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115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28
    第六章君王(八)

    “主公果然慧眼如炬!”蘇逢吉笑著點頭,臉上的表情也未見絲毫尷尬。“微臣總是覺得,郭將軍、史將軍和常將軍他們三個,今天的判斷,並非完全出自公心。即便是,至少對主公也有失禮敬!”

    “他們都是兵痞,你還要他們如何知書達理?”劉知遠搖了搖頭,對蘇逢吉的後半句話絲毫不以為意。“但是公心麼?呵呵!”

    他忽然笑了笑,反手拎起自己的九耳八環大刀,舞出一團滾動的閃電。

    周圍的親衛們沒得到命令,誰也不敢上來接招陪練。事實上,他們雖然年青力壯,單打獨鬥的話,也的確不是劉知遠對手。後者少年從軍,這半輩子大刀下砍倒的敵人數以百計,一路從大頭兵殺到節度使位置。無論經驗、技巧和出手的很辣果斷,都遠非常人能比。

    蘇逢吉也從沒見到過自家主公一個人揮刀獨舞,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剛才那兩句話,他敢保證自己並非無的放矢。史弘肇等武將在議事廳裡舉動太粗魯,完全沒有一個柱國將軍應具備的沉穩模樣。而漢王府即將就要升格為大漢朝堂,一堆兵痞動不動就在御前擼胳膊挽袖子威脅打人,當皇帝的看在眼裡,心中肯定也不會太是滋味。

    他的判斷果然沒錯,劉知遠的確是在靠著舞刀來發洩怒氣。一個人與周圍的空氣狠狠廝殺了足足半柱香時間,才又滿頭大汗地停下來,手戳刀桿冷笑著搖頭,“公心,他們肯定是有一些的!你原來那個主意,怎麼看都怎麼透著一股子餿臭味道。倒是郭兄弟,雖然跟老夫一樣出身行伍,見識卻強了你不止兩倍!”

    “微臣,微臣當初,當初也沒想到,二皇子還有可能是別人故意送上門來的!”蘇逢吉臉色微紅,誠懇地認錯。“微臣疏忽了,請主公責罰!”

    “責罰你什麼?責罰了你,別人就不知道,其實是我自己默許你弄假成真的麼?”劉知遠輕輕瞪了他一眼,繼續冷笑。

    “是,是微臣失職。辜負了主公的信任!”蘇逢吉聞聽,心中微喜,臉上卻擺出一幅內疚的模樣,低著頭繼續悔過。

    “罷了,誰還沒有失手的時候?就是老夫,這輩子也沒少打過敗仗。輸了之後,總結教訓,想辦法下次找回來就是。若是輸一次就劃自己幾刀,不用別人來殺,自己就把自己的血給放乾了!”劉知遠笑了笑,再次大度的擺手。

    剛剛出了一身透汗,他的臉色看起來異常地紅潤。精氣神兒也比先前於大殿中時充足了數倍。所以一言一行,都透著恢弘和霸氣,讓人不知不覺間就為之心折。

    蘇逢吉揉了揉眼睛,嗓音有些顫抖,“主公如此相待,微臣,微臣真恨不能粉身,粉身......”

    “將來用著你的地方多著呢,沒必要說這些廢話!”劉知遠將手中大刀用力朝地上戳穩,快步走到一名侍衛手裡,搶過只盛滿了酒的皮囊,朝嘴巴里猛灌幾口,然後隨手塞住塞子,丟到蘇逢吉懷中。“你也喝點兒,天寒,你身子骨又單薄。喝點酒能活絡血脈!”

    “是,謝主公賜!”蘇逢吉抱著皮囊,看著囊口殘留的唾液痕跡,嗓子眼兒一陣陣犯噁心。但君王所賜,他不能拒絕。只能裝作什麼都沒看見。擰開塞子,嘴對嘴抿了幾滴,然後學著劉知遠模樣把塞子塞緊,雙手還了回來。“微臣不善飲,怕君前失儀,所以不敢多喝!”

    “你這讀書人啊,就是費勁!”劉知遠看了他一眼,接過酒囊,一邊嘴對嘴慢品,一邊笑著數落。“都跟你說過了,我不在乎這些。我在乎的是心裡頭到底拿沒拿我當回事,不在乎表面這些繁文縟節。並且,如今咱們河東,也沒法太講究!”

    不待蘇逢吉插嘴,他頓了頓,快速補充,“都是一道從死人堆裡頭滾出來的老兄弟,我跟他們擺君王架子,擺得起來麼?知道的會說,朝廷要有朝廷的規矩,不能像當年一樣由著性子胡來。不知道的,還不是會覺得我劉知遠小人得志,剛有了坐上皇位的希望,就不能跟大夥共富貴?”

    “這.....?”蘇逢吉對此種觀點,心中是一百二十個不贊同。但是,又沒有勇氣跟劉知遠據理力爭,所以只能苦笑著點頭。

    “規矩肯定是要改的,但不是現在。咱們不能一個馕還沒吃到嘴,先為了該拿筷子吃,還是該拿手斯著吃,互相打起來。我這麼說,你可能聽明白?”劉知遠對他寄希望頗重,所以不厭其煩地解釋。

    “微臣先前又想得淺了,此刻經主公點撥,茅塞頓開!”蘇逢吉躬身到地,心悅誠服。

    對方不是真的不在乎朝堂規矩就好,只要在乎,自己眼下所持的態度就沒出錯。至於被史弘肇等匹夫當眾折辱的事情,就算臥薪嘗膽好了。反正自己如今忍得越多,日後收益也就越大。

    “還有你說的公心,孤知道被一個後生小輩掃了面子,你肯定不舒服。換了誰,也不舒服!”劉知遠喝得有些急了,舌頭稍微有些硬,臉色紅潤欲滴。“但你不能否認,他說得對。我,我跟你當初,都把我自己看得太低了。我如果想當皇帝,儘管提兵入汴梁就是,何須藉助別人的名頭?”

    “那小子是個人精!明著是抗命,實際上是跳出來第一個勸進。您當然覺得他的話有道理?”蘇逢吉心裡頭嘀咕了一句。閉著嘴巴,微笑點頭。

    “還有,即便他今天說的話毫無可取之處。我,我也不可能殺了他!”劉知遠忽然抬起頭,對著天空長長地吐氣,“他是常思的女婿,常思與郭威當年有贈飯之恩。史弘肇心腸最直,花錢卻大手大腳,這些年一到債主上門,就得讓常思替他還賬。累計下來欠常思的,就算把他自己賣了恐怕都已經還不上。我今天要是二話不說就把常思的女婿給剁了,他們幾個會怎麼想?甭說我現在還沒登基,就是登了基,做了皇上,也不可能為所欲為。 ”

    “可畢竟您是君,他們是臣!”蘇逢吉愣了愣,皺著眉頭說道。

    “君臣,君臣,你當現在的君臣,還是兩百餘年之前麼?玄宗一道聖旨,就能砍了高仙芝和封常清兩人的腦袋?規矩早就變了!”劉知遠又狠狠灌了幾大口酒,紅著臉用力搖頭,“當年大晉高祖又何嘗不對老夫恨得牙根兒癢癢,可老夫出入汴梁面聖好幾次,每回頂多帶著史弘肇和一個指揮的騎兵,你看到高祖對老夫下手了麼?”

    “這,這又是為何?”蘇逢吉聽得滿頭霧水,皺著眉頭追問。

    “殺不得啊!還不簡單麼?殺了老夫,郭威肯定會扯旗造反不說,其他原本就心懷忐忑的節度使,有誰還敢再靠近汴梁?甚至高祖麾下的那些跟老夫一樣的心腹,也會兔死狐悲。如此一來,只要外敵入侵,高祖就得自己披掛上陣了。他即便再驍勇善戰,早晚也得死無葬身之地!”

    “您,您是說,您是說史將軍他們.......?”蘇逢吉被嚇了一大跳,額頭上瞬間冷汗滾滾。

    他原來敢跟郭威和史弘肇等人硬頂,是因為他相信漢王劉知遠會站出來主持公道,同時也相信史弘肇等人都對劉知遠忠心耿耿。

    而現在,劉知遠分明是在暗示,他自己對史弘肇、常思、郭威等人並沒有絕對的掌控力,後者被逼急了時也會跳起來造反。他蘇某人先前那些作為,不是自己找死又是在幹什麼?

    見把他嚇成如此模樣,劉知遠心中暗暗嘆了口氣。想了想,繼續補充,“他們不會造反,但也不會任老夫宰割。這是從安史之亂後就既成的規矩,大夥彼此雖然不說,但都心照不宣。不信你仔細想想,當年魏搏、武寧舊事。凡是待麾下將士刻薄寡恩者,幾人能得善終?”

    魏搏、武寧,是唐末實力最強的兩大藩鎮。但魏搏十任節度使中,竟然有四人死於兵變,四任節度使為將士所擁立。武寧軍前後三十年裡,三任節度使被驅逐,朝廷和其他藩鎮竟然都無法阻止。至於晚唐時代的其他各藩鎮,情況更為複雜。在安史之亂到黃巢造反這段時間,各類兵變加起來近兩百起,其中對抗武力朝廷的還不到十分之一。另外十分之八()九,都是將校帶著大頭兵們作亂,與節度使互相攻殺。(注1)

    蘇逢吉飽讀詩書,當然了解劉知遠所說的典故,心中頓時愈發覺得冰冷。武夫們仗著兵權橫行,縱使他們的主公也不敢對其要求過分嚴格。這樣建立起來的朝廷,怎麼可能能夠強盛得起來?甭說他年北伐煙雲,洗雪前朝之恥。就連保證內部不起狼煙,恐怕都很成問題。

    “啪!”劉知遠忽然抬手拍了他一巴掌,像是再給他打氣,又像是在自我鼓勵。“你也不用怕,心裡先弄清楚這些,然後行事注意分寸就好。畢竟,不成文的規矩,已經存在了好幾百年了。不是你我想改就能改的!咱們慢慢來,一步一步地走,只要花上足夠的時間和功夫,總能找到兩全其美的辦法。”

    “是!微臣願粉身碎骨!”蘇逢吉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咬著牙根兒表態。

    “老夫今年不過五十出頭,你也剛剛過了不惑之歲。咱們還都有時間!”劉知遠放下酒囊,再度從地上拔起九耳八環大刀,緩緩舞動,如同西楚霸王在烏江畔單騎面對十萬漢軍,“你知道嗎?高祖未引契丹人入寇之前與老夫,就如眼下老夫與常思。老夫當年至少有三次,替高祖擋了必殺之刀。常思救老夫於絕境,恐怕也不止三次。所以老夫不想重蹈大晉高祖之覆轍,弄得當上了皇帝,卻徹底成了孤家寡人。每天都擔心曾經捨命替自己擋刀的弟兄,會跳起來造反。那樣的皇帝,當起來很沒趣!老夫已經看到過了,老夫自己不想往同樣的坑里跳。但老夫卻知道,自己每一步其實都走在坑邊上,稍不留神就會變成高祖。所以,老夫必須先埋了這個坑,然後再考慮其他什麼規矩不規矩。如果能做到,你我之功業,就不亞於當初的大漢高祖與蕭何。將來無論誰寫史書,無論他心裡服氣不服氣,即便他被老夫的兒孫給閹了,他都得對此大書特書!”(注2)

    注1:據學者張國剛統計,763(安史之亂)-874(黃巢起義)年間,涉及所有類型藩鎮的171起動亂中,與唐中央衝突的有22起,佔13%,兵變(99起)和將校作亂(37起)合佔80%,其他不明。

    注2:,劉知遠早年在李克用的養子李嗣源(即後來的唐明宗)部下為軍卒。當時,石敬瑭為李嗣源部將,在戰鬥中,劉知遠不顧自己的生死安危,兩次救護石敬瑭脫難。石敬瑭感而愛之,將劉知遠留在自己帳下做了一名牙門都校。石敬瑭當了七年兒皇帝,對劉知遠既倚重,又百般提防,非常矛盾。到裡石重貴登基後,情況依舊如此。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32
    第七章鹿鳴(一)

    除兩百年之積陋,名留史冊!

    一直到走出了漢王府大門五百步之外,蘇逢吉的心情依舊不能平靜。

    他發現,自己先前的確看輕了劉知遠。根本沒想到這樣一個大頭兵出身的武夫,胸內居然藏著如許溝壑。更是沒想到,此人的志向居然不僅僅是做一個皇帝,而是要比肩秦皇漢祖。

    蘇逢吉不敢笑對方自不量力。因為一千二百餘年前,那個姓劉的皇帝,同樣不曾讀過詩書。而漢王劉知遠,目前的條件無疑比當年那個姓劉的亭長好得多,頭頂上沒有義帝,也沒有兵強馬壯的西楚霸王項羽。至於樊噲、韓信之流,河東更是不缺。史弘肇就是個萬人敵,郭家雀兒在將兵方面的本事,更是當世無雙。

    而蕭何與張良......,正心裡想得一團火熱,忽然,有人從街邊的陰影裡衝了出來,三步兩步衝過親兵們的阻攔,躬身施禮,“恩師,學生恭候多時,請務必下賜一談!”

    “啊——!”蘇逢吉被嚇得打了個哆嗦,接連倒退數步才勉強穩住了身形。待看清楚了來人的面孔,忍不住低聲怒叱道:“郭竇十,你想見我不去家門口投帖子,守在半路上成何體統?黑燈瞎火的,想讓侍衛們亂刀砍死麼?”

    “學生,學生今天本以為,本以為漢王召見完了韓,韓將軍,就會立刻召見學生。所以一直在府門口等著。結果左等又等,直到天黑,實在沒指望了,才掉頭回家。卻沒想到,半路上仍舊能遇到恩師您!”郭允明抽了抽被晚風凍出來的清鼻涕,滿臉委屈地解釋。

    他的職位是武英軍長史,照理比韓重贇級別高得多,卻依舊沒有隨時入府覲見的資格。倒是後者,今天在劉知遠面前表現了很久,從始至終,漢王臉上也沒見到任何不耐煩。

    “漢王今天需要處理的公務太多,老夫也剛剛才能離開他的府邸。所以你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他根本沒功夫搭理!”不想讓自己手下的干將冷了心,蘇逢吉斟酌了一下說辭,笑著開解。

    “學生當然知道漢王公務繁忙!”郭允明立刻擺出一幅受教模樣,拱著手回應。“所以學生也不敢貿然求見。一直等在府外,就是想請恩師指點迷津。誰料恩師居然如此被漢王倚重,從上午入府議事,一直議到了月明星稀。”

    “你呀,倒是生得一顆七竅玲瓏心!”蘇逢吉被拍得渾身通泰,笑了笑,輕輕搖頭。“怎麼,你已經知道漢王的最新決斷了?”

    “學生的確約略聽聞了一些!”郭允明抬起頭,臉上的憤懣一目了然。

    他與蘇逢吉原本沒有師生之誼,但從劉知遠府邸被外派之後,他發現自己舉目無親,所以才主動投靠到對方門下。而蘇逢吉,也看中了他這幅機靈和隱忍,所以將一次又一次立功露臉的事情交給了他,讓他職位如風箏般青雲直上。

    作為那個放風箏的人,蘇逢吉知道今天自己有必要收一收繩子。於是乎,輕輕皺了下眉頭,笑著問道:“怎麼,覺得憤憤不平了?還是想當街吟一闕'行路難'?”

    “學生不敢!”郭允明聽得脊梁骨微微一緊,立刻再度躬身,“漢王如此取捨,肯定有漢王的道理。連恩師您都沒有覺得不妥,想必學生先前那些作為,都過於魯莽了!”

    “你能這麼想,是一件好事!”蘇逢吉點點頭,臉上再度浮起幾分讚賞。“須知當年蕭何、張良,尚不能令高祖言聽計從。更何況今日之你我?有道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只要你我事君始終如一,漢王早晚會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國之干城!”

    “恩師說得極是!”郭允明認真地點頭,“浮雲障日,終有散時。”

    “他們也未必都是浮雲!”蘇逢吉心有所感,笑著搖頭。隨即,又用極低的聲音補充道:“只是佔了一時先機罷了!算了,咱們不說這些。總之,你以後別再去招惹那韓樸父子。短時間內,做一些容讓,對你日後沒任何壞處!”

    “多謝恩師指點!”郭允明早就打定了主意,對韓樸父子敬而遠之,當然不會不依。“學生對他們退避三舍就是。”

    “也不是一味地退讓,該爭的時候還是要爭。但一定要爭在要害處,並且相爭為國而非為私,至少讓人落不下什麼話柄!”見他孺子可教,蘇逢吉又忍不住多補充了幾句。“比如.....”

    稍作遲疑,他轉過頭,從親衛手裡拿過白天剛剛得到的雕翎羽箭,小心翼翼地按在郭允明掌心,“拿著,把這支羽箭的主人給老夫盡快找出來。二皇子雖然沒用了,但漢王卻不允許他就此消失,更不允許他活著離開河東。所以無論是誰當日從楊重貴手裡搶走了他,都必須把人給老夫交出來!”

    他本以為給了郭允明一次立功露臉的機會,後者將如以往一樣欣然領命。誰料這一回,郭允明卻猶豫了半晌,雙手將羽箭還了回來,“恩師,學生這麼晚了還要等您,就是為了此事。此事,恐怕學生力有不逮!”

    “怎麼?你不敢去查麼?漢王雖然對那幫武夫縱容,卻絕不會容忍他們在此等大事上肆意妄為!”蘇逢吉眉頭一跳,低聲強調。心中對郭允明的膽小怕事非常失望。

    “不是不敢,而是查了也白查!”郭允明苦笑著搖頭,隨即,將羽箭交到左手上,右手在自己腰間解下一個軟布包,“這裡邊還有兩支羽箭,與恩師先前叫學生去查的,一模一樣。當日學生就在楊重貴身邊,不敢說看了個一清二楚,至少他得到的線索,學生半分都沒少。”

    “嗯?”蘇逢吉猜到他話裡有話,眉頭再度皺成了一個川字,“如此說來,你私底下已經查過了?”

    “學生派人稍微留意的一下,就在今天下午,基本已經弄清楚了此箭的歸屬。”郭允明繼續苦笑,憔悴的臉上寫滿了無奈。

    “誰家兒郎,有如此大的膽子?居然敢從楊重貴嘴里奪食?”蘇逢吉好奇之心大熾,立刻瞪大一雙三角眼兒刨根究底。

    “具體不敢說!”郭允明想了想,遲疑著給出答案,“此箭乃太原城中巧器坊所造,每一支所消耗的材料,都不下百文,所以從未進入軍隊當中。據巧器坊的大伙計透漏,這東西造出來,就是專門給大戶人家打獵時用來炫富的。最近兩年,總計才賣出去不到一千支。其中最大的主顧,便是世子殿下!”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33
    第七章鹿鳴(二)

    “世子殿下?”蘇逢吉滿臉陰雲,花白色的眉毛不自然地上下跳動。

    劉知遠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其中長子劉承訓最為受寵,很早以前就被他當眾確立為繼承人。所以河東眾文武,皆以世子殿下稱之。

    此人文武雙全,少年老成,品行又是難得地端正,做事向來也極為認真。凡是劉知遠交到他手上的任務,無論大小,最後結果都讓任何人挑不出毛病來。包括漢王府最為老辣的文臣楊邠,私下里都無數次對其贊不絕口。

    按理說,這樣一個聰慧又謹慎的少年英傑,斷然沒有故意跟自家父親做對的道理。除非,除非他心里和韓重贇一樣,還藏著其他不可告人的圖謀。而韓重贇當初三番五次跟他父親韓樸對著幹,在蘇逢吉看來,乃是為了變相地吸引漢王的注意力。身為世子的劉承訓這樣幹,圖的又是什麼?難道以他的智慧,還不清楚只要漢軍入汴成功,他就是除了劉知遠之外受益最大的那個人麼?

    “殿下本人很少外出打獵,倒是二公子承祐樂此不疲。此外,巧器坊的東主,據說姓常。”郭允明又向前湊近了半步,同時將聲音壓到最低。

    “常思,怎地什麼事情都有他一條腿?”蘇逢吉的眉毛再度高高地跳起,臉上的皺紋縱橫如溝壑。

    如果說在今天之前,他最不願意招惹的人是史弘肇。現在,這個史弘肇卻要讓位於常思常克功。

    漢王劉知遠的心腹兄弟,右軍都指揮使郭家雀兒的貧賤之交,左軍都指揮使史弘肇的背後債主。這三項無論哪一項,都可以令他退避三舍。偏偏全落在了常思一個人身上,試問他怎麼可能有勇氣去逆對方鋒櫻?

    但是找到那支羽箭的主人,並將二皇子握在手裡,卻是劉知遠交給他的任務。即便他心裡再忐忑,也必須去不折不扣地執行。因此,稍微猶豫了片刻,蘇逢吉就咬著牙做出了決斷,“先別去查世子那邊,老夫相信他知道輕重。咱們把他放在最後一個,不到萬不得己,絕不招惹。你先安排幾個得力的人,順著常家這條線往下查。老夫再派其他人去盯著二公子和三公子。無論是誰,只要咱們手裡拿到了切實證據,就不怕把官司打到漢王面前!”

    “這.....,學生遵命!”郭允明先是遲疑了一下,隨即正色答應。“學生這就去安排,五日之內,必然給恩師一個交代。”

    “別著急走!”蘇逢吉一把扳住他的肩膀,乾瘦的五指看起來像是老母雞的腳爪,“查常家不一定直接去招惹常思,你且把目標定在韓重贇身上。那小子既然先前擺出一幅義薄雲天狀,今後就不可能對二皇子的下落不聞不問。其次,萬一你不慎失了手,我這邊也好回護你,說是你跟韓重贇之間的私人恩怨。如此,即便常思再不高興,也不能拿你怎麼樣!”

    “是!多謝恩師提點!”郭允明滿臉感激地給蘇逢吉行了個禮,然後再度轉過身,緩緩消失在路邊的陰影當中。

    他從小沒少吃了苦,因此身手被磨練得極為矯健。看似速度不快,但十幾個呼吸之後,身影卻已經出現在了另外一條狹窄陰暗的街道上。

    犬吠陣陣,四下里沒有任何過客,巡街的士卒也很少出現在這裡。璀璨的星光下,人和樹木的影子,都顯得格外孤寂。

    而此刻的郭允明,卻與先前在蘇逢吉面前那個膽小猥瑣的模樣截然不同。腰桿挺得很直,步子邁得很大,曾經寫在臉上的憤懣與無奈也完全消失不見,待之的,則是一種陰謀得逞後的怡然。

    世子不可能跟漢王對著幹,他心裡其實非常清楚。常思與郭威、史弘肇等人之間的關係,他也早就心知肚明。非但如此,他甚至還知道楊邠、王章等人與史弘肇之間的過節,以及漢王劉知遠膝下三個兒子與河東諸多文武之間的親疏遠近,還有。還其他許多別人不可能看到,包括蘇逢吉也想像不到的各類隱秘。

    但是,他不會讓別人知道自己知道。更不會拿出來跟任何人分享。這些秘密,是他所掌握的最大財富,也是他將來的晉身之階。

    他就像一隻蝙蝠,生於黑暗中,長於黑暗之中,也必將藉助黑暗一飛沖霄。至於蘇逢吉,從一開始,在他眼裡就跟老乞丐和馴雕師父沒任何區別,能利用時他會盡可能地利用,利用過後,再讓他們都以最恰當的方式從這世界上永遠地消失。

    “參見東主!”一個奇形怪狀的老柳樹下,有個身穿黑衣的傢伙忽然飄了出來,衝著郭允明屈膝下拜。

    “罷了,不必多禮。孩兒們都撒出去了麼?”郭允明頭頂星空,腳踏大地。淡然擺了擺手,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子上位者的不凡。

    “已經撒出去了,東主儘管放心。只要姓韓的出了常府,哪怕是去逛窯子,床底下也會有您的人盯著!”黑衣人抬起頭,眼睛裡頭倒映出數點寒芒。

    “還有他媳婦,就是常思的女兒常婉淑,你也派人......,不,你親自去盯。”郭允明笑了笑,快速做出決斷。“我要她的所有消息,包括她見了誰,去了什麼地方。以及她怎麼向外傳遞的消息。記住,千萬不要掉以輕心,她能在我和楊重貴兩個人的眼皮底下,一邊跟韓重贇卿卿我我,一邊將隊伍的行踪送出去,絕對不會是個傻瓜。萬一栽在她手上,誰也救不了你!”

    “東主放心,屬下知道輕重。萬一失手,東主聽到的,肯定是屬下的死訊。不會牽扯任何人進來!”黑衣人點了點頭,單手在地上一撐,整個人如鬼魅般再度飄然而起,三轉兩轉,就不見了踪影。

    郭允明伸手朝著他消失的方向擺了擺,嘴唇上下輕輕碰撞。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被星光照亮的嘴型,依稀是兩個字,“活著!”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34
    第七章鹿鳴(三)

    有道是,蛇鑽窟窿鼠打洞,各有各的門路。

    在幾名“有心人”的分頭努力下,本來已經足夠“熱鬧”的太原城,轉眼就又“熱鬧”了一倍。白天,騎馬的,跨刀的,成群結隊,沿著城裡的大街往來巡視,絕不放過一張可疑的面孔;夜裡,要飯的、撈偏門兒,拍花子的,則三一波五一股,順著小巷四處亂竄,用耳朵和眼睛追尋任何風聲鶴影。

    與城內的喧鬧相比,距離太原三百五十餘里遠的雲鳳嶺,則顯得格外清幽。這裡已經是呂梁山的腹地,四下里層巒迭嶂,平地稀缺,所以人丁非常單薄。即便是山腳下的離石城,也只聚集了區區一千五百多戶人家,放在東京汴梁附近,估計連個下縣都不夠格。卻因為地理位置臨近定難軍,而破格被稱命名為石州。

    自黃巢之亂後,党項人在拓跋家族的帶領下,沿無定河不斷向西南方向滲透。而正北方的嵐、憲兩州,又成了對抗契丹人的前線。所以石州百姓的日子過得越來越艱難。有錢有辦法的高門大戶,紛紛想辦法遷往晉州、西京,甚至更遠的江陵。沒有錢也沒有辦法的平頭百姓,則只有把頭別在褲腰上捱一天算一天。(注1)

    苦日子過得久了,人就會變得越來越麻木。不再關心外邊正在發生的大多數事情,也不再去思考自己有沒有改變命運的可能。然而最近一段時間,石州人的臉上,卻難得出現了一絲亮光,路上相遇,也難得多了一個大夥都愛參與的話題。那就是,城外雲鳳嶺上廢棄多年的臥佛寺裡頭,來了幾個道士。看病施藥,分文不取。

    荒廢的佛寺裡住了道士不足為奇,和尚們講究的是佛靠金裝,當一個地方沒有什麼大號施主可以依靠了,自然就拔腿走人,換個地方繼續去行騙,不,化緣。而道士們卻講究是清心寡欲,不拘於外物。四處遊歷時看到一間破廟打掃打掃住下來,剛好能養性修身。稀奇的是,那些道士的醫術,遠遠超過了大夥以往見識過的任何高明郎中。即便不能說是“生死人而肉白骨”,讓一些當地郎中們解決不了的疑難雜症大幅減輕,甚至藥到病除的奇蹟,在大夥眼皮底下都屢屢發生。

    “怕是神仙吶,憐我世人苦多,特地前來施救了!”高門大戶都走了,等同於把文氣也都帶走了。剩下零星數個與普通百姓一起等死的讀書種子,大多是既沒有太多的見識,又對聖人教誨不夠虔誠的半桶水。親眼看到一個又一個原本病入膏肓的鄉鄰,一接連死裡逃生,立刻就聯想到了超凡之力上。

    偏偏他們嘴巴里吐出來的話,往往還能自圓其說。故而三傳兩傳,雲鳳嶺上來的神仙的消息,就不脛而走。這下,非但方圓百里的病患都紛紛被家人抬著往臥佛寺方向走,就連一些手腳齊全,筋骨強壯的閑漢,也紛紛跑到寺院門口要求拜師學藝。

    學不成點石成金的奇術,被仙家賜下幾招劍術也總是好的。下次党項鷂子如果膽敢越境來打草谷,就掐訣念咒,隔著羽箭射不到的距離,直接將他們連人帶馬用飛劍劈成兩段。

    那伙“陸地神仙”卻也大方,無論是前來求醫問藥的,還是拜師修仙的,都來者不拒。但唯獨有三個前提對誰都不肯通融,那就是,第一,任何人非經允許,不准跨入道觀大門。第二,改稱雲風觀的臥佛寺只管看病施藥和傳授所有前來學藝的人強身健體之術,卻不管伙食和住宿。哪怕是刺史家公子來了,也得自備帳篷和乾糧。第三,不准隨便打聽觀中之事,有刺探消息嫌疑者,立刻逐走,無論誰求情都絕不寬恕。

    對第一條,大夥勉強還能理解。畢竟臥佛寺原本的規模就沒多大,隨便來一個人都能住進去,光是每天產生的五穀輪迴之物,就得把仙人給活活熏死。但對於後面兩條,則非常地無法理解。眼下時令雖然已經是春天,可山里的風依舊銳利得如同剪刀,你讓大夥露宿在外,不是要把人生生吹出毛病來麼?況且大夥既然稱你一聲“神仙”,自然是想廣傳你的名頭。你連名字姓氏都不准問,不是連大夥報恩的機會都不想給麼?

    但無論門外的人如何不滿,門裡的道士,都我行我素。並且,他們也的確有我行我素的本錢。某幾個急於拜入山門的壯漢守不住心性,試圖聯袂硬闖。居然被門口的掃地道士,直接用掃帚打了個落花流水。而那名道士看年齡,足足有七八十歲,白鬍子從下巴頦直接垂到膝蓋處,哪怕是提著掃帚滿山追殺“潰兵”,都飄然絕塵,一絲不亂。

    連一個掃地的道士,都能將五個壯漢打得滿地找牙,那些親傳、嫡傳弟子,豈不更是了得?至於神仙觀主,雖然到目前為止,僅有幾個身患重病的人曾經看到過他的真容,但是他既然能從閻王爺手裡搶人,又怎麼可能不是法力無邊?(注2)

    “這等大能門下,估計考驗也多,規矩也大,我等肉眼凡胎,恐怕很難被列入門牆!”硬闖山門者被打了個頭破血流,循規蹈矩等著被“仙家”看中者,每天卻只能學到簡單的拳腳功夫。慢慢的,前來拜師學藝的人中,就有人受不了風餐露宿的苦楚,主動掉頭而去。

    但也有少數幾個心性堅韌者,不顧一切留了下來,在道觀門前結廬而居。他們的理由很簡單,神仙不是不收弟子,而是要考驗大伙的是否心誠。不信你看,這兩天主動出來幫忙施藥的道士裡頭,怎麼又多出來了一個白白淨淨的小胖子?就那笨手笨腳模樣,一看便知道是剛剛被神仙收入門下的,時間只會比大夥晚,不可能比大夥早。不信,你再看他身邊跟著那個小道姑,分明是塵劫未了,舊情難捨追過來的。若是已經修道多年,四目相對時,又怎麼可能流露出那麼多的癡纏?

    1:唐末到後周時期,石州緊鄰定難軍。而定難軍節度使拓跋思恭本為部族首領,因為替唐朝鎮壓黃巢起義受封,並賜姓為李。此後一直到宋初,拓跋(李)家都採取悶聲發大財的方式向四下擴張,表面上,卻接受了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大宋五個朝代的冊封。直到1038年,李元昊正式宣布自立,國號大夏。

    注2:陳摶一生四處遊歷,曾經在呂梁山中部的鳳山隱居,所以宋初,有人在該地建立了天貞觀,來傳承其香火。陳摶弟子眾多,除了最後安葬他的賈德昇之外,還有親傳弟子若干。其中在民間傳說裡留下名號的有幾個。火龍先生(無名,亦說姓鄭),傳劍術,比陳摶還要長壽,張三豐稱其為師。種放,傳先天圖,後傳給了邵雍。後世道家隱修各派,通常都自稱傳自陳摶。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34
    第七章鹿鳴(四)

    王孫公子看破紅塵遁入空門,美貌少女難捨情緣生死相隨。

    也不怪門外的人想得多,並且個個恨不得自己能跟小胖子易位相替。男女之間的風月戲,自古以來就是老百姓最為喜聞樂見。從《任氏傳》、《柳毅傳》到《鶯鶯傳奇》,哪一個不是剛剛付梓便令洛陽紙貴?倒是那些只有鬚眉大漢的故事,哪怕寫得再慷慨義烈,也賣不出幾本兒,很快雕版就只能劈了做乾柴!(注1)

    只可惜,此刻小胖子寧彥章本人的感覺,卻遠不如門外的人想像得那般香艷幸福。相反,對於這份從天而降的少女,他心裡還有許多抗拒,乃至恐慌。只是一時間無處可逃,所以只能逆來順受而已。

    而“逆來順受”的日子,也不是那麼容易打發的。平素跟著道長們出去施藥,或者在老道士扶搖子的指導下讀書識字時還好,有個其他人在身邊陪著,少女都表現得如同一個大家閨秀。讓人很難把她跟其姐姐常婉淑聯繫在一起。可在周圍沒有第三雙眼睛時,姐妹兩個的性格中的相似之處,便立刻暴露無遺。

    少女的名字叫做常婉瑩,據當初她姐姐常婉淑在馬車中的說法,二皇子石延寶小時候經常掀她的裙子,所以彼此之間結仇頗深。如果寧彥章能確定自己的是石延寶的話,他肯定願意跪在佛前剁下自己當初那隻罪惡之手,以示懺悔。好好的二皇子,想要女人跟自家長輩說一聲就是,滿汴樑的官宦之女估計都能隨便挑,幹什麼非下作到學那世間的登徒子去招惹常家這個煞星?這下好了,小時候欠下的債,長大了來還,並且還是驢打滾兒的利息。當初頂多是打腫了乾壞事那隻手,如今,一不留神,卻要賠上身家性命。

    “寧師兄,寧師兄,你在哪?”正所謂,人越怕什麼,越會遇到什麼。寧彥章越不想個跟常婉瑩獨處,對方越是如跗骨之蛆。每次都能在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找到他,並且每次都能令他無路可逃。

    無路可逃也得逃。生死關頭,寧小肥寧彥章激發出全身的潛力。緊閉嘴巴,屏住呼吸,貓腰,低頭,雙腳移動如飛。只可惜,他的身手太差了些,目標也實在他大。剛奔出二十餘步,耳畔忽然有微風拂過,緊跟著,一堵會移動的青灰色“城牆”,就當在了必經之路上。

    “別躲了,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城牆頭,露出常婉瑩那姣好的瓜子臉。手中藥汁一滴未灑,雙目之內全是萬年寒冰。

    “這,這又是什麼藥?味道真大,姑娘,你不會弄錯了方子吧?”小肥打打不過,跑也跑不過,只好停住腳步,裝傻充愣拖延時間。

    “少囉嗦,喝下它,你自然就會知道是什麼藥!”怎奈常婉瑩根本不上當,將藥碗單手朝他面前一遞,空出來的右手直接摸向了腰間佩劍。

    “不是囉嗦,真的不是囉嗦!不就是一碗藥麼,話說,師妹你煎藥的手法,可真是越來越老到了。看看這湯色,聞聞這味道....”寧彥章硬著頭皮接過藥碗,同時用眼角的余光四下尋找逃命的可能。

    湯藥熬得很稠,一看就知道在控制火候方面,下了很大心思。而藥汁的味道也調理得非常恰當,君臣互佐,奇正相濟。“彼岸花、九死離魂草、黃芪,當歸尾,赤芍,地龍.....,師妹,你這劑藥用得有些狠了。我要是一口全喝下去,肯定得當場吐血而死! ”

    “嗆啷!”回答他的是一記寶劍出鞘聲,還有少女眼裡深深的絕望。

    寧彥章如同被劍鋒刺中了胸口般,頓時疼得滿臉煞白。咬了咬牙,低聲道:“行,行,別動手,更別哭。我喝,我喝還不成么?”

    他不忍拒絕對方,更不敢看見對方眼睛裡的淚水。欠債的人雖然可能不是他,然而他卻不知道為何,一看到對方的眼淚,心裡就有股子刀扎般的痛。那種痛來得突然,去得卻纏綿,每每令他幾乎無法呼吸。

    所以,他寧願再賠著對方賭一次,哪怕賭上的是自己的性命。不再說話,不再掙扎,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少年人將碗裡的湯藥如烈酒般一飲而盡。

    有股無名之火立刻在丹田處燒了起來,緊跟著,又是透骨的深寒。少年人的臉色,瞬間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彷彿盛夏與嚴冬反復交戰。最終,還是無法將牙關繼續咬緊,**著蹲了下去,額頭上大汗淋漓。

    “還想不起來麼?還想不起來麼?你什麼都想不起來,為什麼光憑著味道,就能辨認出湯藥的取材?!”常婉瑩眼睛中的寒冰,卻瞬間崩潰成水。身體顫抖,雙手戳著寶劍才能勉強站穩。

    “我,我早說過,我不是石延寶,真的不是!師妹,你認錯人了!”雙手摀住肚子,小肥臉上努力擠出一抹艱難的笑容。

    他想安慰對方,雖然這他的責任。誰料,換回得卻是一陣絕望的哀求,“那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搶了他的身體?你把他的魂魄弄哪去了?你趕緊走,趕緊走,趕緊把他換回來,把他換回來!我求求你,我給你修一座廟,給你用純金塑身!一年四季,香火不斷.....”

    “我答應,成交,咱們成交!”強忍著肚子裡的刀攪斧劈,寧彥章結結巴巴地回應。如果奪舍這件事真的成立的話,他的確寧願還了石延寶的身體,哪怕自己為此魂飛魄散。因為他早已看出來,少女的眼睛裡的恨,全是對他這個孤魂野鬼的,而不是針對那個曾經掀過她裙子的石延寶。對於後者,只有無盡的關愛與癡纏。

    但這次和先前那幾次一樣,他的承諾注定無法兌現。石延寶的靈魂沒有被喚醒,他的靈魂卻要繼續承受寒冰與烈火的雙重煎熬。

    “這方子是活,活血通絡的,哪怕你用了九死還魂草和彼岸花,效果也,也是一樣。或者你,你將彼岸花的份量再加大些。另外,紅參份量酌情刪減,那東西適用於久病老人,不適於年青力壯......”眼前有無數金星亂冒,他的話卻越來越溫柔。彷彿被下了毒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個人。

    “噹啷!”少女手中的寶劍在地上折成了兩段,跌倒在地,掩面嚎啕。“嗚嗚,嗚嗚嗚......”

    寧彥章雖然被她折磨得痛不欲生,卻不知道為何,心裡竟然依舊沒有絲毫的恨意。相反,兩行眼淚也不受控制裡流成了河。哆嗦著伸出一隻手,試圖將拍打一下對方的後背以示安慰。誰料,又是一陣劇烈的疼痛從腹內襲來,眼前一黑,他直接昏了過去。

    “你,嗚嗚……”骨子裡的善良,最終還是驅使著少女本能地伸開雙臂,將他的腦袋抱在了懷裡。“你不要死!我不是想毒死你。我帶了紫藕根,你的魂魄可以先藏在裡邊。我找人給你塑金身,立刻就去。嗚嗚,嗚嗚.... ..”

    “冤孽!”關鍵人物,總是在關鍵事情已經過去之後,才會訕訕來遲。身為觀主的扶搖子,也不能免俗。忽然從角門處飄然而至,先搖著頭低低的罵了一句,然後單手從少女臂彎搶過早已昏迷不醒的寧彥章,用鶴爪一般的右手翻了翻眼皮,大聲罵道:“看什麼熱鬧,都給老夫滾出來?老夫教你們醫術,就是叫你們害人用的麼?還不趕緊抬著他去解毒,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老夫將你們全都逐出師們! ”

    “我,我們也是才來!”幾個青衣道士一改在人前高深莫測模樣,連滾帶爬地衝上前,抬了寧彥章就往後院跑。

    “德昇,德勤,你們兩個回來!”老道把手往下一拍,地上的青磚四分五裂。“去山里打一頭狗熊,要公的不要母的。打回來燉了前腿給他調養身體!有你們這樣當師兄的麼?看著師弟被師妹下毒,還袖手旁觀?”

    “哎,哎! ”兩個年齡最大的道士不敢分辨,大聲答應著,越牆而去。

    此刻氣溫剛剛回暖,剛剛醒來的狗熊一個個餓得兩眼發綠,見到老虎都恨不得撲上去咬上兩口。特別是成年公熊,你不主動招惹它,它還準備拿你當滋補大餐。這回主動送上門去,恐怕不被它連皮帶骨吞進肚子,至少也會被拍個鼻青臉腫。

    老道士扶搖子卻不肯再顧兩個年長徒弟的死活,回過頭,如同民間愛護自家孫女的尋常老漢一樣,輕輕在常婉瑩後背上拍了幾下,低聲安慰道:“行了,不要哭了。我早就跟你說過,奪舍之事,原屬荒誕不經。你就是把他用藥汁泡上三天三夜,他還是現在的石延寶,根本不可能變回從前!”

    “他不是,肯定不是!”常婉瑩忽然高高地跳起,聲音尖利得如同受了傷的孤鴻,“他不是石延寶。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一年前發生的所有事情。他,他甚至連,連小時候答應過人家甚麼都沒記住,他,他......”

    說著話,身體又是一陣陣發軟。她緩緩蹲了下去,雙手抱住自己膝蓋,泣不成聲。

    那跳脫眼神,那飛揚的面孔,還有那些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關切與溫柔,在剛才那個胖子身上半分都找不見!然而,耳根後的黑痣,手掌的紋路,還有小腿上的輕微疤痕,卻與石延寶別無二致。

    他不是石延寶,絕對不是,石延寶從小跟自己玩到大,怎麼可能才分別一年多,就能把自己和兩個人之間的一切,全都從心裡抹得乾乾淨淨。

    他就是石延寶,被孤魂野鬼奪了舍,無法奪回身體的控制權。否則,為什麼每次自己哭泣的時候,他的眼睛裡卻寫滿了同樣的哀傷。為什麼明知道可能被自己毒死,他居然也要硬著頭皮喝掉那晚藥汁?僅僅是為了讓自己開心,他,他居然會答應交還身體,去做一個土偶木梗.....

    “冤孽!”扶搖子又長長地嘆了口氣,伸手輕輕撫摸少女的如瀑黑發,“他記得為師當年傳授的所有藥材,一味都沒有落下。他記得至少上千張方子,還有藥材的配比增減。為師當年要不是覺得他在這方面天分過人. ....”

    “嗚嗚嗚......”一句話沒等說完,少女的已經再也無法忍住悲聲。是啊,他記得那些藥材,那些藥方,甚至連熬藥時的控火手法也記得毫釐不差。他唯獨不記得他自己是誰,不記得兩個人之間的所有事情。

    “為師在古書中,讀過一種病症,叫做失魂症!”扶搖子也被哭得心裡發澀,又輕輕拍了拍少女的後背,用極低的聲音安撫,“說人如果突遭大難,會本能地忘掉一些事情,本能地把自己當成另外一個人,以圖能活得輕鬆一些。他從誰也不敢碰一手指頭的鳳子龍孫,忽然變成了一名引頸就戮的死囚,還眼睜睜地看著親生父母無力相救,眼睜睜地看著親生哥哥在鐵鐧下**迸裂.....唉!所謂大難,還有比這兒更淒慘的麼?”

    “啊——?”少女的哭聲嘎然而止,瞪著哭紅了的淚眼,滿臉震驚,“那,那他還可能治好嗎?師父,師父,你是不是已經有了救他的辦法?師父......”

    聲音很快就小了下去,到最後,幾不可聞。因為她在對自己有求必應的師父臉上,明顯地看到了難以掩飾的悲愴。

    “如果有的話,老夫怎麼會等到現在?”大半生已經看盡了人間悲歡離合的扶搖子,嘆息著搖頭,“老夫查過,他腦袋上的傷,早就好利索了。那段記憶,也許正像書上說的一樣,是他自己主動封閉掉的。除非他自己以後想要記起自己是誰,否則,藥石之力對他將無任何效果。”

    “那,那.... ”少女呆呆地望著自家師父,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如果石延寶真的不是被奪舍,而是主動選擇了遺忘。那麼,當他再度想起二人之間曾經的海誓山盟,就意味著同時想起那段無比黑暗的人間慘禍。而忘掉那些慘禍,則意味著自己跟他,就永遠成了現在這般模樣。既算不得兩情相悅,也無法成為路人。

    “他手中無兵,無將,無錢,無糧!”扶搖子緩緩站起身,背對著自家女徒弟,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蕭索,“你又何必逼著他想起自己是誰來呢?忘就忘了吧,他現在這樣子,對你,對他,對所有人,都好!”

    注1:任氏傳,柳毅傳、鶯鶯傳,都是唐傳奇里膾炙人口的名篇。第一個寫的是狐仙少女與人類的愛情。第二個現在叫做柳毅傳書,是京戲裡的名劇。鶯鶯傳奇則是西廂記的最原始版本,作者為元稹。

    酒徒注:不太會寫感情戲,勉強為之。大夥姑且一看。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35
    第七章鹿鳴(五)

    一個父母都被契丹人掠走,手中無一兵一卒的前朝皇子,即便能想起自己的身份來又能如何?除了令他自己終日活在煎熬之中外,根本沒有其他任何效果。

    而符彥卿、杜重威、高行周等手握重兵的節度使,又豈肯讓一個前朝皇子安安穩穩地活在民間?他們要么會把這個皇子抓去當傀儡,就像前些日子劉知遠試圖做的那樣。要么會果斷下手將這個皇子除掉,以免白白便宜了他人。

    退一萬步講,即便節度使們互相牽制,二皇子石延寶聰明過人,能巧妙裡利用諸侯們互相忌憚的心思,謀取自身平安。並且能悄悄地積聚實力,重奪江山權柄。屆時,他又怎麼可能放過常家?畢竟,自己的父親常思是漢王劉知遠最信任的臂膀和最後一面盾牌。天下凡是有見識的人都知道,想要除掉劉知遠,首先就得乾掉常克功!

    常婉瑩年齡雖然小,卻並非沒見識。相反,像她這樣自幼跟著父親,走遍全汴梁權貴之門的孩子,通常都非常早慧。先前之所以用盡各種手段想將侵占了石延寶軀殼的“鬼魂”驅走,幫助對方恢復記憶,只是因為無法接受二人從情侶變成陌路的現實而已。如今經逍遙子道長輕輕一點,立刻就意識到了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麼的荒唐。

    一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二皇子,身份介於真假之間,對於此刻的石延寶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確定不了身份為真,就沒有太多的利用價值,不值得眾節度使們全力爭搶。也沒人敢冒著被天下豪傑恥笑的風險,擁立他做傀儡。而確認不了身份為假,短時間內,劉知遠也不好動手殺他。畢竟眼下河東方面的實力還沒有強大到可以對抗所有諸侯連橫的地步,萬一背上了個“弒君”的污名,等同於把聯手相攻的最佳藉口給其他諸侯送貨上門。

    此外,一個失去了記憶的二皇子,同時也失去了重新奪取皇位的希望,失去了對劉知遠、符彥卿、杜重威以及所有地方實權人物的威脅。在江山沒坐穩之前,任何人對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癡肥廢物”,都生不起太多的殺心。而以如今的局勢,任何人想坐穩江山,恐怕都得花費十年、二十年乃至更長的時間。有這麼長的時間做緩衝,石延寶就有可能被別人徹底遺忘,或者找到機會逃入深山大海,從此不知所踪。

    一瞬間,常婉瑩的臉色變得無比之蒼白,大顆大顆的眼淚,不停地滑過瓷器般的面孔。傳承自父親的智慧,早就告訴了她,怎樣才是最佳選擇。然而心中那一縷扯不斷的情愫,卻將她的五腑六臟勒得百孔千瘡。

    就此放棄,從此相忘於江湖。他既然已經不是石延寶,兩人之間的那些海誓山盟就可以徹底當成兒童之間的戲言。今後他被當成傀儡也好,做個逍遙王爺被幽禁一生也罷,都徹底與自己無關。自己青春年華正好,又何必非陪著他一輩子活在屈辱和恐懼當中。

    再全力一試,萬一他能恢復正常呢?哪怕將他變成正常人之後,自己立刻就棄之而去。至少,至少自己跟他算得上是兩不相欠。至少,自己今後想起來不會有太多的痛苦和內疚。那些曾經的承諾,也許對他來說只是隨口一說,說過便忘。但是對於自己,卻是一輩子只對一個人。今後哪怕還會披上嫁衣,相夫教子,卻不可能再許下同樣的諾言!

    “唉,冤孽!冤孽!”扶搖子一輩子追尋大道,不近女色,對男女之情更是懵懵懂懂。看自家愛徒神色淒苦,愁腸百結,也不知道該如何勸說。只能邁動雙腿走得稍遠一些,嘆息著長吟,“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哇!”常婉瑩聞聽,再也堅持不住,雙手抱膝,嚎啕大哭。

    她這一哭,扶搖子更是頭大如斗。轉過身,向近處走了幾步,又皺著眉頭將雙腳停下。帶著幾分懊惱地口吻說道:“別哭了,你這妮子,除了哭之外,還有什麼真本事?我輩修道,修得是一個清靜無為。你這也捨不下,那也斬不脫,還跟著我做什麼女冠?”

    “嗚——!”哭泣聲嘎然而止,常婉瑩怯怯地看了他一眼,默默流淚。

    這無聲之哭,比有聲之啼殺傷力還大,扶搖子被哭得心中一陣陣發酸。又皺了皺眉頭,低聲數落道:“沒出息,你就不會跟為師說,你當初修行,只是為了學點藥理的本事,好留著日後給阿爺盡孝?你當初原本就沒想著真的做女道士,自然就斬不斷這些紅塵恩怨。為師自然也就不好對你過分深究!”

    “師父!”常婉瑩嘴裡發出一聲悲鳴,俯首謝罪。

    她當初和石延寶兩個一道跟扶搖子學習藥理和武藝,完全是出於好玩,對道家所秉承的那一套理念半點都沒往心裡頭去。然而扶搖子對他們這兩個小徒弟,卻是關愛有加。特別是對於她,簡直算得上傾囊相授,凡是她主動提出來想學的,就沒藏過半點私。

    “行了,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們想幹什麼!”扶搖子被她這一拜弄得半點兒脾氣都沒有,只好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你想學歧黃之術,好給你阿爺治身上的老傷。他想煉仙丹,好讓他哪個糊塗父親長生不老。這都沒什麼,孝乃世間有靈識之物的天性,烏鴉尚知反哺,何論人哉?況且無論他那個糊塗皇帝父親,還是你那個精明阿爺,都沒少給了貧道好處,貧道當然不能白拿了人家東西卻不予任何回報。”

    他說得全是事實,常婉瑩既無勇氣接口,也不知道該如何接口。跪在地上,身體單薄得如早春時節的苦杏。

    扶搖子見狀,搖了搖頭,語氣漸漸放緩,“但凡事都不能太貪,不能剛念了半本黃庭經,就指望能氣通八脈,結丹飛升。你既然一時做不出決斷,何不暫時放一放?先撿最重要的事情做了,然後再慢慢考慮如何了結這份孽緣?否則,不儘早做些準備,莫非還要等著你阿爺親領大軍殺上山來,你再將寶劍架在自己脖子上,逼著他成全你跟石延寶麼?”(注1)

    “師父?”常婉瑩被嚇得打了個哆嗦,抬起一雙哭紅了的眼睛,滿臉疑惑。

    “你平素的精明勁兒都哪去了?莫非發傻也能傳染不成?”扶搖子老道被氣得直跺腳,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點著她的腦門兒數落,“你那天雖然使詭計把截人之事,栽贓給了劉知遠的兩個兒子,可畢竟經不起仔細推敲。也就是楊重貴這種方正君子,原本就不屑劉知遠的劫持婦孺之舉,對於河東來說又算半個外人,所以才懶得繼續攙和下去。等那些證據落在蘇逢吉和楊邠、郭威這等老狐狸手裡,誰還看不穿你這障眼法?頂多是三天到五天功夫,他們就必將此事查得水落石出。到時候,別人不好出手找你要人,又怎麼可能不把事情推給你親阿爺?”

    “那,那......”常婉瑩的眼淚徹底被嚇了回去。望著扶搖子,滿臉祈求。

    “你先派人給你阿爺送封信,讓他心裡多少有個準備,免得被人逼得手忙腳亂!”扶搖子無奈地嘆了口氣,苦笑著支招,“然後再把為師前幾天剛剛煉出來的養心通絡丹,以咱們雲風觀的名義,派人用快馬送到劉知遠府上。記住,盒子的造型,要弄得詭異些,越是詭異,效果也就越好!”

    “師父是想施恩給劉知遠,讓他放八師兄一馬麼?”一用其他事情上,常婉瑩的頭腦就變得無比機靈。順著扶搖子的話,立刻將對方的具體想法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不光是施恩,而且是在示威!”扶搖子看了她一眼,撇著嘴道。“師父這輩子,還沒做過如此傷天害理的事情,這回,算是徹底墮落了!”

    彷彿是為了讓自己心安,又搖了搖頭,他繼續解釋,“那劉知遠跟你阿爺一樣,是軍漢出身,喜歡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大半輩子飲食全無節制,又造下了太多的殺孽。所以心竅被死氣鬱結,稍有大喜大怒,便會痛得兩眼發黑。偏偏他又唯恐無法鎮得住手下這群悍將,所以諱疾忌醫。你師父我是上次受邀去他的府上,給他講解養生之道時,才發現的這件事。所以回來之後,就特地四處尋找藥材,煉了這份靈丹。本想藉此交好與他,然後藉他的手給我道門在北方謀些方便,免得老受禿驢們的氣。如今,卻不得不將此物浪費在了你們兩個小傢伙身上。”

    “師父,師父你把這靈丹給了他。他吃掉後,翻臉不認賬怎麼辦?”常婉瑩對劉知遠的人品極不放心,猶豫了一下,低聲提醒。

    “心裡頭積聚了死氣,哪那麼容易就能治好?”扶搖子白了她一眼,繼續輕輕撇嘴,“他吃了後,只能令發作的次數少一些,每次都痛得不那麼厲害罷了。要想根治,他只能斷酒,斷肉,吃素,念經,從此不再做殺戮之舉。對他來說,這怎麼可能?”

    注1:黃庭經,道門經典。女冠,女道士。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36
    第七章鹿鳴(六)

    先跟自己的父親通氣,利用家族力量,爭取更多的緩衝時間。然後再用救命藥方來跟劉知遠討價還價,令其暫且收起對二皇子的殺心。

    在沒有其他辦法的情況下,扶搖子給指點的這兩招,貌似已經是最好的選擇。可這兩招真的會有效果麼?常婉瑩卻不敢確定。她不敢確定父親對自己的疼愛,能不能抵得上對劉知遠的忠誠?更不敢確定,漢王劉知遠對前朝皇子的戒心,會不會低於他自己的性命?

    “你現在先照我說的做。至少在坐穩皇位之前,漢王不敢明著謀害你八師兄。至於他坐穩了皇位之後……唉,屆時咱們再見招拆招吧!凡事總得有個開頭,不能指望著一蹴而就!”看到自家徒兒臉上的遲疑之色,扶搖子想了想,嘆息著補充。

    “謝師父!”常婉瑩猶豫再三,終究還是給自家師父行了個禮,然後遲疑著站起身。

    在沒有任何最佳對策的時候,做一些事情總比什麼都不做強。這是她父親常思的處事法則,不知不覺間早已刻在了她的骨頭里。讓她在任何時候都不會選擇閉目等死。

    “行了,擦擦眼睛,去做事吧。山里風大,當心做下病根兒!”扶搖子又擺了下手,轉過身,背影被山風吹得極為蕭索。

    他被人稱為陸地神仙,可他這個神仙,終究還是陸地上的,飛不到天空中,也沒有撒豆成兵的本事。而世間諸侯和帝王,卻據說個個都是真龍轉生。諸候一怒,赤血千里,帝王一怒,血流成河.....

    常婉瑩又默默對著師父的背影行了個禮,緩緩走入道觀的西跨院。在那座院子,有十幾個專門負責保護她家將,可供她隨意差遣。個個都忠誠可靠,武藝了得。然而,跟河東漢軍這支龐然大物相比,十幾個家將簡直連根寒毛都算不上。因此,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規劃下面的每一步動作。待一切都於自己力所能及範圍內佈置妥當之後,已經是太陽西斜。

    儘管已經累得筋疲力竭,少女卻沒有立刻躺下休息。而是鬼使神差般,就被雙腳帶著朝東跨院客房走去。那個被她用一碗“還魂湯”放翻了的傢伙,平素就睡在東跨院從前面數第一個房間。也不知道現在醒來沒有?如果遺忘一切對他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他先前到底是不是再裝傻?是不是內心裡對過去所有的事情其實都記得清清楚楚......

    不放心,不甘心,還有一點點少女所特有的好奇,驅使著她必須再去多看上一眼。

    也許一眼之後,所有謎團都水落石出。也許他醒來之後,忽然意識到她是他最該相信的人,然後就會像小時候犯了錯一樣,立刻裝出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樣請求她的原諒。那樣的話,她是該原諒他呢,還是先狠狠收拾他一頓?好像收拾他一頓也挺好的,這小子從小就欠揍,每次都不挨打不長記性。

    迷迷糊糊地想著,她已經來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幾個正百無聊賴的師兄見了,趕緊主動躲得遠遠。對於自家這個精靈古怪的小師妹,大夥可不想招惹太多。首先誰都吃不消她那些匪夷所思的的報復手段。其次,自家師父是出了名的“護小頭”。只要小師妹的眼淚一開閘,招惹了她的那個人肯定吃不了兜著走。

    常婉瑩卻突然變得非常靦腆,紅著臉站在門口遲疑了半晌,才輕輕推開了虛掩著的房門。練過武的人聽覺非常敏銳,她早就听清楚了,屋子裡邊除了均勻的呼吸聲之外,沒有其他動靜。很顯然那個混蛋還在昏睡。

    他不會被真的毒成一個傻子吧?猛然間,心中沒來由地湧起一陣緊張,所有羞澀被驅逐到了九霄雲外。抬腿向裡衝了兩步,她又再度將雙腳硬生生地停住。身體因為慣性不受控制地向前傾斜,一雙眼睛,恰恰看到了這輩子最為熟悉的那張面孔。

    比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黑了一些,但眉毛、鼻子、嘴唇和臉型都絲毫微變。連熟睡時的表情都與往昔依稀相似,帶著幾分滿足和頑皮。

    在她記憶裡,他是最知足常樂的一個,從沒想過跟自家哥哥爭奪什麼太子之位。哪怕某些有心的人出言慫恿,他通常也是以裝傻充愣的行為來拒絕。對了,裝傻!裝傻是他三大絕技之首,從小就玩得出神入化。無論闖下多大的禍,只要他把黑溜溜的眼睛睜到最大,然後露出一臉無辜,就可以逃脫絕大部分責罰。當然,自己的姐姐常婉淑的拳頭屬於絕對例外。

    如果他最近表現出來的一切都是裝出來的呢?自己先前所做的那些,會不會是幫了倒忙?可他為什麼連自己都信不過?自己和姐姐分明在盡一切可能地在救他的命,這裡又是荒山野嶺的小道觀而不是太原城內的漢王府?

    不對,他失去記憶的事情肯定不是裝出來的。可世間怎麼會有如此離奇的病症,可以選擇性地忘掉一些,而留下另外一些?哪怕忘掉和留下的事情彼此緊密相連!師父先前說要治好這種病,唯一的辦法是他自己肯主動打開心結,可他的遭遇那麼慘,周圍又危險重重,他怎麼可能去主動敞開心扉.....?

    一樁樁,一件件,越想,少女的心思越亂,頭腦越昏沉。不知不覺間,便走到了床邊,抱著自家的雙膝開始發呆。不知不覺間,就閉上了雙眼,背靠著床頭的桌子腿兒沉沉睡去。

    待一覺醒轉,卻發現自己睡在了一張溫暖的床上。粗布做的帷幔合得緊緊,透過布料的縫隙,是昏黃的燈光。

    “啊——”常婉瑩被嚇得魂飛魄散,本能地就坐了起來,伸手去摸腰間佩劍。劍依舊在,腰間革帶也係得牢牢。鯊魚皮的劍鞘,因為與身體長時間接觸,已經變得微穩。不小心壓在劍鞘上的大腿外側,卻被硌得隱隱發疼。

    這個混蛋,一點兒也不會照顧人!下一個瞬間,少女心中的恐懼,完全變成了羞惱。房間是八師兄石延寶的,不可能還有第三個人毫無眼色地闖進來。把自己抱上床的,也只有他。知道蓋被子,知道放下床帷,卻不知道把佩劍解下來放在一邊兒,真是長了個榆木疙瘩腦袋!碰自己的衣服一下自己又不會吃了他,況且小時候他不知道碰了多少次。

    猛然間想起幼年時的往事,她的臉上頓時一片滾燙。抬起手用力揉了揉自家面頰,然後翻身下床。剛剛將床帷拉開一條縫,眼前就出現了一個大大的托盤。有股濃郁的米粥香氣立刻鑽入鼻孔,令人的喉嚨不受控制地上下移動。

    “小師妹醒了,起來吃晚飯吧!我剛從廚房打來沒多久,還熱乎著呢!”八師兄,不知道該叫他石延寶還是寧彥章,笑著將托盤向前遞了遞,低聲說道。

    “嗯!”強壓住將此人按在床上揍一頓的衝動,常婉瑩接過托盤,放在桌子一角。然後伸手抓起上面的勺子,大口大口的喝粥。

    米的味道很可口,色澤也非常誘人。河東這地方別的糧食品質都一般,唯獨這粟,遠遠超過了其他地方所產。讓人看上一眼,就食慾倍增。再搭配一小碟兒農家醃製的黃齏,更是錦上添花。非但尋常百姓家離它們不得,就算一方王侯的餐桌,在非招待貴客的場合,往往也少不了它們的一席之地。(注1)

    一口氣將米粥伴著黃齏掃蕩了大半兒,少女才忽然想起來還有別人在場。愣了愣,訕訕地放下筷子,低聲道:“師兄你也吃一些吧!別嫌清淡,師父說過,粗茶淡飯最為養生。”

    “我先前已經吃過了。剛才正準備去還碗!沒想到你醒來的如此及時!”寧彥章笑著向牆角處另外一套餐具指了指,溫和地解釋。

    “你是笑話我貪吃麼?”常婉瑩眉頭輕皺,臉上迅速湧起一抹薄薄的怒容。然而轉瞬之間,她卻又想起了失去記憶後的八師兄應該算是外人,怒容便被羞意迅速覆蓋,“讓師兄見笑了,我剛才有些餓得厲害,所以,所以就..... ”

    “沒有啊,你比我想像得斯文多了!”寧彥章擺擺手,很自然地回應。旋即,也意識到這話裡邊似乎充滿了調笑之意,趕緊迅速補充道:“我是說,我先前以為你會跟你姐姐一樣。不,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笑話你的意思。我曾經見過你姐姐吃東西,不,不是,我以前沒怎麼見過女人。你姐姐算是第一……”

    越是解釋,越驢唇不對馬嘴。眼看著少女的眼睛越瞪越圓,他只好咬咬牙,起身施禮,“抱歉,小師妹。我不是故意氣你。我真的不在乎你的吃相如何。我壓根兒就不是石延寶,雖然長得可能跟他很像。其實,其實目前這幅樣子我也很頭疼。你們都說我是石延寶,可我自己知道我肯定不是!偏偏說出來之後,你們大夥又誰都不信!”

    “我信!”出乎他的預料,這一次,常婉瑩沒像先前幾次那樣,立刻珠淚盈盈。而是忽然展顏而笑,雙目流波。令整個房間都頓時亮了起來,每一件物品上都灑滿了光明。

    ,

    注1:黃齏,古代鹹菜。宋代和元代的文人筆記中常見。多為僧侶,尼姑們所醃製。因為造價低廉,地位不受重視,所以也常常成為文人們自嘲的謙詞。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38
    第七章鹿鳴(七)

    自打被瓦崗眾從死人堆裡頭扒出來那天起,寧彥章總計接觸過的女子全都加起來也湊不夠一個巴掌,並且要么對他冷眼相待,要么將他呼來斥去,哪曾經得到過半分溫柔?猛然間,看到常婉瑩笑靨如花,不由得心中怦怦亂跳。趕緊將目光避到一邊,低聲說道:“多謝師妹!其實你先前逼著我吃藥,我也沒怨過你。雖然,雖然你用得藥太霸道了些,但,但我也希望早點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誰。如果,如果奪舍之事的確有之,我,我其實.....”

    越說,他覺得心臟跳得越厲害,一張白淨的面孔也被羞得如同煮熟了的螃蟹般。到最後,聲音幾乎已經弱不可聞。

    常婉瑩聽了,心中也是一暖,本能地就順口問道:“如果我把石延寶的魂魄找回來,你就只能做鬼了,你也,你也願意?”

    一句話問完,忽然又覺得這句話裡邊好像存在很大的問題。好像自己在逼著對方替自己去死一般。頓時,被羞得將頭轉向了一邊,面色嬌豔欲滴。

    “你先前不答應替我在寺廟裡塑像了麼?如果奪舍之事成立的話,魂魄當然也能像傳說保存在塑像裡邊!”寧彥章的眼睛此刻正衝著牆壁,當然看不見少女的神色變化。只當對方還在懷疑自己的誠心,想了想,繼續補充,“況且真的做鬼也不見得有多可怕,我是說假如鬼神之說非屬虛妄的話,我真的寧願把這具軀殼還給石延寶。你想想,我如果是石延寶,接下來要么被劉知遠之流抓回去做傀儡使喚,一輩子戰戰兢兢,最後恐怕依舊逃不了稀里糊塗死於非命。要么然被他們直接一刀殺了,永絕後患!反正,反正落不到什麼好下場。”

    正如他自己的口頭禪所云,他只是腦袋受過傷,卻不是真的愚笨。連日來經歷了那麼多的磨難,又被郭允明這種陰狠之人言傳身教,心中早就明白了二皇子這個身份,只會給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招來災禍,卻帶不來半分好處。因此一番話絕對發自肺腑,不帶半分虛假。況且他內心深處,亦覺得自己欠了少女一份救命之恩,因此拿命來還,也是理所應當。

    而這番話落入常婉瑩耳朵裡,卻完全是另外一番效果。先前還羞不自勝的少女,猛然從曖昧的氣氛中清醒。先皺了幾下眉頭,然後又展顏而笑:“的確,你還是別做二皇子的好。不過,光我一個人相信你不是二皇子沒什麼用,你還得讓更多的人相信才行!”

    無論眼前人是真的失去了記憶,還是故意在跟自己裝瘋賣傻,至少有一點,他自己說得沒錯,做二皇子絕對落不到什麼好下場,還不如不做。既然如此,常婉瑩乾脆放棄了繼續刨根究底,開始設身處地的給對方出起了主意。

    “我沒辦法讓別人相信啊!我跟所有人都解釋了無數遍了,明明那麼多疑點,他們卻全都視而不見。”寧彥章不知道少女在短短時間內,一顆七竅玲瓏心已經轉了這麼多彎子。聽對方說得懇切,忍不住將手一攤,滿臉無奈地抱怨。

    “那就繼續把疑點增大,讓別人看到你,就立刻意識到根本不可能跟二皇子是同一個人!”常婉瑩畢竟是將門虎女,一旦做出了決定,就乾脆利落地去執行,“把二皇子先前最不喜歡和最不擅長的事情,你都努力做到最好。二皇子原本喜歡和擅長的事情,你全都裝,全都棄了別學。然後再把臉曬得黑一些,身子骨煉的結實一些。到時候別人一看到你,就知道是個努力上進的鄉下小子,自然就跟二皇子聯繫不到一處!”

    後半部分,寧彥章覺得沒有任何難度。自打離開瓦崗寨之後,他的膚色已經比原來“黑”了許多,再多在太陽底下曬曬,自然能變得更黑。至於打熬身子骨,對他來說更求之不得。這些日子幾乎天天走在生與死的邊緣,讓他迫切地感覺到自己的身手不足以自保。如果能多學些本事,至少今後逃命時也能更輕鬆些,而不是總等著別人來救。

    但是,取二皇子石延寶長處與短處反其道行之,卻有些複雜了。記憶裡,所有涉及到二皇子的部分,全是道聽途說。哪部分屬於以訛傳訛,哪部分屬於事實,他都分不清楚,怎麼可能棄其長而補其短?

    正猶豫間,少女已經明白了他的為難所在。一把拉住他的手,非常自信的說道:“你不用為難,我來幫你制定一個方略。你只管照著做就行了。你,二皇子原本最擅長什麼,不擅長什麼,相信這世間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感受到對方掌心處傳來的關切與溫柔,寧彥章的心神又是一盪。趕緊將手抽出來抱在胸前道謝,心中卻暗自罵道:“寧小肥,你真是豬油吃多蒙了心!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顧得上想這些?況且人家是好心救你,你又怎麼能再拖累人家。你這些日子,拖累的人還不夠多麼?”

    感覺到眼前人掙脫自己時的果決,少女的心口兒又微微發疼。將手背到身後握成拳頭,然後強笑著補充:“二皇子自幼跟我一起拜在了扶搖子道長門下,於歧黃之術頗有心得。所以這一點,你千萬不要再學他。第二,他不肯下功夫吃苦,所以武藝很是稀鬆,真的打起來,身手估計也和你不相上下。你別誤會,我沒有貶低你的意思。你,你.... .”

    “我的確沒好好練過武,也沒得到過名師指點。師妹,你沒必要不好意思說。”寧彥章被說得好生窘迫,紅著臉拱手。

    “你可以跟師父學,他對付呼延琮的樣子你也看到過,空手對白刃,一樣勝得輕輕鬆松!”常婉瑩點點頭,然後給出最佳解決方案。

    “如果他已經看出我不是石延寶,還肯教我麼?”寧彥章非常沒信心,遲疑著詢問。

    常婉瑩微笑著抿嘴,低聲解釋,“師父他老人家一向豁達。否則,他早把你趕出道觀了,怎麼可能容你賴到現在?”

    “這……”寧彥章想了想,果然覺得很有道理。於是乎,便又訕訕地說道:“那我明天一早,就爬起來跟師兄們一道練武好了。這幾天我一直想學,但是想想自己根本就是個贗品,所以就沒勇氣偷師! ”

    “你去吧,說不定師父見到你忽然振作了起來,會非常高興呢!”常婉瑩笑著點頭,言語中充滿了鼓勵意味。

    寧彥章聞聽,士氣大振。“那以後,我不再展露我的醫道水準就是!可.....”

    話說了一半兒,他忽然覺得自己好生奇怪。光聞到湯藥氣味兒,就能大致辨別出裡邊的的藥材成分,這本事恐怕已經不能僅僅算是頗有心得了。可自己的心得究竟是從何而來?莫非奪舍之事真的並非無稽麼?

    “你還要盡量讀些書,練練字!”常婉瑩可沒功夫再繼續跟他糾纏奪舍之說無稽不無稽之,笑了笑,繼續謀劃:“二皇子雖然懶惰了些,卻有過目不忘之才,所以書讀得非常好,一筆字也寫得顏筋柳骨。這點上你跟他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但差距若是太遠了,反而給人感覺是故意裝出來的。凡事得講究個度,不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我真的不是裝出來的。我這輩子讀書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二十天!”寧彥章慚愧得滿臉通紅,舉起手掌大聲解釋。“我可以對天發誓,如果.....”

    “好好的,你發什麼誓啊,還嫌老天爺不夠忙麼?”常婉瑩迅速伸出手掌,輕輕按住了他的右手,“我都說過相信你了!只是在教你怎麼做,才能將自己更利索地摘出來而已!”

    寧彥章的手臂明顯一哆嗦,像真的被閃電給劈了般,半邊身子都變得僵硬無比。“多,多謝師妹。還,還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去做,你,你不妨一併說出來。我聽你的便是!”

    “當然得聽我的!”常婉瑩沖他輕輕翻了個白眼兒,笑著回應,“無論是對二皇子,還是對那些人,我都比你了解得更清楚。除了多少讀些書,努力練武,以及不要再輕易展示你的醫道造詣之外,還有待人接物時的神態動作。在我跟師父之前,你就保持現在這樣子就行。但在外人面前,你得多少謙卑一些。我知道你是瓦崗寨二當家的義子,所以也算個江湖人物,不拘泥於虛禮。可你畢竟還是個草民,見了楊重貴、郭允明這些人,不能表現得太淡然,更不能彷彿對方地位遠不如你一般,居高臨下地跟人家的說話。”

    “這個,我有麼?”寧彥章愣了愣,多少感覺有些冤枉。他瞧不起郭允明,是因為對方心理和行事都過於陰暗,卻不是因為對方官職太低。至於楊重貴,在他眼裡一直是銀甲銀槍的大英雄形象,崇拜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把自己擺得高高在上?

    “我說有就有,別頂嘴!”常婉瑩輕輕拍了一下桌案,板著臉呵斥。

    寧彥章被嚇了一哆嗦,趕緊閉上了嘴巴,做受教孺子狀。見他居然被自己給收拾成了這般模樣,常婉瑩忍不住又是抿嘴而笑。搖搖頭,低聲道:“時間不多了,所以你別跟我爭論。我也沒法跟你一樣樣解釋。你只管先按我說得做,自然就會有收穫。我說的居高臨下,不光是說你在表面上。而是你在骨子裡,根本就沒真正高看過誰。彷彿所有人都可以平輩論交一般。如果你想把自己當皇子,這種姿態算是平易近人。如果你想做個普通人,這種姿態,就與你的身份格格不入!”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39
    第七章鹿鳴(八)

    寧彥章聞言頓時一愣,旋即眼前一片光亮。

    怪不得無論自己先前怎麼解釋,也沒人相信自己不是二皇子。包括最疼愛自己的二當家寧采臣和六當家餘斯文,大多數附和自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也虛假至極。原來最大的根子在這兒。

    如果自己是二皇子,當然以往的地位高於世間絕大多數人,所以難免就跟任何人都習慣性地平輩論交。可既然自己不是,人世間該守的謙卑和禮數,就必須守。否則,要么是恃才傲物,要么是呆傻糊塗!

    想到這兒,他眼前的光亮又迅速變成了模模糊糊的燭影,上下跳動,搖曳不停。自己又什麼才華可恃?自己為什麼會跟所有人都沒大沒小?難道說.....

    “你幹什麼呢?到底聽沒聽見我剛才的話?”常婉瑩正忙著給他出主意,忽然看到他對著燭光開始發呆,忍不住像小時候時那樣,用手輕輕拉住他的耳朵,低聲抱怨。

    “聽,聽!我改,我以後一定改!”寧彥章頓時鬧了個滿臉通紅,連聲表態。“我覺得你說得都對,都說到了點子上。你真是女中諸葛。我如果能早點遇到你就好了,肯定不至於被別人誤會得如此之深!”

    “我也覺得,該早點找到你!”常婉瑩也迅速收回拉在他耳朵的手,幽幽地說了一句。隨即,又笑著搖了搖頭,甩掉所有遺憾與羞澀,“還有一些,我一會寫在紙上,你拿回去照著……,不對,這是你的房間。我走後你自己背熟了然後照著做。筆呢,八師兄,你屋子裡有紙和筆麼?”

    “有,有!”寧彥章不敢看對方的神態,跳起來,手忙腳亂去找毛筆、硯台和皮紙。耳垂處,少女的指溫久久不退,令他心裡癢癢的,麻麻的,跳躍著一股說不出的渴望。

    然而理智卻清晰地告訴他,對於此刻的他來說,任何渴望都是絕對的奢求。常婉瑩喜歡的是二皇子,不是他寧小肥。他如果故意混淆二者之間的區別,等同於恩將仇報。更何況,哪怕他今後以二皇子的身份繼續活在世上,也注定是被人圈養起來的傀儡。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他自己一個人過就足夠了,又何必把善良熱情的常婉瑩給牽扯進來。

    “他好像故意在躲著我?莫非他真的是在裝?怕跟我走得過近,露出太多破綻?”望著少年人那慌慌張張的身影,常婉瑩忍不住又輕輕蹙起了眉頭。“可是他,算了,不想了。師父說得對,先保住他的小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慢慢再說!”

    念及對方時刻都有喪命的可能,少女又迅速恢復拋開那些雜七雜八。開始專心致志地替對方勾畫最近一段時間的訓練細則。並且很快就沉浸於其中,無暇再考慮其他。

    聽到背後沒有了動靜,寧彥章也終於強行壓制住心中的濕熱,送上了紙筆,磨好了墨汁。然後遠遠地站在一邊,耐心地等待。

    二人配合得頗為默契,很快,一整套“如何讓寧彥章看起來不像二皇子”的特訓方案,便被常婉瑩謀劃出籠。二人對著燈火又反复推敲了兩遍,修改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地方,然後笑著放下紙筆,互相道別。

    第二天天剛濛濛亮,寧彥章就爬了起來,按照常婉瑩給自己的製定的特訓方略,開始“洗心革面,脫胎換骨”。觀裡的同門師兄們修得是清靜無為,所以雖然覺得他的舉止與先前有很多不同,卻也沒人過來問這兒問那。只是到了大夥一起練武的時候,大師兄真無子看到他在一旁跟著比劃出來的動作實在過於笨拙,忍不住走上前低聲指點道:“道生萬物,無形無象、無始無終;處柔守雌,無為不爭;是以咱們師門,講究的是清靜,修得是自然。你我雖學拳腳,卻不是為了殺人放火。而是為了溝通天地陰陽,淬煉筋骨內丹。因此,你在練武之時,得時刻記得以下八個字,'柔、靜、虛、空、圓、中、正、和',而不是.....”

    “謬,大謬也。以己之昏昏,使人之昭昭,豈不是推人下崖哉?”話音未落,卻被一個沙啞的聲音打斷。回過頭,恰看見扶搖子如同一隻蒼鷹般站在不遠處的樹枝上。身體隨著松濤聲起起伏伏,雙鬢與道袍皆被晨露打得透濕,誰也也不知道他在那裡已經站了多長世間。

    “見過觀主!”雖然昨天常婉瑩已經信誓旦旦地說過,扶搖子不會介意他跟大夥一起練武。寧彥章依舊感覺像偷東西被抓了個正著般,紅著臉,小心翼翼地躬身行禮。

    “師尊!”真無子和眾道士們也趕緊收起拳腳,以道門之禮向扶搖子問安。

    “該干什麼就乾什麼去,就當我不存在!”扶搖子卻是個隨意性格,懶懶地揮了下手,命令眾人繼續。然後又看了一眼滿臉不安的大弟子真無道士,笑著補充:“你的塵緣早盡,這輩子都注定要做個道士,當然要內外兼修,趨靜逐動。他卻是注定要在塵世間歷盡百般劫難的命兒,你教他清靜無為,不是誤人子弟麼?”

    “師尊說得極是,弟子魯莽了!”真無子聽得額頭見汗,再度躬身認錯。

    “這也不完全怪你。是老道兒沒教你如何帶凡俗徒弟,因材施教。你且去帶著其他師兄弟修行,他,還是交給老道兒算了!”扶搖子又懶洋洋地揮了揮手,打發大弟子真無道士離開。隨即,將目光迅速轉向寧彥章,低聲命令,“你跟我到後山來,我教你點兒其他馬上就能用的本事。唉,老道兒當年貪心不足,沒事兒非要跑到汴梁去湊熱鬧。所以活該這麼大年紀了,還為你們這些小輩們勞心勞力!”

    說著話,將雙膝微微一曲,竟然如同猿猴般,從腳下這棵松樹上,跳到七八尺遠之外的另一棵松樹上。然後三縱兩縱,就沒了踪影。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41
    第七章鹿鳴(九)

    “這,這是輕身術!”寧彥章大吃一驚,兩眼頓時瞪得滾圓。

    在瓦崗寨中,他也曾經看到過一些當家和大頭目們平素顯擺所謂的什麼輕功,卻不過都是翻牆翻得比別人稍快一些,跳得比別人稍遠兩三尺罷了。像逍遙子這般直接從樹梢飛來縱去的,卻是平生僅見。

    “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後山!”正瞠目結舌之際,耳畔卻忽然傳來一聲輕喝。隨即,有塊樹皮凌空而至,重重地打在了他的後腦勺上。

    這下,即便傻子也知道自己該干什麼了。在眾人善意的哄笑和羨慕的眼神當中,寧彥章雙手抱頭,拔腿直奔後山。

    待他氣喘吁籲地趕到,逍遙子已經在那裡等候多時。看了看少年人充滿渴望的面孔,老道士略作斟酌,正色說道:“我知道你背負著深仇大恨。但已經死去的人,卻不可能再活轉回來,無論你殺了多少仇敵替他們殉葬,結果都是一樣。實際上他們都未必看得到,而你自己,也絕不會因為殺戮而得到任何解脫。所以,在老夫教你本事之前,你還得對著蒼天給我發個誓。今後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拿我教你的東西來殺人。更不能濫殺無辜!”

    “那是自然!”寧彥章曾經親眼看到老道士空手擊退呼延琮,對此人的本事極為欽佩。立刻跪了下去,大聲說道:“蒼天在上,我石,我寧彥章今日在此立誓。此生絕不拿逍遙子道長所傳授的本領濫殺無辜。如有違背,天打雷劈!”

    “嗯!你起來吧,去折一根樹枝來!”逍遙子對少年人的干脆表現非常滿意,手捋鬍鬚輕輕點頭。

    寧彥章卻沒有立刻起身,而是坦誠地揚起臉,看著逍遙子,繼續補充道:“有一件事情,還請容弟子禀明。弟子真的不認為自己就是石延寶,所以,所以弟子現在,還只能算個外人。不能算做……”

    “嗯?哈哈哈……”逍遙子先是微微一愣,隨即仰起頭,放聲狂笑。直到把眼淚都給笑出來了,才不屑地擺了擺手,大聲說道:“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莫非老道我還真能掐訣做法,將你的魂兒拘走,換了石延寶回來不成?也罷,既然你如此在意這些,老道兒今天就成全與你。你再給我磕三個頭,我收你做老九便是!”

    “啊!”這下,輪到寧彥章發楞了,半晌,才終於理解了老人家的一番良苦用心。紅著眼睛俯首於地,“呯、呯、呯”,毫無保留地磕了三個響頭。“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三拜!”

    “起來,起來!”逍遙子伸出枯瘦的大手,將他輕輕動地上拉起。皺紋密布的臉上,隱隱透出幾分悲憤。“當初老老道兒收那石延寶為徒,乃是看中了他宅心仁厚,孝悌恭謙。誰料他全家突遭大難,老道兒這個假冒的神仙居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送死,一點兒辦法都拿不出來。本以為師徒之緣分,這輩子已經盡了。卻沒想到,不久之後就又遇到了你。”

    一番話,說得跟世間普通喪子老漢沒什麼兩樣,充滿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無奈與淒涼。寧彥章雖然自認不是石延寶,聽在耳朵裡,心內也覺得酸澀無比,兩隻眼睛當中,不知不覺間就湧滿了淚水。

    “所以咱們師徒,也算有緣!呼——”老道士逍遙子忽然又張開嘴巴,衝著山間長長地吐出一道白霧。“老夫今天就收了你,做第九弟子。他第八,你第九。還沒來得及傳授給他的本事,你也可以學。以前沒想過傳授給他的本事,也專門傳給你一套!”

    說罷,一個縱身跳開數尺,手腳揮舞,打出一套拳法。招式套路,與真無子等人在道觀內每天早晨所煉別無二致,但舉手投足間,卻多了幾倍的飄逸絕塵之氣。到後來,衣袂隨著身體在半空中翩翩飛舞,彷彿立刻就要昇仙而去。

    寧彥章看得心曠神怡,卻始終只能學到一點兒皮毛。學著老道士的樣子比劃了幾下,略顯壯碩的身體非但沒有半點仙家氣象,反而差點一跤跌倒,直接滾下山後的陡坡兒。

    “小心!”老道士逍遙子反應極為機敏,看到情況不對,立刻收了拳腳,揮臂一拂。長長的道袍袖子如同巨蟒般纏了過來,將他卷得向後接連退了十幾步,終於穩住了身體,倖免於難。

    “你沒走心!”不待他拱手道謝,逍遙子皺起了眉頭,低聲呵斥,“莫非你不想學老道兒的功夫麼?還是你依舊不願忍受那份辛苦?”

    “師尊,請恕弟子資質魯鈍!弟子真心想學,只是,只是倉促之間,看都沒看明白!”寧彥章大急,趕緊躬下身體解釋。

    一個多月來被人像野鴨子一般趕來殺去,卻沒有絲毫的還手之力。他怎麼可能不想學一身精妙的武藝?把武藝煉到如楊重貴,呼延琮一樣高明,即便日後不能用來報仇雪恥,至少,逃命的時候,也可以讓自己不再成為別人的負累,不再眼睜睜地看著身邊關心著自己的人一個接一個無辜枉死。

    可師父逍遙子剛才那套拳腳,打出來好看歸好看,中間卻不帶絲毫殺氣。他寧彥章雖然不識貨,卻好歹也跟著瓦崗寨的頭領們學過一些殺人的本事,能感覺出兩種路數本質上的差別。

    “是了,老夫剛才還說別人不懂得因材施教。剛才光顧著高興,卻把這個茬給忘了!”逍遙子老道是何等的高明,見寧彥章請罪時的動作明顯帶著幾分生硬,立刻就猜到了其中緣由。笑了笑,搖著頭道:“既然你不識貨,也就罷了!這套道門功夫,的確是用來鍛煉筋骨,梳理內息的。老夫等會兒傳你一套拳譜,你以後自己照著筆劃便是。咱們現在,且換另外一套本事!”

    說罷,也不徵求寧彥章的意見。身體又是輕輕一縱,跳到一棵松樹旁,隨手折了根樹枝,捋掉針葉和毛刺,輕輕一抖,直奔少年人的喉嚨。

    “啊——!”寧彥章被嚇得一哆嗦,趕緊側身閃避。誰料那樹枝卻像活了一般,隨著老道的腳步中途轉彎。“噗!”地一下,在他剛剛長出來沒多久的喉結上點出了一道青綠色的痕跡。然後飄然收回,立在老道兒的手中顫顫巍巍。

    “此乃殺人之術!”老道兒寧彥章收起姿勢,對著滿臉震驚的少年人沉聲指點。“與先前那套長生拳相比,實屬下乘。但以你現在的眼光和境遇,學它卻恰恰合適。須知道門雖然講究的是清靜無爭,可我扶搖子的徒兒,也不是誰想殺就能殺的!即便是劫數天定,卻也必須讓那些殺人者付出足夠的代價!”

    說到最後,已經是聲色俱厲,令聞聽者無法不覺得寒氣透體。

    寧彥章被對方話語中的凜然殺機逼得後退了半步,紅著眼睛施禮:“弟子明白。弟子不拿師門功夫去亂殺無辜,卻也不會再做那束手就戮之輩,墜了師門臉面!”

    “臉面這東西,無所謂!但命卻是自己的,哪怕是親生父母,都沒權力拿走,更何況是什麼狗屁王侯?”老道士扶搖子擺了擺手中樹枝,大聲冷笑,“你記住,長生的功夫,需要日積月累,活得越長,越能感悟出其中三味。但殺人的功夫,卻是離不開“筋強骨壯,穩準狠決”八個字。你這幅軀殼吃肉長大,原本就比普通人結實。再把握住動做的靈活和出招的果斷很辣,什麼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其實拿在手裡都是一個樣。煉到極致,哪怕是手裡只剩下根樹枝,削尖了一樣能戳瞎對手的眼睛,直貫入腦,取了他的性命!”

    “這,這麼簡單?”寧彥章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遲疑著小聲嘟囔。

    在山寨裡,每個當家人都把自己的武藝,視為獨門絕技。公然展露在外邊和傳授給其他人的,永遠都是皮毛。關鍵招數,縱使生死兄弟都不准偷看偷學。而到了扶搖子口中,所有秘籍卻全都成了笑話,只剩下了簡簡單單的八個字,扼要無比。

    “當然只是說起來簡單,實際煉時,還是要靠個人的悟性和資質。就像你,身子骨這麼強壯,想要急於求成的話,當然是要選長槍大戟這類霸道兵刃。只要學成了三分皮毛,等閒人就難以近身。而像老道兒我這種身上總計也沒幾兩肉的,跟你比拼力氣就是自己找死。所以初學時,一定要學劍、刺、吳鉤、短戈這類輕便靈巧兵器。對陣時飄忽來去,一擊既走。如此,才能以己之長,擊他人之短。而不是反其道勉強而為!”

    唯恐少年人像先前那樣又只聽了個皮毛,一邊說,他一邊比比划划。幾個縱躍往來,就又在寧彥章的胸口、小腹、額頭等處,留下了若干道綠痕。每一道都是若隱若現,力氣控制得無比精妙,根本沒讓少年人感覺到絲毫的疼痛。

    寧彥章見此,知道老道所言絕非胡吹大氣。趕緊也去折了個樹枝,準備照著葫蘆畫瓢。誰料那老道兒逍遙子卻又忽然收了勢,搖著頭罵道:“蠢材,蠢材,不是剛剛跟你說麼,你要學,就從長槍大戟學起,入門容易,見效也快。想學劍,等將來有了時間,自己慢慢感悟便是。反正都是都是捅人身體上的要害,最終目標沒什麼太大差別。”

    “謝師尊點撥!”少年人聞聽,趕緊老老實實地認錯。然後重新去下面的山坡折了一根手臂粗的楊樹來,用石頭砍去了枝條,當作長槍端在手裡請求扶搖子賜教。

    “所謂槍,實際上是槊和長矛的合體。只是長槊那東西,造價實在太高,而隨便砍根木棍套了個鐵頭做長矛,給人的感覺又過於廉價。所以自中唐之後,用槊的人就越來越少,用槍的人就越來越多!”扶搖子見少年謙遜好學,也起了幾分欣然之意。放下樹枝做的寶劍,手把手地指點寧彥章學長槍。

    “而槍也罷,槊也罷,基本動作無非就是那麼幾個。刺、攪、遮、推,你身強力壯,以後還能長得更高,膂力更強,自然可以再加上一個掃和砸。掃的時候,槍的兩刃可以當作刀子來割,來砍。砸的時候,整條槍就是一根棍子,對方哪裡最受不住力,你就集中全身力氣朝哪裡招呼便是! ”

    “若是碰上力氣與你不分仲伯的,如呼延琮,或者浸淫長槍十數年的,如楊重貴。你就把前面那個攪字使到極致。槍貼著槍,力往圓了使。陽極陰生,陰極復生陽......”

    正所謂行家一伸手,就只有沒有。老道士獨身一人在世間行走幾十年,狼蟲虎豹不知道宰了多少。所以在殺人搏命方面,絕對是行家中的行家。只是短短幾句話,就將長槍的精髓總結了個清清楚楚,然後化作幾十個零散招式,傳授給寧彥章一一揣摩。

    而那寧彥章,也不知道是連日來被人追殺得狠了,殺出了幾分悟性,還是天生與長槍有緣,竟是掌握得極為迅速。只用了短短一天功夫,就已經將所有分解開來的招式學得似模似樣。接下來的事情,便剩下熟練掌握,自由組合,一步步化繁為簡,直到渾然天成了。

    逍遙子見他孺子可教,忍不住又將那套長生拳拿出了出來,對著拳譜,仔細給他講解了一回。這次,寧彥章總算沒有光顧著發傻,反复煉了二十幾遍,將其中招式都比劃得有幾分形似。但是說初窺門徑,乃至登堂入室,則不知道還要花費幾萬年的功夫,反正整個道觀的同門師兄弟們,這輩子估計是誰也沒機會看得著了。

    道家畢竟修得是清靜無為,所以逍遙子心中雖然有些遺憾,卻也沒有再逼他於長生拳上多浪費時間。只是將拳譜給了他,叮囑他日後有了時間,再慢慢領悟。而眼下,主要精力還是放在長槍上,以應不測之需。

    寧彥章當然知道輕重緩急,連連點頭答應。接下來十幾天,兩隻腳就在道觀後面的山坡上生了根,日日勤學苦練不綴。而真無子等道士念及同門之誼,只要能抽出時間來,也輪番到後山跟他拆招,以增加他的實戰經驗和對槍術的領悟。如此,也算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小半個月之內,他的武藝突飛猛進。雖然遇到楊重貴這等軍中猛將,還是一招就死的份兒。遇到吳若甫、李晚亭等尋常武夫,卻也能勉強支撐幾下,不至於再如板子上的活魚般任人宰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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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