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274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01
    第七章仕途(三)

    “史弘肇要謀反!”剎那間,劉知遠魂飛魄散,用手及時在帥案上扶了一下,才勉強讓自己不至於一跤坐倒。

    此番御駕親征,他幾乎把所有能調動的力量,全都調到了鄴都附近。唯一留守汴梁兼威懾地方諸侯的,便是史弘肇麾下的兩萬禁軍。如果史弘肇造反,前線所有兵馬非但會瞬間被抄掉後路,符彥卿、李守貞、侯益、白文珂等已經宣布俯首的豪傑,恐怕也會立刻跳起來分一杯羹。

    “這不可能,史元化不可能造朕的反。朕,朕一直拿他當生死兄弟!朕曾經跟他同生共死!”一陣陣暈眩的感覺,從頭頂襲來,令劉知遠說出口的話,都時斷時續,“他,他除了領兵打仗之外,什麼都不懂。他,他把滿朝文武幾乎得罪了個遍,他,他怎麼可能反得了朕!”

    “陛下,陛下勿慌。微臣,微臣不是那個意思,微臣沒說過史樞密有不臣之心!微臣敢以性命擔保,史樞密沒有不臣之心。”見自己一句話把劉知遠給嚇得方寸大亂,大漢同平章政事楊邠好生尷尬,連忙上前幾步,伸手攙扶了對方一把,低聲解釋:“史元化對陛下忠心耿耿,微臣絕不敢離間。天底下無論誰會造反,他都不可能造反。想造反必須先拉攏人心,他平素橫的像頭驢子般,誰肯跟他走得太近?微臣,微臣推斷,應該,應該是有人故意截留了沁陽遇襲消息,或者想方設法阻撓了他出兵!”

    “嗯!這還差不多!”劉知遠聞聽,心中的石頭迅速落地。史弘肇和郭威二人是大漢國的兩根擎天巨柱,無論哪一根倒了,大漢國都會在劫難逃。而只要這兩個人還在,哪怕是軍事上遭受了些挫折,劉知遠也有信心捲土重來。

    但是僅僅把眉頭舒開了一個呼吸時間,他的臉色就再度變得鐵青,“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個老匹,老糊塗,你給朕把話說清楚!”

    這一次,楊邠沒有再做更多解釋,而是退開半步,正色回應,“陛下應該已經猜到了臣是什麼意思。其實,恐怕今晚不止微臣一個人看出了問題所在,只是,大夥都不願讓陛下父子失和罷了!”

    “你,你,你……,你胡說八道!”劉知遠抬起手,指著楊邠的鼻子,身體哆嗦得宛若風中荷葉。

    眼下在汴樑能責主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馬步親軍都指揮使兼樞密使史弘肇,另外一個,則是剛剛才被任命為汴梁留守,左衛大將軍,大內都檢點的二皇子劉承佑。既然楊邠一口咬定問題沒出在史弘肇身上,那到底是誰隱瞞了沁陽被圍的軍情?誰故意耽擱了禁軍渡河去援救懷州?答案不說自明!

    “微臣輔佐陛下多年,可曾攀污過任何人?”見劉知遠居然拒不接受事實,楊邠的倔勁立刻又犯了,笑了笑,大聲反問。“況且此事,陛下給史弘肇去一封信就能把來龍去脈弄清楚,又何必發這麼大的火,這麼著急斥責微臣?”

    “你,來——人!”劉知遠心頭的怒火,騰地一下就竄過的頂門,用力一拍帥案,大聲命令。“把這信口雌黃的老傢伙給朕拿下,給朕關到死囚營裡去,永不開釋!”

    “遵命!”當值的御林軍答應一聲,快步入內。見到自己即將擒拿的人是同平章政事楊邠,愣了愣,一個個身體都僵在了帥帳中央。

    此刻可不是後世的某朝,龍顏一怒,宰相照樣直接下獄抄家。此刻的同平章事,有跟皇帝坐而論道之權。正式上朝的時候,都得在御案附近專門給宰相擺一個舒服的錦墩就坐。宰相即便犯了天大的錯,只要不是謀反,也必須先經由其他臣子出面彈劾,走完了庭辯、罷免、問責等一系列非常複雜的流程,才能下獄定罪。前一段時間皇帝將楊邠關入罪囚營裡思過,已經惹得群臣議論紛紜。如果剛剛放出來再給抓進去,恐怕用不了半個時辰,得知消息的文武官員就要聯袂叩闕了!

    “都愣著幹什麼,還不動手?”見十幾個御前侍衛,居然連一個乾巴巴的糟老頭子都拿不下來,劉知遠愈發怒不可遏。再度拍了下桌案,厲聲催促。

    “是!”眾親衛們又弱弱的答應了一聲,雙手空端在身側,進退兩難。

    好在同平章事楊邠懂得體諒他們,笑了笑,衝著劉知遠長揖及地,“陛下,臣今夜出言無狀,理當下獄嚴懲。臣回死囚營去了,請陛下暫且息怒,明日一早,召集文武百官當眾議臣之罪,以明律法,以正朝綱!”

    說罷,將雙手向身後一背,邁步朝營門口走去。

    眾親衛趕緊快步跟上,逃命一般,簇擁著楊邠向外躲避。劉知遠被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指著楊邠的背影,破口大罵,“鄉巴佬,給你點兒顏色你就開染坊。二郎,二郎幾時得罪過你,你要如此陷害他。二郎,二郎才做了汴梁留守幾天,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眼前忽然又是一黑,他身體來回搖晃,叫罵聲瞬間卡在了喉嚨裡。早躲到了帳門口處的蘇逢吉見狀,趕緊飛身竄上前來,雙手死死抱住了他的后腰,“陛下,陛下息怒。別,別跟這個村夫一般見識。他,他是在故意賣直沽名!”

    “滾,你這膽小怕事的孬種!”劉知遠卻猛地一低頭,單臂向後橫掃。將蘇逢吉像丟沙袋一般,直接從身後丟到了面前,“呯”地一下,摔了個頭破血流。“你,你要是有楊老兒三分忠心,朕有何必受這個氣?別以為朕不知道你的小伎倆,你們這群佞臣一個比一個精明,就是拿楊邠這老糊塗蛋當刀子使!”

    民間有云,自己的孩子別人的婆娘。當父親再自謙說其子是“犬子”、“不肖兒”,也很難容忍別人當著自己的面,挑剔孩子的過失。哪怕別人挑得再有根有據,在他看來,也是雞蛋裡挑骨頭,也是故意陷害栽贓!

    此刻的劉知遠,與民間的普通父親,心態其實沒任何分別。他能從一介大頭兵走上皇位,先前又怎麼可能分辨不出,楊邠說得全是大實話。可劉承佑再任性胡鬧,再不知道輕重緩急,也是他的親生兒子,唯一已經成年且身體健康的兒子。大漢國皇位的唯一繼承人。

    所以劉承佑昏庸糊塗也好,荒唐無狀也罷,他可以罵,可以當眾斥責,卻容不得外人來說。哪怕這個外人,是對他忠心耿耿的大漢宰相。

    正鬧得騎虎難下之時,忽然中軍帳門口,又傳來了當值侍衛戰戰兢兢的聲音,“報!樞密副使,檢校司徒,冠軍大將軍郭威,有要事請求覲見!”

    “宣! ”劉知遠稍稍一愣神兒,心中的滔天烈焰迅速開始降溫。

    不像蘇逢吉這個親信文臣,他急火攻心之時可以抽幾巴掌踹幾腳,發洩憤怒。郭威是他的老兄弟,且手握重兵,無論如何不能過於怠慢。

    換句話說,他打蘇逢吉這個寵臣一頓,後者只當是雷霆雨露,既不會抱怨,君臣之間也不會留下什麼間隙。而若是打了郭威,恐怕很快就是兄弟離心,君臣分道,外敵趁虛而入的結果。

    侍衛們答應著,迅速去請郭威入帳。剛剛被摔了七暈八素的蘇逢吉也趕緊從地上爬了起來,撩起大襟,迅速用裡邊的襯袍擦掉鼻子和嘴角的血跡。劉知遠看了,心中不由得一軟,搖搖頭,低聲道:“剛才朕一時情急,收手不住,委屈你了。趕緊去找太醫看看,別落下什麼病根兒來!”

    蘇逢吉頓時眼睛發紅,鼻子發酸。搖搖頭,用顫抖的聲音回應,“不妨事,不妨事!微臣骨頭輕!微臣,微臣能得陛下這句話,就是死,死也瞑目了!微臣先前也是不放心汴梁,所以,所以才千方百計請楊相回來,替,替陛下分憂解難!”

    “行了,你別說了,朕已經明白了!朕懂,朕什麼都懂!”劉知遠疲倦地擺了擺手,低聲吩咐。

    當滿腔怒火被強行壓制下去之後,他立刻想清楚了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第一夥出現在懷州的“流寇”,主要目標肯定不是沁陽。否則,孟有方和劉福祿那兩個窩囊廢,根本不可能守得住城牆。而“流寇”的行動,未必沒有得到自家兒子的默許,否額,距離汴梁那麼近的位置發生匪患,汴梁城不可能既不向自己匯報,也不主動出兵平叛。

    至於第二支“流寇”出現在沁陽附近的原因,就更簡單了。沒有聖旨,地方兵馬不能越界。想既不引起朝廷的猜忌,又能將第一支“流寇”幹掉,讓第一支“流寇”的主使者吃個啞巴虧,最好的辦法,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沁陽城沒危險,大漢國的腹心之地也安若磐石。兩支流寇,並不像自己先前猜測的那樣,是想給杜重威助陣,他們打的都是別的不可告人圖謀。整個事件中,所有參與者都聰明絕頂,唯一一個糊塗蛋,就是自家那個剛剛做了汴梁留守的傻兒子!

    怪不得自己今晚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好像哪裡不對勁兒,原來自己早就察覺到了汴梁那邊的反應有異,只是自己潛意識裡,始終不願意去面對而已。怪不得王章、郭威、蘇逢吉等人先前說話都雲山霧罩,原來他們也早就看明白了其中貓膩,只是誰都不像楊邠那樣直言敢諫,誰都不想去蹲死囚營!

    從頭到尾,剝繭抽絲。越想,劉知遠心裡頭越清楚,越想,劉知遠心裡頭越淒涼。文武雙全,仁厚睿智的長子承訓病入膏肓,浮滑夢浪的次子承佑沒有人君之相。早知道如此,自己何必費心費力打這個江山?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大漢江山,最後究竟要便宜了誰?

    “陛下,郭將軍馬上就到了!”眼瞅著劉知遠的臉色越來越憔悴,精神越來越委頓,蘇逢吉抬起頭,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提醒。

    “啊!”劉知遠猛地一回頭,然後雙手扶著桌案,緩緩繞了數步,緩緩坐回了案子後的胡床之上。然後努力將腰桿挺直,將肩膀和眉頭舒展。

    自己還不老,自己才五十多歲。還上得了馬,掄得動刀。承佑雖然任性胡鬧了些,卻虛心好學。只要自己能多帶他幾年,多給他些歷練的機會,他未必就是個付不起來的阿斗。孩子麼,總有長大的那一天。做父親的不為他承擔,還能為誰?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02
    第七章仕途(四)

    他這邊剛剛強打起精神,大將軍郭威的聲音就在軍帳正中央響了起來,“末將郭威,參見陛下。願陛下百戰百勝,早日一統九州!”

    “趕緊過來,你郭大將軍,什麼時候也學會了這一套?”劉知遠站起身,遙遙地做了個攙扶的姿勢,笑著回應。“咱們兩個,誰不知道這領兵打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能咬著牙贏下一半兒來,另一半別輸得太慘,就已經堪稱絕代名將了!最怕是打贏了其中九十九,忽然在陰溝裡翻了船,畢生英名立刻就化作流水!”

    “末將是武夫,當然求個好口彩!”聽劉知遠好像話裡藏著話,郭威笑了笑,低聲回應,“但真正上了戰場,心思就會跟陛下剛才說得差不多。寧可不求全勝,也要穩紮穩打,免得一時疏忽大意,著了敵將的道。”

    說罷,挺直身體,快步走到帥案前,繼續笑著補充,“末將一個人吃敗仗是小事兒,打仗麼,自然就會有輸有贏。但墜了我大漢國的威風,耽擱了陛下的統一大業,末將可就百死莫贖了。”

    “嘿,朕說你越來越像個文官,你還真一套接一套沒完沒了!收起來,收起來,咱們兩個之間,永遠不需要這些。”劉知遠橫了郭威一眼,再度大聲強調。

    “末將遵命!”郭威挺直身體,正色拱手。

    “唉,你呀你,讓朕該怎麼說你是好呢!唉——!”劉知遠被他畢恭畢敬的模樣,弄得滿臉無奈,搖著頭長長嘆氣。

    以前再做漢王的時候,他脾氣很急。而郭威身為武將,說話做事也喜歡直來直去。因此兄弟兩個,在議事堂裡經常說著說著就爭執了起來。每一次都吵得面紅耳赤,直到有第三個人出來做出仲裁方能罷休。

    而自從他做了皇帝,郭威做的樞密副使,雙方爭執的情況,就瞬間消失了。郭威在他面前的的一言一行,總是比大部分文官還要恭敬謹慎。即便是雙方單獨相處,也輕易不會做出任何君前失儀的舉動,更甭說再跟他拍打著桌案據理力爭了。

    “末將曾經聽聞一句老話,馬背上可以打天下,卻不可以治天下。”被劉知遠的嘆氣聲弄得心頭一緊,郭威再度笑著搖頭,“末將是個大頭兵出身,連字都是當了百人將之後才請了人教的。所以知道自己的短處是什麼。心裡頭越是念著陛下的知遇之恩,就越不敢管本職之外的事情。以免將陛下引上歧途,鑄成千古大錯!”

    “嗯,這話倒也說得通!”劉知遠微微一笑,輕輕點頭。過去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無論他自己如何推心置腹,郭威都不會變回從前那個郭威。況且他自己,又何嘗是當年的那個漢王劉知遠?

    “陛下能念舊,末將心中不勝感激!”郭威也笑了笑,拱起手來說道,“然治國,卻不能以私情。末將以為,若是想要一國長治久安,最重要,便是立下規矩,遵守規矩。各司其職,各盡豈能。若是公私不分,職責不明,再強盛的大國,轉眼也得變成明日黃花!”

    “嘶——!”劉知遠心中略有所感,抬起頭,再度仔細打量自己的老兄弟,大漢樞密副使郭威。平素天天見習慣了,也不怎麼留意。如今定下神來細看,才發現對方無論面相,還是氣度,都與記憶裡的那個郭威有著很多的不同。而具體變化在什麼地方,他一時間也說不出來。總覺得二人之間隔著一道厚厚的窗紗,無論雙方如何努力,目光都無法真正落在彼此的臉上。

    這,恐怕就是當皇帝的代價吧。沒有真正兄弟,也沒有真正的親朋。在你坐上帝位的那一瞬間,就徹底變成了孤家寡人。

    想到這兒,他心裡又喟然長嘆。隨即,抖擻起精神,笑著說道,“的確,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沒有規矩,成不了方圓!算了,你是武將,心思理應花在戰場上。朕不難為你。說吧,這麼晚了,你找朕是什麼事情。如果是給楊邠那老倔驢求情就算了,你剛才自己也說過,文武各司其職。”

    “楊相,陛下把楊相放出來了?末將怎麼沒見到他!”郭威被劉知遠的話給嚇了一跳,四下看了看,大聲詢問。

    “你真的不是聽到消息,來給他求情的?朕又把他給關進了死囚營的事情,沒人給你通風報信?”劉知遠也被郭威問得微微一愣,眉頭跳了跳,訝然反問。

    “末將剛才外出巡視,根本不在大營內!”郭威用力搖了下頭,苦笑著解釋。“陛下把他貫了這麼久,都沒治他的罪,顯然是還要留著他另有重任。這是明擺著的事情,何須末將來亂當好人?不過,陛下還是早點把他放出來為妙,免得底下人沒事兒亂猜亂說,損了陛下的英名。”

    “朕才不在乎!”劉知遠冷笑著撇嘴,“隨他們說去,舌頭根子又不能殺人!你既然不是來給楊邠說情,那你到底為的什麼事?”

    “是一件大喜事!末將剛剛才接到的消息,正在派斥候核實。因為不能確定其真偽,所以不敢正式匯報,只能提前跟陛下通個氣兒,以便陛下能提早做個準備!”郭威後退半步,收起笑容,低聲禀告。

    “喜事,喜從何來?”劉知遠立刻被勾起了心底的好奇,將身體向前探了探,急切地追問,“莫非,莫非杜重威支持不下去了,準備束手就縛?那朕可得好好琢磨琢磨,到底是殺了他,還是暫且留他一條狗命!”

    “陛下果然聖明!”郭威笑著一挑右手拇指,大聲誇讚,“還真跟您猜得差不多,杜重威已經快支撐不下去了。不過問題不是出在鄴都城內,而是出在幽州。胡酋耶律阮下令免了趙延壽的職,讓他回家頤養天年。結果趙延壽心中不服,打算擁兵自重。誰料想手下的人早就被韓氏兄弟買通了,沒等他發動,韓氏兄弟就帶著耶律阮的第二道命令殺上門來。狗賊趙延壽滿門老幼連同家將奴僕二百餘口,被殺了個雞犬不留!”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02
    第七章仕途(五)

    “真的?”劉知遠的身體猛地向前一探,滿臉期盼。心中的所有憤懣和失落,瞬間一掃而空。

    “七成以上,末將已經加派了細作去核實。最遲三天之後,就能得到准信兒!”大將軍郭威笑了笑,用力點頭。

    “呼——”劉知遠長長吐了口氣,坐回胡床上,從頭到腳,頓覺輕快了數十斤。

    若是把全天下他最忌憚的人放在一起拍個隊,趙延壽肯定能名列前五。不是因為此人本能高強,驍勇善戰,而是因為此人出奇的無恥。

    此人原本姓劉,也算是官宦之後。幼年時便開始飽讀儒學經典,素有神童之名,每次長輩出題考校,都是不假思索,下筆一揮而就。然而好景不長,沒等小劉延壽長大成人,他的生父就被義昌節度使劉守文所殺,他與他的娘親,一併落入劉部大將趙德鈞之手。

    趙德鈞見劉延壽聰明伶俐,長相英俊,又善解人意,便收了他做養子。從此帶著他輾轉效力於各路諸侯,不斷改換門庭,官職像放風箏般快速高升。到了後唐清泰年間,做父親的已經被封為北平王,做兒子的也當了徐州節度使。

    然而這父子倆卻貪心不足,悄悄地打起了勾結契丹人自立的勾當。誰料想才談到一半兒,卻被更果斷的石敬瑭搶了先,以割讓煙雲十六州的條件,引得契丹人大舉入寇。

    後唐末帝李從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連忙命令趙德鈞、趙延壽父子出兵抵抗。然而趙氏父子卻“汲取教訓”,直接倒向了契丹人。並且派遣信使向契丹皇帝耶律德光錶示,願意全盤繼承石敬瑭先前答應契丹的一切條件,另外加金銀細軟和適齡青壯人口若干,只求能取代石敬瑭,做帶路的第一人。

    耶律德光見信,喜出望外。一邊派人跟趙氏父子虛與委蛇,一邊聯合石敬瑭快步向中原進發。未己,滅掉了後唐,隨即回過頭來,給了正在做“春秋大夢”趙氏父子當頭一棒。

    麾下將士不恥趙氏父子的行徑,紛紛轉身而去。所以跟契丹人初次交手,趙部兵馬就損失了個七七八八。趙氏父子兩個見大勢已去,只好主動自縛了雙臂,由親信押著,前往耶律德光面前請降。

    耶律德光也打心眼兒裡頭看不起這對父子,二話不說,將兩人貶為了奴隸,押往塞外放馬。數月之後,趙德鈞在悔恨與貧病中一命嗚呼。趙延壽則因為熟悉幽燕地形與民情,被耶律德光再度啟用,成了契丹人帳下的一名走狗。

    按理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趙延壽即便無力給其養父報仇,也該想方設法逃回中原才對。然而,此子卻立刻抖擻精神,全心全意為契丹人統治煙雲獻計獻策。並且親自出馬,剿滅了地方上不肯屈服於契丹人的堡寨數十座,殺得燕雲各州人頭滾滾。於是乎,耶律德光龍顏大悅,乾脆提拔他做了幽州節度使。

    天福八年,兒皇帝石敬瑭鬱鬱而終,其養子石重貴即位。新皇帝依仗中原已經修養數年,生機漸復,拒絕繼續向契丹稱臣。趙延壽聞訊大怒,立刻帶領幽州兵馬南下,發誓要替自家主人討還公道。

    他叫得雖然兇,奈何本領太差。很快就被符彥卿給打了個大敗,抱頭鼠竄逃回了幽州。然而,契丹與後晉之間的惡戰,卻從此開啟。之後連續四年,契丹人不斷增兵,屢敗屢戰,誓要將後晉滅國。每一輪進攻開始,趙延壽都是開路先鋒,從不肯“屈居”其他帶路者之後。

    在他,杜重威、張彥澤等人的齊心協力之下,契丹人終於攻入了汴梁,後晉滅亡,中原大地生靈塗炭。只是百萬生靈的血,卻未能給趙、杜等輩換來夢想中的榮華富貴。契丹國主耶律德光見中原繁華遠超塞外,乾脆宣布自己要做全天下人的大皇帝。原本許下的,在事成之後,將趙延壽扶植為兒皇帝的承諾,則直接吞回了肚子當中。

    趙延壽出了大力,卻沒撈到應得的好處,心中難免有些委屈。但好狗就是好狗,絕不會記恨主人。契丹人被劉知遠擠出中原之後,趙延壽很快就忘記了所有不快,再度戰斗在了阻擋大漢兵馬北上光復領土的第一線。

    而遼國新任皇帝耶律阮,也從契丹人上次被迫退出中原的現實中,汲取了足夠的教訓。不再一味地想著武力征服,同時也從人心上開始下功夫。為了表明他不光是契丹人的皇帝,以前耶律德光開創的一些懷柔措施,都得到了成倍的加強。作為漢人中最忠於大遼的表率,趙延壽被賜予了大丞相、南院樞密使、燕王等一系列高官顯爵,以圖鼓勵其他人效尤。

    前一段時間,漢軍遲遲無法與杜重威之間分出高下,其中主要緣由,就是趙延壽帶領幽州的兵馬給杜重威助拳,並且不斷向杜重威的老巢鄴都輸送糧草輜重。雖然後來郭威領兵將趙延壽再度打得落荒而去。但按照以往經驗,只要此人沒有死,早晚還會再咆哮著咬上門來。

    現在好了,趙延壽這條契丹人的忠犬,竟然被其主人給下了湯鍋。消息傳開之後,燕雲十六州內,得有多少以其為楷模者,膽戰心驚?那些一直鼓吹遼國乃天命所歸,契丹人和漢人在大遼境內都會皇帝被一視同仁的北地大儒們,誰還好臉面繼續信口雌黃?

    “末將斗膽,請陛下命令大軍,重新開放鄴都通往北方的道路。給城中百姓幾天時間,出來砍柴和尋找吃食!”靜靜地等了一會兒,估計劉知遠差不多已經將喜訊消化完,大漢樞密副使郭威小聲提議。

    劉知遠不愧為馬上皇帝,雙目當中,頓時精光四射,“你是,你是勸朕利用混在百姓中的鄴都細作,故意將趙延壽被卸磨殺驢的消息傳入城內,亂杜重威等輩之心?”

    “正是!”郭威點點頭,大聲回應。“杜重威在鄴都經營多年,城頭上的防禦設施非常齊全,其麾下爪牙也頗為忠心。而城中的契丹人和幽州軍漢,也一直堅信遼酋一定會派更多的兵馬前來爭奪鄴都!”

    “嗯——!”劉知遠低聲沉吟,神情好生猶豫。

    眼下被漢軍包圍在鄴都城內的,除了杜重威本部爪牙之外,還有一部分奉命從遼國南部趕來助陣的契丹將士,以及前一段時間被郭威擊敗後逃入城內避難的“燕軍” 。這些人都有家眷和親朋在幽州,特別是幾個燕軍將領,原本就是趙延壽的心腹,與趙家人之間早就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正如郭威所分析,鄴都城內守軍雖然已經徹底被打殘了,卻依舊沒失去堅守到底的信心。契丹人兩度攻入中原,先後滅掉後漢和後晉的“輝煌”戰績,令守軍堅信,只要遼國的大隊兵馬一到,大漢國就會重蹈後唐與後晉的覆轍。而如果他們放棄抵抗投降大漢的話,非但留在燕雲各地和塞外的家人會受到牽連,等下次契丹人南侵之時,他們本人也會在劫難逃。

    所以,將趙延壽被滿門抄斬的消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傳進城內,絕對是一記殺招。非但城內的“燕軍”將士,會立刻陷入混亂。杜重威手下的那些鐵桿心腹,也會豁然發現,跟著主將去投靠遼國,前程未必會有多美妙。

    但是,殺招歸殺招,杜重威主動開城投降的結果,卻非劉知遠所樂見。俗話說,打虎不死必受其害。杜重威是石敬瑭的妹婿,後晉國曾經的柱石之臣。在軍隊和朝堂上,都有很多知交故舊。如果他主動派使者出城來請降,為了減少自己一方沒必要的傷亡,就必須赦免他的死罪,並且授予他一個極高的官職。而萬一今後他暗中再積聚起元氣,拉攏起一夥門生故舊作亂,大漢國就又要遭受一次重創!

    反復權衡良久,劉知遠再度抬起頭,試探著跟郭威商量,“你確信趙延壽被誅的消息屬實麼?萬一,朕說萬一,萬一消息是契丹人故意放出來迷惑我等的,朕此刻下令停止攻城,豈不是又給了守軍喘息之機?而即便消息屬實,萬一杜重威在我軍放開北側通道之時,果斷棄城而走,朕豈不是放虎歸山?!”

    “杜重威不敢棄城。”郭威想了想,決定先從第二個假設說起,“導致趙延壽被殺的最重要原因,是此人麾下的兵馬先前折損過半兒,對契丹人來說,已經並非不可替代。而杜重威如果失去了鄴都,在契丹人那邊,就徹底失去了立身之資,將來的下場恐怕還不如趙延壽!”

    “那是自然,胡虜何時講過道義?他們看重的只有實力!”雖然本身出於沙陀族,卻不妨礙劉知遠以純粹的中原人自居,將契丹人的禽獸行徑嗤之以鼻。

    “至於消息真偽,末將先前說七成以上,是因為末將自己派往北方的細作尚未返回軍營。但細作們通過各種途徑傳回的消息,以及商販當中傳播的流言,已經反复證實了趙延壽全家遭了滅門之禍。”稍稍停頓了一下,郭威非常自信地補充。

    “當真?你竟然如此有把握?!”劉知遠依然不太想給杜重威投降機會,笑了笑,故意質疑。但是,還沒等郭威做出解釋和保證,他就立刻跳了起來,指著郭威的胸口大聲狂笑,“朕明白了,是你幹的。是你派人使了手段,弄死了趙延壽那狗雜種!哈哈哈哈哈,郭威啊郭威,剛才還說自己才能有限呢,連反間計你都能使得出來,這天底下,哪裡還有你不懂的東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03
    第七章仕途(六)

    知道老哥哥今天需要發洩,所以郭威看見劉知遠的表現明顯失態,也不出言勸阻,只是笑呵呵地站在帥案前,笑呵呵地耐心等待。

    民間有云,頭二十年看父敬子,後二十年看子敬父。老哥哥劉知遠縱然身為九五至尊,恐怕也難免俗。這輩子從小兵一步步登上皇位,再大的風浪都見識過,人世間的奢侈與繁華也都享受到了極致。但到頭來如果後繼無人的話,心裡終是有意難平。

    文武雙全,睿智仁厚的劉承訓已經病入膏肓。二皇子劉承佑怎麼看怎麼都不像是個有道明君。已經接近花甲的年齡,想要再有第三個繼承人,恐怕求遍漫天神佛也未必能夠如願。況且以李後家族的強勢,怎麼可能准許一個別姓女人生的兒子威脅到劉承佑的儲君之位?

    想到這兒,郭威不禁暗暗慶幸起自己的境遇來。髮妻柴氏雖然去世得早,卻給自己留下了兩兒兩女,還有一個文武雙全的養子。長女郭楓已經嫁入史家,甚得公婆喜歡,丈夫寵愛。剩下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雖然都未成年,但在侄兒兼養子柴榮的言傳身教下,都學得知書達禮,為人處事從容大方。更難得的是,這幾個孩子彼此之間互敬互愛,很少起什麼爭執。平素在汴梁城中,也絕不跟其他紈絝子弟廝混,更不會打著自己的旗號招搖過市……

    正想得開心之際,耳畔忽然又傳來了劉知遠沙啞的聲音,“好,好,你剛才說得對。失去了鄴都,杜重威就失去了立身之本。現在死和將來死,已經沒太大差別。朕沒必要為了一個脫了毛的野雞,平白耗費弟兄們的性命。朕準了,朕準了你剛才的提議,命令弟兄們讓開鄴都北門,准許城內百姓出來樵採三日,不,三日太短,樵採五日。五天之後,朕再重新把鄴都圍困起來,問那杜重威到底是戰是降?”

    “遵命!”郭威迅速收回心神,肅立拱手。

    “先別忙著去幹活!”劉知遠顯然非常高興,伸手做了個阻攔的姿勢,笑著喊道,“難得聽到個好消息,你坐下陪老哥哥我樂和樂和。唉,沒當皇帝之前,總覺得當皇帝真好啊,一言九鼎,出口成憲。全天下的事情都得我一個人做主。真的當了皇帝,才知道,這活真不是人幹的,想找個兄弟說說話,都幾乎沒了可能!”

    “陛下言重了!”感覺到劉知遠心中的落寞,郭威笑了笑,順手從帥案旁抄起了一個錦墩,在側對著劉知遠的位置擺好,隨即乾脆利落地坐了上去,“陛下是真龍天子,末將等俗物,豈敢沒事兒前來相擾,萬一……”

    “狗屁!”沒等郭威把話說完整,劉知遠大笑著打斷,“狗屁真龍,這話也就拿去騙一騙平頭百姓。你說說咱們倆,這輩子見過多少真龍被凡人割掉了腦袋?怎麼可能還相信這種荒誕……”

    話說到一半兒,他又自覺壞了口彩。頓了頓,迅速將話頭岔向別處,“況且你也不是外人,總是能知道朕在想什麼。朕麾下這麼多文臣武將,你是唯一知道朕恨不得趙延壽馬上去死的,唯一知道用反間計割了他腦袋之人!”

    “此計乃末將麾下謀士王峻所出!”郭威不願意貪他人之功為己有,觀察了一下劉知遠的臉色,笑著匯報,“具體執行的是……”

    “蹲在屋子裡出主意誰都會,真正能把事情辦成了才是本領!”劉知遠有些興奮過度,根本沒有耐心把郭威的話聽完,就再次出言打斷。“況且對手遠在塞外,不豁出去足夠的本錢,不抱著必死之心,怎麼可能達成所願?你這回花了不少錢吧,回去找人從寬上報。朕不叫兵部與戶部審核,這筆錢,朕從內庫裡給你補上!”

    “多謝陛下!”郭威被說得心中發暖,拱了下手,繼續低聲補充,“錢倒不用陛下出了,花銷不算大,也並非末將……”

    “誒,此言差矣!你為國做事,朕豈能叫你自己倒貼?”劉知遠立刻假裝虎了臉,第三次大聲打斷,“況且誰不知道你郭家雀兒是個清官兒?平素俸祿根本不夠花,還得讓大郎替你往來江南販賣茶葉!對了,大郎呢?朕也有好一陣沒見到他了,他從江南迴來沒有,可有意出仕?”

    “謝陛下恩典!大郎已經回來了,最近幾天應該就在汴梁!”聽劉知遠問起自家侄兒兼養子柴榮,郭威立刻放下正想說的話頭,滿臉自豪地回應,“末將讓他往來販賣茶葉,並非單純為了賺錢補貼家用。陛下您也知道,茶葉那東西,以吳越和荊楚最為便宜。而想賣出高價,就必須前往塞外才行。這一來一回,江南和塞外的道路就走全了。今後陛下若是準備一統九州,大郎剛好能在軍前替陛下做個開路先鋒!”

    “你真是個有心的!”劉知遠聞聽,心中大為感動。點點頭,正色說道:“滿朝文武,這時候都想著怎麼能加官進爵。就你一個,已經開始著手打探江南和塞外的路徑和地形了。唉!若是朕身邊再多幾個像你這樣的,又何愁九州不能一統!”

    “末將一直記得,當年陛下對末將和常克功兩個所說的話。既然我等不幸生於亂世,受盡國破家亡之苦,就讓亂世在我等手中徹底終結!”郭威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大聲回應。已經佈滿風霜之色的面孔,此刻竟然因為激動而泛起了濃郁的殷紅。

    “你,你居然現在還記得?”劉知遠先是愕然地瞪圓了眼睛,隨即,扶著帥案站起,嘴唇微微顫抖,“你,你居然到現在還沒有忘。朕,朕自己,自己都差點兒就想不起來了。朕,朕……”

    當年他親眼目睹諸侯混戰,生靈塗炭。卻因為人微言輕,管不了任何事情。心情鬱鬱難解,在軍帳內借酒澆愁。恰巧郭威和常思兩個前來看他,衝動之下,他就當著二人的面兒對天立誓,這輩子一定要想辦法結束亂世,重整河山!

    時隔這麼多年,當初的豪情壯志,早就被現實撞得支離破碎。劉知遠自己都沒勇氣再想起來了。卻萬萬未曾料到,居然還有人會將自己當年酒醉後的瘋話記在心裡,居然還有人會為了這個夢想在默默地堅持!

    “末將不敢忘,常克功也沒忘!”認真地看著劉知遠的眼睛,郭威的表情像二十出頭的年青人一樣激動,“末將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讓陛下的大漢,變成當年的大漢,而不是只佔據了區區一隅。常克功也是一樣。我們兩個這輩子在一起談的最多的,就是領兵北征大漠,封狼居胥!”

    “封狼居胥,封狼居胥!”劉知遠喃喃地重複,三兄弟比肩而戰的歲月,一下子在記憶裡變得無比清晰。勇悍且衝動的自己,多謀且敏銳的常思,冷靜且謹慎的郭威,三兄弟互相扶持,彼此支撐,從都頭一步步爬上指揮使;從指揮使一步步爬上節度使,樞密使、漢王;從河北、河東、一直到旗指汴梁……

    眼皮漸漸泛起微紅,此刻的大漢天子,從高高在上的神龍,徹底變成了人類,“克功現在還好?你們兩個最近可有書信往來?朕,朕有時候,也覺得,前一段時間對他過於嚴苛了!”

    “暫時去地方上任職,未必不是克功心中所願。至少,可以讓他覺得不再虧欠石家!”郭威終於成功地把話頭引到了常思身上,想了想,很是認真地回應。“他那個人你也知道,表面上看去好似心黑手狠,事實上最為重情重義。石家小兒沒被鬼使神差被送到他面前還好,他還能裝作什麼都沒看見。既然已經送到他面前了,他就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小東西去死。所以,陛下將他趕出朝堂也好,故意冷落他也罷,他都甘之如飴!”

    “這混賬東西!”劉知遠咬牙切齒,低聲唾罵,“他想保那小東西的命,直說就是!何必弄出這麼多花樣來?朕,朕又不是不通人情,朕,朕……”

    說著,說著,他聲音就又開始變低,最後幾不可聞。現在已經把皇帝位置坐穩了,他當然覺得前朝二皇子的死活都無所謂。而當初,大軍尚未成功進入汴梁,他又怎麼可能放著一顆有利的棋子不去掌握,放著一個巨大的隱患不去清除?

    “此番除去趙延壽,克功在其中居功甚偉。末將的細作,是藏在常家的商隊出的塞。他的心腹謀士,幾個月來一直冒死藏在上京,與末將麾下的細作同生共死。而打點契丹權貴,替韓家兄弟謀取南樞密使官爵的錢,也是克功所出。”看看火候已經合適,郭威終於說出了自己最想說的話。

    老兄弟常思精明強幹,有他在朝堂上,便可以替自己和楊邠等人分擔許多麻煩。而沒有他在,無論楊邠、王章還是自己,遇到蘇逢吉、白再榮、郭允明和眾多國舅們,每每都覺得力不從心。

    此番常思立下了大功,又恰逢劉知遠也念起了舊情,正是將其重新拉回朝堂的最佳時機。所以郭威一整晚上費盡心思,始終在將話頭往此人身上引。始終在試圖讓劉知遠明白,常思對大漢沒有任何二心,將他棄置於澤潞那偏僻貧寒之地,絕對是大漢朝廷的損失!

    正如他心中所願,劉知遠果然被說得意動,手捋鬍鬚,低聲沉吟,“嗯,怪不得能如願除掉了趙延壽。常家富可敵國,克功多年來又周旋於虎狼之間。有他出手,自然事倍功半!不過……”

    輕輕皺了一下眉頭,已經到嘴邊的話,又被他吞回了肚子當中。有自己在,自然能壓得住常思,壓得住郭威和史弘肇,而萬一哪天自己不在了,以承佑的年青與衝動,怎麼可能鬥得過一群老狐狸?

    況且常思為了報答石重貴當年的善待之恩,居然連自己都敢騙。將來等承佑做了天子,以他的老謀深算,再加上他與郭威、史弘肇等人的交情,怎麼可能會把承佑放在眼裡?

    “陛下連杜重威這種軍中老將都能放過,又何必在乎一個手無寸鐵的黃口小兒?”隱隱地感覺到了劉知遠又開始猶豫,卻不知道具體原因。郭威斟酌了一下,低聲勸諫。“況且克功所求,只不過是讓那石家小兒不死。將其接回來,高官厚祿養在汴梁,總好過流落民間,讓某些人天天惦記著。”

    “嗯,汝言甚是!”劉知遠看了一眼郭威,敲打著桌案緩緩坐下。心中兄弟情義,迅速讓位於帝王權謀。常思如果重歸朝堂的話,蘇逢吉、李業等人肯定不是對手,自己剛剛費盡心思建立起來的新老平衡就會再度被打破。所以,就必須在眾多老臣當中,再挪走一個人,以免老臣子們的勢力尾大不掉!

    正冥思苦想,該把哪個老臣與常思調換一個位置的時候,忽然間,外邊又傳來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緊跟著,國舅李業慘白著臉,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不待劉知遠發火,噗通趴倒於地,大聲哭嚎:“陛下,陛下,不好了。太子,太子他,他薨了!”

    “你,你說什麼?”劉知遠騰地一下從帥案後蹦起,雙目圓睜,手指李業,身體來回搖晃。

    “二皇子派人送來急報,太子,太子承訓,薨,薨了!”國舅李業雙手扶地,眼淚鼻涕滾滾而下。

    “老天——!”劉知遠仰面大吼,聲音悲憤而又淒涼。短短一個下午,經歷了失望、惱怒、大喜和大悲,他的心臟再也支撐不住。猛然間嗓子眼兒一甜,鮮紅色的血液順著嘴巴噴湧而出。

    “陛下節哀!”大將郭威見勢不妙,趕緊一個縱身跳過帥案,雙手將劉知遠緊緊摟住。哪裡還來得及?只見大漢天子劉知遠雙目緊閉,面如死灰,身體如剔除了筋骨的爛肉般,緩緩癱軟。

    “姐夫——!”國舅李業也大聲悲鳴,連滾帶爬湊上前,雙手搬住劉知遠的肩膀左右搖晃。還沒等用上力,已經被郭威一腳踢出了半丈遠。

    “來人,包圍中軍帳,不准走漏任何消息!有敢動搖軍心者,誅族!”樞密副使郭威,此刻終於露出了幾分悍將模樣。瞪著通紅的眼睛,厲聲喝令。

    “郭將軍?是!”聽到動靜衝進中軍帳的親兵們先是一愣,旋即齊聲答應。

    “不要都去,留下幾個人聽令。火速去請太醫,國舅積勞成疾,吐血暈倒,讓他們趕緊過來救治!”郭威雙手將劉知遠橫抱在胸前,繞過帥案,用腳狠狠踩住國舅李業,“讓楊相,王相,還有三品以上文武,速速來中軍議事。就說趙延壽死了,我軍需要立刻改換戰術!”

    “蘇逢吉,你莫走。去安排個可靠的人,入城勸杜重威投降。就說趙延壽已經被遼國卸磨殺驢,他若是不信,儘管派人去北方打聽。皇上給他五天時間,如果五天之內,他肯獻城投降,只奪兵權,不殺一人。他的官爵也可如舊,子孫親朋皆不受任何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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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麋鹿(一)

    北風捲地白草折。

    太行山區雖然不屬於胡地,冬天的滋味一樣不好受。呼嘯的朔風夾著雪粒子,從遙遠的塞外長驅直入,吹斷樹幹,壓垮房屋,將身體不夠強壯的野獸凍成一具具硬梆梆的屍體。

    這種鬼天氣,絕不是趕路的好時候。當地的山民早在半個月之前就躲進了土坯屋或者窯洞中,用釘了厚厚一層稻草的木板封死門窗,然後在房間裡點上一個偌大的火盆,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肯露頭。

    然而,在通往陵川城的山路上,卻有萬餘名壯年男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蹣跚而行。山路上的積雪被人腳踩得又硬又滑,稍不小心,就會直接滾到路邊的深淵裡去,摔個粉身碎骨。北風則冷得就像萬根鋼針,稍有懈怠,在山路旁的野樹下歇上一歇,就有可能被活活凍成一具殭屍!

    “老天爺啊,你沒良心咧!”

    “狗日的老天,狗日的契丹人,狗日的郭家雀,狗日的慕容野驢……”

    “該死,全都該死,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僥倖暫時還未摔死或者凍死的漢子們,將脖子縮進短褐裡頭,罵罵咧咧的繼續向前走。他們身上的短褐大多數都是葛布所做,沾上雪水之後,再被風一吹,很快就變得又冷又硬。而更多的雪粒子,則層層疊疊的黏在短褐表面,將整個人裝飾得銀光閃閃,就像一具具可以移動的土偶木梗。

    也不是所有人都在冰雪的鎧甲下苦苦掙命,隊伍正中央,就有十幾個身穿錦袍,頭戴狐狸皮帽子的傢伙,個個看上去生龍活虎。他們是這支隊伍的主心骨,無論江湖輩分還是行軍打仗經驗,都比其餘的人超出甚多。所以其餘的人可以凍死,餓死或者掉下山谷摔成肉泥,他們卻連寒毛都不能少一根。

    “老三,老五,給我傳下令去,都他娘的閉嘴!萬一引起了雪崩,大傢伙今天全都得埋在這兒,誰都逃不了!”策馬走在隊伍正中央,衣著最光鮮的一名漢子,忽然扭過頭,衝著身邊距離自己最近的兩名穿錦袍者吩咐。

    “是!”被點了將的兩個頭目立刻撥轉坐騎,在各自鐵桿心腹的保護下,向隊伍前後兩個方向快步急行。一邊走,一邊揮動皮鞭,將周圍弟兄們身上的短褐,抽得叮噹做響,“閉嘴,不想死的都給老子閉嘴。萬一引發了雪崩,大夥全都得埋在這兒!”

    “閉嘴,都給老子閉嘴,誰再哭天蹌地,老子先扒光了他的衣服,讓他活活凍死。冷什麼冷,走快點兒就不冷了。等出了山,酒隨便喝,肉隨便吃,女人隨便搶!”

    “真的?那敢情好!”

    “三爺,三爺,您說咱們還得走多遠才能見到人煙?”

    “河東那邊,河東那邊女人長啥樣?是不是個個都是薄嘴唇兒,大屁股?”

    “謝五爺,咱們要是能搶到女人,屁股最大的肯定給您送過去!”

    ……

    凍得半死不活的漢子們,瞬間又恢復了幾分精神。一邊幻想著出山後肆意搶掠的生活,一邊低聲拍三當家謝智勇和五當家彭蓮峰的馬屁。

    “閉嘴,都閉上嘴。想活著睡河東女人,就全都閉上嘴巴!”

    “閉嘴,想睡女人,也得有命才行!一旦被雪給埋在這兒,就只能睡一輩子石頭了!”

    三當家謝智勇和五當家彭蓮峰聽著心裡頭舒坦,手中的鞭子放低了些,繼續連聲吩咐。這個節骨眼兒上,不能太心慈手軟,也不能太不近人情。太心慈手軟了,就會讓底下人失去敬畏之心,發出的命令就難以被嚴格執行。太不近人情了,則容易讓底下人失去歸屬感,等出了山,隊伍就有可能一哄而散。

    在他們兩個的齊心協力之下,隊伍中的咒罵聲漸漸變低。一張張滿是凍瘡的臉上,也重新湧起幾分生命的光澤。

    酒水、肉塊、女人,想想就讓人心裡頭熱乎。而有酒水、肉塊和女人的日子,其實距離現在並不遙遠,三個月?或者兩個月?甚至四十幾天?倒霉就倒霉在大當家史洪傑運氣實在太差,居然在大漢和大遼之間站錯了隊,押寶押錯了地方。

    想起前一段時間的風光日子,眾人就又忍不住嘆息著搖頭。唉,時也,勢也,運也。誰能料到,明明能一路打進汴樑的契丹鐵騎,居然硬生生被劉知遠那廝給擠出中原呢?誰能想到,新上任的遼國皇帝耶律阮卸磨殺驢,居然直接滅了南樞密使趙延壽的滿門呢?誰又能想到,杜重威居然如此孬種?明明手頭還有上萬兵馬,軍糧輜重無數,卻忽然開城投了降?

    他杜重威投降了其實也不打緊,只要提前派人跟四下里的州縣知會一聲兒。大不了,弟兄們也跟著一道歸漢唄。反正鄴都周圍,十個節度使、刺史裡頭,至少有六個是綠林好漢自封的。只要有人給官做,是扛著大遼的旗號還是打起大漢的旗號,根本無所謂。

    可缺德就缺德在,杜重威悄沒聲的自己投降了,卻未曾派人給周圍的同行們送信兒!這下就慘了,成功奪取了鄴都之後,漢軍立刻關閉了繼續招降的大門。隨即揮槊橫掃,將洺州、武安、邯鄲、魏洲等地,所有沒及時改換門庭的地方豪傑,殺了個屍橫遍野。直殺得滹沱水南岸,再也沒有遼國一兵一卒,才施施然奏凱而歸。

    直到此刻,僥倖及時逃入山中的“亂世豪傑”們,才終於聽說,大漢天子劉知遠已經中風多日,良久不能視事了。最近這半個多月來,軍中諸事,全是大將軍郭威一手操控。楊邠、王章、蘇逢吉三個,則“為虎作倀”,硬生生封鎖了劉知遠病入膏肓的消息。只可憐那杜重威,明明再多堅持半個月,就能魚躍龍門,卻硬生生給郭威騙得解甲束手,從此生死再也不由他自己掌控。

    “唉!命,這都是命!”非但嘍囉們心中感慨萬千,大當家史洪傑自己,想想最近一年多來的遭遇,也不斷搖頭。

    他本是林慮山中一條好漢,原本已經被官軍給剿得無處立足了,忽然有一天,官軍卻不戰而潰。派人仔細一打聽,才知道杜重威帶領十萬大軍臨陣投了敵,將半個河北拱手出讓。契丹人在降將張彥澤的帶領下,直撲汴梁。沿途州縣的文武官員,要么投降,要么各自逃命,竟無一人敢擋在契丹人的馬前。

    林慮山下不遠處就是林縣,既然縣令棄官潛逃了,史洪傑就覺得自己沒必要再客氣。帶領麾下的殘兵敗將追著官軍的馬尾巴,直接衝進了縣城。然後隨便抓了個讀書人當師爺,寫了封效忠信送到了距離縣城最近的一夥契丹人軍營。再往後,則不管對方答應不答應,就給自己封了個天義軍節度使官職,開始發號施令。

    緊跟著一年多兵荒馬亂,誰也顧不上林縣。史洪傑這個自封的天義軍節度使,就成了地方上的土皇帝。招兵買馬,集草存糧,麾下隊伍從幾十號,迅速膨脹到兩萬餘。期間又跟別的豪傑來了兩次火併,僥倖大獲全勝。於是乎,再也沒人敢小瞧他,連天雄軍節度使杜重威,都專門派人來表達了拉攏之意。

    然而好景不長,很快,風向就漸漸混亂了起來。漢王劉知遠忽然豎起了驅逐契丹的大旗,河北大地上,很多群雄起兵響應。天雄軍節度使杜重威東征西討,忙得腳不沾地。契丹人也因為被打個措手不及,而損失慘重。

    當時有人勸史洪傑也趕緊順應時勢,然而,他卻不太看好劉知遠的漢軍,不認為天下還有誰能擋得住契丹人的鐵騎。所以高行周北上平叛之時,他果斷站在了杜重威這邊。雖然沒有派兵去助戰,卻也沒忘記替大遼搖旗吶喊。

    憑著這份耿耿忠心,他成功打動了遼國南院樞密使趙延壽。成功將自封的天義軍節度使,換成了遼國皇帝欽封,並且被賜予了知樞密院事的虛職,風光一時無兩。

    這個有名無實的職位,給他和他手下的弟兄們,帶來了滅頂之災。杜重威獻城投降之後,漢軍迅速接管了鄴都。為了避免班師之後,地方上再生動盪,郭威、慕容彥超、高行周等人,毫不猶豫地朝周圍兀自打著遼國旗號的州縣舉起了屠刀。一眾來不及改換門庭的“英雄豪傑”,要么被漢軍捉獲斬首,要么丟棄了老巢,帶著手下弟兄逃入深山老林苟延殘喘。

    過慣了舒心日子的人,乍以回到山中,誰都無法習慣。很快,史洪傑麾下的弟兄,就從兩萬出頭縮減了一萬上下。如果再不想辦法尋找出路,恐怕等不到春暖花開,他就要徹底被打回原型,再度變成原來那個人人喊打的小蟊賊,從此永無出頭之日。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猛地咬了咬牙,史洪杰拉住坐騎,回頭用力揮動胳膊。他不敢喊得太大聲,卻努力讓周圍身穿錦袍的心腹們人人都聽清楚,“殺人放火受招安!咱們這回利落些,拿下陵川之後,立刻請求招安。澤州那地方,向來是官匪一家。只要咱們表現出足夠的實力,就不愁官府不來上趕著拉攏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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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麋鹿(二)

    “殺人放火受招安!”“殺人放火受招安!”眾嘍囉像發了癔症般,嘟嘟囔囔,一刻不停地的重複。不敢聲音太高,以免引發雪崩。但每個人的精神頭,都瞬間提高了數倍。

    富貴莫過於當官!對於這句話,整個隊伍,特別是隊伍中那些身穿錦袍的大小頭目們,個個深有體會。短暫的“大遼天義軍”生涯,讓他們充分體驗到了當官的甜頭。當土匪搶劫時要偷偷摸摸,當官兒,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火執仗;當土匪會被家鄉父老戳脊梁骨,死後入不得祖墳。當官兒,則有無數鄉紳富戶趕上門來拍馬屁,族譜裡會專門留出幾頁紙來將他做過的事情大書特書。當土匪打死了人,會被列榜通緝,官軍追殺。當官兒打死了人,隨便給死者安上一個罪名,哪怕是破綻百出,也能將自己洗得乾乾淨淨……

    “出山之後,沿途盡量不要殺太多的人!”見麾下士氣可用,大當家史洪傑壓低嗓子,跟周圍的頭目們強調,“澤州那邊原來就是匪窩子,沒人會在乎咱們的過往。只要咱們多少做得比別人好看一些,很容易就闖出“俠盜”的名頭。到時候再出點錢兒買通幾個讀書人幫忙吹噓一下,不愁官府不主動上門!”

    “大帥說得極是!”眾頭目們頂著凍得通紅的鼻子頭兒,七嘴八舌地響應,“咱們比那尼姑的兒子,又差到了哪去?憑什麼他能高官得做,咱們卻要被郭家雀趕進山里頭?”

    “咱們也就是倒霉站錯了隊,可當初,誰能想到杜重威如此軟蛋?”

    “可不是麼,那尼姑的兒子孫方諫,不也反復了好幾次,最終才修成了正果?”

    “招安,咱們一定要招安!如果官府不肯答應,咱們就一座城池接一座城池地打。打到官府答應了為止!”

    “說咱們投靠契丹出賣祖宗,我呸!那符彥卿、李守貞、高行週,哪個沒受過大遼的封?”

    “就是,就是,前朝的開國皇帝,還是契丹人的干兒子呢……”

    有石敬瑭這兒皇帝珠玉在前,“天義軍”上下任何人,都不覺得自己打起遼國的旗號禍害地方的行為是助紂為虐。況且這年頭,曾經投靠過契丹人的豪傑又不是“天義軍”一家、符家軍、高家軍、李家軍,都整體像遼國表示過效忠。跟大伙的情況更相近一點兒,還有某個尼姑的干兒子,義武軍節度使孫房諫最為典型。當初那孫某人不過是個畫符燒紙的神棍,趁著契丹人入寇佔據了一座土堡,就敢自封為節度使。然後一會兒投靠遼國,一會投靠劉漢,反複數次,最終官位越升越高,兄弟兒孫皆穿上了紫衣。(注1)

    在升官發財的美夢鼓勵下,這支隊伍日夜兼程地穿過了太行。雖然沿途中,不斷有人摔得粉身碎骨,不斷有人被活活凍斃,但其中九成半以上,卻咬著牙堅持到了最後。

    腳下的路漸漸變寬,變平。遠處的天空也一點點變亮,變大。峭壁逐漸向南北兩側後退,怪石嶙峋的山坡,也在大夥不知不覺間,就變成了空曠荒涼的田野。

    依舊有朔風從北方呼嘯而來,但是吹在人臉上,已經不再像刀割。卷在風中的雪粒子統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股冰冷濕潤的水氣,瓊漿玉露般,滋潤著人的鼻孔。

    “弟兄們加把勁兒!順著河沿走,用不了多遠就是陵川!”大當家史洪傑精神猛地一振,在馬背上回過頭,放聲高呼。

    “加把勁兒,加把勁兒。打下陵川城,一人發一個美女暖被窩!”其他大小頭目們,齊齊扯開嗓子,鼓舞士氣。

    “打下陵川城,殺人放火受招安!”“打下陵川城,殺人放火受招安!”眾嘍囉們興高采烈,高喊著心中的夢想,雙腿快速邁動。沿著由峽谷演化出來的河道,迅速向西狂奔。

    快到了,就快到了。

    修建城池必須解決水源。

    沿著河岸走,肯定就能到達目的地。按照大伙的印象,澤潞兩州,官軍根本不堪一擊。也許用不了太大代價,就能打下一座城池來,再度過上那種明火執仗的日子。

    空蕩蕩的曠野中,看不到任何人影。還不到下田的時候,農夫都躲在河東特有的土窯中貓冬,輕易不會出來活動身體。偶爾有餓了一個冬天的獐子、黃羊從隊伍面前衝過,立刻引起一片歡呼。鋪天蓋地地羽箭射過去,將可憐的獵物直接射成篩子。隨即亂刀其下,將屍體分而食之。

    越往西,地勢越平。

    越往西,風越柔和,空氣越濕潤。

    峭壁逐漸被丘陵所取代,小河不知不覺間變成了結滿了冰塊的大河。在靠近河道中心處,隱隱已經有了流水的痕跡。一些處於半冬眠狀態的魚兒,被岸邊的人喊馬嘶驚醒,一個跳躍,蹦出冰面老高。瑩潤的鱗甲被陽光一曬,在半空中映射出無比誘惑的光芒。

    “魚,魚!”立刻有人大叫著衝入隊伍,用長矛去刺殺水中的獵物。這一路上吃乾糧吃得人兩眼發紅,弄點河鮮來,剛好能補補身體。

    只可惜,他們的捕魚本領實在不怎麼樣,河道中心處的水也太深。轉眼,剛剛還在半空中翻滾的大小魚兒就全都不見了,只留下一道暗黑色的水線,被兩側的冰面一映,顯得格外幽深。

    “媽的,老子就不信這個邪!”更多的土匪沖向河道中央,拎著鋼刀長槍,開始鑿冰。正所謂人多力量大,很快,水流就開始變寬,腳下的冰面迅速收窄。

    “都回來,都回來,爾等不要命啦!”史洪傑及急躁地大喊大叫,策動戰馬在河畔來回跑動。

    半凍的河面最為危險,誰也不知道哪地方冰凍得厚,哪地方冰會單薄一些。萬一出現大面積坍塌,饞嘴的嘍囉們,恐怕有一小半兒要餵王八。

    沒人肯聽他的,除了最早起家那幾百老班底。其餘九千多嘍囉,根本沒經過嚴格整訓。此刻在鮮美的食物面前,徹底失去了自製力。除非拿了刀子去砍,否則對一切軍令都置若罔聞。

    “來人,吹角整隊!有不聽號令者,殺無赦!”史洪傑攔了半天,沒攔住幾個。氣得火冒三丈,舉起馬鞭,厲聲咆哮。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心腹親衛奮力吹響號角,將他的憤怒傳遍全軍。正在河道上鑿冰抓魚的嘍囉們困惑地回過頭,眼睛裡寫滿了懊惱。連續走了小半個月的山路,人都快累成狗了,居然還不讓喝上口魚湯輕鬆一下?這不是還沒當上官軍呢麼?即便當上官軍,也不能不給大夥一口熱乎飯吃?

    “擂鼓,擂鼓聚將!”然而,大當家史洪傑的表現,卻愈發不近人情。光吹響號角不算,還吩咐身邊的親信擂響了馬背上的聚將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狂暴的鼓點,順著河灘迅速橫掃,震得眾人耳朵發木,嘴唇發麻。

    三卯不應,斬首示眾!普通嘍囉可以繼續偷懶耍滑,那些當頭目的,卻知道自家大帥的殺伐果斷!一個個不敢再做任何耽擱,提著被河水濺濕了的袍子角,跌跌撞撞朝帥旗下飛奔。

    “老二、老三,你們倆帶領斥候,頭前開路,發現情況立刻回報。老四,老五,你們倆去以最快速度把其餘弟兄從河面上拉回來,就地整隊。老六老七,你們兩個各帶二百弓箭手,以前面那幾顆大柳樹為界,任何陌生人敢靠近,立刻射殺!其他弟兄,馬上回歸本隊,靠近帥旗列陣!”沒等大小頭目們到齊,史洪傑就迫不及待地發號施令。

    “大,大帥,您,您說什麼?這,這荒山野嶺的,哪來的敵人?”這下,非但是嘍囉們覺得他草木皆兵了,隊伍中的核心頭目,也無法理解他的行為,結結巴巴地質疑。

    “要是遇到敵軍就晚了!”史洪傑皺著掃帚眉,眯縫起三角眼,厲聲呵斥。“別囉嗦,趕緊照老子說的辦?老子吃過的鹽比你們吃過的米還多。這附近肯定有古怪,肯定有!”

    “噢,噢!遵命!遵命!”眾頭目心裡不屑一顧,嘴巴上卻連聲答應。紛紛退下去,懶洋洋地執行命令。

    “肯定有古怪,肯定有古怪!”史洪傑騎在馬背上,不停地在原地盤旋。在自封為節度使之前,他曾經被官府圍剿多年,靈魂深處早就對危險形成了一種直覺。無論能否看見敵人,每當惡戰來臨,他的雙眉之間都會有一個狹小的區域微微發麻。針刺般,反复提醒他切莫掉以輕心。

    今天,雙眉間的針刺感覺尤為劇烈。可敵人究竟從何而來?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澤潞兩州是匪窩子,雖然據傳朝廷已經派了常思前去治理。可常思即便是百戰老將,短短幾個月時間,也不可能將個亂了數十年的地方,整理成鐵板一塊。除非,除非他生了三頭六臂。

    “噗!”一條兩尺多長的大魚,忽然從河道中央跳起來,在半空中漂亮地翻起了筋斗。緊跟著,更多的魚兒交替躍出水面,在陽光下盡情地舒展身體。正在一步三回頭地朝河岸邊走的嘍囉們,目光立刻被魚群的身姿吸引,嘴里齊齊發了一聲喊,再度飛奔回去,拿刀槍朝著河水亂捅。大當家史洪傑卻猛地抽出了佩刀,指著河岸正西方向,“整隊迎戰,整隊迎戰!敵襲,敵襲,大股的騎兵!”

    “敵襲,敵襲!”才走出沒多遠的斥候們,以比出發時快了五倍的速度飛奔而回。一邊跑,一邊拼命揮舞手中號旗,“敵襲,敵襲!騎兵,全都是騎兵!”

    河道中正在捉魚的嘍囉們全都直起了腰,不是因為聽見了警訊,而是因為來自身邊的變故。成群結隊的魚從水中跳了出來,此起彼落。腳下的冰面在搖晃,眼前的河水在搖晃,頭頂上的藍天白雲,也彷彿受到了撞擊般,不停地搖搖擺擺。

    騎兵,數不清的騎兵,忽然從不遠處的地面冒了出來。列著嚴整的方陣,不疾不徐,宛若一座巨大的鋼鐵鏵犁。

    注1:穿紫衣,指代當大官兒。按照唐代規矩,只有三品以上才能穿紫色綾羅。孫方諫的事蹟,見於《新五代史》,雜傳三十七,與常思、皇甫暉等人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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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麋鹿(三)

    “噹啷!”“噹啷!”“噹啷!”有兵器從嘍囉們的手裡,接二連三地掉落於冰面上,濺起一片片碎瓊亂玉。

    在驟然而至的惡戰面前,絕大多數“天義軍”士卒的第一反應,不是上岸列陣迎戰,而是呆立於冰面,兩眼發直,嘴巴長大得能直接塞進一顆雞蛋。

    騎兵!來得全是騎兵!鋪天蓋地!即便“天義軍”在全盛時期,騎兵的總數恐怕也到不了眼前的三成,訓練更是無從談起。而這支騎兵的陣形,竟然像刀切豆腐一樣整齊。其精銳程度,即便與契丹人的皮室軍相比,恐怕也不遜多讓!(注1)

    “不要慌,不要慌,上岸列陣,上岸列陣!”空曠的河灘上,“大遼天義軍節度使”史洪傑的聲音,顯得格外孤獨。

    敵軍是有備而來,自己掉陷阱裡頭了!手下這些心腹中間,肯定有人早已跟對方搭上了線!否則,隔著千里太行,敵軍不可能知道自己從哪裡翻越。更不可能,冒著被寒風凍死的危險,恰恰堵在自己的去路上!

    然而,現在卻不是探究到底誰給敵軍通風報信的時候。在山那邊逃得過於匆忙,“天義軍”根本沒顧得上帶太多糧草。此刻掉頭返回山中,結果肯定是活活餓死。況且麾下弟兄們九成九都是步卒,兩條腿兒無論如何跑不過四條腿兒!

    “列陣,上岸列陣。背了那麼多條人命,被官軍抓了,誰都活不了!”

    “列陣,列陣,大夥並肩子上。他們不給咱爺們活路,咱爺們就自己殺出一條活路來!”

    關鍵時刻,“天義軍”的其他幾位當家人也全都使出了渾身解數。一個個揮舞著鋼刀,在冰面上跌跌撞撞地跑來跑去,不停地將嚇傻了的嘍囉們,朝岸上逼。凡是有敢繼續站在原地發呆者,只要被他們看見,當頭就是一刀。

    “啊——!”

    “啊——!饒……”

    “娘咧——!”

    慘叫聲迅速響起,隱隱壓住了馬蹄聲的嘈雜。在鋼刀和鮮血的提醒下,眾嘍囉們終於勉強恢復了幾分神智,互相推搡著,一步一滑地朝史洪傑的帥旗附近靠攏。

    沒有人願意走得太快,只要背後的催促聲稍遠,就立刻就有嘍囉試圖原地踏步。敵軍的模樣太可怕了,比上個月剛剛將他們打得抱頭鼠竄的高家軍還要可怕。高家軍殺過來時,好歹還發出一陣陣刺耳的喧囂。而遠處那支敵軍,除了馬蹄聲之外,卻沒有發出任何響動。

    他們就像一塊凍了數万年的寒冰,沿著河岸,壓過來,壓過來,壓過來,壓得地動山搖,壓得河裡的魚群,不停地竄出水面。壓得嘍囉們兩股戰戰,腿腳發軟,身體顫抖得宛若秋風裡的高粱。

    “敢逃走者,殺!敢不聽號令者,殺!敢拖拖拉拉者,殺!”被越來越近的馬蹄聲敲得頭皮發乍。大當家史洪傑忽然紅了眼睛,咆哮著衝上冰面,揮刀亂砍亂剁。

    “列陣,上岸列陣。誰再不聽號令,老子先宰了他!”見大當家親自下河督戰,所有能穿上錦袍的頭目,也全都紅了眼。緊跟在史洪傑的馬屁股後,衝入了人群,朝著動作緩慢的嘍囉大開殺戒。

    更多血光飛濺,更多的嘍囉慘叫著倒在了冰面上。在近乎於瘋狂的屠戮下,嘍囉們被逼出了體內最後的勇氣。趕在敵軍殺到之前,哭嚎著衝上了河灘。簇擁於史洪傑的節度使帥旗下,宛若一群洪流中的螞蟻。

    “老四,老五你倆帶著衛隊,各挑一千長槍手,給我旗前列陣。除非全都死光了,否則誰也不准後退半步!”見自己隊伍勉強還可以一戰,史洪傑咬了咬牙,開始調整部署。

    “老六、老七,退回來,帶著所有弓箭手,站在老四、老五他們身後。距敵一百步開始放箭,別節省,把羽箭全給我射出去,朝敵軍腦瓜頂上射!”

    “老九、老么,你倆各自帶二百人,後退二十步督戰。有誰敢逃走者,無論官職大小,全給老子直接宰了!”

    “其餘弟兄,跟緊著各自的百人將,站在老子帥旗下。官軍不讓咱們活,老子今天,帶著你們殺出一條活路來!”

    畢竟是跟官軍打過多年交道的人,沒吃過豬肉,也曾經看過豬跑。一連串的號令從史洪傑嘴巴里發出去,搶在兩軍正式接觸之前,將自家隊伍勉強擺出了一個臨戰陣形。

    長槍兵以河面為起點,在“天義節度使”的認旗前方十多步遠的位置,排成秘密麻麻的五排。參差不齊的槍纂斜戳在地上,鏽跡斑斑的槍鋒朝正前方一人半高的位置斜指。如林的槍桿下面,則是一張張已經變了形的面孔。

    緊挨著長槍兵之後,弓箭手哆哆嗦嗦地拉開角弓,將羽箭搭上弓臂,斜向上挑。槍陣可以嚇阻戰馬,在前面的長槍兵沒死光之前,弓箭將盡可能地給與敵軍殺傷。這是已經被實戰證明過的有效戰術,憑此,天義軍在太行山的另外一側,曾經成功幹掉了好幾家江湖同道。

    最多的一夥嘍囉,則站在了史洪傑左右。或者擎著鋼刀,或者端起長矛,做視死如歸狀。他們是“天義軍”的最後一記殺招,關鍵時刻忽然全體暴起反擊,往往能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吹角,壯我聲威!”最後看了一眼前後左右,史洪傑舉起鋼刀,奮力虛劈。敵軍聲勢浩大,必須頂住他們的頭一輪衝擊,自己才有可能找機會逃離生天。逃命的時候,向來是人越少越容易,情況越混亂越容易。只要瞅准時機將錦袍一脫,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對手,誰能認出來自己就是史大當家?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蒼涼的號角聲,緩緩在他身邊響起,幾個山賊中的壯士奮力鼓起兩腮,將令人絕望的節奏傳遍整個河灘。

    “死就死,腦袋掉了碗口大的疤!”

    “殺一個夠本兒,殺兩個賺一個!”

    “他們不讓咱們活,咱們也不讓他們好受了!”

    “殺,殺,殺……”

    走投無路的賊寇們,被號角聲激發了心中最後的兇性。扯開嗓子,放聲嘶吼。同樣是打家劫舍,憑什麼有人就高官得坐,有人就要身首異處?同樣是出賣祖宗,憑什麼有人能做皇帝做宰相,做大將軍,有人就該被追得無處容身?這不公平,絕對不公平。老子們不服,死也不服!

    “想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

    “殺一人是賊,殺百人是將,殺得八百萬,是為雄中雄!”

    “丈夫生來當提刀,砍下人頭換功勞,橫行中原三千里,跨馬長安披紫袍。君不見,有黃王,橫行天下莫可當,殺貪官,傑酷吏,改元王霸誓不降,日食官軍三千眾……”(注2 )

    叫喊聲越來越高,越來越瘋狂。紅著眼睛的群寇們舉起兵器,挺直身軀,準備進行最後一搏。

    忽地,天空變得一暗,叫喊聲嘎然而止。成百上千枝羽箭飛上了天空,飛向迎面壓來的騎兵頭頂。血花迅速在騎兵的槍陣當中濺起,戰馬發出低低的悲鳴。有人受傷從坐騎上掉落,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踪。整個隊伍的速度卻毫無停滯,繼續沿著河岸迅速向前,向前,銳不可當。

    第二波羽箭再度飛上天空,然後是第三波。騎兵的槍陣裡,陸續有人中箭,但是,卻很少有人再從馬背上墜落。凡是沒有直接失去知覺者,都拼著最後力氣,抱緊了戰馬的脖頸。而左右兩側的弟兄,則盡力用戰馬夾住他的戰馬,保證他的始終不脫離隊伍。

    整個隊伍的最前方,依舊保持著刀切豆腐般整齊。固定在馬鞍上的盾牌表面,密密麻麻插滿了雕翎。就像秋天田野裡的麥穗,隨著戰馬的前進上下搖晃。

    “再射,再射,給老子不停地射!”七當家楚連壁揮動將旗,臉色慘白,聲音宛若破鑼在敲。敵軍錶現太古怪了,他這輩子,從沒看到過同樣的事情。衝鋒時居然不把隊形散開,中了箭居然也不反擊,只是頂著箭雨,不停地向前,向前,向前。

    “射,射,射啊,你們這群混蛋!”六當家方文被馬蹄聲敲得頭皮發乍,像隻兔子般,在自家隊伍中蹦來蹦去。臨陣通常可發三矢,但眼前這支敵軍騎兵前進速度,遠低於他以往接觸過的其他騎兵。趕在對方於自家長槍兵接觸之前,也許還能再射兩輪。兩輪之後,是死是活,恐怕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更多的羽箭飛上天空,然後冰雹一般砸進騎兵隊伍。一波,又一波,無窮無盡。又有人陸續掉下坐騎,被後面馬隊的踩成了肉泥。整個方陣砸冰雹般的羽箭下不停地竄起紅煙,但是,速度卻始終沒有減慢分毫。

    “啊——!”有持槍的嘍囉被越來越近馬蹄聲和迎面壓過來的槍林嚇得魂飛魄散,慘叫著跳出隊伍,撒腿向後逃命。五當家彭蓮峰立刻手起刀落,將此人劈成兩半兒。隨即揚起滿是鮮血的腦袋,大聲咆哮:“把槍握緊,握緊,槍鋒朝前,朝前!馬不敢自己往槍尖上壯,相信老子,馬不敢自己撞槍尖! ”

    “別跑,你們跑不過戰馬!”四當家薛寶義也一邊斬殺試圖逃走的嘍囉,一邊不停地給自己手下的弟兄鼓勁兒。成不成都在此一舉,豁出性命去,也許就能看到奇蹟。

    他們兩個都盡了最大努力,他們的心腹,也豁出去了一切幫忙穩定隊伍。然而,在隆隆而至的馬蹄面前,還是有嘍囉不停地逃走。寧可背後挨上一刀,也不肯站在原地被踩成肉泥。

    “別跑,你們跑不過戰馬!腦袋掉了,不過碗口大個疤!老子頂在最前面,老子第一個去死!”薛寶義接連砍死了七名嘍囉,終於失去了繼續朝自家弟兄頭上揮刀的勇氣。猛然轉過身,都下砍豁了的鋼刀,從血泊中抄起一條長矛,大步迎向敵軍。

    羽箭依舊在半空中飛落,敵軍依舊冒著血光繼續向前。二十步,十九步,十八步,十七步、十六步,忽然,薛寶義看見迎面衝過來的騎兵們,從盾牌後揚起一隻手,“嗚——”一片金屬的光澤帶著風聲,從半空中直撲而下。

    “啊——!”“娘咧——!”“我的手,我的手——!”“救命啊——!”慘叫聲,隨著風聲而起,瞬間響徹河灘。原本橫在騎兵正前方,密密麻麻的長槍陣,瞬間就被砸得四分五裂。

    “卑鄙——!”薛寶義大叫著,踉踉蹌蹌。有三把斧子同時砍中了他,在他的胸骨、肋骨和左腿根兒處,開出三條巨大的口子。手中長矛再也拿捏不住,視野裡景像一片模糊。

    下一個瞬間,無數條馬腿從他站立處疾馳而過。有道淡淡的紅煙猛地跳起,轉瞬就消失得無影無踪。他的身體也瞬間消失,像落進沙地裡的露水般,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跡。

    那些騎兵卻絲毫沒有停頓,藉著戰馬的速度,再度從盾牌後高高地揚起了左手,“嗚——!”又是一陣狂暴的金屬旋風,數百隻短斧,閃著奪目的寒光,砸向剩餘攔路者的頭頂。

    “啊——!”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尚未從第一波打擊中緩過神來的嘍囉們,被砸得東倒西歪,屍骸枕籍。

    疾馳而至的漢軍騎兵對淒厲的慘叫聲充耳不聞,放下左臂,雙手緊緊握住騎槍。肩膀貼著肩膀,馬鐙挨著馬鐙,槍鋒所指,依舊攔路者們的胸膛。

    “娘咧——!”沒等騎兵的戰馬與攔路的長槍相撞,“保義軍”的嘍囉們已經徹底崩潰。,慘叫著丟掉兵器,調轉身體,奪路而逃。

    注1:皮室軍,契丹君主的心腹精銳。為耶律阿保機所創,耶律德光發揚光大。皮室,契丹語“金剛”之意。

    注2:黃王,即黃巢。傳言黃巢起義後,四處殺人放火,將被俘虜的**士卒當牲畜屠宰分食,一天吃光三千多人。數年之中,殺人近千萬。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05
    第八章麋鹿(四)

    兩條腿的人,的確跑不過四條腿的馬。哪怕是不以速度見長的漠北馬,也是一樣!

    儘管負責攔路的嘍囉們,已經果斷丟下的兵器。儘管他們一個個將四肢擺動得宛若車輪。後背與槍鋒之間的距離,依舊在一個呼吸間縮短到無。

    “轟!”成排的騎槍與逃命者的後背相撞,聲如驚濤拍岸。馬蹄聲瞬間消失,哭喊聲也變得弱不可聞。天地之間,彷彿所有聲音都嘎然而止。

    一片寂靜當中,無數道紅色的血漿緩緩竄了起來,竄上了半空,交替纏繞,宛若一朵絢麗的牡丹,在陽光下緩緩綻放,綻放,然後繽紛凋零。

    花落如雨。

    紅霧蒸騰。

    有無數靈魂縈繞著,飛上了雲端。

    陽光一剎那變得極亮。

    將槍鋒和馬蹄鐵照得寒氣四射。

    紅霧瞬間就被凝結,吹遠,沿著河灘飄飄蕩盪,飄飄蕩盪。

    成排的戰馬,從紅霧中穿越而出。

    殘破的肢體和碎肉亂紛紛掉落。

    所有聲音,忽然又回到了天地間。

    所有人的動作都恢復了正常,都被陽光照得清晰無比。

    雪亮的槍鋒猛地向前彈出數尺,將掛在上面的屍骸向朽木般甩出了老遠。

    戰馬齊頭並進,四蹄奔騰,帶著馬背上的將士撲向下一排正在逃命的目標。雪亮的槍鋒一寸寸縮短與嘍囉兵後背的距離,一寸寸刺入鎧甲,刺入皮肉,捅穿骨頭,捅破內臟,最後從目標前胸處,刺出一團耀眼的紅。

    又一排屍骸飛起來,砸向保義軍的弓箭手。

    大多數弓箭手,已經轉身加入了逃命隊伍,任頭目們喊破嗓子,也不肯做任何停留。卻有一小部分弓箭手,不知道是被嚇傻了,還是惡貫滿盈。居然呆呆地站在原地,呆呆地拎著角弓,既不逃走,也不做任何抵抗。呆呆地看著槍鋒刺向自己的胸口。

    “轟!”又是一記沉悶的撞擊聲。

    更多的屍體飛上了天空,鮮血如暴雨般四下飛濺。

    血雨下,長槍兵,弓箭兵,還有“天義軍”中的大小頭目,像炸了圈的羔羊般,撒腿逃命。

    沒有人再敢做絲毫停留,唯恐跑得比自家同伴更慢。身體強壯者已經毫不猶豫地撞進了史洪傑的中軍,身體瘦弱者腳步稍一踉蹌,就會如牆而至的騎槍挑飛,然後被戰馬活活踏成肉泥。

    暫且未被戰馬追上的嘍囉兵們魂飛魄散,長槍手奮力推開擋住自己去路的弓箭手,弓箭手毫不猶豫地沖向自家中軍。中軍的最外圍,原本準備用來在關鍵時刻發起反擊的“天義軍主力”,很快也被自家潰兵沖散,互相推搡著不停地後退,後退,跌跌撞撞,失魂落魄。

    “呃,呃,呃……”中軍帥旗下,天義軍節度使史洪傑眼神僵直,令旗半舉在空中,嘴裡卻遲遲發不出任何命令。

    他不相信,他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前後只有十幾個彈指時間,潰敗居然已經成了定局,眼下甭說力挽狂瀾,因為身邊聚集的弟兄太多太密,他能不能從戰場上逃走,都已經成了未知。

    “大當家,走吧,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一名心腹侍衛用力扯住他的戰馬韁繩,大聲喊叫。

    “走,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史洪傑嘴裡發出無力的呢喃,目光卻依舊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槍林。

    那不是現實!

    那絕不是現實!

    一定是噩夢,一定是!

    他見過地方鄉勇,見過契丹皮室軍,見過高家軍,這輩子,他曾經被不同地對手追殺,可為見多識廣。但是,他從沒見過如此殘暴,如此瘋狂的騎兵。

    成百上千人,成百上千匹戰馬,排著整齊的隊伍,以同樣的速度前推。

    肩膀貼著肩膀,馬鐙貼著馬鐙。

    雪亮的騎槍橫在戰馬前,與馬脖頸始終保持著同樣的高度,密密麻麻。

    馬背上的騎兵根本不用做任何多餘的動作,只要努力握緊雙手中的槍桿,就能憑藉戰馬的速度和槍鋒的密度,將對手一層層割倒。

    血光翻滾,紅霧升騰,嘍囉兵的屍體宛若麥子被割倒。

    一層,又是一層。

    “快走,大當家!”心腹侍衛接連催促了幾次,都未能得到回應,猛地跳起來,狠狠給了史洪傑一個大耳光。

    “啪!”鑌鐵打造的頭盔被擊歪,一道紅色的巴掌印,迅速出現在史洪傑的面頰上。火辣辣地疼楚,終於將此人從夢遊狀態拉回,

    “走——!”他扯開嗓子,衝著身邊所有人大叫了一聲。隨即撥轉坐騎,在親衛的簇擁下,迅速向東逃竄。胯下戰馬四蹄亂蹬,將擋在去路上的人,無論親疏遠近,儘速踹翻。

    “快跑,快跑!”

    “風緊,風緊!”

    “娘啊——”

    “阿二,阿二,快逃!”

    “大哥,大哥——!”

    看到自家主帥都落荒而逃,戰場上的大小嘍囉們更無鬥志。丟下兵器,丟掉盾牌,丟掉身上一切有重量的物品,轉身向東。

    東面就是千里太行,山中積雪未消,山路狹窄陡峭。沒有糧食和武器的他們,即便逃進山里,也是九死一生。

    然而,即便九死一生,也遠好過現在就被戰馬踏成肉泥。對於溺水之人來說,哪怕是一根稻草,都意味著希望和光明。

    只是,這份希望實在過於渺茫。

    由於沒有遇到任何有效抵抗的緣故,漢軍將騎槍方陣的威力,發揮到了最大。槍鋒對著逃命者的後背,一刻不停地前推。

    不斷有十將或者百將,吹響一直含嘴巴里的短笛,用刺耳的聲音,提醒馬背上的騎兵注意保持隊形。一排排騎槍即便偶爾因為屍體的阻擋出現參差,在短笛的提醒下,也會迅速恢復整齊。像一排排犁鏵般,從已經變成猩紅色的河灘上推過去,推過去,推過去,推平任何障礙。(注1)

    這已經不是戰鬥,而是一邊倒的屠戮。在騎兵的不停推進下,“天義軍”傷亡慘重。那些跑得太慢,漸漸落在逃命隊伍後面,或者被同伴故意擠到隊伍後面的嘍囉們,聽到越來越近的馬蹄聲,嘴巴里不停發出絕望的驚叫。然而,驚叫卻不能給他們的帶來任何速度,反而因為呼吸停頓,而消弱了雙腿的力量。轉眼,滴著血的騎槍從追了上來,將跑得最慢的數十名嘍囉直接推翻。然後,同樣的命運光臨到倒數第二排嘍囉身上,然後是倒數第三排,倒數第四排……血浪沿著騎兵組成的方陣倒捲出去,將恐懼順著馬蹄聲四下散播。

    “讓開,讓開道路,向河裡頭跑!”將一名擋在自己戰馬前的嘍囉挑飛,寧子明扯開嗓子,大喊大叫。

    當殺死第一個對手,他覺得心中非常痛快。

    當殺死第二個嘍囉,他覺得四肢百骸,都充滿了激情。

    當殺死了第三,第四,第五,乃至第十名逃命者,他身體內的激情迅速衰退,頭皮開始一陣陣發麻,脊背處開始一陣陣發冷。

    他不想再殺了。

    對方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然而,他卻不敢貿然停下,騎槍列陣衝擊戰術是他創造並親手演練出來的,他自己清楚地知道這種戰術的全部優勢和缺陷。如果他因為憐憫敵軍而拉住戰馬的韁繩,後排的袍澤就會措手不及地撞上他的後背。隨即,他和他身後的弟兄,甚至第三排、第四排位置相鄰的弟兄,就會彼此撞在一起,人仰馬翻。最後全都變成一團肉泥!

    他只能大聲喊叫,希望逃命者讓開一條道路。希望自己能盡快將隊伍帶到空闊處,然後緩緩停住坐騎,停止這毫無意義的屠殺。

    但是,倉惶逃命的嘍囉們,卻聽不到他的提醒。

    即便聽到,逃命者的大腦也已經做不出任何反應。他們只懂得拼命跑,拼命跑,拼命跑成一道直線。然後被騎槍挨個挑飛,挨個被馬蹄踩得血肉模糊。

    一名嘍囉倒在了槍下,血漿濺得寧子明滿頭滿臉。那是一名身材粗壯的少年,臉上的鬍子還沒長出來,嘴角處只有一團軟軟的絨毛。

    當騎槍追上他的剎那,他居然用雙手摀住自己的後心,試圖用手掌擋住槍鋒。隨即,他的雙手和身體就被穿在了一起,然後遠遠地被彈開去,血落如瀑。

    又一名嘍囉倒在了寧子明的槍下,那是一名身體單弱的中年漢子,在被騎槍刺入身體的瞬間,他扭頭看了一眼。雙目圓睜,臉上寫滿了對生命的留戀。

    “讓開啊!”寧子明被對方最後一瞥,看得心裡一陣難過。雙臂猛地用力,將屍體朝河道方向甩了了出去。

    對方的眼神,似曾相識。他知道,當年那個石延寶,在契丹人的戰馬前,心中肯定懷著同樣的不甘。

    石延寶不想死,眼前這個少年和中年嘍囉也是一樣。

    可他們都無力抗拒冥冥中的命運。

    這是亂世,要么殺人,要么被殺。

    幾乎沒有第三個選擇。

    寧子明已經死過一回,他不想再品嚐同樣的絕望。

    所以,他只能繼續雙手緊握騎槍,只能繼續不停地催動胯下戰馬。向前,向前,將擋在自己去路上的人戳翻,將可能威脅到自己的人全部殺死,將一具具屍體不停地甩向結著堅冰的河面。

    無論對方是無辜,還是惡貫滿盈。

    注1:短笛,木頭或者竹子做的哨子,非笛子。宋詩有云,短笛無腔信口吹,指的就是這種哨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06
    第八章麋鹿(五)

    “轟!”

    終於,寧子明覺得手中騎槍一輕,連人帶馬,從屍山血海中急沖而出。前方再也沒有敵人,無論是被嚇傻了的,還是逃命逃錯了方向的,都被他和他身邊的騎兵屠戮殆盡。

    驀然回首,卻清晰地看見。河畔,原本流寇們聚集的位置,出現了一條又寬又長的血肉街道。沒有一具屍骸還保持著完整,也沒有一件皮甲能經受得住數百隻馬蹄的反复踐踏。大部分屍體連基本輪廓都沒法分辨,放眼望去,只剩下起起伏伏的一團挨著一團……

    血肉長街的兩側,擠滿了僥倖逃過了一劫的幸運傢伙。然而,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卻全都失去了魂魄。一個個茫然地站在自家同伙的血肉前,茫然瞪著毫無光澤的眼睛,兩股戰戰,眼淚、鼻涕和口水,不停地往下流。

    還有數以千計的逃命高手,已經橫著跑出了數十步外。他們一個個不停地擺動胳膊,邁動雙腿,絕不肯再朝後多看一眼,也不肯讓身體稍作停留。哪怕被丟在身後的有他的親兄弟,哪怕大當家史洪傑的左右親信手裡,原本藏著千兩黃金。

    一陣朔風掃過,紅色的煙霧飄飄蕩盪,飄飄蕩盪。從河畔翻滾到河道,又從河道中心處翻捲而回。圍繞著血肉模糊的屍團,圍繞著呆若木雞的倖存者,纏綿眷戀,縈繞不散。

    “噗通!”一名呆立於血肉街道附近的流寇,就像被砸斷了全身的骨頭般,軟軟地跪倒。緊跟著,又是數名。“噗通!”“噗通!“噗通!”很快,跪地的動作,就像瘟疫般蔓延開去,呆立於血肉胡同兩側的流寇們,都成片成片地趴倒。雙手扶在身前,額頭頂著地面,渾身上下不停地顫抖。

    比起已經被踩成肉泥的同夥,他們是幸運的,逃命的時候選對了方向,沒有擋住騎兵的去路。然而,他們同時又是不幸的。因為今天所看到的慘烈情景,將成為他們這輩子永遠的噩夢。每當聽到馬蹄聲,就會再度闖入他們的記憶。一直到死,都無比的清晰。

    那伙殺神總計只用了不到五個呼吸時間,就擊潰了攔路的長槍兵和弓箭手;那伙殺神踩著攔路者的屍骸,直接沖向了天義軍的帥旗;那伙殺神連停頓都沒停頓,就將天義軍大當家連同他身邊的侍衛踩成了肉醬;那伙殺神終於透陣而去,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撥轉馬頭再來一次先前血腥屠戮!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 ”密集的馬蹄聲果然再度傳來,所有跪在地上的流寇們,都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擋,擋不住。逃,逃不掉,他們除了閉目等死,又能如何?

    然而,預料中的劇痛,卻沒有傳入他們的心底。一個呼吸,五個呼吸,十個呼吸,二十個呼吸,終於,有膽子稍大的嘍囉,偷偷地睜開了眼睛,挪動腦袋四下張望。

    他們沒有看到血淋淋的騎槍,他們也沒有看到先前那伙殺神。他們看到了兩隊與先前完全不同的騎兵。以那伙殺神出現的位置為起點,跑成了一個長長的弧線。

    已經跑出老遠的那些逃命高手,被新出現的兩隊騎兵追上,堵住,然後像圈羊一樣圈了回來。

    “天義軍徹底完了!”三當家謝志勇再度閉上了眼睛,淚水沿著灰白色的面頰滾滾而下。

    對方除了騎槍列陣平推這一殺招之外,還藏著另外一記後手,輕甲騎兵迂迴包抄!已經被碾碎了所有勇氣的天義軍殘兵,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撈到。就全都被押回了河灘上,統統成了待宰羔羊!

    “他們,他們一開始其實只有幾百人!”十當家李恆的聲音,忽然在三當家謝志勇耳畔響起,帶著如假包換的絕望。“他們一開始只有幾百人,他們,他們……”

    說著,說著,他開始放聲嚎啕,並且不停地用腦門朝地上猛撞,“他們,他們只有幾百個人。嗚嗚嗚,他們,他們沒有成千上萬,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他們,他們只用了幾百個人。天義軍,天義軍完了,徹底完了,嗚嗚嗚嗚……”

    “老么!趕緊閉嘴,休要給自己惹禍上身!”九當家杜緒與十當家李恆平素交好,趁著沒有人關注自己這邊,一個跟頭翻滾上前,用手死死堵住了後者的嘴巴。“多少人咱們都不是對手,別的都不用想了,保命要緊!”

    “天義軍,天義軍!他們,他們,嗚嗚……”李恆的聲音被堵在了嗓子眼裡,瞪著絕望的淚眼用力點頭。報仇,這輩子是不用想了。自己先前被嚇得魂飛天外,總覺得那個騎槍方陣無比的龐大,裡邊的騎兵鋪天蓋地。如今,才忽然發現,對方總計還不到一千人。還沒有自己總兵力的一成多。

    “唉!這是報應啊!報應!”聽到哭聲漸漸停止,九當家杜緒將手從李恆的嘴巴上挪開,低聲哀嘆。

    他與杜緒兩個,先前被大當家史洪傑安置在隊伍最後督戰。所以比其他人多出了幾個呼吸的反應時間,成功逃過了一場死劫。

    如果對方不趕盡殺絕的話,也許,他們還有機會活下去。還有機會將今天的遭遇,告訴給周圍的綠林同行。還有機會換個地方,繼續扯起大旗,繼續打家劫舍。

    但是,他們絕對不會去想,給死去的同夥,給死去的大當家報仇。敵我雙方實力懸殊太大了,大到令人無法不絕望的地步。漢軍最初衝陣的那支騎兵人數越少,意味著天義軍跟人家之間的差距越大。剛剛翻過千里太行,就遇到瞭如此強大的對手,只能算天義軍作孽太多遭了報應!

    倖存者中,原本頭目就沒剩下幾個。謝志勇、杜緒和李恆這三個當家人不敢帶頭做無謂的掙扎,其他大小嘍囉,更鼓不起那份勇氣。因此,戰鬥的收尾部分,進行得極快。總計沒有用掉小半柱香時間,楊光義和李京兩個,已經將潰散的嘍囉盡數押回了河畔。與跪在地上閉目等死的其他流寇們圈在一起,等候韓重贇親自趕過來決定如何處置。

    寧子明也早就將兩個火字營頭的騎兵,從遠處拉了回來。剛剛的戰鬥雖然激烈,他麾下的這兩個營頭的騎兵,損失卻微乎其微。除了最初冒著箭雨衝陣那幾個呼吸功夫,其餘絕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們手中的騎槍追著對方後背直捅。而敵軍的傷亡,肯定在兩千以上,這還沒算那些逃命時慌不擇路,一頭扎進河水中活活凍死的部分。

    大勝,如假包換的大勝。經此一戰,虎翼軍的聲威,在澤、潞二州,足以止小兒夜啼!而他小寧將軍的殺神名頭,恐怕也會很快就傳遍整個太行!

    但是,此時此刻,寧子明心裡,卻絲毫感受不大大勝之後該有的喜悅。敵軍太弱了,如果自己剛才不主動停手,將他們全都殺光了,恐怕也費不了多大功夫。可殺這些毫無還手之力的懦夫有什麼意思?他們剛剛翻越太行,還沒來得及繼續作惡。他們本質上不過是一群膽小怕事的農民,不幸生於亂世,才拿起了屠刀隨波逐流……

    “你又怎麼了,不會是又被血光所迷了吧!”見寧子明情緒不高,楊光義策馬靠近,抬手推了他肩膀一下,笑著打趣。“這可不行,你不能打一仗就迷一次。否則,讓人家知道你這個弱點,索性先派了一波老弱病殘給你殺。什麼時候你又開始悲天憫人了,什麼時候給你致命一擊!”

    “我,我沒有!”寧子明愣了愣,有股熱辣辣的感覺迅速湧了滿臉。

    楊光義說得沒錯,他自己的小命兒還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呢,有什麼資格去同情別人?可,可這麼殺下去,就真有意義麼?這種除了殺人就是被殺的世道,難道就不該有個盡頭?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09
    第八章麋鹿(六)

    “有也罷,沒也好,你這毛病都得改改!”楊光義的聲音繼續從耳畔傳來,聽著令人很是不舒服,語調裡卻充滿了坦如假包換的誠,“我輩既然是武將,既然拿起了刀槍搏出身,就不能見不得血。否則,倒霉的就不是自己,還會牽連身邊的人!”

    牽連身邊的人!

    寧子明心臟輕輕抽搐了一下,臉上露出了幾分痛楚。

    楊光義的話顯然有所指,他對此心知肚明。長時間並肩而戰可以使二人之間的袍澤之誼越來越深,卻無法令楊光義對常婉瑩的傾慕減輕分毫。所以,只要發現他的行為有可能“危害”到常婉瑩將來的安全,楊光義就會毫不客氣地出言敲打。

    “你也別嫌我囉嗦!”說了這麼多,卻始終得不到寧子明的回應,楊光義的聲音越來越冷,“劉知遠的確馬上就要死了,可你的處境未必會比他活著時好多少。劉承佑是個什麼玩意兒你也清楚,他連自家哥哥都能毫不猶豫地害死,即位之後,怎麼可能容得下你?”

    “什麼,劉承訓是劉承佑害死的?”這回,寧子明終於被他的話頭勾起了興趣,轉過臉,驚詫地追問。

    “不是劉承佑害死的,還能有誰?你後腦勺上挨了一鐵鐧都能活過來,劉承佑年齡比咱們大不了幾歲,又從小練武,怎麼可能被一場風寒就要了小命?”楊光義撇撇嘴,臉上沒有絲毫對大漢國皇家的尊敬,“劉知遠這輩子做過最糊塗的事情,就是在劉承訓病重的時候,把汴梁留守的位置交給了劉承佑,卻偏偏又不肯明說接下來讓誰當太子。以劉承佑的膽大包天再加上郭允明的陰狠歹毒,他們兩個手裡還握著汴梁禁軍的兵馬大權,怎麼可能會准許劉承訓再還陽?隨便買通個太醫,在藥方或者藥料上做些手腳,就能讓劉承訓死得稀里糊塗!”

    “這,這怎麼可能?那,那可是他,一母同生的親哥哥。你,你盡瞎猜!他,他怎麼可能下得了手?”寧子明聽得額頭見汗,瞪圓了眼睛,大聲反駁。

    他見過人心的險惡,卻拒絕相信人心居然險惡到如此地步。為了太子之位,連親生哥哥都要下毒害死。如果換了他跟劉承佑易地而處,他寧願永遠放棄太子之位,甚至放棄自己的半條性命換回自家哥哥痊癒。

    他自從昏迷中醒來之後,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比世間任何人都渴望著那份骨肉親情。

    “你這人,居然也好意思生在帝王家?”被寧子明無辜的眼神看得心裡發虛,楊光義側開頭,繼續撇嘴冷笑,“自古以來,為了當皇帝,連親娘老子都照樣殺,跟何況是親哥哥?唐太宗還是千古明君呢,玄武門前,還不照樣剁了自己的親哥哥和親弟弟?”

    “可,可劉知遠,劉知遠畢竟還會回到汴梁。他,他麾下還有楊邠、王章、郭威和蘇逢吉,大夥不可能都被蒙在鼓裡!”明知道楊光義說得有可能是事實,寧子明依舊結結巴巴地反駁。雖然他的語氣和聲調,都越來越虛弱無力。

    “不會被蒙在鼓裡又能如何?”楊光義又聳聳肩,笑得愈發大聲,“劉知遠就倆兒子,已經死了一個了,還能把活著的也宰了為死去的報仇?要我看,劉知遠之所以吐一次血就病入膏肓,恐怕十有八()九也是被劉承佑給氣的。殺,下不了手。留,每次見到活著的這個,都會想起另外一個的死。每次都心如刀割。所以,還不如趁早閉上眼睛,一了百了!”

    “我的確不像是帝王家出來的孩子!”寧子明輕輕嘆了口氣,同時在心裡悄悄的嘀咕。

    帝王是真龍天子,帝王的後代是龍子龍孫。龍是仙獸,當然不能以人類的感情衡量,當然不在乎骨肉相殘。而他,卻是個如假包換的凡夫俗子,現在是,過去可能也是。

    “你看著吧,劉知遠不死還好,他一死,天下馬上就又要亂起來了!”楊光義的聲音忽然轉低,一邊說,一邊搖頭嘆氣,“劉承佑那混賬東西,也就窩裡頭橫。他阿爺不死,勉強還能鎮住符彥卿、李守貞和侯益這些王八蛋。他阿爺一死,恐怕連高行週都不肯再對大漢朝廷俯首帖耳了。唉,我估計啊,等不到劉知遠下葬,就有人要舉旗造反了!”

    “啊?那,那常,常公呢,他會不會造反?或者,屆時,屆時,他,他會站在哪一邊?”寧子明額頭上汗珠滾滾,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小聲追問。

    “我哪裡知道啊!”楊光義也抬手抹了下額頭,有氣無力地回應。“師父的心思,我向來猜不到。你要想提前做些準備,不如去問韓大哥。他可比我聰明得多!”

    “那就算了,問了又如何?”寧子明笑了笑,用力撥轉了坐騎。

    有些事,糊塗著恐怕比弄清楚更好。他的命是常克功從劉知遠父子手裡硬搶下來的,他與常婉瑩兩個私下里有白首之約。最近一段時間,他帶虎翼軍火字三個營頭,一直在為常家東征西討。即便不算上前朝二皇子這個扎眼的身份,他這輩子也早就跟常家脫不開干係了。所以,常克功的選擇,就是他的選擇,問清楚了也沒用,只是讓自己徒增煩惱而已。

    懷著重重心事,他強打精神去整頓隊伍,撫卹傷亡。手下的幾個指揮使和都將們個個都是老行伍,發現自家主將神色不對,便不敢多過來煩他,按照各自的經驗,倒也將各項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

    待韓重贇率領主力趕到,處置完了俘虜。大軍退出戰場,貼著太行山的西側丘陵地帶,迤邐向北開拔。沿途中,凡是看到那些膽敢負隅頑抗的堡寨,立刻強行掃滅。將匪首和大小頭目梟首示眾,將嘍囉全部遣散回家。

    太行山群匪幾個月前剛剛吃過一場敗仗,眼下最驍勇善戰的內營兵馬又被常思和劉崇兩個人給堵在了井陘關一帶無法出頭,因此,留在外圍的堡寨雖然數量不少,卻誰都不是虎翼營的對手,直被殺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而寧子明身為虎翼軍中的一員大將,無論殺心夠不夠旺盛,也著實幹掉了不少悍匪,立下了不少功勞。

    這一日,剛剛結束了一場強度不大的戰鬥,寧子明正在親兵的伺候下更換衣甲。忽然間,有個陌生面孔的百人將走上前來。先對著他深深施了個禮,然後舉起手中的令箭,朗聲說道:“啟禀寧將軍,我家寧參軍奉命解遞一批糧草輜重給虎翼軍,已經到了四十里外的楊家嶺,唯恐途中有閃失,有請韓將軍或者是您派兵馬前去接應!”

    “寧參軍,是寧,寧二叔麼?他怎麼來了?你稍等,我,我這就去,我親自帶兵去接他!”寧子明聞聽,先是微微一愣,隨即滿臉狂喜。推開身邊的親信,立刻去召集兵馬。

    常思麾下只有兩個姓寧的,一個就是他,另外一個自然是瓦崗二當家寧采臣。後者數月前奉命深入虎穴,讓寧子明無時無刻不擔著心。此刻忽然聞聽寧二叔平安返回,還押著糧草輜重前來交割,怎麼可能不親自前去接應?

    須臾之後,一個營頭的弟兄集結完畢。寧子明抖動韁繩,帶著大夥匆匆出發。一路上馬不停蹄,很快,就看到了打著武勝軍旗號的輜重車隊。數以千計的大車,在曠野裡圍成了一個巨大的營盤。無數兵丁和民壯手持刀矛,立於大車之後,將臨時營盤防備得潑水不透。

    “也就是二叔,即便明知此處距離虎翼軍已經不遠,卻仍然如此小心謹慎!”寧子明心中暗自讚嘆了一聲,主動拉住了坐騎,命令麾下的指揮使帶著隊伍原地下馬休息,然後自己徒步進營拜見長輩。

    沒等走到中軍帳門口,寧采臣已經主動迎了出來。遠遠地,就停穩腳步,肅立拱手,“卑職奉命為大軍押運糧草,卻勞寧將軍親自前來迎接,真是慚愧,慚愧!”

    “二叔,您何必這麼說?”寧子明聞聽,心裡立刻浮起了幾分酸澀。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對方面前,屈膝下拜。“我這條命都是您給的,您如果覺得我哪裡做得不妥當,打也好,罵也好,千萬不要說這種生分的話,我,我真的承受不起!”

    “孩子話!這是軍中,咱們得先談公事,再論私交!”寧采臣雙手托住他的胳膊,大聲駁斥。隨即,側過頭,對著左右一干文武下屬說道,“你們幾個,也都別都愣著。趕緊去準備,等寧將軍和他麾下的弟兄歇息好了,咱們立刻就繼續趕路!早點把糧草輜重跟韓將軍當面交割清楚,也好早點兒回潞州覆命!”

    “是!”眾文武下屬不敢耽擱,答應著匆匆離去。

    寧采臣這才鬆開了手,繼續大聲跟寧子明寒暄,“將軍遠道而來,想必也是累了。且進我的臨時營帳內喝杯清茶解解乏,然後咱們立刻就可以出發。”

    “二叔……”寧子明聽了,心中好不適應。剛要再說上幾句,猛然間,卻看見寧采臣衝著自己接連眨了幾下眼睛。已經到了嘴邊上的話,立刻憋了回去。點點頭,大步跟隨對方走進了軍帳。

    到了此刻,四下已經再無第三雙耳朵。寧采臣才徹底變回了原來的模樣,拉著寧子明的手,低聲解釋道:“剛才不是二叔故意拿話擠兌你,乃是周圍眼睛太多太雜。我這次主動請纓押運糧草前來,原本就不合規矩。所以在外人面前,就一定要裝做公事公辦的模樣!”

    “二叔,您剛才嚇死我了!”寧子明聞聽,心中的難過頓時煙消雲散。抬起頭,望著對方的眼睛低聲回應,“我的姓氏是您給的,命也是您救的。如果連您都主動跟我疏遠了,那我,我……”

    說著話,他想起自己孤苦伶仃的事實,心中頓時又是一陣酸楚。

    “別說這種傻話了,叔一直拿你當自己的孩子!只是,只是有時候,必須裝得跟你關係遠一些,才好替你多解決掉一些麻煩!”多日不見,寧采臣心裡頭,此刻也是波濤洶湧。然而,他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極低的聲音快速:“況且,你也不是沒有親人還活在世上,我這次北去替常克功行反間計,打聽到一個消息,你,你父皇還活著。”

    “什麼?”寧子明如聞霹靂,被震得接連倒退出四五步,直到後背已經頂上了帳篷壁,才艱難地停了下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寧采臣,臉色蒼白,身體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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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