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295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8:01
    第三章父子(十二)

    有第三段,就意味著還可能有第四段!

    哪怕是再模糊不清,哪怕是看上去跟自己毫無關係,只要數量多到一定地步,寧子明相信,早晚有一天,所有記憶會全部恢復。早晚有一天,自己會弄清楚自己是誰。

    我是誰,我在幹什麼,我要去哪?

    只要不懈地去找,終究會有答案。

    站在一群群帳篷之間,少年人忽然開心地笑了起來。佝僂著的脊背上,灑滿了春日的陽光。

    既然看到了希望,他就愈發地熱心於傳授醫術,並且對慕名登門求診的回鶻人,來者不拒。只可惜,從那天開始起,一直到韓晶徹底痊癒,在足足一個半月時間裡,第四段記憶卻沒有如願出現。

    不過,他也不是一無所獲,至少,整個密羯部落的所有人,無論貧賤富貴,都把他當成了神醫。雖然有幾個病人吃了他給開的草藥之後,根本沒有任何效果。可那屬於病人自己受了光明神的唾棄,與神醫的醫術水平沒任何關係。

    另外一個巨大的收穫則是,在這一個半月時間裡,他被大哥柴榮持續不斷地灌輸了海量的生活知識。從人情世故,到禮儀風俗,再到說話技巧以及揣摩人心,林林總總,應有盡有。

    “你現在最需要的不是習文練武,而是學著適應這個世道和周圍的人!”在對寧子明進行“填鴨教育”的時候,柴榮非常認真地強調。“我不知道以前是沒人教過你,還是你自己不幸全給忘記了。你現在跟人交往的能力,還不如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幸好你先後遇到了寧參軍、韓重贇和常節度,否則,你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對此評價,寧子明雖然略覺鬱悶,卻深知良藥苦口。於是也不在乎什麼面子不面子,只要有了閒暇,就主動湊到柴榮身邊,虛心受教。而柴榮雖然算不上學富五車,卻從十五歲就開始外出經商,走過的路全部加起來恐怕有數十萬里。無論眼界、閱歷、洞察力還是人生經驗,都遠超尋常。隨便從口袋裡掏出些“乾貨”來,便能令寧子明收益匪淺。

    一邊懸壺濟世,一邊求學問道,日子在忙忙碌碌中過得飛快。終於,在又一個滿月到來之前,趙匡胤非常不好意思地宣布,晶娘已經可以跨上戰馬,飛馳如飛了。兄弟三個當即做出決定,立刻向老藥師溫抹辭別。明天一早,繼續向遼東進發。

    老藥師溫抹在這一個半月時間裡,非但學會了麻沸散的配製和“刮骨療毒”絕技。並且親手在受傷的族人身上“實踐”了數次,隱隱已經有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姿態。故而對寧子明的無私授業感激不盡,聽聞“師父”和“師伯”們要走,立刻大聲說道:“這麼急?能不能再等十天半月?正好我們部落也要去追逐下一個片草場,彼此結伴而行,好歹能嚇住沿途的那些蟊賊!”

    “貴部的好意,我等心領了!”寧子明這段時間裡,與人溝通交往能力突飛猛進,輕輕拱了下手,笑著推辭,“但是我有親人流落在營州那邊,早一天見到,才能早一天安心。所以,就不再叨擾貴部了!”

    “師父,師父真是折殺徒兒了! ”老藥師溫抹側身跳開數步,以晚輩之禮屈身下拜,“師父將救命絕技傾囊相授,今後我密羯部不知道會有多少兒郎因此術而起死回生!這等大恩,就是把密羯部所有財貨能拿出來都抵不上,又何來的叨擾?”

    “你,你趕緊起來,起來說話!”寧子明受不了一個白鬍子老頭兒給自己行大禮,趕緊伸出手去攙扶。

    老藥師溫抹卻不肯立刻起身,又掙扎著給他磕了個頭,紅著眼睛道:“徒儿知道師父志向高遠,不貪圖財貨,也不喜歡被女人拖累。但密羯部卻不能受了師父的大恩,卻什麼回報都沒有付出。況且我家教主也說過,只要師父有所需,我密羯部兒郎單憑調遣。此去遼東,沿途風險重重,不如就讓我密羯部派出幾百兒郎,一路護送師父直達營州!”

    “不可,不可,萬萬不可!”寧子明被嚇了一跳,苦笑著連連擺手。

    自己跟兩位哥哥,一位嫂子扮作商販潛往營州,也許還有機會跟“父親”偷偷見上一面。如果帶著數百密羯部武士大張旗鼓地殺過去,恐怕沒等父子相見,就的被臨近的契丹大軍,給殺個片甲不留。

    “師父是擔心我族兒郎不肯聽從號令麼?”老藥師溫抹不知道寧子明要探望的人是後晉亡國皇帝,跪在地上,固執地補充,“師父大可放心,徒兒我親自帶隊,保證令行禁止!”

    “真的不可,為師我獨來獨往慣了,不喜歡身邊跟著一大堆人!”寧子明無奈,只好擺了一次師父的架子,嚴詞拒絕。“你不要再說了,就這麼定了。快去幫為師準備些乾糧,明天日出,為師就上馬啟程!”

    “是——!徒兒遵命!”老藥師溫抹不敢頂撞,帶著滿腔的遺憾與困惑答應。

    第二天早晨給寧子明送行之時,他卻又把十幾車禮物和五十名做商隊伙計打扮的漢子,硬塞了過來。唯恐寧子明開口拒絕,不待任何人發問,就搶先說道:“我部最近一段時間,傷患頗多,急需去遼東買些人參虎骨之類,給病號們滋補。剛巧師父也要去營州,不妨讓他們跟在身後做個伴兒。一來可以壯師父行色,二來,萬一師父需要微服潛行,有他們在,也方便藏珠於沙!”

    最後兩句話,已經可以算是想寧子明心中所想。兄弟三人聞聽,推辭的話,便無法再說出口。只得拱手謝過密羯部上下的盛情,然後帶著車隊和做伙計打扮的五十名壯士,踏上旅程。

    這一次,走得極為順當。沿途雖然也遇到過幾次馬賊和打草谷的部族武士,卻都是有驚無險。對方看清楚“商隊”的規模,士氣先矮了三分。再看看伙計們的身形以及拿在手裡的鋼鞭鐵鐧彎刀角弓,立刻就算清楚了厲害得失,呼哨一聲,轉身做鳥獸散。

    時節已經是初夏,四野裡碧草如織,繁花似錦。讓人心中生不起絲毫的倦意。特別是趙匡胤和晶娘兩個,一番共患難之後,已經清楚地明白了彼此的心思,整日在曠野中並轡而行,朝夕相伴,情話說了一車又一車,心中竟生起長居塞外之意,巴不得此行永遠走不到終點。

    可再長的路,也有走到盡頭的時候。又是一個滿月之日,“商隊”迤邐抵達了營州。柴榮見密羯部送給寧子明的禮物以皮貨和毛毯為主,便裝做是回鶻密羯部為皮貨和毛毯找銷路的商販,帶著大夥混進了城內。然後三兄弟仔細收拾了一番,以拜訪同行前輩為名,偷偷打聽起有關晉王寨的消息。

    本以為肯定要耗費一番周折,誰料剛剛跟當地的商販同行們混了個臉熟,後者居然就主動提議,“你們三個是第一次來營州吧,千萬別錯過了晉王寨。中原皇帝,中原皇帝一家就被圈禁在那。只要你肯花上二十文,便可以湊進了,看一看中原皇帝上朝的稀罕景兒。如果再多花上半吊一吊,還可以買一幅皇帝親筆劃的山水。即便將來賣不上好價錢,回部落後掛在氈帳裡,也能裝點一下門面!”

    “見中原皇帝?”三兄弟強壓住各自心臟的狂跳,故作不敢相信狀,“怎麼會如此容易?您老可別糊弄晚輩?大遼國費了那麼多力氣,才把中原皇帝一家抓過來?怎麼可能讓他輕易見到外人?”

    “我糊弄你們幹什麼?有啥好處?”當地商販同行笑了笑,滿臉不屑一顧,“我是想讓你們多見見世面,才好心提醒你們!我大遼既然能把他從汴梁抓來一次,自然就能把他抓來第二次。況且他拖家帶口幾十號人,總得給他找點兒營生幹。否則,他們一家既不會放羊,又不會種地。做了俘虜,還得我讓大遼國出錢養著。這天底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8:01
    第四章答案(一)

    “的確,老哥你這麼說,我就徹底明白了!大遼國肯留他一條性命,已經是開恩,怎麼可能還白養著他全家?!”搶在所有人做出反應之前,柴榮猛地一拍桌子,大聲讚歎。

    “對對對!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咱做生意,還講究不養白吃飽呢!”趙匡胤欠身舉起桌案上的酒盞,將寧子明的面孔擋在了陰影裡。“多謝老哥指點,等把貨物脫了手,我們就去開開眼界,晉,晉什麼來著?”

    “晉王寨!”當地商販同行已經喝得有些高了,拍著桌案提醒。“你們先前拿來的貨樣我已經看過了,雖然做工頗為精細,可價格也太離譜。想要盡快脫手,恐怕沒那麼容易!”

    “這不還有您老么?賣給別人是一個價,您老如果肯接的話,價格當然還有的商量!”柴榮走南闖北十數年,對生意行的門道早就摸得一清二楚。立刻施展全身解術,與當地方商販開始做進一步交流。

    雙方的注意力,瞬間就從晉王寨,轉移到了生意場上。討價還價,你來我往,談得不亦樂乎。

    寧子明緊握的在解刀上的手指,緩緩鬆開,每一根,都早已握成了暗青色。雖然他根本想不起來,後晉皇帝石重貴是什麼模樣!

    那是他名義上的父親,也是中原曾經的帝王。如今,卻像一個優伶般,被關在晉王寨裡,依靠演示上朝,來替全家人謀取活命的口糧!

    對於一個寧願選擇戰爭,也不肯繼續給耶律德光當孫子的豪傑而言,這又是怎樣的奇恥大辱?!

    然而他現在,卻無法做任何事情。連心中的憤怒,都得偷偷地藏在桌子之下。營州已經深入遼境千里,契丹人在此城周圍,駐紮了至少三支精銳騎兵。如果他敢表現出絲毫的敵意,非但他自己,恐怕連柴榮、趙匡胤以及護送兄弟三人前來此處的回鶻壯士,都得粉身碎骨。

    “哈——啊!”趙匡胤坐得距離寧子明最近,也最清楚地感覺到了自家三弟努力壓抑著的憤怒。忽然打了個哈欠,訕笑著起身,“大哥,這位老哥,生意上的事情,你們倆慢慢談。我跟老三先走一步。好不容易來一趟營州,怎麼著也得買點兒稀罕玩意。否則等回去的路上,我家那婆娘還指不定怎麼嘮叨呢!”

    “儘管去,儘管去,注意別惹事兒!咱們兄弟畢竟出門在外,比不得家裡!”柴榮立刻做出一幅不耐煩的模樣,懶懶地揮手。

    當地座商也正急著從三個“生瓜”身上榨油,巴不得柴榮身邊少兩個幫襯。笑呵呵地站起身,指著酒館對面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街說道:“要去就去那兒,那是咱們營州最繁華的地方。天上地下,只要你說得出來的,基本上都能找到。甚至連新羅那邊的女人,都能花錢買回家。就是模樣差了些,一個個又矮又瘦,好像從生下來就沒吃過飽飯一般,摸上去有點兒硌手! ”(注1)

    “哈哈哈!”趙匡胤裝作心領神會模樣,滿臉猥褻。隨即,拉著三弟寧子明,迫不及待地去開新羅葷。

    待離開了酒樓,卻又慢下了腳步,抬頭朝四周看了看,以極低的聲音開解,“老三,你別難過。至少令尊現在性命無憂。比起丟失性命,受些折辱又算得了什麼?想當年勾踐連吳王的糞便都吃過,到最後還不是一樣滅了吳國?”

    “嗯!”知道兩位哥哥先前的一番做作,全是為了保護自己。寧子明心中感動,答應了一聲,用力點頭。

    趙匡胤怕他年青沉不住氣,想了想,繼續補充,“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見到他,讓他知道你還活著。讓他有意志自己也堅持活下去。直到咱們兄弟積攢起足夠的實力,救他脫離苦海!”

    “嗯!”寧子明也早就知道,自己沒太大可能現在就把石重貴救走。紅著眼睛,繼續用力點頭。

    “我知道你心裡頭難受。至親不過父子!可越是這樣,你越是要沉下心來,別讓周圍的契丹人看出任何破綻!”趙匡胤見他理智尚在,咬了咬牙,繼續補充,“況且即便咱們兄弟現在把他救出去,回到中原之後,你們父子也找不到容身之地。反而等同於親手害死了他!”

    “我知道,馮吉當天想說的,也是同樣的意思!”寧子明心裡難受得猶如萬劍攢刺,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小聲回應。

    “那就好,咱們兄弟現在便開始著手準備。十天之內,我和大哥兩個,保證陪你走一趟晉王城!”趙匡胤點點頭,抬手用力按住寧子明的肩膀。“別說你自己去的廢話,已經走到了這兒,我們倆多走五十里,少走五十里,其實沒任何區別!”

    兄弟相交,貴在交心。寧子明知道趙二哥義薄雲天,也知道趙二哥在謀略方面,遠遠超過自己。所以也不囉嗦,只是紅著眼睛,單憑對方安排。

    兄弟三人齊心協力,很快,就想出了一個非常穩妥的辦法。在將貨物脫手之後,又於營州城內大肆採購了一番,讓眾回鶻壯士用來時的馬車裝著貨物,先行離開。隨即,裝作有錢沒地方花的土財主,晃晃悠悠,去晉王寨“開眼界”。

    營州城原本為渤海國的大郡,數年前被契丹奪取之時,抵抗不十分激烈。因此州城附近的道路、橋樑和村莊,都基本保持了完整。大夥沿著事先打探清楚的道路,迤邐而行,只用了小半天時間,已經來到了此行的最終目的地。

    前腳剛剛進了寨門,還沒等找到地方安置好坐騎。就忽然聽到一陣喧鬧的鑼鼓聲,緊跟著,有位滿臉肥肉的秣鞨商人,扯著嗓子大聲招呼,“上朝啦,上朝啦,正午時分,皇帝陛下準時上朝。有想過一次宰相癮的,想當三公九卿的,趕快去晉王府交錢啊!文武百官,明碼標價。五品官一百文起,每一級只加二十文。您花錢越多,站得距離亡國之君越近。每級二十文,每級二十文,童叟無欺,童叟無欺啊!”

    注1:新羅,此時統治朝鮮半島的是王氏高麗。公元918年泰封弓裔部下起事,擁立王建(祖籍中國長淮大族)為王,935年滅新羅,936年滅後百濟。新羅和百濟遺族,大量被王氏高麗販賣到遼東、薊州等地。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8:02
    第四章答案(二)

    轟!數以百計的人頭,一窩蜂地往上湧,唯恐自己動作稍慢,買不到合適的位置。此時來晉王寨的遊客,竟然十有八 九是奔著看中原亡國之君如何上朝來的,真正到此地遊山玩水者,還不足總數的十分之一。

    “不要擠,不要擠,一起去晉王府門口兒去交錢。交了錢,自然有官服租給你們,記住,誰也不准帶走。敢帶走的,追上去打斷腿! ”秣鞨商人李致遠眉開眼笑,帶著身後的幫閒們,轉向下一個街道。每走十幾步,便停下來,再度敲鑼打鼓,“上朝啦,上朝啦,正午時分,皇帝陛下準時上朝。有想過一次宰相癮的……”

    轟!又是人頭攢動。大夥爭先恐後,如同暴雨之前的魚群一樣湧向軟禁石重貴一家的庭院,晉王府。

    說是王府,實際上卻只有三四畝大。四周圍用一圈兒兩丈餘高的石頭牆圍著,只在前院開了一個半丈寬窄的大門。大門口兒,兩隊精挑細選的契丹皮室軍全身披掛,挺槍持刀而立。若是發現有人敢衝擊“王府”,直接動手剁成肉泥!

    前來租官服觀摩中原皇帝如何上朝的遊客們,當然不在被剁成肉泥之列。那秣鞨商人李致遠每收到一筆錢,都會拿出四成來給負責看守晉王城的契丹大將耶律亦舍分潤,再由耶律亦舍通過賞賜的方式,讓大部分將士都略有所獲。所以每一位準備入府玩耍的遊客,在守門的兵卒眼裡,都等同於一個移動著的錢袋子。非但不能輕易刀槍相向,還要盡量對他們禮敬有加,滿足他們的虛榮心。以便客人離開之後,能將在晉王城參加“朝會”的經歷四下炫耀,給晉王城帶來更密集的客流。

    而遊客們自己,見到守門的皮室軍如此齊整,也不敢過於造次。按照秣鞨商人李致遠及其麾下伙計的指點,先大致排了排隊。然後走到擺在門口台階上的一個松木書案旁,開始交錢租上朝的官服。

    大部分遊客,都是花費一百文,租一套從五品郎中袍服,湊個熱鬧就心滿意足。但是也有少部分遊客,嫌從五品官袍穿在身上不夠氣派,又多花了二十到一百文,租了正五、從四、乃至正三品尚書袍服,大過官癮。至於左右丞相,以及正一品的太尉、太傅、太保,因為價格過於昂貴的緣故,則基本上無人問津。

    寧子明兄弟三人和韓晶,因為要去找酒店寄放坐騎,因此到得稍微晚了些。等輪到他們幾個交錢的時候,三品及以下官袍都已經被租完。那負責收費的大伙計完顏遂甚有眼力,見四人皮膚都細膩白淨,氣度不俗,心中就立刻起了貪念。笑著站起身拱了拱手,大聲說道:“四位爺,真是對不住了,只剩下三公、正副樞密使和宰相了。這幾個職位照例都不單授,至少得身兼其二,或者其三才行。四位爺要不先等等,小的去跟陛下匯報一聲,看看今天能不能給您四位破個例?”

    “你就說,你想收雙份便是了,何必遮遮掩掩?”做男裝打扮的韓晶用力一拍桌子,大聲呵斥。“說匯報給皇帝知道,皇帝在這種地方,有你說得算麼?大哥,拿了錢給他,咱們兄弟今天一次把癮過足!”

    “行,就依老四你的!”柴榮裝作一幅財大氣粗模樣,從腰間的金絲秀囊裡摸出四個銀餅子,直接丟在了伙計們面前。“剩下的也不用找了,算給你們的茶水錢!”

    “多謝,多謝四位公子爺。您等這次穿了丞相袍服,將來一定富貴盈門,高官得做,駿馬得騎! ”大伙計完顏遂眉開眼笑,立刻吩咐手下將四套紫袍玉帶捧了出來。卻是按照後晉亡國之前的官制,有太尉兼了樞密副使,太傅兼了平章,太師兼了侍中,還有一個中書令、樞密使兼同平章事和節度使的,顯然是拿後晉的大臣桑維翰攬權的事蹟取樂。

    柴榮等兄妹四人卻懶得理會對方這樣做的本意是想噁心誰,在小伙計的帶領下,先去王府專門留出來的廂房裡更了衣,然後跟其他遊客一道,熙熙攘攘走向王府的正堂。

    正堂門口,早有一群從後晉皇宮俘虜來的閹人,分成左右兩排站定。每個人都衣著光鮮,白白胖胖的臉上媚態十足。還有兩名身穿錦袍的太監,手裡拿著拂塵,負責替文武百官,做最後的“糾儀”。以免有人袍服穿得太潦草,破壞了“朝堂”的華貴氛圍,讓大伙的錢都白打了水漂。

    糾儀之後,“文武百官”們被太監領進朝堂,按官職高低站立於兩側。正中央對著御案的位置,則擺了四個包裹著絲棉和綢緞的錦敦,由花錢最多的柴榮四兄妹分別坐了,以示物有所值。

    須臾之後,又一名太監首領從屏風後走出,手裡甩起一支皮鞭,於半空中打了三下清脆的鞭花,“啪!啪!啪!”。緊跟著,所有閹人扯開嗓子,齊聲高喊,“聖上駕到——”

    眾遊客哪裡見過如此排場?頓時就覺得此番高額花費,著實一文都沒白扔。一個個形神肅穆,抬起頭,望著御書案後的屏風一眼不眨。很快,閹人們的聲音就低了下去,有個八尺多高,形銷骨立的白鬍子老漢,顫顫巍巍地從先前太監首領現身的位置走了出來。

    “啊,呵呵,呵呵呵,呵呵——!”眾遊客沒想到先前那麼大的陣仗,最後卻弄出來一個糟老頭兒,頓時心中的肅然之意盡去,一個個呲牙咧嘴,相對著大笑不止。

    那糟老頭兒卻頗為敬業,頂著眾人的挑剔目光,蹣跚走入御書案之後。在龍椅上坐正了身體,舉目向下瞭望。

    “上朝,人班行禮!”頭領太監立刻扯開公鴨嗓子提醒。

    眾遊客哈哈大笑,亂七八糟地躬下身子,或者作揖,或者撫胸,或者插手,輕慢之心溢於言表。

    那糟老頭兒顯然早已經習慣了此等場面,也不生氣,嘴角帶著笑,靜靜地將大伙的表現看了個夠。然後,才用手中玉珪輕輕在書案上敲了敲,笑著說道:“眾卿平身!來呀,有請三公及宰相入座。今日早朝,見眾卿精神瞿爍,朕心甚慰。不知道哪位愛卿有本啟奏?或者有要事需朕親自來裁決?”

    “這……”沒想到白鬍子糟老頭兒還挺認真,眾打扮成文武官員的遊客們愣了愣,頓時大眼兒瞪起了小眼兒。

    “啟禀陛下,臣彈劾吏部郎中貪贓,請陛下降旨查辦!”大伙計完顏遂早有準備,穿著吏部尚書的官袍,出列躬身,大聲上奏。

    “准奏!”白鬍子老頭兒大手一揮,兩眼瞪得滾圓。“人先拿下,家產查抄,若貪贓屬實,依律治罪,子女連坐!”

    “遵旨!”大伙計完顏遂拖長了聲音回應。立刻有幾名做鎮殿將軍打扮的伙計衝進來,將自家預先安排在遊客當中的同伴按住,拖起來便走。

    穿了吏部郎中衣服的伙計手腳亂蹬,嘴里高喊道:“陛下開恩!微臣追隨陛下十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陛下,微臣罪該萬死。求陛下念在臣鞍前馬後多年的份上,給臣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微臣一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從大殿內一直喊到了門外,直逗得眾遊客哈哈大笑。心裡頭立刻知道接下來該怎麼玩兒了,一個個暗暗擦拳磨掌。

    不多時,求饒之聲消失。立刻有個穿了五品郎中服色的“官員”跳出來,彈劾自己的上司瀆職。那白鬍子老頭問都不問,繼續瞪圓了眼睛下令拿人。做鎮殿將軍打扮的伙計笑呵呵地再度衝上,從文官隊列里拉起一個穿著尚書衣服的遊客,就準備拖出門外。

    那做尚書打扮的遊客,當然不肯這麼快就被拖走。扯開嗓子,大聲喊冤。跟他一起來開眼界的幾個同伴,也挺身而出,七嘴八舌替他辯白。白鬍子老頭聽罷,立刻又改了主意。點手指著先前彈劾別人的那位“郎中”,命令“鎮殿將軍”將此人拖走法辦。

    “郎中”也不是獨自前來尋開心,立刻請了同夥替自己辯解。轉眼間,兩組遊客,就鬧成了一團。白鬍子老頭兒則一會兒命令將這夥人拖走,一會兒改主意要拖走另外一夥,陪著遊客們玩了個不亦樂乎。直到雙方都疲倦了,才猛地一拍桌案,大聲做出決斷:“胡鬧,爾等將朝堂當成什麼了。全給朕入列!念在爾等皆勞苦功高,這次就誰都不予追究!下次若是再犯,定然嚴懲不貸!”

    “謝陛下鴻恩!”眾“官員”沒想到白鬍子老頭還有這麼一出,大笑著施禮後退。其他遊客見到了,也倍受鼓舞,紛紛換著花樣輪番出列,或者互相彈劾,或者編造出一堆國家大事請求聖裁,越玩越是嫻熟。

    無論他們弄出什麼題目,白鬍子老頭都盡職盡責,從容應對。令所有花了錢的遊客,無論多少,都覺得開心無比,此行不虛。

    柴榮、趙匡胤、寧子明和韓晶四人,坐在極品重臣的繡墩上,始終沒有開口。直到大夥都玩不出花樣了,才互相使了個眼色,決定有所行動。

    按照預先商量好的對策,穿了中書令、樞密使兼同平章事袍服的趙匡胤緩緩起身。先歪歪斜斜地給白鬍子老頭行了個禮,然後大聲提議:“陛下,自從您登基以來,國庫日漸充盈,民間亦日漸富足。此皆為陛下勤政,百官輔佐陛下盡心盡力之故也。是以,老臣斗膽,老臣斗膽,請陛下賜宴,與滿朝文武同樂!”

    他只有二十上下年紀,卻一口一個老臣。嘴巴里說出來的話,也是老態橫秋。眾遊客聽了,被逗得哈哈大笑,紛紛出列躬身,抱拳作揖,“臣附議!”“附議!”“附議!”,力爭在玩盡了興之餘,再額外從晉王府榨出一頓飯菜來。誰也未曾留意到,年青的“老臣”在一段話的結尾處,悄悄地帶上了幾分汴梁鄉音。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8:03
    第四章答案(三)

    “不准!”不知道是沒聽清楚趙匡胤的口音,還是玩得開心過了頭,白鬍子老漢居然神色毫無所動,用力一揮袖子,否決了“賜宴”的提議。

    “陛下,一頓飯而已!”

    “陛下,臣等在飯後,還想領略陛下墨寶呢!”

    “陛下,微臣肚子餓了!”

    ……

    眾遊客正玩得高興,沒想到白鬍子老頭兒居然拒絕得如此直接。不由得心中都有些失望,再也顧不上什麼朝儀不朝儀,紛紛站出來,七嘴八舌地提醒。

    “國庫所存,皆為民脂民膏,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才是正理。朕和爾等,怎麼有資格隨意揮霍?!”那白鬍子老頭卻忽然端起了皇帝架子,向下望瞭望,沉聲強調。“你等的好意朕心領了,退朝,各自歸家!”

    說罷,連看都不再多看大夥一眼,站起身,揚長而去。

    “退朝——!”太監首領伸直脖子,長長地拖了一個顫音兒。

    “嗤——!”屏風後,有人好像不小心被門閂扯住了衣服,發出一記短短的撕裂聲。很低,轉瞬就無影無踪。

    “這就走了?!”眾扮作文武百官的遊客們,感覺自己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圍住扮作吏部尚書的大伙計完顏遂,不依不饒。“這才玩了不到半個時辰,一百多文錢呢!你們太會賺錢了,就是明火執杖,也沒這麼快的賺法!”

    “敢情上一次朝就半個時辰啊,哪國的皇帝敢這麼懶?趕緊讓他回來,本尚書這還有事兒沒來得及上奏呢!”

    “剛才都是他們文官說話,沒輪到我們武將,退錢,退錢!”

    “要么讓他回來,要么退錢!”

    “退錢,退錢……”

    那大伙計完顏遂也是見識過大風大浪的,根本不跟眾人硬頂,只是笑嘻嘻地拱著手一個勁兒地賠禮道歉。待把大傢伙都磨得沒有脾氣了,才朝旁邊的側房指了指,繼續笑嘻嘻地補充道:“各位,各位稍安。跟個亡國之君一起吃飯,不是自尋晦氣麼?多沒意思啊!這樣吧,偏殿中,有些字畫,都是他親筆所做。我這裡給大夥打個八折,看上哪個,大夥隨便挑。回去後隨便一轉手,保證都是十倍的利潤!”

    “哼!便宜了你!”

    “亡國之君的字畫,我等買了更嫌晦氣!”

    “要是將來出不了手,老子一定打上門來拿你是問!”

    ……

    眾遊客知道他背後肯定有契丹高官撐腰,也不敢把事情鬧得太大。聽說字畫有折扣可打,又說了幾句硬氣話,陸續順坡下驢!

    石重貴年青之時,也算得上是個文武雙全的俊傑。被俘之後又給關在晉王寨裡頭百無聊賴,因此所做的字畫,倒也頗具幾分大家風範。只是格調太灰暗了些,無論是字還是畫,筆墨背後,都透著化不開的愁苦。

    眾遊客大都是商販,讀過的書不多,當然對字畫的鑑賞能力也非常有限。看到書法的內容都是些懷古傷今之詞,便已經有了幾分不喜。待看到畫中的風景也都極為蕭瑟,更提不起什麼收藏的慾望來。念在這些作品倒手後有可能賺到錢的份上,撿小幅草草挑了幾件,結算時卻又逼著完顏遂和伙計們多給打了半分折扣,才陸續姍姍離去。

    唯一識貨的大客戶,就是裝扮成公子哥兒的韓晶。只見她每看中一件作品,就駐足細細賞鑑,把作品的精髓和不足都找了個遍,唯獨對幅面大小和價錢高低問都不問。看夠了之後,直接讓伙計從牆上取下來給自己“打包”。

    陸陸續續挑了十幾幅作品,看看周圍遊客差不多已經走光了,她才心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吩咐伙計帶自己去結賬。

    那完顏遂等大小伙計,知道遇到了不差錢的主顧,一個個喜上眉梢。眾星捧月般,將四兄弟請到另外一間屋子裡,先吩咐人上了頂級的茶湯給貴客潤喉,然後才不慌不忙地取出算盤和紙張,將韓公子精挑細選出來的作品匯總結算。

    一共七千多文足額天贊通寶,抹去折扣之後,還值五千多文,折合差不多正好五兩銀子。韓公子看了,也不再多囉嗦,直接掏出五個一輛重的銀餅扔了過去,把骨子裡的紈絝子弟味道,展現了個十足十。(注1)

    眾伙計見他出手豪闊,愈發恭敬有加,一個個恨不得趴在地上添他的靴子尖兒。韓晶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將茶盞朝桌子角上一放,冷笑著說道:“這些破玩意兒,說實話,本公子根本沒看上眼。只是難得來遼東一趟,回去時不方便空著手,所以才勉強買上幾件應急。”

    “那是,那是,公子爺您什麼身份啊!無論買誰的東西,都是抬舉他!”大伙計完顏遂見韓晶眼底帶著淡淡的藍色,髮根兒處也隱隱透著一抹暗金,猜測此人恐怕是出自契丹貴冑之家,愈發全力奉承。

    “可惜啊,就是有人不識抬舉!”韓晶用手拍了下桌案,嘴角上翹,滿臉譏諷,“本公子想跟他吃頓飯,他居然敢推三阻四。怕本公子給不起錢么?你說,把那亡國之君叫出來跟我們兄弟四個吃頓飯,需要花多少錢?開個價,本公子照付便是!”

    “這……?”沒想到韓公子還念念不忘跟皇帝同桌吃飯的事情,大伙計完顏遂手裡捧著茶壺,牙齒不停地咬自己的腮幫子。

    眼前這個肥羊公子哥,平素一整年也遇不到一個,把他往門外推,等同於跟“孔方兄”過不去。可石重貴的地位再卑賤,也是個亡國之君,一旦此人出了問題,再多的錢,惹禍上門的那個人也是有命賺沒命花!

    “怎麼?你家掌櫃,難道沒教你怎麼做生意麼?還是你覺得耶律將軍手頭寬裕了,看不上這點兒賺頭?”韓晶卻仗勢欺人,冷著臉,厲聲逼問。

    唯恐對方不夠重視,這句話,她乾脆用漢語和契丹語,分別說了一遍。大伙計完顏遂聽罷,額頭上立刻冒起了汗珠。放下茶壺,默默躬身行了禮,倒退著走了出去。

    “京,老四,他去幹什麼了?怎麼被你嚇得如此厲害?”趙匡胤看得滿頭霧水,輕輕拉了一下韓晶的衣袖,低聲詢問。

    韓晶迅速四下看了看,確定伙計們都躲出了門外。吐了吐舌頭,用極低的聲音回應,“我猜得沒錯,他們賺的錢,很大一部分要交給負責鎮守這裡的契丹將軍,從旗面兒看,應該姓耶律。而大遼國素來不給諸軍發餉,全憑將領們帶著手下去打草谷。這地方已經被大遼征服多年,四周也沒有女真、室韋和其他野人的部落,怎麼可能有充足的草谷打?所以從石伯父身上刮到的錢,對鎮守此地的皮室軍來說,已經是非常重要的進項。能多刮到一文,就斷沒有將客人朝外推的道理!”

    “噢!”趙匡胤恍然大悟,苦笑連連,“他們當年如果不是在中原打草谷,打得百姓無法忍受,奮起反抗,也不至於這麼快就被趕了回來!唉,人都說吃一塹長一智,他們可好,光吃虧不肯長記性!”

    “話也不能完全這麼說!”韓晶臉色微紅,低聲反駁,“契丹在遼東原本不算大族,突厥、奚、秣鞨、甚至從馬砦水那邊逃過來的高句麗人,都比他們強大。完全靠著不斷對外劫掠,才養成了部族中男子悍不畏死的性格。所以打草谷這個傳統,一時半會兒不可能丟棄!”

    “那倒也是!”趙匡胤想了想,認真地點頭。“中原那邊,軍餉倒是給的足。可除了主帥的牙兵之外,其他各營兵馬,打仗時純屬應付差事。所以遇到南下的契丹人,總是敗多勝少。”

    “那也比縱容屬下去搶好。除非你不准備把治下的其他部族,當作自己的百姓!”好半天都未曾說話的柴榮,忽然幽幽地插了一句。比眾人成熟得許多的面孔上,瞬間寫滿了憤懣。

    趙匡胤和韓晶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如此激動,愣了愣,笑著閉上了嘴巴。就在此時,門軸兒突然“吱呀”發出一聲響,完顏遂的頂頭上司,先前帶著手下滿街敲鑼打鼓的秣鞨商人李致遠,滿臉堆笑地走了進來。

    入門之後,先給大夥團團做了個揖。隨即,便用標準的契丹話發問,“這位公子,請恕小老兒眼拙,先前沒認出您來!您如果想跟晉王吃頓飯,也不是不可商量。但小的畢竟只是個商人……”

    “噢,早說不就結了!”韓晶撇撇嘴,從腰間私囊裡掏出一個嬰兒拳頭的金牌,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

    “嘶——!”一看那金牌的色澤質地,秣鞨商人李致遠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再看到金牌中央的契丹大字,立刻倒退數步,躬身施禮,“原來,原來是蕭公子來了。小人眼拙,小人眼拙,不知道公子爺您是……?”

    “不該打聽的,別亂打聽!我就問你,我們四人有沒有資格去跟那中原皇帝吃頓飯?”韓晶白了他一眼,伸出手,迅速用袖子蓋住當初大夥在燕山中從打草谷的那夥契丹人屍體上搜來的金牌。

    “有,有,小的這就命人去準備。小的這就命人去準備!”秣鞨商人李致遠不敢再多嘴,拱著手連聲答應。

    那金牌上的契丹大字,是歐古妮,對應的身份乃是一位小將軍。按照遼國北院官制,一個部族裡的小將軍,級別並不算高。但歐古妮這三個契丹大字,卻無論如何都讓人小瞧不得。那乃是契丹皇后一族改姓之前的源頭,甭說他區區一個商人不敢招惹,即便鎮守此地的耶律德光將軍親自到場,恐怕也得禮敬三分。

    本著不給自己招災惹禍的原則,秣鞨商人李致遠立刻派人去準備“御宴”。至於這頓飯的名義主人石重貴的態度,根本沒功夫去問。

    須臾之後,酒菜準備停當。皇帝陛下“有旨”,請眾人到花園入席。秣鞨商人李致遠唯恐石重貴耍性子得罪了客人,又親自領大夥去了後花園。先小心翼翼地敬了客人幾杯酒,然後才吩咐石重貴好生伺候著,自己則躬身告退。

    “什麼味道?臊得好生厲害!”柴榮目送他離開,隨即用力抽了幾下鼻子,目光在桌案旁替大夥把盞的太監身上來回掃視。

    “咱,咱家……”幾個太監氣得滿臉青紫,用目光盯著白鬍子老頭石重貴,祈求主人替自己主持公道。

    誰料想石重貴卻徹底服了軟,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輕輕揮手,“你們幾個都下去吧,換幾個宮女過來。雖然都老了些,卻也算不得我有意慢待了客人!”

    “是!”太監們紅著眼睛行禮,放下酒壺,踉蹌而去。

    轉眼間,酒桌上,就只剩下了四兄妹和石重貴。氣氛立刻就變得極為詭異。柴榮、趙匡胤和韓晶三個,把說話的權力都默契地移交給了寧子明。而寧子明,卻只是仰起頭,愣愣地看著自己傳說中的父親,千言萬語,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一路上在睡不著覺的時候,他曾經在心中,無數次描繪過石重貴的模樣。或者魁梧偉岸,或者玉樹臨風,雖然已經成了亡國之君,卻依舊英氣不減,鐵骨錚錚。卻萬萬沒有料到,石重貴的真正模樣,卻是個沒臉沒皮的糟老頭兒。為了苟延殘喘,不惜像戲子一樣,每天朝所有見到的人搖尾乞憐。

    一路上睡不著覺的時候,他也曾經無數次在心中告誡過自己,自己見了石重貴之後,無論如何都不要失態,無論如何,都要裝出生活優渥,衣食無缺的富貴公子模樣。讓石重貴放心,給石重貴信心。讓父親不為兒子擔憂,也讓父親知道,兒子未曾忘了他,總有一天會想辦法救他脫離苦海。

    然而,所有準備,都於看到石重貴在遊客面前裝瘋賣傻的一剎那,被摔了個支離破碎。這不是他想像中的那個寧願亡國也不肯當孫子的英雄豪傑!也不是他想像中的那個,威武不屈,貧賤不移的父親!這就是一個普通人,一個為了活命豁出去所有的糟老頭兒!可偏偏這個糟老頭兒的真實年齡還不到四十歲,偏偏這個糟老頭給他的感覺,還的確就是血脈相連!

    “二寶,你不該來的!”打破沉默的,卻是石重貴自己。“我今天第一眼,就認出了你,只是,只是我從來沒想到,你竟然還活著!”

    注1:天贊通寶,耶律阿保機在922年前後所鑄。因為急於展示國力,用料頗為講究,份量也足。完整五損的天贊通寶,每枚大約重4.9克上下,與質地最好的玄宗時代開元通寶相當。

    注2:契丹大字,在公元920年前後,耶律阿保機命人參考漢字所創。但非常讓耶律阿保機鬱悶的是,此字只能作為官方文字使用。民間場合,大部分契丹人,包括大部分皇族和後族,都以習漢文,寫漢字為榮。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8:03
    第四章答案(四)

    一聲“二寶”,令寧子明心中的所有懷疑和戒備,瞬間崩塌。

    十五六歲正是男人身體變化最快的時候,過去一年裡,他又屢經磨難,整個人的變化之劇烈,連他自己偶爾對著鏡子時,都會大吃一驚。更何況,今天他為了掩人耳目,還專門用薑水洗過臉,頭上的帽子,也刻意用了行商們專門用來擋風的寬沿!

    然而,這一切,卻根本不妨礙石重貴第一眼就認出了他。儘管,比起去年這個時候,他已經足足竄起了一頭高,原本略帶些肥胖的圓臉,也早就變成了成年男子的長圓型。

    “我,我……”少年人踉蹌著站起,手扶桌案,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對面坐的是他的父親,他昏迷之後就一直想不起來,卻始終血脈相連的父親;第一眼就認出了他,卻故意裝瘋賣傻,拂袖而去,試圖將他趕走的父親;寧可玉石俱焚,也不肯給耶律德光當孫子的父親;寧可偷偷下詔將皇位傳給昔日見死不救的仇家,也不肯給契丹人當傀儡的父親……

    這樣的父親即便已經落魄到唱戲為生,卻依舊令他這個做兒子的感到驕傲。這樣的父親雖然是個亡國之君,但在他這個兒子眼裡,依舊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坐下,別,別,別靠得太近。周圍,我周圍的人,未必都可靠!”石重貴心中,此刻也百感交集,卻強壓住將兒子摟在懷裡的衝動,含著淚擺手,“像別的賓客一樣,你必須裝作只是一時興起,才花錢跟我吃頓飯。吃完了飯之後,立刻離開,不要再來見我,也不要想救我出去。契丹人還幻想著利用我再度進犯中原,一時半會兒不會兒害我。而你現在即便能成功把我救出去,中原那群手握重兵的傢伙,也不會容我繼續活在世上!”

    一番話,居然是難得的頭腦清楚,條理分明,與先前在“朝堂”上胡攪蠻纏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父皇——”寧子明手扶桌案,身體不停地顫抖。作為人子,他恨不得立即救父親脫離苦海。但理智卻清楚地告訴他,父親、馮吉和趙匡胤他們說得都是事實。留在契丹,父親還能忍辱偷生。回到中原,父子倆個都死無葬身之地。

    “癡兒!為父能知道你還活著,已經喜出望外了!”石重貴強顏歡笑,眼淚卻“撲撲”落了滿臉。“聽為父的話,好好坐下陪為父吃頓飯,然後你盡快離開這兒。別做傻事,也別總想著接我回去。你現在最要緊的事情,是自己好好活著。若是,若是能讓咱們石家香火有繼,比,比為了救我這個不中用的父親而枉送了性命,強了何止百倍?”

    “父皇,我,我——”寧子明聞聽,心中愈發疼得宛若刀絞。用力抹了把臉,低聲回應:“我知道!我來的路上遇到了馮吉,他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我,我一定盡快想辦法救你出去,我,我絕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關在這裡任人侮辱!”

    “癡兒!你有這份心,為父已經非常高興了!”石重貴笑了笑,流著淚搖頭。“不是別人侮辱我,做戲子演示皇帝上朝,是為父自己想出來的主意。這裡除了為父之外,還有五十多個人呢。誰都不會種地,也不會放牧,為父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夥一起餓死!”

    “可,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受苦!”寧子明低低的喊了一聲,伸出手,在自己的衣袋裡亂摸,將金的、銀的、銅的,還有回鶻人為了答謝救命之恩所贈送的玉石、珊瑚、珍珠等,一股腦地掏出來,捧給自己的父親。“這些,這些,您拿著先用。您稍等幾天,兒子手裡還有另外批,一定想辦法給您送過來!”

    “我這也有!”“我這也有!”“我這… …!”柴榮、趙匡胤和韓晶三人,紅著眼睛,紛紛從貼身衣袋裡往外掏金銀珠寶。

    他們三個未必看得起石重貴這個亡國之君,然而,寧子明和石重貴兩人之間的父子之情,卻令他們無法不感動。特別是柴榮,想起自家父親將自己送給姑父郭威撫養之後,每次遠遠地看上一眼的情景,更是心酸莫名。

    “快,快都收起來。你們不要命啦!”石重貴嚇得“騰”地站起身,舉頭四望,然後又迅速坐好。“吃一頓飯給這麼多打賞,不是上趕著惹別人懷疑麼?別胡鬧,你們能來陪著二寶來看我,已經是冒了天大的風險。若是我再把你們全都牽連進來,那,那我真是只有以死謝罪了!”

    畢竟是做過皇帝的人,即便是在父子重逢又即將分別的巨大感情漩渦當中,他的頭腦,也依舊保留著足夠的冷靜,“我不知道你們都叫什麼,能明知此行九死一生,還陪著二寶來這裡,足見你們三個的仗義。被囚之人拿不出像樣的見面禮,就讓我這個做長輩的,以酒水一杯,以謝大恩!”

    說罷,先端起面前酒盞,一飲而盡。

    “伯父言重了!晚輩與寧,與鄭王殿下乃結義兄弟,曾經發誓同生共死!”

    “伯父,晚輩姓趙,家父諱弘殷,曾在您麾下任禁軍左廂步軍第十三營都指揮使。去年契丹來犯時,剛好奉命去陝州駐防,所以,所以才未能領軍回救!”

    “晚輩姓韓,與寧,與石兄弟一見如故!”

    柴榮、趙匡胤和韓晶三個,同時站起身,舉盞飲勝。

    “寶兒能交到你們三個,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氣!”石重貴就像尋常人家的父親替兒子招呼朋友一般,滿臉慈祥地朝柴榮等人點頭,“回去後,還麻煩多對他照顧一二。我這個當父親的,該盡責之時未能盡責,好在……”

    “阿爺——”寧子明手捧著饋贈,身體不停地顫抖。既救不了父親離開,又無法讓父親的境遇改善分毫,他已經是無比的難過。斷然不能容忍父親還在朋友面前,負疚自責。

    “你不要插嘴!”石重貴迅速擦了把眼淚,伸手從兒子的饋贈裡,挑了一塊不起眼火焰挂墜,笑著收好。“為父拿著這個就夠了,其他,你趕緊收起來。你們三個,也趕緊把東西收起來!時間差不多了,我剛才順著你們的意思,故意把太監們支開。那些伙計和看守,發現後,肯定會過來看看。二寶,記住!你們三個,麻煩也幫老夫盯著他。別犯傻,別冒險。更別想著去當什麼皇帝,恢復石家昔日輝煌!二寶,你就是你,你不欠任何人的。你能平平安安一輩子,就是為父最大的心願!”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8:04
    第四章答案(五)

    “晚輩定不負您老所託!”柴榮、趙匡胤、韓晶三個紅著眼睛拱手,心中對石重貴這亡國之君除了同情之外,隱隱還湧起了幾分佩服。

    認出了親生兒子之後,還可以在眾人面前裝做若無其事;成為階下囚之後,還可以為了親生兒子的安全而主動拒絕營救;喪失了所有權力之後,還可以冷靜地分析形勢,命令家人放棄東山再起的夢想。這些,都絕非尋常人所能做到!就是換了三人自己跟石重貴易位而處,恐怕在極短的時間內,也難做得如此心平氣和。

    “父皇,我,我……”寧子明自己,卻無法像三位朋友一樣冷靜。他對當皇帝沒啥興趣,但他卻無法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在苦難裡煎熬。他記憶中也沒有什麼石家輝煌,可他卻無法繼續看著父親為了一口吃食,像個下賤的戲子般,對著一群看客強顏歡笑。他即便現在無法救父親離開,至少也要努力做一些事情,盡一份人子之責。他……

    “別引起他人注意,為父我說,你只管聽著!”沒等他將話說出口,石重貴輕輕皺了皺眉,低聲打斷,“逆賊安重榮當年有一句話, '天子,兵強馬壯者當為之,寧有種耶?'那廝的話未必對,卻是亂世中的至理。張彥澤狗賊引契丹兵攻破汴梁之時,將忠於為父的人和為父身邊的親近侍衛、太監,屠戮殆盡。你我父子如今都是無根之木,所以,做皇帝這件事就不用再想了!除非你活得不耐煩了,或者想弄個大笑話出來給人看。”

    這話,倒也說得合情合理,聞聽者,包括寧子明本人,都只能輕輕點頭。然而,石重貴接下來的話,卻令他們所有人如聞霹靂。

    “即便為父當年,其實也未必就那麼想當皇帝。但是,為父如果不當皇帝,用不了幾年,為父恐怕就會落到跟郭崇韜一樣的下場!你們兄弟倆個,恐怕也難逃死劫!無他,為父當年手底下,可謂兵強馬壯,又曾有大功與國。而高祖的親生兒子石重睿,偏偏又年少暗弱,鎮不住朝堂。他登基後想要立威,借咱們一家的頭顱,最好用不過!”

    用筷子夾了一份菜,他輕輕地放在寧子明面前,然後繼續嘆息著低語,“所以馮道老兒前來跟為父商量,他想推為父登基,不執行高祖的遺命之時,為父沒怎麼考慮就答應了。那老兒沒什麼好心眼兒,為父如果拒絕了他,轉頭,他就會跟石重睿去商量如何對付為父。為父當了皇帝,好歹看在高祖的份上,不會殺重睿。而重睿當了皇帝,日後咱們全家老小除了造反之外,卻沒有第二條生路可走!”

    寧子明不知道該怎樣接口,只能低著頭慢慢吃父親給自己夾的菜。柴榮、趙匡胤和韓晶,心神卻不知道忽然飛到了什麼地方,一個個停住筷子,若有所思。

    “為父今天跟你說這些,並非自我標榜,而是想告訴你,大晉國的江山社稷是否延續,跟你真的沒多大關係。”認真地看了一眼兒子的面容和吃菜時的模樣,石重貴笑了笑,低聲強調。“當皇帝這件事,其實很是無聊。表面上看一言九鼎,實際上,政令能出汴梁城,就已經非常不錯了。”

    “另外!”迅速朝四下看了看,他加快說話的速度,“你並非我的親生,當年我班師回汴梁途中,在一座沒有人的破廟門口撿到的你。恰恰你娘親給我又生了個兒子,未足月而夭。我便命人撿回了你撫養,以慰其心。”

    “啊——!”寧子明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望著石重貴,目瞪口呆。他不相信對方說的話,一個字都不會相信。對方之所以這樣說,肯定是為了讓他今天毫無負擔地離開,讓他今後毫無負擔地活下去。而他,又怎麼能如此硬得下心腸?

    “你坐下,已經有人過來了!”石重貴的臉上,卻不見絲毫的情緒波動。只是輕輕給他使了個眼色,低聲提醒。“不想給為父和你招來禍端的話,就趕緊坐下。親生也好,非親生也罷,至少你是我養大這一條,無人能夠否認!”

    “嗯!”寧子明低低地答應一聲,咬著牙落座。已經有人過來了,是先前安排酒席的大伙計,後邊還跟著一名契丹將軍。留給父子兩個的說話時間已經非常少,他沒有任何機會去爭辯。

    “此事你的兩個舅舅張彥儒、彥斌也都知曉,他們二人一個致仕在家,一個於高行週帳下行走,此刻應該還活在世上。你若不信,自可私下里找他們去求證。”又快速看了一眼四周,石重貴搶在外人趕來之前做最後的補充。

    “孩兒,孩兒腦袋上受了重擊,雖然僥倖未死,卻忘了很多事情。根本記不得兩個舅舅長什麼模樣!”鬼使神差在,在心情幾度激蕩之餘,寧子明竟忽然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低聲回應。

    石重貴的面孔猛地抽搐了一下,又迅速恢復的平靜,“契丹人要斬草除根,我早就听說了!所以才慶幸,你我父子居然還能活著相見。至於你忘了前塵的事情,忘了也好。除了將你養大這一項外,石家沒給你任何東西。你根本沒必要記得太多!不說了,來人了!哈,眾愛卿,舉盞,飲盛!”

    “飲盛!”柴榮、趙匡胤、韓晶三人迅速舉起酒盞,做談笑炎炎狀。

    寧子明心裡頭,還有許多不甘,無數疑問,卻再也沒任何機會表達。只能陪著大夥舉起酒盞,給越走越近的大伙計完顏遂和其背後的契丹將領做戲欣賞。

    那大伙計完顏遂原本滿臉焦灼,見了此景,全身上下頓時就是一鬆。其身後的契丹將軍見到石重貴和幾個客人飲酒作樂的模樣,也悄悄鬆了口氣。歪著腦袋朝眾人臉上掃了一圈兒,隨即故作嚴肅地問道:“本將聽聞,幾位是從歐古妮部來的。不知道哪位是蕭公子?可否把腰牌再給本將一看?”

    注1:郭崇韜,李存勗麾下的大將,文武雙全。因為功勞太大,被李存勗懷疑,找藉口杖斃。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8:05
    第四章答案(六)

    “拿去!”韓晶眉頭輕皺,從口袋裡掏出金牌,直接擲到了對方懷裡。

    這個舉動粗魯無比,換了別人,肯定會令對方火冒三丈。然而偏偏從她嘴裡說出來的是契丹話,再配上那盛氣凌人的模樣,反倒令跟完顏遂一起過來的契丹將軍凜然生畏。接過金牌之後只是粗粗的掃了一眼,就雙手遞了回來,“末將耶律亦舍,出自突舉部,見過蕭公子!”

    “耶律將軍客氣了!”韓晶單手接過金牌收起,然後側開身體還禮,“蕭某替家族辦貨至此,聽聞晉王寨有新鮮事可看,便帶朋友過來湊個熱鬧。應該沒給將軍添什麼麻煩吧!”

    “沒有,絕對沒有!蕭公子能來,是我晉王寨上下的榮幸!”耶律亦舍媚笑著擺手,臉上的表情越發恭敬。

    他雖然也姓耶律,卻是出自契丹八部眾中最弱小的突舉部,在皇帝身邊沒有任何靠山。而蕭姓歐古妮部,背景則相對複雜得多。族中盛產絕世美女,通過聯姻的方式,與先帝耶律德光、廢帝耶律李胡、現任皇帝耶律阮,以及南院權貴韓氏,都搭上了關係。萬一眼前這個女扮男裝的傢伙,恰恰就跟上述某個歐古妮同出於一個分支,得罪了她,就等同於跟自己的前程過不去!

    “那我就繼續吃喝,耶律將軍請自便!”韓晶越裝越像,舉手投足之間,隱隱已經有了幾分權貴子弟氣象。

    “那末將就不打擾了!遂哥兒,還不過來伺候著!今天無論多少開銷,都算我的賬上!”耶律亦舍聽出了對方話語裡的逐客味道,立即拱手告辭。臨轉身前,卻將大伙計完顏遂留了下來。

    韓晶心裡頭非常不痛快,卻也沒有任何正當理由趕人。只好偷偷像寧子明做了個抱歉的表情,低下頭去繼續吃喝。

    那完顏遂,卻是個如假包換的人精。察覺到在座中的幾個人背景頗深,立刻使上了全身解數,插科打諢,勸酒勸菜,活躍宴席氣氛,力爭讓賓主盡歡。

    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寧子明等人終究無法再跟石重貴繼續交流。只好裝作互相之間素味平生一樣,說一些場面話,互相敬幾盞酒,打發時間。

    一頓飯,吃得味同嚼蠟。很快,就接近了收尾階段。扮演皇帝的石重貴舉起酒盞,醉醺醺地著說道:“眾卿,難得今日一聚,朕心甚慰。古人云,已往不諫,來者可追。看看天色不早,且飲了杯中酒,你我就此作別!”

    說罷,自己搶先把酒水一口乾了。站起身,踉蹌而去。

    “臣等恭送陛下!”柴榮帶領大夥一起站起來,衝著衰老的背影舉盞。

    “這廝,一喝了酒,就忘乎所以,還真把自己當成皇帝了!”唯恐得罪了貴客,完顏遂衝著石重貴的背影低聲罵道。罵過之後,卻忽然隱隱約約覺得幾個貴客臉上的表情似乎不太對勁兒。趕緊舉起酒盞,一口悶了下去,然後又陪著笑臉補充道:“其實所謂御宴,就是吃個名頭而已。小人在這兒窮鄉僻壤的,哪裡準備得出來什麼真正的御宴?四位貴人等會兒可有閒暇?在晉王府旁邊的鑼鼓巷子裡頭,有一家百戲鋪子,倒繼承了幾分渤海國的精髓。貴人們若不嫌棄的話,等會兒就由小的做東,咱們再去那邊尋歡耍子!”

    “罷了,我等今天還要返回營州城呢!”韓晶從腰間摸出幾塊碎銀,丟在桌子上,懶懶地回應,“拿去,把賬結了,剩下的賞給你買碗酒水喝!”

    “那,那怎麼成,耶律將軍,耶律將軍吩咐過……”完顏遂哪裡敢收錢?連忙做著揖推辭。

    “讓你拿著,你就拿著!我的客,也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請的!”韓晶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大聲補充,“記住,以後別隨便欺負中原皇帝一家。他現在雖然是被囚於此,當年卻也是太宗皇帝看好之人,朝中有許多說得來的故友!你若是輕賤於他,等同於說太宗皇帝當年瞎了眼睛!”

    “是,是,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完顏遂打躬作揖,連聲允諾。至於過後會不會對石重貴的態度稍微好一些,就不得而知了。

    兄妹四人怕時間久了露出馬腳,也不敢過多逗留。裝作心滿意足的樣子離開了晉王府,到寄放戰馬的酒樓裡牽了坐騎,匆匆而去。

    方向當然不是營州,而是找了一個岔路直接向南,策馬狂奔。轉眼間跑出了四五十里,確定身後沒有任何人追趕,才在一處溪流旁停了下來,給坐騎餵清水和精料,補充體力。

    時令如今已經是盛夏,四周圍百花爭艷,碧草萬頃。然而四人卻誰也提不起欣賞美景的興趣,一個個低著頭,默默無語。

    柴榮、趙匡胤兩個身為將門之後,想得多是石重貴如今處境的可憐,昔日契丹入侵時中原許多文武官員的無能與無恥。韓晶愁得是,這一路終於到了盡頭,馬上回到幽州之後,自己與趙匡胤之間的事情,如何才能有個完美的結局?而寧子明自己的心裡頭,卻比來路上,增添了更多的憤懣,更多的迷茫。

    細算起來,他此番冒險北行,其實一無所獲。僅僅跟父親石重貴吃了頓飯,聽對方說了十幾句話。而他自己,該問的問題,卻一個都沒來得及問。

    他現在可以確定,自己就是二皇子石延寶。一直令他困惑的身世之謎,似乎終於水落石出。然而,自己從哪學來的一身醫術?為什麼最近總是會想起許多看似與自己毫無瓜葛的記憶碎片?卻依舊沒有答案。

    此外,石重貴究竟是不是他的父親,也是一筆糊塗賬。雖然對方信誓旦旦的聲稱,他是撿回來的。並且還非常清楚地指出了證人,讓他有空去核實。然而,對方當時之所以這麼說,極有可能是為了騙他盡快離開。反正等他回到中原,再找到兩個舅舅,發現上當受騙之後,早已經脫離了契丹人的勢力範圍,不再有同樣的性命之憂!

    “他到底哪一句話是真的?”

    “臨別前,他那句'往己不諫,來者可追',究竟想暗示什麼?”

    “他說我不是他親生,到底是為了騙我盡快離開,還是怕我背負上家族的負擔,總此一生不得輕鬆?”

    “他說契丹人一時半會兒不會加害於他?究竟有幾分把握?這個一時半會兒,究竟有多長? ”

    想到自家父親隨時都可能被契丹人殺掉,他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掉頭回去,拼將一死,帶著對方一起南歸。然而,轉念又想起父親、馮吉和趙匡胤三個所告誡的話,中原沒有立足之處,心中不僅又是一陣黯然。

    “其實,這樣也好!”正愁腸百結間,肩膀卻被柴榮用力按住,耳畔,也傳來了對方渾厚的聲音,“三弟,你不必再糾結自己是誰的血脈,不必再受家族過往的左右。你就是你,想姓寧就姓寧,想姓鄭就姓鄭。過去種種,與你沒有太多關係。你這輩子只要做好自己就行了,只要你活得開心,活得滋潤,出將入相也好,做個尋常富家翁也罷,伯父將來知道了,想必都會非常高興!”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8:08
    第四章答案(七)

    “伯父臨別前說,往己不諫,來者可追。應該就是告訴你莫糾纏於過去,多著眼於將來。”趙匡胤也湊上前,非常認真的開解,“你是誰的兒子,姓什麼其實都不重要。你是什麼樣的人,將來過得快活不快活,才是真的。就像咱們兄弟初相遇那會兒,我和大哥看中的是你的作為和你的人品。至於你到底姓寧還是姓鄭,說實話真的不是很在乎!”

    “多謝大哥,多謝二哥!”寧子明知道兩位哥哥都是真心為了自己好,強打起精神施禮。

    “自家兄弟,不必這麼多禮!”柴榮笑了笑,輕輕搖頭。“若不是伯父身份實在過於特殊,回到中原後,我幫你借一支精兵,偷偷殺過來將他救走都是應該。而現在,既然知道他是前朝皇帝,咱們兄弟就不能指望別人了。咱們三個得自己先在中原立住了足,說話有了人肯聽,才能再想辦法救他老人家!”

    他說得乃是實情,以其養父郭威的實力和地位,派一夥死士前往遼東救人,只能算是舉手之勞。但是,如果被救目標為前朝皇帝,事情就完全不同了。非但難度會增加百倍,即便成功將人救回來之後,也無法面對大漢朝廷的天威。

    “求人不如求己。郭樞密乃顧命重臣,斷然不能派人馬前往遼東!對不住,大哥,我不是說郭伯父不仗義,而是站在大漢國的樞密副使身份上,他沒有理由這麼做!”趙匡胤的觀點跟柴榮差不多,只是將話說得更加直接,“所以你我兄弟想要救人,首先自己得積聚起足夠的實力。即便不出將入相,至少救了伯父之後,其他人想找麻煩得先掂量一番!”

    “的確如此,小弟先前,的確有些心急了!”寧子明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回應。

    從一開始,他就沒考慮過借助兩位兄長背後的家族力量,更不會傻呼呼地把求肯的話直接說出來。柴榮和趙匡胤肯陪著他前來遼東冒險,已經足見義氣。如果他一點兒不為對方著想,只顧著替自己索取的話,就未免太狼心狗肺了。

    “此番回去之後,我便將商隊交卸給別人,去姑父帳下效力。憑我先前積攢的功勞,軍職不會太低。只要你我兄弟一起努力,十年之內,說出來的話就應該有了份量!到那時,為兄就是再陪你來一趟遼東又何妨?”見寧子明依舊悶悶不樂,柴榮想了想,低聲承諾。

    “對,我也是這麼個意思!只要咱們實力足夠,朝廷哪怕知道咱們乾了什麼,屆時頂多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絕不敢派兵馬登門前來要人!”趙匡胤笑了笑,大聲補充。

    “眼下西面叛了李守貞、王景崇,東面的符家也蠢蠢欲動。短時間內,朝廷少不了要四下用兵。而亂世最重軍功,就憑你我兄弟的身手,升職不會太慢! ”

    “郭伯父乃當世之中數一數二的名將,掛帥印機會頗多。咱們到了他的帳下,不愁不能快速出人頭地!”

    “待到咱們三兄弟當中任何一人,能單獨領兵的時候,差不多機會就來了!”

    “最好是能成為一地節鎮,哪怕是彈丸之地,像孫氏兄弟那樣麾下只有萬把兵馬。做任何事情,就都方便了!”

    兄弟兩個你一言,我一語,謀劃得都是將來如何發展,如何積聚力量,如何盡快幫助寧子明達成夙願。短短時間內,就勾勒出了今後五到十年的努力方向。寧子明聽了,原本有些冷的心,就又跳動了起來。咧了下嘴,低聲道:“有勞兩位哥哥了。今後如何,我唯哥哥們的馬首是瞻!”

    “這就對了麼?男子漢大丈夫,應有天塌下來當被蓋的氣度!”柴榮哈哈大笑,拍著寧子明的肩膀鼓勵。

    “咱們三個,今後兄弟同心,天下哪裡還有過不去的坎兒!”趙匡胤伸手搭上寧子明的另外一隻肩膀,揮動巴掌狠拍。

    兄弟三個說得正高興,冷不防,韓晶卻突然插了一句,“今後的事情今後再說!大哥,二哥,老三,趕緊騎上馬過河!我覺得情況有些不太對勁兒!”

    “怎麼?”柴榮等人大吃一驚,趕緊轉身各自奔向坐騎。待都跳上了馬背,舉頭四望,卻只看見翠綠的曠野碧藍的天空,根本沒發現任何險情。

    “過河,趕緊找水淺的地方過河!”韓晶的臉色卻愈發的凝重,猛地一抖韁繩,率先沖在了所有人前面。“跟著我,別走丟了。過了河之後立刻找樹林往裡頭扎,頭上,頭上那隻海東青是人養大的,軍中最好的斥候也比不上它!”

    “海東青?”三兄弟又各自愣了愣,抬頭張望。果然,在頭頂正上方位置,發現了一個巴掌大的黃點兒,盤旋逡巡,虎視眈眈。(注1)

    這下,誰也顧不上猶豫了,抖動韁繩,跟在韓晶身後策馬狂奔。轉眼跑出了十五、六里,終於找了個處水淺的位置,拉著戰馬的韁繩跋涉而過。待上了岸之後重新跳上坐騎,還沒等抬頭,耳畔猛然傳來一聲鷹唳,卻是那海東青又輕鬆地追了上來。

    “你們先走,我想辦法做了了它!”趙匡胤咬牙發狠,從包裹裡翻出藏好的弓臂,就要上弦。韓晶卻狠狠瞪了他一眼,大聲說道:“八百步,你膂力再強,也不可能射到八百步高。跟我走,找樹林,找到樹林,咱們才有機會擺脫它! ”

    “他說得對,即便是軍中的伏遠弩,也奈何不了那畜生!”唯恐趙匡胤衝動,柴榮拉了他一把,快速補充,“那畜生雙翼張開,足足有兩步寬窄。此刻在你眼裡卻只有巴掌大小,你想想,它得飛到多高?”(注2)

    “那就想辦法將他引下來!”趙匡胤紅著臉大叫了一聲,將上了一半弦的角弓抱在懷裡,策馬跟上隊伍。

    他是個將門公子哥,雖然品性甚佳,從小到大卻沒受過多少挫折。因此一路上,念念不忘要完成射雕大業。結果從下午一直跑到了傍晚,再從傍晚跑到了日薄西山,卻始終沒找到任何機會。無論他用美食引誘也罷,鑽草叢躲藏也好,頭頂上那隻海東青,卻好像在生死之間打過滾的老斥候一般,絕不進入角弓的射程之內。

    而韓晶的鑽樹林對策,效果也乏善可陳。為了拉開與追兵之間的距離,大夥肯定不能蹲在樹林裡一動不動。只要人和馬走到樹木稀疏處,用不了半柱香時間,鷹唳聲就又在耳畔響了起來。

    “前面不遠處有個峽谷!進山,咱們進山!”眼看著天越來越暗,柴榮舉頭四下看了看,大聲招呼。

    “夜里海東青看不見人!沒必要活活累死!”趙匡胤跑得汗流浹背,喘息著提醒。

    這一路上,雖然有備用坐騎可供隨時更換,但人的體力畢竟有限,若不在趁黑夜養足精神,第二天若是再被追兵趕上,恐怕連反抗的力氣都剩不下。

    “海東青看不見人,但是獵犬卻能。咱們幾個想要活命,就不能光是騎著馬逃!”柴榮看了他一眼,咬著牙回應。

    “你是說進山設埋伏?”趙匡胤眉頭向上一跳,眼中冒出兩道閃電。

    “除此之外,沒第二個辦法可想!”柴榮笑了笑,年青的面孔上英氣四射。“咱們跑了小半天困馬乏,他們追了小半天,體力也好不到哪去。若是在平地相遇,你我兄弟縱使身手再好,也架不住對方亂刀齊下。可到了狹窄之處,人多就未必管用了!屆時,月黑風高,咱們也做一回獵人!”

    注1:海東青,一種大型雕類,現今已經絕跡。本草綱目,“雕出遼東,最俊者謂之海東青”。據《契丹國志》記載:“五國之東接大海出名鷹……”。契丹人素愛海東青,為索要此物逼反了完顏阿古打。所以後世有“遼金釁起海東青”之說。

    注2:雕類在不下衝撲食的時候,飛行高度通常都在千米之上,體形最大的康多兀鷲則喜歡在五千米高空巡航。所以射雕英雄,基本都是誇張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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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逝水(一)

    夜風呼嘯,吹在人身上透骨地涼。

    耶律亦舍的兩隻眼睛裡,卻有大股的火焰在向外冒。

    恥辱,有生以來最大的恥辱!他必須將那四個南人抓住碎屍萬段方能洗雪!否則,一旦他下午對著這夥騙子卑躬屈膝的模樣被傳揚開去,別說是在精銳的皮室軍裡,整個契丹,恐怕他都沒有地方立足。

    “呼哧,呼哧,呼哧……”他身後的二十名親兵,也個個怒火中燒。鼻孔裡呼出來的粗氣被夜風一吹,立刻凝集成霧,在火把下看去,就像十隻被點著了的干草垛。

    他們都是跟耶律亦舍從一個小部落裡走出來的,彼此之間的利益早已牢牢綁在了一起。如果耶律亦舍丟了官,他們即便勉強留在軍中,也會重新變成普通兵卒。衝鋒在前,領賞在後。無論待遇、地位和上戰場時所承擔的風險大小,都跟現在不可同日而語。

    整個隊伍中,唯一肚子裡未曾存著一團火的,只有老太監馮思安。相反,因為又累又餓的緣故,他現在無比的後悔,不該偷偷跑出來提醒耶律亦舍,下午的客人當中有一位,長得與做鄭王時的石重貴,依稀有幾分相像。這下好了,耶律亦舍徹底發了瘋,非要當天就將對方抓回來驗明正身。而他,恐怕沒等如願被赦免南歸,就得活活累死在“捉拿要犯”的路上!

    “啟禀將軍,這,這座山其實沒多大。即便,即便是從東側繞行,頂多,頂多也只繞出五六十里!!”趁著一次給海東青和戰馬補充體力的時候,老太監爬到耶律亦捨身邊,喘息著提醒。

    不比中原,遼東的晝夜溫差甚大,越是在山里頭,寒氣越是銷魂蝕骨。所以,他寧願選擇繞路,也不希望繼續被逼著穿山越嶺。反正只要明天太陽一出來,海東青就能重新飛上天空。“要犯們”連夜拉開的那點兒距離,根本躲不開海東青的眼睛和翅膀。

    “怎麼,你捨不得你家少主了?”耶律亦舍看都懶得多看他一眼,一邊從皮袋裡掏出血淋淋的新鮮肉條朝海東青嘴裡塞,一邊淡淡地問道。

    “咕!”海東青在火把的照射下張開大嘴,將肉條一口吞下。血被堅硬的鳥嘴壓出,順著鉤形的鳥喙邊緣,緩緩凝成一個蠶豆大的血滴。

    老太監馮思安身體內的所有勇氣,彷彿也被海東青一口啄了個粉碎。立刻趴在了耶律亦舍的戰靴邊,哭泣著叩頭,“冤枉啊,將軍大人,奴婢冤枉!奴婢,奴婢只是覺得,山路太不安全,沒有,沒有別的意思!奴婢,奴婢對大遼忠心耿耿,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你當年對石重貴也是這麼說的吧?”耶律亦舍依舊沒有拿正眼看他,繼續用預先切好的新鮮肉條餵海東青。後者雖然在夜間視力大減,卻不妨礙借助火光進食。而在半夜裡親手餵肉條兒,則是獵人與海東青交流感情的最佳手段。只有從幼鷹開始,長時間的持之以恆,海東青才會習慣於在夜裡補充血食,進而對獵人產生一種無法割捨的依賴感。白天哪怕飛出了百里之外,在日落之前,也會及時飛回主人身邊。

    “不,不一樣!石重貴,石重貴是個亡國之君,氣運已盡,奴婢不願為他陪葬!”老太監自知沒資格與海東青爭寵,又磕了個頭,小心翼翼地解釋,“而大遼,大遼的氣運,卻是如日中天!”

    “既然知道大遼的氣運如日中天,你還老想著回中原幹什麼?”耶律亦舍給海東青餵了第三條鮮肉,將皮囊合攏,交給貼身侍衛耶律扎古。順手從地上扯起一把青草,在手上來回擦拭。“留在大遼不好麼?不缺你吃的,也不缺你穿的,你何必如此著急回中原去?”

    “奴婢,奴婢只是,只是,只是不想葬得距離祖墳太遠!”馮思安被逼得無處轉身,一咬牙,乾脆選擇“實話實說”。“奴婢,奴婢對大遼忠心耿耿,可,可畢竟已經五十有三,如果,如果不能活著回到中原,死後,死後也是個孤魂野鬼。無論走到哪兒,都任人欺凌! ”

    “死後?你想得可真夠長遠的!”耶律亦舍愣了愣,終於對他的言辭產生了一點兒興趣。

    契丹族出自東胡,曾經長期屈服於突厥統治之下,因此信仰也與早期的突厥人類似。從不相信有什麼地獄輪迴之說,只相信人死之後,靈魂無論生前好惡,都自動回歸長生天的懷抱。因此,聽馮思安說得可憐巴巴,忍不住感覺有些新鮮。

    那馮思安做過多年太監頭目,對人心的把握可稱一流。聽聞耶律亦的聲音已經不像先前那樣冷漠,立刻裝出已經行將就木的模樣,喘息著補充,“奴婢,奴婢這種無兒無女的,最,最怕的就是死後孤單。所以,所以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回到家鄉去,盡量,盡量葬在祖宗墓地裡,好歹,好歹背後能有個倚靠!將軍,將軍明鑑,奴婢真的沒有維護,維護石家人的意思!”

    “你沒有維護石家人的意思,你只是個又懶又怕死而已!”耶律亦舍厭惡地抬起腿,將他踢開數尺,“有膽子繞路,你就自己去繞。今天我一定會沿著這條路追殺到底!石重貴也是沒長眼睛,身邊全是你這類貨色,怎麼可能不亡國!”

    說罷,單手架著海東青,飛身跳上坐騎。抖動韁繩,繼續朝山谷深處疾馳而去。

    眾親衛立刻驅動獵犬和戰馬,該頭前探路的探路,該身後追隨的追隨,蜂湧而行。誰都沒有功夫,多看老太監馮思安一眼。

    老太監馮思安愣愣地站了幾個呼吸時間,終究沒勇氣在曠野裡獨自夜行。跌跌撞撞地爬上留給自己的坐騎,快馬加鞭追了上去。一邊追,一邊用生澀的契丹語大聲求肯,“等等,等等奴婢。奴婢,奴婢跟你們一起去。奴婢,奴婢伺候石重貴多年,最是,最是熟悉他的人。他,他現在和沒亡國前的長相差別太大,奴婢,奴婢能幫,幫將軍大人,驗明俘虜正身!”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跑在隊伍正前方的兩隻獵犬大聲狂吠,好像在嘲笑有人居然如此下賤無恥。

    “呼啦啦——”大群的野鳥,被馬蹄聲、狗叫聲和人的喊聲吵醒,騰空而起,在星光下匯聚成一大團烏雲。

    烏雲下,山坡上,一塊塊凸起的山岩,就像魔鬼嘴裡倒豎的牙齒。

    “轟隆隆!”有顆魔鬼的牙齒忽然從牙床上脫落,翻滾砸向山谷。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另外三塊魔鬼的牙齒呼嘯而下,與先前的牙齒交錯而過,滾過陡坡,壓斷無數荊棘,壓翻無數野草,最終壓在了戰馬的腿上,濺起一團團血雨。

    “不要停,加速沖過去,衝過去!”耶律亦舍將海東青向半空中一拋,隨即猛地一提韁繩,越過自家受傷袍澤的頭頂。中埋伏了!獵物居然沒有急著逃走,而是試圖利用地形,做垂死掙扎。不過,這種掙扎注定是徒勞!石塊滾得慢,戰馬跑得快,只要衝過這段危險區,然後再掉頭返回來,就能將獵物們抓住千刀萬剮。

    “呼啦啦——”睡夢中被驚醒的海東青在半空中打個旋子,借助落在地上的火把,認清方向,毫不猶豫地追上去,用爪子重新抓住自家主人的鑌鐵護肩。

    “加速,加速沖過去,衝過去!”所有未受傷的契丹人,也都瘋狂催動戰馬。偷襲者佔據了地利,停下來只會繼續挨砸。衝過去,然後再掉頭殺回,才是唯一的正解。

    他們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皮室軍精銳,所做出的反應,也絕對恰當。然而,他們今晚所遇到的對手,卻個個都是萬里挑一。

    沖在最前方的耶律亦舍很快就發現,自家的獵犬停住了腳步。焦急地將頭扭到了後背上,跳躍,咆哮,聲嘶力竭。

    海東青再度振翅而起,用利爪勾住鑌鐵護肩與鎧甲銜接處,拼命後拉。它的力氣足以拎起一隻小羊,卻絲毫無法降低耶律亦舍奔向死亡的速度。

    “轟!”疾馳中戰馬,忽然前腿被勾在了原地,身體卻無法對抗巨大的慣性,帶著自家主人向前高速翻滾。

    “噗——”幾根削尖了兩端斜戳在泥土裡的木樁子,恰恰擋住了耶律亦舍和戰馬的去路,戳透人和馬的軀體,露出殷紅色的木茬。

    “吱——!”失去主人的海東青,悲鳴著跳起,爪子朝戰馬屍體後半丈遠貼近地面處,狠狠抓下。

    一根又粗又長的鬃繩,瞬間露出了原貌。正是此物絆倒了耶律亦舍的坐騎,海東青絕不跟它善罷甘休。

    然而,它的爪子,卻無法將此物凌空拉斷。剎那間,又一匹高速疾馳而來的戰馬被絆在了鬃繩上。將背上的主人凌空甩出,狠狠砸向削尖成排的木樁。

    鬃繩被馬腿繃直,狠狠彈中了海東青的小腹。

    海東青受傷,悲鳴著跳起。

    第三匹來不及停住腳步的戰馬飛奔而至,馬頭撞上海東青,將其撞出七八丈遠。

    馬身子被鬃繩絆倒,馬背上的契丹人凌空飛向木樁,腸穿肚爛。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8:09
    第五章逝水(二)

    “火把!”柴榮在石塊後迅速打燃火折子,點著數根塗滿了松脂的干劈柴,一股腦丟向山谷。

    “嗖——”“嗖——“嗖——”趙匡胤、寧子明、韓晶三個默默地跳起,朝著山谷裡的戰馬丟下火把。

    在交戰之前,兄妹四人憑藉以往的作戰經驗,反复推敲了每一個出手步驟,力求做到在交戰的一瞬間,給敵軍迎頭重擊。

    習慣了憑藉實力碾壓對手的契丹人,幾曾遇到過如此精密的戰術?剎那間,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原本已經努力放慢速度的戰馬,被火焰所驚,立刻又高高地揚起了四蹄。而前路上,除了絆馬索之外,卻有成排的尖木樁和數不清的陷馬坑等著它們,才衝出了三五步,就又摔了個血肉橫飛。

    “晶娘用弓箭壓陣!”柴榮根本不看對手的傷亡情況,又丟出了兩支火把,迅速從地上抄起剛剛用松木桿子做好的長槍。

    剛剛剝了皮的松木桿子又濕又黏,遠沒有他慣用的騎槍順手。然而,卻好歹能跟他的精鋼槍鋒湊成一對兒,彌補了四人無法隨身攜帶長兵器的不足。端著這把散發著濃郁松油味道的長槍,他三步兩步就衝進了山谷,左手下壓右手前推,“噗”地一聲,將一名正試圖從馬背上跳下來的契丹武士戳了個透心涼。

    “阿拉哈,阿拉哈!”臨近的兩名契丹武士大聲咒罵著向他靠近,卻無法讓受驚的坐騎配合自己的行動。柴榮迅速從屍體上拔出長槍,擰身橫掃,雪亮的槍鋒凌空畫出一道閃電,正中左側敵手的戰馬脖頸。

    “嗤——!”槍鋒貼著戰馬脖頸疾抹而過,留下一條尺許長的傷口,血管經絡齊斷。血如瀑布般濺落,驚恐的戰馬悲鳴著揚起前蹄,然後鮮血流盡,轟然而倒。

    馬背上的契丹武士搶在最後關頭雙腳狠踩馬鐙,鷂子般飛起,在半空中怒吼著揮動鐵鐧,直撲柴榮頭頂。剛剛從馬脖子上抹過的槍鋒,卻靈蛇般探了起來,所對方向,正是他下落的胸口,

    “啊呀——!”怒吼變成了驚呼,半空中正在下撲的契丹人無法再改變方向,瞪圓了眼睛落在了槍鋒上。在對身體徹底失去控制權之前,他猛地揮動手臂,將鐵鐧擲向柴榮的頭頂。

    同歸於盡,這是他最後的願望。然而,有一根粗大的包銅長棍卻忽然從柴榮身後舉了起來,“鐺!”地一聲將鐵鐧砸得不知所踪。

    “鐺!”緊跟著,又是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有把黑漆漆的短斧,凌空砍向了另外一名試圖策馬迎戰的契丹人。後者久經戰陣,手疾眼快。果斷將原本砸向柴榮的大劍豎在了胸前。短斧與大劍相撞,火星四濺。持劍的手被震得發酸,馬背上的身體微微搖晃。還沒等他努力找回平衡,黑夜中,又是一把短斧凌空飛至,“噗!”地一聲,砍入胸口半尺!

    柴榮和趙匡胤二人身邊立刻一空,半丈範圍之內,再沒有活著的契丹人。寧子明大步從山坡上沖下,右手拎著五尺長的鋼鞭,左手拎著一把精鋼短斧,修長的身影像豹子般靈活。

    “直接衝過去,別讓他們有機會下馬!”柴榮朝他投以讚賞的一瞥,抖動長槍,率先跳過地面上的屍骸。趙匡胤拎起包銅大棍,與他比肩而行。寧子明在半途中微微擰身,改變方向,斜著與兩位兄長匯合。三人在跑動中默契地組成品字型,長槍突前,大棍和鋼鞭左右護衛,金屬的寒光與山谷裡的火光交相輝映。

    一名長著絡腮鬍子的契丹武士策馬迎戰,手裡的大劍舞得如同風車。寧子明一斧子砸過去,先卸下了一條馬腿。三條腿的戰馬瞬間失去平衡,悲鳴著撲到。馬背上的契丹武士被向前甩出半丈遠,身體如同蝦米般團成一團。柴榮毫不猶豫地挺槍下刺,在他的後脊柱上釘出一個巨大的窟窿。

    另外一名剛剛緩過神來的契丹武士親眼目睹的同伴的慘死,高舉著鐵鐧不知道是進是退。寧子明忽然朝他揚起了空空的左手,嚇得此人立刻甩開半邊馬鐙,馬腹藏身。趙匡胤笑著著急沖而上,手起棍落,將他剛剛藏到戰馬身側的腦袋敲了個粉碎。

    三兄弟驟然分開,又驟然合攏,踏著血跡和屍骸衝入敵群。他們身邊有六個契丹武士,人數剛剛是他們的雙倍,然而卻堪堪控制住坐騎,避免了被絆馬索絆倒。倉促之間,既組不成戰陣,又無法利用坐騎的速度。柴榮挺槍先刺中正對面一人的小腹,隨即撤槍大步後退,避開砸向自己頭頂的鐵鐧。趙匡胤用棍子護住了他的右側,將亂砸下的鐵鐧大劍盡數擋開,“乒乒乓乓”,包銅的棍子上,被砸得火星四濺。

    寧子明雙手揮鞭,與左側的兩名契丹武士戰在了一處,長長的雙腿像春天的柳樹般,在地面上彈來彈去。一名契丹武士兩次進攻,都被他敏捷地躲開,不覺氣浮心燥。猛地一踩馬鐙,手舉著鐵鐧高高地站起,“嗖!”山坡上忽然飛來一記冷箭,正中此人手臂下毫無防護的肋骨。

    “啊——”中了冷箭的契丹武士慘叫著落馬,另外一名契丹武士立刻與寧子明變成了正面相搏。騎在馬背上的他,雖然佔據高度的優勢,靈活性卻差了不止一疇兩疇。寧子明猛地向側面拉開兩步,揮鞭砸碎了他的膝蓋骨。隨即高高地躍起,趁著他疼得無法直腰的瞬間,一鞭打斷了他的脊梁骨。

    修長的身體在半空中側轉,右腿猛然後踹,踹中失魂落魄的戰馬。藉著小腿處傳過來的反作用力,寧子明在半空中橫著飛出四尺,鋼鞭高舉,直撲與柴榮正對的一名契丹武士頭頂。那名契丹武士正在藉助坐騎的高度,追殺柴榮。冷不防側翼飛來一桿鋼鞭,嚇得亡魂大冒,慌忙擰身,橫鐧自保。柴榮空出來的長槍,如毒龍般緊隨而至,刺入他身側肋骨下兩指處,深入半尺。

    契丹武士腎臟被戳破,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當場痛死。寧子明一鞭擊中屍體的肩膀,身體迅速落下。隨即再度高高跳起,凌空撲向趙匡胤的對手。

    柴榮迅速從屍體上拔出槍鋒,轉身斜刺。三兄弟圍住兩名對手,以多擊少。不遠處剛剛躍過絆馬索,躲開陷馬坑,又在生於死的一瞬間拉住了坐騎,避免撞在削尖木樁上的契丹武士們,怒吼著撥馬回援,卻被一陣連珠箭,逼了個手忙腳亂。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韓晶在半山坡上,不停向前跑動。每邁出一步,都能將一支雕翎從半圓的角弓上射出,順勢還能從腰間的箭壺中抽出另外一支。嶙峋的山石,東一棵西一棵的野樹,對她的雙腿構不成任何阻擋。如同個傳說中的草原妖精般,她不斷變幻著方向和角度,將兩壺羽箭毫無間斷地射向敵軍,不求一擊必殺,只求讓對方短時間內,無法給正在激戰中的兩名武士提供支援。

    夜風將她淡金的頭髮高高地吹起,在腦後飄飄蕩盪。跳動的火光照亮她的修長筆直的雙腿,就像兩隻跳動的音符。無聲的旋律中,她跳起一曲死亡之舞。不求欣賞,不求被關注,只求激戰後的瞬間一回眸。

    得不到支援的兩名契丹武士,很快就被兄弟三人圍毆而死。柴榮從屍體上拔出長槍,將槍鋒指向最後的一夥對手。依然是三打六,兄弟三個渾身上下除了鮮血就是汗水,如同剛剛從血海中游了出來。六名契丹武士戰戰兢兢,左顧右盼,十二隻眼睛瞪得滾圓!

    他們無法相信自己看到情景,寧願自己正在做一場噩夢。二十名皮室軍精銳,一名將軍,在海東青和獵犬的幫助下,原本應該輕鬆地擒獲四名“中原皇族”,大功唾手而得。誰也沒有想到,就在小半柱香時間內,自己一方已經只剩下最後的六個人,而四名獵物,卻是毫髮無傷。

    “啊嗚,啊嗚,啊嗚……”戰馬腳下的兩隻獵犬,率先感覺到了危險,悲鳴著不斷後退。他們這邊,人數是對方的兩倍,卻毫無勝算。因為幾個呼吸之前,同樣是對方的兩倍契丹武士,就在他們眼皮底下,被三個中原來的凶神給殺了個精光!

    “他們害死了將軍,他們害死了將軍!”親兵頭目耶律扎古揮動著鐵鐧,叫喊聲裡帶著明顯的絕望。

    按照遼國軍法,主將戰死,親兵如果不能帶回屍體,則非但親兵要被斬首示眾,家人也要抄沒為奴。如果他們能將屍體奪回,則會被編入罪軍。在下一場戰鬥中,充當先鋒。戰死沙場則身死罪消,僥倖未死則一切重頭來過。

    眼下耶律亦舍的屍體已經掛在了尖木樁上,至少被戳出了四個血淋淋的窟窿。作為親兵,他們除了血戰到底之外,早已沒有了其他選擇!另外五名契丹親衛聽得明白,忍不住悲由心聲。嘴裡發出一聲吶喊,三人策馬,兩名戰馬被陷馬坑卡斷了腿的徒步,朝著不到十步遠的三兄弟衝了過去。

    十步距離,根本不夠戰馬用來提速。調整完呼吸的柴榮衝著戰馬上的敵軍冷冷一笑,邁動雙腿,挺槍相迎。左寧子明,右趙匡胤,鋼鞭銅棍伴著銀槍,寸步不落。

    雙方距離迅速縮短,獵狗嗚咽咆哮,從馬腿下竄出來,硬著頭皮盡最後的職責。柴榮猛地壓槍下刺,從地面上挑起一隻獵狗,將屍體甩向馬背上的契丹武士。趙匡胤的大棍橫撥,將另外一隻獵狗掃出數丈遠,在山石上摔成一團肉泥。

    面對著柴榮試圖加速的契丹武士被獵狗的屍體砸了個正著,滿頭是血。寧子明高高地躍起,一鞭將他擊落於馬下。柴榮快速前衝兩步,低頭避開迎面掃過來的鐵鐧,,猛地擰身斜刺,長槍在兩匹戰馬的縫隙之間露出數尺,雪亮的槍鋒捅入持鐧者的小腹。

    兄弟兩個腳步不停,迅速沖到對手的身後,隨即盤旋擰腰,撲向隊伍最右,與擋在敵軍右翼的趙匡胤一道,三打一。那名與趙匡胤放對的契丹武士情急拼命,揮動兵器朝下亂砸,根本沒有任何招數可言。柴榮和寧子明從他身後撲過去,槍鞭同下,將此人打落坐騎。

    趙匡胤虎吼一聲,輪圓了包銅大棍砸向耶律扎古。另外兩名契丹武士徒步揮刀來戰,一人被柴榮戳翻,另外一人被沖過來的韓晶一箭射中了脊背。失去了幫手的耶律扎古揮動大劍格擋,試圖奪路而走。包銅大棍與大劍在半空中相撞,“鐺——” ,紅星亂射。劍飛,棍至,砸在耶律扎古的大腿根兒上,濺起紅紅的一團。

    “娘——!”耶律扎古疼得淒聲慘叫,雙手抱住戰馬脖頸,另外一隻腿繼續狠狠磕打馬腹。他必須逃,從這裡逃出去,將耶律亦舍的死訊帶回軍中。哪怕過後被斬首示眾,也要讓其他將軍帶著弟兄們,將四個中原人碎屍萬段。

    血淋淋的屍體堆中,老太監馮思安忽然一躍而起。割肉用的解刀刺入戰馬的脖頸,直沒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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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