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180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50
    第九章萍末(二)

    “遵命!”李業的眼睛對著地面打了幾個轉,先確定了剛才的表現並沒讓自己失去劉知遠的信任,然後才小跑著去調遣人手,傳遞軍令。

    看著他沒頭蒼蠅一般的模樣,劉知遠心中愈發覺得空落落地難受。翻身跳下馬背,捧著藥葫蘆,走到一塊滿是血蹟的石塊旁,緩緩坐了下去。對著戰場上的血色殘陽,靜靜地開始發呆。

    差不多有十年了,今天是自己第一次距離死亡這麼近。以往只要常思在,從沒有任何敵軍能將兵器遞到自己身邊三尺範圍之內。而自己以前幾次心痛并發作,也是常思以最快速度調集親兵將自己擋住,然後趁著任何人都沒有註意的時候,將藥物送入自己的口中。

    十餘年來,除了被迫留在汴梁那段日子,常思就像自己的一個影子。自己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也習慣性將他忽略。直到這次徹底將他從身邊趕走,才忽然發現,原來這個死胖子對自己來說是如此之重要,如此之不可或缺。

    然而,他……唉!。想到兄弟之間越來越深的隔閡,劉知遠再度對著斜陽嘆氣。回不去了,日落之後,雖然還有日出。可太陽未必就是原來那個太陽。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也是一樣,只要出現了裂痕,就只會越來越大,想要彌合,除非……

    周圍的親兵只當自家主公需要休息,誰也不敢上前打擾。李業忙完了份內之事,也只敢手握刀柄站在十步之外,做忠犬狀,不敢上前詢問,自家姐夫到底又想起了什麼事情,臉色居然如此滄桑?

    這一坐,就是小半個時辰。直到有太監大著膽子上前匯報,樞密使、中書侍郎兼吏部尚書楊邠聞訊求見,才終於將劉知遠從老僧入定狀態徹底喚醒。

    “此地距離西京洛陽不遠,郭將軍已經派人清理過了城內的行宮。主公不妨將兵馬停留在那裡,歇息三日,然後再繼續向東而行。”見劉知遠形神俱疲,楊邠於心非常不忍,走到近前,低聲勸說。(注1)

    “不必!”劉知遠將藥葫蘆順手丟給李業,輕輕搖頭。“朕還能撐得住。汴梁空虛,符彥卿和高行周等輩,想必很快也能聽到風聲。所以咱們必須抓緊時間,趕在那群鼠輩有所動作之前,搶先一步佔據汴梁,號令天下!”

    “主公聖明,臣先前想得淺了!”楊邠聞聽,恍然大悟,倒退兩步,躬身謝罪。

    “你馬上就要做宰相的人了,目光不能只圍著朕一個人轉。要放眼天下才行!”劉知遠對他友善地笑了笑,低聲鼓勵。隨即,又輕輕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朕剛才不是累,而是想起,想起了常克功。朕與他同生共死多年,此番入汴,卻把他打發到了一旁。唉,朕每每想起來,心裡頭都堵得厲害!”

    “末將行事疏忽,讓主公失望了!”李業在旁邊聞聽,立刻紅著臉俯身於地。心裡頭,卻偷偷嘀咕道:“既然又想起了常思,你剛才何必裝作一臉大度模樣。覺得我不如他,你把他調回身邊跟我換一換位置好了。我還願意去地方上做節度使呢,山高皇帝遠,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何必天天跟在你身邊,擔驚受怕?!”

    “朕說過,不關你的事情!”劉知遠狠狠橫了他一眼,不耐煩地咆哮,“滾一邊去,朕跟楊大人說國事,你不必在旁邊偷聽!”

    “遵命!”李業鬧了個大沒臉,抱頭鼠竄而去。

    劉知遠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他走遠,回過頭,嘆息著對楊邠問道:“你說,朕對克功,是不是太涼薄了些?!”

    “如果為國家而計,常將軍出鎮地方,是長遠考慮,絕非陛下對其處置過分!”楊邠稍微猶豫了一下,非常認真地回應,“六軍都虞侯這個位置,將來便是殿前禁軍都指揮使。常將軍又素有大功,將來少不得還要在樞密院和兵部裡頭再各兼一職。如此,他的權力就太大了,所掌握的兵馬也實在太多。無論換成哪個人,無論其跟陛下關係有多親厚。為國而計,臣都會勸諫勸陛下把他外放地方,而不是把持禁軍從始至終!”

    這是一句實在話。禁軍都指揮使手裡握著帝王一家的安危,非絕對心腹不能授予此職,並且要經常派人輪換擔任,才能確保禁軍永遠掌握在皇帝手裡。而常思,從劉知遠剛剛作為一軍都指揮使獨立領兵那天起,就替他掌管親衛,一任,就是十四、五年。受信任的時間實在太長了,並且在軍隊中的影響力也實在太大。

    此外,常思跟史弘肇、郭威等人之間的關係,也過於親近。萬一他們三個聯手發難,瞬間就可以接管漢王府,同時還能接管河東最精銳的三支兵馬。屆時甭說廢立皇帝,就是取而代之都易如反掌。

    當然,後面那些擔憂,只能心照,卻是誰都不能宣之於口。所以對於劉知遠在臨出征前,忽然採取明昇暗降的手段,將常思從六軍都虞侯的位置拿下,改任路澤節度使之舉,楊邠非但沒有任何抵觸,反而樂見其成。只是劉知遠自己,剛剛從生死之間走了一遭,忽然就又想起了常思的好處來,一時間,心裡頭竟然充滿了愧疚。

    “朕從沒懷疑過他的忠心,說實話,朕手下如果有人造反,常克功肯定戰死在朕身前的最後那個人!朕知道,朕對此深信不疑!”見楊邠沒有絲毫替常思開脫的意思,劉知遠又是欣慰,又是憤懣,苦笑了幾聲,慢慢搖頭。“可是朕,卻不得不把他外放出去。朕要做皇帝了,不能再像節度使時那樣,在用人方面,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全天下那麼多人都看到了,他家最小的兩個女兒,一個馬上要嫁給剛剛跟朕做過對的韓重贇,一個從郭允明手裡搶走了二皇子。朕要是不處置了他,豈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只要跟朕有舊,便可以為所欲為?”

    “這……”終於明白了自家主公的心病所在,樞密使、中書侍郎兼吏部尚書楊邠眼前豁然開朗。“其實,主公大可不必如此。路澤那地方雖然百姓稀少,盜匪成堆,在前代卻並非貧瘠之地。只是因為戰亂頻繁,才變成了今天這般模樣。常克功做了路澤節度使,並不算委屈。而以他常克功的本事,將路澤兩地治理得五穀豐登,也未必需要太長時間!”

    “此外!”偷偷看了看劉知遠的臉色,他又笑著開解,“老臣記得,當年常克功是奉了您的命令,才留在汴樑與高祖、出帝父子兩個周旋,同時交好朝中一眾文武,為我河東謀取切實好處。他的小女兒與二皇子年齡不相上下,出帝在即位之前,又刻意拉攏河東。如此,兩個小孩子天天在一起玩鬧,恐怕雙方的家長都喜聞樂見。若是沒有去年的亡國之禍,估計出帝那邊早就派人向常克功核對一雙小兒女的生辰八字了。屆時為了我河東考量,漢王您又怎麼可能命令常克功拒絕?”

    “啊!”一番話,說得劉知遠呆呆發楞。剎那間,心中對常思的所有不滿都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卻是深深地負疚。“如此,如此,卻是朕誤會克功了?你,你當初,為何不向朕進諫?你,你為何到了此刻才說出來?”

    “陛下,您剛才還說過,要老臣站在丞相高度為國而謀麼!”楊邠看了看劉知遠,直言不諱。“而常克功受陛下信任太久,朝野朋友太多,又怎麼適合繼續掌控禁軍?”

    “呼——!”劉知遠對空噴出一口白霧,再度陷入沉默,久久無法出聲。

    自己已經做皇帝了,跟原來不一樣了!生死兄弟也好,救命恩人也罷,在皇位之前,統統不值得一提。自古以來這個皇位,縱使父子兄弟,還免不了刀劍相向。更何況常思跟自己,只是異姓兄弟,而不是一母同胞!

    又過了小半刻鐘之後,他總算收起了心中的難過。勉強笑了笑,繼續問道:“你前來找朕,就是為了勸朕進入西京歇息麼?還是有別的事情?如果有,就趕緊說吧!趁著史弘肇還沒將兵馬收攏好,咱們君臣還有點兒空閒時間。”

    “遵命!”楊邠收起笑容,鄭重拱手,“陛下究竟打算如何處置前朝二皇子?當初的安排可曾有變?”

    “朕不是吩咐太子去做此事了麼?先將他養起來,然後慢慢再做打算。反正他們石家早就人心盡喪,高祖當年的親信,也都被李彥責那條瘋狗給殺乾淨了,不可能再翻起任何風浪!”劉知遠愣了愣,皺著眉頭反問。

    在決定將常思外放的同時,他已經安排了自己的長子,大漢帝國的太子劉承訓去出面去善後。以一個新朝太子,去迎接舊朝的太子,禮儀上肯定說得過去。而以太子承訓的能力和性格,肯定也會讓老道扶搖子心甘情願地把丹方獻出來,把整個事情辦得漂漂亮亮,讓里里外外的人,都說不出太多廢話來。

    誰料楊邠聽完了他的回答,臉上的表情卻愈發凝重。又向前走了半步,壓低了聲音匯報,“老臣聽聞,聽聞太子最近偶感風寒,並未顧得上及時去處理此事。而二皇子,老臣說的是左衛大將軍,最近悄悄調集了一支兵馬,本離石那邊去了。是以,老臣才有先前之問!”

    “孽障!”劉知遠大怒,臉色瞬間又是一片鐵青。有道是,知子莫如父。左衛大將軍是他剛剛賜給自家二兒子劉承佑的官職。而自家的二太歲是什麼德行,沒有任何人比他這個做父親的更為清楚。

    貪財,好色,喜歡結黨營私且志大才疏。如果他私下調遣兵馬,肯定是準備以武力逼迫扶搖子陳摶交出丹方,同時辣手將石延寶殺死,永絕後患。至於素聞繼承了她娘親相貌的常婉瑩,萬一落在自家二兒子手裡……

    想到這兒,劉知遠禁不住心急如焚。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直接從腰間解下天子劍,交給楊邠,“趕緊,你把它交給藥元福,命令他立刻飛馬趕赴離石。無論如何,都要,都必須保住常思之女的周全。若是有人敢動此女半個指頭,甭管是誰,都讓他拿著朕的佩劍先斬後奏!”

    注1:當時以汴梁為北方行政中心,號稱東京。洛陽便由東都變成了西京。古都長安徹底荒廢!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51
    第九章萍末(三)

    “先斬後奏?”沒想到劉知遠的反應會如此強烈,楊邠捧著天子劍,微微發楞。轉瞬,他就明白了對方到底在焦慮什麼,三步兩步衝到一匹空著鞍子的戰馬旁,飛身跳上,用劍鞘朝馬屁股上狠狠抽了數下,奪路狂奔。

    “孽障!”因為站起的動作太猛,劉知遠眼前一陣陣發黑。

    帶兵去逼迫扶搖子交出救命丹方不是大問題。那老道雖然人望很高,手裡卻沒有一兵一卒,即便過後惱羞成怒,也奈何不了大漢江山分毫;將那個弄不清身份真假的二皇子給宰了,闖下的禍也不算大。反正自己最初就準備弄個假的來糊弄,頂多再找另外一個跟二皇子長得差不多養起來,只要不讓他見人,輕易也就不會穿幫。而自家二兒子年紀還小,做這些事情,也是想向自己這個當父親的盡孝,同時證明他自己價值。於情於理,都有可以原諒之處。

    可是假如這個孽障順手把常思家的二姑娘給禍害了,事情可就徹底無法挽回了。且不說自己將再也無法面對曾經同生共死多年的老兄弟,以常克功的本事和人脈,真的因為女兒被辱而起兵反叛,自己麾下的這些領兵大將,哪個有臉前去征討?即便自己御駕親征,勉強把他給鎮壓了,從郭威、史弘肇到尋常小卒,哪個不會兔死狐悲?

    想到這兒,劉知遠的心髒又是一陣毫無規律的狂跳,剛剛緩和一些的臉色,也又變成了青黑一片。好在裝著救命丹藥的葫蘆,此刻就握在他自己手裡。及時又給他自己吞了一顆,才避免了又去鬼門關前打個來回。然而,將病情再度緩解之後,他卻忽然覺得眼前正在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當了皇帝又如何,以自己眼下的身體狀況,即便當了皇帝,又能稱孤道寡幾天?而萬一自己的皇位繼承人中,將來再出現一個劉承佑這種不分輕重的混蛋,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大漢,結局比石敬瑭的大晉又能好到哪去?!

    正懨懨地傷春悲秋著,他的小舅子,新任六軍都虞侯李業卻又探頭探腦地湊上前,低聲勸解道:“陛下,其實沒啥大不了的。承佑喜歡常家的小女兒,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假使真的生米做成了熟飯,您就下旨就讓他娶了此女,然後再立為王妃便是。如此,您也剛好跟常克功親上加親!”

    “滾!”劉知遠聞聽,火氣騰空而起。抬起腳,先將李業給踹了個跟頭。然後又走上前,一邊朝著對方屁股和大腿上肉多的地方猛踢,一邊低聲罵道:“親上加親,親上加親,你堂堂一個六軍都虞侯,一天到晚,心裡還會想個啥?!你以為承佑他喜歡常家二女兒,我這個做父親的不知道麼?可從小到大,你見他喜歡什麼東西有始有終過?若是尋常人家的女子,他始亂終棄也就算了。我這個做父親的頂多是賠一筆錢財給人家,別人還能說我大度仁厚。可那是常思,常思行麼?沒有他,我早就死在戰場上了!哪有資格活到今天?!”

    “啊,啊,皇上,皇上息怒。您,您打我幾下不要緊,千萬,千萬別氣壞了身子。啊,哎呀!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李業雙手抱頭,戲台上的小丑一般翻滾求饒。卻不敢躲得太遠,唯恐對方打自己不到,盛怒之下,心中再湧起什麼其他念頭。

    “滾,滾一邊去,老子今天不想再看到你!”見他說得如此恭順可憐,劉知遠打得也沒意思了。又狠狠補了及腳,大聲吩咐。

    “哎,哎,謝皇上,謝皇上不殺之恩!”李業順勢又在地上打了個滾兒,帶著一身血漬和泥巴,踉蹌著退遠。

    誰料劉知遠卻忽然又皺了下眉頭,大步流星從後邊追了上來,“站住,你莫走!朕來問你,左衛大將軍只是個空頭銜,他麾下哪裡來的私兵?你這個當舅舅的,是不是又在助紂為虐?”

    “啊?沒,真的沒有。皇上,末將冤枉!”真是怕什麼就偏偏來什麼,正在倉惶躲避的李業嚇得一哆嗦,轉過身,跪地磕頭。“末將這些日子一直跟在您身邊,家裡,家裡的事情根本沒留神過。即便有,也是底下人被承佑逼著出的兵,與末將,與末將無關,真的與末將無關啊!”

    從剛才楊邠一開口,他就知道今天的事情要壞。劉承佑剛剛受封為左衛大將軍,手裡頭當然不會有私兵。可他,還有皇后這一系的其餘幾個李姓將軍,卻每個人手裡都握著數千人馬。

    “嗯?你這話當真?”劉知遠對他的話將信將疑,皺著眉頭逼問。

    “當真,十足十的真!”李業用膝蓋向前蹭了兩步,舉起手發誓,“不信,不信陛下盡可以派人去查。如果末將與此事有半點兒關聯,您就,你就將末將削職為民,發配千里。末將,末將絕不敢再喊半聲冤枉!”

    “那朕就派人去查!就不信無法查個水落石出!”劉知遠咬了咬牙,低聲發狠。自家二兒子的確行事荒唐,可若是沒人給他提供兵馬,他又怎麼可能荒唐得起來。如今之際,自己最好的選擇,就是將那個給承佑提供兵馬的傢伙揪出來,砍下他的腦袋去安撫常思。然後,是封常家二姑娘為承佑的正妃也好,是給常思更多的兵馬和權力也罷,君臣之間,終究還是有個互相妥協的餘地!

    “查就查,你小舅子既然知道你要查了,難道還不會殺人滅口麼?”六軍都虞侯李業俯身於地,態度恭敬異常。肚子裡,卻不停地悄悄嘀咕。“此處距離石州,快馬也得跑上幾天幾夜。承佑他又不是傻子,把女人弄上了手,還不趕緊想辦法找他親娘去善後?!一旦他娘出了面,我看你到底敢去收拾誰!”

    正嘀咕著,卻又聽見劉知遠低聲吩咐,“這事兒先別聲張,咱們先做一些準備。等到了洛陽城之後,你別跟著大軍繼續前行了。先留下來,幫我置辦一份足夠豐厚的聘禮。萬一,萬一那孽障……,唉,也只能這麼辦了。那孽障,老夫是幾世失了德,才養出如此一個坑人的貨來!”

    說著話,他頭再度抬起,目光遙遙地望向西北。望向根本不可能看得見的離石。

    一道黃河滾滾從天而來,如凌空砍落的利刃般,將山川大地一分為二。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51
    第九章萍末(四)

    “刷——”一道雪亮的刀光迎頭劈下,速度快得如同閃電。

    寧彥章不閃不避,挺矛刺向對方的喉嚨。一寸強一寸長,扶搖子在指點他武藝的時候,曾經把長槍的優勢和缺點,介紹得非常清楚。而經過真無子和常婉淑等人持續餵招,他對槍法的掌握,也日漸嫻熟。

    對手不知道他是傳說中的二皇子,更沒想到他居然敢跟自己以命換命。愣了愣,已經劈到半路的鋼刀艱難地調轉方向,用刀刃去磕他的矛桿。寧彥章要的就是對方這種遲疑,雙腿猛然發力,“叮!”

    長矛前端鐵護套貼著刀刃擦出一串火星,刺入對方的喉嚨,從後頸出露出血淋淋的半截利鋒。

    “跟上,跟上他!跟上二小姐!”常有德、常有才,還有其餘五六個常府家將,一邊揮舞著兵器與斬殺周圍的“撞門兵”,一邊大聲呼和。

    自家必須要保護的二小姐,就寸步不離地跟在那個狗屁“二皇子”身後。大夥即便再不願意,也只能跟此人共同進退。不過,此人先前所說的話,也的確有那麼一點兒道理。匪徒們對大門忽然被撞碎的結果根本沒有任何準備。擋在門口的數十人,個個手無寸鐵。被大夥如同切瓜砍菜般幹掉了一大半兒,剩下的要么撒腿逃命,要么直接跪在了地上,魂飛膽喪。

    “撞門兵”的兩側,也只有窄窄的兩排刀盾兵。他們的任務原本是替自家袍澤用盾牌遮擋磚頭和流矢,忽然發現有人從門內殺出,頓時大吃一驚。隨即,嘴巴里發出一聲瘋狂的咆哮,推開自己身前的袍澤,揮舞著兵器上前阻截。

    未結成戰陣的刀盾兵,單打獨鬥的本領比鄉民略強,卻也十分有限。而跟在寧彥章身後第一波衝出來的,除了常府家將之外,還有真無子所率領的道士和道童。雙方剛一接觸,勝負立分。刀盾兵們死得死,傷得傷,與手無寸鐵的撞門兵們一道,被殺得屍骸枕籍。而寧彥章與常婉瑩兩個人所帶領的家將和道士們,卻迅速踏過他們的屍體,撲向了更遠處目瞪口呆的弓箭手。

    另外一夥刀盾兵嚎叫著衝上前阻攔,每個人臉上,幾乎都寫滿了驚詫與緊張。他們能來得這麼及時,不是因為他們早有防備。而是因為先前不想冒著被亂矛戳死的危險,一直“偷懶”躲在“撞牆兵”身後,假惺惺地用朴刀敲打盾牌替自家袍澤助威。如今,被助威的對象瞬間就傷亡殆盡。他們除了挺身迎戰之外,已經沒有第二條道路可選。

    “噗!”寧彥章低著頭衝過去,一槍刺入距離自己最近的刀盾兵小腹。隨即猛地用左手一壓後半截矛桿,將此人摔向了三尺之外。有名正在吶喊著前衝的刀盾兵被屍體砸中,仰面倒地。寧彥章抬腳踩過他的胸口,全身發力,長矛刺進另外一名敵手的喉嚨。

    常婉瑩如影隨形,揮動寶劍護住了他的後背。“保持隊形,保持隊形!”常有才和常有德兩人,一左一右夾住常婉瑩,大聲提醒。手中漆槍左挑右刺,將試圖從側面發起攻擊的敵人,一個又一個戳成屍體。

    “保持隊形,跟上二小姐!”緊跟在常有才和常有德兩人身後的,是家將常普、常安和常寧。他們也是百戰餘生的老兵,知道陣形與配合,在戰場上的重要性。今天這一場廝殺,雖然大夥完全是被迫捲入。但事到如今,誰也沒有退縮的餘地。只有跟著最前方那個愣小子,盡量去贏得勝利,然後才能贏得一線生機。反之,如果二小姐一心殉情,大夥只能跟著戰死在這裡!

    刀盾兵們倉促組成的隊形,立刻被撕開了一條血淋淋的口子。“保持隊形,跟上,跟上,殺光他們!”真無子帶著一群道士道童、數十名民間壯士,緊緊跟在了一眾常府家將身後。他們不懂排兵布陣,也沒多少征戰經驗。但是,他們個個都長者一雙敏銳的眼睛。呈槍鋒型向前推進的隊伍攻擊力巨大,受到的阻礙卻非常小。如果能始終保持目前態勢的朝前衝擊,先前八師弟在門內所說的目標就不是一個美夢!

    “殺,前後夾擊,殺光他們!”最後從大門裡頭衝出來的,是真寂,真智和真淨,以及一群負責防禦北側院牆的鄉民。他們的防線一直沒有受到任何攻擊,所以站在三清殿頂上的老道士扶搖子,及時將他們全都派了出來。這夥生力軍沒聽見寧彥章先前的戰術安排,卻發現大門兩側的院牆上,有很多爬牆爬了一半兒的土匪,愣在那裡,進退兩難。對於這種活靶子,大夥不殺白不殺,所以刀矛齊舉,扁擔門閂亂揮,像打柿子一樣,將進退兩難的土匪們一個接一個從矛梯上打下來,一個接一個打成肉醬。

    聽著身後鼎沸的人聲,寧彥章精神大振。雙手平端長矛,刺向下一名敵軍。那是一名都頭,武藝和膽氣,都遠高於普通士卒。側轉身體避開迎面刺過來的矛鋒,鋼刀貼著矛桿向前猛推。

    “他要砍我的手指頭!”寧彥章瞬間看破了對方的圖謀,雙目圓睜,頭髮根根直豎。對方的動作卻瞬間變慢,而他的動作,忽然間就快過了他自己的思維。左右手相互陪合,猛地用長矛攪了個圈子,將對方的鋼刀直接攪飛到了空中。隨即,他的大腿本能地踹了過去,正中對方小腹。

    “噗——!”土匪都頭吐出一口鮮血,踉蹌著坐倒。寧彥章豎起矛纂,向下猛戳。黑鐵打造的矛纂,撞在對方的胸骨之下,肋骨之間的最柔軟處。深入半尺,濺出一串破碎的內臟。

    一桿長矛迎面刺了過來,直奔他的胸口。寧彥章連忙橫矛遮擋,與對方戰做一團。常婉瑩忽然從他身後探出半個身子,將一支從屍體上撿來的盾牌拋向了對手。那人猝不及防,被砸了個正著,大叫著踉蹌後退。寧彥章手中的長矛快速追上去,一個跨步挑刺,將此人的叫罵聲,徹底封堵在他自己的喉嚨裡。

    更多的刀盾兵從兩側衝了過來,卻被常府的家將們奮力擋住。雙方在快速移動中,互相擊刺劈砍,每一招都試圖奪走對方性命。很快,便有許多人慘叫著倒地。活著的人毫不猶豫地踏過血泊,對近在咫尺的死亡視而不見。

    “嗖嗖嗖——!”迎面飛來一排雕翎。寧彥章擺動長矛,奮力格擋。一支也沒擋住,距離太近,羽箭幾乎是平射而至,速度又快又急,完全超出了他的反應能力。然而,已經許久未曾有過的好運氣忽然籠罩了他。整整一排羽箭,居然沒有一支命中。

    “啊——!”慘叫聲,就在他耳畔大聲響起。常有德被冷箭射中了肩膀,鮮血迅速染紅了半邊身體。距離他最近的一名匪徒見到便宜,獰笑著撲上,用鋼刀砍向他的另外一條胳膊。常有德忽然朝對方一咧嘴,單臂掄起漆槍,狠狠砸在了對方的頭盔上。

    “噹啷!”槍斷,盔裂,對手脖子被砸得歪向一旁,氣絕而亡。常有德彎腰撿起一把朴刀,單臂揮舞出一團寒潮,脫離寧彥章身後,撲進敵軍當中。兩名匪徒先後被他砍中,慘叫著死去。一把鋼刀刺進了他的小腹,另外一邊在他的後背上開了一條巨大的口子。他踉蹌著繼續前衝數步,抱住最後一名對手,用刀刃刺進此人的胸口。

    “德哥,德哥——!”常寧大聲哭喊,鮮血和眼淚順著面頰淅淅瀝瀝往下淌。“補位,跟上!沒人能長生不死!”與他比肩而行的常普狠狠給了他一巴掌。隨即,橫過漆槍,將他推進常有德留下的空缺。同時自己斜向跨步,接替了常寧留下的位置。手中漆槍再度橫擺,撥開敵手趁機刺來的刀尖,緊跟又是一個乾脆利落的翻挑,將此人挑落塵埃。

    “繼續向前,別耽擱,殺光那群弓箭手,殺光他們給德叔報仇!”常婉瑩含著淚,在隊伍中大聲提醒,唯恐有人過於衝動,影響到自家陣形。

    不用他提醒,眾人也知道此刻不是哀悼袍澤的時候,繼續揮舞著兵器,緊緊跟在寧彥章這個帶隊者身後。大夥邊走邊戰,槍鋒和刀刃上血肉橫飛。戰靴與護甲,也很快被血漿染得一片通紅。

    寧彥章用長矛刺死一名對手,將此人的屍體高舉起來,用全身力氣甩向不遠處的土匪弓箭兵。這個舉動殘忍至極,卻起到了極佳的效果。眼看著一具血淋淋的屍體當空朝自己飛了過來,明知道不可能被砸中,正對著屍體的弓箭手們,還是鬆開了弓弦,紛紛朝兩側閃避。結果將身邊已經挽弓待發的同伴也擠得踉踉蹌蹌,射出的羽箭偏離目標要多遠有多遠。

    沒等他們重新恢復鎮定,寧彥章等人已經急沖而至。長矛對步弓,朴刀對羽箭,三尺內的距離上,簡直就是一邊倒的屠殺。弓箭手們瞬間如遭了冰雹的麥子般,成片的倒地。僥倖未死的嚇得慘叫一聲,丟下弓箭,撒腿便逃。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52
    第九章萍末(五)

    “不要跑,去那邊,去那邊。去二十步外整隊!”匆匆帶領二十幾名親信趕過來的百人將劉葫蘆,揮刀劈翻兩名倉惶逃命的弓箭手,大聲喝令。沖天而起的血光,令弓箭手們瞬間恢復清醒,愣愣地放緩速度,不知所措。就在這個時候,寧彥章已經再度帶領著隊伍追上,如同利刀剁活魚,借助劉葫蘆和他的親信們組成的砧板,將夾在敵我雙方之間的弓箭手們,剁成一具具屍體。

    “啊——!”剩餘的弓箭手再也不肯聽從劉葫蘆的瞎指揮,抱著腦袋繼續逃命。這一逃,不僅自家隊伍再度陷入混亂,也將劉葫蘆和他手下的親信們推得步履踉蹌,東倒西歪。很快,就失去了彼此之間的照應,不得不各自為戰。

    “去死!”寧彥章舉起長矛,沖向正在試圖重新將弓箭手組織起來的劉葫蘆。周圍的弓箭手見他渾身是血,不敢阻擋,紛紛轉身閃避。他與目標之間,迅速出現了一道寬闊的通道。劉葫蘆勃然大怒,瞪著通紅的眼睛迎戰。鋼刀橫劈豎剁,將長矛砍得木屑亂飛。

    “去死,去死!”寧彥章大聲叫罵著,用長矛與對方周旋。既不管兩側,也不擔心身後。

    兩側的敵軍,自然有常府的家將替他招呼。而他的身後,則始終跟著一道倩影。吶喊聲能聽得見,腳步聲能聽得見,甚至連滾燙的呼吸,都能用後背感覺得清清楚楚。

    那是他今日所有勇氣的來源,也是他今生再也不敢放棄的動力。他必須擋在她的前面,無論前面有多少敵人。他必須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無論面對的是神仙還是妖魔。

    從兩手相握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不再是一個人。儘管,儘管到現在為止,他依然不相信自己就是那個石延寶!

    “叮,叮,喀嚓——”木製的矛桿經不住鋼刀的劈砍,忽然從正中央位置一分為二。寧彥章無法後退,快速側了一下身體,前半截長矛當作投槍砸向對手胸口。劉葫蘆豎起鋼刀格擋,將半截長矛磕得不知去向。正準備揮刀砍向對手的頭顱,常婉瑩忽然從寧彥章的腋下鑽了出來,一劍刺中了他的小腹。

    “你用這個!”一名常府家將迅速趕上,將漆槍塞進了寧彥章的手裡。然後順勢推了他一把,讓他再度擋在了常婉瑩的正前方。

    “劉頭!”兩個土匪刀盾兵剛好哭喊著衝上前來搶劉葫蘆的屍體,被寧彥章挺槍攔住,殺做一團。

    漆槍的槍桿比長矛結實得多,韌性也足足高出了一倍。使在他手裡發了力,就像一條翻滾的巨蟒。兩名刀盾兵手中兵器太短,無法靠近他的身體,氣得紅著眼睛跳來跳去。剛剛從寧彥章手裡被取走的下半截長矛忽然打著旋落於其中一人兩腿之間,將此人絆了個狗啃屎。寧彥章抓住機會,將漆槍當作為大棍,朝著另外一個人腰間橫掃。“噹啷!”一聲,對手匆忙中豎起來的鋼刀吃不住他的力道,被掃上了半空。常婉瑩再度衝上前,一劍抹斷了此人的喉嚨。

    倒在地上的人,被常有才一腳踩斷了脖子。他的鋼刀和盾牌,也迅速落入了常有才之手。

    周圍的刀盾兵們失去了領頭羊,士氣直線下降。再沒勇氣過來阻攔,轉身加入潰退的弓箭手隊伍,撒腿逃向自家本陣。

    眼前的視野瞬間開闊,三十步之內,再沒有任何敵軍,只有一地屍體。寧彥章猛地抬起頭,看向敵軍本陣,恰恰看到另外一支生力軍,在一位敵將的帶領下,快速朝自己這邊撲了過來。

    “往回撤,弓箭手逃光了,咱們見好就收!”揮刀砍翻一名正在血泊中裝死的土匪,常有才大聲提醒。隨即邁動腳步,將常婉瑩遮擋於盾牌之後。

    “回撤,跟著我往回撤!”寧彥章瞬間也從狂熱狀態恢復清醒,舉起漆槍,大聲招呼。

    “跟上,跟上他!”常有才帶領三名常府家將,用身體和盾牌將常婉瑩夾在中間,推著寧彥章往迴轉。

    “跟上,跟上老八!”

    “跟上,跟上寧道長!”眾道士和鄉民們,也互相招呼著,調整方向,追隨在寧彥章身後全力回撤。經歷了剛才那段短促且激烈的戰鬥,他們對少年人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對於少年人發出來的命令,也再無任何抵觸。

    整個隊伍如同一條吃飽了的惡龍般,在屍體堆中猛然擰身,調轉方向,迅速撤往道觀大門。沿途遇到不知所措的零散土匪,皆亂刃砍死。這個戰術調整,做得不可不謂及時。大夥才剛剛走了二三十餘步,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憤怒的叫喊,敵方主將做出反應之後所指派的生力軍,已經全力追了上來。

    “快走,身上沒有甲的先走。真無道長,麻煩你去大門口維持秩序!”常有才當即立斷,越過寧彥章,接掌整個隊伍的指揮權。

    大師兄真無子微微一愣,見寧彥章本人沒有反駁的意思,用力點了下頭,邁開雙腿,騰雲駕霧般脫離隊伍,第一個沖向了道觀正門。

    真寂,真智和真淨三人正帶著一群鄉民在大門兩側的院牆旁殺得痛快,猛然間看到大師兄如飛而還,都嚇了一個哆嗦。沒等他們發問,真無子將寶劍一擺,大聲吩咐,“老五留下來跟我守門,真寂,你和真淨速速帶著大夥回去。敵軍的主力殺上來了!”

    “別戀戰,回去,回去!”真寂子和真淨子兩個聞聽,不敢怠慢,立刻招呼眾鄉民放棄剩餘的零星落水狗,掉頭衝回道觀之內。大師兄真無子則和真智子一道,持劍站立於大門兩側維持秩序。遇到亂擠亂擁的鄉民,則上前推一把,拉幾下,招呼數聲,確保這條從前面進入道觀的唯一通道不被堵塞。

    敢跟著道士們出來殺賊的鄉民們,也都是些膽大心細之輩,因此沒用兩位道長耗費太多力氣,就迅速撤離完畢。眾人卻不肯逃得太遠,用兵器支撐著身體,站在大門內一邊喘息,一邊向外張望。每個人都真心期盼著,這一輪所有出擊的同伴,都能跟自己一樣,平平安安地返回道觀!

    然而偏偏事與願違,正在匆忙回撤的隊伍,在半途中就已經被兩支敵軍咬上。一支是對方主將派來的生力軍,另外一支,則由先前負責指揮進攻院牆與大門的副將帶領,大約三四十人,個個氣急敗壞。

    而自家隊伍,迅速被壓成了一個窄窄的長方塊。一群道士道童們在前方艱難地開路,“九道長和他的夫人”兩個,則帶領著幾名軍爺負責斷後,漆槍與寶劍並舉,且戰且退。

    “殺了他,殺了他,賞錢一千貫!耕牛五頭!”追上來的敵軍頭目正是副將劉兆安,不敢喊破寧彥章的“皇子”身份,用橫刀指著他的鼻子大喊大叫。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幾個呼吸之前還被寧彥章等人打得抱頭鼠竄的“匪徒”們,瞬間就像吃了十斤老山參般精神百倍。從前、左、右三個方向同時壓上,長短兵器一刻不停地朝寧彥章頭上招呼。

    身後緊挨著的就是常婉瑩,寧彥章當然不肯閃避。按照老道逍遙子數日前的指點,將漆槍掄開了當大棍使,連掃和帶砸,將他自己膂力過人的優勢,發揮了個淋漓盡致。

    常有才和常寧兩人,則一左一右,護住了他的兩翼。仨人成倒品字型,將常婉瑩和另外十幾名鄉勇,死死護在了身後。從正面追上來的“匪徒”們想要“建功立業”,首先必須先通過他們三個這道關。而能正面通過三人聯手阻攔還沒戰死的,從隊伍開始回撤到現在尚未見到一個。

    “此人就是石家那個倒霉鬼麼?果然還有點兒本事!”兩百餘步之外,三角眼聳了聳肩膀,皮笑肉不笑的點評。“李將軍,你手下的弟兄好像不太爭氣啊,人數分明比對方多了三倍,卻一直未能奈何那小子分毫!”

    “大人您有所不知,像這種年紀的愣頭青,最敢跟人拼命。特別是身邊還有個女人看著的時候,更是悍不畏死!”步將李洪濡被說得臉色一紅,連忙開口解釋。

    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卻令三角眼的臉色立刻黑如鍋底。“有所不知?李將軍,你這是在嘲笑咱家淨過身麼?實話告訴你吧,咱家沒伺候主上之前,也是花叢老手!什麼樣的女人沒摸過?一夜七八次都不在話下!”

    “這,這……。大人,大人英武,末將甘拜下風!”李洪濡知道自己不小心犯了對方的忌,急得滿頭是汗。“大人不用,不用著急,末將,末將這就吹角催戰!”

    說著話,他不敢再與對方刀子般的眼神相接。劈手從親兵懷裡搶過一隻牛角號,奮力吹響,“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左右親信也知道替主將解圍,同時用刀背敲打盾牌,將催戰的命令傳出去,遙遙地傳遍整個戰場。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53
    第九章萍末(六)

    副將劉兆安剛剛不小心被寧彥章偷襲得手,麾下弓箭兵損失殆盡。此刻心中極為忐忑,唯恐被三角眼和李洪濡兩個秋後算賬。猛然間聽聞來自主帥身邊的號角聲和刀盾撞擊聲,不敢再留任何餘力,仰起頭髮出一聲狼嚎,親自撲到最前方,誓要將“二皇子”斬於刀下!

    寧彥章見此人穿著一身牛皮鎧甲,關鍵部位還鑲嵌著明晃晃的鐵板,立刻知道必然是個當官的。當即擺動漆槍,應面直刺。“噹啷!”精鋼打造槍鋒與橫刀在半空中相撞,火星四濺,紛落如雨。

    “來得好!”劉兆安大叫,右手奮力用橫刀將槍鋒推開,欺身搶進。另一隻手中的盾牌權當釘拍使,直奔寧彥章前胸。

    寧彥章不過是剛剛學了幾天本事的雛兒,先前仗著自己力大臂長,敵軍又猝不及防,才痛快地佔了幾個大便宜。如今碰到了劉兆安這種沙場上打過多年滾的老將,立刻原形畢露。手忙腳亂地豎起槍桿來格擋,同時兩條腿努力站穩。緊跟著,耳畔就听見“咚”的一聲巨響,槍桿被盾牌頂得向內凹進了半尺,無法繼續移動分毫。對手的橫刀,卻又如閃電般朝著他的耳畔下方劈了過來。

    “叮!”關鍵時刻,常寧從他身旁跳起,用槍鋒勉強擋住了刀刃。而劉兆安的身體卻又猛地一個盤旋,盾牌推著寧彥章槍桿為軸,刀鋒回撤,下切,從鎖骨上方直奔小腹。

    這一下若是切中,寧彥章肯定要被開膛破肚。電光石火間,他眼前忽然閃過一道烏光。卻是常有才見他遇險,側身橫槍替他接了一招。

    “噹啷!”刀鋒與塗過多遍生漆的槍桿相撞,依舊深入半寸才勉強停下。劉兆安不肯以一敵三,立刻放棄卡在槍桿中的橫刀,撤盾後退。他身邊的兩名都頭一左一右撲上前,趁著寧彥章等人的隊形已經被扯出空檔的機會,發起了另外一波猛烈的攻擊。

    “當,當,噹噹,噹噹!”火星四下飛濺,常有才、常寧和寧彥章三個被殺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好不容易將兩名都頭聯袂發起的這一輪攻擊熬過去了,那副將劉兆安卻已經從親衛手中槍了另外一把橫刀,舉著大盾再度撲到了近前。其身後,還有十幾名鐵桿親信,每一個都是久經沙場,看慣了敵我雙方的生死。

    “別硬頂,且戰且退,只要退到大門附近,就可以讓弓箭手招呼他們!”常婉瑩見勢不妙,在寧彥章身後大聲提醒。同時豎起寶劍,用側面用力敲打周圍的道士和鄉民,“快點,大夥都快一點。快點退回大門裡頭去,然後咱們重新封死大門。”

    不用她催促,隊伍中的道士和鄉民們,也知道早一步返回道觀,就會多一分活命之機。然而在眾人的左右兩側,此刻也有大批的賊兵湧來,橫刀和長矛亂舞。大夥不得不拿出八分精神來應對,剩餘的兩分力氣,才能用在匆忙後撤的兩條大腿上。

    轉眼間,整個隊伍就岌岌可危。不斷有人慘叫著倒下,不斷有人從隊伍的中央位置被暴露到最邊緣,用生澀且僵硬的動作,去抵抗賊軍嫻熟的攻擊。

    萬一隊伍被沖散,所有人就要陷入各自為戰狀態。而以敵我雙方此刻的數量和戰鬥力對比,肯定無一人能平安生還。

    “長生門下眾修士,跟我去救八師弟和小師妹!”大師兄真無子剛剛在門口喘勻了氣,看到寧彥章和常婉瑩兩個遇險,立刻又揮舞著寶劍帶頭衝上。

    “老八,小師妹,咱們來救你了!”真寂子、真智子和真淨子等剛剛退回觀內的道士,也怒吼著跟在了真無子身後。

    他們人數不多,卻勝在武藝精熟。猛然間衝到隊伍側翼,立刻如切瓜砍菜般,於試圖圍攏的群賊當中,砍出了一條血淋淋的大口子。

    正在後撤隊伍,速度立刻提高了一倍。所有道士和鄉民們都咬緊牙關,從真無子帶人殺出來的血口子處且戰且走。如此一來,負責斷後的寧彥章等人,肩頭的壓力頓時大輕。齊齊發出一聲斷喝,三桿漆槍如烏龍般,左右翻滾,將劉兆安和他的親兵再度逼退數尺,鮮血灑得滿地都是。

    “退,大夥一起退!同生共死!”寧彥章大聲叫嚷著,雙臂發力,將漆槍抖出暗黑色的一團。中心處,銳利槍鋒宛若墨汁凝結成冰。凡是被“黑冰”碰到者,輕則血肉橫飛,重則當場斃命。

    常有才與常寧揮動漆槍左右橫掃,將攻擊範圍擴大到一個扇面。不肯再給敵軍欺進攻擊的機會。兩名夥長打扮的匪徒連續衝了兩次都被漆槍逼退,氣得兩眼發紅。互相打了個手勢,跳開數步,再度從左右兩側同時發起了進攻。常有才猛地一擰身,漆槍當作大棍掃了過去,將一名夥長掃得筋斷骨折。常寧壓腕抖出一團槍花,晃偏對方的刀鋒。隨即一記挺刺,將另外一名夥長刺了個透心涼。

    “嗖嗖嗖——”迎面忽然飛來一排羽箭,數量不多,卻來得極為突然。寧彥章按照陳摶傳授的辦法,拼命舞動漆槍,用槍桿和槍纓帶起的“氣場”,卷飛了其中大部分。但有兩支角度刁鑽的漏網之魚,卻突破了他的阻攔,狠狠地刺進了收勢不及的常寧胸口,撿起兩團耀眼的紅。

    “啊——!”常寧疼得淒聲慘嚎,踉蹌著沖向對面的敵人。才跑出了三五步,他全身的力氣便已經用盡。將槍桿戳在地上,雙手握緊,身體繞著不停地旋轉,旋轉,旋轉。艷紅色血漿順著兩支羽箭的箭桿,噴泉般射向半空。直到他徹底死去,徹底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

    “小寧子,小寧子!”常婉瑩哭喊著從寧彥章背後跳出來,試圖施以援手。她的腰桿卻被另外一名年老的家將抱住,無法繼續向前分毫。

    “退,快退!”那名老家將不管常婉瑩如何踢打,都絕不鬆手。兩條長腿邁開,奮力沖向道觀大門。

    “退!一起退!”寧彥章咬著牙,大聲咆哮。紅色的血跡,順著嘴角淋漓而下。常寧的年齡和他差不多,也是常府家將當中,唯一一個對他不算太排斥的人。甚至在閒暇時,還曾經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光憑著熟人餵招,肯定學不好武藝。真正的感悟,通常都在生死之間。而未經過沙場歷練的人,判斷力和反應速度,都會差上許多。包括他自己,也是因為作戰經驗少,所以本領在家將中只能排在末流。

    寧彥章很感謝他的提醒,也從心裡打算交他這樣一個朋友。然而,在他被羽箭射中之後,寧彥章卻發現自己無法給予其任何幫助。不能救援,不能止血療傷,甚至連跟上去幫他提早一步結束痛苦的能力都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氣絕,倒地,然後被蜂擁而上的匪徒們踩在腳下。

    “衝,衝上去,殺光他們!殺光他們,給死去的弟兄報仇!”副將劉兆安帶領兩名都頭,二十幾個親信,還有近百名雜兵,快速從常寧的屍體上跑過。兩隻眼睛通紅,渾身上下也被血漿染得通紅。

    他們就像一群餓瘋了的野狗,急需從獵物身上扯下幾片血肉來填飽自家肚腸。然而,正在加速後撤的“獵物”,卻不是一群毫無反抗之力的綿羊。見到“野狗們”越追越近,寧彥章咬著牙停住腳步。掄起長矛,奮力橫掃!

    “當!當!當!當!”金屬撞擊聲不絕於耳,至少有三把橫刀被他掃飛上半空,還有兩把從中折為了兩段。趁著匪徒們失去了兵器一愣神的瞬間,常有才抖動漆槍,左右分刺。“噗!噗!”兩下,將兩名距離他最近的匪徒送上了西天。

    “殺了他,殺了他!”有名都頭帶隊撲上,橫刀凌空潑出一團白雪。常有才撥打,劈刺,橫掃,斜挑。轉眼間又殺掉了兩名匪徒,抬腿將第三名踢得鮮血順著嘴巴狂噴。第四,第五,第六名匪徒前仆後繼,他招架不及,身邊終於出現了一個破綻。帶隊的都頭見有機可乘,一個翻滾向前,刀鋒從下向上猛撩!

    “咔!”千鈞一發之際,卻是寧彥章放棄與副將劉兆安捉對廝殺。將漆槍橫了過來,替常有才擋住了致命一擊。而他自己,全身上下卻是空門大漏,被四五雙眼睛同時盯緊,四五把橫刀交錯劈落。

    “咔!咔!咔……”刀鋒砍入槍桿聲音不絕於耳,常有才不肯讓寧彥章為救援自己而死。斜跨步擋在他身前,用槍桿擋住了大部分攻擊。

    但是,依舊有兩把橫刀,繞過了槍桿,刺進了他的小腹。常有才吐出一口鮮血,雙臂奮力,推著五六名敵軍踉蹌後退。“走,快走啊!”他回頭看了目瞪口呆的寧彥章一眼,大聲咆哮。雙腿接著用力,整個人撲進了敵軍當中,化作一團耀眼的血光。

    “有才叔!”寧彥章嘴裡發出淒厲的哀鳴,像受了傷的野獸般,從地上撈起一把橫刀,四下亂剁。他不想退,他要留下給常有才報仇,給常寧報仇,給所有因他而死的人報仇。他要殺了眼前那名匪徒頭目,殺光眼前這群匪徒,殺光這世上所有良心狗肺之徒。

    “找死!”劉兆安冷笑著退開數步,丟下盾牌,舉刀前衝。養尊處優的石家二皇子瘋了,在關鍵時刻被血光刺激得發了瘋。這是老天爺送上門來的功勞,他若不將功勞抓住,日後必遭天譴。

    “呼!”平地上忽然起了一陣狂風,有道黑影由天而降。劍光閃動,將劉兆安砍向寧彥章的橫刀挑開。隨即身子一擰,抓起少年人,如飛而去。

    “神仙!是老,老神仙!”劉兆安被嚇了一大跳,愣愣的停住雙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繼續上前追殺。對方來得突然,走得也急,就像傳說中的劍仙臨世般飄然來去。而得罪了劍仙的人,通常都不得好死。哪怕是已經做到了節度使,睡夢中也免不了稀里糊塗被砍掉腦袋。

    “嗖嗖嗖,嗖嗖嗖!”又是一排羽箭,迎面射來,徹底解決了他的困惑。

    留守在道觀內的幾名常府家將,再度爬上了院牆。挽起角弓,將過於靠近道觀大門的追兵,一個接一個當場射殺。

    距離道觀大門三十步範圍之內,立刻出現了一片巨大的空檔。真無子、真智子等道士,帶著還能走得動路的同伴,踉蹌著衝進了觀門。一座巨大的老君相,被迅速推進門洞。“轟”地一下,將進入道觀的唯一通路,再度堵了個嚴絲合縫!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55
    第九章萍末(七)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距離道觀二百步遠處,響起了一陣低沉的號角聲。

    鉛雲低垂,山風呼嘯,副將劉兆安帶領麾下眾匪徒,緩緩後退,留下滿地縱橫交錯的屍骸。

    道觀大門已經被堵死,本輪攻擊不可能再有任何收效。所以主將李洪濡果斷下達了後撤命令,準備將所有兵馬都撤到安全地帶,重新組織下一輪進攻。

    “李將軍很懂得體恤士卒麼?”三角眼看了看滿是屍體的戰場,撇著嘴低聲嘲諷。

    剛才那一場戰鬥,雖然最後以進攻方的勝利而停止。但整個戰鬥過程,卻沒有任何可取之處。特別是在石家二皇子帶領一眾道士和鄉民們突然從大門口殺出來的那一刻,簡直令人無法分辨,到底哪一邊是漢王麾下吃糧領餉的精兵,哪一邊才是剛剛放下鋤頭的普通百姓。

    “大人儘管放心,道觀裡頭的人已經成了強弩之末,肯定撐不過下一輪!”李洪濡被說得滿臉青黑,咬了咬牙,大聲強調。

    “是麼?”三角眼回頭看了看他,臉上每一根皺紋裡都寫滿了輕蔑,“那李將軍可是要抓緊了,別讓後山那邊的羅矮子搶先攻入道觀。按照常理,他只是拿錢賣命的江湖下三濫。而你,卻是正經八本的百戰之將!”

    “下一輪進攻,末將會親自帶隊!”李洪濡愣了愣,緩緩從腰間抽出了佩刀。

    不能怪三角眼故意擠兌他,此刻負責在後山那邊堵截獵物退路的,是一群郭允明剛剛招募來沒多久的市井無賴,地痞流氓。而萬一他所統率的五百正規兵馬遲遲未能建功,道觀卻被羅矮子從後門攻破,他這個步將,恐怕就徹底當到頭了。

    畢竟像他這個級別的武夫,在三角眼的主上手裡,還有許多備用人選。而那三角眼的主子,又從沒念過任何人舊。發現手下人失去利用價值,丟棄起來毫不遲疑。

    “也好,若是能目睹李將軍身先士卒,咱家回去之後,剛好能向主上如實匯報一番。絕不會令別人吞了李將軍的功勞!”見自己的激將法奏效,三角眼收起臉上的輕蔑,讚賞地點頭。

    “多謝王大人提攜!”李洪濡心裡像吃了幾百隻蒼蠅一般難受,表面上,卻不得不裝出一幅感恩戴德的模樣,躬身向三角眼行禮。

    然而,三角眼卻沒有伸出手來攙扶,卻是忽然將頭轉向了道觀,身體僵直,嘴巴里喃喃做聲,“啊!這,這是怎麼了。誰,誰放,放得火。這,這……”

    李洪濡聞聲抬頭,恰看見有一道濃煙夾雜著火光在道觀後側扶搖而上。“燒山,有人在放火燒山。好毒,下手的人心腸真是歹毒。此刻山中到處都是枯枝和乾草,這一把火燒起來,羅,羅大人那邊……”

    他掩住嘴巴,不敢繼續說下去了。唯恐一不留神,將發自內心深處的振奮,暴露在話頭上。放火燒山,道觀周圍有兩三丈寬的空地,還有一堵高牆保護,當然輕易不會遭受池魚之殃。而羅矮子麾下那些大俠小俠們,恐怕半數以上連逃命都來不及,直接變成了一堆堆烤肉。

    “給我,給我組織進攻,把裡邊的人殺光!”三角眼的反應非常機敏,立刻猜到了後山那群同伙的結局。氣急敗壞地舉起雙臂,衝著天空不停地抓撓,“殺光,人芽不留。除了常家那個女的,其他人,統統殺光!”

    “遵命!”李洪濡心中這個痛快,簡直如同三伏天接連喝了幾大桶冰水。強忍笑意答應一聲,轉身奔向剛剛折返回來,跪在地上俯首請罪的副將劉兆安,“起來,你這個廢物。除了磕頭之外,你還會幹什麼?立馬給我滾起來,帶幾個人上前喊話。讓道觀裡的匪徒速速交出常家二小姐,然後本將可以做主饒他們不死!”

    “匪徒?”劉兆安暈頭漲腦的站起身,木然重複。

    這好像跟他預先知道的謀劃不一樣!預先大伙的謀劃是,偃旗息鼓,裝作土匪打劫道觀,宰了二皇子石延寶,搶奪救命丹方,順手再將除了常家二小姐之外的其他人全都殺死滅口。如今,怎麼又變成了裡邊的人是匪徒,而自己這邊,反倒成了一支無須掩藏形蹟的正義之師?

    “讓你去,你就去,問那麼多做什麼?!”正呆呆發楞間,脖子上已經挨了狠狠一記巴掌。他的頂頭上司,步將李洪濡大聲喝道:“是亂匪窺探道觀裡的財物,下山洗劫。殺了裡邊的所有老道和鄉民。咱們弟兄聞訊趕到,血戰殺掉了亂匪,才保住了常二小姐平安。記住了,只搶回了常家二小姐一個,剩下的,連一隻貓,一隻狗,都沒有留下,全都被亂匪斬盡殺絕!”

    “是!”副將劉兆安終於心領神會,抱拳行了個禮,狂奔而去。須臾之後,在道觀正門口五十步處,就響起了一陣鬼哭狼嚎,“裡邊的人聽著,交出被你們劫持的常家小姐。我家將軍有好生之德,承諾饒恕你等不死!否則,下一輪進攻開始,刀下雞犬不留!”

    “裡邊的人聽著,交出被你們劫持的常家小姐。我家將軍有……”

    “狼嚎”聲此起彼伏,伴著道觀後側傳來的獵獵火聲,不停地灼燒著人的心臟。

    “真慧,你,你要不然出去吧!他們既然叫你常家小姐,想必不敢得罪你常將軍太狠!”聽著外邊的鬼哭狼嚎,再看看觀內幾乎個個帶傷的同伴,大師兄真無子非常認真的提議。

    “是啊,真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真慧師妹,師門傳承,不能就此而絕!我們這些當師兄的,求你了!”

    “……”

    其他幾個還活著的真字輩兒道士,也紛紛走上前,低聲提議。

    道觀肯定守不住了,也許是下一輪,也許是接下來的兩三輪,反正,大夥對最終結局,基本都已經不報任何希望。

    敵我之間的實力過於懸殊,而後山的大火一起,在燒死了數以百計的敵軍的同時,也徹底燒斷了眾人逃走的道路。此刻留在道觀裡的人,唯一的意義,就是以命換命,盡可能多的殺死敵軍,避免日後更多的無辜者死於這群豺狼之手。

    修行之人不打誑語。他們說這些話時,每一雙眼睛裡,都充滿了坦誠。外邊的敵軍肯定是漢王劉知遠所派,他們不但要殺死已經死過一次的八師弟石延寶,並且還要搶奪可以緩解劉知遠心痛病的丹方。為了掩飾劉知遠的醜行,他們拿到丹方之後,十有八()九還要殺人滅口。但常婉瑩,卻是他們唯一可能放過的人。也許會受一些委屈,最終卻沒有生命危險。

    畢竟,畢竟常婉瑩的父親常思,此刻劉知遠的心腹愛將。無緣無故殺了對方的女兒,劉知遠很難令其他武將不覺心寒!

    他們說的很坦誠,理由也非常充足。畢竟長生門今日不能全都死在這裡,至少需要有人忍辱負重,延續師尊扶搖子的衣缽。然而,常婉瑩卻沒有做任何回應,只是將手,緊緊地跟寧彥章的手握在了一起。

    作為真字輩的一員,扶搖子膝下的八師弟兼九師弟,寧彥章卻沒有跟眾人一起勸說常婉瑩離開。

    有些話,根本不必說出口,只在兩人目光想接的瞬間,已經傳遞得非常清楚。常婉瑩不會離開,正像如果是他石延寶的話,也絕不會離開常婉瑩。

    死亡,忽然對四目相對的二人來說,變得不甚恐懼。而比死亡更為恐懼的是,親眼看到對方倒在血泊當中,從此陰陽相隔,後悔終生。

    “一會兒,你還是跟在我身後!”在眾師兄們憤怒或者焦灼的目光下,寧彥章忽然笑了笑,緩緩開口。

    “嗯!”常婉瑩只用了一個字來回答,與他相握的手,卻愈發地堅定。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石延寶!也許這輩子都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不是石延寶!”寧彥章看著他的眼睛,非常緩慢,又非常認真地補充。彷彿天地之間,此刻只有他們兩個人存在。其餘的都是沒有耳朵的土偶木梗。

    “但我保證,此戰之後,會待你比原來那個石延寶更好,並且今生永不相負。三清祖師為證,若他日我違背此誓,願五雷轟殺,永不…… ”

    另外一隻手,迅速伸過來,掩住了他的嘴巴。常婉瑩在笑,笑得非常欣慰,笑得滿臉淚痕。“想不起來就不要再想。你可以忘了,忘了以前發生的一切,你才能活得更開心。咱們倆從頭開始,從現在!”

    “呯、呯呯,呯呯呯呯……”外邊又響起了嘈雜的刀盾相擊聲,一下下,壓抑得令周圍空氣幾欲凝固。

    少年和少女卻相對笑了起來,鬆開手,緩緩舉起了刀。一個向前,一個向後,將脊背緊緊相靠。

    這是最快速的恢復體力方式,彼此相依,彼此溫暖。

    他們需要趁最後的時間,恢復體力。

    他們要彼此護住對方背,殺出生天。

    我護住你的背,哪怕面對千軍萬馬。

    我護住你的背,哪怕面對海嘯山崩。

    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不會有人能從背後傷害到你。

    永遠不會!

    這一刻,兩個互相依偎的身影,在眾人眼裡,凝固成永遠的風景。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57
    第九章萍末(八)

    看到相互支撐著積蓄體力的一雙身影,真無子等道士都側轉頭,輕輕閉上了嘴巴。

    太上忘情,那是修煉到最高境界才會具有的能力。而他們雖然清心寡欲,半生不近女色,卻非不食人間煙火的泥塑木雕。更做不出為了保全師門傳承,就逼著一對戀人生離死別的“壯舉”!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刀盾撞擊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道觀內,卻是一片安靜。

    除了站在牆上的弓箭手之外,所有人都緊握兵器,合攏雙目,或立或坐,趁著下一場惡戰到來之前恢復體力。賊人想把大夥趕盡殺絕,大夥當然不能束手待斃。多恢復一分體力,就多一分拼命的機會。拼一個夠本兒,拼兩個賺一個!

    蕭瑟的山風從半空卷過,中間夾雜著人血的腥味和肉體被烤熟的濃香。緊跟著,便是數排密集的雕翎。匪徒們的進攻又開始了,這一次,他們比上一次更為嫻熟。首先對付的目標,是觀牆上的那幾名弓箭手。很快,便壓得弓箭手們無法抬頭,不得不退了下來,再度轉向迎客殿的屋頂。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幾聲低沉的號角聲響起,取代了刀盾的撞擊。半空中的羽箭忽然消失,腳下的大地卻開始上下震顫。“他們又要撞門!”靠近門口處,有人大聲叫嚷。透過老君像與門洞的縫隙,他們可以將匪徒們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嗖嗖,嗖嗖,嗖嗖!”密集的羽箭再度從半空中飛過,這次,不是直射,而是近距離拋射。幾名位置太靠後的鄉民中箭栽倒,在血泊中翻滾掙扎。更多的羽箭從半空中落下來,迅速奪走他們的性命,將他們的屍體變成一具具刺猬。

    “靠牆!盡量靠牆站!把長矛舉起來,矛尖朝上!”常婉瑩從寧彥章身後睜開眼睛,快速吩咐。“常家的人,還有身上穿著鎧甲的,跟我一起堵在門口兒!老君像沒有根,經不起幾撞。門破之時,就是反擊發起之時!”

    沒有人質疑他的命令,雖然在全部持兵器作戰的人中,她的年齡最低。大師兄真無子帶著一夥鄉民躲進了大門左側的觀牆後。真寂子、真智子和真淨子三個則組織起剩餘的鄉民躲在了大門另外一側。他們紛紛舉起兵器,耐心地等待。等待敵軍的面孔從牆頭上出現,等待最後的決戰時刻到來。

    “轟!”一根合抱粗的樹幹撞在了老君像上,將老君像撞得倒飛半丈,四分五裂。緊抱著樹幹的“死士”們收力不及,順著老君像飛行的軌跡衝進門內,紛紛栽倒。常府的家將們帶著身上披著鎧甲的鄉民亂刀齊下,將第一波衝進來的死士迅速砍成一團團肉醬。

    “奪門!”一名都頭大喊著,雙腳踩著落在地上的樹幹,率先沖入。刀掃盾撞,向周圍發起猛烈攻擊。四名身上穿著輕甲的伙長緊隨其後,彼此脊背靠著脊背,手中長槍朝著大門兩側亂捅。緊跟著,又是四名手持刀盾的百戰老卒,六七名滿臉橫肉的“精兵”,將大門口再度堵了個水洩不通。

    “跟我來!”寧彥章挺槍迎戰,正面擋住敵軍的都頭。常勝、常安、常福等人,則各自揮舞著兵器撲向敵軍側翼。雙方在狹窄的大門口捉對廝殺,誰也不肯主動後退。很快,就有滾燙的血漿飛濺起來,無分敵我,染紅每個人的眼睛。

    “殺!”一名鄉民猛然在地上打了個滾,撲到匪徒都頭腳下,揮刀橫掃。他的刀和鎧甲都是從敵軍屍體上搶回來的,除了顏色臟一些之外,與都頭身後的同夥別無二致。負責保護都頭的伙長們一不小心就將他當成了自己人,居然沒顧得上攔截,眼睜睜地看著他將橫刀砍向自家上司的腳踝。

    匪徒都頭嚇得亡魂大冒,雙腳猛地在樹乾一跺,騰空而起。寧彥章毫不猶豫地將漆槍由刺改撥,直奔都頭的左右兩個膝蓋。匪徒都頭在半空中無法借力,只能拼命將雙腿收緊。冰冷的槍鋒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左側腿肚子上,將他砸得由縱轉橫,慘叫著下落。兩把漆槍迅速戳到,半空中戳透他的身體,給他來了個透心涼。

    “殺!”寧彥章一個箭步踩過都頭的屍體,挺槍刺向下一個敵人。那是一名夥長,被都頭的死亡給嚇愣住了,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前進。寧彥章的槍鋒,繞過他的槍桿,刺破他的胸甲、刺破他的皮膚和肌肉,從兩根肋骨之間長驅直入,最後戳破了他的心臟。

    “殺,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家將常勝從敵人屍體上抽出槍鋒,越過寧彥章,撲向下一個目標。

    “殺,殺光他們,給鄉民們報仇!”常安、常福帶領著鄉民們紛紛跟上,刀槍並用,將剩餘的匪徒逼得不斷後退

    由都頭和幾名夥長組成的攻擊隊列,迅速土崩瓦解。落在地上樹幹,也很快被土匪們的血染了個通紅。剩餘的幾名匪徒見勢不妙,果斷選擇了後退。然而沒等他們的大腿退過門坎兒,一排漆黑的羽箭忽然飛至,將他們全部釘死在大門口。

    “弟兄們,跟我上!”副將劉兆安丟下角弓,帶領身邊的親信沖向大門。他已經失手了一次,絕不能再失手第二次。否則,即便李洪濡能夠放過他,三角眼太監也絕不會讓他活到今天晚上。

    “奪門,奪門!”親兵們絕望地叫嚷著,跟在劉兆安身後蜂湧而入。激戰再度在大門內側不到半丈大的範圍內展開,攻守雙方不斷有人被兵器砍中,慘叫聲不絕於耳。劉兆安卻對周圍的慘叫聲無動於衷,一手持刀,一手持盾,追著寧彥章的身影如跗骨之蛆。

    寧彥章的作戰經驗遠不及他,對殺人技巧的掌握,也差了不是一點半點。仗著膂力稍大,氣血旺盛,苦苦支撐。卻被此人推著,一步步從大門口退向道觀內,一步步退上迎客殿的台階。

    更多的匪徒,順著劉兆安捨命沖開的通道,殺了進來。與常勝、常福等人絞做一團。令他們無法給寧彥章提供任何支援。還有二十幾名腿腳靈活的匪徒,再度翻牆而入。突破真無子等人的阻攔,衝入鄉民們之間,威武如趙子龍,勇悍如關雲長。

    “嗖——!”一塊板磚從側面飛至,砸中劉兆安的肩膀。此人疼得一咧嘴,雙腳本能的停在了原地。寧彥章趁著這個機會接連後退三步,重新拉開自己與此人的距離。隨即翻腕壓槍,當胸急刺。

    “咚!”劉兆安舉盾相迎,槍鋒與包裹著鐵皮的盾牌撞在一處,深入半寸。他獰笑著斜推盾牌,將寧彥章的漆槍隔離在手臂之外。同時用另外一隻手高高舉起橫刀……

    “啪!”又一塊板磚飛來,端端正正砸在了他鼻樑上。將他砸得兩眼發黑,酸甜苦辣咸,五味齊往腦門處湧。常婉瑩再度丟出一塊板磚,砸中他的頭盔。隨即飄然而至,一劍刺破了他的喉嚨。

    “小心!”寧彥章及時甩開盾牌,用漆槍擋住一名沖向常婉瑩的匪徒。二人默契地攻守交替,轉眼將此人刺翻於地。

    互相看了看,他們兩人微微一笑,並肩沖向道觀大門口。槍劍並舉,迅速合力殺死第三名敵手,贏得周圍一片驚呼。

    然而,兩個人的密切配合,卻無法扭轉整個戰局。衝進道觀大門的匪徒越來越多,翻牆而過的匪徒也如下雹子般,沒完沒了。儘管扶搖子多次沖到第一線,雪白的鬍子被敵人的鮮血染得通紅。儘管真無子和真寂子等人竭盡全力,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身邊的鄉民們越來越少,眼睜睜看著敵軍一步步走向勝利。

    “殺!”寧彥章挺槍再度刺死一名匪徒,衝入戰團。常婉瑩默默地貼在他身後,持劍護住他的脊背。二人一邊向周圍的敵軍發起攻擊,一邊給對方提供保護和支撐。所過之處,匪徒們紛紛閃避,無人能敵。

    “保護二小姐!”常勝怒吼著,努力向寧彥章和常婉瑩兩個靠攏。攔在他身前的匪徒,不停地被他刺翻在地。但是,他卻無法將自己跟被保護目標的距離拉得更近。很快,便有更多的匪徒撲上來,叫喊著向他展開圍毆。

    對於常家二小姐,匪徒們事先得到過叮囑,心裡頭始終存有幾分顧忌。但對於常府的家將,他們卻不會手下留情。一名匪徒被常勝刺中小腹,嘴裡發出厲聲慘叫。雙手卻鬆開了兵器,緊緊握住正在回抽的槍桿。

    常勝連抽兩次無法奪回兵器,大喝一聲,抬腳踢中此人的肩膀。受傷的匪徒立刻被踢得倒飛數尺,躺在血泊當中一動不動。三支長矛和兩把橫刀卻從不同的角度遞上前,在常勝身體上帶起一團團血光。

    “勝哥!”常安哭喊著上前報仇,用漆槍接連刺死三名敵人,隨即被一支流矢射中,踉蹌著倒地。常福力氣極大,搶了兩面盾牌,四下揮動,將靠近自己的匪徒砸得東倒西歪。“姓石的,趁著現在突圍,快!”趁著匪徒們無法靠近的間歇,他衝著寧彥章大叫。“我來替你們倆斷後。快!”

    成群的匪徒撲上,將他淹沒在刀與槍的海洋深處。

    “福叔!”寧彥章帶著常婉瑩,不停地旋轉。漆槍橫掃,在而身體周圍掀起一團血光。兩名匪徒先後被掃中,筋斷骨折。第三名刀盾兵踉蹌後退,被他上前一步砸中膝蓋骨,慘叫著栽倒,抱著大腿來回翻滾。

    轉眼間,二人殺到常福身邊,將圍攻常福的匪徒們驅散。然而,家將常福卻無法起身履行他先前的承諾,圓睜著雙眼,全身上下到處都在噴血。

    “二小姐勿慌,我們是來救你的!”一個無恥的聲音,忽然在大門口處響起。常婉瑩憤怒的扭頭,恰看見三角眼那光溜溜的下巴。“我家主上,對二小姐仰慕已久……”

    “給我殺了他!”常婉瑩低聲斷喝,脫離寧彥章保護,飛鳥般撲向三角眼。李洪濡毫不猶豫舉槍迎戰,將她阻擋在距離三角眼身前數尺之外,無法寸進。寧彥章怒吼著撲到,與她兩個並肩對付李洪濡,四面八方,無數匪徒舉著兵器圍攏過來,笑得滿臉猥褻。

    他們贏了!

    雖然贏得不夠光彩,過程也充滿曲折。

    但他們最終還是贏了。

    扶搖子老道被困在了迎客殿內。

    真無子等道士被逼得退向了後院。

    而後院通向山下的道路,卻早已被重兵封鎖,連一隻鳥都甭想飛走,更何況是幾個大活人。

    他們即將如願搶到丹方。

    他們即將如願殺死前朝二皇子。

    他們即將如願搶到常家二小姐,順手將所有罪行推給扶搖子和一眾鄉民。

    他們個個即將加官進爵,前程似錦……然而,好像哪裡卻不太對勁兒。

    不知道何時,道觀外傳來一陣沉悶的馬蹄擊地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的的,的的,的的的的......”敲得地面上下晃動。

    “噗!”一支羽箭忽然凌空飛至,從背後射中三角眼,箭鋒直透胸口。

    “啊,呃呃呃!”三角眼疼得臉孔變形,用手摀住正在冒血的胸口,眼睛裡充滿了難以置信。

    他想回過頭,看看到底是哪個敢向自己痛下殺手,腰桿卻使不出任何力氣。身體只能像喝醉了酒一般,在馬鞍上搖搖晃晃。他想命人殺死石延寶,臨終前替自家主上除去情敵。嘴裡卻說不出任何話來,也無法讓周圍的匪徒們將注意力轉向自己。

    所有匪徒,包括先前還在捨命保護三角眼的李洪濡,此刻都做出了同一個動作。扭臉向道觀門外,兩股戰戰,雙腳不停地前後挪動。

    逃走,去路是著了火的道觀後山,他們十有**會變成一群烤豬。

    不逃,對面是一隊如風而至的騎兵。手中寒光閃爍,將他們留在觀外的同夥,殺得屍橫遍野。

    “姓李的,放下兵器,出來領死!”帶隊的老將收起弓箭,伸手遙指李洪濡面門。隔著十幾丈遠,卻嚇得李洪濡面如土色,手中長槍緩緩落地。

    “婉瑩,小肥,不要慌,師父來救你們啦!師父親自來救你們了!”韓重贇將一桿帥旗高高地舉起,大喊大叫,滿臉自豪。

    旗面上,龍飛鳳舞般寫著一個大字,“常”!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57
    第十章餘韻(一)

    “是常思!”

    “六軍都虞侯常思!”

    “陛下的結義兄弟,牢城指揮使,六軍都虞侯常思常克功!”

    “……”

    即便再孤陋寡聞,看到那面驕傲的戰旗,再看看自家上司李洪濡那失魂落魄的窩囊模樣,眾“匪徒”們也知道,外邊來的人到底是誰了。剎那間,一個個驚得面如土色,紛紛挪動腳步緩緩向牆根兒底下縮。儘管距離常婉淑和寧彥章兩人只有咫尺之遙,卻再也鼓不起勇氣發動任何攻擊。

    “還不放下兵器出來領死,等著老子進去捉你麼?”正惶恐的不安間,耳畔卻又傳來一聲斷喝。前六軍都虞侯常思甩鞍下馬,大步向前。又寬又胖的身體宛若一塊移動著的岩石,隨時可以將擋在面前的一切碾成齏粉。

    “噹啷!”“噹啷!”“噹啷!”“噹啷!”兵器落地聲瞬間響成了一片。強搶別人的女兒,卻被做父親的抓了這正著,眾“匪徒”們無論有誰在背後撐腰,都無法不覺得虧心。更何況,常思此番還帶著數百精銳騎兵同來,而他們這夥人,在漢軍當中頂多只能算是三流?

    “末將,衙內親軍左廂殿後軍步將李洪濡,參見都虞侯!”猛然間福靈心至,李洪濡“噗通”一聲跪下去,大聲自報家門。

    “呼啦啦”道觀內外,還活著的匪徒們剎那間跪倒了一整片。誰都知道,繼續掙紮下去沒有任何意義。打,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是常思的對手。而劫持常家二小姐做人質這招,恐怕也很難行得通。如今之際,大夥能不能活著離開,就看常思肯不肯給二皇子和幾個國舅顏面了。畢竟,衙內親軍殿後軍這個番號,一報出來就等同於直接告訴了常思,這場“衝突”的幕後指使者到底是誰!

    “衙內親軍?放屁,衙內親軍的番號早取消了。陛下入汴在即,御林軍數日前就渡過了黃河。,眼下在河東境內,哪還有什麼衙內親軍?!”沒想到李洪濡招認得這麼快,常思頓時有些措手不及。眉頭猛然豎起,圓圓的臉上烏雲翻滾。“你好好想想,到底說不說實話?老夫再給你一刻鐘時間!時間一過,休怪老夫辣手無情!孽障,你還不給老子滾出來!”

    最後一句話,顯然不是衝李洪濡說的。常婉瑩聽在耳朵裡,猛然打了個哆嗦,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全然沒有先前那種直面死亡亦無所畏懼的傲然模樣。只見她猛地丟下寶劍,先是向前跑了幾步,雙腿在邁過道觀大門的瞬間,卻又遲疑著停下,回頭看著寧彥章,滿臉不捨。

    常思見此,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抬手指了指同樣有些不知所措的寧彥章,大聲命令,“姓石的,你莫自作多情!老子今天是來救自己的女兒,卻不是來救你!”

    “阿爺——!”常婉瑩聞聽,臉色變得愈發慘然。踉蹌幾步衝到自己父親面前,哭泣著說道:“您,您終於來了。我,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您了呢!”

    常思被哭得頓時心臟發軟,旋即用力揮動胳膊,將常婉瑩的手臂甩在一邊,“你少來這套!”咬著牙不去看女兒的眼睛,他繼續低聲咆哮,“從小到大,哪次闖完了禍,你不是這般模樣?我原本還以為長大了你就會有所收斂,卻沒想到,長大之後,你居然連楊重貴也敢去招惹!你,你莫非就不知道死字該怎麼'寫'麼? ”

    罵著罵著,終究覺得心疼。扭過頭,衝著剛剛策馬趕過來的常婉淑大聲喝令,“還不帶你妹妹離開?愣頭愣腦,像塊榆木疙瘩腦般看什麼熱鬧?都是你這個當姐姐的帶的好頭!拉她下去,先關到馬車裡。等到了潞州,老子再跟你們;兩個仔細算這筆帳!”

    “這,這怎麼又算到我頭上了?”常婉淑無端受了池魚之殃,嘟囔著跳下坐騎,上前拉住自家妹妹一隻胳膊,“走吧,他正在氣頭上,不會跟任何人講理。你先跟我下去躲一躲,咱們不跟他一般見識!”

    “你說啥?你再說一遍!”常思手按刀柄,虎目圓睜。他奈何得了百戰老將,卻偏偏拿自家這個大女兒毫無辦法。打,當著女婿和這麼多將士的面兒,顯然有些過於嚴苛。但不打常婉淑一頓,肚子裡的一團邪火卻根本找不到地方發洩。

    “瓦崗寧彥章,見過常將軍。救命之恩不敢言謝,日後將軍有用得到晚輩的地方,風里火裡,絕不敢辭!”偏偏有人唯恐他肚子裡那團火燒得不夠旺,不早不晚走上前,躬身施禮。

    “你叫啥?你再說一遍,你到底是誰?”常思立刻找到了焚燒目標,轉過頭,大聲追問。

    “瓦崗寧彥章,在此拜謝常將軍救命大恩!”寧彥章退開半步,再度長揖及地。

    他原本就長得白白淨淨,最近半個月又一直在道觀中修養,因此看上去更加富態雍容。而常思自己,也是個遠近聞名的大胖子。兩個胖子隔著四尺遠相向而立,看在外人眼裡,竟是罕見地相得益彰。

    然而,常思卻沒有因為小肥跟自己體態隱約相似,而對此人假以辭色。擺了擺手,冷冷地轉身,“寧彥章是麼?你且跟老夫來!有些話,老夫必須跟你當面交代清楚!”

    “遵命!”寧彥章微微一愣,隨即不卑不亢地回應。邁開雙腿,緩緩跟在了常思身後。

    一步,兩步,三步,最初還有些緊張,數步之後,竟緩緩將腰桿挺了個筆直。

    “阿爺——!”常婉瑩追上前,大聲阻攔,“不關他的事兒!他腦袋受了傷,以前所有事情都記不得了,他……”

    她的胳膊再度被常婉淑拉住,身體被扯得踉踉蹌蹌。正掙扎著準備再替愛侶說上幾句,卻看到寧彥章將頭轉了過來,滿臉坦然,“你別急,我自己能應付得來。如果連這點小事都應付不了,先前答應你的那些,將來拿什麼去兌現?!”

    “走吧,走吧,阿爺正在火頭上。你說得越多,越是火上澆油!”常婉淑也將嘴巴俯在自家妹子耳畔,低聲開解。

    “那你,你自己小心!”常婉瑩掙扎了兩下,終究沒自家姐姐力氣大。抬起淚眼眼看了看寧彥章,用極低的聲音叮囑,“別跟他硬頂。他那個人,氣頭上跟誰都不講道理。等氣消了,我再跟你一道想辦法!”

    “嗯!”寧彥章笑著點頭,加快腳步,追向常思。

    這個女子願意跟自己面對全天下的人,包括她自己的父親。這個女子願意跟自己生死與共。自家父母不在,請不起三媒,下不了六聘。但無論如何,卻不能讓他為了自己跟家人鬧翻。所以常思講理也罷,不講理也好,自己都只能獨自去面對。反正,反正全天下的女婿,都少不了要過老岳父這關!

    聽自家女兒胳膊肘全都拐向了外邊,常思心中的邪火越燒越旺。用眼睛瞪開上前試圖替自己提供保護的親兵,用大腳踹開湊過來試圖緩解氣氛的幕僚。像一頭下山的老熊般,一步步遠離道觀,一步步,將腳下的地面踩得搖搖晃晃。

    寧彥章緩緩在後邊跟著,不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步亦步,趨亦趨,將彼此間距離始終保持在五尺之內。

    一老一少兩個胖子,相跟著離開戰場,離開滿地的血跡與屍體。一直走到了所有人的視線之外,常思才猛地轉過身,厲聲斷喝:“姓石的,我們常家到底欠了你什麼?你居然要賴上門來,將我們家攪得雞犬不寧! ”

    他是軍中宿將,半輩子殺人無數。因此稍微作勢,便如同有一塊萬鈞巨石直奔小肥的頭頂壓了下來。然而,這種百戰餘威,對小肥卻起不到多少作用。年青人只是禮節性地退開了半步,就再度站穩了身體,笑著拱手:“晚輩愚鈍,無法理解您老到底在說些什麼!晚輩原本在山寨裡好好地做強盜,卻被漢王殿下派人不遠千里給捉到了河東!若是能逃,晚輩在半路上早就逃之夭夭了,塞北江南,哪裡不比在河東安全?又怎麼可能專門跑來賴上您?況且晚輩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就變成了石延寶!對石、常兩家的舊日恩怨,更是一無所知!”

    “嗯?”早料到對方必然會巧言爭辯,卻沒料到,小胖子爭辯得如此理直氣壯,常思的眉頭頓時微微一跳,撇著嘴,冷笑著道:“如此說來,你認定了你不是石延寶了?”

    “當石延寶,有什麼好處麼?”寧彥章想了想,苦笑著搖頭,“按照漢王麾下那位郭大人所說,肯忠於石家的,早就被張彥澤給斬盡殺絕了。此刻漢王也好,什麼符家、高家也罷,爭相想把石延寶握在手裡,圖的也不過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而自李唐以來,哪個傀儡天子得過善終?莫說晚輩想不起自己是誰,即便能想起來,恐怕姓寧,也遠比姓石為好!”

    “你倒是不傻!”常思歪著頭,上下打量寧彥章,撇著嘴點評。

    這個年紀的半大小子,他見過無數。但要么木訥閉塞,要么浮華跳脫,在唾手可得的富貴之前,更鮮有人能保持清醒。唯獨眼前這位,居然做到了不卑不亢,淡定從容。即便天忽然塌下來,好像也能坦然面對一般。

    “晚輩只是這裡受過很重的傷,忘了一些事情。”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裡,寧彥章輕輕地抬起右手,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頭頂。

    “那你唆使婉兒以救命丹方要挾漢王怎麼算?!”常思卻忽然又變了臉色,抬手將腰間佩刀抽出一大半兒,“你以為你是誰,居然還敢跟漢王討價還價?且不說漢王已經登基為帝,貴為天子。即便他此刻尚未登基,還要繼續隱忍,下令屠了你們這座破道觀,也如殺雞屠狗一般。全天下人,誰還敢替你們喊一聲冤枉?!”

    “前輩息怒,此事,晚輩最初並不知情!”寧彥章微微掃了一眼寒冷的刀鋒,笑著搖頭,“晚輩知道之時,信已經送出好些天了。”

    “那你們這些蠢貨還不知道躲遠一些?還蹲在道觀裡等著漢王的兵馬上門?”常思聞聽,愈發怒不可遏。上前半步,吐沫星子如瀑布般往外噴濺,“你們這些蠢貨死了都不打緊,又何必連累我的女兒?”

    “晚輩原本以為,帝王會有帝王氣度!”寧彥章後退半步,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臉上的表情依舊波瀾不驚,“當山賊況且還得講規矩,更何況準備一統九州的開國帝王?晚輩沒想到自己想錯了,晚輩更沒想到,漢王他真的會一點兒吃相都不講!”

    吃相,當皇帝的居然被山賊笑話沒吃相。作為皇帝曾經的鐵桿心腹,常思頓時被憋得打了個嗝,粗氣連連。、

    但是他卻無法反駁寧彥章說得不對,派兵進攻道觀,殺百姓滅口這件事,的確過於不講究了。雖然兵馬並非漢王劉知遠所派,但此行動一展開,就將漢王對身邊的人過於縱容,對手下軍隊控制力不足這兩大問題,暴露無遺。

    稍微後退了半步,他深吸一口氣,咬著牙道:“吃相?此乃亂世,持刀者為王,誰在乎什麼吃相?帝王一怒,流血千里再正常不過,更何況你們主動捋虎鬚於先?”

    “可亂世總有終結的時候。晚輩不認為,漢王覺得他自己西去之後,留下的還是一個亂世。”寧彥章笑了笑,應對起來愈發從容。“況且帝王一怒,固然流血千里。壯士一怒,亦可流血五步。只要流在了關鍵位置,不在乎血多血少!” (注1)

    注1:此語出自戰國策,魏策。原文為: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挺劍而起。秦王色撓,長跪而謝之曰:“先生坐!何至於此!寡人諭矣:夫韓、魏滅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58
    第十章餘韻(二)

    壯士一怒,流血五步,乃是《戰國策》裡,唐雎對秦王說的話。拜郭允明這個“嚴師”所賜,比起當初在瓦崗寨,小肥的詭辯水平已經提高了十倍不止。非但典故用得精準,其中所涉及到的內容,也與今天隱隱相似。

    的確,殺千把個無辜,血洗道觀,對漢王劉知遠來說,算不得什麼大事兒。這輩子,無論他,還是常思,郭威,史弘肇等,都沒少殺了人。其中很多死者肯定也不完全是咎由自取。可扶搖子畢竟是一代道家宗師,門下稱弟子者無數,根本不可能被斬盡殺絕。眼下九州分裂,稱王稱帝者也不止劉知遠一家。萬一被有心人拿此事大作文章,甚至暗中出錢出力支持道門復仇。今後劉知遠就有的是時間頭疼了。

    無論出門賞景,領兵行獵,還是到訪大臣之家,凡離開皇宮,身邊的防衛力量就必須得加強十倍。甚至求醫問藥,禮敬天地之時,都得多加十二分小心。稍不留神,恐怕就有荊軻、聶政、大鐵鎚之流突然跳出來,搏暴君於眾目睽睽之下。

    “你倒是生了一張利口!”常思自知在跟劉知遠討價還價這件事上,無法多指責對方。緩緩將刀刃又壓回鞘中。緩緩圍著少年人踱步,“只可惜,生錯了年代!這年頭,空有一張利口沒任何用,想要跟人說理,手中就必須握著刀把子!”

    被人繞著圈子盯著看,自然不會太舒服。特別是被常思這種滿身血腥氣的人盯著看,那簡直就像待宰羔羊面對屠夫。然而寧彥章偏偏無法躲避,只能笑了笑,故作淡然狀,“前輩說得在理!可晚輩手中如今沒刀,所以也只能先把該說的話盡量全說清楚!”

    “嗯,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常思終於如願佔據了上風,冷笑著停下了腳步,“你今日準備如何了結此事?自己想,別往道觀那邊看,別指望事事都找別人出主意!”

    “前輩既然來了,自然由前輩做主!”寧彥章被說得臉色微微一紅,搖了搖頭,輕輕拱手,“前輩剛才也說過,此刻刀並未握在晚輩手上! ”

    “嗯?”常思沒想到小胖子學得這麼快,眉頭再度微微上跳,眼睛深處,難得地露出幾分讚賞,“老夫怎麼做主,你都不會抗拒麼?”

    “正是! ”寧彥章猶豫了一下,滿臉戒備地點頭,“但僅限於晚輩本人。道觀那邊,前輩還得去問問家師!”

    “那牛鼻子老道的意思有什麼好問的?若不是你給婉兒出的主意,跟漢王討價還價,此等餿招,就必然出於他這個老糊塗之手!”常思迅速朝道觀方向看了一眼,冷笑著撇嘴。“常某救了他的命,不找他要報酬已經算是便宜了他,他還有怎麼資格在常某面前指手畫腳?”

    寧彥章知道自己這邊籌碼不多,果斷閉上嘴巴不多說一句廢話。對方雖然聲稱只為了救女兒而來,但扶搖子卻不僅僅是他寧彥章一個人的師父。於情於理,長生門一眾道士以及被牽連進來的無辜百姓,都不會再有什麼危險。至於自己,好像掙扎也罷,不掙扎也罷,結果都是一個樣。身為劉知遠的心腹愛將,常思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放自己離開。而自己即便離開了劉知遠的地盤,外邊還有符彥卿、李守貞、杜重威等若干人在等著,照樣無法平安此生。

    “繼續說啊,你不挺機靈的麼?怎麼沒詞了?!”那常思卻不肯輕鬆讓他過關,撇著嘴,不屑地數落。“你們長生門上下,就沒有一個機靈的。光知道賣嘴,這年頭,嘴巴再厲害還能強過刀去?”

    寧彥章笑了笑,繼續做洗耳恭聽狀。一顆心,卻早已飛到了天邊上。誰握著刀誰就有理,勝者通吃,敗者家破人亡。從唐末到現在,戰火綿延數十年。人們早已習慣了殺戮與背叛,人們將弱肉強食,勝者王侯敗者賊,早已奉為至理。

    可這並不正常。存在,卻未必就合理。一個正常的世道,普通人應該不偷不搶不騙,也能活得下去。人和人之間應該彼此間有一定信任,而不是白首相知猶按劍。更不該每天睡覺時枕頭底下都要藏著一把刀。天大地大,道理最大,而不是誰能殺人,誰就高高在上,出口成憲。

    “……一群不食人間煙火的怪物!要么老實在道觀裡蹲著,要么就先弄清楚了人間規矩,再看看自己有沒有能力插手!像這樣胡亂攙和,早晚得把整個長生門上下所有人的性命全搭進去!”將道觀這邊前一段時間的所作所為盡數嘲諷了個夠,常思又深吸一口氣,轉過身,背對著小肥說道:“這次算便宜了你們,漢王那邊,自然由老夫去打官司!但以後,別指望還有其他便宜可佔。還有,你以後請離婉兒遠一些,否則,休怪老夫對你下狠手!”

    “轟——”彷彿當頭又被人狠狠砸砸了一鐵鐧,寧彥章的身體晃了晃,眼前金星亂冒。以後請離婉兒遠一些!離婉兒遠一些!你有什麼資格,跟婉兒在一起?!且莫說你這個前朝二皇子,根本就是別人指鹿為馬。即便你是真的?在自家小命兒都隨時不保的情況下,你有什麼資格去靠近婉兒?

    有股咸腥的味道,從胸口直衝嘴角。寧彥章咬緊牙關,盡量不讓血從自己嘴裡噴出來。踉踉蹌蹌向前追了幾步,他俯身下去,拱手道謝。“多謝前輩仗義,救我長生門師徒!”

    “嗯,順手的事情!不值得一提!”常思的身體微微一頓,腳步繼續以原來的速度向前邁動。身後這個小傢伙抗打擊能力很強,若是尋常少年,被自己勒令不准接近婉瑩,即便不變得失魂落魄,也會跳起來大鬧一場。而此人,卻先想到的是自己對長生門的活命之恩。就憑這一點,倒也不枉他生在帝王之家。

    然而,接下來從身後傳入耳朵中的話,卻讓他心頭剛剛湧起了一絲欣賞蕩然無存。“但晚輩必須把話說明白,晚輩與令愛,已經有了白首之約。”

    “所以您老最後一個要求,請恕晚輩難以從命!”寧彥章說得很慢,但每個字,卻清晰無比。常婉瑩沒在乎過自己會拖累她,常婉瑩沒在乎過自己幾乎一無所有。既然如此,自己就沒資格退縮,哪怕面對的是常婉瑩的父親,六軍都虞侯常思。

    “你找死麼?”常思猛地轉過身,再度手按刀柄,雙眉倒豎,兩眼圓睜,就像一頭被激怒了的獅子。

    “晚輩與令愛,已經有了白首之約!”寧彥章的目光與他相對,咬緊牙關,努力做到不閃不避。父母皆愛子女,常思的想法,他能理解。換了自己與此人易位而處,恐怕也不贊成把女兒嫁給一個朝不保夕的傢伙。

    但是,自己卻不會永遠都朝不保夕。自己可以努力去改變,努力去抗爭,哪怕最後仍舊會失敗,至少要讓自己這輩子過得無悔無憾。至少要讓常婉瑩知道,她沒看錯人。她選擇的男人,生來就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晚輩跟她承諾過,如果脫離此劫,今生永不相負。晚輩不是什麼英雄豪傑,但說出來的話,也絕不會再吞回肚子!”輕輕笑了笑,他繼續補充。就像對方手中的刀根本不存在,周圍也沒存在著數百騎兵精銳。

    “你找死!”常思又低聲罵了一句,抽刀出鞘,略帶一點藍色的眼睛裡,殺機畢現。“莫非你以為,老夫真的不敢殺了你?”

    “前輩當然敢!”寧彥章頭皮一陣陣發麻,臉色卻沒絲毫變化。再度向常思拱了下手,非常禮貌地提醒,“無論是為了漢王,還是為了前輩自己,殺了晚輩,都可以減少許多麻煩。然而晚輩請前輩不要現在動手,更不要讓婉兒看見。在她心中,前輩始終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看見了又怎樣?看見了,剛好讓她死心!”常思鼓起滿身的殺氣,卻無法令寧彥章後退半步。心中有些真的發了狠,笑了笑,握在刀柄上的右手,青筋緩緩浮現。

    “死心和心死,是兩回事。況且晚輩也不會束手待斃!”寧彥章笑著側開身體,用腳從地上挑起一根被“匪徒”丟棄的長矛。接在手裡,緩緩拉遠與常思兩人之間的距離。“前輩想要殺晚輩,有的是機會,不必急在一時。選擇在今日,則只能令親者痛,仇者快!”

    “你個黑心腸的小王八蛋!”常思被氣得兩眼噴火,卻始終無法將手中橫刀舉得更高。

    雖然已經是兩股生肉,身手遠不比當年。十招之內將眼前的小胖子砍翻,對他來說,卻依舊沒多大難度。只是對方剛才那句話卻說得實在,真的現在就殺了這小子,常婉瑩悲傷過度,肯定會心如死灰。這輩子甭說繼續嫁人生子,恐怕能再活幾天,都要成為疑問。而指使李洪濡前來劫持常婉瑩,奪藥殺人的二皇子劉承佑,卻徹底擺脫了麻煩。對他父皇來說非但無過,反而立下了一等一的大功!

    想到這兒,常思咬著牙還刀入鞘,喘息著道:“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你如今自己能活多久不無法保證,又何必連累婉兒?她,她可是沒有絲毫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石家!”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59
    第十章餘韻(三)

    “這件事,不能用連累不連累來解釋清楚!”見常思主動收手,寧彥章也把長矛緩緩地戳在了地上,“更沒有什麼對不起對得起。晚輩說過,從沒認為自己是那個石延寶!晚輩對她許下承諾,是因為她這些天來曾經跟晚輩生死與共。而她至今不肯放棄晚輩,恐怕也不僅僅是因為幼年時的幾句無忌童言!”

    “呼——!”常思大聲喘息,就像一隻被困在牢籠裡的野獸。無論領兵打仗的本領,還是周旋於權貴之間的智慧,他自問都不或缺。然而偏偏對於男女之間這些糾纏不清的東西,他的見識絲毫不比尋常人高明,此刻除了殺人之外,也拿不出第二種辦法幫女兒斬斷情絲!

    “前輩儘管放心。在自己安危問題沒有解決之前,晚輩盡力跟婉瑩保持一定距離便是!我們兩個都不算大,她還有時間,我也有時間!”見常思的態度不再咄咄逼人,寧彥章也主動退讓。無論如何,對方都是常婉瑩的父親。看在常婉瑩的面子上,他不能真把此人氣出毛病來。

    “時間?莫非你還以為你這輩子能逃過宿命不成?”常思聽了,心中煩躁多少緩解了些許。皺了皺眉,冷笑著質問。

    “那個姓李的,先前好像說過,只留婉瑩一個。晚輩想必也在他的殺人滅口之列!”寧彥章笑了笑,低聲提醒。

    這些天來,隨著學到的東西不斷增多,他的頭腦也變得愈發清醒,思維反應比先前更是快了一大截。所以很多東西,只要稍加留意,就會推測出許多隱藏於其背後的貓膩,“由此可見,晚輩現在,對漢王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只要不落在別人手裡,被推出來跟漢王做對,活著,或者死去,都無關緊要!”

    頓了頓,他又緩緩補充,“既然死活都無關緊要了,真的,或者假的,又有誰會在乎呢?況且晚輩這個二皇子,原本就不太像是真的!”

    “這……”常思眉頭緊鎖,低聲沉吟。

    “忠於石家的人,已經被張彥澤殺光了。而張彥澤本人,也死於耶律德光之手。晚輩無論是不是真的石延寶,都對漢王沒有任何威脅。而自後梁至今,還沒見任何朝代挺過二十年,晚輩如今年方十七,未必熬不到再度改朝換代那一天!”寧彥章笑了笑,繼續用緩慢而清晰的語調補充。(注1)

    前幾句話都是眾所周知事實,聽在常思耳朵裡,只是更加令此人覺得安心。而後幾句話,卻不亞於平地起了滾滾驚雷。把個常思炸得身體晃了晃,臉色大變。良久之後,卻又忽然搖頭而笑,“聽你這麼說,老夫倒覺得你有點像真的二皇子了!”

    “是真是假,晚輩從來就沒說得算過!”寧彥章坦誠地看著常思,笑著說道:“如果有可能,晚輩寧願為瓦崗寨二當家之子,姓寧,名彥章。”

    “取的是王鐵槍的名號吧,只可惜,你的本領照著他差得不是一點半點!”常思再度圍著他繞起了圈子,臉上的表情好生令人玩味。

    “晚輩從醒來之後到現在,滿打滿算只學了四個月的武藝。並且在最近半個月,才得到了名師指點!”寧彥章的目光隨著常思的身影而動,稚嫩的臉上寫滿了自信。

    “進步的確夠快!”常思停住腳步,輕輕點頭。“你以前真的沒學過?”

    “沒有!”寧彥章想了想,輕輕搖頭。

    “我聽韓重贇那小子說說,你連字都不認識幾個!”常思忽然咧了下嘴巴,臉上的笑容好生令人玩味,“不識字,卻能熟練用出戰國策中的典故?你小子看來最近沒少讀了書啊!”

    “這,這個倒不是最近讀的!”寧彥章抬手,再度指向自己的腦袋,“以前應該也讀過一些。只是這裡受過傷,所以,時靈時不靈!”

    “這個理由倒是不錯!”常思搖頭而笑,“那到底什麼時候靈?”

    “晚輩不清楚!”

    “什麼時候不靈?”

    “好像也不由晚輩自己來決定!”

    “啊?哈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嘿嘿……”

    “將軍,道觀前後,已經清理乾淨了!”正當一老一小對著打啞謎之時,有個年齡看上去與韓重贇不相上下的騎將策馬衝了過來。先狠狠瞪了寧彥章一眼,隨即拱起手向常思請示。“殺一百一,俘虜七百六十三。還有兩百餘人逃進了山里頭,韓將軍正帶人繼續追剿!”

    “派人給韓重贇傳令,除惡務盡!”常思毫不猶豫地揮了下手,大聲命令。

    “是!”年青的騎將大聲答應,卻沒有立刻離去,而是看著常思,繼續大聲請示道,“俘虜,俘虜裡官職最大者,便是那個姓李的。他自稱是衙內親軍步將,受二皇子指使而來。還有一群地痞流氓,則自稱是郭允明的手下!”

    “胡說,二皇子怎麼會做如此糊塗之事。一定是他們胡亂攀污,敗壞殿下和郭大人的名聲。”常思狠狠地瞪了年青的騎將一眼,隨即不耐煩地揮手,“也罷,既然他們不知悔改,死到臨頭還要拖別人下水,你就去給我把他們全都殺了便是。全殺光,一個不留!”

    “這……”年青的騎將被嚇了一哆嗦,猶豫著不知道是否該去執行。姓李的傢伙跟自己這邊很多人都認識,肯定不是假冒的親軍步將。地痞流氓們在馬刀之下,也未必有膽子集體撒謊。而一下子殺掉這麼多“自己人”,饒是常節度以往立下過大功,恐怕也很難向剛剛登基的皇帝陛下交代。

    “叫你去殺你就去殺,囉嗦什麼?!”常思豎起眼睛,聲音忽然變得極為冷酷。“都搶到老子女兒頭上了,老子若是再忍,下次還不是隨便一個人找一個狗屁理由就敢滅老子滿門?去,給老子殺!如果你膽敢放走一個,老子就拿你小子抵賬!”

    “末將遵命!”年青的騎將又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策馬如飛而去。

    還沒等他的身影去遠,常婉瑩卻又拖著常婉淑,踉蹌而至。臉上再也沒有先前那種委屈,取而代之的,則是深深的負疚,“阿爺,姐姐說,姐姐說,漢王他,他撤了您的職!女兒不孝,拖累父親您了!”

    說著話,她屈膝下去,擋在自家父親和寧彥章之間,長跪不起。

    “不是撤職,是高升。你老子高升了,澤潞節度使,掌管好大一片地盤呢!”見女兒終究免不了胳膊肘向外拐,常思嘆了口氣,苦笑著搖頭,“起來,起來!哭什麼?老子高興還來不及呢!澤潞節度使啊,從此往後,你老子也是一方諸侯了!這加官進爵,又算哪門子拖累?!”

    常婉瑩力氣沒自家父親大,抽泣著被後者從地上拉起。內心深處,卻愈發地感覺愧疚。她原本以為,憑著自家父親與劉知遠的交情,自己哪怕做了些出格的事兒,也不會讓父親受到太多牽連。卻萬萬沒想到,自己最近一段時間的所作所為,恰好促使劉知遠下定決心,將自家父親永遠趕出了朝廷決策中樞。

    在北來的路上,寧彥章曾經路過澤、潞兩州,知道那邊非但人丁稀少,還到處都是土匪的巢穴。常思此去,沒有十年八年的臥薪嘗膽,根本不可能真的掌控該地,更不可能成為與眼下符彥卿、李守貞等人比肩的一方諸侯。而六軍都虞侯,進了汴梁,哪怕是劉知遠再不念舊情,至少一個樞密副使的職位是跑不了的。稍加運作,便有可能成為三公之一,富貴綿延數代!

    想到這兒,他心裡頭不免也覺得對常思虧欠甚多。走上前,衝著對方鄭重拱手:“沒想到拖累前輩這麼多,晚輩先前的話,過於不知輕重了。還請前輩見諒!”

    “罷了,已經發生的事情,說他作甚!”常思白了他一眼,長長地嘆氣。對他常某人來說,進不進樞密院沒什麼要緊,做不做一方諸侯,也無所謂。難過的是,自己跟劉知遠同生共死這麼多年,到頭來,卻終究未能過得了富貴關。所謂“苟富貴,勿相忘”,終究還是一句空話。人一登上了皇位,昔日的手足之情,就立刻煙消雲散。

    “的確,晚輩多嘴了!”寧彥章被常思的大度弄得不知所措。訕訕地推開數步,紅著臉道。

    “唉——!”常思聞聽,又衝著天空噴出一口長長的白霧。隨即,一手摟著自家女兒,一手指點寧彥章,“老夫不會殺你。但是你小子,也不能離開老夫視線之內。老夫麾下還缺個騎將,不知道你會不會覺得委屈! ”

    “單憑將軍差遣!”這個彎子轉得著實太急,寧彥章差點又沒能跟得上。猶豫了好一陣,才笑著拱手。

    比軟禁好一些,算是羈絆。劉知遠不較真兒,自己就能繼續頂著一個騎將的頭銜廝混。如果劉知遠非要將二皇子或者二皇子的屍首送往汴梁驗明真偽,恐怕老常立刻就會將自己交出去,而不是冒著被劉知遠派兵征剿的風險,繼續為自己擋風擋雨。

    “寧彥章這個名字不好!”常思又擺了擺手,忽然間就變成了一個忠厚長者,當著自家兩個女兒的面兒,笑著指點,“不好,即不好聽,又太響亮。並且這個名字已經傳開了,你絕對不能再用!”

    “那晚輩就再改個名字就是,只要不再改姓氏便好!”寧彥章知道他說得有道理,欣然答應。

    自己想要平安脫身,就少不得常思幫忙。而寧彥章就是石延寶,這已經是河東文武的共識。所以,自己只能棄了現在這個名字,以避免將來的麻煩。

    “乾脆,以字為名算了!鐵槍王彥章字子明,從今往後,你姓寧,叫子明便是。”常思略作沉吟,大笑著補充,“老夫麾下騎兵左都將寧子明,原本為澤州地方良家子。慕老夫威名,特來相投。每戰必身先士卒,老夫能蕩平澤潞二地,其人功不可沒!哈哈,哈哈哈,老夫乃路澤節度使常思,此番前去赴任,虎軀一振,英雄豪杰納頭便拜!”

    “哈哈哈,哈哈哈哈……”山谷間迴聲蕩漾,循環反复,縈繞不絕!

    頭頂上的烏雲瞬間散開,陽光灑滿在場每個人的眼睛。

    注1:五代朝廷輪替極快,最長的後梁不過十六年。後唐十三年,後晉十一年。

    第一捲捲終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123210

LV:9 元老

追蹤
  • 291

    主題

  • 279508

    回文

  • 36

    粉絲

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