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230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19
    第三章抉擇(一)

    “常克功血洗潞州,將團練營將佐斬殺二十餘人,潞南堡主、寨主同日被殺者不計其數!”

    “常克功血洗潞州,將團練使方崢以下將佐斬殺近半兒,將不肯聽話的堡主寨主全都梟首示眾!”

    “常克功血洗潞州,將團練使以下將佐盡數斬首,吞併地方兵馬。並殺盡濁漳水兩岸堡祝寨主!”

    “常克功血洗潞州,將刺史、團練使等文武官員盡數殺死,並將濁清兩道漳水沿岸的堡寨屠戮一空。”

    “常克功血洗潞澤兩州……”

    “……”

    不知道哪位天才的白痴曾經說過,謠言就是遙遙領先的預言。夏末秋初,關於澤潞節度使常思血洗清濁漳水兩岸的消息,不脛而走。雖然這些謠言明顯經不起推敲,並且潞澤兩州,也沒有成規模的百姓逃難事件發生,傳播者依舊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將其以更快的速度四下擴散,並且不斷往裡邊添油加醋。

    如果換做以往,當謠言傳播到一定程度,朝廷方面肯定要做出反應。各地手握重兵的諸侯們,也會從中尋找機遇,蠢蠢欲動。而這一次,無論朝廷中常思的那些政敵,還是地方上的各路諸侯,居然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甚至,對此不屑一顧!

    並非他們失察,事實上,能位列朝堂和高官和坐擁一方的諸侯,鼻子個個都比獵狗還靈。而是,此時此刻,還有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牢牢地吸引著他們的目光。那就是,鄴城附近的平叛之戰!

    說是平叛,事實上,杜重威從沒答應接受過劉知遠的統治。並且直到現在,杜重威頭上依舊頂著大遼先帝耶律德光所賜給的太傅、鄴都留守等若干顯赫官職。從燕雲趕來助戰的趙延壽,張璉、劉鐸等輩,也都是遼國的南面官,個個位高權重。(注1)

    所以從某種程度而言,鄴城之戰,如今已經變成了新建立的劉氏大漢與去年剛剛改國號為大遼的契丹之間的國戰。只是如今大遼太宗皇帝耶律德光剛死沒多久,國內政局不太安穩。所以暫時才派出一群漢奸走狗替他們打頭陣罷了。

    反正,趙延壽,張璉、劉鐸等漢奸走狗們,實力並不算差,在遼國地位也相當於一方諸侯。如果他們僥倖打贏了,大遼國的鐵騎自然就可以順理成章再度進入中原,肆意去打草谷。如果他們不幸戰敗,死的也都是幽燕漢兒,相當於借助劉知遠的手,替大遼國消除了若干隱患,對耶律家族的統治,同樣有百利而無一害。

    而對於大漢來說,這一戰卻只能贏不能輸。若勝,滹沱河以南故土盡可收復,甚至兵發燕雲,也不再是一個遙遠的夢。若敗,丟得就不止是相州和鄴都,剛剛被壓伏的那些地方諸侯,勢必紛紛倒戈。洛陽、汴梁、乃至老巢太原,恐怕也要轉眼易手。

    不能完全怪諸侯們品行惡劣。此乃亂世,強者為尊。而劉知遠的大漢,卻遠沒強大到讓人生不起野心的地步。雖然數月之前漢軍南下汴梁之際,一路上也曾勢如破竹。但是,在很多地方諸侯眼裡,那一仗都是漢軍白撿了個大便宜。遼國,包括遼國的漢官漢將,都因為老皇帝耶律德光病危,而人心惶惶,主動放棄了汴樑和大半個中原。

    如今,情況就大不相同了。雖然遼國的朝廷內部依舊有餘震不斷,但皇位已經確定由老皇帝的侄兒耶律阮來坐。最大的逆賊,老皇帝耶律德光的親弟弟耶律李胡,已經成了階下囚。北面官體系的幾個重要位置,都確定了人選。南面官體系裡頭,趙延壽為首的漢人,也都撈到了足夠的好處,個個心滿意足。若是漢軍不能速戰速決,在鄴都城下打出威風,萬一戰事膠著,一直拖延到契丹人把內部問題徹底梳理完畢,再度以傾國之力南征,恐怕等待著劉知遠的,就又是與當年石重貴一樣的滅頂之災。

    “唉,這個劉鷂子,簡直是浪得虛名!”許州,祁國公府,後唐太祖李克用的養孫,秦王李存審之第四個兒子,大晉、大遼、大漢三國同平章事符彥卿兩眼望著牆上的輿圖,憂心忡忡。(注2)

    因為遼國和新建立的漢國競相拉攏,符家的細作打著經商的名義,可以在中原塞外各地都暢通無阻。所以,符彥卿這個旁觀者,掌握到的軍情詳細程度,已經超過的全天下的諸侯。甚至,連眼下交戰雙方主帥手頭上的情報,都未必如他詳盡。以至於他越看心裡頭越著急,越看整個人就越是坐立不安。甚至恨不得現在就現身於戰場之上,給雙方的主帥當面上一課。

    劉知遠明顯是越活越倒退了,這廝手裡握著郭家雀、慕容野牛和高麒麟三員絕世名將,居然不知道如何去用。明明是對手送上門來的圍城打援機會,讓他硬生生弄成了分兵拒戰,兩不相顧。結果非但鄴都城遲遲難以攻破,跟趙延壽這等廢物的必勝之戰,也熬成了一鍋糊塗粥。

    而那杜重威,也真夠敗興的。想當年此人在大晉高祖帳下,擊張從賓,敗範延光,討安重榮叛,模樣是何等的威風?如今援兵距離鄴都只有區區三十里遠,他竟然龜縮在城內,不敢殺出去迎接。只是一味地堅守,堅守,再堅守。須知城是死的不會挪窩,人卻是活的。與趙延壽合兵一處,他就可以從容進退,牢牢把握住戰場上的主動權。甚至可以不耗費太多兵卒,就逼著劉鷂子鎩羽而歸。然後,是重新奪回鄴都,還是乘勝追過黃河,都可以隨心所欲。哪用像現在這樣,一天天困在孤城裡死撐苦捱?

    “啪!”長時間未剪的燭花忽然爆裂,將他孤獨的身影印在雪白的牆壁上,忽長忽短。新納未久的美妾嚇了一跳,趕緊從窗口下小跑著衝過來,抓著一把剪子試圖將功補過。自家老爺最近心情不好,所以她伺候茶水時不敢靠得太近。可若因為膽小而引起了火災,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活活打死填溝渠都是輕的,弄不好連剛剛發達起來的家人,都得再度被掃落塵埃。

    然而,她的動作再快,也快不過符彥卿這種沙場老將。剪子還沒等遞到燭花上,手腕已經被一把“鐵鉗”夾住,整個人瞬間飛了起來,騰雲駕霧。隨即,耳畔才聽到一個響亮的“滾子”,“呯”地一下,撞在門框上頭破血流。

    “大人!”數名當值的親兵不知道屋子裡發生了什麼變故,飛身撲進來護駕。迎面看到的,卻是一串迅速放大的腳影。“噗通!”“噗通!”“噗通!”,最先沖進屋子裡的幾個人,接二連三地飛出,摔得七暈八素。沖在後面幾個,則愣在了門口台階上,進退不能。

    屋子裡沒有刺客,只有一個暴怒的祁國公。如同一頭受了傷的蒼狼,老將軍鬚髮張揚,邁動步子在燈光下快速徘徊,“滾出去,老夫要你們多管閒事了?若是有刺客能走入這間屋子,老夫早就死了一百回了,豈能從容活到現在?滾,都給我滾的遠遠的,沒老夫命令,都都不准再進來!”

    “諾!”親兵們齊齊行了個軍禮,倒退著下了台階,背起挨了窩心腳的弟兄,踉蹌著退向二十步以外。

    “等等!”祁國公符彥卿卻又從背後追了上來,大聲吩咐,“請最好的郎中,給他們幾個治傷。無論傷勢輕重,每人放假十天,領賞金二十貫。等老夫,等老夫忙完了這段,再登門向他們的家人謝罪!”

    “大人言重了!”親兵都頭週珏聞聽,趕緊站穩身軀,代替大夥高聲拒絕,“這點兒小傷,真的不算什麼事。我等都皮糙肉厚,挨幾下沒關係。可不敢勞大人折節登門!”

    “我,我等真的沒事,沒事!”幾個挨了打的傢伙,也咬著牙,在地上伸胳膊伸腿,“您看,這不好好的麼?是我等自己做事冒失,打擾了大人……”

    “別說了,是老夫最近方寸大亂,以至於遷怒於無辜!”符彥卿原本就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主兒,況且受傷的幾個,都是他在戰場上可以交託性命的親兵。更不能仗著國公的身份,隨便欺凌。輕輕後退半步,他躬身行禮,“今日之事,老夫多有得罪。請弟兄們大人大量,莫跟我這老不死一般見識!”

    “折殺了,折殺了,大人,我等真的折殺了!”眾親兵個個嚇得魂飛天外,跳開數步,紅著眼睛陸續躬身及地。“我等,我等連命都是大人的,怎麼可能挨不得這幾腳?大人,您千萬別再說了,再說,我等就無立身之地了!”

    “好,咱們都不說,你等無論受了委屈的,還是沒受委屈的,今晚只要當值,每人再去多領十貫酒錢。”符彥卿直起腰,哈哈大笑,“不准推辭,誰要是推辭,就是心存怨恨。老夫可不敢再用他!”

    見他執意如此,眾親兵們只要半推半就的躬身謝賞。符彥卿笑著衝大夥點點頭,轉身返回書房,腳步經過門檻,看見尚在昏迷不醒的愛妾,懊惱地抬起手,低聲道:“真敗興,怎麼身子骨如此孱弱,一下子就摔了半死?來人,把她也抬下去,找郎中醫治。等郎中看過了,不用留在家裡了。讓管事拿五貫錢,打發回娘家擇人另行嫁了便是!”

    注1:南面官,耶律德光在從石敬瑭手裡得到燕雲十六州後,為了避免漢人的反抗,特地採取南北分制的政策。將治下官吏分為北面官和南面官。北面官都是契丹人,尊行契丹制度和法律,地方上施行部族制。南面則都是漢人,單獨設漢人樞密院,中書省、尚書省、門下省、御史台、翰林院等。燕雲和渤海等地,也採取州縣制。這一制度,最大程度上籠絡了士大夫的心,使得遼國從建立到滅亡,都很少有漢臣南奔事件發生。

    注2:符彥卿的父親符存審曾經被賜姓李,到了符彥卿的哥哥做家主時,才將姓氏又改回為符。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20
    第三章抉擇(二)

    “謝大人!”

    “大人如此厚賜,真是她三輩子修來的福氣!”

    “……”

    眾親兵七嘴八舌地替別人道著謝,抬起昏迷不醒的女子,快步離去。誰也不認為,符彥卿因為女子“不經打”就將其逐出家門的舉動,有什麼殘忍或者不妥。

    像符家這種手握重兵的一方諸侯,在自家地盤上就是土皇帝。生殺予奪,皆可隨性而為,任何律法都約束不到。更何況符彥卿還非常“大度”地賜給了那女子五貫銅錢,而不是掉過頭來讓他的父親和兄弟償還聘禮。

    須臾,有僕婦帶著婢女趕來,將門口和台階上的血跡用抹布擦淨。然後又非常體貼地在屋子裡頭點了一籠安神香,低著頭小步退下。不多時,淡雅的香味便將屋子裡的血腥味道驅逐殆盡,令符彥卿眼睛裡頭的紅色也慢慢褪去,慢慢恢復了正常。(注1)

    “老子這是怎麼了?”他將雙手攤開在自己眼前,皺著眉頭自問。手掌很寬,指骨粗大而結實,這是一雙武將的手,可以同時握住刀柄和金印。

    武力和權力,自打接替哥哥成為家主以來,符彥卿就從沒失去過。這麼多年山河不停變色,朝廷不停輪替,可符家永遠是符家,在他的全力經營下,非但沒有半點兒損失,並且越來越興旺強大。

    但是眼前,朝廷和家,界限忽然變得不那麼分明起來。有一個機會忽然從天而將,只要他伸出手去接住,也許無需花費任何代價,符家就可以化家為國。他符彥卿,就不再是符家的家主,一地諸侯,而是整個中原的主人!

    只要他伸伸手,隨便伸伸手!豎起問鼎逐鹿的大旗,派出少量兵馬劍指汴梁!他甚至不用派任何兵馬,只要登高一呼。李守貞、侯益、趙匡贊等人必會爭相響應。正在與杜重威和趙延年等人僵持不下的劉知遠腹背受敵,崩潰在所難免。然後符家再推出一個前朝皇帝的直系血親為傀儡,或者直接揮師西進……

    誘惑是如此甘美,令符彥卿連日來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自己高坐於龍椅上,接受天下豪傑大禮參拜的模樣。然後他可以內修文治,外煉強兵,南下掃蕩淮揚湖廣,北上收復……

    北上還是算了吧!劉知遠若是兵敗鄴都,趙延壽和杜重威等人必然會藉助契丹人的力量大舉南下。自己能取得的最好結果,就是徹底放棄太行山以東,澶州以北,與遼國從此以黃河為界,約為兄弟之邦。那樣的話,自己跟石敬瑭又有什麼分別?

    歷史上,引外族為強援,取得天下,然後還能被後世稱頌的豪傑並不是沒有。當年的唐高祖李淵就是最好的一個例子。雖然他向長安進發之時,也曾求肯突厥人的大力支持。立國之後的頭幾年,依舊沒少向突厥人送上孝敬。可李淵卻有一個六親不認的好兒子李世民。即位後沒多久,就將突厥打得一潰千里,徹底洗刷了父輩之恥。

    想當年,石敬瑭賣燕雲十六州給契丹,心裡頭未必不是想效仿當年大唐高祖李淵。然而石敬瑭自己的本事,與李淵相差了卻不是一點半點。至於石敬瑭的繼任者石重貴,如果能及得上唐太宗李世民一根腳指頭,也不至於落了個國破家亡的下場。

    憑心而論,符彥卿認為自己的本領和人望都未必亞於石敬瑭,但自己的大兒子,唉,能比上石重貴一半的本事,就已經老天爺開恩了!

    同樣是連日來,只要想到自己的長子符昭序,符彥卿心中的豪情壯志,就瞬間化作一灘冰水。“得相能開國,生兒不像賢”,昔日劉禹錫在蜀先主廟前的一首詩,不知道戳中了多少英雄豪傑的痛處。如果沒有一個合適的繼承人,你再有本事,再壯志凌云有什麼用?正所謂人到七十古來稀,自己今年已經五十開外,無論精神體力都日漸衰退。即便能當了上皇帝,又能治理國家幾年?而一旦自己西去之後,兒子昭序像石重貴一樣守不住祖業。符家想要再後退一步,如現在一樣做個地方諸侯,恐怕也毫無可能了!!(注2)

    是冒險將符家帶上權力的巔峰,不管死後兒孫們如何妻離子散,身首異處?還是繼續奉行當前的策略,永遠做一個地方諸侯,將富貴榮華傳承三世、五世乃至十世,百世?比起遠在鄴都的戰局,這才是最令符彥卿心煩意亂的事情。

    對於那場戰役,他是旁觀者,自然能看得清清楚楚。而在是否“化家為國”這件事情上,他卻是當局者,舉手投足都覺得沉重萬分。

    “啪!”桌子上的香燭又爆出了一個巨大的燭花,火星四濺。符彥卿的絲綢罩袍在大腿根處被火星燒出了一個洞,肌肉猛地一顫,有股劇烈的疼痛直沖頂門。

    “嗯——!”他忍不住低聲沉吟,同時本能地用手握住刀柄。受到了傷害就要奮起反擊,這是他的為人處事原則。可是,目光所及範圍內,卻沒有半個人影。此刻他即便把刀抽出來,也只能砍翻蠟燭,非但發洩不掉心中再度越湧越烈的煩躁,而且會暴露出此刻他靈魂與骨頭里的孱弱和迷茫。

    此乃亂世,作為家主之人不能展露出半點孱弱。否則,必然會給家族帶來滅頂之災。咬著牙將橫刀插回鞘裡,他將罩袍掖了掖,擋住大腿根兒處被燒出來的破洞。然後抓起僕婦們留下的剪子,狠狠將燭芯一分為二。(注3)

    失去了半截燭芯的蠟燭,忽然一暗,旋即變得愈發明亮。他被燭光印在牆上的影子也瞬間矮去了半截,旋即一跳老高。

    自家大兒子符昭序的能力,守住符家目前的基業,已經非常勉強。做了國君,即便不是石重貴第二,也是第二個李從珂。這年頭,諸侯對國君可沒多少忠心可言,只要朝廷稍顯頹勢,諸侯便會立刻起兵奔赴汴梁,弒君如同各雞。親眼目睹過後唐與後晉的滅亡,符彥卿對諸多同行們的品行,不報任何指望。

    若是廢了昭序,換老二昭信……,猛然間,有個充滿希望的想法,跳入了他的心頭。他的二兒子符昭信,可是比老大強出太多。可老二昭信身子骨又向來孱弱,明顯不是一個長壽的相。皇家的廢立,也不像普通百姓家的家主易位那麼簡單,被廢者要么幽禁終生,要么死路一條。親手將老大送上絕路,然後再眼睜睜地看著老二壽盡而夭,即便坐擁江山萬里,他符彥卿餘生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到了此時,他就忍不住抱怨起老天爺不長眼睛來。如果女兒也可以繼承皇位的話,他的長女符媯,倒是遠超兩個成年兒子的最佳人選。他符家所建立的大秦,必將超越大唐大漢……

    “嘭——!”正苦笑著胡思亂想之際,門忽然被人從外邊推開。剛剛還在他心裡被廢了一次的長子符昭序,手裡抓著一份黃色的綾羅,興沖沖地闖了進來,“阿爺,阿爺,北邊,北邊又有欽差來了。要,要封您做中原之主!”

    “什麼?”符彥卿眉頭猛地一皺,兩眼中間寒光四射,“什麼時候來的?你怎麼不向為父禀告,就私自去見他?”

    “剛,剛到!”符昭序興奮得難以自抑,根本注意到自家老父的反應。揮了回手中的黃色綾羅,繼續大聲補充,“二弟,二弟說您今天心情不好,早早就睡下了。把欽差大人給擋了駕。虧得,虧得我正好路過驛館,見到二弟親自安排他們住宿,就順口問清楚了情況。”

    順口一問,肯定是瞎話。自家大兒子對被勒令交出衙內親軍的事情,一直耿耿於懷。所以故意給老二找茬,然後跑來告黑狀。對此,符彥卿不用琢磨,也能了解得清清楚楚。然而,他生氣的卻不是兩個兒子之間的明爭暗鬥,而是符昭序現在的態度,好像撿了天大的便宜般,恨不得立刻擺開香案,對著北方頂禮膜拜。

    “以後你儘管讀書習武,不要再管家裡其他的事情!”強壓住心中失望,符彥卿將頭再度轉向牆壁上的戰場形勢圖,沉聲吩咐。

    “可,可大遼要封,封您做皇帝啊!”符昭序這才察覺到父親的態度與自己想像中的不太一樣,愣了愣,喃喃地補充。“他們說,他們說趙延壽與杜重威人望都不足與您比肩,李守貞和侯益等人實力又太孱弱。此時此刻,只有您最適合站出來收拾殘局,與大遼共治天下!”

    這是新任皇帝耶律阮命人寫在聖旨裡頭的原話,深得符昭序本人的認同。非但如此,最近一段時間裡,符家的那些文職幕僚們,也公開說過類似的話語。大遼燕王趙延壽屢屢引契丹兵攻打中原,鄴都留守杜重威曾經在滹沱河畔屈膝投敵,兩人的名聲在中原各地都臭不可聞。李守貞、侯益等輩崛起時間又太短,無論威望和實力,都不能跟符彥卿相比。所以,一旦劉知遠敗亡,符彥卿將是取而代之的不二人選,誰也無法質疑。

    然而,此時此刻,符昭序說得越明白,符彥卿心中越是絕望。轉過身,一把從他手里奪過來自遼國的聖旨,直接遞到了燭火之上。

    “呼……”金黃色的絲綢立刻被點燃,明亮的火焰瞬間跳起數尺高。符昭序本能地上前搶救,卻被自家父親一腳踢出老遠。“滾,滾回自己院子裡,閉門思過,禁足半年。半年之內,敢再出門,老夫,老夫就將你從族譜中除名!”

    說著話,他抽出橫刀,將“聖旨”挑在半空中,親眼看著此物燒成一堆灰燼。然後,才對沖到屋門口,不知所措的親兵們吩咐,“將他押回自己的院子,禁足,沒老夫的命令,誰也不准放他出來。速去,速去。”

    “這……,是!”親兵們猶豫著答應,上前攙扶起已經嚇傻了的符昭序,低聲勸告,“走吧,世子。國公爺正在火頭上,您,您有什麼委屈,不妨…… ”

    “爾等休要濫做好人,老夫這次,無論他搬出誰來說情,老夫也絕不會再寬恕他!”符彥卿耳朵敏銳,追上前,大聲補充,“否則,爾等早晚會死無葬身之地!”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親兵們的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趕緊攙扶著符昭序,快步逃遠。

    符彥卿恨得牙根兒都癢癢,如困獸般在燭光下兜了幾個圈子。終於把心一橫,又追出門外,大聲道:“來人,把那幾個傳旨的契丹欽差,連同他們的隨從,全給我拖到城外去活埋了!一個都不要漏網!”

    “啊!”符昭序還磨蹭著沒有走遠,驚叫一聲轉過身,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親大人今天到底是怎麼了,莫非他得了失心瘋不成?人家大遼國分明是一番好心,他不肯領情,直接拒絕也就是了,又何必殺人滅口?!

    “速去執行!”符彥卿不耐煩地揮了下手,衝著親兵們吩咐。隨即,又追了幾步,雙手搬住自己大兒子肩膀,搖著頭道:“以後家裡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老老實實讀書練武,為父保你一生富貴便是。你二弟是個寬厚人,即便哪天為父不在了,他應該也不會對你逼迫過分!”

    “阿,阿爺……”符昭序愣了好半晌,才終於意識到,對自己的處罰,不僅僅是被禁足,而是永遠被剝奪家主的繼承權。“噗通”一聲跪倒,兩行熱淚淋漓而下,“孩兒不孝,讓父親您為難了!可,可孩兒究竟錯在哪了?孩兒,孩兒今天,不也是為了咱們符家麼?”

    “你沒那份能力,越是為家族做得多,越是會害了全家人!”符彥卿被一聲阿爺,叫得心裡發顫,又嘆了口氣,低聲道。“具體錯在哪,為父就不一一列舉了。你自己慢慢想,早晚都能想清楚。但是,無論能不能想明白,有一件事情,為父現在就必須告訴你!”

    “嗯!”符昭序含著淚,做洗耳恭聽狀。

    “王侯將相,都可以讓人來封。唯獨皇帝不能!”符彥卿又咧了下嘴,滿臉無奈!

    注1:安神香,中國古代常用香料。不是做成寺院用的香枝,而是搗成細碎狀放在特製的金屬籠子裡燒。因為含有龍涎香等物,能起到緩解疲勞,振奮精神的作用。

    注2:得相能開國,生兒不像賢,出自劉禹錫的《蜀先主廟》。全篇以頭兩句“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和五六句,“得相能開國,生兒不像賢。”流傳最廣。

    注3:燭花。古代蠟燭芯用的不是棉線,蠟也不是石蠟,所以燃燒照明時,燭芯會結出疙瘩。久而不剪,便會爆燃一下。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21
    第三章抉擇(三)

    “放屁!老夫如果想當皇帝,還需要你們來封?!”河北,距離鄴都只有三十里遠的定難坡,大漢疏密副使,護聖左軍都指揮使郭威手扶書案,不怒自威,“來人,將這群臭不要臉的傢伙給老夫推出去,斬首示眾!”

    軍帳外,急速沖進三十餘名彪形大漢,不由分說將正滿臉期盼等著郭威回复的遼國使節趙峻以及他手下隨從按翻於地,繩捆索綁。然後像拎小雞一樣拎著脖子,倒拖著朝中軍帳外走。

    “我乃大遼南樞密院院禮部侍郎,我乃大遼南樞密院禮部侍郎!”本以為此行必能建功立業的遼國南面官趙峻嚇得魂飛天外,一邊拼命用靴子在地上蹭,一邊扯開嗓子大聲哭嚎,“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化外蠻夷,也敢自稱一國?況且你又不是契丹人,有什麼資格替遼國說項?!”郭威不屑地撇了撇嘴,大聲補充,“速速推出去,殺了,一個不饒。別留在這裡髒了老夫的眼睛!”

    “是!”眾軍漢聽得無比解氣,加快力道,拖著趙峻等人走出門外,身後留下一地濕漉漉的尿痕。

    “真他奶奶的孬種,就這點兒膽量,也好意思來做說客?”郭威厭惡的皺皺眉,滿臉不屑。

    早年間在後唐莊宗帳下,他與契丹人打過無數仗,幾乎每一戰都將對方打得抱頭鼠竄而去。因此,心裡邊根本就沒把契丹當作一個可與中原並立的國家,更無法容忍,某些鼠輩分明是漢家兒郎,卻心甘情願為蠻夷的利益奔走。

    但中軍帳的一眾文官們,卻因為各自的經歷,無法完全認同郭威的做法。特別是他新招募到帳下的掌書記魏仁浦,因為曾經作為樞密院小吏,與其他官員一道被契丹人俘虜過,親眼目睹過遼國皮室軍的強壯軍容,所以心懷忐忑。向郭威身邊靠了靠,壓低了嗓子,小聲進諫:“大人,何妨先留他們多活幾晚上?眼下戰局未明,而陛下身後還有李守貞等輩蠢蠢欲動。萬一……”

    “沒有什麼萬一!這一仗,要么滅了杜重威,盡复滹沱河以南各地。要么兵敗千里,大漢亡國,你我殉難死節。除此之外,大夥別做他想!”郭威側過頭看了他一眼,嗓音忽然提得極高。

    “血戰到底!”

    “血戰到底!”

    “血戰到底!”

    “……”

    護聖左第六軍都校、領郢州刺史郭崇,左二軍指揮使馬鐸、左三軍指揮使向訓等一干武將,被郭威的果決態度所折,齊齊手按刀柄,大聲呼喝。

    他們都是劉知遠麾下用熟了的悍將,當年也曾跟郭威一道,在忻口、朔州、陽武等地,大破契丹和幽州漢軍,因此打心眼裡瞧不起那些認賊作父的無恥之徒。寧願與郭威一起戰鬥到最後一人,也不願意屈膝侍賊,讓自家和自家祖宗兒孫一道蒙羞。

    “這……”魏仁浦饒是足智多謀,畢竟入郭威帳下時間太短。不敢站起來,與這麼多武將別苗頭,只好將面孔轉向行軍司馬,郭威的至交好友鄭仁誨,用眼神向他請求支援。

    “明公!”鄭仁誨原本就準備開口勸阻郭威不要自斷退路,見到魏仁浦不停地向自己打眼色,笑了笑,順水推舟,“陛下最近,態度也頗為模糊。殺這幾個衣冠敗類,無法添尺寸之功。萬一干擾了陛下的決斷……”

    “大兄可知道,我為何願為主公肝腦塗地?”郭威衝著他笑了笑,輕輕搖頭,“郭某之所以甘為主公爪牙,並非完全是要回報他的知遇之恩。而是佩服他當年,敢於當眾頂撞石敬瑭,誓不屈服於契丹!”

    不待鄭仁誨再勸,他又迅速將面孔轉向帳下眾文武,大聲說道:“你等不必擔心陛下會與契丹議和,如果他肯議和,就不是大漢天子了。況且自古以來,都是胡酋向漢家屈膝,拜舞於長安。除了石敬瑭那廝,還有哪個漢家天子肯認賊做父?”

    眾人聞聽,心情一鬆,紛紛笑著點頭。劉知遠無論別的方面做得怎麼樣,至少骨頭比石敬瑭硬得多。明知道遼國不肯坐視杜重威被滅,還果斷御駕親征。有這種天子在位,大夥坐立行走都覺得揚眉吐氣,而不是像當年一樣,見到家鄉父老就抬不起頭來!

    “你們以為那石敬瑭做了皇帝就事事順心麼?”見大夥基本上已經被自己說服,郭威頓了頓,繼續補充,“當年他實力明明壓過漢王,壓過符彥卿等一眾諸侯,卻始終不敢出兵東征西討,直到把自己活活給憋屈死了。這種下場,還不是因為他自己有愧于心,理不直,氣不壯?而當今天子為何能做天子,為何登基之初就敢遠離汴梁,親征鄴都,又何嘗不是因為他是靠驅逐契丹得的江山,名正言順,底氣充足!”

    “明公所言甚是!”

    “聞大人之言,我等茅塞頓開! ”

    “痛快,痛快,大人你可是說的到我等心窩子裡頭了!”

    “……”

    眾文武聽了,紛紛大聲附和。

    此刻不是宋末,中原雖然諸侯割據,內亂不休,但整體上,對塞外民族的戰鬥,依舊勝多敗少。所以大多數人心裡頭,依舊沒有失去自信與自豪。依舊認為塞外諸胡對中原屈服天經地義,而中原人投身塞外,就是辱沒祖宗。

    故而根本沒費多大力氣,眾人就被郭威所說服。不再去考慮殺了契丹使節所引起的後果,也不去考慮大漢天子劉知遠那邊,到底是個什麼態度。會不會因為郭威未經通禀,及擅自斬殺契丹使節,而君臣離心。

    唯獨兵馬都監王峻,因為生性多疑的緣故,沒有主動附和郭威的說法。而是默默地等到眾人都表完了態之後,才站起身來,低聲道:“老郭,我覺得你最好的處置方式,不是將這幫傢伙殺掉,而是將他們,連同契丹人給你的聖旨,一併送到天子那裡。否則,萬一有人在天子麵前進饞,你此舉,反而有殺人滅口之嫌!”

    “嗯——?”話音落下,郭威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灰暗,眉頭緊皺,低聲沉吟。

    其他眾文武,也覺得脊背上有些發涼,紛紛低下頭,低聲輕嘆。漢王,不,現在應該叫皇上了,最近一段時間的性格與以前相比,簡直偌判兩人。年初剛剛趕走了在他鞍前馬後奔走多年的六軍都虞侯常思,任其去澤潞自生自滅。最近,又因為宰相楊邠阻止他對皇后家的幾個哥哥委以兵馬大權,而將此人關進了軍中苦囚營。雖然是一時火頭上,用不了多久肯定會把楊邠放出來。但這種舉動,卻讓人充分感覺到了,什麼叫做天威難測。

    “清者自清,濁著自濁!”正當大夥都在心中嘆息不止的時候,郭威的臉色,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笑了笑,非常坦然地說道,“郭某與陛下相知多年,他若是疑我,又怎麼會將半數兵馬交與我手?況且此刻戰事膠著,哪個不開眼的,敢胡亂離間君臣?待滅了杜伏威,打跑了趙延壽和契丹人,若是那時有人拿此事進饞,郭某如常思一樣去地方任職便是,樂得自在逍遙。殺,向訓,你速速去催一催。殺了那群無恥之徒,將頭顱和契丹人的聖旨掛在一起。明天一早,咱們挑在軍前向趙延壽邀戰!!”

    注1:皮室軍,遼國君主的嫡系精銳,乃耶律阿保機所創,耶律德光當政時定型。皮室,契丹語“金剛”之意。皮室軍最初規模大約三萬人,由皇帝直轄,戰鬥力非常強悍。遼國晚期則成了貴族兵,規模高達三十萬,戰鬥力幾近於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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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抉擇(四)

    “得令!”向訓素來不喜歡婆婆媽媽,答應一聲,快步離開。須臾之後,便用筐子裝了一大堆血淋淋的人頭帶了回來。

    軍帳之內,立刻被濃烈的血腥氣息填滿。文官們屏住呼吸,紛紛皺眉。武將們卻好像吃了醇酒般,一個個醺醺然,大呼小叫了起來,“殺得好!對於這些認賊做父的王八蛋,就該一刀了賬!”

    “殺得好,明天讓趙延壽親眼看看,出賣祖宗者會落個什麼下場!”

    “殺,明天把趙延壽那廝也一併殺了,給死在契丹人刀下的父老鄉親報仇!”

    “殺,哪有那麼多狗屁說道,刀子底下才是真章!”

    “我家將軍跟皇上是把兄弟,豈是爾等所能離間……”

    “就是,將軍若是有當皇帝……”

    “嗯哼!”聽眾武將們越叫嚷,越管不住嘴巴。郭威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笑著提醒,“好了,人我已經殺了。現在什麼多餘想法大夥也不同想了。從現在起,集中精力,想想明天如何破敵!”

    “正該如此!”

    “遵命!”

    文職和武將們,很自然地分成兩波,先後回應。

    的確,既然使者及其隨從已經盡數殺光了,大夥也就不用考慮殺得該不該了。於是乎,開始全心全意,探討起了第二天的作戰方案來。

    “現在最大的麻煩是,趙延壽那邊所部多是騎兵,來去飄忽。而我護聖左軍卻以步卒為主,騎兵只是少量。與北軍相比,無論規模還是戰鬥力,都毫無優勢。”掌書記魏仁浦曾經做過後晉的樞密院小吏,去年被俘後,很長一段時間都被關在遼軍當中做閒雜書辦,所以對敵我雙方的長處和短處,都瞭如指掌。

    “嗯,你接著說!”郭威讚賞地看了他一眼,笑著督促。

    魏仁浦拱了下手,繼續侃侃而談,“那趙延壽此行的目的,不是為了戰勝我等,而是將整個左軍拖在這裡,讓我等無法去幫助皇上把攻打鄴都。所以他充分利用騎兵的優勢,想打就打,想走就走。見到便宜,就一擁而上。稍微吃虧,即策馬遠遁。我軍即便取勝,也無法擴大戰果。萬一局部出現破綻,就要損失慘重。追殺得過遠,還時刻得擔心北軍的騎兵迂迴包抄,將我軍前鋒與後隊攔腰切成兩段。所以過去若干天來,無論將士們如何用命,收效都非常低微。”

    “別扯這些沒用的!直接說該怎麼打?大人不是將遼使給宰了麼?明天掛在陣前去,趙延壽等人無論如何,都得有所表示!”護聖左第六軍都校、領郢州刺史郭崇皺了皺眉,很不客氣地提醒。

    “所以魏某的意思是,咱們不妨設個圈套,在戰鬥之初,將中軍向後稍稍挪動一些。兩翼在不知不覺間前突……”魏仁浦知道他就是這種急性子,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補充。

    “你是說詐敗,然後兩翼包抄,甕中捉鱉?!”一句話沒等說完,又被郭崇大聲打斷。眾武將們聞聽此言,眼睛俱是一亮,齊齊將頭轉向魏仁浦,等著他做進一步補充。

    “的確,諸君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一眼就能看出魏某的所圖!”魏仁浦笑著四下拱拱手,帶著幾分奉承的意味回應。“趙延壽雖然是遼人的鷹犬,但是遼人也未必完全對他放心。之所以委以重任,乃是因為他手下兵強馬壯。如果我們能吃掉其一小部分,趙延壽與其他幾個賊子擔心自家軍力減弱後被遼人拋棄,接下來肯定會消極避戰。屆時,我軍是轉身去與陛下圍攻鄴都,還是邁開大步直插貝州,就從容得多了!”

    “不錯!”

    “這個主意很夠味道。”

    “不愧是九竅童子,出手就是一記狠招!”

    “老魏,你來大人這裡是來對了。若是還留在汴梁,肯定沒機會一展所長!”

    “……”

    眾人叫著魏仁浦的綽號,七嘴八舌的稱讚。

    九竅童子,是魏仁浦讀書時,在家鄉獲得的綽號。尋常人,即便是神童,也只有七竅。而他比別人多了兩竅,所以看問題更為精準,出謀劃策也每言必中。

    但是兵馬都監王峻,卻對眾人追捧魏仁浦的行為,非常不滿。猛然間咳嗽了幾聲,耷拉著一雙八字眉插嘴,“這個計謀看似不錯,卻是太一廂情願了些。趙延壽也同樣是沙場老將,諸位能一眼看出來的圈套,他豈能看不出?弄不好,大夥明早偷雞不成,反倒會蝕一把米!”

    “都監大人提醒得甚是!”魏仁浦無論職位還是資歷,都比不上王峻,所以也不敢計較對方的態度是否失禮。訕笑著拱了拱手,低聲解釋,“這個計策,肯定騙不了趙延壽等人太久。但我軍此戰的目地,也不是將北軍一舉全殲。只要把握好尺度,便可收到奇效。此外,趙延壽麾下的騎兵動作迅捷,而越是動作迅捷,留給趙延壽發覺中計的時間就越短。當其明白自己受騙,急著吹角收攏兵馬時。騎兵突入已深,我軍左右兩翼,已經可以向中央合圍!”

    “那姓趙的就不會將計就計麼?你只想著把北軍切成兩段,趙延壽就不會全軍壓上,與被圍者裡應外合?”王峻依舊不服氣,正八字眉皺在額頭中央,就像一團化不開的墨汁。

    “這……?”魏仁浦被問得心口發堵,卻不得不再次出言補充,“我軍兩翼向中央合攏之時,自然會留出足夠的兵力去頂住另外一部分北軍。而後……”

    “嗤”王峻鼻孔裡噴出一股冷氣,質問的聲音宛若連珠響箭,“紙上談兵當然容易,戰場上的真實情況,怎麼可能盡如你所臆想?萬一留出來的兵馬沒有及時擺開陣勢呢?萬一他們頂不住北軍的反撲呢?萬一……”

    “行了,秀峰兄,具體細節如何實施,是咱們這些老行伍的事情,你別過分難為他!”眼看著魏仁浦被問得額頭上汗珠滾滾,面紅耳赤,左路漢軍主帥郭威,不得不出言打斷。

    “哼!你就是喜歡提攜新人,也不看他是否值得你提攜!”王峻轉頭瞟了郭威一眼,不甘心地聳肩。

    他比郭威大了兩歲,平素交情頗深,再加上頗受劉知遠信任。所以郭威無論於公開還是私下里,都稱他為兄。而王峻雖然氣量偏狹,為人狂狷,平素所作所為,卻在大多數情況下也對得起郭威的尊敬。看問題的角度,也多是站在郭威這邊,很少替自己個人利益而謀。

    “明公也不是完全偏袒私人,秀峰,你這個臭脾氣,可真得好好改改!”在場眾人當中,長史鄭仁誨年齡最大,資歷也最老。怕王峻的舉動讓魏仁浦寒了心。因此不待郭威再開口,主動站出來替雙方打圓場,“既然是議事,就少不得群策群力。魏書記的謀劃不算完整,大夥替他查缺補漏便是。何必一上來就要求他的謀劃完美無缺?如果真能做的到,他也就不會留在大人身邊了。早就一飛沖霄,被皇上提拔到了樞密使位置上!”

    對於年齡比自己大了近二十歲的鄭仁誨,王峻倒是不敢過於輕慢。想了想,笑著點頭,“也罷,既然你老鄭都這麼說了,大夥就繼續補充便是!王某剛才,剛才其實也是想替他彌補疏漏,而不是雞蛋裡挑骨頭!”

    “你王秀峰什麼樣子,大夥心裡頭當然都清楚。所謂撅嘴騾子,賣不出個驢價錢,便是如此!”鄭仁誨見他肯給自己面子,趕緊大聲開了一句玩笑,然後迅速將話頭拉回正題,“如果明公覺得魏書記的計策有可取之處,接下來大夥不妨就按照這個思路,一起來補充完善。明公,你意下如何?”

    “大兄所言,即是我心中所想!”郭威對鄭仁誨極為尊敬,點點頭,笑著表態。

    眾文武聽了,齊齊鬆了口氣。然後振作精神,開始圍繞著魏仁浦所提出的謀劃框架,商討具體執行細節。大夥都是親自上過戰場的,經驗、見識和膽略俱樣樣不缺。因此,很快,一個完整的作戰方案,就擺在了郭威面前。

    “那就按照這個方略用兵。明天早晨,老夫親自在中軍誘敵,大兄,秀峰兄,你們兩個去左右兩翼。第一,第二、第七軍跟著老夫,第三、第四、第五軍,跟著大兄。剩下的三個軍,歸秀峰兄指揮。”郭威也不多囉嗦,直接開始調兵遣將。“明天一早,咱們給趙延壽來一記狠的,讓他今後見到左軍的旗子,就撥馬繞著走!!諸君,請回去做好準備,明日與郭某同心協力!”

    “願為大人赴湯蹈火!!”眾文武起立躬身,齊聲回應,然後紛紛快步離去。

    鄭仁誨年紀稍大,腿腳乏力,所以走在了最後。郭威見他步履蹣跚,便站起身,繞過帥案,快速追上,用雙手托住了他的胳膊。

    “到底還是老了!”鄭仁誨愕然回頭,見攙扶自己的是郭威本人,心里頓時覺得暖暖的,搖搖頭,低聲道:“精神體力都大不如前,沒能給明公幫上什麼忙,反而快成了累贅!”

    “大兄這是什麼話?”郭威手上微微加了幾分力氣,搖頭反駁,“今天要不是你在,秀峰還不知道跟我使性子使到什麼時候去!我可沒心思,跟他胡攪蠻纏一晚上!好了,你們不用跟過來,我自己跟大兄出去透透氣!”

    後半句話,是對親信們說得。眾侍衛不敢違背,紛紛停住腳步,讓開道路。直到郭威攙扶著鄭仁誨走至三十步外,才又悄悄在後邊尾隨。

    “秀峰這廝啊,可真令我沒辦法!”遠離了侍衛和手下人,郭威神態和心情都開始放鬆。笑著搖搖頭,繼續先前的話題,“大兄你能留在我身邊,好歹還能替我制住他。哪天你要是真的回家頤養天年了,光是他,就得把我這裡攪得一團糟!”

    “他啊,這毛病早晚給自己招災!”鄭仁誨對王峻的尖酸刻薄,也是非常頭疼。嘆了口氣,低聲道:“也就是你氣量大,容得下他,若是換到別人麾下,恐怕沒幾天,就稀里糊塗死掉了。”

    “那也未必,他的本事,大夥都能看得到!”郭威性子非常謙和,笑著否認。“頂多跟我一樣,一邊用他,一邊抱怨罷了!”

    “你以後得記得多敲打敲打他,否則,等回到汴梁,站在朝堂上。他再這樣胡鬧下去,早晚引禍上身! ”鄭仁誨也不跟他爭論,繼續認真地補充。

    “那倒是,君前失儀,可是容易被言官抓到把柄!”郭威對此,深表認同。想了想,低聲答應。

    “明公,你,你真的一點兒都不動心?”用耳朵判斷出郭威的親衛們距離自己很遠,鄭仁誨卻忽然換了話題,低下頭,以只有二人才能聽見的幅度追問。

    “我……”郭威被問得手一哆嗦,差點就把鄭仁誨當作兵器丟將出去。但是很快,他就又恢復了平素那沉穩大度模樣,幽幽地嘆了口氣,低聲道,“大兄切莫再拿我說笑了。我就是個大頭兵,連讀書識字,都是在當了指揮使之後才有錢請了先生教的。如今已經位極人臣,怎麼敢奢望太多?”(注1)

    唯恐鄭仁誨繼續同一個話題,他擺了擺手,幽幽地補充,“況且從黃巢入長安到現在,這都多少年了,天天打仗,你我亂世不夠長麼?想當年,郭某也算是宦門之後,卻都差點活活餓死。那底下的平頭百姓,這些年來,得多少人橫屍溝渠?所以這些年來,郭某想想自己,就巴不得早點兒將亂世終結。甭說主公待某親若兄弟,即便他待某隻是如一般兒郎,就衝著他能讓亂世現出終結的跡象,郭某也不敢再為了一己之私,而令千萬人橫死荒野!”

    “明公有如此仁心,乃天下萬民之福!”鄭仁誨聞聽,心中大為感動。退開半步,長揖及地。

    修身、齊家、治國、安天下。真正讀書人的理想,不應該就是這些麼?能跟在郭威這樣一個心懷萬民的將軍身後結束亂世,自己即便馬革裹屍,此生又有何憾?

    “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多禮?”郭威側身避開,然後探出雙手攙扶,“這些話,咱們兩個私下說說,出我口,入你耳就行了。沒必要天天掛在嘴邊上,讓人覺得郭某好像個偽君子一般!”

    “那是自然!”鄭仁誨想了想,鄭重點頭。隨即,四下看了看,繼續用極低的聲音補充,“明公有拯救萬民之心,某自當全力追隨。但我觀陛下的最近言談舉止,總覺得他,他已經心力憔悴。萬一哪天他忽然駕鶴而去,太子最近也纏綿病榻,朝政,這大漢江山,恐怕就得交到二皇子承佑手上。到那時,明公多做些準備,才是上上之策!”

    “嗯……”郭威最近,也察覺劉知遠的身體、精神和性格,都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所以並不認為鄭仁誨是在危言聳聽。沉吟了片刻,用同樣低的聲音回應,“屆時,屆時再說吧。實在不行,我就自請出鎮地方,走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便是。二皇子雖然性情狂悖,只要郭某不礙他的眼,倒也不至於把我這個叔叔輩怎麼樣。唉,老天爺真不長眼睛,好不容易,亂世才出現了點結束的跡象,卻又,卻又,唉—— !”

    “唉!”鄭仁誨也覺得非常無奈,低聲陪著郭威嘆氣。

    與郭威一樣,他心中一直也存著某種期待,期待亂世早點結束,期待漢唐重歸,四夷賓服。期待像自己一樣的人能過上安居樂業,讀書識字做官,不用整天琢磨著殺人便可以謀取功名。

    現在,無疑是他們兩個對目標最接近的時候,只可惜,劉知遠這個天子,恐怕時日無多了。而劉知遠的繼承者,又不似個有道明君。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萬一劉知遠仙去,繼任者不知輕重,胡作非為。恐怕剛剛才安定了沒幾天的中原,又要陷入混亂動蕩之中。

    而契丹人,卻已經不是當年的契丹人。他們已經有了自己的朝廷,自己的固定軍隊,自己官吏體系和律法條文。趁著中原內亂,再度借助燕雲的地勢策馬南下……

    “莫非中原真的氣數已盡,五胡亂華慘禍又要重來?”猛然間想起大唐之前某一段歷史,鄭仁誨心中好生悲涼。正準備再努力一次,勸說郭威好好權衡一下輕重。忽然間,對面衝過來一道黑影,風一般與二人擦肩而過。

    “秀峰兄,你這是要去哪?”郭威乃百戰之將,年齡雖然已經大了,反應卻依舊比很多青壯還要敏捷。迅速騰出一隻手,抓住了黑影的手腕,大聲問道。

    “啊——!”兵馬都監王峻嘴裡發出一聲驚叫,踉蹌了幾下,才重新站穩身形。看著郭威和鄭仁誨,氣喘吁籲地叫喊,“是你們,你們兩個怎麼在這兒?老郭,你怎麼身邊連個親衛都不帶,萬一遼人派了刺客怎麼辦?老鄭,你也真是,也不勸阻一下他!”

    “刺客,刺客又不會飛,還能跑到軍營裡頭來?”郭威鬆開手,笑著搖頭。“秀峰兄,你這是要去哪?急匆匆的,連路都顧不上看?”

    “當然是去找你!”王秀峰又狠狠喘息了幾口氣,雙目當中,射出兩道陰冷的光芒,“我有一計,定能讓趙延壽那廝,死無葬身之地!”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23
    第三章抉擇(五)

    正如郭威先前所評價,王峻王秀峰為人桀驁不馴,說話尖酸刻薄,但手底下卻有幾分真本事。在別人都把心思都放在戰場上如何打敗趙延壽的時候,他卻已經將目光放到了千里之外,並且一招就戳向了對手的死穴。

    “秀峰老弟果然厲害,如果此計成功,非但趙延壽本人身敗名裂,那些事賊若父的不屑之徒們,恐怕今後也人人自危!”聽完了王秀峰的謀劃,鄭仁誨精神大振。狠狠拍了兩下巴掌,大聲誇讚。

    “那是自然。王某謀劃此事之時,所圖就不只是趙延壽一個!”王峻倒是真不謙虛,嘴巴瞬間也撇成了一個八字,與眉毛一上一下,彼此呼應。

    “秀峰兄,你……,唉!”對於王峻這種張揚性格,郭威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搖著頭琢磨了片刻,終於還是決定就事論事,“你所謀之計甚妙,然幾個關鍵環節卻都在戰場之外。若是上報到陛下那兒,經有司反复商議,再交由密諜司去執行。恐怕遠水難解盡渴……”

    “哪個說要你先奏明皇上了?”王峻翻了個一大白眼,冷笑著道:“如今之際,朝廷中不知道有多少人都跟契丹那邊暗中往來,把此計奏明皇上,就等於直接把你我所圖告訴給了契丹人。況且密諜司剛剛換了李曄執掌,他要是會幹正事,公雞都得生蛋!”

    一番話,說得雖然又酸又冷,卻全都是實情。劉知遠的大漢國剛剛建立,六部當中許多重要職位,都留用了前朝的文官。而這些文官們,早在後晉滅亡之時,就已經投降過契丹人一次。所以,絕對不會甘心與劉知遠的大漢朝廷同生共死。在不看好眼前這場戰爭的結果情況下,很多聰明傢伙都暗中與遼國那邊建立了聯繫,以期兵敗後,保全自己的榮華富貴和家族平安。

    此外,劉知遠與他的正宮皇后李氏算是貧賤夫妻,所以在當了皇帝之後,對妻子的家族格外照顧。明知道很多李氏家族的人能力有限,卻依舊對他們委以重任。這導致原本就運作得不是很順暢的大漢朝廷,愈發舉步維艱。想做任何正事兒,沒有個三五月光景,都根本提不上日程。

    身為樞密副使,兵部尚書,郭威當然知道王峻此刻所說的都是實情。雖然沒有跟後者一道抨擊時政,卻幽幽地嘆了幾口氣,低聲道:“秀峰,陛下也有陛下的難處。前後打了這麼多年仗,有骨氣的讀書人都快死絕種了,哪裡還找得到那麼多既忠誠可靠,又足智多謀的人才來?你我抱怨這些沒用,還是說說,如果不通過朝廷,郭某該怎樣做才能達成你先前所謀吧!”

    “嗯,我最近腿受了點寒……”王峻手捋山羊鬍子,顧左右而言他。

    “陛下前幾天賜下了一張白熊皮,乃當年渤海國使者所獻。我火氣壯,受不得此物的燥熱熱,剛好轉贈給秀峰兄!”郭威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笑呵呵地許諾。

    “那還差不多!”王峻心中大悅,笑呵呵地回應。“可我聽說,白熊皮這東西,跟虎骨、人參之類相配,療效才會更好。”

    “虎骨我倒是有一些。”郭威想了想,笑著說道,“人參那東西,年份太低的沒啥用,年份高一些的,恐怕此刻不太好找。不過,郭某盡力去給你弄便是。無論多少錢……”

    “我說你這郭家雀啊,怎麼就不開竅呢!”聽郭威低下頭任憑自己宰割,王峻反而覺得有些臉上發燙了,擺擺手,大聲打斷,“我不是真的找你討要虎骨和人參,我是想提醒你,有個人可以幫到你。人參也好,虎骨也罷,在你眼裡萬金難求的東西,對他來說,卻是唾手可得!”

    “你是說常思?”郭威頓時一愣,半晌後,輕輕搖頭,“他那邊已經夠累了,這個節骨眼兒上,我半點兒忙都幫不上他……”

    “你這老郭,可真是迂腐透頂!”沒等他把話說完,王峻再度高聲打斷。四下看了看周圍沒有第四雙耳朵,又迅速壓低聲音,冷笑著道:“他再不受陛下待見,也是朝廷冊封的澤潞節度使,只要大漢朝廷不倒,天底下哪個敢明著對付他?而小打小鬧的話,甭說澤潞兩地那些堡主寨主不是他的對手,即便太行山上那些悍匪結隊來戰,也是個他送人頭的貨!反倒省得他以後再帶兵入山征剿了!”

    不待郭威出言反駁,他又四下看了看,快速補充,“所以我說,眼下常克功那邊,缺的不是你派兵給他幫忙,事實上,沒有陛下准許,你老郭也派不了一兵一卒。缺的是你幫他找個機會,讓陛下再想起他的諸多好處來!眼下李家把御林軍和密諜司都弄成了一鍋粥,你正好可以藉機讓常思出頭。他常家的生意從廣南一直做到了遼東,隨便往商隊里安插些可靠人手出得塞去,不比動用密諜司方便百倍?況且那大遼國初立,北樞密院的官員都沒見過什麼世面。在中原餵飽一個縣令的花銷,在那邊足夠餵飽一個尚書!豁出十萬貫錢往下砸,我保證,兩個月之後,整個遼國上下,不會有任何人再說趙延壽一句好話!”

    “嘶——!”話音剛落,郭威和鄭仁誨兩個齊齊倒吸冷氣。

    契丹貴冑的貪婪與粗鄙,非王峻惡言詆毀,而是大夥親眼所見。蕭翰奉耶律德光之命留守汴梁,這位當朝重臣在位期間沒花多少心思琢磨如何抵抗漢軍的進攻,卻把汴梁城的地皮,硬生生刮低了三尺有餘。這位蕭大王的親信衛隊更甚,偃旗息鼓偷偷撤離到黃河北岸之後,立刻沿途大掠。從金銀細軟到銅盆香爐,一概不忌。連百姓家裡的鐵鍋被他們看到,都要從灶台上摳下來綁到馬背上帶走。

    而當時身為大遼皇帝的耶律德光,對手下重臣們貪贓枉法之事,也從不約束。李守貞原本資歷、聲望和能力都非常一般,卻憑藉幾分厚禮,就順利謀到天平軍節度使的肥缺。一地諸侯尚且明碼標價,在遼國統治中原這幾個月裡,其他完全依靠行賄而買得官職者,更是車載斗量。

    以此類推,按照遼國眼下的官場實情,王峻所言十萬貫砸死趙延壽,絕對非癡人說夢。而十萬貫的銅錢聽起來數額雖然頗為龐大,卻不夠給五千漢軍將士發半年的軍餉,更甭提滿足這五千人糧草輜重方面開銷了。

    想到這兒,郭威再不做任何猶豫。用右拳狠狠砸了一下自己的左手,大聲道,“也罷,郭某就豁出去皮臉來,再去求常克功一遭。大不了,這十萬貫花銷,郭某先欠了他,日後想辦法再慢慢還給他便是!”

    “如果能重入朝堂,想必常克功也不會吝嗇這十萬貫臭銅!”王峻驕傲地甩了下衣袖,低聲強調。

    這點兒,他就有些想當然了。作為一個謀士,他能力的確很強。但作為政客,他的眼光卻遠不及郭威和鄭仁誨這兩個官場老江湖。在數月之前,被踢出朝堂,對常思本人來說的確是場災禍。而現在仔細看了宰相楊邠的下場,遠離朝堂,鎮守地方,卻未必不是福緣。至少,他在地方上可以為所欲為,不用像當朝重臣們一樣,每天因為劉知遠的情緒多變而戰戰兢兢。

    不過,郭威和鄭仁誨兩個卻默契地交換了一下目光,誰也沒把心中的想法解釋給王峻聽。只是又順著此人先前的謀劃,將整個陷阱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補充了一些關鍵細節,使得其可行性更高,運作起來更為順暢。

    待把所有事情忙碌完畢,天空中的月亮也就爬上了頭頂。三人看看時候不早,趕緊互相道了個別,各自回去安歇,為接下來即將進行的惡戰養精蓄銳。

    第二天一大早,郭威卻是在所有不當值的將領中第一個爬起來,洗臉用飯,頂盔摜甲,然後點卯升帳,準備列陣迎敵。

    那趙延壽昨天后半夜,已經通過自己的特殊渠道,得知郭威將遼國欽差及隨從盡數斬首的消息。無論心裡頭有多不情願,作為大遼國的南樞密院使,政事令,幽州節度使兼中京留守,他都必須表示出足夠的憤怒。因此待天光一亮,就立刻點起麾下大軍,朝著郭威的營盤所在撲將過來。

    雙方俱是有備而戰,因此戰鬥剛一開始,就迅速進入了白熱狀態。郭威所統帶的漢軍精銳,憑藉大量的長弓硬弩,給遼軍造成了巨大的殺傷。而趙延壽所部的遼國燕軍,也憑藉快馬長刀,一次次沖動漢軍的陣腳,壓得漢軍不斷退後調整,每一次後退,都是血流成河。

    “郭家雀今天沒吃飽飯?!”大遼安國軍指揮使劉鐸猛地拉住坐騎,看著一百多步外的郭字戰旗,遲疑著說道。

    印象裡,郭威絕對是劉知遠帳下數一數二的良將,雖然不似史弘肇那樣勇冠三軍,但無論是排兵布陣,還是臨敵應變,都有其獨到之處。而今天,此公卻明顯有些心不在焉,幾度都被自己這邊抓住了破綻,打得手忙腳亂。

    還沒等他從身邊的謀士口中得到回應,忽然間,自家的騎兵隊伍裡,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吶喊,“倒了,倒了,郭家雀的戰馬倒了!殺啊,莫走了漢賊郭威!”

    “殺啊,殺郭家雀,替欽差大人報仇!”周圍的遼國騎兵蜂湧而上,唯恐慢了半步,功勞被別人搶走。

    “殺郭家雀,殺郭家雀!”人喊馬嘶聲中,郭威的帥旗倒捲,位於戰場中央的漢軍潮水般後退,丟棄的旌旗、兵器和各類輜重,扔得滿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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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抉擇(六)

    “小心上當,郭家雀怎麼可能如此好殺?”大遼安國軍指揮使劉鐸臉色大變,舉起沒沾絲毫血蹟的橫刀,大聲提醒。

    他的話,轉眼便被更熱烈的喊殺聲所吞沒。大隊大隊的騎兵策馬從他身邊疾衝而過,爭先恐後,朝敵陣中央壓過去,如同一群餓了數月肚皮的野狼。

    漢軍將士拼死抵抗,卻無法挽回敗局。郭威再度從戰馬上掉下去了,郭威的帥旗在快速向後移動,利用速度的優勢,遼國燕軍潮水般湧上前,一浪高過一浪。每一波人浪湧起,都是血肉橫飛。

    騎著馬的漢兒,手持長矛的漢兒,幽州漢兒,河東漢兒,河北河南,遼東隴西,一群群操著同樣語言,長著同樣面孔,彼此互不相識的漢家兒郎,在兩面不同的旗幟下,高舉著兵器,相互劈刺砍殺,手下絕不留情。這一批倒下,另外一批又糾纏在一起,鮮血順著傷口淌滿大地,斷裂的兵器和殘破的四肢交替著在半空盤旋飛舞。

    “啊——!”

    “娘咧!”

    “殺——!”

    “老子跟你拼了!”

    “我要你償命!”

    “……”

    他們彼此能看清對方憤怒的面孔,就像對著的是一面面鏡子。他們彼此能聽懂對方的怒喝,就像在山谷裡聽到自己的迴聲。他們都是黑色的頭髮,黃色的面孔,黑色的眼睛。他們連傷重倒地時慘叫聲都毫無差別,一樣充滿了對生命的眷戀,一樣充滿了對絕望與不捨……

    “當心,當心圈套,郭家雀用兵向來謹慎……”大遼安國軍指揮使劉鐸喃喃念叨著,目光飄忽,神不守舍。

    不是因為近在咫尺的血腥廝殺,而是因為突然暴露在眼前的絕佳戰機。據他所知,郭威絕對不是個會主動把自己暴露在敵軍羽箭射程之內的人。如果換成史弘肇或者慕容彥超,也許還有可能。眼前的戰機,恐怕是一個巨大的陷阱。所有跳進去者,十有八()九無法生還。

    但是,他卻不敢輕易下令本部兵馬立刻停止追殺,全線後撤。萬一郭威真的被流矢射中了呢?戰場上每一息之間都有數千支羽箭在空中飛來飛去,萬一哪一支羽箭恰好長了眼睛呢?郭威又沒生著銅筋鐵骨,怎麼可能完全刀槍不入?

    如果坐視戰機平白錯過,他劉鐸就會成為整個南樞密院,乃至整個大遼國的笑話。對於戰場上的膽小者,剛剛建立的大遼,絕不會像中原朝廷那麼寬容。很快,他劉鐸的職位就會遭到調整,兵權就會被大幅消減,周圍的那些同僚們,就像聞到腥味的蒼蠅般紛紛而上。

    況且此刻即便劉鐸想果斷下令停止追殺,也未必能起到效果。戰場上的兵馬並非來自他劉鐸一家,幽州節度使趙延壽,幽州軍指揮使張璉、崇義軍節度使韓匡義,興國軍節度使董其等人的麾下,也有大批的騎兵見到了便宜,一擁而上。單獨把安國軍撤下來,於事無補。而萬一郭威受傷是真,他劉鐸即將損失的,可就不止是幾千兵卒了!

    戰場上千軍萬馬奔來馳去,原本就極為嘈雜。安國軍節度使劉鐸心裡頭又患得患失,所發出來的聲音,才離開嘴邊三尺遠,就被徹底吞沒得乾乾淨淨。他自己不敢沖得太靠前,用力拉著戰馬的韁繩,同時筆直地挺起腰,一邊含混地嘟囔著可能是圈套的提醒,一邊努力將目光放得更遠。只要發覺情況不對,時刻準備撥轉馬頭。

    高高騰起的暗黃色煙塵和猩紅色血霧,嚴重干擾了他的視線。他看見郭威的帥旗依舊在不斷後退,漢軍的中軍每次稍作停頓,都會遭到數以千計的戰馬瘋狂衝擊。他看見興國軍節度使董其的認旗已經衝到了最前方,左右心腹輪著彎刀來回劈砍,將攔路的漢軍將士一個接一個殺死。下一個瞬間,興國軍節度使的認旗忽然消失不見,馬蹄踏起的濃煙將此人的前後左右牢牢地包裹。一陣熱風捲過,濃煙迅速變淡,興國軍節度使的認旗再次出現,威風不可一世。

    兩隊跨著純黑色戰馬、身穿純黑色皮甲的騎兵,在興國軍的側翼呼嘯而上。他們是崇義軍節度使韓匡義的手下,無論武器裝備,還是騎術體力,在遼國的漢軍隊伍裡,都屬於一等一。

    韓匡義已故的父親是遼國南樞密院的前身,契丹漢兒司的第一任總知。在整個燕雲,乃至整個遼國,都極有影響力。受父親的餘蔭,韓匡義和他的長兄韓匡嗣,都在遼國混得如魚得水。若不是趙延壽的實力和對大遼的功勞都有目共睹,兄弟二人就有可能直接出任南樞密院正副知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僅僅是各領一軍。

    在與韓匡義認旗相隔不遠處,則是幽州軍指揮使張璉的認旗。此人前一段時間受了蕭翰的當,留下一千五百精銳駐守汴梁,結果被漢軍盡數誅殺。他不敢恨契丹人蕭翰,卻怪罪劉知遠殘暴好殺。因此看到能重創漢軍的機會,絕對不肯落於他人之後。

    三路騎兵爭先恐後,打得郭威根本沒機會停下來重新調整部署。漢軍的軍陣自中央處,向內凹進去了至少一百多步,並且還在不斷後退,隨時都可能被騎兵徹底鑿穿。而漢軍的左右兩翼,卻遲遲無法抽調兵馬去救援,只是在靠近中軍的位置,不斷發射箭矢遲滯幽州騎兵的腳步。

    但是,仗打到如此炙熱田地,羽箭所造成的少量傷亡,早就被為將者忽略不計。更何況,憑藉皮甲的厚度和戰馬的速度,幽州騎兵即便挨上三箭,都必為會傷重至死。而只要他們的坐騎能衝進漢軍隊伍,便可以將擋在前面的對手活活踩成肉泥。

    “呯!”“呯!”“呯!”奉命掌控左右兩翼的漢軍將領惱羞成怒,不得不提前發射出了本該用於最關鍵時刻的床弩。一丈多長,手臂粗細的弩桿帶著風,竄進幽州騎兵當中,凡是被射中者,皆當場喪命。而那粗大的床弩,卻餘勢未盡,很快穿透了第二個,第三個,乃至第四個倒霉鬼,將他們如同切成塊的羊肉般穿在一起,噴著火焰般的血漿掉落塵埃。

    正在瘋狂前壓的騎兵隊伍頓了頓,中間裂開了數道血淋淋的傷口。但是,床弩的數量有限,裝填也過於緩慢。一輪發射之後,便立刻難以為繼。遭到了重擊的幽州騎兵們則齊齊發出一聲大喊,宛若受了傷的瘋狗般,以更快的速度,更決然的姿態,撲向對手。每個人都把橫刀或者彎刀舉得高高,每個人的眼睛裡都是一片通紅。

    “殺郭威!”安國軍節度使劉鐸把心一橫,咬著牙從親兵懷裡抓起一面令旗,來回搖晃。這是全軍押上的命令,只要發出,便再無收攏隊伍後撤的可能。

    他不再懷疑郭威的受傷的消息是個圈套了。馬上,漢軍就要全線潰敗。據他的認知和經驗,沒有一個主帥,敢把圈套設到這般模樣。以身為餌可以,但肯定要有個限度,不能拿自己的腦袋去冒險。詐敗誘敵可以,但是也必須有個把握好分寸,不能弄假成真,最後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噹噹,噹噹當,噹噹當——”一陣清脆的鑼聲,卻讓他剛剛舉起的手臂,僵直在了半空之中。

    是南樞密院知事,幽州節度使,此番南下的領軍主帥趙延壽,是他,從中軍位置敲響了全線後撤的鑼聲。安國軍節度使劉鐸扭頭回望,眼睛裡寫滿了羞惱。然而,很快,他的羞惱就煙消雲散,目光僵直,嘴巴長大,身體顫抖成了風中殘荷。

    先前一直被幽州騎兵追著打的郭威,忽然又站到了自家中軍的最前方。持矛而戰,左右則是兩堵堅實的長矛之牆。在寬闊的矛牆之後,先前亡命奔逃的漢軍,紛紛扭過頭來,彎弓搭箭,將成排的破甲錐射向了幽州騎兵,每一輪,都奪走生命無數。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郭威等人的身前。與騎兵們相隔半丈遠位置,隱隱有一條暗紅色的堤壩。手持丈八步矛的漢軍,可以隔著堤壩,將追上來的騎兵挨個捅穿。而手持橫刀和彎刀的幽州騎兵,卻無法直接撞爛堤壩,只能不斷盤旋著,躲避,招架,直到成為長矛和羽箭下的一具屍骸。

    是老狼符彥卿所創的牛車連環陣,經驗豐富的劉鐸,腦海裡迅速湧起一段無法忘記的回憶。三年前的陽城之戰,符彥卿正是利用這種低矮簡陋的牛車,給了契丹騎兵迎頭一棒。今天,郭家雀又偷偷摸摸,將老狼符彥卿的成名絕技給使了出來。

    “噹噹,噹噹當,噹噹當——”鑼聲響亮,焦急中透著瘋狂。安國軍節度使劉鐸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執行,並且命令自己的親兵,用盡一切手段,將後撤的命令傳遍全軍。剎那間,鑼聲,號角聲,傳令兵聲嘶力竭的叫嚷聲響成了一片。

    但這一切,都為時太晚。騎兵的速度優勢,此刻完全變成了負累。先前因為沖得太快,有七八千幽州將士,已經完全陷入了漢軍故意凹下去的軍陣之間。眼下想要再全身而退,談何容易!且不說漢軍的左右兩翼,已經由橫轉斜,不停地用羽箭封鎖幽州兒郎的後路。就是幽州騎兵自己,因為分屬於不同節度使指揮的緣故,彼此間互相衝撞,互相爭搶,也令他們的隊伍愈發地混亂不堪,速度越來越慢。

    “咚咚咚咚咚……”一陣激越的戰鼓聲忽然響起,貼著地面,瞬間衝入所有人的心臟。安國軍節度使劉鐸猛地打了個哆嗦,面如土色。這是標準的進攻命令,曾經在李嗣源麾下效過力的他,熟悉到無法再熟悉。

    驚慌中,他一邊策馬遠遁一邊舉起腦袋回頭張望,只見已經移動到位的漢軍左右兩翼,如同一把剪刀的雙刃般,迅速合攏。還沒來得及從雙刃之間撤出的幽州將士,一剎那就被切得血流成河!

    “來人,傳老夫口信給常克功。郭某已盡全力,接下來,就看他的了!”數百步外,盔甲上插了十數支羽箭的郭威大聲吩咐。刺在脖頸處的鳥雀隨著血管的劇烈跳動拍打雙翅,隨時都可能一飛沖霄。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24
    第三章抉擇(七)

    “這個郭家雀,就會給老夫找麻煩!”澤潞節度使行轅,常思衝著郭威的信使張永德擺了擺手,大聲抱怨。肥肥圓圓的老臉上,卻寫滿了開心的笑容。

    一場關係到大漢國運的惡戰,卻沒他常某人甚麼事情。曾經的百戰之將,如今卻天天蹲在潞州城內跟四下的鄉賢土豪們泡蘑菇。最近一個多月,甭提常思心裡頭有多膩歪了。可膩歪歸膩歪,沒有劉知遠的聖旨,他卻不敢將爪牙探過巍巍太行。龍皆有逆鱗,幾個月前為了保住石小肥一條命,他已經觸過了一次,除非萬不得已,絕對不能再觸第二次。

    而無聖旨擅自出兵,則屬於最大的逆鱗之一。特別是在劉知遠疑心病日重的情況下,哪怕他只派出幾百步卒翻越太行,也難免不被以謀逆罪論處。昔日二人同生共死的交情,此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現在好了,郭威的一封親筆信和短短幾句叮囑,立刻讓常思看到了一條“明路”。不出兵沒關係,反正自己手中的兵馬本來也沒多少,戰鬥力更是不值得一提。但派爪牙混入商隊去大遼國搗亂,總不會讓人往謀逆方面想吧?至於一番折騰所需的開銷,則根本不用考慮。眼下常思最不缺的就是錢,背後有家族幾代人的積累在支撐,手邊兒上,還有陸續從治下各堡寨村落追回來的大筆陳年積欠。

    說起積欠,就不得誇一下此刻正站在武將隊列末尾的劉老大。當日雖然逃過了一場死劫,此人卻因為出面指證許言吾,而徹底得罪狠了地方鄉老。所以有家不敢回,乾脆徹底投靠了常思,做了後者麾下的一名步軍百人將。

    想要融入常思麾下這個軍人圈子,當然不能只靠著臉皮厚。故而劉老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將鄉賢們勾結貪官污吏,一邊拼命搜刮百姓,一邊截留賦稅自肥諸多手段,全都給端了出來。並且主動請纓,到有司協助催繳。

    這一下,地方上那些鄉賢和豪強們,是徹底麻了爪。想要明扛,想想數日前一萬人馬被常思五百騎兵就給擊潰的事實,就腿軟腳軟。想要繼續耍弄手段陽奉陰違,卻瞞不過劉老大這個“內行”,於是乎,大多數堡寨都在常思給定的第一個期限內,主動輸誠,向就近的縣城繳足了連續三年的拖欠,並且以最快速度解散了私自募集的莊丁家將,以示再無反抗之意。

    當然,也有一些靠近山區的莊子和堡寨,依舊在咬著牙死撐。對此,常思也不著急,只是派出麾下愛將王政忠領著兵馬,由近到遠,一個接一個前去催討。遇到主動開門投降的莊子,則按照常思先前所說,把三年拖欠再加一倍徵收。遇到膽敢勾結山賊草寇負隅頑抗者,則先將前來支援的山賊和死守堡寨的莊丁一併幹掉,然後再將堡寨的主人以通匪罪就地正法,家產全部抄沒充公,名下土地直接分給了參戰的團練將士,以嘉其忠勇,。

    如此只端了四五個堡寨,那些以為可利用山賊給自己撐腰的堡主寨主們,就徹底落了膽儿。沒等王政忠帶領兵馬殺到家門前,便主動脫光了上衣,背著荊條恭迎出十里之外。認打認罰,只求對方給自己全家上下留一條活路。

    對於這些迷途知返者,王政忠也不過分逼迫。先讓對方把莊子最近三年來拖欠的稅賦翻一倍交齊,然後再勒令對方出一筆“出征費”勞軍。如此一來,那些鄉賢豪強們,雖然保住了性命和田產,也徹底傷筋動骨。想要再恢復往日的實力,恐怕沒有十年八年的臥薪嘗膽,是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隨著大筆積年拖欠的賦稅陸續入庫和貪官污吏們的自我收斂,潞州地方的各級官府,終於開始了正常運轉。市井間的生機,也開始慢慢地恢復。而憑藉入庫的賦稅和抄沒所得,常思也終於能放手去吞併、整頓地方兵馬,並從民間招募壯士,大肆擴充實力。澤潞節度使也不再是一個只有五百私兵的喪家犬,而是漸漸成為了真正的一方諸侯!

    “叔祖父這裡如果有什麼難處,不妨直接示下。晚輩凡是可以替我家大人做主的,保證絕不推脫!”見常思一笑之後,就閉口不言,郭威的信使張永德猶豫再三,小心翼翼地補充。

    他是郭威的女婿,而郭威在未成名前,一直稱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常思為常叔。所以細論下來,他就比常思小了兩輩兒,只能稱對方為叔祖。

    常思聞聽,又是微微一笑,衝著張永德擺了下手,低聲道:“有什麼為難的?不過是背後給人捅刀子的勾當而已。我以前不去做,不是不會,而是不願意把這些手段用到自己人身上。如今去算計趙延壽,當然就百無禁忌!”

    “多謝叔祖父!”張永德聞聽,喜出望外,趕緊站穩了身體,長揖而拜。

    “不必多禮!”常思又衝著他擺擺手,沉吟著道,“忻州和代州,一直是與塞上往來的要地。契丹人未攻取渤海國之前,那些土酋顯貴們所需絲綢茶葉,各項紅貨,大多是由商戶們經這兩地運出。咱們河東所需的戰馬,也是從這兩地運進。如今契丹人剛剛換了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肯定會有許多新晉貴冑乘風扶搖而上。以他們那張揚的性格,恐怕各類上等面料和珠寶首飾,缺額不是一般的大。找幾個心思靈活,能說會道的兄弟塞進商隊裡,接觸到那些契丹新貴不難。問題關鍵在於,除了喪師辱國這條罪名之外,還有其他罪狀可以往趙延壽頭上安?並且怎麼做,才不會被人懷疑到是咱們在挑撥離間?要知道,那耶律阮,可不是個糊塗鬼。他能以罪臣之子的身份,力壓耶律德光的弟弟李胡和長子耶律璟,奪取契丹國主之位,想必精明得很。如果咱們這邊做得手段太過明顯,非但放不倒趙延壽,反而會幫了他的大忙?”(注1)

    “這……?”張永德和周圍的眾文武聞聽,心思立刻就有點跟不上趟。與常思一樣,大夥平時把精力都放在用兵打仗和治理地方上了,對於如何栽贓構陷,如何搬弄是非等內部傾軋手段,實在是陌生得很,一時半會兒還真拿不出太好的方略來。

    “那就看,契丹那邊,有沒有人在盯著知南樞密院事的位置了!”正在大夥苦思冥想之際,有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忽然從武將隊伍尾部響了起來。“如果有,何必咱們的人去主動栽贓。把錢財和把柄送到他手裡,他自己就會拿著去四處活動。即便契丹國主察覺到什麼,頂多也是他們內部在勾心鬥角而已,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咱們頭上。”

    注1:耶律阮的父親耶律倍之在內部爭鬥中失敗,逃往中原避禍。所以耶律阮最初在契丹國算是罪臣之子,很不受待見,諸多叔叔伯伯中,只有耶律德光對他比較和善。耶律德光病死後,他在鎮州為南征諸將所擁即帝位。並且很快擊敗了耶律李胡,肅清了李胡和太后餘黨,坐穩了皇位。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25
    第三章抉擇(八)

    “嗯……嗯?”眾人的眼神先是一亮,待看清了出言的人後,臉上的表情卻又快速變成了懷疑。

    “趙延壽是耶律德光的舊臣,耶律阮得位不正,未必會像耶律德光一樣器重他。而幽州將門,也不止是他趙延壽一家獨大。”正在出謀劃策的寧子明卻毫無自覺,繼續認真仔細地補充。

    “你還是先把自己的事情理清楚了再說吧!”騎軍指揮楊光義向來看寧子明不順眼,第一個站出來,冷眼冷語地提醒。“整天顛三倒四的,居然還顧得上算計別人!”

    “呵呵呵……”議事廳裡,立刻響起一陣低低的哄笑。除了韓重贇、寧采臣等少數人之外,其餘絕對大多數文武,都涅斜著眼睛看著寧子明,一邊笑一邊搖頭。

    放眼澤潞節度使帳下,除了劉老大這種最近才投靠者,其餘無論文武,有幾個不知道寧子明的腦袋被砸漏過?雖然大夥不會真的把他當成傻子,卻也絕對不會認為他是個足智多謀的主兒。在大傢伙都束手無策的時候,他一個最不聰明的人忽然跳出來誇誇其談,不是譁眾取寵,又是在幹什麼?

    然而出乎大夥所有人預料,坐在主帥位置上的常思,卻絲毫沒有覺得寧子明的表現有何可笑。用手指輕輕敲打了幾下桌案,低聲沉吟,“嗯……,此言貌似很有道理啊,老夫先前怎麼就沒想到?”

    “啊——”這一下,眾文武的笑容,瞬間就僵在了臉上。特別是騎軍指揮楊光義,繼續站在原地給寧子明挑毛病不是,灰溜溜地逃回原位也不是,兩眼僵直地盯著自家靴子尖兒,尷尬得簡直無地自容。

    “趙延壽的義父趙德鈞,當初就死於契丹人之手。耶律德光之所以重用他,也是無奈之舉。畢竟韓知古執掌契丹漢兒司多年,門生弟子甚眾。如果讓韓匡嗣子承父業的話,風險甚大。”又敲了幾下桌案,常思繼續低聲補充。目光深邃且冰冷,卻沒往眾人身上分散絲毫。

    韓知古乃是契丹第一任知南樞密院事,也是漢兒司的第一任總知。在幽燕各地的契丹國漢軍當中,影響力極大。他的兩個兒子,韓匡嗣和韓匡義,也都是文武雙全,且為契丹人南侵立下了赫赫功勞。

    按照契丹那邊的常規,韓知古亡故後,他的職位就該由長子韓匡嗣繼承。然而,耶律德光卻大力扶植起了一個趙延壽。很顯然,是在藉助趙延壽之手,削弱韓家在幽燕的影響,以防這些“奴才”勢力過大,到頭來反倒騎在主人頭上。

    “細算下來,趙延壽做契丹人的知南樞密院事,也有十幾年了。在軍中的門生弟子數量,已經不比當年的韓知古少。”常思的女婿,侍衛親軍副指揮使韓重贇素來有舉一反三之能,快速上前幾步,用身體擋住楊光義,大聲補充。

    這句話,如同半夜時的火把一般,瞬間照亮了其他所有人的眼睛。大夥立刻接過話頭,七嘴八舌地議論道,“的確,趙延壽在契丹人的南樞密院經營這麼多年了,耶律阮未必就放心他。如今他又兵敗辱國,實力大損,正好找個由頭把他換掉。”

    “嗯,原來是用趙延壽制衡韓家,如今,又該用別人制衡趙延壽了!”

    “嗨,咱們常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在契丹人眼裡,趙延壽和韓知古父子,又何嘗不是異類?真不知道他們圖個什麼!”

    “……”

    一片喧囂的議論聲中,楊光義悄悄地挪動腳步,藉著韓重贇身體的遮擋,逃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待擦去了臉上的油汗之後,再看寧子明,則愈發覺得此人面目可憎。居然傻頭傻腦,就把自己這麼聰明的一個人給推進了陰溝裡頭。

    步軍指揮使劉慶義平素與楊光義私交甚篤,見他老是拿小刀子般的目光朝寧子明身上剜,忍不住笑了笑,大聲說道:“那韓匡嗣、韓匡義兄弟兩個,當然巴不得取趙延壽而代之。但問題是,咱們的人,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覺,把趙延壽的把柄及大筆的錢財,塞到韓氏兄弟之手?畢竟,他們兄弟兩個與趙延壽之間的爭鬥,只能算作內爭。而我等對他們兄弟來說,卻是如假包換的外敵!”

    “嘶——!”話音落下,周圍熱鬧的議論聲立刻為之一冷。眾文武迅速閉上嘴巴,將目光轉向寧子明,等著他給出一個答案。

    “把柄不用送,只要在幽州那邊散佈出去,韓氏兄弟如果有心,自然會去拿!”寧子明居然絲毫不覺為難,微微一笑,大聲說道。“至於錢財,韓家兄弟,難道光靠契丹人發給的俸祿活著麼?”

    “呃!”眾人被問得滿臉驚詫,隨即,一個個搖頭苦笑。

    誰說寧子明被打傻了,如果傻子都像他一樣聰明,大夥恐怕全都連傻子都不如。

    自漢代以來,廉潔奉公,就是為官者最基本的節操。但官員們家中應酬多,開銷大,無論朝廷給多高的俸祿,都肯定不夠花。如果不收受賄賂的話,唯一的生財辦法,便是插手各項貿易經營。

    而中原自古又重農輕商,官員們自己和嫡親家人,肯定不能出面去做生意。所以各種變通手段,就應運而生。比如幕後股東,他人代持,隱名出資,同鄉互助之類,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在場眾人,凡事為官時間超過五年者,有不少都精通此道。想那幽州韓氏那麼大一個家族,恐怕在當地更是產業無數,只是表面上,誰也看不出來哪些商號店鋪姓韓而已。

    待弄清楚了此節,再想送錢給韓家,立刻就變得無比之簡單。只要常思所派出商隊能跟韓家的店鋪接上線,雙方搭起夥來做生意。這邊賠得越多,那邊自然就賺得越厲害。神不知,鬼不覺,就能讓韓家兄弟憑空發一筆橫財。

    “即便咱們不主動送錢給韓家,找些弟兄打著韓家哥倆地名義,給契丹貴冑送禮,後者也不可能把禮物拒之門外。”見寧子明今天的風頭已經出得足夠多,新任司庫參軍寧采臣怕他木秀於林,笑著上前幾步,大聲補充。“而收下禮物之後,又有誰會核實,此物到底是不是韓家兄弟所送?”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27
    第三章抉擇(九)

    “這爺倆,倒是上陣父子兵!”眾文武見說話的是寧采臣,忍不住笑著搖頭。然而笑歸笑,大夥在心裡卻不得不承認,此人的話很有道理。自古以來,官場行賄,肯定都是為自己而謀。幾曾見過有人四處送禮打點,卻只是為了將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者送上高位?

    “卑職自打進入節度大人帳下以來,寸功未立卻竊據顯職,每每想起,於心都非常不安。是以,若大人決議用間,卑職願為大人往塞外一行!”寧采臣四下看了看,隨即再度向常思拱手。

    這下,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了臉上。華夏自古講究兵行詭道,而用間,則是詭道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孫子兵法裡頭,也特別用了單獨的一整篇內容,來探討用間的各種手段。但眼下在場者無論是文官也罷,武將也好,平素談及“用間”,用的都是別人,萬一陰謀敗露,死也死的是別人。從沒有一個,會像寧采臣這樣,甘願親力親為,以身犯險。

    這姓寧的,為了急著表現,竟然連命都不要了麼?他這樣做,圖的到底是什麼?他怎麼如此自信,去了塞外之後還能夠全身而退?

    “叔父——!”只有寧子明,懂得自家四叔到底圖的是什麼,頓時紅了眼睛,啞著嗓子低聲勸阻。

    嗟來之食不好吃!自己叔侄兩個,對於常思,對於常思麾下的一眾文武來說,到現在都只能算是累贅。此乃事實,即便常思本人再慷慨,即便韓重贇再努力幫忙,也不會有絲毫改變。而常思的慷慨,終究有個盡頭。其麾下的那些文武爪牙們,也不可能允許常思一而再,再而三的為了某個素無瓜葛的陌生人,犧牲大伙的共同利益。

    所以,叔侄兩個若想在常思麾下真正擁有一席之地,若想遠離前朝皇子的夢魘,唯一的出路就是,早立奇功。此乃亂世,誰活著都不容易,誰都不欠誰的。叔侄倆所立的功勞越大,就越容易證明自身的價值。而叔侄兩個的價值越高,對整個澤潞貢獻越大,也越容易受到周圍眾文武的認可,漸漸不再被視為外人。

    至於更遠的將來,無論寧采臣還是寧子明,此刻恐怕都沒心思去想。飯要一口口去吃,路也要一步步去走。既然生於亂世,既然家族餘蔭半點兒也指望不上,就只能依靠自己,腳踏實地,多幹少說,多努力少做白日夢。

    “大人的事情,你個小孩子別多嘴!”是以,寧采臣只用了一個眼神和短短一句話,就將寧子明的勸阻全憋回了肚子內。隨即,又快速將面孔轉向常思,再度躬身施禮,“常公明鑑,卑職今日之所以主動請纓,並非一時衝動,而是經過了深思熟慮。觀我澤潞,如今武將不過十二三個,文官更是屈指可數。無論哪一個忽然消失不見,恐怕都瞞不過有心人的眼睛。唯獨卑職,初來乍到,從未被外面所關注。而卑職原籍,又正是燕趙故地。對那邊的風土人情,都非常熟悉。”

    “嗯——”常思被說得怦然心動,看看寧子明,再看看寧采臣,沉吟著回應,“以你的見識與手段,如果屈身前往塞外一行的話,的確成功的把握會憑空增添許多。可是……”

    對於寧采臣的能力,他當然認可得很。自打將此人收攏到幕府以來,連續交代下去的幾個任務,都被此人乾淨利落地完成。然而,越是如此,常思心裡卻越是警兆大增。總覺得像寧采臣這等文武雙全的人才,絕不該埋沒於瓦崗山白馬寺那伙山賊隊伍裡。萬一此人又像李晚亭那樣是別家諸侯刻意安插在汴梁附近的臥底,自己再不加分辨就對其委以重任的話,那可等同於開門揖盜了!

    “卑職願立軍令狀!”沒等常思將拒絕的理由想清楚,寧采臣又躬了一下身,大聲補充。

    “寧參軍何必如此!”常思聞聽,臉色大變,趕緊繞過帥案,雙手攙住寧采臣的胳膊,“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使只要稍有閃失,就橫加誅戮。老夫麾下早就無人可用了,又怎麼可能與大夥一道走到今天?也罷,此事就交由你去做便是。別提什麼軍令狀,你盡力而為,無論是成是敗,老夫都等你的消息!”

    “多謝常公信任,寧某必不相負!”寧采臣又退開了半步,肅立拱手。

    這次,常思沒有客氣,站直了身體受了他一禮,然後大笑著補充道:“老夫先前正愁派去的人若是職位太低了,做事時難免就會畏首畏腳。如今有你主動請纓,倒也省卻了許多麻煩。這樣吧,老夫也給你交個實底兒,免得你有什麼後顧之憂。”

    說著話,他用短粗的手指遙遙向寧子明一點,當著所有人的面,鄭重強調:“老夫當年在汴梁,曾經受他家長輩看顧頗多。所以當初即便沒有兩個孩子胡鬧,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人送上絕路!而從今往後,他就與王守忠、楊光義等人一樣,是老夫的臂膀腹心。只要還在老夫麾下一天,老夫就定然要護得他周全!”

    “多謝常公!”跟聰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力氣,寧采臣如願以償,第三次躬身道謝。

    “不客氣,老夫乃生意人出身,這輩子,就沒做過虧本買賣。相信跟你們叔侄這一樁,也是同樣!”常思笑著側了下身體,然後點手叫過幾個心腹幕僚,命令他們帶著寧采臣去熟悉情況,做出發前的最後準備。

    眾文武目送寧采臣的身影由後門處消失,或是羨慕,或是欽佩,或是感慨,每一張面孔上的表情都不盡相同。但是有一點,大夥卻都從常思先前的話語裡聽清楚了,寧子明不是外人。

    即便他先前是,從這一刻起,也不是了!大夥也不能再故意排斥他,打壓他,將他當作累贅和負擔。否則,以常思的護短性子,被發現之後,恐怕會有數不清的麻煩。

    “好了,郭家雀委託的事情,已經有專人去做了。接下來,咱們把心思都收回來,放到自家的身上。”常思返回帥案後,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案子表面兒,大聲說道。

    金絲楠木做的帥案,被他硬生生用手指關節,敲出了木魚般的節奏。眾文武的神情頓時一凜,紛紛將心思收回來,將目光轉向自家主帥所在。

    “老夫,嗯哼!”常思清了清嗓子,繼續大聲說道,“老夫是澤潞節度使,潞州如今已經被老夫強力剷平了。但澤州卻還分文未動。眼看著就要入秋,若是再耽擱下去……”

    “末將願領軍去澤州一行!”

    “大人且在潞州城內安坐,此等小事,末將願意效勞!”

    “末將願立軍令狀!”

    “卑職也願意!”

    “我去!”

    “卑職去!”

    ……

    受到先前寧采臣之舉的鼓勵,眾文武紛紛出列,摩拳擦掌,爭先恐後。

    相對而言,澤州的情況,比潞州這邊要簡單許多。至少地方團練還在發揮著作用,不像潞州這邊,已經從根子上爛了個精光。此外,當日潞州城外之戰傳開後,地方鄉賢和豪強們,已經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何等一個狠人。有勇氣繼續死扛到底的,恐怕與當初相比,已經十不存一!

    所以,無論是從回報常思知遇之恩角度,還是建功立業角度,大夥都不願意居於他人之後。都想著親自帶兵去橫掃澤州,在太行山之西,黃河之北這片廣袤的土地上,留下自己的赫赫威名。

    “對付一群堡主寨主,用不到牛刀殺雞!”常思的目光快速從眾人臉上掃過,忽然收起笑容,做了一個出人預料的決定,“韓重贇,你可敢替老夫一行!”

    “末將求之不得!”韓重贇聞言大喜,立刻竄了出來,躬身領命。

    “穩重一些,雖然你要對付的是一群烏合之眾,卻也別疏忽大意,被人家害得陰溝裡翻了船!”常思輕輕瞪了他一眼,鄭重叮囑。

    “末將明白,末將定然將大人的話牢記於心!”韓重贇的身體微微一顫,大聲保證。

    “楊光義,你去給韓重贇做副將。”常思滿意地點了點頭,略作斟酌,繼續調兵遣將,“寧子明,你也跟著去。此番由韓重贇做主將,楊光義和你做他的左膀右臂。如果連這點小事兒都辦不利索的話,你們三個就全都不用回來了。找個山頭,自己去落草為寇便好。老夫麾下,可養不起任何廢人!”

    “末將遵命!”楊光義根本沒聽常思後半句話說的是什麼,興高采烈地答應。

    “末將必不辱命!”寧子明臉色微紅,拱著手承諾。依舊略顯肥胖的身體,這一刻站得筆直。

    “嗯!”常思欣慰地看了看三人,胖胖的老臉上,湧動著一絲神秘的光芒,“那就下去準備,早日出發,老夫在這裡恭候你們的佳音!”

    是虎是犬,終究要放出籠子之後才能知道。一隻獵狗再賣力,到頭來也難保不會被主人下了湯鍋。而一頭老虎的話,無論誰想打他皮毛和血肉的主意,也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家本事有幾斤幾兩。

    這是自己給石家的回報!想當年,明知道自己是劉知遠故意留在汴樑的眼線和說客,石敬瑭和石重貴父子,卻都耐住了性子沒動自己分毫。

    常家是整個河東都數得著的老字號,常某人做生意素來也講究公平,當日受石家多少恩,如今就原封不動還到他的後代身上。至於這個後代今後能走到哪一步,那就看他自己本事和福緣了。當年常某人就欠了石家這麼一丁點兒,也不會憑空再多付出分毫。

    ……

    '也罷,老夫就算為子孫後人積福了。否則,即便老夫今日勉強得了江山,三代之內,子孫也必然成為他人砧上之肉!又何苦來哉?!'同一時間,千里之外,老狼符彥卿猛然坐直了身體,將手果斷地探向令箭,“來人,給老夫擂鼓聚將。老夫要親領大軍,馳援鄴都。與郭家雀一道,給那杜重威致命一擊!”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32
   第四章虎雛(一)

    武寧軍易幟歸漢!

    符彥卿接受魏王封爵,遣嫡長子昭序入汴梁獻馬!

    符老狼領大漢中書令印信,親率精兵五千助陣相州!

    ……

    如果說先前郭威在定難坡擊敗趙延壽,是給了鄴都叛軍送上了一口巨大的棺材,符彥卿斷然選擇向大漢效忠的舉措,就等於給這口棺材的蓋板上,釘死了最後一根釘子。

    至於隨後老狼符彥卿是出兵五千也好,出兵千五也罷,已經沒有任何區別了。武寧軍這個來自背後的威脅一解除,劉知遠便可以將傾國之力都放在鄴都留守杜重威身上。除非遼國也立刻起傾國之兵來援,否則,鄴都城被漢軍攻破,就只剩下了時間問題。

    而遼國此刻,卻因為新皇帝耶律阮全力推行漢制,再度發生內部動盪。許多原本擁立耶律阮的顯貴們忽然發現,他們所選擇的皇帝,居然比已經被囚禁的太后術律,更為專橫跋扈,更急著剝奪諸部長老的權力,以便其自己能一言九鼎。於是乎,心中俱是後悔莫名,紛紛私下里聯絡,要再行廢立之事,恢復祖宗規矩。

    怎奈已經坐穩了皇帝的耶律阮,卻棋高一著。先將自己十六歲的親妹妹,嫁給了年齡與已故皇帝耶律德光差不多的老國舅蕭翰,穩住了一眾領軍親貴。隨即又將斡潢水畔數十萬畝草場贈給了宗正府,拉攏住了以大宗正耶律劉哥為首的若干皇族。緊接著,又是一連串的熊掌與匕首齊下,將反對者們挨個分而製之。

    如此一連串手段使出來,大遼國的新政,終於暢通無阻。皇帝的權力,也得到了極大的提高。隨著時間的推移,想必國力會越來越強,軍力也會蒸蒸日上。但那都是以後的事情,至少最近兩年之內,契丹兵馬已經沒有大舉南下的可能。

    內無糧草,外無援軍,遼國鄴都留守,漢奸杜重威身惡貫滿盈的時刻,已經指日可待。全天下的有識之士們,如今已經不再關心鄴都城能不能被漢軍攻破,而是開始關心,鄴都被拿下之後,漢軍的劍鋒,將指向何方?

    想當年,石敬瑭為了當兒皇帝,將燕雲十六州割讓給了契丹,令中原徹底失去了北面屏障。而契丹人,卻可以居高臨下,將中原形勢一覽無遺。只要得到機會,就可以縱馬長驅直入。

    如今大漢取代的大晉,漢帝劉知遠又算是一個難得的雄主,麾下郭威、史弘肇、慕容彥超、高行週,也都是萬里挑一的名將,再加上符彥卿、折從阮等英雄豪傑的鼎力相助,燕雲十六州,至少能收復八到九個吧?

    舉頭遙望北方,不少有識之士心中默默地想。

    即便不能收復十六州的一半兒,至少薊、涿、蔚、應這些靠南的州縣,能收歸版圖吧?要知道,滹沱河以南,就很少再產良馬。沒有良馬則無精銳騎兵,沒有精銳騎兵,光憑著步卒的兩條腿兒,大漢國就永遠只能採取守勢,很難與契丹人以攻對攻。更不可能遣一如李靖般的良將,奇兵突入上京,徹底解決邊患問題。

    整個秋季,黃河兩岸,大江南北,成千上萬雙眼睛,都盯著鄴都周圍方圓百里的範圍,盯著大漢天子劉知遠和他的麾下的精兵強將,猛士良臣。誰也沒留意到,就在大夥把目光都放在鄴都附近的時候,有一哨兵馬,悄悄地從潞州開往了澤州。

    總計只有三千人,其中一大半兒,都是剛剛被收編沒多久的莊丁。領軍的主將韓重贇,是個剛剛籍籍無名的小將,他的左右兩個臂膀,楊光義和寧子明,更是平庸至極。甚至許多綠林好漢和澤州地方豪傑們的耳朵裡,從來就沒聽說過二人。更不認為,三個連寒毛都沒長齊的娃娃,能折騰起多大的風浪來!

    韓重贇和楊光義、寧子明三個,倒不覺得自己此番領兵南下,有多重任難負。臨行前,常思曾經親自給他們三人面授機宜,到了澤州地界之後,以懷柔安撫為主。對於肯主動合作的地方豪傑,鄉賢士紳,就海納百川。至於豪傑與鄉賢們以前在地方上所做下的諸多惡行,暫時也盡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留待澤潞兩地的大局完全穩定下來,再慢慢清算不遲。

    有了常思的這幾句交待,三人當然不敢多生事端。一路上,完全以拉攏為主,只要莊子、堡寨肯送上食物和清水,並且答應按期補足最近三年所拖欠的賦稅,就過門而不入。只有對方實在冥頑不靈,才會主動發起進攻。即便將莊子攻破了,也很少殺人立威,只是在拖欠的稅賦以外,再令莊主們多繳納一份錢財勞軍而已。

    如此一來,此番領兵南下,宣示治權的意味,遠遠大於軍事懲戒。因此,遇到的抵抗非常微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特別是當最初發起抵抗的兩個堡寨,不到半天即宣告失守之後,剩下的田莊堡寨,立刻就變得恭順無比。沒等大軍開到門口,莊主就已經帶著親隨恭迎出五里之外,勞軍的豬羊美酒,每次一送就是十幾大車。

    無硬仗可打,行軍宛若郊遊,慢慢地,將士們心裡頭就都起了懈怠之意。特別是騎軍指揮楊光義,終日閒得百無聊賴,無論看到誰都不順眼,巴不得激怒對方,跟自己好好打上一架,以解骨頭之癢。

    “實在沒事情做,你不如去操練操練你手下的弟兄。”見不得楊光義這幅疲懶模樣,第一次單獨領兵執行任務的韓重贇找了個機會將他叫到身邊,以商量的口吻說道。“同樣是騎兵,你的第一都還以老兵居多,卻遠不如子明的第二都軍容齊整。此行雖然……”(注1)

    “他那是銀樣鑞槍頭,好看不中用。”沒等韓重贇把一句話說完,楊光義立刻將嘴角撇到了耳朵上。“況且騎兵作戰,所憑全是一個野字。如果像步卒一樣,老老實實地結陣,規規矩矩地行軍,野性就全磨光了。見到敵人,還打個什麼仗。直接棄了坐騎,跪在地上等著別人割腦袋便是!”(注2)

    這番話根本就是強詞奪理,氣得韓重贇連連皺眉。剛想拉下臉來再說上幾句,楊光義卻將戰馬韁繩一抖,大聲補充,“不信你看那契丹人,什麼時候講究的列陣而戰?那些草原來的蠻夷,幾曾又管過什麼軍紀軍容?可同樣的五百騎兵,大晉朝的和人家契丹的遇上,立刻崩得比干樹葉子遇到大風還快。什麼陣勢,什麼隊形,一剎那就全都忘了個精光!”

    注1:都,五代時的臨時軍制,每都小到一兩百人,大到兩三萬人,非常靈活。五代軍制非常混亂,但大體軍制是,節度使帳下分馬步兩軍,軍內再設左右兩廂,廂內再設第一、第二、第幾軍,軍下再設指揮,每個指揮設正副指揮使,管五百人左右。

    注2:銀樣鑞槍頭,俗稱銀樣蠟槍頭。鑞,是一種錫鉛合金,光亮柔軟。唐後至宋時,禁止民間擁有槍、槊一類長兵,而普通大戶人家祭祀祖宗時,又需要一些儀仗。所以就用鑞鑄造槍頭,看上去寒光閃閃,卻沒有任何殺傷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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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