼主公殺人,主公亦切莫動雷霆之怒。作為河東軍的後生小輩,末將心中還有一問。若是主公和在座叔叔伯伯能給末將一個答案,末將朝聞道,夕死可矣!”

    “你說!”沒想到這狂悖少年,居然膽色到了斧鉞加身而不驚的地步,劉知遠微微心動。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忍著滔天殺意表態。

    “主公,蘇書記。照理,此等軍國大事,晚輩斷無資格置喙。然而作為河東子弟,有幾句話,晚輩這些日子卻如鯁在喉。”韓重贇笑了笑,身上的甲胄被搖曳的燭光照耀,亮得就像一顆冉冉升起的星星,“諸位皆認為二皇子貨真價實,可萬一有人手裡握著確鑿證據,足以證明那人不是二皇子,諸位將如何應對?挾天子以令諸侯固然省事兒,可萬一所天子是個假貨,我河東豈不立刻就成了眾矢之的?屆時,諸位還能像今天殺晚輩一樣,讓天下群雄皆鴉雀無聲麼?”

    “嘭!”彷彿當胸被人射了一記冷箭,劉知遠的身體晃了幾晃,緩緩坐回了胡床。

    自打聽聞有可能找到了二皇子以來,他幾乎日日夜夜想的都是,如何利用二皇子石延寶的身份,壓服其他手握重兵的節度使;如何以二皇子為傀儡,執掌天下權柄,然後一步步地將石家江山,轉移到劉家。跟楊邠、王章、蘇逢吉等親信謀臣商量時,所有計劃,也都是圍繞著“挾天子以令諸侯”這唯一的核心而製定。卻從沒仔細想過,一旦諸侯手裡有寧彥章不是二皇子的確鑿證據,並利用其為把柄,對河東軍群起而討之,大夥將要如何去應對?

    的確,眼下河東的實力天下無雙,除了契丹人之外,無論對上哪個節度使,都可以輕鬆將其拿下。但如果群雄聯手而戰,最後被滅掉的,卻必然是河東。先前也許群雄還找不到聯手的理由,河東軍可以合縱連橫,拉一批打一批,然後挨個收拾他們。若是河東漢軍輔佐一個假皇帝登上大位,群雄還需要再找聯手的理由麼?

    “你,你小子危言聳聽!”

    “你,你小子胡說。大人的事情,你,你一個小孩子瞎攙和什麼?”

    ......

    非但劉知遠一個人如遭重擊,大殿內凡是心思稍微仔細一些的文臣武將,剎那間也個個額頭見汗。

    大夥原來所想,過於簡單,過於取巧,過於一廂情願了。如今被一個小小後生晚輩拿手指頭輕輕一戳,就立刻走風漏氣。換成了雙頭老狼符彥卿,人面巨熊杜重威,還有兩腳毒蛇李守貞,大夥看似完美的夢想,豈不是徹底變成了一個吹起來的豬尿泡?

    整個大殿內此刻最為尷尬者,無疑就是整個事情的主謀蘇逢吉。只見此人臉紅得如同猴子屁股般,身體顫抖,氣喘如牛。半晌,才將手指哆嗦著舉起,遙遙地點向韓重贇的鼻子,“你,你一派胡言。真的,就是真的,怎麼可能是假的?那麼多人就親眼驗證過,怎麼可能全都不如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半大小子?”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韓重贇迎著他的手指向前走了一大步,渾身上下甲胄鏗鏘。“想要以假亂真,恐怕就必須做得天衣無縫。而想要指證一個東西為假,則只要抓住任何破綻刨根究底便可!蘇大人,不知道你可否保證,二皇子身上,任何疑點都沒有?”

    “呃----!”蘇逢吉被問得接連後退,一個字也回答不上來。

    他原本身材就偏瘦小,與年青魁梧的韓重贇兩廂對照,更顯得陰沉猥瑣。那韓重贇卻絲毫不知道給長者留面子,又繼續向前逼了兩三步,如乳虎欺凌一隻野雞。直到將蘇逢吉的身體全都逼進了燭光稀薄的陰影裡,才忽然露齒一笑,轉身第五次向劉知遠行禮,“主公,末將還有一問,想請主公和諸位叔叔伯伯指點。”

    “你說罷!”劉知遠抬了下胳膊,意興闌珊。剎那間,眼角額頭的皺紋被燭光照了個清清楚楚。

    不服老不行,如果光陰倒退二十年,甚至十年,他劉知遠絕對不屑去投機取巧。而先前整整一個半月時間,他卻一門心思地想利用那個不知真假的二皇子去威懾群雄,從沒考慮過一旦陰謀敗露,自己將會面臨何等惡劣的局面。

    “末將多謝主公!”韓重贇第六次拱手,脊背挺直,聲若洪鐘,“末將就不明白,主公為何偏偏要利用石家二皇子的身份去挾天子以令諸侯,而不是堂堂正正地領兵進入汴梁?想那大晉兩代帝王,前一個認賊作父,割讓燕雲十六州。後一個也是昏庸糊塗,任人唯親,導致外虜入寇,生靈塗炭。他們何曾施一恩與天下?天下百姓,又何嘗念過他石家一絲舊情?”

    整個大殿,鴉雀無聲。雖然按道理,他們眼下還都算大晉國的文武。卻是誰也沒勇氣和臉皮,替大晉國的兩任皇帝據理力爭。石敬瑭和石重貴,前一個注定要遺臭萬年。而後一個,在所有亡國之君裡頭,昏庸程度恐怕也能排進前三。

    “就算勉強還有個皇家正朔之名,也是個爛了大街的污名。哪比得上漢王您,先是拒不投降,保全了我河東百姓不受胡虜凌虐之苦。後又果斷舉起義旗,帶領天下豪傑殊死搏殺,令契丹群醜顧此失彼,惶惶不可終日,進而自生退意.....”空蕩蕩的大殿中,韓重贇的聲音繼續迴響。如洪鐘大呂,不停地敲打著人的心臟。

    他很年青,比在場所有人都年青。年青得令人羨慕,令人覺得心中恐慌。而他的話,卻如同一灣灑滿了陽光的溪水,驅散了乾涸與黑暗,在所有人心裡,瞬間染出了融融綠意。“漢王光是這兩件大功德,就不知道甩了石家幾百條街。隨便拿出一條來,都足以令天下諸侯俯首稱臣,不敢仰視。主公又何必捨本逐末,非要那早已被萬民唾棄的石家大旗,舉上頭頂?退一萬步講,即便那人真的是二皇子,他們石家的餘威,就能夠幫助主公壓服群雄麼?況且主公眼下聲望如日中天,尚不敢自立為帝,堂堂正正地問鼎逐鹿。他年群雄和百姓漸漸忘了主公今朝“首舉義旗,驅逐契丹”之德,主公又憑著什麼取石家而代之?”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25
    第六章君王(四)

    靜!

    大殿內忽然變得無比安靜。

    韓重贇的話早已說完,餘音早已不再繞樑。大殿內,卻沒有任何人開口接茬儿。只剩下潮水般的燭光,層層疊疊,照出一張張忽明忽暗的面孔。

    挾天子以令諸侯,乃是大夥先前所能想到的最佳方案。歷史上也有無數成功的先例在,全體河東文武,包括漢王劉知遠最為倚重的郭威,都未曾提出任何異議。

    大夥習慣了師從古人,也習慣了利用權謀為河東爭取利益,打擊對手。誰也沒有嘗試跳出前人的巢臼之外,換一個角度來考慮問題。

    而後生小子韓重贇,卻從一開始,便未曾進入前人的巢臼。

    因此他才能看得更遠。

    也更準確。

    昔年曹孟德擁立獻帝做傀儡,卻終身不肯篡位。是因為兩漢四百年統治已經深入人心,他身側還先後有袁紹、劉備、孫權等人虎視眈眈。

    昔年唐高祖李淵擁立楊侑為帝,是因為楊廣還好好地活在江都。大隋如百足之蟲死而未僵。

    而大晉朝如今還剩下什麼?高祖石敬瑭靠認契丹大可汗耶律德光為乾爹,才換回了皇位,從登基的那一天起,就倍受世間豪傑鄙夷。

    先帝石重貴行事莽撞,任人唯親,有功不賞,有過不罰。導致豪傑心冷,將士離德。這才有了國戚杜重威率領大軍臨陣投敵,反戈一記的慘禍發生。國破家亡之際,此人又沒勇氣自殺以殉社稷,最後竟然如奴僕一樣被契丹人抓去塞外苟延殘喘,把漢家男兒的臉面給丟盡了!放眼天下,有哪個有識之士,會為他的結局感到惋惜?

    換句話說,大晉朝早就該亡了,即便不亡在契丹人手裡,也該亡在中原人自己之手。沒有任何遺澤於天下,對豪傑們也沒有任何號召力。跟當年的大漢、大隋,更是無法相提並論。

    大晉皇家的名號,早就成了一塊又髒又臭的破抹布。將它掛在戰旗上,只會令河東軍蒙羞,不可能起到任何有益效果。

    比起大晉太子這個沒有任何價值的招牌,河東文武在漢王的帶領下英勇不屈,首先豎起起義旗驅逐契丹的壯舉,才真的有影響力,更值得所有人重視和珍惜。

    如果需要在“兒皇帝石敬瑭的後人”和“驅逐契丹的大英雄”之間選一個做中原之主的話,凡是長著脊梁骨的男人,都知道該如何去選擇。

    況且傀儡用過了之後,早晚有一天還要拋棄。

    而那時,漢王“驅逐契丹”的功勞已經慢慢被天下人忘記,又平白擔上了一個篡位者的惡名,想要群雄低頭,恐怕被現在還要難上十倍!

    .......

    “噗!噗!噗!”燭火跳動,將在座每個人的影子投在四壁上,忽長忽短,也照亮他們每個人深邃的眼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武將隊伍中,有人終於緩過了幾分心神,低低的讚嘆,“常克功果然有眼光,不服不行!”

    宛若沸油中忽然落下一滴冷水,周圍頓時跳起了無數嘈雜。並且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轉眼間,就將先前的寂靜驅逐到九霄雲外。

    “是啊!那小子不是傻大膽儿,而是藉機勸進啊!這心眼兒長得.....,嘖嘖,嘖嘖!”

    “老子剛才白替他擔心了,不行,這賬早晚得跟老常算!”

    “吃他,吃死他!不吃窮他,難消老夫心頭之恨!”

    “哈哈哈哈......”

    與武夫們的簡單直接不同,文官隊伍裡,有些突然冒出來的話語,卻繞了不知道多少個彎子。

    “後生可畏,真的是後生可畏。跟這小子比起來,我等的年紀,可的確活到狗身上!”

    “人老糊塗,人老糊塗啊!老夫從今往後,可再也不敢替漢王出謀劃策了。”

    “怪不得當初,老夫就覺得哪裡不對勁兒。今天聽了小韓將軍的一席話,才恍然大悟!”

    “不只是因為我等身在局中,而是我等先入為主,沒有餘暇考慮其他!”

    .......

    聽著周圍的竊竊私語聲,漢王府掌書記蘇逢吉的臉上,愈發是烏雲翻滾。有些話,明顯是說給他聽的,譏笑他這個所謂的王府第一謀士,見識居然還不如一個半大小子。有些話,卻是試圖推卸責任,落井下石。

    無論是哪一種,蘇逢吉都不能讓對方的圖謀得逞。因此咬了咬牙,再度從陰影裡走了出來,走過韓重贇身側,在比對方靠前數尺遠的位置,大聲向劉知遠提醒:“主公,微臣以為,此子是在故作驚人之語。所圖,無非是替他自己先前的行為脫罪,替其好友掩飾......”

    “你放屁!”右軍都指揮使史弘肇最恨這種明明有錯卻死不認賬,還試圖顛倒黑白,倒打一耙的人。猛地從座位上跳起來,指著蘇逢吉的鼻子破口大罵。“他剛才說的話,有哪一句錯了?難道漢王此刻的名頭,還比不上兒皇帝石敬瑭的孫子?還是你覺得漢王不配做中原之主,非得先脫褲子後放屁,推個傀儡坐龍床?老夫看你,分明是才能不如人家,所以心生嫉妒,想置人家於死地。你這種鼠肚雞腸的小人,早晚會壞了漢王的大事!”

    他生得魁梧雄壯,滿嘴黃牙。吐沫星子居高臨下噴出來,頓時淋了蘇逢吉滿頭滿臉。後者被噴得以袖子遮額,接連後退,直到退出了吐沫星子的殺傷範圍之外,才放下長袖,正色回應道:“史將軍,主公面前,你不該如此輕慢於蘇某!”

    “老子就是輕慢你了,你又怎地?”史弘肇虎目圓睜,臉上的絡腮鬍子根根豎起,“難道挾持個狗屁二皇子去汴梁,不是你給主公出的主意麼?分明見識不如人家,還死不承認,你還敢說你不是鼠肚雞腸?你們這些讀書人啊,就沒一個生著好心眼的!”

    最後一句話,可是橫掃一大片。氣得蘇逢吉身後的謀臣們個個臉色大變。然而,卻是誰也沒勇氣出頭跟蘇逢吉並肩應付史弘肇,同舟共濟。

    首先,大夥先前替漢王所製定的方略全是圍繞著“挾天子而令諸侯”這一目標,如今看來全都臭不可聞。

    其次,史弘肇乃劉知遠麾下數一數二的大將,手握重兵。在這武夫當國的時代,甭說罵了大夥幾句,就是他動手打了人,只要他不是故意找茬,大夥就算白挨。漢王頂多會罰他幾十串銅錢,根本不可能秉公處置。

    “你,你,你......”蘇逢吉左顧右盼沒找到任何援手,只能自己孤軍奮戰。伸出一根纖細修長的手指,從下而上對著史弘肇的大粗手指頭。宛若繡花針對上了韋陀杵,“你血口噴人。他,他,他,那,那小子怎麼可能不是二皇子,那麼多人都確認過。怎麼可能憑著他幾句話,就,就.. .....”

    “老子從來沒否認過你抓了個二皇子回來!”史弘肇撇了撇嘴,繼續俯視著蘇逢吉,像老虎俯視一隻老掉了毛的野雞,“問題是,他說得對。漢王根本不需要一個狗屁二皇子。漢王自己麾下兵強馬壯,且威望如日中天,看上了皇帝寶座儘管自取便是。何必借了石家毫無用途的名頭,給自己找麻煩?你這個書呆子,非但心胸狹窄,而且鼠目寸光!見識連個毛孩子都不如,老子若是你,早就買塊豆腐碰死了,哪還有臉繼續站在這里胡攪蠻纏?”

    “我,我,我.... .”蘇逢吉又羞又怒,偏偏一句犀利的反駁之詞都說不出。比起韓重贇所建議的“直中取”,他先前的那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主意,的確繞了一個巨大的彎子,且風險性極高。一不小心,有可能就是弄巧成拙。

    “行了!蘇書記,你且退在一邊。到底該如何做,本王稍後自有定奪!”畢竟是朝堂不是菜市,漢王劉知遠不想再看到麾下文武大臣繼續爭執下去,更不想看到蘇逢吉當眾出醜。輕輕用手指敲了一下桌案,低聲吩咐。

    “是,微臣遵命!”蘇逢吉終於找到了台階下,立刻轉過身,朝著劉知遠施禮,隨即倉惶後退回到了陰影當中,已經變成青紅色的老臉上,汗流如注。

    “化元,你也入座吧!”劉知遠又看了一眼史弘肇,叫著對方的表字,和氣地吩咐。

    “末將魯莽了,主公勿怪!”史弘肇大咧咧地向劉知遠拱了下手,倒退著落座。

    他是最早追隨劉知遠的老兄弟之一,後者當然不能對他過於苛責。況且劉知遠本人心裡一直都非常清楚,史弘肇雖然不尊禮法,脾氣暴戾,卻絕對不會對自己起什麼二心。因此又疲倦地抬了手,有氣無力地說道:“算了,過後跟蘇書記道歉。他先前也是一心為公。孤不想看著你們文武相輕!”

    說罷,也不看蘇逢吉臊成了豬肝般的臉色,將目光再度轉向站立在大殿中央的韓重贇,“你的話未必沒有道理。但這些不能成為你公然抗命的理由!韓重贇,孤現在只問你一句話,你可知罪?”

    “末將知罪,請主公依律嚴懲!”韓重贇不用任何人提醒,乖乖地躬身回應。

    “算了,你年紀尚幼,且是初犯。就功過相抵,無賞無罰算了!”漢王劉知遠又懶懶地揮了下手,臉上的倦意愈發明顯。

    對方的行為,肯定嚴重違反了軍律。並且從始至終,都未曾放棄救他的朋友脫身。但對方剛才那番話,卻一下子就理清了他的思路。讓他原本在心中非常模糊的入汴道路,瞬間就暢通無阻。

    老子名聲比石敬瑭都好。

    老子實力也遠勝於當年的石敬瑭。

    連石敬瑭那種認賊作父的東西,都可以自立為帝。

    老子為啥不能,為啥還要玩什麼先擁立後禪讓?

    老子為何還要去撿他們石家的破旗子?

    史弘肇說得對,老子先前就是在脫褲子放屁!

    並且放得都扭扭捏捏!

    想到這兒,劉知遠心中豪氣頓生。用手指隔空點了點韓重贇,繼續說道,“你此番做事雖然魯莽,見識卻沒有差。爾父,爾父雖然追隨老夫多年,忠心耿耿。但眼界和擔當方面,卻終究……”

    “主公,末將是人子,不敢聞父過!”韓重贇微微一愣,立刻正色打斷。

    “哦?”劉知遠也是微微一愣,後半截關於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誇讚之詞,立刻無法說出。老鷹餵食般歪著頭看了年青人半晌,才笑著說道:“好一個不敢聞父過,想不到你竟然是個孝子。老夫說爾父的幾句不是,你聽著都嫌刺耳。怎地先前偏偏要跟他對著幹?”

    “卻可改之!”韓重贇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應。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26
    第六章君王(五)

    “好一個子不敢聞父過,卻可改之!”劉知遠手扶書案,哈哈大笑,聲音如同夜梟的嘶鳴,刺得眾人耳朵一陣陣發痛。“照你這麼說,先前爾父韓樸,老夫,還有我們所有人都錯了?唯獨你一個人聰明絕頂,眾人皆醉我獨醒?”

    話音落下,笑容也瞬間收斂。從書案後探出半個身子,居高臨下,死死盯著韓重贇,等待年青人給自己一個恰當解釋。

    “末將不敢!”韓重贇萬萬沒想到,劉知遠的臉色說變就變,比六月的天氣還要劇烈。被撲面而來的殺氣吹得遍體生寒,卻硬撐著站穩了身體,半步不退。“末將不敢自詡聰明,只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而已!”

    刷!大殿內瞬間又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無法判斷,漢王此刻的憤怒,究竟有幾分為真,幾分為假。所以只好謹慎地閉上了嘴巴,以免不小心把自己捲了進去,或者破壞了漢王考驗人才的大計,遭受池魚之殃。

    在一片關切或者惋惜的目光中,韓重贇也不做更多分辯。只是繼續拱著手,靜靜地等待。等待眼角上已經明顯出現魚尾紋的漢王,做出最後決定。

    大約十幾個呼吸,他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劉知遠終究年紀有些大了,體力大不如當年。緩緩又坐回了胡床,意興闌珊地將手背向外揮動,“算了,你下去吧!這次算你年少無知,孤不跟你計較。下去好好讀書練武,最近這幾天不要離開太原。說不定,過些日子孤還有事情要安排你去做!”

    “是,末將告退!”韓重贇偷偷將手心裡頭的汗水朝披風上抹了抹,又行了個禮,準備離去。在轉過身的瞬間,卻又停了下來,遲疑著問:“那,那末將的朋友寧彥章.......”

    “滾!軍國大事,豈能由你個小毛孩子幾句話來決定!”沒等他把一句話說完,六軍都虞侯常思搶上前,抬腳將他踹了個踉蹌,“滾回家去,閉門思過!什麼時候想清楚自己錯在哪裡,什麼時候再出來!滾,快滾!”

    說罷,又接連幾腳,徑直將自家女婿給“踢”出了門外。

    回過頭,他卻立刻換了副皮條客般的笑臉,晃著肥肥的身體走到漢王劉知遠近前,低聲求肯:“這小子不知進退,我回去一定拿家法狠狠處置他。主公您事情多,犯不著為這小子浪費功夫!”

    “常克恭,你不要撿了便宜還賣乖!”漢王劉知遠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再度站起來,指著常思的鼻子罵道。

    “這不是,這不是自家女婿麼!主公您剛才也說過,一個女婿半個兒!”常思不閃不避,油光光的大圓臉上,寫滿了無賴。

    “滾!”劉知遠又罵了一句,頹然坐回了胡床。伸出右手五指,扶住自己的額頭。

    “漢王!”眾文武被他這個動作嚇了一大跳,紛紛圍攏上前,試圖施以援手。劉知遠卻又將手指向外拂了拂,低聲道:“沒事兒,剛才站得有點猛而已。爾等都退下吧,有關進軍汴樑的事情,咱們明天再商量!”

    “遵命!”眾文武以目互視,憂心忡忡地躬身。剛才從劉知遠的臉上,他們看到明顯的老態。彷彿在短短一個晚上就透支了所有精力,轉眼就老了十幾歲一般。

    “楊邠、王章、史弘肇、郭威留下!”沒有睜開眼睛看眾人,劉知遠想了想,又低聲補充。

    “是!”被點到名字的文武齊聲答應,在其他人羨慕的眼神裡,重新坐回各自的座位。

    “常克恭,你也給老子留下。別想輕易開溜!”劉知遠的聲音忽然變高,卻依舊沒有看眾人,只管隨心所欲地發號施令,“還有蘇書記,你也留下吧。孤還有另外的事情,要交代去你做!”

    “末將遵命!”已經走到門口的常思停住腳步,無可奈何地返回。

    “微臣遵命!”同樣已經一隻腳邁過了門坎兒的蘇逢吉,則喜出望外,拉起袍服一角,大步流星返回書案近前。

    漢王劉知遠不再說話,閉著眼睛恢復精神。留下來的眾文武知道自家主公謀劃大事之前的習慣,也主動閉緊嘴巴,眼觀鼻,鼻觀心,一個個宛若泥塑木雕。

    “來人,送些茶水和點心進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漢王劉知遠的臉色終於又恢復了幾分紅潤,將搭在自家前額上的手指緩緩移開,輕輕敲了幾下書案,大聲吩咐。

    “是!”伺候在後門口的太監們答應一聲,小跑著離開。須臾之後,就排成一長串,端著各色點心和熱茶魚貫而入。

    “大夥隨便用些,不必拘禮。”劉知遠將自己的身體坐直,衝著眾人笑了笑,和顏悅色地吩咐。與先前狼顧鷹盼模樣無半點相似之處。

    “謝主公賜茶!”幾個文武重臣齊聲答應,端起太監送上的茶水和點心,慢慢品嚐。

    茶的品級很高,點心做得也非常精緻。劉知遠成名之後,一直在享受方面很捨得下本錢,並且隨著年紀越大,口味越刁。

    楊邠、郭威、史弘肇等人,鑑賞力卻非常一般。牛眼睛大小的點心,一把能抓起四五個。盛在掐銀越瓷浮華盞裡頭的茶湯,也一口能幹掉一整碗。轉眼間,就風捲殘雲般,將太監們端在手裡的點心和茶水給掃蕩得一干二淨。只留下空空的銅壺,和十幾面光光的銀盤子。

    劉知遠牙齒不太好,吃相比大夥斯文。只來得及乾掉了兩塊點心,待想拿第三塊時,面前的盤子已經被站起來的史弘肇清理完畢。愣了愣,笑著數落,“你們這些老貨,可真不跟孤家客氣!”

    “主要是點心做得太精緻了,有點兒不經吃!”常思鼓著圓滾滾的腮幫子,一邊咀嚼,一邊瓮聲瓮氣地解釋。

    “你吃得最多!也不注意一下,再這樣吃下去,以後小心連馬背都爬上去!”劉知遠沖他翻了翻眼皮,大聲提醒。

    “不上了,不上了。以後你做了皇帝,不用再親自上陣。我當然也不用上馬了。出去時能坐車就坐車,不能坐車就坐轎,都比騎馬舒服得多!”常思擺了擺手,大咧咧地補充。

    如今大殿中沒先前那麼多人,所以他的言談舉止就徹底沒了拘束。一口一個“你,我”,甚至把點心渣子都噴到了劉知遠的書案上。

    而劉知遠居然也不計較。笑著用手向下撣了撣,然後像兄弟間嘮家常般說道:“你的女婿不錯,剛才的話很有意思。是你預先教過他的?無論如何,這小子膽氣都相當不錯!”

    “我都有些什麼本事,你還不知道麼?哪可能教得出這樣的人物來!”常思咧了下嘴巴,訕笑著搖頭,“這小子,我也有好長時間沒見到了。雖然做過他的便宜師父,卻是有名無實。”

    “那便是無師自通了?真是後生可畏!”劉知遠笑了笑,臉上帶出了幾分欣賞,“要說你常思的眼睛可真夠毒的,挑女婿都能挑出一匹千里駒來。”

    “那是,我家可是太原城內數一數二的大商號,什麼時候做過虧本兒買賣?”常思一點兒也不知道謙虛,滿臉得意地回應。

    不做虧本買賣,是他的口頭禪。當年劉知遠仕途不順,勸他棄自己而去時,他就做過類似的回答。而劉知遠後來的發展,也的確證實了他的“投資”眼光,從小小的都校一步步升到侍衛親軍指揮使、許州節度使、河東節度使,乃至中書令、漢王。

    想起二人都年富力強時,互相扶持著走過的那些艱難路程。劉知遠的笑容裡,瞬間又增添了許多溫暖,想了想,低聲道:“對,你從不做虧本買賣。當年就認定了老夫能位極人臣。還認定了他..... ”

    回頭看了看滿臉笑意的郭威,他繼續補充,“還認定了他能出將入相。不知道你的這位女婿,在你看來,又能走到哪一步呢?”

    “嘿嘿……”聽漢王提起自己的當年舊事,郭威也笑出了聲音。看著常思,目光中充滿了感激。

    “他,他可不行,日後前途,頂多跟微臣差不多!照著你,可是差了不止一點半點!照著老郭,也遠遠不如。”常思想了想,非常認真地搖頭。

    “這又是因為何故?”劉知遠眉頭挑了挑,饒有興趣的追問。

    “這個,聽我給你慢慢算啊——”常思反复掐著自家胖胖的手指,神叨叨計算了一番,然後煞有介事地解釋,“你和老郭,少年時經歷都頗為坎坷,所以性情堅韌,百折不撓。而他,畢竟從小就生在將領之家,算不上大富大貴,但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性子被養得綿軟了,不遇到大挫折還好,稍微遇到些挫折,就容易一蹶不振!至於武藝,你和老郭當年都是射虎之將,絲毫不亞於如今的楊重貴,而他,在楊重貴面前,恐怕一個照面都走不下來!第三,咱再說智慧,真正的聰明人,往往是聰明卻不外露。而他,絲毫不懂得收斂!”

    一番話非但說得條理清楚,證據詳實,順帶著,還大大地拍了一番漢王劉知遠的馬屁,令劉知遠老怀大慰。抬起頭,酣暢淋漓地笑了好一陣兒。才又將目光看向郭威的脖頸,帶著幾分認真勸告,“老郭,等過幾天再見到陳摶,找他要個方子將刺青擦了去吧!你畢竟已經是嚄唶宿將,脖子上頂著個大刺青,容易被人小瞧了去!”

    “末將想留著它,時刻提醒末將不要忘本!”郭威下意識地抬起右手,摸了摸脖頸處刺著的家雀兒,笑著回應。“況且主公您手背上的刺青不也留著呢麼?咱們君紋鷹,臣紋雀,倒也搭配得當!”

    他和劉知遠,都是從大頭兵一刀一槍搏出來的富貴。當年戰亂頻繁,從軍乃是萬不得已才做的賤業,將領稍不留神,手底下的士卒就會捲了兵器和鋪蓋逃走。所以通常對前來應募吃餉的大頭兵,都會在身上顯眼位置刺上難以除掉的青紋,以避免他逃入民間,無法分辨。

    二人既然選擇了當兵搏富貴這條路,少不得就要遵從規矩。而在成名之後,原本都有機會將刺青用藥石除掉。卻又是卻不約而同,選擇了保留此物。只是一個則將脖頸處的紋身變成了麻雀,另外一個將手背上的紋身改成了金雕。

    如今河東軍攻占汴梁在即,馬上做皇帝的人手背上趴著隻金雕,馬上做三公的人脖子上蹲在只家雀兒,著實有點兒不倫不類。所以劉知遠才提議郭威將家雀兒用藥石之力塗去,順帶著自己也一塊兒將問題解決。免得留下話柄,被其他各鎮節度譏笑是一群大頭兵沐猴而冠。卻不料郭威居然當場拒絕,並且說出瞭如此合情合理的一番話來!

    “你個郭家雀兒,倒是不跟孤繞彎子!”沉吟數個呼吸之後,劉知遠又搖頭而笑。指了指左軍都指揮使郭威,低聲點評。

    郭威笑了笑,正色補充:“末將說得乃是實話,昔日陳王勝曾經有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主公和威出身貧賤又如何?最後成就卻不比任何王孫公子來得差!留著這刺青,也好告訴全天下的大頭兵,功名但在馬上取!”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27
    第六章君王(六)

    “好個功名但在馬上取!既然你早有此心,也罷,孤不勉強於你就是!”漢王劉知遠以掌拍案,大聲讚歎。

    “主公也沒必要把手背上的金雕去掉。就留著它,告訴天下人,你是何等一個英雄!咱們河東文武,取功名不仰仗爺娘,去江山也不玩那些三禪三辭的花樣,堂堂正正,去馬上搶了天下!”郭威忽然後退了半步,正色拱手。

    沒想到他說著說著,居然從兩個人的過去經歷,直接就轉到了軍國大事上。王府掌書記蘇逢吉驚得臉色大變,不待劉知遠做出回應,就搶先一步嘶聲阻攔,“郭將軍此言差矣!取天下怎麼可以全憑兵強馬壯?至少也得師出有名,也好讓天下人信服。否則今天你的實力強了,你就起兵入汴。明天我的實力強了,我再起兵造反。殺來殺去,何時是個盡頭?!”

    若是史弘肇被他如此打斷,恐怕又要指著其鼻子痛斥。然而郭威卻表現得非常克制,笑了笑,大聲回應,“那就始終保持著我大漢最強就是。如果誰有膽子造反,威自替主公提兵平了他。否則,要我等這些武夫何用?至於師出有名,況且韓重贇方才說得好,“驅逐契丹,光復山河”,就是最好的名頭。無論在誰人面前,哪朝哪代,都理直氣壯!”

    “是啊,主公。當年石敬瑭那龜孫要認契丹人當乾爹,帳下文武當中,也只有你一個人出言反對。只可惜當時你人微言輕,而石敬瑭那廝又被豬油蒙了心。如今契丹人為禍中原,群雄要么為虎作倀,要么袖手旁觀,又是你帶著我等奮起反抗。要我看,這天下如果主公都沒有資格坐,還有誰人坐得?”史弘肇唯恐郭威一個人的進諫不夠份量,上前幾步,跟他並年而立。

    蘇逢吉最怕的就是此人,向劉知遠身邊躲開數尺,用力跺腳:“兩位將軍,兩位將軍平素也算睿智,今天怎麼偏偏就上了韓重贇那小子的當?那小子根本就是出於私心!先將石家貶得一無是處,讓主公打消了扶二皇子登位的念頭。然後好趁機蒙混過關,讓他自己和二皇子兩個脫身.....”

    “問題不在於他藏著什麼私心,而是,他的話的確有道理!”郭威低頭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點明。“以主公現在的聲望,根本不用借助於石家。先擁立再禪讓,反倒是給自己找麻煩。此外,二皇子來得過於蹊蹺,身上疑點頗多。一旦身份為假,我等非但前功盡棄,還會淪為全天下的笑柄!”

    “怎麼會假,怎麼可能是假?就那姓韓的小子一個人空口白牙,我們,我們好幾百人......”蘇逢吉急得團團轉,一時間,除了人數優勢外,卻找不到任何有利的證據來支持自己的觀點。

    “郭某不是因為他一個人,就懷疑蘇書記和其他所有人的努力。”郭威輕輕擺了擺手,像是說給蘇逢吉,又像是說給在場所有人聽,“郭某一直很奇怪,放眼天下,可以憑實力與主公相爭的,首先得數到符彥卿那斯才對。為何他只是在最初派人試圖救二皇子走,失敗後就再無動靜。這些日子,別的節度使殺招迭出,即便搶不走二皇子,也要置其於死地。而他,卻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郭允明將二皇子送到了主公的地盤上?”

    “他,他..... ”蘇逢吉打了個哆嗦,喃喃不知該如何回應。

    要硬抵賴說符彥卿對皇位毫無窺探之心,恐怕有失他王府第一謀士身份。可符彥卿明明也想當皇帝,一路上那麼多截殺二皇子的隊伍當中,偏偏就少了他符家。就一直能沉得住氣去按兵不定,眼睜睜看著二皇子馬車駛向了太原。

    他到底想幹什麼?

    他跟漢王有什麼交情,居然做出如此大的讓步?

    如果是他故意讓漢王得到二皇子呢?這裡邊隱藏的東西可就太多了,不用細想,都足以讓人不寒而栗。

    “算了,不用想了。符彥卿那老東西,不會如此好心!”正搜腸刮肚,百思不解之時,漢王劉知遠再度主動接過了話頭,“擁立二皇子之事,就此作罷。蘇書記,先前的謀劃,也此作廢。誰都不用再想了,就當徹底沒這回事!”

    “主公三思!”蘇逢吉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底。硬起頭皮,用顫抖的聲音勸阻。

    “楊邠、王章,你們兩個以為如何?”劉知遠看都沒多看他一眼,徑直把目光轉向了兩位心腹謀臣。

    “臣亦但憑主公差遣!”

    “臣亦覺得,擁立二皇子,對主公大業毫無作用!”

    楊邠和王章兩位心腹文臣先後從座位上站起,拱著手回應。

    他們兩個都是小吏出身,讀書不多,但做起事情來卻非常乾練,見識和謀略兩方面,也頗有獨到之處。所以劉知遠對他們二人的倚重,更甚於蘇逢吉。

    此刻聽二人都回答得乾脆,劉知遠更徹底下定了決心,“那好,從明日起,你們兩個負責調集錢糧,郭威、史弘肇,你們兩個負責整頓兵馬,五天之後,咱們起兵南下!”

    “遵命!”被點到名字的眾文武大喜,齊齊起身,拱手領命。

    “那個二皇子?”蘇逢吉知道自己先前的策略,已經徹底被放棄。卻不甘心就此做一個旁觀者,舉了舉手中的雕翎羽箭,灰溜溜的請示。

    “你繼續去找。無論是誰家子弟將其截了去,都必須讓他把人交出來。除非,除非那個假冒二皇子的傢伙,已經變成了一具死屍!”劉知遠用力拍了下桌案,白髮飄動,被燭火照得極為扎眼。

    “微臣遵命!”蘇逢吉肚子里長長出了一口氣,躬身施禮。

    有道是,聽話聽音,鑼鼓聽聲。漢王剛才的話,分明是準備殺人滅口。而既然這等重要的事情還交給蘇某人來做,就說明在漢王殿下心裡,蘇某人還佔據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

    然而沒等他高興夠兩個呼吸時間,右軍都指揮使郭威忽然再度拱手,直言相諫,“主公,眼下絕對不能讓二皇子死,無論他是真的假的,在主公坐穩皇位之前,都必須讓他活著。否則,弒君的惡名,別人就會硬栽於主公您的頭上!令我河東,未待出兵,先士氣大折!”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27
    第六章君王(七)

    “如此一說,我還搶了個爺回來?”漢王劉知遠輕拍桌案,心裡頭感覺說不出的煩躁。

    原本覺得挺簡單的一件事,歷史上也有無數成功的先例在。結果到了自己這裡,就忽然變得破綻百出。弄得自己如今想殺人滅口都不行,都得先反復權衡消息傳開後的一系列相關變故,完全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我等先前考慮不周,所以如今才要更加倍的小心謹慎!”郭威扭過頭,先意味深長看了蘇逢吉一眼,然後才正色回應。“其實漢王更應該為此欣喜才對,能讓符彥卿等人都不敢明面於與漢王相爭,只敢背地裡做一些陰險勾當。更說明漢王成為中原之主,乃眾望所屬,天命所歸。”

    “嗯——!”劉知遠撇著嘴,長長地出氣。臉色多少變得柔和了一些,但內心深處,卻依舊覺得憋出了一堆石頭疙瘩,沉甸甸,硬梆梆,硌得人渾身上下沒一處不彆扭。

    “如今之際,無論殺了二皇子,還是扶其上位,主公都會授人以柄!”見他雙眉之間始終藏著一抹難以消除的抑鬱,漢王府長史楊邠拱了拱手,笑著分析,“但我等只要不出手,符彥卿等人不管當初存的是何種居心,就都成了無的放矢。”

    “此言甚是,就像兩個比武打架,我本無招,看他如何破招!”史弘肇聞聽大樂,咧著嘴巴用力撫掌。

    “一天到晚,除了比武打架,你心裡還有什麼?”劉知遠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低聲呵斥。隨即,又換了一幅溫和口吻向楊邠發問,“你的意思是,咱們先把二皇子養起來!”

    “找到他,養起來,無論他是不是二皇子都無所謂!”楊邠笑了笑,用力點頭。“如果他果真是二皇子,那主公也算報了當年大晉高祖的知遇之恩,令石家不至於斷了香火。而如果過後有人跳出來拆穿他不是二皇子,我等沒利用他謀取任何私利,世人頂多也只能說我等報恩心切,以至於不辯真偽。然後主公將假二皇子推出去一刀喀嚓,自然就能令世態平息!”

    “嗯——!”漢王劉知遠低聲沉吟。楊邠所說的辦法,有可能是最穩妥的辦法。畢竟有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二皇子到了河東,想殺掉此人,卻不走漏任何消息,根本沒有任何可能!

    “然萬一他日後受了奸人挑撥,或者被別人所利用……?”略作沉吟之後,他皺著眉頭,幽幽地問道。

    “他手中一無兵,二無將,三無錢糧。吃的穿的都是主公所給,能折騰起什麼風浪來?”屯田使王章忽然笑了笑,在一旁大聲給楊邠幫腔。

    “如果他真的不安心做一個山陽公,主公賜他一杯毒酒便是。相信別人也再說不出什麼話來!”楊邠更是乾脆,直接給出了最後一招。

    山陽公是漢獻帝禪位之後,被曹丕恩賜的封號。曹丕也因為此舉,落下了個“仁義”之名。如今二皇子石延寶的影響力遠不如當年的漢獻帝,只要被河東方面當個安樂王爺養起來,時間越久,存在感就越低。除了最後悄無聲息地被人遺忘之外,簡直不會有任何其他可能。

    “嗯——也罷!”反復權衡所有利弊,劉知遠意興闌珊地揮手,“既然你等都不想殺他,老夫就也跟著假仁假義一回。希望他自己,他自己能好自為之吧!”

    “主公聖明,日後在史書上必將是一代仁君!”王章趕緊站起來,拱手補充。

    “主公今日待二皇子以仁,日後必能以仁義待天下百姓。微臣不才,願為天下百姓賀!”長史楊邠也笑著起身,輕輕向劉知遠拱手。

    以他的察言觀色能力,可以清晰地感覺出劉知遠此刻的不甘。但作為一個馬上要成為宰相的人,他就不能再對自家主公過分曲意逢迎。否則,即便河東眾人即便能成功進入汴梁,也必將是下一個黃巢。

    “重整河山?呵呵,還早著呢!”劉知遠的臉色終於稍稍好看了些,再度輕輕揮手。“行了,今天就到這吧!你們下去各自做好準備,不管有沒有二皇子,咱們也得跟契丹人再打一仗,才可能進入汴梁。如果依然打不贏的話,就什麼都不用想了。”

    “主公放心,我等必竭盡所能!”史弘肇、郭威、楊邠、王章等人站成一排,齊齊拱手。

    眾人知道劉知遠今天果斷將先前所做的謀劃盡數推翻,心中肯定會非常疲憊,所以也不再耽擱,紛紛告退回家。

    唯獨掌書記蘇逢吉,總覺得自己的能力沒有完全發揮出來。跟在大夥身後向外走了幾百步,趁著沒人注意到自己,又偷偷折了回來。

    他是劉知遠的私聘幕僚,為後者執筆起草各項文書政令多年,早就出入節度使府邸如同自家。所以也不用費周章通報,熟門熟路,順著側院小徑就走到了王府後院的演武場中。

    劉知遠果然正在演武場裡,拎著把九耳八環大砍刀四下劈殺。眼角的余光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刻手上加了把力氣,將幾名陪練的親兵“殺”得落荒而逃。然後猛地將刀纂往地上一戳,“嘩啦啦”,數百鐃鈸齊鳴。

    “主公威武!”蘇逢吉立刻躬身下去,大聲拍劉知遠的馬屁。“古人嘗說廉頗九十歲,依舊據鞍舞槊,力敵萬夫。微臣一直不敢信,今天見了主公,也知道古人所言非虛!”

    “哈哈哈,你這阿諛奉承之徒,就長了一張好嘴巴!”劉知遠抬起腿,虛虛地踢了他一腳,大笑著搖頭。“老夫才五十出頭,怎麼好跟那廉頗相比?不過這上陣廝殺的功夫麼,老夫倒是也還沒全扔下。偶爾活動活動筋骨,倒也覺得神清氣爽!”

    “當然,主公一刀在手,六軍辟易!”蘇逢吉笑著“硬”挨了一腳,然後拍了拍衣衫下擺上的靴子印兒,繼續用力拍劉知遠的馬屁。

    劉知遠被拍得很受用,神智卻不糊塗。搖了搖頭,笑著道:“那有何用?打江山豈能光憑萬夫不當之勇。昔日霸王項羽,武悼天王冉閔兩個又如何,還不是最後都身死名滅?! ”

    說罷,又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笑著催促:“說罷,別繞圈子了,你又回來幹什麼?是不是又要說別人的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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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