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116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11
    第四章撲朔(五)

    那男子銀甲素袍,胯下騎著一匹黃驃馬。

    兩個女子當中與男子並轡疾馳者,則是一襲玄色盔甲,背後披著件暗黃色的披風。另外一個位置稍稍落後半丈的,卻是通體大紅,包括胯下的桃花驄,也是如此。整個人宛若一團正在燃燒著火碳般,從裡到外散發著溫暖的光芒。

    三個人,三匹馬,三張弓。

    男的玉樹臨風,女子英姿颯爽。縱使此刻戰場上漫天煙塵,也無法遮掩住其奪目顏色。

    一瞬間,居然有很多人目光被他們三個吸引了過去,手中兵器的揮舞節奏,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卑鄙無恥,暗箭傷人,算什麼好漢?!”有個煞風景的聲音忽然從戰馬肚子下響起,將周圍所有人的注意力迅速拉回。黑臉山大王呼延琮單手拎著鋼鞭,再度翻上坐騎,指著銀甲將軍大聲咆哮。

    銀甲將軍楊重貴被他罵得微微一皺眉,正準備出言回應。他旁邊的玄甲女子卻抬起騎弓,又是刷刷兩箭,“囉嗦!官兵討賊,天經地義!哪裡有那麼多講究?”

    箭到,她的話也到,把個黑臉呼延琮逼得再度藏身於馬腹之下,哇哇亂叫。

    “救大當家!”“救大當家!”附近畢竟還是山賊草寇人數多,看到呼延琮遇險,紛紛呼嘯著衝上前,團團將其連人帶馬圍攏在圈子內。

    那楊重貴也沒心思在山賊們身上做任何耽擱,韁繩輕輕一提,胯下黃驃馬立刻貼著高車的邊緣切了進去,緊跟著又是一撥一拉,整個人已經堵在了車廂門口。手裡騎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換成了一把素纓樸頭槍。(注1)

    那玄甲女將速度也不慢,彷彿是楊重貴的影子一般,緊隨其後。待胯下烏騅馬與黃驃馬再度並轡,手中騎弓早已穩穩平端,三支閃著寒光的破甲錐,則齊齊地搭在了弓臂上。

    到了此刻,呼延琮才重新回到了馬背。再想撲上前將小肥一鋼鞭打死,卻是必須先問一問楊重貴和他身邊的那名玄甲女將答不答應了。

    而那楊重貴和玄甲女將雖然驍勇善戰,畢竟所部騎兵還沒有衝到近前。暫時在人數上處於絕對下風。所以用身體和戰馬將車廂門堵住之後,也不主動向敵軍發起攻擊。只是擺出了一幅居高臨下的姿態,對著馬車周圍的山賊草寇們虎視眈眈。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之際,那名火焰般的紅衣女子,忽然尖聲叫道:“韓重贇,是你麼?你怎麼會在這兒?你可越來越出息了,居然連把破橫刀都握不穩!”

    “她又是誰?奶奶的,這小娘皮長得可真水靈!”眾山賊草寇們聞聲扭頭,這才注意到紅衣女子並未如同玄甲女子那樣,緊隨著楊重貴去封堵車門。而是始終徘徊在五丈之外,手中騎弓隨時可以瞄準大伙的後心!

    “我,我,我,我跟,跟跟,跟我阿爺......”彷彿還嫌眾人的驚詫程度不夠,緊跟著,車廂口兒就響起了韓重贇的聲音,結結巴巴,語不成句。

    “我跟我,跟跟跟我阿爺,主,主,主動請纓!”先前對著呼延琮的鐵鞭,都未曾表現出絲毫畏懼的韓重贇,此刻卻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利落了,吞吞吐吐半晌,才喘息著補充,“跟我阿爺主動請纓。護,護,護送二皇子去,去去去,去太原!”

    “哈哈哈哈.......”周圍的人群中,立刻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哄笑聲。笑過之後,雙方之間的殺意,卻無形中就被沖淡了數分。

    那紅衣女子卻彷彿對周圍的鋼刀長矛視而不見,蹙了蹙又長又細的柳葉眉,繼續大聲說道,“二皇子?就你身邊這個鼻青臉腫的死胖子?怎麼和小時候一點兒都不像?你們倆不要怕,有楊大哥和折姐姐在,他們一時半會兒傷不到你們。我這就回去領人馬過來,如果誰敢碰你倆半根寒毛,我常婉淑必將他碎屍萬段!”

    說罷,迅速一撥坐騎,竟然沿著來時的路,翻身沖向了正在快速靠近的那支騎兵。從頭到尾,沒有絲毫地猶豫。

    “這是誰家的女兒?還婉淑呢,果然是卻什麼叫什麼!將來姓韓的小子恐怕有的是時間頭疼了!”眾山賊草寇雖然個個滿臉橫肉,卻也並非不食人間煙火之輩。見紅衣女子行事魯莽中透著乾脆,忍不住皆輕輕搖頭。

    然而對方的話,同時也給他們提了醒。那支騎兵距離越來越近,如果他們還想著把二皇子石延寶殺死後再離開的話,恐怕最好的結果,便是玉石俱焚了!

    “楊將軍,我等雖然身居太行,平素卻與你河東井水不犯河水!”呼延琮既然能坐上北太行二十七寨的總瓢把子的位置,心思自然不會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般粗疏。迅速判斷了一下“漢軍”騎兵與高車的距離,又快速計算了一下自己周圍能用得上的人馬數量,將左手搭在右手背上,氣喘吁籲地向楊重貴行禮。

    “楊某也是奉命而來,不是刻意針對爾等!”自家人馬未抵達之前,楊重貴顧忌著身後的“二皇子”,也不願輕易就跟對方拼命。笑了笑,以平輩之禮相還。“但職責所在,還請呼延大王能高抬貴手,放我家二皇子一條生路!”

    “某乃受人之託,先前又折損了許多弟兄,恐怕需要楊將軍給個交代!”呼延琮笑了笑,將鋼鞭緩緩舉到雙眉之間,向對方致以武林之禮。

    “大哥,不可!”沒等楊重貴回應,他身邊的玄甲女子再度搶先一步,低聲阻止。“一日為賊,百世為盜。他哪裡值得你如此相待?況且兩軍交戰,比拼的是為將者的謀略,士卒的訓練有素,幾曾比拼的是匹夫之勇?”

    她天資聰穎,文武雙全。所以自打呼延琮忽然人模狗樣地向楊重貴施禮的一剎那,就猜到對方沒安什麼好心。

    接下來發生的事實也果不其然,這黑碳頭一般的山大王,看到兩軍繼續廝殺下去沒便宜可佔。居然想按江湖規矩,跟楊重貴單挑!這真是荒唐透頂!雙方一個出身將門,一個累世為盜,身份地位簡直是天上地下。更何況單挑這種不智的舉動,早在戰國時期就已經成了絕響。秦漢之後,誰見過哪個武將是靠單挑建立的赫赫威名?

    一番勸阻的話,說得有理有據,擲地有聲。然而,楊重貴卻在心裡別有一番考慮,笑了笑,輕輕搖頭,“呼延大王不是普通的綠林好漢,而是威名赫赫,能在亂世中保護一方百姓安寧的英雄豪傑。我對他仰慕已久。既然今日難得遇上,不妨就切磋幾招,彼此結個善緣!”

    說罷,將目光轉向呼延琮,笑著提議:“不如你我就定個賭約,如果楊某僥倖贏得一招半式,你就帶著麾下豪傑自行離去。不要再打二皇子的主意,楊某這廂,也保證頓兵原地不做追殺便是!”

    “多謝楊將軍成全!”黑臉山大王呼延琮再度拱手,撥轉戰馬,緩緩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某這廂也保證,如果僥倖能在楊將軍身上贏上一招半式,就只帶二皇子一個人走。過後,楊將軍自管整頓好了兵馬再來追趕,在你追上來之前,某不會讓任何人動二皇子一根寒毛!”

    “不可!”話音剛落,先前那個軍師打扮的書生,已經帶著一群大嗓門護衛趕至。舉起鋼刀,大聲喝令,“來人,聽我的號令......”

    “住手!”呼延琮雙眉倒豎,斷喝聲宛若凌空打了一記霹雷,“侯祖德,某才是綠林大當家,沒你說話的份!”

    “你......”書生侯祖德的話被他半路打斷,直氣得火冒三丈。扭過頭,就準備尋找幾個依仗跟呼延琮分庭抗禮,卻無奈地發現,非但各家山大王都紛紛將目光側開到了一邊,連平素對他恭敬有加的一眾傳令壯漢,也在悄悄地挪動身體,主動跟他拉開了距離。

    綠林道上,想活得時間長。眼界和智力排在第一和第二,武力只能屈居第三。每一天都要面對明槍暗箭,能活夠五年以上還沒死掉的,保證頭腦都會太差。而眼下郭允明所部的騎兵,已經陸陸續續跨過了木橋;楊重貴所部騎兵,又建製完整地趕到了戰場。大夥想全身而退都非常不易,憑什麼還要拼上一死,替無關的人去火中取粟?!

    的確,某人曾經封官許願,並且灑下了大把金錢。但官得活人才能去做,錢也得活人才能去花。而死人,轉眼便會成為烏鴉和豺狼的血食,用不了三個月,就沒人會在記得他們。更沒人顧得上去照顧他們留在世間的孤兒寡母!

    “你們......”侯祖德被眾人的勢利表現,氣得臉色黑青。哆嗦著手臂四下指指點點。依舊沒人理睬他,大夥目光紛紛投向高車,投向高車附近正緩緩相對著拉開距離呼延琮和楊重貴。

    “楊將軍,某家是客,先動手了!”眼看著彼此之間的距離已經拉到了八十步遠,呼延琮大喝一聲,雙腳狠踩馬鐙。胯下烏龍駒“唏噓噓”發出一聲長嘶,四蹄張開,徑直朝楊重貴衝了過去。掌中鋼鞭,也早就換成了一桿黑色的馬槊,霜鋒處,烏光繚繞。

    注1:樸頭槍,唐朝中晚期出現的一種兵器。屬於槊的變種之一,與漆槍、木槍、白杆槍俱為製式兵器。按照後人的解釋,漆槍短,騎兵用之;木槍長,步兵用之;白乾槍,羽林所執;樸頭槍,金吾所執也。其中樸頭槍造價最高,模樣也最華貴,屬於皇家儀仗。後世以訛傳訛,漸漸稱為虎頭槍。評書中楊延昭、高寵等人,用的皆為虎頭槍。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12
    第四章撲朔(六)

    “不可......”郭允明到了此刻,才在數十名“漢軍”騎兵的團團保護下,姍姍來遲。看到楊重貴居然答應與呼延琮策馬鬥將,趕緊扯開嗓子大聲阻止。

    無論最後的結果是輸還是贏,拿“二皇子”做賭注,都不是妥當之舉。過後傳到漢王劉知遠耳朵裡,作為當事人之一,他郭允明也少不得吃掛落。

    然而,四下里震耳欲聾的吶喊,卻將他的聲音徹底埋葬。綠林豪傑們不願意再打下去了,隨行護駕的大部分“漢軍”騎兵也早已精疲力竭。能用“鬥將”的方式,結束這場短促且慘烈的遭遇戰,符合敵我雙方大部分人的利益。而在戰鬥結束之前,能看到一場精彩的高手對決,更是可以最大程度沖淡眾人心中失去袍澤的哀傷。

    “大當家,大當家,大當家......”

    “楊將軍,楊將軍,楊將軍......”

    觀戰的將士,無須任何人協調指揮,就自動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支,給各自心目中的英雄吶喊助威。

    黑臉的呼延琮,是北方綠林道上首屈一指的英雄豪傑,各山各寨都有不少嘍囉聽說過他的大名。而楊重貴在劉知遠麾下的騎兵當中,也擁有數不清的崇拜者。

    這得益於他們各自的家世和人生軌跡。呼延琮的父親、祖父、曾祖父,都是綠林大豪,占山為王的時間,可以逆推到黃巢亂唐。他自己,更是出類拔萃。自從十六歲接替受傷而死的父親為寨主之後,短短八年時間,見契丹打契丹,見大晉打大晉,見到前來佔便宜的綠林好漢也毫不手軟。將整個山寨帶得蒸蒸日上。方圓幾百里內,人人聽了他的綽號都要挑一下大拇指。

    而楊重貴的父親、祖父和曾祖父,也都是軍中數得到的悍將。雖然他的祖父和父親,都先後曾經接受過契丹人的官職,但這年頭,連皇帝石敬瑭都能拜比他小若干歲的耶律德光當義父,楊家的那些不光彩歷史,完全可以被其英俊的形象和高超的身手所掩蓋!更何況,自打投靠到劉知遠麾下以來,楊重貴本人每戰必先,斬將奪旗無算,早就博取了軍中第一槍的美名!

    “咚咚咚咚咚......”唯恐自家助威聲比不過別人,有機靈的嘍囉果斷敲響了羯鼓。將在場所有人刺激得熱血沸騰。(注1)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騎兵中的號手們,則以激越的畫角聲回應。與對手相較,他們更懂得如何推動氣氛。畢竟,平素訓練時為了讓將士們不覺得過於乏味,軍中經常進行各類比試,策馬對決,就是其中之一。

    只不過,平素大夥比試時,長槍都去了鐵頭,並且頂端還裹著厚厚的毛氈子。而今天,呼延琮和楊重貴兩人手中的兵器,卻都寒光四射。

    眼看著,兩匹相向奔行的戰馬,彼此間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樸頭槍與馬槊相對指向兩位武將的胸口,不晃不避。羯鼓聲瞬間就緊張得失去了節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如狂風暴雨。畫角聲也忽然高亢入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若萬龍齊吟。

    二十步,十步,五步。“看招!”呼延琮猛地發出一聲斷喝。身體側擰,右手前伸,左手平端,丈八長朔如毒龍般刺向對方左肩。

    “受死!”彷彿與他心有靈犀,楊重貴也在策馬前衝的同時,果斷擰腰伸臂,掌中樸頭槍宛若閃電,徑直挑向了對方的面門。

    “啊——”膽小者嚇得猛地閉上了眼睛,膽大者嘴巴張得足以塞進一顆雞蛋。然而,他們預料中的血肉橫飛場景卻根本沒有出現。呼延琮的長朔被楊重貴在最後一刻躲過,徒勞地留下一團烏亮的寒光。而楊重貴的樸頭槍,也被呼延琮用一個利落的低頭動作閃開,半空中只蕩起一團銀色的虛影。

    “小心!”二馬剛剛錯鐙,呼延琮立刻大叫收肘。以槊纂為鋒,槊鋒為纂,倒著尋找楊重貴的脊梁骨。

    楊重貴則迅速轉身,用一記乾淨的海底撈月,將倒刺過來的馬槊挑開,隨即,長槍變成了一條鞭子,由單手輪將起來,抽向對方的脖頸,“嗚—— !”“著打!”

    風聲至,斷喝聲亦至。呼延琮沒想到對方膂力如此之大,招數如此之奇。趕緊藏頸縮頭,身體貼向戰馬。

    銳利的寒風擦著他頭盔尖端飛過,將一縷盔纓掃得飄蕩而起,紅燦燦晃花了人的眼睛。下一個瞬間,有一條黑色的鋼鞭自他的肋下盤旋著飛出,掛著呼嘯得寒風,砸向了楊重貴的戰馬屁股。

    “噹啷!”電光石火間,楊重貴用左手揮動一支鐵鐧,護住戰馬,將鋼鞭磕落於地。雙方的戰馬以極高的速度,彼此分離。轉眼間,各自跑出了四十餘步,然後隨著兩聲憤怒的咆哮,馬頭盤旋,馬尾飛舞,再度面對面開始對沖。

    “大當家......”

    “楊將軍......”

    吶喊聲此刻才重新響起,伴著如雷的鼓聲和畫角長吟,雙方將士一個個都緊張得滿臉通紅。眼睛瞪圓,雙拳緊握,再也不肯錯過每一個精彩瞬間。

    數千道熱烈的目光之下,兩匹戰馬咆哮著相遇。馬背上的二人又各自出手兩次,然後迅速分開。楊重貴被長槊上的力道震得膀子發麻,呼延琮則被對方屢屢出乎意料的奇招,逼得哇哇怪叫。

    雙方的將士,也各自使出渾身解數,拼命給自己一方的代表加油鼓氣。唯恐喊的聲音小了,或者鼓點兒被畫角聲給蓋過,就導致自家這邊的出場者,不幸輸給別人。

    此刻他們當中大多數人心中的賭注,也早已不是那個躲在馬車中,鼻青臉腫的二皇子。而是“河東節度使大營”和整個“太行山綠林”的臉面。無論哪一方,都不希望自己這邊落入下風。

    楊重貴和呼延琮,則策馬再戰。第三個回合,第四個回合,第五個回合。當兩匹寶馬第六次開始對沖的時候,楊重貴的額頭上明顯出現了汗珠,原本白淨的面孔,也好像塗了一層厚厚的胭脂,比帶兵趕回來的寧婉淑看上去還要嬌豔。

    呼延琮的臉色黑,看不出太多的變化來。但是嗓子卻已經“劈”了,發出的聲音宛若破鑼。“我要你好看!”他喘著粗氣,低低地叫喊。手中長槊平端,身體搖搖晃晃,彷彿隨時都會自己掉下馬背。卻在兩次幅度較大的搖晃之間,悄悄地又用左手,將另外一根鋼鞭藏在了槊桿之下。

    “小心——!”“漢軍”觀戰的將士中,有人目光銳利,已經發現了對方的上場者在使詐。果斷地扯開嗓子提醒。

    但是,大多數的人,卻因為距離遠,或者看得太投入,什麼都沒發現。只顧繼續扯著嗓子,揮舞手臂,大喊大叫。將零星的提醒聲,完全給吞沒在震耳欲聾的助威聲裡。

    注1:羯鼓,據傳為羯族傳統樂器,兩面蒙皮,中間收腰,便於攜帶。唐朝時廣為流傳,多做樂器和戰時鼓舞士氣用。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12
    第四章撲朔(七)

    “大哥——!”黑衣女將的提醒聲,同樣被周圍的吶喊助威聲所淹沒。

    她握在弓臂的上右手五指已經隱隱發白,扣著羽箭的左手三指也因為過於緊張,而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淡青色。但是,她卻始終不敢將弓弦拉滿,更不敢對準呼延琮射出羽箭。雖然,在百步之內,她有七成以上直接命中對方的要害。

    “你可以給他提建議,但不可以替他做任何決定。因為他早已不是個小孩子,而是你的男人!”

    “你可以在家中抱怨他,卻不能在外邊質疑他。如果連你都質疑他的決定,他的話在別人眼裡,更是一文不值!”

    “可以事後為他裹傷,卻不能陣前搶著替他出手。除非,你想著做一個有名無實的掌家大婦。然後看著他一個接一個地往回娶小老婆。”

    .......

    在她出嫁之前,祖父折從遠將她叫到身邊,將上面的話,一條接一條,親**代。

    折家世居雲中,祖上為羌王折掘氏,所以家中許多規矩和生活習慣,都與周圍的鄰里大不相同。但是在為子女謀劃未來方面,大夥彼此間卻沒什麼差別。

    “男人的看重臉面不僅僅是貪圖虛榮,而是要取得周圍大多數人的認同。一個在外人面前對老婆言聽計從,且關鍵時候總是需要老婆出手幫忙的男人,絕對不會同伴的獲得尊重。而一個沒有威望的男人,無論做什麼事情,都將力倍而功半。甚至這輩子一事無成!”

    “一個在外邊沒有任何成就的男人,即便對你再百依百順,以你的驕傲性子,時間久了也會對其生厭!”

    “這些話你可以不愛聽,也可以覺得不公平。但這卻是外邊的真實!除非是你的親生爺娘,沒有任何人會永遠縱容你的小性子。哪怕他曾經將你視為自己的眼睛!”

    ......

    說這些話的時候,祖父臉上一直帶著笑,目光卻像指揮千軍萬馬時一樣慎重。(注1)

    他希望自己的孫女幸福,所以將這輩子最寶貴的東西,都傾囊相授。無論武藝、謀略還是過日子的經驗智慧。

    他的目光有一絲始終牽掛在她身上,從她離開家那天起,直到永遠。

    作為折家的孫女,她當然很輕易地就判斷出,接下來呼延琮的一招,將是槊裡夾鞭。此乃大唐名將尉遲恭的成名絕技,憑藉此招打遍整個遼東。

    她還非常輕易地就判斷出,自家丈夫已經瀕臨力竭。畢竟,正式兩軍交戰,敵我雙方的大將即便策馬對沖,彼此之間也只有一個回合的交手機會。一個回合之內決不出生死,就要把對方交給身後的同伴,根本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反复馬打盤旋,不倒下其中一個絕不罷休。

    她甚至還判斷出來了,自家丈夫下一招勢必會刺向呼延琮的左肩窩,因為自家丈夫起了惺惺相惜之心,從第出手的一招起就留了分寸,從沒打算真的要呼延琮的命。而那呼延琮隱藏在馬槊下的鐵鞭如果打在丈夫身上,最好的結果也是吐血落馬,從此再難走上戰場。

    但是,除了任由自己的提醒被周圍的吶喊聲吞沒之外,此刻她卻什麼都不能做。因為他是她的男人,他有他的驕傲,他是整個漢軍當中第一用槍高手。

    因為,祖父教導過的那些人生智慧,那些夫妻之間相處的道理,時時刻刻保護著她,也約束著她,讓她不敢肆意妄為。

    人得頭腦和心臟,越是緊張,往往越會運站得更快。只是短短一、兩個呼吸時間,黑衣女將已經將出手和不出手利弊,反复衡量了十幾遍。

    下一個呼吸,她的臉色愈發地蒼白,胸口起伏也愈發地急促,目光冰冷如電。

    握在雙手之間的騎弓,再度快速拉滿。她不能失去他,寧可讓他覺得屈辱,寧可事後被他責罵,甚至夫妻兩個就此形同陌路,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落入別人的陷阱。

    數個寬闊的身影,卻忽然出現在她的視線中,恰恰擋住了羽箭的去路。是呼延琮麾下的山賊頭目們,認定了自家總瓢把子勝券在握,忘乎所以,站在馬鞍子上手舞足蹈。“大當家,大當家,大當家.....”

    “滾開!”已經搭在弓弦上的破甲錐,沒有機會射出去了。黑衣女將狠狠夾了一下馬腹,向前橫衝直撞。

    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即便她衝到人群的空隙中,再度彎弓搭箭,也肯定來不及了。兩匹戰馬從起步開始對沖到高速相遇,原本就只需要兩三個彈指,她已經錯過了出手相救的時機,此刻只能趕過去盡可能地替他療傷或者避免別人侮辱他的屍骸。

    淚水瞬間就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卻強迫自己盯著戰場,盯著戰馬上已經差不多重疊在一起的兩道身影。一黑一白,黑的是那樣陰險,白得是那樣光明。

    她看到自家夫君楊重貴的招數如預料當中一樣用老,被呼延琮側著身體閃開。他看見呼延琮從長朔下抽出了鋼鞭,半空中掠起一團烏黑的閃電,她閉上了眼睛,無法再堅持,全身的血漿的瞬間被凍結成冰。“大哥——!”

    “楊將軍......”“楊將軍......”“楊將軍......”四周的歡呼宛若山崩海嘯,再度淹沒了她的聲音。

    不是大當家,而是楊將軍。她呆立在馬背上,身體顫抖如篩糠,兩隻耳朵下面的肌肉不停地抽搐。沒錯,就是楊將軍,吶喊聲全部來自“漢軍”將士,其中還伴隨著狂熱的畫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如夏日里突如其來的風暴,肆意橫掃。

    而周圍的山賊草寇們,則全都被扼住了嗓子,一個個鴉雀無聲。

    頭頂的陽光剎那間變得無比燥熱,渾身上下已經被凍結的血脈再度開始流動,碎裂的心臟一點點粘合,強迫自己將眼鏡重新睜開,她用手背擦去淚水。卻發現眼前的世界,如同幻覺一樣不真實。

    又狠狠擦了幾下眼睛,她終於看清整個戰場。

    她看見自家丈夫完好地端坐在黃驃馬上,一手持槍,一手舉鞭,身上流光溢彩,宛若一名下界的天神。

    而黑臉黑心的山賊頭子呼延琮,卻愣愣地徘徊在幾十步之外。舉著空空的左手,失魂落魄。

    原本應該打在對手後背處的鋼鞭,此刻已經成了楊重貴的戰利品。他不可能要得回來,也沒有顏面再去討要回來。

    山崩海嘯的歡呼聲中,楊重貴將樸頭槍掛在德勝鉤上,然後一隻手拎著鋼鞭,穿過周圍的人群,穿過匆匆趕過來助威的“漢軍”將士和不知所措的山賊草寇,就在敵我雙方的眼皮底下,走到了呼延琮面前。

    “你剛才如果直接打向我的面門,而不是繞著彎子打我的後背。此刻,我已經躺在地上了!”握住鋼鞭的頂端,將護手遞向呼延琮,他同時用周圍很多人都能聽得見的幅度,高聲道出一個事實。“謝謝你手下留情,走吧,帶上你的弟兄。咱們兩個後會有期!”

    “你第一槍和最後那一槍,目標都是我的護肩。”呼延琮喘息著接過鋼鞭,仔細掛在了馬鞍下。“所以,我不能打你的腦袋。我是綠林大盜不假,但是盜亦有道!”

    說罷,也不多囉嗦。抬起左手猛地一拉戰馬韁繩,他扯開嗓子衝著周圍的大小寨主們高喊:“走啦!已經輸了,還愣著做什麼?難道還指望人家管飯麼?!”

    “走啦,走啦!”眾山大王們先是微微一愣,隨即訕笑著開始收攏隊伍,“偷襲沒得手,單挑也沒贏,咱爺們今天認栽!”

    “走啦,走啦。以後見到楊重貴旗子,咱們大夥都躲著走就是!”

    “走啦,一會說是要救駕,一會又說要殺人!老子早就被弄糊塗了!”

    ......

    眾頭目和嘍囉們七嘴八舌,趕在“漢軍”改變主意之前,匆匆忙忙離去。連地上同伙的屍體,都沒來得及去收斂。

    同樣心中非常失落的,還有武英軍長史郭允明。眼看著敵我雙方之間距離越拉越遠,他輕輕咬了咬牙,策馬奔向楊重貴,硬著頭皮提醒,“楊將軍能不戰而屈人之兵,真是讓郭某佩服至極!然賊心難測,萬一.....”

    “郭長史一路辛苦了,接下來的事情,全部交給末將便是!”楊重貴非常恭敬地向他行了個禮,大聲說道。

    “不敢,不敢!”郭允明碰了個軟釘子,肚子裡頭怒火中燒,卻沒有絲毫勇氣去發洩。只能匆匆側開半邊身體,然後以平級之禮相還。

    他是武英軍長史,而楊重貴只是統領一個“指揮”兵馬的騎將。照常理兒,接下來即便兩軍合一,也是他來做主帥,後者只能屈身聽令。然而,這世間,很多事情卻不可用常理來推斷。

    首先,楊重貴是近衛親軍的騎將,嫡系中的嫡系,比起武英軍這種匆匆拉起的隊伍,在漢王劉知遠眼裡,地位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

    其次,楊重貴的父親乃是麟州節度使,重兵在握,而他郭允明卻連姓氏都是隨便撿來的,像生長於岩石縫隙中的雜草一樣無根無基。

    正暗地裡鬱悶得兩肺生煙的時候,卻又看見常婉淑像一團火焰般衝了過來。遠遠地朝著車廂口揮舞起馬鞭:“小胖子,你真的就是石延寶嗎?!小時候你手賤掀我妹妹的裙子,曾經被我打得屁股開花的事兒,你還記得不記得? ”

    注1:折從遠,即是折從阮。本名叢遠,後來為了避劉知遠的諱,才改為從阮。此刻劉知遠尚未稱帝,所以無須避諱。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15
    第四章撲朔(八)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高車周圍,頓時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狂笑,將士們一個個前仰後合,無法自已。

    太有趣了,太邪性了。如果常婉淑不親口說出來,誰能想到被大夥保護了一路的神秘皇子,居然還有偷偷掀女孩裙子的劣跡?更不可能想到的是,原來鳳子龍孫小時候也有被人按在地上將屁股打八瓣的時候。並且看樣子打人者還活得挺滋潤,至今還沒有受到任何追究。

    剛經歷了一場惡戰,他們迫切地需要發洩心中的緊張與喪失袍澤的傷痛。而常婉淑沒頭沒腦的問話,恰恰成了點燃了這個發洩口的契機。因此,上到統兵的將領,下到普通小卒,一個笑得直揉肚子,短時間內根本停不下來。

    只有兩個人沒有發笑,其中一個當然就是被逼著冒充二皇子石延寶的小肥。他哪裡想得到,居然在劉知遠的地盤上,自己還能遇到被冒充者小時候的“冤家”?頓時緊張得滿臉是汗,頭皮發麻,緊握著拳頭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另外笑不出來的就是武英軍長史郭允明。作為整個計劃的主謀與直接執行人,他千算萬算,唯獨沒算到,馬上就到太原了,居然還能遇到二皇子小時候的同伴!而他偏偏無法像先前一樣,直接殺人滅口。甚至連威脅對方的能力都沒有。因為眼前這個被渾身上下火炭般散發著熱力的紅衣女子,正是六軍都虞候常思的掌上明珠!

    而那常思,非但是追隨了漢王劉知遠近二十年的鐵桿心腹,還是馬步軍都指揮使郭威的救命恩人,侍衛親軍史弘肇的兒女親家;其本人手握重兵,跟劉知遠麾下兩大肱骨文臣楊頒和王章也走動甚密。

    像郭允明這種級別的雜軍長史如果招惹了他,此人只需要隨便伸出一根手指頭,就能將郭大長史像碾只螞蟻一樣活活碾死!

    所以此時此刻,郭允明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抽了羊羔瘋一般,拼命地向韓重贇眨巴眼睛。期待後者能在關鍵時候頭腦清醒,千萬別把小肥的真實身份給當眾揭開。否則,掌書記蘇逢吉為了替漢王遮醜,少不得要藉幾隻人頭來用。他郭允明和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毫無疑問就是兩大熱門人選!

    好在韓重贇雖然講義氣,卻還沒到了為朋友而拋棄親人的地步。發覺身邊的情況不太對勁兒,趕緊主動站出來替小肥遮掩:“他,他腦袋被鐵鐧砸漏過。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你不要逼他。越逼,他可能越無法恢復!”

    “他被人打成傻子啦!”常婉淑聞聽,一雙鳳目圓睜,兩片略顯單薄的嘴唇瞬間張成了半圓形。

    說著話,將戰馬向前催動數步,她快速沖到車廂門口,伸手就去掀小肥的頭髮。“我來看看,到底傷在什麼地方?你別怕,我阿爺最近認識一個姓陳的老道,據說醫術很是了得!”

    “不妨事了,早已經不妨事了!”小肥被這紅衣女子風風火火的舉動又給嚇了一跳,出於本能就將身體朝車廂裡頭縮。

    頭上的傷疤是真的,失憶的病症也是真的。但是,他卻不敢跟這個女子接觸太多。誰知道對方手裡還握著那個二皇子石延寶什麼把柄?一旦又把賬算到他頭上,他拿什麼去回應人家?

    “婉妹,你幹什麼呢?”韓重贇跟小肥心有靈犀,如同貼身侍衛般,晃動身體擋住了常婉瑩的手臂,然後皺著眉頭嗔怪,“別胡鬧!這可不是你們倆小的時候了!好歹他也是個皇子,你給他留點兒顏面!”

    “嗯?”常婉淑先是對著韓重贇輕輕皺眉,隨即,又吐了下舌頭,笑著搖頭,“哎呀,你不說我都忘了,他是要做皇帝的人了,不能再任由我去摸他的腦袋。不過.....”

    將目光越過韓重贇的肩膀,她笑著向小肥追問,“死胖子,你將來當了皇帝,不會報復我吧?咱們可預先說清楚了,當年挨打的事情,十次裡頭有九次都是你自找的。你可不能老想著翻舊帳!”

    “哈哈哈哈哈哈哈......!”四下里,看熱鬧的將士們又笑做了一團。揉著肚皮,對二皇子的回應翹首以盼。

    “不追究,不追究!我保證不翻舊賬!你放心好了!君,無戲言!”小肥躲在韓重贇身後,用力擺手。對方跟石延寶如此相熟,他將來躲都躲不及,怎麼可能再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況且即便自己是真的二皇子,看在好兄弟韓重贇多次捨命相護的份上,也不能跟未過門的嫂子就計較。畢竟那些都是幼年時的事情,無論誰欺負了誰都不能算是出於惡意。

    他答應得實在太快,說話的語氣也實在古怪,聽在常婉淑耳朵裡,反而像是敷衍。頓時,後者就將眼睛又豎了起來,盯著烏黑的眼眶說道:“我可不是向你求饒。其實你想追究,我也不怕。你阿爺,先帝在位時,都覺得你是活該,沒有因為揍你而責罰我。你要是敢翻舊賬,就是不孝!”

    “不翻,真的不翻。我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真的!”小肥巴不得這個女子趕緊從自己面前消失,舉起手來賭咒發誓。

    “先帝要是敢為了小孩打架的事情,去跟漢王翻臉,才怪?”武英軍長史郭允明在旁邊雖然插不上話,卻也忍不住偷偷撇嘴。

    常婉淑的父親常思當年官職雖然不高,卻是劉知遠留在汴樑的“大管家”。平素在汴梁城內跟誰接觸應酬,到哪一座府邸拜訪探視,都代表著劉知遠本人。而大晉開國皇帝石敬瑭在位的最後兩年中,就已經對劉知遠忌憚萬分。他的繼承人石重貴除非腦袋也被鐵鐧砸過,才會因為自家小兒子在舅舅家被常思的女兒痛揍的事情,去小題大做。

    站在郭允明角度的推測,石重貴說不定還巴不得自家小兒子被常思的女兒多欺負幾次,然後他再通過這種始終一笑了之的態度,向劉知遠傳遞敬重安撫之意。畢竟小女孩下手打人,再狠也有個限度。而萬一劉知遠造了反,卻足以掀掉他石家的半壁江山。

    正腹誹間,卻又聽見常婉淑大聲問道:“還有你,韓重贇,你先前怎麼被人逼得那麼狼狽?要不是楊大哥跟嫂子兩個趕來的及時,你今天估計連小命兒都得交代了!我阿爺當年教你的那些本事呢?難道你都當飯吃了不成?”

    “他,他居然還是常思的弟子?!”郭允明的身體,立刻又打了個哆嗦,無數只狍子從心臟上飛奔而過。(注1)

    他先前答應小肥不把韓重贇的事情捅到漢王劉知遠面前,可沒答應不以此事作為把柄要挾自己的搭檔韓樸。甚至一路上已經想到了無數辦法,可以讓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從此之後對他言聽計從。

    而現在,郭允明卻開始才慶幸自己沒有功夫去將心中的那些陰險謀劃付諸實施。狗日的匹夫韓樸平素不顯山不漏水,兒子卻早已拜入了常思門下。而從韓重贇與常婉淑兩個說話時的語氣和眼神上來看,常韓兩家將來少不得就是鐵桿姻親。那常思即便再看韓樸本人不順眼,也不會由著自己的親家公被一個無名小卒拿捏。

    “我,我沒忘。只是,只是師父他老人家教得那些東西太,太過高深,我,我一時半會兒還掌握不全!而那,那呼延琮的本事,跟,跟楊大哥都不相上下。我怎麼可能打得過他.....”韓重贇弱弱的回應從車廂門口傳來,讓郭允明愈發心裡抓狂,臉色也變得青灰交替,宛若一口氣喘不勻,就會當場死掉一般。

    六軍都虞侯常思的弟子加未來的女婿,小王八蛋你怎麼不早說!早說出來,瘋子才會當著你的面,謀劃如何弄出個假皇子來向漢王邀功!

    然而轉念一想,既然韓樸這個常思的親家公,知道弄假成真的計劃出自蘇逢吉之手後,都肯積極主動配合。這豈不說明,常思不會因為這點兒小事兒,就去拆蘇逢吉的台?

    換句話說,只要郭某人繼續去魚目混珠,別讓人抓住明顯破綻。常思等人應該就會樂見其成!而不是會主動跳出來拆穿此事,讓漢王劉知遠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高大形象,瞬間掉在泥坑里摔個粉碎!

    迅速理清了與事情相關的各種利害,郭允明的臉色,終於又恢復了幾分人樣。豎起耳朵,振作精神,以防常婉淑再忽然使出什麼“殺招”。

    令他慶幸的是,世間總是一物降一物。風風火火的常婉淑,與柔中帶剛的韓重贇,竟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很快,就被後者溫吞吞的話語聲給磨得銳氣盡。一雙明亮的鳳目中,也慢慢寫滿了柔情。

    “那你,那你剛才沒受傷吧!周圍全是山賊,而你身邊又帶著這個又蠢又笨的死胖子!”少女天,六月的臉,發威時電閃雷鳴,溫柔起來也有如和風拂面。

    韓重贇對此,反到變得略微有些不適應。愣了愣,才紅著臉搖頭:“沒有,我好這呢!這身上的血都是別人的。不信,你看,我這樣輕輕一抹就全擦掉了!啊呀——,我的腿——!”

    “噗通!”一翻眼皮,他倒栽於小肥懷中。雙目緊閉,斷裂的大腿護甲處,有一行鮮血正淅淅瀝瀝而下。

    注1:狍子,一種類似鹿,但比鹿小的野生動物。繁殖力頗強,早年在山西內蒙等地都很常見。因為其智商很差,所以被稱為傻狍子。

    注2:本書會有很多帥哥美女,忽然有個設想,是不是找人設計一些圖像出來以給大夥添些讀書的樂趣?嗯,我去找人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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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撲朔(九)

    “韓重贇!你怎麼了!你別嚇唬我!”常婉淑驚得花容失色,一翻身從戰馬上跳了下來,直接躍入了車廂。

    其他圍在高車附近的將士,也都亡魂大冒。紛紛擠上前,查探韓重贇的傷情。先前大夥都忙著替楊重貴吶喊助威,根本沒留意到韓重贇受了傷。而此刻把注意力集中過來,才發現車廂的地板已經被血漿潤濕了一大片。

    “完了!”郭允明眼前一黑,心中湧起陣陣悲涼。那麼長的一道傷口,鮮血很難止住。而萬一韓重贇因為傷重而死,他郭某人即便弄出個真皇子出來,恐怕這輩子仕途也徹底到了頭。

    “你不要死,不要死!我以後不欺負你了,不欺負你了還不行麼?我什麼都聽你的,你讓我在家裡就在家裡,讓我繡花就繡花。我阿爺都說了,等忙過了這陣子,就帶著我去汴梁.....!嗚嗚,嗚嗚——”常婉淑的哭聲透過人群傳來,如刀子般割得人心裡難受。

    “婉淑----”黑衣女將眼圈一紅,手摀住嘴巴,將頭遠遠地扭了開去。

    身為武將之妻,她何嘗不是日日為自家郎君的安危擔憂?而今天,她卻眼睜睜地看著好姐妹未等出嫁已先喪夫,那種撕心裂肺的傷痛,簡直感同身受。

    “都別慌,也別亂。讓我先看看,讓我先看看有沒有辦法給他止血!”楊重貴的動作,總是比語言快上半拍。話剛出口,人已經跳下了坐騎。分開了亂哄哄的將士,硬生生擠向了車廂門,“我這裡有上好的金創藥,如果能止住血,他未必.......,殿下,殿下你在做什麼?”

    後半句話,他幾乎是本能地吼出。立刻讓周圍的人齊齊一愣,注意力瞬間就集中在了始終被大夥當作第一保護對象的“二皇子”身上。卻驚詫地發現,這位體態略顯臃腫的二皇子,此刻竟然以很少人比得上的靈活,用一把不知道什麼時候折斷的橫刀,割斷了韓重贇大腿根處的絆甲絲絛。

    緊跟著,只見他左手輕輕一扯,便除掉了韓重贇襯在護腿甲阻擋流矢的綢布短褌,將半截毛茸茸的大腿和嬰兒嘴巴一樣傷口,同時給露了出來!(注1)

    傷口附近的遮蔽物一去,血頓時流得更快,滴滴答答,轉眼間就在地板上匯聚成了一條小溪。這一下,把常婉淑頓時給驚得連哭都不敢哭了,右手一扣一拉,就將腰間的護身短刀扯出了半截,“住手,你幹什麼?他剛才可是為了救你才受的傷!”

    “蹲下,抱住他的頭!低一些,如果你不想他現在就把血淌盡了!”先前被她嚇得大氣兒都不敢出的“二皇子石延寶”,此刻卻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單手托住韓重贇的腰,快速移向常婉淑的懷抱,“再低些,坐下,你坐在地板上,把他的頭抱在懷裡,對,就這樣!刀子給我,早點兒拿個短傢伙來,我也不用現去折斷了橫刀湊合!”

    說著話,劈手奪過了短刀。在剛剛從韓重贇腿部剝離的短褌上乾脆利落地一割,“嗤啦”一聲,將短褌下半截割成了一根細長的布條兒。隨即,又用布條沿著韓重贇的大腿根處繞了兩圈,雙手用力一勒一繞,三下五除二,就將布條打兩端系在一起打成了活結。

    說來也怪,韓重贇腿上那條傷口看著雖然長,出血的速度,卻立刻慢了下來。令所有人覺得頭上的陽光一亮,吐氣聲頓時此起彼伏。

    軍中有不少人都攜帶著金創藥,臨近稍大一些的城池裡頭,也肯定能找到郎中。只要韓重贇腿上的傷口能止住血,把命撿回來的機會就能成倍地增加。即便最後不幸變成了瘸子,也照樣能坐在馬車上排兵布陣,更不會影響他與常婉淑兩個將來給老韓家散葉開枝。

    “誰帶了酒,越濃的越好!”抬起胖胖的手背在他自己額頭上抹了一把,“二皇子石重貴”沉聲問道,聲音鎮定得就像見慣了生死的沙場老兵。

    “我有!”“我有!”“我這就去取!”高車周圍,人們紛紛答應著,從腰間或者馬鞍下取出一個個裝酒的皮囊。

    “二皇子石延寶”非常挑剔地,將遞過來的皮囊挨個打開嚐了一口。然後,選了口感最衝的一囊酒水,緩緩倒在了韓重贇的傷口上。傷口處的血痂和血漿,迅速被沖開,露出裡邊深紅色的瘦肉和白白的幾片筋膜。

    就在大夥驚詫的目光下,“石延寶”用酒水把常婉淑的短刀也清洗乾淨,然後單手擎著刀柄,用刀尖在傷口處緩緩翻動,來回兩次,直到看得大伙的心髒又揪了起來,才將短刀放下,對著常婉淑微微一笑,“還好,沒傷到大血管,也沒傷到筋。只要能扛過今晚和明天,他就死不了!”

    “啊——嗯!”常婉淑失魂落魄地看了看“二皇子石延寶”,又看了看懷中昏迷不醒的韓重贇,噙著淚回應。

    “誰去生個火,把這柄刀子給燒紅了,順便再去折一根乾淨的樹枝來!”少年人在變聲期特有的公鴨嗓子再度響起,聽大大夥兒耳朵裡頭,卻如聞天籟。

    無論他們是不是韓樸的部屬,先前韓重贇捨身救友的壯舉,都被大夥看在了眼睛裡頭。而當兵的心中,最佩服的就是這種為了袍澤可以不顧自家性命的人。只有這種人,大夥在戰場上才敢真正放心地把後背交給他。而一支隊伍裡這種義薄雲天的好漢子越多,整支隊伍在戰場上存活下來的機率也會越大,甚至可以打出百戰百勝的威名。

    當即,有人快速策馬跑到附近收集乾柴,就在高車旁邊架起了火堆。有人小心翼翼地用乾淨布子裹著短刀的木柄,去用內層火焰灼燒。還有人,則拿出自己用來在關鍵時刻保命的人參、鹿茸等物,滿懷期待地送到車廂裡,希望此物能被“二皇子”選上,為少將軍韓重贇增加幾分活下來的可能。

    大夥眼睛裡的“二皇子石延寶”,則將眾人剛剛砍回來的一根嫩樹枝,用半截橫刀削成了圓棍,輕輕塞進了韓重贇的嘴裡。然後,衝著滿臉不解的常婉淑交代,“一會兒,你仔細看著他,讓這根棍子一定卡在他的上下牙之間,免得他自己咬斷了舌頭!”

    說罷,又將頭迅速看向了火堆。“燒紅了沒有?燒紅了就趕緊拿過來!”

    “來了,來了,來了!”郭允明親自上前,搶過短刀,用布抱著已經冒了煙的木柄遞入了高車。“二皇子石延寶”也不跟他客氣,先取了短刀在手,然後大聲命令,“幫忙,按住他的這條大腿。無論如何不准鬆開!”

    “是!”郭允明完全忘記了抗拒,像以前給別人當書僮時一樣,大聲答應。隨即,兩隻手按住韓重贇大腿,咬著牙匯報,“按,按好了!你儘管放手施為!”

    “嗤——!”他的話音未落,“二皇子石延寶”手中的短刀,已經貼在了韓重贇的傷口上。頓時間,青煙四冒,焦臭撲鼻。

    “啊——!”昏迷不醒的韓重贇嘴裡發出一聲慘叫,腰桿本能地上挺,大腿小腿一起往回收。郭允明胳膊一軟,就要被對方硬生生地拖進高車。說時遲,那時快,楊重貴側肩頂住郭允明,雙手同時下按,“忍住,就這一下,馬上便好!”

    “啊———啊——!”韓重贇掙扎不得,嘴裡繼續發出淒厲的慘呼。兩眼一翻,再度疼得昏迷不醒。

    “二皇子石延寶”手中的短刀,恰恰在這個時候,從他腿上傷口處抬起。刀身兩側,餘煙裊裊。

    再看原本血淋淋的傷口,竟被燒紅的刀子,給硬生生地焗在了一起。再也沒有半滴紅色的血液往外流。

    “金創藥!誰的最好,趕緊自己說!”石延寶頭也不抬,丟下短刀,一邊用胖胖的手指翻看韓重贇的眼皮,一邊沉聲詢問。

    “我的最好,我的是鹿鳴軒老字號!”

    “我的,我的花了四吊錢,才能買回來一小包!!”

    “我的是五台山鐵和尚....”

    “我的. ....”

    眾人如夢初醒,爭先恐後地上前獻藥。

    “還是用我的吧!”楊重貴緩緩鬆開按在韓重贇大腿上的雙手,大聲說道,“我的,是“白雲先生”親手所製。他最近一段時間剛好在漢王那裡做客,家父求了他好幾次,才求到了一小盒。”

    白雲先生陳摶的大名,整個華夏北方,幾乎無人不曉。此人中過科舉,煉過仙丹,還精通一身好武藝。但此刻最出名的,卻是他的一手好醫術。簡直可以用“生死人肉白骨”六個字來形容。據說只要閻王爺沒派鬼差來勾魂,多重的病,多厲害的傷,他都能妙手回春。

    有這位老道士賜下的金創藥在,別人家的,就都可以收起來的。“二皇子石延寶”雖然沒聽說過白雲先生的名號,卻也從大夥隨後的表情上推斷出了一二。於是乎,便從善如流,接過來楊重貴遞上前的木盒,用洗乾淨的刀尖挑出一些灰白色油膏,緩緩地塗在了韓重贇剛剛被強行燙合的傷口處。

    油膏被體溫花開,焦黑的燙痕,看起來立刻不像先前一樣醜陋。“二皇子石延寶”滿意地點點頭,隨手從取過一根蘿蔔粗細的老參,用刀子細細地削下數片,塞進韓重贇嘴裡,然後用酒水一點點餵了下去。

    韓重贇的臉色雖然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蒼白,但隨著藥力和酒力的散開,呼吸明顯變得有力起來。脖頸下的兩根大血管兒,也又開始輕輕地跳動。

    眾人見此,頓時又齊齊鬆了一口氣。趕緊七手八腳地幫忙收拾車廂,鋪開行禮,將韓重贇小心翼翼地抬上去,塞了枕頭躺穩,然後迅速趕起馬車,奔向距離此地最近的城池。

    當車廂門重新關好之後,郭允明一直懸在嗓子眼兒處的心臟,方才緩緩落回肚子。看了一眼累得滿頭大汗的小肥,帶著幾分慶幸說道:“今天多虧了殿下你!虧得你居然精通岐黃之術。否則,韓大少爺可真要遇上大麻煩了!”

    “是啊,殿下什麼時候學的岐黃之術,手段好生老到?”主動留下了陪同好姐妹的黑衣女將也轉過頭,帶著幾分好奇詢問。

    “壞了!”郭允明心臟一抽,後悔得恨不得來回給他自己兩個大嘴巴。讓你欠,讓你欠,好不容易躲過了一劫,自己心中偷偷樂會兒便是,怎麼一得意起來,就忘乎所以?!

    正急得噴煙冒火間,卻看到常婉淑快速將目光從韓重贇臉上移開,看著大夥,低聲說道:“他小時候就喜歡這個,估計是無師自通。我記得當年上林苑中,被他活活折騰死的鹿兒幾乎每個月都有好幾頭。當時我還為此揍過他,沒想到今天反倒多虧了他當時的折騰!”

    “也不是完全如此!”小肥皺著眉頭想了片刻,指指自己的腦袋,低聲補充,“我好像跟人學過這些,剛才突然間就想起來了。但是除了二當家寧采臣之外,卻又想不起來誰曾教過我!唉,無論如何,韓大哥沒事兒就好!”

    “是啊,是啊!”郭允明如蒙大赦,在旁邊連連點頭。“想不起來就不用想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你今天救了他的命,大夥都親眼看到了!”

    “那倒是,的確沒什麼大不了的!”黑衣女將想了想,笑著點頭。

    “那你還記得不記得我妹妹,就是小時候老被你欺負哭的那個?”常婉淑抬手在自己眼角處擦了幾下,笑著提起了另外一件遠比“二皇子”精通醫術更重要的事情,“她可是一提起你就恨得牙根兒都癢癢。等將來見了她,你可別指望她會像我這樣好說話!”

    “嗯,我知道。我讓她罵幾句出氣便是。小時候的事情,我真的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小肥訕訕地賠了個笑臉,如同真的犯下過石延寶當年的那些“罪行”一樣,低聲表示歉意。

    “你知道就好!”常婉淑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將頭轉向昏迷中的韓重贇,不再哆嗦。

    黑衣女將除了她之外,跟馬車中其餘任何人都不熟悉。也把麵孔轉向了病榻,低下頭,閉目假寐。

    只有郭允明,一會兒偷偷看看疲憊不堪的小肥,一會兒又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幾下忽然變溫柔了的常婉淑和閉目養神的黑衣女將,心中波濤翻滾,“莫非他真的就是二皇子本人?否則,常大小姐怎麼跟他如此親近?居然連半絲破綻都沒有看出來?並且還主動替他澄清疑點?”

    上午的陽光透過官道兩側的樹林,落在少年人的臉上。把少年人的面孔照得忽亮忽暗,神秘莫名。

    注1:短褌,就是後世的短褲雛形。從胯部到膝蓋,然後膝蓋上在加兩條護脛,就構成了完整的褲子。中國古代短褲分為絝和褌,區別是絝為開檔,褌為合襠。唐朝後期及之後,基本已經全是褌,絝已經不多見。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16
    第五章迷離(一)

    韓重贇的生命力很是頑強,只昏迷了一天一夜,第二早上,就已經能靠在常婉淑的臂彎裡,一口一口地慢慢喝粥。

    臨時被韓重貴徵用的郎中不敢貪功,非常誠懇地告訴眾人,韓將軍之所以能逃過一場生死大劫,一方面是由於傷口處理得及時恰當;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為其當時身邊有個命格貴不可言的大人物,尋常那些污穢骯髒的東西,都不敢趁弱欺身。

    傷口的處理,是小肥親自動的手。整個隊伍當中命格最貴的,到目前為止恐怕也是他。當然,這一切是建立在他的“二皇子”為真的前提下。否則,“貴不可言”四個字,無論如何也落不到他的頭上。

    能把好朋友的性命從閻王爺手裡給搶回來,小肥當然非常開心!這證明他至少不算是個單純的累贅,不再單純地只是依靠靠別人,而從不付出。但是他的好心情只維持了不到一個白天,傍晚的時候,所有快樂就一掃而空。

    “二皇子身邊有神明襄助!”

    “二皇子用龍氣給韓將軍續了命!”

    “韓將軍當時原本已經死了,是二皇子跟菩薩許下了五台山頂塑金身的宏願,才給韓將軍換了回來五十年陽壽!”

    ......

    林林總總,類似的傳言不脛而走。甚至連當時就在旁邊看著他給韓重贇包紮傷口的一些底層十將和兵卒,都煞有介事地跟周圍的人宣布,“嗯,就是!當時我們都看到頭上的天都變黑了,陰氣逼人。心想糟了,肯定是閻王爺派了鬼差來勾少將軍的魂兒了!但二皇子把橫刀就往空處那麼一揮,你說怎麼著......?”

    “怎麼著?”臨時架起的篝火旁,其他兵卒一邊吃著乾糧,一邊滿臉緊張地捧場。

    “只聽噹啷一聲。”如同戲台上的優伶一樣,說故事的人把眼睛微閉,右手五指做握刀狀一起朝火堆虛劈,“橫刀明明什麼都沒砍上,就自己斷成兩截。緊跟著,我們大夥兒就覺得頭頂上一亮,陽氣頓時就回來了。”

    “嘶——”聽眾們一邊倒吸冷氣,一邊用眼神偷偷朝著二皇子身邊打量。都希望能看出這鳳子龍孫身邊的護駕神靈,到底藏在哪裡,長得是何等模樣?

    一不小心就成了“半仙”的小肥,當然不可能衝到一座座火堆身邊,對著每個編纂故事的人解釋,自己肯定沒有神明護體,更不是什麼狗屁二皇子。自己就是一個私人堆裡爬出來的孤魂野鬼,如果不是當日瓦崗寨幾個當家發了善心,屍體早就餵了野狗,怎麼可能貴不可言?!

    他也不可能去抱怨,大夥故意將自己架在火堆上烤。那些編故事的廝殺漢們,只是閒極無聊才找點樂子緩解旅途疲憊而已,沒有任何惡意。更不可能包藏著什麼禍心。也完全沒有想到,他們現在極力推崇的二皇子,實際上是個西貝貨。

    他們只是最底層的一群,沒有楊將軍和郭長史所具備的那種眼力和心機。想不到隨口編造出來的故事,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危險。更想不到,大夥一路上名為保護二皇子,暗地裡還承擔著隨時準備殺人滅口的任務。他們甚至想不到,漢王劉知遠將花費這麼大力氣“二皇子”接到太原,不過是欲“挾天子以令諸侯”。還一廂情願的認為,自家漢王是程嬰杵臼那樣的千載孤忠,而二皇子注定在將來某一個時刻,會成為如同戲文裡的趙武子那樣,奮祖宗之餘烈,重整大晉江山。

    地位越來越尷尬的小肥,沒有勇氣去指責身邊這群質樸的廝殺漢。也沒有能力,去查找到底是哪個在背後推波助瀾,試圖將自己的二皇子身份徹底釘死,讓任何人都做不得半點兒更改。他只是本能地覺得身邊正在發生的事情,越來越不對勁兒,越來越危險。而眼下他唯一能做的是,找到整個事件的最初作俑者,提醒後者及時出手去解決麻煩。

    找了個恰當的機會,小肥把武英軍長史郭允明拉到僻靜處,低聲說出了自己的發現和擔憂。後者比他閱歷廣,也比他更懂得權謀,應該能看出來,眼下流言傳播得越離譜,將來的局面恐怕就越難掌控。

    誰料郭允明卻一改前幾天殺伐果斷模樣,而是如同被丈夫拋棄了多年的怨婦般,冷笑著向他拱手:“殿下,這不正是你想要的麼?先通過韓重贇,交好他岳父常思。而後再於軍中拉起一般鐵桿死忠。將來在漢王面前,您只要把真實身份一亮。即便不能如前朝德宗陛下那樣中興大晉,至少也能像懿宗陛下那般,逍遙快活一輩子!”(注1、注2)

    “你胡說些什麼?”見了對方不陰不陽的模樣,小肥急得直跺腳。“我這二皇子是不是真的,你還不清楚麼?如今捲進來的人越來越多,要是哪天露了餡兒,我自己不過是一死而已,他們,他們又是何等無辜?”

    自己不過是一死,而自己,已經死過了一回,照理兒就不該怕第二次。這,是少年人先前勉強能保持鎮定的原因。那時,他所需要考慮的,僅僅是用自己的小命兒,給餘斯文、李晚亭瓦崗眾換條生路,並且讓韓重贇替自己出頭的義舉不會受到追究。而現在,此事卻把越來越多原本不相干的人給牽連了進來,萬一日後出了紕漏,他真的不敢想像在劉知遠的盛怒之下,大夥當中有幾人能逃離生天?!

    然而,著急的卻仍然只是他一個人。郭允明聽了他的解釋,臉上的表情卻愈發地冰冷。只見此人再度躬下身體,長揖及地,“二皇子殿下,您就饒了微臣吧!微臣知道自己罪孽深重,當初不該拿別人的性命來要挾您。可您老人家如今已經平安脫離險境了,一路上也把微臣給耍了個團團轉。您老人家馬上就要登基了,就不要再跟微臣這個小小的武英軍長史計較了吧!微臣求饒,求饒還不行嗎?”

    說著話,連連俯身行禮,蒼白面孔上,寫滿了無奈與委屈!

    “不可理喻!”小肥氣得推了對方一把,轉頭就走。

    別人可以把他當二皇子,他犯不著去過分計較。可自己這個“二皇子”的身份,完全是姓郭的一手炮製出來的。當初說好了互相行方便,只要自己主動配合,姓郭的就想辦法讓瓦崗眾脫身。如今,還沒等走入太原城內,姓郭的居然就開始倒打一耙!

    “你才不可理喻!”郭允明望著他的背影,惡狠狠撇嘴。“放著好好的真皇子不當,非要裝傻當假的。老子在要是再繼續上你當,腦袋,腦袋就活該被鐵鐧砸!”

    想想自己最近所作所為,他忍不住一陣恨從心來,有股又冷又腥的東西,從嘴角直接淌入心底。

    我容易麼我?

    好不容易外放做個長史,偏偏協助掌控的是完全由山賊草寇整合而成的武英軍。好不容易抓到了武英軍主將韓樸的把柄,結果卻又發現對方身後還蹲著一頭大老虎常思。好不容易搭上掌書記蘇逢吉的線兒,在此人的授意下炮製了個假皇子出來,得到了向漢王展示自己本領的機會,卻萬萬沒想到,假皇子從一開始就是真的,只不過始終在跟自己裝傻而已......

    郭允明啊,郭允明,你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麼孽?這輩子活得如此努力,卻總是處處碰頭!

    注1:前朝德宗,大唐德宗李適,唐朝第九任皇帝。曾經因節度使的逼迫而倉惶逃命,後來又依靠另一個節度使李晟成功復位。當皇帝期間整頓吏治,依靠藩鎮打擊藩鎮,取得了相當不錯效果。

    注2:懿宗,大唐懿宗李漼,唐朝第十七位皇帝。在位期14年,終日吃喝玩樂。將政務交給宦官和權臣,自己什麼都不干,卻平安到老。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17
    第五章迷離(二)

    據說某些心思過於陰鷙人,眼睛裡頭永遠看不到陽光。

    此時此刻的郭允明,無疑就是這樣的人。

    終日與陰謀詭計為伴的他,根本不相信人世間還有巧合這種事情發生,更不相信人和人之間還有坦誠相待這一說。

    當發現局面已經完全脫離了他自己的掌控之後,此人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自己被人利用了!然後順著這個先入為主的觀點再去尋找證據,當然越是尋找,心中就越是恐慌莫名。而越是恐慌,他便越堅信自己不小心著了一個半大孩子的道兒,這些日子一直被對方當棋子擺弄!

    對自己沒好處的事情,郭允明絕對不會幹,更何況在他眼裡,二皇子石延寶跟漢王劉知遠鬥,根本沒有絲毫勝算。所以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便是,盡量將前一段時間的功勞拿到手,然後從現在起跟對方做一個徹底的切割。免得將來漢王劉知遠被激怒後,逆本溯源,讓自己平白遭受池魚之殃。

    既然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切割,他當然不可能再去理睬是誰在暗中為這兩天愈傳愈離譜的“神蹟”推波助瀾。而小肥身邊除了他這個可以請教的智者之外,卻找不到任何謀士可用。跟楊重貴不熟,跟其他武將沒任何交情;對好朋友韓重贇已經虧欠太多,不能再把此人拖下水更深。至於六當家餘斯文和七當家李晚亭,人品方面肯定沒問題,可找他們問計,還真不如問自己的膝蓋骨。

    但是無論如何,有些該做的事情還必須去做。從郭允明身邊走開之後,小肥又偷偷地找到了兩位瓦崗當家,催促他們盡快想辦法自行脫身,“趁著我現在還被別人當成二皇子,你們倆還是帶著大夥趕緊離開吧!走得越遠越好,最好離開河東。郭允明現在魔症了,未必顧得上派人追殺你們!”

    “咋,你現在身份確定了,就要趕我們走?這也太不仗義了吧!咱們只想跟著你混口熱乎飯吃,又沒想著讓你封一字並肩王?”六當家餘斯文把眼睛一瞪,厲聲抗議。

    “你真的不是二皇子?你可別故意糊弄我們!連那姓常的傻大姐兒,都認定你是二皇子了,你怎麼可能是假的呢?就她那樣子,像是能替你圓謊的人麼?”李晚亭表面看上去鬍子啦喳,橫肉滿臉,心思卻多少比餘斯文細膩一些。把眉頭皺成疙瘩,低聲質疑。

    “我真的不是什麼二皇子,我可以發誓!否則,我早就承認了,何必廢這大勁兒折騰來折騰去?”小肥大急,迅速四下看了看,低聲咆哮。“即便我真的是那二皇子,你以為劉知遠會當諸葛亮麼?他頂多是個曹操,甚至連曹操都不如,只待利用我壓服了其他幾個節度使,就會立刻要了我的命!”

    “那我們更不能走了,我們走了,你豈不連個可以依靠的幫手都沒有?”李晚亭見他不似在說謊,愣了愣,非常用力地搖頭。“在黃河邊上我就發過誓,從那時開始,你就是我們的大當家。生也罷,死也罷,咱們幾個都跟定了你!”

    “君子坦蛋蛋,小人露雞雞!”餘斯文也是一晃腦袋,開始咬文嚼字,“我們可不是郭允明,整日想著利用你。每次看到丁點兒危險,就立刻躲得遠遠。實話實說,六叔這二百多斤兒,早就準備交給你了。從現在起,你隨便拿去用。即便拼不過別人,至少還能濺他一臉血!”

    “六叔、七叔——!”小肥紅著眼睛,低聲喊叫。

    憑心而論,瓦崗寨這些當家們雖然曾經從死人堆裡救出了他,但是除了二當家寧采臣之外,其餘幾個人平素跟他的關係並不算多親近。而被吳若甫出賣了一次之後,他自己心裡對眾人也有了幾分猜忌,唯恐一不留神,再度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而現在,那些猜忌與隔閡,卻都像晚春時節的積雪一樣,轉眼就融化得無影無踪。能留在他心裡的,除了感激還是感激。

    “別怕,無論接下來有什麼難關,六叔和七叔都陪著你一起闖!”听少年人叫得認真,餘斯文心裡也動了真感情。紅著眼裡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承諾。

    “你也別覺得欠了我們。無論你是不是二皇子,劉知遠恐怕都不會讓我們平安離開。跟在你身邊,他們好歹對你的態度有個忌憚,只要沒打算立刻除去你,輕易就不會動我們幾個。如果離開了你,呵呵.......”李晚亭撇了撇嘴,不屑地搖頭。“殺人滅口的辦法可就多了,保證過後讓你一點音訊都得不到!”

    “啊!”小肥愣愣地看著他,好半晌,才輕輕咧嘴。“我又把他們看得太善良了!我以為姓郭的既然答應了跟我做交易,就不會再對你們下狠手!”

    “姓郭的那廝,什麼時候講過信譽?”李晚亭又撇了撇嘴,輕輕聳肩。“況且河東這疙瘩,哪裡輪到他說得算?”

    “是啊,你沒看他這兩天的德行麼?”餘斯文也冷笑著搖頭,“見了楊重貴,就像狗兒見了主人一樣,就差屁股上安根尾巴了。見了楊重貴的婆娘,也恨不得能汪汪幾聲。這人啊,當官兒當到這份上,還真不如去當強盜呢,好歹還能落個痛快!”

    “楊將軍的父親是麟州節度使楊信,他夫人姓折,祖父是振武軍節度使折從遠。”小肥最近天天跟寧婉淑這個心直口快的女子打交道,消息倒也靈通。聽二人說起郭允明的古怪態度,立刻給出了具體原因。

    “原來是河西一折的孫女,怪不得武藝如此了得!”

    “也不怪郭允明對她畢恭畢敬,如果我早知道他祖父是折老將軍,也會敬她三分!”

    六當家餘斯文和七當家李晚亭兩個,立刻改了口風,滿臉欽佩地說道。

    見少年人聽得懵懵懂懂,二人又相繼解釋道:“那折從遠是個英雄,三十多年前,就奉命鎮守府州。自打他到了任,非但契丹人不敢輕易再去府州打草谷,就連党項人見了他的旗號,也要避讓三分!”

    “難得的是此人有骨氣。當年兒皇帝石敬瑭,抱歉,我不管他是不是你祖父,反正此人挺沒臉沒皮的。當年石某人為了當皇帝,下令割讓燕雲十六州給契丹。那麼多成名多年的將軍,一個個只會哭泣著領軍民南遷。唯獨河西一折,把契丹人派去接受的官員全給打了出去。隨後耶律重光多次派兵去征討,都被他老人家給幹得屁滾尿流!”

    “石重貴那糊塗蛋,唉,你別介意。不管他是不是令尊,他肯定都是糊塗蛋一個。不過他骨子裡的硬氣,倒真是跟你有幾分相似。即位後,不肯給耶律重光當孫子,導致雙方翻臉。契丹與大晉連年交戰,別的節度使頂多是把契丹人打退,根本佔不到什麼實際便宜。唯獨折老將軍,接連收復了十幾座城池,從府州一路推進到了朔州和勝州......”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很快把黑臉女將的祖父,安北都護、振武軍節度使折從遠的英雄事蹟介紹了個清清楚楚。雖然對方是朝廷的高官,而他們兩個身在綠林,卻依舊不妨礙他們把折從遠當作真正的英雄來崇拜。

    “原來是這樣!我還奇怪呢,楊夫人身手怎麼會那樣了得,有如此英雄了得的祖父,當然養不出窩囊兒孫!”對於能守護一方安寧的真豪傑,小肥心裡也是仰慕得緊。愛屋及烏,連帶著對黑衣女將也多了數分欣賞。(注1)

    “那是,將門虎女!”餘斯文和李晚亭兩個贊同地點頭。

    三人隨便聊了幾句閒話,又商量了一下今後的安排,便分頭散去。小肥繼續去裝他的皇子,而餘、李兩個,則偷偷找到其餘瓦崗眾,說明情況,讓大夥自行決定去留。

    與先前李晚亭的想法類似,一眾瓦崗豪傑也覺得,與其走在路上死得稀里糊塗,不如繼續留在小肥身邊,彼此間好歹還有個照應。

    反正如今天下大亂,到處都在打仗。大夥即便僥倖能從劉知遠的眼皮底下溜走,到了別人的地盤上,也難免死於刀矛之下。索性豁出去陪著小寨主賭一把,說不定將來還有個賺頭!

    既然大夥都決心同生共死,小肥也不能再多廢話。第二天早晨出發前,乾脆擺起了二皇子的架子,當著眾武將的面兒,要求郭允明把餘斯文等人調到自己身邊充當護衛,並分別給予都頭和十將的待遇。

    郭允明心裡,當然非常不高興。但已經到了最後一段路程,他也不願意再多生事端。猶豫了片刻,便硬著頭皮躬身領命。

    隨即,小肥又向楊重貴討了個人情,請對方替自己的護衛們每人提供一套鎧甲和兵器。楊重貴雖然覺得二皇子和郭允明兩個今天的表現都十分奇怪,卻也不認為幾套鎧甲和兵器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跟自家妻子稍稍交換了一下眼神,便笑著派人去辦理。

    “如果兩位不反對的話,從今天起,我也和大夥一塊騎馬!”趁著眾人還沒把自己的身份看破,小肥想了想,笑著拋出第三個要求。“馬車雖然大,我在裡邊,總是顯得擠了些!”

    “嘿嘿嘿嘿......”眾武將們個個會心地點頭,包括老成持重的楊重貴和聰明練達的楊夫人,都滿臉促狹。

    自打韓重贇醒來之後,驚嚇過度的常婉淑,就像換了一個人般,每一刻都柔情似水。而韓重贇本人又是個知冷知暖的。結果小兩口終日膩在一起蜜裡調油,連折女俠這種過來人在車廂裡都不敢久留,更何況二皇子這種氣血方剛的童子雞?

    “死胖子,你等著瞧!”唯獨常婉瑩,費了好大力氣,才明白大伙的笑容為何如此詭異。頓時窘得滿臉失火。狠狠踹了始作俑者小肥一腳,旋即,一個縱身躍入馬車當中,再也不敢露頭。

    注1:楊重貴的夫人,本名叫做折賽花,也就是楊家將的祖母,折太君。戲曲里以訛傳訛,才傳成了佘太君。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18
    第五章迷離(三)

    “哈哈哈哈......”除了郭允明之外,其餘將士個個笑得前仰後合。

    能看到鳳子龍孫被女人欺負不容易,更難得的是能看到同一個鳳子龍孫被同一個女人反复欺負。

    這讓大夥心裡頭頓時有了一種將神明從雲端拉下來,按在泥坑里痛打的快意。同時或多或少也對二皇子殿下,產生了一種自己人的感覺。彷彿他就是鄰居家一個懵懂少年,而不是即將登上皇位的泥塑木雕一般。

    小肥自己,也只能苦著臉訕笑,根本拿那寧家的傻大姐兒沒任何辦法。首先,對方是韓重贇的未婚妻,相當於他未過門的嫂夫人,看在好朋友的面子上,他也不能過分計較。其次,在內心深處,他對火炭一樣炙烈的寧婉淑,隱隱有一種說不出的忌憚。彷彿對方舉手投足間,就能令自己萬劫不復一般。

    “莫非我真是那個倒霉蛋二皇子?”這幾天在輾轉反側的時候,他心裡其實對自己的身份也非常懷疑。種種跡像都表明,他真的應該是二皇子。因為他自己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

    他就像被大風吹來的一顆種子,稀里糊塗地就落在了某一片農田裡。既不是紅彤彤的高粱,也不是沉甸甸的穀子,更與黍子、芝麻和豆子沒任何關係。無論跟誰相比,他都是個異類,性格不同,想法不同,待人接物的方式還不同,看事情的角度方面也差別甚鉅。

    他既沒有餘斯文、李晚亭等人那被粗糙的皮膚與歪歪斜斜的牙齒,也不像楊重貴、楊夫人、寧婉淑那樣,學了一身家傳的好武藝。他甚至跟韓重贇都沒多少相似之處,後者除了對朋友仗義的優點之外,待人接物方面也非常圓潤。而他,卻根本不知道即便是平輩之間交往,不同職位、年齡的人也有一整套相應的規矩和禮儀,除非彼此已經成為莫逆。

    只有帝王之家出來的孩子,才會如此。因為他們身份已經高到無法再高,除了親生父母之外,不需要向任何人見禮,所以從小到大,根本不需要學這些東西。

    此外,身上突然冒出來的醫術,也讓小肥自己倍感困惑。那天他只是不想讓韓重贇死在眼前,然後就立刻想到了一整套止血和救治辦法。好像這套本領他曾經勤學苦練多年,早就刻在了骨髓當中。需要用的時候,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來了,根本不需要專門去回憶。

    但是,能想起來的,僅僅就是這套醫術。其他,關於他的身世,他的名姓,他以前的經歷,依舊如同白紙般乾淨。

    他不是沒有努力去想,幾乎每個晚上都把自己想得筋疲力竭。結果卻始終都是一樣,要么疼得大汗淋漓,要么稀里糊塗地睡著,等再睜開眼睛時已經是日上三竿。

    “如果,如果寧婉淑那天不是刻意替我圓謊的話......”當對某個謎團束手無策的時候,一些不是很有力的證據,往往也會被當作關鍵。郭允明之所以忽然堅信小肥是二皇子,最重要的證據便是寧婉淑當天所說的話。而小肥自己,同樣被寧婉淑那天所說的話弄得方寸大亂。

    他想不明白,寧婉淑為什麼要替自己圓謊。如果當時韓重贇是清醒狀態,還能歸功於好朋友在關鍵時刻,給了寧婉淑一個誰都看不到的暗示。但當時韓重贇因為失血過多而昏迷,不可能給出任何暗示。寧婉淑自己又像七當家李晚亭所說那樣,是個心直口快的傻大姐兒,她怎麼可能在那種情況下,瞬間就決定幫助一個假冒二皇子瞞天過海?並且做得一點兒破綻都沒有?

    越來越多的謎團,越來越多的證據,即便小肥自己還記得自己過去的經歷,如果心志稍有些不堅定的話,都會產生自我懷疑。更何況,他的記憶裡,關於過去本來就是一片空白?

    所以少年人現在,特別希望有個機會單獨接近寧婉淑,好仔細問一問,此女那天說自己小時候通過折磨上林苑裡的動物鑽研醫術,到底是事有其真,還是急中生智想替自己遮掩,以報答自己對韓重贇的救命之恩。但是在同時,他也非常含怕去跟寧婉淑單獨接近,因為萬一此女當天所陳述的是事實,他就再也無法讓自己相信自己跟那個倒霉蛋二皇子石延寶是兩個人,再也沒機會擺脫做一輩子傀儡,然後最後稀里糊塗死掉的悲慘命運。

    接下來幾天時間,他都被這種矛盾的心態所左右。騎在馬背上,既不敢離自己原來那輛高車太近,也不想離得太遠。這種欲說還休的模樣,給大夥平添了更多的笑料。甚至一些膽大包天,卻又沒太多見識的兵卒,仗著曾經跟“二皇子的侍衛都頭”並肩作戰的交情。偷偷地找到餘斯文,問後者殿下是不是喜歡上了寧氏女子,將來有沒可能橫刀奪愛?

    “放你娘的狗屁!”凡是遇到這種缺心眼兒的傢伙,餘斯文立刻用拳頭和罵聲讓對方清醒,“殿下跟韓大少是生死兄弟,生死兄弟,知道麼?別以為皇家就都是孤家寡人了,劉備當年要是沒有關羽和張飛,能打得過曹操?'妻子如衣服,朋友是手足',你什麼時候聽說過劉備搶關二哥老婆了?”

    “那倒是! ”挨了打的兵卒也不生氣,陪著笑臉連連點頭。回去之後,卻立刻將餘斯文的話添油加醋地傳成了,二皇子跟寧家小姐原本青梅竹馬,但念在跟韓大少的手足之情上,忍痛割愛成全了後者。這可比劉備當年還仗義,劉備對關二哥再好,也沒見他把糜夫人和孫尚香中之一成全了關二哥吧?

    “這是什麼狗屁說辭!”相關的話題很快又傳回了余斯文耳朵裡,氣得他暴跳如雷。找了半天,沒抓到那個嚼舌頭根子的傢伙,只能臉紅脖子粗地來找小肥抱怨,“你這兩天到底怎麼了?整天跟在馬車後邊像丟了魂兒一般。再這樣下去,甭說別人覺得奇怪,我都覺得你跟那姓寧的傻大姐之間不太對勁兒了?”

    “我.......”小肥立刻被問得面紅耳赤,半晌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那傻大姐其實長得不錯!比起楊夫人毫不遜色!”在這方面,李晚亭想得更多,所以比餘斯文還沉不住氣。見小肥紅著臉始終不說話,便低聲鼓勵道:“你要是真喜歡他,就去搶好了。甭提什麼手足不手足的。韓大少跟她不是沒成親呢麼?即便成了親,你是君,他是臣......”

    “六叔、七叔,停,不要再說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小肥被說得額頭上虛汗直冒,趕緊舉手製止。“我只是一直想不明白,她那天為什麼替我圓謊?準備找個機會問問她,卻總是被人盯得死死的,無法獨自進入那輛馬車!”

    “這你當初不是自己作的麼,幹什麼要把馬車讓給他們小兩口兒?!如今,甭說周圍每天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就是沒人盯著,你也不方便再進去啊!萬一人家小兩口正在親個嘴兒,拉個小手什麼的,你冷不丁這一進去......”餘斯文一聽,心神大定,立刻笑著數落了起來。

    “六哥,拜託你有點兒正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顧得上這些?”七當家李晚亭在旁邊聽著實在受不了,皺著眉頭大聲打斷。“這件事,咱們倆替他想辦法。早點兒把事情弄清楚了,早踏實。殿下,你也得想明白。萬一她那天說得是實話,接下來大夥該怎麼辦。不能總是見招拆招,一旦進了太原城,咱們這些人即便全都是老虎,也等於給人關在籠子裡頭了!”

    “我知道!其實無論她的話是不是真的,咱們都越早脫身越好!”小肥聽了,立刻毫不猶豫地點頭。“只是......”

    猶豫了一下,他打住話頭。背著手在樹林煩躁地走動。

    又到了打尖時間了,將士們都在靠近汾河的一處樹林裡休息,順便讓戰馬吃一些剛剛冒芽兒的青草。對於騎兵來說,戰馬就是他們的命。能把坐騎伺候好了,戰場上活著下來的機會就多一些。苛待了坐騎,等同於往自己脖子上拴繩套。別人只需要輕輕一拉,就讓自己變成孤魂野鬼。

    餘斯文和李晚亭能看出他心情不好,都閉上了嘴巴,默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後。陪著他一道四處查看,以期能找出一個明顯的破綻來,將來也好被自己這邊所用。

    他們看到了在不遠處給戰馬餵水的楊重貴和楊夫人,伉儷情深,羨煞無數英雄豪傑。他們看到了韓重贇在寧婉淑的攙扶下,於樹林中緩緩走動,以疏通血脈,恢復筋骨。他們還看到,有數以百計的騎兵圍攏於自己周圍,既給了自己足夠隱私空間,卻又像籠子一樣保護著自己。外松內緊,疏而不漏,

    “殿下想要逃走麼?”郭允明的聲音,忽然在一棵樹幹下傳了過來,很低,卻充滿嘲弄。“我勸你別做夢了。昨晚咱們休息那座城池是汾州,距離太原不足兩百里。如果到了這地方還能把您給弄丟了,咱們河東的十萬將士,就全成廢物點心了!”

    “我為什麼要逃?”小肥快速向他走了幾步,壓低了聲音反擊,“連你都認定我是二皇子了,我為什麼要逃?我還等著做皇帝呢,怎麼可能逃走?”

    “你不是個甘心受制於人的人!”郭允明眉頭豎了起來,笑得好生詭異,“不用搖頭,我能看得出來。但是,我還是勸你,老老實實去做個傀儡!”

    咬著牙,他左顧右盼,眼睛裡好像閃著兩團鬼火,“你不是漢王的對手,永遠不是!甭看韓重贇一心想幫你,楊重貴對你也禮敬有加。但是,如果你想對付漢王,他們會第一個跳起來幹掉你。我敢保證!”

    “我為什麼要對付漢王?笑話!”被對方說得心裡一陣陣發寒,小肥卻故意裝出一臉不屑,不給郭允明任何開心的機會,“漢王,漢王.......”

    搜腸刮肚,他試圖證明漢王劉知遠與自己能夠和睦相處,卻發現,郭允明的笑容愈發詭異,而自己肚子裡的詞彙,是如此的貧乏。

    正恨得牙根兒癢癢之時,忽然,鼻孔處傳來一股濃烈的松香味道。猛抬頭,看見一股藍黑色的濃煙,順著風朝自己滾來,遮天蔽日。

    “起火了,起火了,護駕!”郭允明一個跟頭從地上竄起,提著刀,擋在了小肥身側。與其說是在保護,不如說在押解。

    “護駕,護駕!”樹林中正在休息的其他將士,也被突然而來的濃煙,熏得手忙腳亂。紛紛舉著兵器,拉著戰馬,向“二皇子”周圍靠攏。

    然而,那團藍黑色的濃煙,卻越滾越近,越滾越近。夾著紅星和火苗,毫不客氣地吞噬掉周圍一切生機。

    仲春時節,青草剛剛冒出一個芽,樹林裡卻有的是乾了一冬天的枯枝敗葉。轉眼間,火勢就失去了控制,逼得眾人各不相顧,爭先恐後往林子外的汾河邊上退去。

    “救駕!”送上門來的好機會,餘斯文跟李晚亭兩個怎麼可能不去把握?猛地在郭允明身後高喊了一嗓子,驚得對方本能地回頭。隨即,“呯”地一聲,將此人敲暈在地。拉起小肥,撒腿就跑。

    “救駕,救駕!”其他瓦崗豪傑,反應也不慢。一邊扯開嗓子擾亂視聽,一邊紛紛向小肥靠攏。協裹上後者,貼著濃煙與烈火的邊緣,撒腿向林子深處猛衝。絲毫不管清涼的汾河水其實就幾百步遠的林子外,更不管周圍騎兵們驚慌失措的提醒。

    “二皇子,不要慌,末將在此!”近千騎兵當中,此刻唯一還能保持絕對冷靜的,只有楊重貴。發現二皇子殿下沒有跟大夥一起跑向河邊躲避野火,而是被親信們挾裹著朝另外一個方向逃去,他的心裡立刻湧起了幾分警覺。猛地跳上黃膘馬,像閃電般,在密密麻麻的樹林裡晃動了屬下,轉眼就追到了小肥身後三十步之內。

    “你們先走,我攔住他!”聽到身背後越來越近的呼喚聲,六當家餘斯文猛地一咬牙。雙腿如同棵大樹般,牢牢地紮在了原地。隨即,他又來了一個烏龍擺尾,屁股朝前,胸口向後,手中短斧“呼”地一聲,穿過滾滾濃煙,砸向了楊重貴的面門。

    只可惜,他的武藝跟對方差了不止一點半點兒,志在必得的一記飛斧,被楊重貴輕輕一側身,就躲了過去。旋即,後者在奔跑的馬背上舉起了騎弓,搭上了羽箭,“二皇子,末將得罪了!”

    “嗖——!”一支雕翎忽然從濃煙後穿出,直撲黃驃馬脖頸。楊重貴被嚇了一大跳,毫不猶豫鬆開弓弦,單手擎住騎弓向下猛抽——

    “啪!”雕翎落地,他自己那支原本要射向小肥身側的羽箭,也不知所踪。

    正準備拉開弓再補射一次,“嗖!嗖!嗖!”接連三箭又從濃煙後鑽了出來,上中下排成一列,射向了他的胸口、小腹和戰馬前腿。

    “卑鄙——!”饒是楊重貴身手高超,也被逼了個手忙腳亂。磕飛射向胸口羽箭,砸偏射向小腹的雕翎,最後一支卻再也顧不過來,眼睜睜地看著黃驃馬膝蓋上方冒出了一團血花。

    “稀噓噓——!”可憐的坐騎吃痛,大聲悲鳴著便要跌倒。楊重貴一個縱身跳下馬背,雙手撐住戰馬的身側,避免坐騎因為跌倒的速度太快,而造成更重的傷,從此無法挽回。待他把黃驃馬給伺候著臥倒下來,又喊來了跟上前的親信幫忙拉去河邊照料。再找二皇子石延寶,哪裡還能看得見半分踪影?

    “卑鄙小人!”打遍河東從未吃過虧的楊重貴,如何忍得下此等奇恥大辱?換了匹坐騎,拎起弓箭和朴頭槍,就準備追殺到底。然而,就在此刻,她的夫人卻緩緩走了過來,輕輕搖頭。“別追了,大哥,我知道他們會去哪?”

    “啊?”楊重貴愣了愣,滿臉難以置信。

    “你看支箭!”黑衣女將舉起剛剛從地上收回的雕翎,苦笑著提醒。“畢竟是第一次,百密終有一疏!”

    “這.......”楊重貴的目光迅速落在了箭桿上,來回掃視。一絲同樣的苦笑,迅速出現在了他的嘴角。“這,瞎折騰什麼勁啊!有話就不能當面兒明說?!”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19
    第五章迷離(四)

    沿著煙與火的邊緣奪路狂奔,好幾次差點就被野火給團團包圍。在變成一堆烤肉乾之前,小肥等人終於焦頭爛額地脫離了險境,蹲在一處天然形成的窪地中,吐著舌頭下像狗一樣喘粗氣。

    風是由西南往東北刮的,所以蹲在這裡,不用擔心被野火追上燒死。而樹林中滾來滾去的濃煙,也限制了楊重貴調集大軍來拉網搜索的可能。他們現在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楊重貴和他的那位將門虎女夫人。如果二人不顧被燒死的危險追上來,十二名,加上小肥一共十三名瓦崗豪傑,沒有絲毫勝算。

    “殿下,喝水!”一名年紀二十出頭的瓦崗嘍囉,從腰間摸出一個乾癟的皮囊,主動送到了小肥嘴邊上。

    他自己的嘴唇,也被野火烤得全是裂口。但是他的眼睛中,卻不帶半點兒虛偽。小肥就是二皇子,劉知遠是個大奸臣,試圖抓了殿下去威懾其他諸侯。而大夥,此時此刻是全天底下最勇敢的忠義之士,比戲台上唱的那些忠義之士還要勇敢十倍。

    “我不渴,你自己先喝吧!”被對方期待的目光,看得心裡直發虛。小肥舔了舔嘴上的血絲,將水囊又推了回去。

    “不髒,真的不髒!”小嘍囉顯然感覺受到了蔑視,紅著臉將水囊收回來,用衣服上最乾淨的地方,反复擦拭囊口。“我每次喝完都會擦乾淨,今天早晨還特意好好洗過一遍.....”

    他的聲音,被小肥用動作打斷。後者笑著將水囊抓了過去,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先乾掉了一大半兒。然後用用自己的衣角把水囊口擦了擦,笑著遞了回來,“別說了,咱倆一人一半兒!喝吧,喝飽了,才有力氣繼續趕路!”

    “嗯!”有一抹幸福的笑意,從嘍囉臉上綻放出來,暖得就像頭頂上的陽光。接過水囊,他大口大口地喝著,如飲瓊漿。

    其他幾個嘍囉則滿臉羨慕地看著此人,非常後悔自己怎麼沒先把水囊遞給二皇子。那可是注定要當皇上的人啊,能跟他用一個皮囊喝水,回家鄉後這輩子都可以始終抬著頭。雖然,雖然從他爺爺石敬瑭開始,大晉朝的皇上就沒幹過什麼正經事!

    “大當家,下一步咱們去哪?”六當家餘斯文的聲音從窪地的邊緣處傳了過來,瞬間打斷了眾人的幸福。“這裡距離汾河太近,火勢持續不了太久。趕在濃煙散了之前,咱們得抓緊時間跑得遠點兒。”

    “大當家?六叔,你是問我嗎?”小肥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從地上跳起來,舉頭四望。這裡,按照原來的座次,沒有人比六當家餘斯文本人更高。所以,大當家這個頭銜,只可能是自己。

    眾人把性命交給了他,等著他帶大夥走一條光明大道。而此刻周圍入眼的,卻只是一片片連綿無際的樹林。小肥自己現在連東南西北都分辨得很勉強,突然之間,怎麼可能決定該去哪?

    可如今之際,再愚蠢的決定,也好過不做任何決定。加上他自己一共有十三個人,誰也沒帶乾糧,手中拿的也全是短兵器。如果不早點兒走出樹林,找到一個可以安歇的地方,即便楊重貴沒追上來,大夥早晚也得活活餓死。

    “剛才放火的那些人,也不知道是誰?”看到小肥滿臉茫然,七當家李晚亭低聲提醒。“如果你跟他們認識的話......”

    “我也不知道是誰放的火!”小肥迅速搖頭,苦笑著打斷。

    脫身的機會來得太突然,以至於他到現在,還唯恐自己是在白日做夢。而他的救命恩人們,卻在他剛才急著逃命的時候,悄然無息地失踪了,從頭到尾,也沒給他說一聲謝謝的機會。

    “會不會是那個傻大姐兒,韓重贇那小子使用美男計,迷暈了她。然後她就為了搏美男一笑.....”餘斯文的思路很開闊,很快就描述出了一個眾人都喜聞樂見的香艷場景。只是男女角色對調了個,令所有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肯定不是!”小肥皺著眉頭打斷,“她很少下馬車,即便下來透氣,通常也都跟楊夫人在一起。怎麼可能有時間去搬救兵?況且他阿爺是劉知遠的鐵杆儿心腹,也不可能出手幫我!”

    “這倒是啊!再女生外向吧,她的家裡頭長輩也不能由著她胡鬧!除非,除非.....”餘斯文搔著自家後腦勺,小聲附和。新配發的鐵盔稍微有點兒重,他戴著很不舒服。但是即便在剛才差點兒葬身火場的時候,他也沒捨得將鐵盔摘下來扔掉。

    這東西防護力還在其次,關鍵是很打扮人。無論是誰帶上一頂,都立刻從江湖好漢變成了正經的官老爺,從百匯穴一直到湧泉穴,都透著股子驕傲。

    “是不是那呼延琮?輸給了楊重貴一次,還不甘心?”先前跟小肥分享水囊的那名瓦崗豪傑想了想,猶豫著提醒。

    “八成是,那個人一看就不是輕易認輸的主!”

    “那他何必救咱們?”

    “先救了,然後把二皇子,把大當家抓走,然後再殺人滅口!”

    .... .

    其他人恍然大悟,七嘴八舌地議論。

    從西南方吹過來的春風,瞬間就變得料峭無比。吹得人心裡頭涼涼的,脊背和額頭等處也是一片冰冷。

    如果剛才是呼延琮出手的話,大夥相當於才離開了虎穴,就又奔向了狼窩。而那頭老狼,還領著一群狼子狼孫,在旁邊樂呵呵地看著大夥自投羅網。

    河東是劉知遠的勢力範圍不假,可劉知遠的控制力只限於城市和平原。到了地勢險要陡峭的山區,就是綠林豪傑們的天下。

    這年頭,官府做事情,往往還沒綠林好漢講道理。所以許多綠林好漢在山區,就相當於老百姓頭上的官府。即便做不到共同進退,至少,讓百姓們主動替他們做眼線,通風報信不成問題。

    而那些家住山區的莊主、寨主們,暗地裡更是跟綠林道上有著千絲萬縷的牽連。交保護費買莊子平安,出錢請好漢們出馬對付仇家,甚至自己主動去扶持一夥山賊,以便隨時用來做一些見不得光的買賣。

    俗話說,同行皆冤家。對於綠林中的那些門道,瓦崗眾豪傑全是內行。而正因為是內行,他們才會不寒而栗。

    先前落在劉知遠手裡,好歹大夥能藉助小肥的二皇子身份將風險拖延一二,令對方不至於明著動手殺人。而遇上了做人頭生意的呼延琮,大夥連拖延的機會都沒有,只能拎著刀子拼命!

    “不會是呼延琮!”正當眾人被自己的想像嚇得臉色發白的時候,小肥卻又搖搖頭,低聲否認。“呼延琮是受了別人的委託來對付我,死的活的沒太大差別。這裡又距離太原沒幾步路了,他生擒了我,反而很難從容脫身。所以剛才如果是他的話,根本沒必要發箭阻攔楊重貴,直接一箭把我射死了,豈不是更好跟委託人交割?!”

    “這倒也是哦!”眾瓦崗豪傑紛紛點頭,包括六當家餘斯文和七當家李晚亭,都覺得小肥的分析很是在理。

    大夥以前在瓦崗寨白馬寺時,很少動腦筋考慮問題。遇到麻煩要么由大當家吳若甫一言而決,要么等著二當家寧采臣運籌帷幄,其他人只管躬身領命就是,何必明知道自己不擅長此道還要瞎操心?!而現在,失去了當初的那兩個主心骨,大夥才突然發現自己有多笨拙。居然還沒一個半點小子心細,更不知道接下來的出路到底在何方?

    “是福不是禍,是禍日子也得過!”六當家餘斯文忽然朝身邊樹幹狠狠踹了一腳,震落乾鬆塔如冰雹般掉落。“既然不是呼延琮,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咱們自己向南走,救命恩人如果想好人做到底,肯定還會主動過來聯絡咱們!”

    “那也是!吉人自有天相!”七當家李晚亭也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大伙的士氣一寸寸降低,笑著大聲附和。“不知道怎麼走就往南走。越往南,距離劉知遠那老王八越遠。大夥也就越安全!”

    這是沒辦法的辦法,總好過蹲在原地等著追兵來捉。眾人朝小肥看了看,見他沒有反對到底意思,便紛紛起身。

    春天已經來了,樹梢頭隱隱已經有了綠色的痕跡。所以大致方向倒也不難分辨,朝著樹頂上綠色較濃的那邊走,自然就離北方的太原城越來越遠。

    兩個多時辰之後,他們飢腸轆轆地在某個避風的土溝裡停了下來。濃煙已經被甩得很遠了,耳畔也再沒有了追兵聲和流水聲。按照七當家李晚亭判斷,如果大夥沒迷失方向的話,如今已經脫離了汾州府治下。再堅持走三到四個時辰而不遇到截殺,極有可能在後半夜,活著走進呂梁山區。

    進了山區之後,大伙的生存機會就更多。甚至可以找個廢棄的道觀或者寺院安頓下來,繼續幹老本行。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他們沒遇到其他綠林好漢,或者老虎、狗熊這類的大型猛獸。

    “你們留在這保護大當家,順便動手生個火,我去找點兒吃的!”七當家李晚亭蹲在地上喘息了片刻,掙扎著站起身,對著大夥吩咐。

    “我也去,剩下他們幾個已經足夠了!”六當家餘斯文想了想,也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晃晃悠悠地走向李晚亭。

    他們兩個武藝最高,山間討生活的經驗也更豐富。不一會兒功夫,就帶著一頭狍子,幾隻山雞,還有兩大捧早已風乾的蘑菇走了回來。

    其他眾豪傑早已升起了篝火,眾人圍著火堆,七手八腳。很快,就將狍子處理乾淨,架在了火上。然後用幾頂頭盔當作鐵鍋,丟進山雞肉、蘑菇和剛發芽的野蔥去熬湯。

    經歷了一個冬天的風吹,柴禾幹得厲害,燒出來的火頭極硬。很快,頭盔裡的燙汁便開始翻滾,將濃濃的香氣,送進了每個人的鼻孔。

    “好湯!”六當家餘斯文到向陽處找了塊表面掛著白霜的石頭,丟進自己面前的鐵盔裡煮了煮。然後用剛剛拿木頭削成的勺子舀了一些,放在嘴巴喝了一小口,滿臉陶醉。“劉知遠老王八可真會挑地方啊,河東山西,易守難攻的金窩窩。就是連這山野裡頭,都到處藏著吃食。咱們爺們只要耐得住寂寞,隨便找個山溝溝蹲上一輩子都不成問題。他們誰愛做皇上誰儘管去做,跟咱爺們儿沒關係!”

    話雖然說得痛快,他的眼睛,卻有意無意又落在了小肥的臉上,“我說大當家,你到底什麼時候能想起自己是誰來啊!算了,算我沒說,你不要急,喝湯,喝湯!”

    說著話,他就把木頭湯勺,往小肥眼前遞。卻不料小肥忽然跳了起來,一巴掌就打翻了湯勺。緊跟著,接連出腳,將幾頂鐵盔裡的雞肉蘑菇湯全部踢翻在火堆上,紅星亂濺。

    “小肥,你瘋了!”眾人被嚇了一大跳,顧不上心疼肉湯,趕緊上前將少年人緊緊抱住。又犯病了,早不犯,晚不犯,偏偏這時候犯。六當家也是,明知道他想不起自己是誰來,老刺激他幹什麼?!

    “六叔,六叔!”懷中的“病人”小肥,卻不肯躺下休息。一邊奮力掙扎,一邊聲嘶力竭地叫喊:“六叔,趕緊吐,趕緊摳嗓子眼兒,吐湯。這不是普通蘑菇,這是'和尚打傘',一朵蘑菇能毒死兩匹馬!”

    “啥,怎們可能?我這可是....”餘斯文根本不相信,皺著眉頭低聲辯解,“可是上好的松蘑,從小吃了半輩子.....”

    話音未落,他的嘴巴已經無法合攏。有團亮亮的口水,順著嘴角淅淅瀝瀝拉出老長。

    “六當家!”眾豪傑見狀,再也不顧去抱著小肥。一個個衝上前,抱緊搖搖欲倒的餘斯文,淚流滿面。

    “去,都別愣著,趕緊幫他摳嗓子,把肚子裡所有東西都吐出來。然後再讓剛才那種帶著白霜的石頭,洗了鹽水給他往肚子裡灌!”關鍵時刻,小肥忽然又變得無比鎮定。狠狠踢了地上的鐵盔一腳,大聲命令。

    有幾天前救韓重贇的先例在,眾人誰也不敢質疑他的權威。手忙腳亂地跑去找石頭和清水,然後朝著餘斯文的肚子裡猛灌。

    接連灌了幾大盔冷水,餘斯文終於吐無可吐。頂著一腦袋紅色的毒包睜開了眼睛,喃喃地道:“我,我這是上好的松蘑。吃,吃了大半輩子,怎麼可能認錯。你,你小子,賠,賠我一鍋好湯!”

    說著話,頭一歪,再次昏睡過去,呼嚕聲打得山響。

    眾人又是心疼,又是高興,一個個蹲在地上抹眼淚兒。唯獨小肥,用一根頂端被燒焦的木棍,在蘑菇的殘骸上翻了又翻,半晌之後,走到七當家李晚亭身邊,低聲問道:“七叔,這蘑菇是從哪撿來的?不太對勁兒啊!大冬天剛過去,照理,林間很難見到蘑菇!”

    “啊?”李晚亭如夢方醒,跳起來,手按刀柄四下張望。“是他奶奶的不對勁兒。這蘑菇躺在向陽的地方,密密麻麻一大片。我先前還跟你六叔還說呢,你福大命大造化大,菩薩專門派山神爺給你送蘑菇來了。誰想到來的不是什麼山神,是閻王老爺!”

    說罷,他快步衝到地勢相對高聳的位置,扯開嗓子,朝著周圍大聲咆哮:“誰故意禍害老子,有種出來,跟老子一決生死。下毒害人,藏頭漏尾,算什麼好漢?”

    “好漢,好漢——!”迴聲與松濤來回激盪,除此之外,四下里卻沒有任何其他動靜。送蘑菇的閻王爺躲起來了,躲在隱蔽處,冷笑著盯著大夥,隨時準備佈置下一道陷阱。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20
    第五章迷離(五)

    “出來——!”

    “出來單挑!”

    “爺爺這一百來斤兒給你了,你有種出來拿。藏頭露尾,算什麼英雄?”

    “那邊,我看見你了。別跑,就是你,站住!”

    眾瓦崗豪傑咋咋呼呼,用盡各種辦法想把敵人從隱藏處挖出來。然而他們的所有努力,卻與七當家的李晚亭先前的激將法一樣,沒有收到任何效果。

    架在火堆上的狍子被烤糊了,油脂的香味伴著藍色的煙霧,不停地往大夥鼻子裡鑽。先前還餓得又暈眼花的眾人,卻忽然間都失去了食慾。站在乍暖還寒的春風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從彼此的目光中,都看到了深深的忌憚。

    躲在陰影裡不肯現身的敵人,才是最可怕的敵人。即便是再遇到呼延琮或者楊重貴,大夥至少能知道對方實力如何,位置在哪裡,替誰在賣命?打不過還可以逃,逃不了還可以向另外一個仇家人尋求庇護,然後看著兩個仇家自相殘殺。

    而現在,大夥卻僅僅知道有一個狠辣的對手在盯著自己,卻連他藏在什麼地方都不清楚,更不清楚此人到底為誰做事,到底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北國二月的春風還是有些冷,很快,就吹透了大夥身上的鎧甲,吹透了大伙的皮膚、肌肉,將寒意深深地刺進每個人的骨頭里。很快,小肥就帶頭哆嗦了起來。“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上下牙齒彼此撞擊不停。

    “咯咯咯,咯咯咯....”其他瓦崗豪傑當中,也有一小半兒人開始打冷戰。不僅僅是因為山風淒冷,同時還因為無法預測的命運。

    唯獨沒有沒有感覺到寒冷的只有六當家餘斯文。躺在火堆旁昏迷不醒的他,忽然用力翻了個身,手臂高高地舉起,長滿紅斑的巴掌在半空當中抓來抓去,“香,真香!好久沒吃到這麼好的松蘑了,真過癮,就是採得少了點!”

    “六叔——!”小肥被嚇了一大跳,趕緊又衝回火堆旁,查看餘斯文的情況。卻看見此人又昏睡了過去,嘴角淌著口水,鬍子拉碴的老臉上,清晰地寫著幸福和滿足。

    “六,六當家連做夢,做夢還沒忘了蘑菇湯呢!”先前跟小肥分享過清水的那名瓦崗豪傑被餘斯文的貪吃模樣弄得哭笑不得,指著此人的口水,低聲說道。

    “咕嚕嚕——!”話音未落,他的肚皮里緊跟著就發出了一陣巨響,彷彿無數空心水泡兒在裡邊來回翻滾。

    這下,大夥誰都顧不上緊張了。一個個捂著肚子,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哈哈哈,你還好意思說六當家?”

    “哈哈,哈哈,小蘇,你可真會說話!”

    “哈哈哈,哈哈,老鴰落在了豬屁股上,光看見了別人的黑.....”

    “哈哈哈......”

    “我,我只是,只是說明白了一個事實!”小蘇窘得滿臉通紅,梗著脖子低聲自辯。

    沒有人肯聽他的解釋,大夥自顧繼續放肆的狂笑。待笑聲漸漸平息了,心中的緊張情緒也散去了大半兒,一個個相繼走回火堆旁,抽出腰間橫刀在幹樹枝上蹭了蹭,就開始分割狍子。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老子不管了,先吃了再說!”

    “就是,老子就不信他還能把毒藥賽進狍子嘴裡頭!”

    “去他個球,死了也做個飽死鬼!”

    .......

    大夥議論著,咒罵著,很快就將烤熟的狍子分割成了數大塊。每人抄起一塊,吃了個狼吞虎咽,滿嘴流油。

    小肥自己,也分到了最嫩的一塊胸脯肉。坐在六當家餘斯文的身邊,用刀子慢慢削成小片,一片一片慢慢地咀嚼。

    春天不是個好的狩獵季節,餓了一冬天的狍子,身上的肥肉已經被消耗殆盡。瘦肉也又乾又老,咬起來極費力氣。更無奈的是,此刻大夥身上誰都沒有帶著鹽巴,只能靠從石頭表面刮下來的“土鹽”調味兒。而那些“土鹽”本身的苦味兒遠遠超過了鹹味兒,令狍子肉的味道更加難以下嚥。

    “還是盡量多吃一些吧!多吃一些,才有力氣繼續趕路。”見少年人吃得愁眉苦臉,七當家李晚亭走上前,低聲勸說。

    “還走?”小肥猶豫了一下,遲疑著詢問。“六叔身上的毒......”

    “抬上他,抬上他進山。進了山里,敵我兩家就又扯平了。他們對這一帶的地形很熟悉,卻不可能連山里也熟悉!”七當家李晚亭點了點頭,非常認真地解釋。

    他的聲音稍微有點兒高,一瞬間就把眾人的目光全吸引了過來。瓦崗豪傑們陸續放下手上的狍子肉,低聲附和,“對,進山。我就不信,到了山里,他還能躲起來讓咱們找不到!”

    “進山,山里是咱們的天下!”

    “進山,哪怕遇到老虎和豹子,也比身邊始終藏著一條毒蛇強!”

    ......

    “那就進山!”小肥用力點頭,然後狠狠一口咬在手裡的烤肉上,彷彿咬的是敵人的喉嚨,“都吃飽了,喝足了,然後朝山里頭走。我就不信了,他能背著一筐子毒蘑菇跟在咱們身後趕路!”

    “呵呵呵.....”大夥被他故作兇惡的模樣,逗得莞爾。心中的緊張,頓時又降低了許多。瓦崗群雄是山賊,山賊到了山里,自然會比別人佔據更多的優勢。至少,誰也甭再指望,再利用地利之便來對付他們。

    豪傑們說乾就乾,很快,就解決掉了整隻狍子。然後就近處尋了處小溪,將水袋重新灌滿。砍來粗樹枝綁成滑竿,將昏睡中的六當家餘斯文抬在上面,朝著太陽下落的方位邁動了雙腿。

    一邊走,大夥一邊不停地輪換著抬滑竿兒。足足又走了一個時辰,才在某座不知名的小山的頂上,再度停住了腳步。

    地勢的起伏已經漸漸增大,身邊的林木也從落光了葉子的楊樹、榛樹、橡樹,松樹,變成了完全由松樹組成的海洋。山風越來越冷,越來越硬,而陽光的溫度卻不斷地變低。一些被山洪衝出來的深溝中,殘雪被風吹成了一整塊白色的殼子,平滑如鏡。而人的目光從深溝的邊緣或者殘雪殼子表面向山外看去,一眼就能看見遠處的山底。

    “他們還在追,應該不只是一個人!”小蘇氣喘吁籲走到小肥身邊,指了指天空中盤旋的一個小黑點兒,大聲提醒。

    那是一隻金雕,北方山區常見的一種猛禽。雙翅展開時有一丈多寬,能從空中撲下來直接撲食狼和野鹿。但是今天,這隻金雕的“撲食”目標,卻好像就是他們。無論如何盤旋,圓心所指,都恰恰是大伙的頭頂。

    “歇息一會兒,找點兒東西吃。然後接著往山里頭走,老鷂子都是雀蒙眼,天只要黑下來,就無法繼續跟著咱們!”沒等小肥做出判斷,七當家李晚亭已經果斷地替他做出了決定。

    大夥轟然響應,迅速分散開,去尋找食物。這次,他們不敢再碰山里的蘑菇,哪怕有十足把握其是土生土長,而不是有人故意放在大夥周圍的,也堅決不動其一手指頭。至於野蔥、山花椒等物,也是成片發現時,才多少採上少許。以免稍不留神又著了敵人的道,步了六當家餘斯文的後塵。

    如此小心戒備,的確沒給敵人可乘之機。只是一頓飯也吃得更加沒滋沒味,唯一的功能就是補充體力。

    用過飯後,大夥繼續朝西南方向逃命,腳步絲毫不敢放慢。終於在太陽落山之後,徹底擺脫了天空中陰魂不散的那頭金雕,也將隱藏在黑暗中的敵人甩得不知踪影。

    “加把勁兒,再繼續走半個時辰,等天徹底黑下來,就找地方宿營!”七當家李晚亭回頭張望了片刻,高聲給大夥打氣兒。背後的敵人來意不明,能走得更遠些,就多一份把握。

    “走啦,走啦!有種就讓他們繼續跟著!”眾豪傑們大笑,互相攙扶著,用挑釁的話語自己給自己壯膽儿。

    經過了一整天的磨難,七當家李晚亭已經取代了小肥和六當家,成了大夥唯一的主心骨。他的話,當然也成了所有人的指路明燈。

    “金雕應該是漢王養的吧。這幾天聽韓大少說過,漢王最喜歡養鷹。姓郭的早年就是他的鷹奴!”眼看著希望在即,小甦的頭腦也變得更加活躍。一邊走,一邊低聲向小肥提醒。

    “我也不知道除了劉知遠外,還有誰能養得起這種吃肉的傻鳥!”小肥笑了笑,輕輕向他點頭。“但奇怪的是,他們為什麼跟楊重貴不是一夥?”

    這個問題非常令人困惑,隊伍中,包括七當家李晚亭在內,誰都無法給出答案。如果追兵跟楊重貴有牽連的話,他們應該更努力地將“二皇子”活著捉回去才對。為何偏偏要選擇下毒?而如果楊重貴本人也在追兵當中的話,他只要一人一槍衝過了,就足以把大夥統統幹掉,更無需如此大費周章。

    “殿,大當家您不會跟什麼人有仇吧?!”半晌之後,一名叫做邵勇的瓦崗豪傑低聲詢問。“通常,江湖人報不共戴天的大仇,才會使用如此手段。原本能殺掉也不會立刻動手,而是像貓兒捉到老鼠那樣,先慢慢地玩,直到對方被玩得受不了了,主動求著自己快殺了他,才捅下最後一刀!”

    “你胡說!”話音剛落,李晚亭立刻跳起來反駁。“你胡說些什麼,大寨主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怎麼可能跟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我的確是胡說,的確是胡說!我只是,只是看大夥都走得無聊,所以信口跟大夥逗個樂子。大夥別往心裡頭去,千萬別往心裡頭去!”邵勇被罵得微微一愣,立刻明白自己錯在了哪裡。趕緊擺著短粗的五根手指頭,大聲解釋。

    然而,一切為時已晚。除了他自己和李晚亭之外,其餘所有嘍囉都本能地打起了冷戰,臉色煞白,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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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