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276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43
    第一章初見(六)

    三當家王旗的屍體被戰馬帶著繼續向前衝了十幾步,才軟軟的栽倒,寫滿恐懼的眼睛,對著天空瞪得滾圓。

    柴榮微微愣了愣,平端著騎槍從屍體旁疾馳而過,雪亮的槍鋒直奔下一個綠林好漢的哽嗓。

    他沒想到鄭子明會用飛斧替自己開路,但是也不覺得後者這麼做是看輕了自己。以往的生活閱歷和姑父郭威的言傳身教,讓他早就煉就了一幅“聞驚雷而不懼”的心態,明辨是非能力和反應速度,也遠逾常人。

    跑在第二順位的綠林好漢劉方,卻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按照常理,三當家王旗即便拿不下對手,至少也能逼得此人手忙腳亂。而他趁機策馬衝上去,正好可以撿個現成便宜。

    誰料現成便宜沒撈到,他卻要同時面對一桿疾刺而來騎槍和一把隨時都可能劈向腦門兒鐵斧。如此巨大的落差,讓劉方倉卒間如何能夠適應?高舉著鋼刀的右手,本能地就開始下落回護,另一隻左手也果斷地扯動戰馬韁繩,試圖避開騎槍和利斧的左右夾擊。

    哪裡還來得及?總計不到十步的距離,還是兩匹戰馬高速對沖,任何臨時改變主意的行為,都等同於找死!柴榮手中的騎槍,直接刺中了他的小腹,將他迅速提上半空。槍桿因為槍鋒與人體相撞而產生反沖力,瞬間彎曲如弓,又瞬間彈了個筆直。將劉方的屍體像乾草捆子一般彈飛出去,熱氣騰騰的血漿灑了沿途的其他“好漢”滿身滿臉。

    沖在第三順位的綠林好漢共有兩人。其中一個與趙匡胤的戰馬恰恰相對。後者毫不猶豫地掄圓了包裹著熟銅的大棍,砸向綠林好漢的腦袋。綠林好漢舉刀招架,刀飛,頭碎,戰馬帶著無頭的屍體前衝數步,轟然栽倒。

    另外一個綠林好漢正對著寧子明,雙手將騎槍舞得如同風車般,護住他自己的頭顱和上半身。寧子明嘴裡發出一聲斷喝,第二把斧子脫手而出,藉著戰馬高速奔跑的慣性,砍在了此人的膝蓋處,將大小腿一分為二。

    “啊——!”失去平衡的綠林好漢慘叫著落地,另外一隻腳卻套在了馬鐙中,被倒拖著四下亂竄。斷腿處的血漿如同噴泉般,一股股直衝雲霄。

    沖在第四順位的綠林好漢,加起來有十七八個,跑動中形成了彎彎曲曲的一道折線。柴榮擰槍刺穿了其中一人的咽喉,趙匡胤用長棍打折了另外一人的坐騎前腿,寧子明高高舉起韓重贇贈給自己的鋼鞭,奮力斜抽,將第三名好漢連同其手裡的兵器一併擊落於馬下。

    兄弟三個從折線的正中央,透陣而過。被打落下坐騎的綠林好漢淒聲慘叫,沒與三兄弟在正面相撞的其餘十四五個好漢,卻既不繞上前救援,也不再吶喊著沖向城門。只是遲疑著放緩馬速,貼著廢棄多年的護城河,進退兩難。

    能混上戰馬騎的好漢,都是精英。他們的性命,遠比普通嘍囉金貴。繞過去救援自家落馬的同夥,很可能會被蜂湧而至的自己人活活踩死。而繼續沖向城門的話,誰知道會不會再遇到另外三個殺星?!

    他們的判斷,非常“準確”。城門口兒處果然又有寒光閃動、“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馬蹄敲打青石路面兒的聲音震得人髮根倒豎。

    不是三個殺星,而是一大群,至少有二十!沿著最前面三個殺星趟出來的血路,風馳電掣。如同一把巨大的鐮刀,將血路兩側的綠林好漢們,像割高粱般一一割倒。

    “風緊!”一名騎著馬的綠林“精英”瞪圓了雙眼,開始左顧右盼。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綠林好漢們打仗,向來靠得是一股子“氣兒”。而今天,這骨子“氣兒”,顯然沒有吹起來!沖在最前方,有戰馬代步的精英,被人家從隊伍正中央給鑿了個的口子。跟在精英身後的其他嘍囉,已經跑了小半天的路,根本沒有多餘體力去阻擋戰馬的衝擊。

    事實也正如他所料,柴榮、趙匡胤和寧子明三個,轉眼已經各自殺掉了第四、第五、乃至第六名對手。第七順位與他們前衝方向正對的綠林好漢,已經有了充足時間調整戰術,不敢硬逆其鋒,紛紛撥轉坐騎躲避。騎槍、長棍和鐵鞭找不到目標,帶著濕漉漉的血漿繼續加速向前。被甩在三匹戰馬身後的通道筆直修長,紅艷艷扎得土匪們不敢凝視。

    三人眼前忽然一空,再無任何騎兵阻擋。馬蹄踩在早春的地面上,帶起三道筆直的紅煙。紅煙高速向土匪的步卒隊伍靠近,而步卒們卻跑得三一群五一夥兒,氣喘如牛。柴榮果斷將騎槍下壓,將不幸擋在自己去路上的土匪步卒,接二連三地挑飛。趙匡胤揮舞包銅長棍,左劈右砸,手下沒有一合之敵。寧子明手裡的鋼鞭短,只能將身體斜向下探,手臂前後抽打。已經跑起的性子的遼東馬揚起前蹄,將躲避不及的土匪紛紛踩倒。冰冷的鋼鞭借助戰馬的速度抽在人的頭頂,沾死碰亡。

    “啊——!”

    “娘咧——!”

    “風緊,風緊……”

    正對著三匹戰馬前進方向的土匪們,大聲尖叫著逃命,兩條腿卻軟得如同麵條,根本提不起任何速度。柴榮的騎槍、趙匡胤的銅棍,寧子明的鋼鞭,毫不猶豫地從他們身上高速掠過,血肉飛濺,哭嚎聲此起彼伏。

    三匹戰馬過後,僥倖沒死的土匪步卒們,呆呆地站在血色通道旁,滿臉難以置信。獵物們居然敢主動與大軍對沖!三個人敢硬撼三千!三個人居然真的就鑿穿了自家上百名充當前鋒的騎兵,然後又刺進了中軍,長驅直入。三個人直奔大當家的帥旗下去了,渾身上下淌著不知道是他們自己的,還是綠林同道的血!而大當家,大當家居然開始躲閃,居然主動放倒了帥旗……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還沒等好漢們緩過神,恐怖的馬蹄聲又至。這次,騎在馬背上的殺星更多,攻擊面兒也更寬。不幸擋在戰馬去路上的嘍囉們,再度重複了先前那令人恐怖的場景,宛若時光倒流。一個又一個,接二連三地倒下,血肉橫飛。

    “呵,呵,呵——!”靠近血肉通道處,卻沒被戰馬踏倒的嘍囉們驚呆了,張大嘴巴,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有人忽然高高地跳起,衝著身邊疾馳而過的戰馬揮刀。兵器在半空中劃出了一道漂亮的閃電,落下來時卻一無所獲。

    他的動作太慢了,根本追不上戰馬的移動速度。沒等他再度鼓起勇氣舉刀,耳畔又傳來了“呯”地一聲悶響,另一匹高速沖來的戰馬與他相撞,將他整個人直接撞到了半空中。

    “啊——!”終於,有人嗓子裡叫出了聲音,哭喊著向遠處逃去。周圍的土匪們如夢初醒,你推我搡,不求跑得最快,只求不是擋在戰馬必經之路上的最後一人。

    擋不住,勉強為之,等同於送死。高速奔馳的戰馬,只有結成硬陣的長槍才能對付。而他們,事先卻根本沒想到城裡的獵物敢直接衝出來發起對攻。

    他們預先所設想的最激烈戰鬥,不過是在弓箭手的掩護下,搬著臨時打造的雲梯攀爬城牆。而此時此刻,所有人還沒跑到城牆根兒底下,大部分弓箭手連弓弦都沒來得及拴緊。

    不能結陣,就只能躲閃。本領再高明的好漢,也沒辦法獨自一人正面攔截住高速飛奔戰馬,更何況,戰馬的背上,此刻還騎著三名絕世猛將?這種情況下,想要力挽狂瀾,唯一的辦法,就是以命換命。豁出自己一方的性命去堆,用數以百計的死士,將馬背上的猛將活活累死。所有擋在戰馬前面的死士,都義不旋踵,都心甘情願地被八百多斤的戰馬活活壓成肉泥!

    然而,鷹愁嶺的眾好漢們卻既找不到義不旋踵的理由,也鼓不起犧牲自我的勇氣!

    他們只敢躲,從上到下,從幾個當家到普通一卒,都想方設法地躲,盡一切可能地躲。躲開急沖而至的槍鋒,躲開高高揚起的馬蹄。躲開那筆直寬闊的紅色煙塵。

    起初,只是柴榮的槍鋒所指位置,綠林好漢們像朽木一樣左右開裂。很快,開裂的速度就遠遠超過了馬蹄奔行,並且裂口越來越寬,越來越寬。當幾名身上披著厚牛皮甲的親兵,被騎槍、長棍和鋼鞭變成孤魂野鬼之後,人群忽然發出了“轟”地一聲悶響。整個土匪隊伍,沿著城門所對方向,一分為二!

    “嗯,哼哼哼哼——!”戰馬嘴裡發出輕蔑的咆哮,緩緩收攏四蹄,緩緩轉身。

    柴榮、趙匡胤、鄭子明,不約而同地撥轉了坐騎!

    他們三個從前素不相識,今天,卻幸運地並肩而戰。

    他們相視而笑,衝彼此挑了挑大拇指,然後再度策馬站成了一排。

    更多的男人從敵軍中央衝出來,撥轉坐騎,跟他們三個匯集在一處,排成一條三列縱隊。

    每個人身上都被血染得通紅,每個人眼睛裡,都寫滿了驕傲。

    他們把土匪的隊伍鑿穿了。

    他們來路上,躺滿了土匪的屍骸。

    他們周圍,已經沒有任何敵軍,隨時可以揚長而去。

    然而,他們卻不會再選擇逃避!

    “諸君,可敢跟我再沖一次?”柴榮單臂將騎槍高舉,槍鋒遙遙地指向土匪最密集處。那裡,有一桿歪歪斜斜的帥旗。帥旗下,幾名騎著戰馬的土匪當家聚成了一團,正焦急地商量著對策。

    土匪的數量,依舊是這邊的百倍。勝負,依舊尚未分明。

    “願唯大官人馬首是瞻!”二十幾名漢子,七嘴八舌地回應。聲音既不高亢,又不整齊,卻如悶雷般,砸向眾土匪的頭頂。

    “好男兒,殺賊!”柴榮不再多說半個字,再次用雙膝夾緊馬腹。。

    “殺賊!殺賊!”剎那間,二十幾個男兒再度變成一道閃電,劈向土匪的頭頂,無堅不摧。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城頭上,戰鼓聲如潮,韓晶雙手輪動鼓槌,敲出這世間最激越的旋律。

    書呆子縣令何晨,老師爺曹參,還有小書僮何三兒,並肩衝出了城門。

    二十幾名商隊伙計,十幾個行腳商人,拎著長槍和扁擔,緊隨三人之後。

    幾十名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鄉勇,上百名當地熱血男兒,手裡舉著長刀短刃,吶喊向前,無所畏懼。

    這裡是燕趙舊地。

    這裡是大將軍李旭立馬橫刀的戰場。

    這裡有霍去病、衛青北擊匈奴的糧倉。

    這裡,荊軻與高漸離所別之所。

    這裡的天空和大地上,從沒有寫下過屈服。

    風蕭蕭兮,易水寒!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43
    第二章重逢(一)

    花褪殘紅青杏小。

    一雙晚歸的燕子,在屋簷下忙忙碌碌,時而銜泥補巢,時而低聲私語。

    天已經暖起來了,空氣裡透著新雨後淡淡的花香。微風輕拂,吹動蟬翼般的紗窗。印在紗窗上的影子立刻搖曳了起來,影影綽綽,彷彿一簇翠竹,佇立於寂靜的水畔。

    “小蟲子,這麼好的天氣不去外邊走走,整日悶在樓裡繡嫁衣麼?”寂靜與寧謐,瞬間被玩笑聲給打破。有團大紅色的影子拔地而起,於半空中輕巧地彎了下腰,單手推開二樓的紗窗,飄然而入。

    “啊,大姐,你又翻窗子!我這裡又不是沒有門?下次再這樣,我就去告訴咱娘!”二樓中臨窗做針線的常婉瑩被嚇了一跳,站起身,迅速將手裡竹繃子藏在背後,紅著臉抗議。

    一身紅衣,性子也像火炭般熾烈的常婉淑卻毫不在乎,伸出一隻手,探向自家妹妹的背後,“還真是在繡嫁衣啊!趕緊給我瞅瞅,繡的是鴛鴦還是並蒂蓮花?”

    “你才急著繡嫁衣呢!”常婉瑩側身閃避,動作宛若一隻受驚的梅花鹿般靈活,“要嫁也是你先!我只是閒著沒事兒乾,繡只帕子打發光陰。別搶,再搶我就去告訴姐夫!你訂親時,媒人拿給他娘看的繡活,全是從翠錦坊買來的。你,你那雙手只會舞槍弄棒!”

    常婉淑張牙舞爪,餓虎撲食般追著自家妹妹蹦來跳去,“告去,告去,告去。我還怕了他家退婚不成?!亂世中能娶到我這種能上馬掄刀的媳婦,是你姐夫幾輩子修來的福分!真給她娶個立莫搖裙的病秧子,才有他哭的時候!”(注1)

    繡樓裡畢竟空間不夠寬闊,很快,常婉瑩就被堵在了角落裡,無法移動分毫。常婉淑則用自家腦門兒頂著妹妹的腦門兒,空出兩隻手來,抓緊繃子邊緣用力向外拉扯。“快給我看看,快給我看看麼!不然,今後無論聽到什麼消息,我都不來知會你。我那個妹夫……”

    竹蔑綁成的繃子,怎麼可能受得瞭如此大的力,忽然“咔嚓”一聲,徹底散了架。兩根纖細的蔑條,直接將綢布刺了個對穿。

    這下,常婉淑可傻了眼。將雙手半舉在空中,連連後退,“我,我不是故意的。小蟲兒,你別生氣!姐姐馬上出去買個新的來賠你。你把紙樣給我,我去翠錦坊找最好的繡娘重新繡了給你!”

    “不過是個竹繃子罷了,又不值什麼錢!”常婉瑩先是愣了一小會兒,忽然搖頭而笑。“沒紙樣,我自己胡亂繡著玩的,你不用往心裡頭去!”

    說著話,將繃子上被刺破了的繡件快速取了下來,先捲成條狀,然後又快速對折,係了幾個死疙瘩,順手丟到了床頭。

    常婉淑縱身追了幾步,終是覺得心裡有幾分內疚。轉過頭,訕訕地說道:“那我就賠你一匹蘇綢吧,想往上繡什麼,你儘管隨意。正好家裡的商號從江南進了新貨來,無論顏色和質地,都比去年的舊貨又好上了許多!”

    常婉瑩不想讓姐姐難堪,想了想,笑著回應:“那我可不客氣了!正好我想裁幾件新衣呢!光是一匹的話,顏色可能太單調了些。你不妨給多我買幾匹回來,每種顏色一件兒!”

    “小奸商,你不去做生意可真屈才了!”常婉淑立刻大聲抗議,隨即,又無奈地攤手,“好吧,算便宜你了。誰讓我先弄壞了你的東西呢!我得走了,趁著天還沒黑派人去鋪子裡打個招呼。否則一旦今年的新綢賣斷了貨,可就又要被你壓在舌頭底下了!”

    沖自家妹妹詭秘一笑,她邁步就朝門口走。這次,卻是溫良賢淑得很,每一步都只邁到寸許長短,半晌都未踏下樓梯。

    “姐姐——!”明知道對方是故意在賣關子,常婉瑩卻無法讓自己拒絕上當。叫喊著追了過去,雙手抱住自家姐姐的肩膀,“我不要你賠了,不要你賠了還不行麼?你先別走,咱們姐妹好幾天沒坐在一起說話了。我這裡有剛剛買來的新茶,秋竹,趕緊給我阿姐煮一壺茶來!”

    “哎——!”一直躲在樓梯口偷聽動靜的丫鬟秋竹,大聲答應著去準備茶湯。常婉瑩雙手抱著自家姐姐胳膊的輕輕搖了搖,繼續低聲挽留,“姐姐你請上坐,我最近得了一本唐傳奇,是關於平陽公主和駙馬柴紹的……”

    “真的!”常婉淑立刻原形畢露,轉身抓住自家妹妹的胳膊,連聲催促,“在哪,在哪?趕緊拿來我看。你這妮子,有好東西也不早說,就知道藏著掖著!虧得我還費勁心力幫你打探寧子明那廝的消息!”

    “你哪曾給我說話的機會?”常婉瑩看了她一眼,笑著反問。隨即轉身走向床邊的櫃子,從裡面拿出一套精緻的繪本,雙手遞給自家姐姐。

    常婉淑迫不及待伸手去搶,卻發現妹妹的手指遲遲不肯鬆開。想了想,搖頭而笑,“死妮子,心眼兒全長到這裡了。給你,錢貨兩清!”

    說著話,快速從腰間摸出一份整整齊齊的信紙,狠狠地拍在繪本封面上。

    常婉瑩立刻騰出一隻手,抓起信紙。然後將另外一隻手也鬆開,走到窗子旁,藉著外邊的日光默默而讀。

    常婉淑則如獲至寶地捧起繪本,到窗子旁與她並肩而立。姐妹兩個一個紅得如同盛夏牡丹,一個淡若春柳,在瀲灩的夕照裡,相映成趣。

    信紙上,是一段專門謄抄下來的邸報。裡邊所描述的內容,則為半個多月前發生在邊塞小城易縣的一件壯舉。說當日有山賊邵勇,聚眾三千攻打縣城。守軍自認不敵,一哄而散。城中士紳百姓爭相出奔,哭嚎聲不絕於道。危急時刻,忽然有一名叫做郭榮的富商挺身而出,大呼“殺賊衛家”。涿郡良家子趙元朗、太原鏢師鄭子明慨然從之。又有縣令何晨,聚集民壯差役鏢師百餘人,持械聚集於市,準備與城俱亡。大夥佩服郭榮義薄雲天,乃推其為帥。郭榮見賊軍勢大,便與趙元朗、鄭子明三人,策馬直取賊酋。縣令何晨帶領眾鏢師、差役、民壯緊隨其後。群賊氣奪,紛紛走避。三人透陣而過,再帶眾鏢師民壯轉身殺回,如是者三。賊軍大潰,其酋邵勇被柴榮追上當場陣斬,餘者或死或降,全軍盡沒……

    看著看著,常婉瑩的眉頭就蹙在了一起。但是很快,她的嘴角處,便又浮現了笑意。隱隱還帶著幾分自豪,幾分讚賞。

    常婉淑從繪本上抬起眼皮,偷偷看了看她,隨即輕輕撇嘴:“那廝,從來就不是個安生的!阿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朝廷暫時忘了他。他可好,生怕別人想不起自己來,又跑去易縣出了個大風頭!”

    “不是迫不得己麼?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闔城百姓被山賊屠戮?!”常婉瑩立刻睜圓了眼睛,大聲辯護,“況且他報的又不是本名。鄭子明,鄭子明,天底下姓鄭的人那麼多,誰還能聯繫到他頭上?!”

    “你倒是跟他一樣想得簡單!”常婉淑撇了撇嘴,滿臉不屑,“改個名字別人就不知道他是石小寶了,那以後江洋大盜全都改個名字算了,官差就是迎面遇見,也不上前盤問捉拿! ”

    “他救的是全城百姓,又不是殺人放火!”常婉瑩聽得大急,紅著臉跺腳,“你怎麼能把他與江洋大盜往一起了比?”

    “汴梁城裡那位小皇帝,還有符老狼,高白馬,李豺狗他們,才不會在乎死多少無辜百姓呢!把全易縣連同周圍十里八村的所有父老鄉親都加在一起,也比不得上他石小寶一個人重要。老百姓在那些人眼裡就像韭菜,割完了一茬還能再長一茬。而他,卻是闖出的名頭越響亮,越必須盡快除掉!”

    “啊——!這,這……”常婉瑩急得眼睛通紅,咬了咬牙,起身就準備往樓下衝。常婉淑卻一把拉住了她,笑著數落:“喲!這會兒你著急了。剛才是誰穩坐繡樓,就像女諸葛亮一般?晚啦!這是半個月前發生的事情,等你去了,黃花菜早就涼了。告訴你吧,這小子傻人有傻福……”

    “姐姐——!你,你就知道欺負我!”常婉瑩這才察覺自己上當,抓住常婉淑的一隻胳膊,不停地來回搖晃。

    “那小子,我真不知道到底哪點兒好,值得你如此待他?!”常婉淑伸出手指朝自家妹妹頭上戳了一記,滿臉溺愛,“你不用替他著急了,有人把這事兒給捂蓋住了。那個趙元朗,是護聖都指揮使趙弘殷的兒子。祖父是涿州刺史趙敬,叔叔是吏部侍郎趙弘毅。那個富商郭榮更不得了,乃是樞密副使郭威的養子。郭、趙兩家聯手,將小胖子的真實身份硬是給瞞了過去。眼下朝廷只知道他是個給商隊做護衛謀生的刀客,還破格賞賜了他一個易縣丞的官銜,就等著接印上任呢!除了咱們和郭、趙兩家的有限幾個知情者外,其餘的人,根本不知道此鄭子明,就是當年的石延寶!”

    注1:“立莫搖裙”,出自《女論語》,乃為唐代宋氏姐妹所著,宣揚女性自我奴役。其中淑女的規範是“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後世所謂“行不動裙”,便是出於此書。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44
    第二章重逢(二)

    “這樣做的話,真的可行麼?是不是讓阿爺又欠了郭家和趙家好大的人情?”常婉瑩對於朝堂上勾心鬥角的事情,一向不是很熱衷。故而也聽不出什麼門道來,呆立半晌,眨巴著追問。

    “你這妮子!撿了便宜還想賣乖!”常婉淑又戳了她額頭一記,笑著啐道:“這會儿知道不能給阿爺添麻煩了。當初是誰,寧可讓阿爺跟劉皇伯翻臉,也要救他?”

    “姐姐,你別打岔!我只是問,這樣多穩妥麼?”常婉瑩再度羞得面如傅粉,躲開半步,頓著腳道。

    “有什麼不可行的?阿爺去年就跟朝廷匯報過,說石延寶已經死在亂匪手裡了。即便朝廷過後追究,郭伯父和趙家,也能用一時失察的藉口糊弄過去。”常婉淑笑了笑,非常肯定地剖析,“況且這件事對朝廷又沒啥壞處!日後即便有人拿石延寶說事兒,朝廷可以一口咬定是假冒的,真的前朝二皇子早就死了好幾年了!反正真真假假,還不是誰刀子硬誰說的算!”

    “哦——!”常婉瑩依舊是滿頭霧水,低聲沉吟。實在無法理解,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肚子裡到底轉的是哪根筋。不過能確定情郎不會遭到朝廷兵馬的追殺,便讓她覺得心裡頭安寧了許多。低下頭沉默了片刻,繼續追問,“那,那他現在到了什麼地方?姐姐你有消息嗎?契丹,契丹人那邊,會不會猜出他的真實身份?”

    “沒消息,但是契丹人肯定不會這麼快就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常婉瑩想了想,不屑地搖頭,“他是扮作刀客出的飛狐關,每年差不多這個時候,跟著商販一道去燕雲和塞外的刀客,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契丹人根本查不過來,也沒那個耐性去一個一個地核實身份。況且除了咱們這些知根知底,並且時刻留意著他的動靜的,誰還能把一個刀客跟前朝皇子往一起裡頭聯繫?!即便再用心,至多能查到這個叫鄭子明的刀客武藝很好,曾經在易縣跟別人一道擊殺山賊而已!”

    “嗯!”常婉瑩裝出一臉輕鬆模樣,轉身走回書案旁,開始整理上面的筆墨紙硯。然而雙眉之間,卻終究有一抹擔憂,遲遲不肯散去。

    做姐姐常婉淑的看見了,免不了就有些心疼。快步追過去,雙手攬住妹妹的肩膀,低聲安慰道:“事情已經是這樣子了,你現在擔心也沒用!你姐夫說得好,他這次不告而別,說不定還能多闖出一條生路來。趁著眼下新皇帝剛剛登基,四下里叛亂紛起,誰也顧不上他。真的等到李守貞、王景崇這些人的叛亂都被平定下去,他再想做些什麼,恐怕就來不及了!畢竟,畢竟他是個男子漢大丈夫,不可在岳父的羽翼下躲一輩子!”

    “嗯!唉——!”常婉瑩再度輕輕點頭,然後又低低的嘆氣。

    一個手中無一兵一卒的前朝皇子,除了躲,還能做些什麼?總之不過是掙扎求活而已!可那些手握重兵的英雄豪傑們,卻偏偏就容不下他。偏偏非要親眼看到他的屍體才會放心!

    “你姐夫還說過,如果他聽了親娘老子落難的消息卻無動於衷,就跟禽獸沒什麼兩樣了。這種人,絕對相交不得,也不值得任何人掛念!”常婉淑對於自家未婚夫韓重贇,卻是推崇的很。也不管有用沒用,只顧著將後者的分析一股腦地往外倒,“而即便他去了遼東,見到了後晉的亡國皇帝,結果也不過是求個心安而已。以對方的閱歷和見識,絕對不會跟著他偷偷跑回中原來,更不會再起什麼不切實際的念頭!”

    這幾句話,特別是最後兩句,對於常婉瑩來說,又有些過於深奧了。令少女又眨巴了好半天眼睛,才勉強笑了笑,低聲道:“姐夫果然是慧眼如炬,不枉了阿爺在他身上下了那麼大的力氣!不過,小寶他此去,也不僅僅只是為了求個心安!”

    “那他還求什麼?”常婉淑立刻嚇了一大跳,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他不是真的想藉兵復國吧?那他可真的是與虎謀皮了!”

    “肯定不會!”常婉瑩笑了笑,自豪地搖頭,“他的性子,與他阿爺倒有幾分相似,卻一點兒也不似他的祖父大晉高祖。寧可拼個魚死網破,也不肯認賊作父。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他也從沒說過復國的打算。他甚至,甚至對大晉的滅亡,都不是太在乎。”

    “那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你趕緊說啊!你這死妮子,別說話只說一半兒?”常婉淑急得額頭冒煙儿,抓著她的手用力搖晃。

    “還能怎麼想?他這輩子,不能始終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吧?!”常婉瑩又笑了笑,用反問的語氣回應。

    這次,輪到當姐姐的滿頭霧水了。同樣是眨巴了眼睛好半晌,才狠狠甩開了對方的手,憤懣地說道:“真不懂你們兩個到底想什麼?虧了你姐夫還拼命地幫他!他如果不是石延寶,又能是誰?他若不是石延寶,你怎麼肯如此死心塌地地維護他?”

    “問題是,他自己始終不能確定啊!”常婉瑩又嘆了口氣,幽幽地道。

    “這……”常婉淑徹底無話可說了,只是再度張開雙臂,將自家妹妹抱得更緊。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將自己身體裡的力氣多藉給妹妹幾分,才能將妹妹的心臟裡的酸澀多少趕走一些。

    姐妹兩個靜靜地站著。

    擺在桌案上的銅鏡子裡邊,照出兩張雅緻的面孔。一熾烈一寧靜,俱是青春洋溢,卻俱已經帶上了幾分與年齡不相稱的哀愁。

    丫鬟秋竹端著一壺煮好的茶湯,快步走上繡樓。敏銳地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兒,嚇得偷偷吐了吐舌頭,躡手躡腳地將茶壺和茶盞放在桌案上,悄悄行了個禮,隨即又躡手躡腳地逃之夭夭。

    姐妹倆都將她的動作看在了眼裡,卻誰也沒有心情開口挽留。許久之後,常婉瑩從姐姐懷裡掙脫出來,笑著搖搖頭,低聲問道:“阿姊,你覺得,他真的是石延寶麼?”

    “這還用問?”常婉淑皺了下眉,快速回應。隨即,卻又沉吟了片刻,用很低,很緩慢的聲音補充,“老實說,最開始,我並沒認出他來。但那時候你姐夫重傷在身,楊重貴和折賽花夫妻兩個擺明了車馬要袖手旁觀,如果我說他不是石延寶,他肯定立刻就會死在郭允明手裡。他剛剛救了你姐夫的命,我不能將他往絕路上推!”

    “不過後來!”對著銅鏡觀察了一下自家妹妹的臉色,她又低低的補充,“倒是越仔細看,他越像石延寶了。並且很多小地方,也都能對得上!你怎麼忽然問起這個問題來了?你不會,不會至今也沒確定他到底是不是石延寶吧?”

    “開始第一眼看見,我的確相信他是!”常婉瑩的眼神忽然一亂,低下頭,用手將一張白紙反复折疊,“但後來接觸多了,我反而不那麼確定了。他長得的確像小時候的石延寶,如假包換。但很多時候,他。他給我的感覺,就像石延寶的皮囊裡,套了另外一個人。雖然,雖然師父說過,這是因為他受到的磨難過重,得了離魂症,想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的緣故。可,可我心裡頭,卻總是不踏實!”

    “啊?!怪不得在阿爺把他收歸麾下之後,你們之間的往來反倒少了!”常婉淑恍然大悟,上下打量著自家妹妹,低聲道。“我還奇怪呢,以你的性子和本事,即便被阿爺禁了足,也不可能真的有誰能看得住你。怎麼居然一下子就變成了阿爺的乖女兒了?輕易連家門都不出?原來根子在這呢!”

    說罷,又覺得自家妹妹好生可憐。張開雙臂,再度將對方緊緊樓在懷裡,嘆了口氣,憂心忡忡地問道:“那你可怎麼辦呢?萬一他此番去了遼陽那邊,發現自己真的跟石延寶沒任何關係?”

    “那我就當認了個義兄,然後去找石延寶,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常婉瑩卻遠比其姐姐想像得堅強,咬了咬嘴唇,笑著回應。

    常婉淑聽得微微一愣,另外一種假設脫口而出:“可,可他要是確定了自己是石延寶,卻依舊不肯相信,依舊什麼都想不起來呢?”

    常婉瑩溫柔地笑了笑,剎那間,目光變得無比的堅定,“如果他始終不願意想起來,那就忘了便是!說老實話,做前朝皇子沒任何好處?只要他身份確定無疑,那我就用一輩子時間陪著他。讓他永遠忘記那些磨難,哪怕連我們當年的事情一塊都忘記了,只要以後一起活得開心就好!”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44
    第二章重逢(三)

    “就這樣?”

    “就這樣!”

    “真弄不懂你們倆!”常婉淑的胳膊緊了緊,喟然說道。

    內心深處的某一個瞬間,她甚至感覺自己有一點點嫉妒。雖然她自己跟韓重贇兩個婚期已近,並且稱得上是郎才女貌,琴瑟和諧。然而彼此之間的感情,卻從沒像妹妹與石延寶之間那樣熾烈,熾烈到可以完全沒有理性,可以不問成敗得失!

    “何必非得要懂?人生境遇原本就各不相同!”常婉瑩卻好像忽然變成了姐姐般,拍了拍常婉淑的手,笑著說道。

    “美得你!”常婉淑瞬間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像受了驚嚇的貓一樣後退數步,張牙舞爪,“希望他此刻的想法跟你是一樣的吧!這小子,連告別的話都沒過來跟你說一句就跑了,虧了你姐夫還特地告訴她,咱們兩個都在太原呢!”

    常婉瑩淡然一笑,低聲道:“有些話,心裡知道就行了,又何必當面說?”

    “嘴硬,將來有你哭的時候!”做姐姐的受不了她這種自我陶醉,撇著嘴啐了一句,快速將頭轉向了窗外。

    窗外,已經是暮春時節,褪盡了顏色的杏花,紛紛揚揚宛若雪落。

    落英繽紛,綠柳如織。

    潞水河畔,寧子明一手拉住一匹戰馬的韁繩,沿著淡白色的沙灘緩緩而行。已經過了幽州,韓晶的家據說就在身背後二十里遠的那座巍峨的堅城內。但是,她偏偏要追著多送大夥一程,並且遲遲不肯揮手告別。

    一路上行事素來乾淨利索的趙匡胤,此刻也變得有些婆婆媽媽。站在官道旁的樹蔭裡,把客套話車軲轆般說了一遍又一遍,卻始終狠不下心來直接跳上馬背。

    柴榮是過來人,所以隨便用眼睛一掃,就知道這對義兄義妹,恐怕彼此之間的早已情愫暗生,乾脆給跟寧子明打了個招呼,先帶著麾下的伙計們去河邊給牲口餵水。而寧子明雖然閱歷少,卻也一點就透,默默地牽著馬跟上了隊伍。

    不像柴榮,此刻的他,沒有任何心思去管別人之間有沒有情愫。他只想找到足夠的藉口,盡快一個人北行。

    對他而言,接下來的路,一個人走,反而更好。

    兩位新結識的兄長都很仗義,在得知他有可能就是前朝二皇子石延寶之後,非但沒有立刻跟他割席斷交,反而使盡了渾身解術,幫他遮掩身份,幫他躲避可能出現的風險。

    所以,將心比心,他也不想再給兩位兄長增加更多的麻煩。父親被圈禁的地點遠在遼東,距離此刻身背後的幽州城,還有近千里路。萬一驚動了沿途的契丹官府,兄弟三個即便渾身是鐵,恐怕也很難逃出生天了。(注1)

    但是,他又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兩位兄長的好意。柴榮已經在私下里很明白地告訴他,此番帶領商隊北行,除了賺錢替其義父補貼家用之外,另外一個目的,就是偷偷探查幽州乃至遼東的地形、道路、乃至各部契丹兵馬的虛實。即便途中未曾跟他結拜,也會親自往遼陽一行。

    趙匡胤更加干脆,直接宣布,他自己是因為在汴梁城內亂管閒事兒,不小心打斷了國舅爺家大公子的一條腿,才跑到外邊避風頭的。短時間內,跑得越遠就越安全。至於韓晶,則是他於半路上又管了一次閒事兒的結果。將人救下來之後,想想自己反正也有家不能回,索性就好人做到底,決定一路將此女送回幽州。

    “可我這件閒事兒,和前兩件畢竟大不相同!”回頭朝樹蔭下那雙身影望了一眼,寧子明悶悶地想。

    直覺告訴他,自家結義二哥說的不是假話。愛替人打抱不平,是這位趙公子最大的毛病。若非如此,兄弟三個也沒有機會在易縣並肩殺賊。然而打折了國舅李業家大公子的腿,以趙家的實力和人脈,多賠些金銀,多花費些心思,總能將禍事慢慢擺平。從山賊手裡救下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護送千里,傳出去後肯定會被當作美談,對趙二哥有百利無一害。唯獨陪著自己去遼陽,純屬於惹禍上身,即便最後能平安返回中原,萬一被人咬上一口,恐怕誰都沒辦法再護得他周全。

    “你儘管放心,為兄跟元朗都是明白人。真的發覺風頭不對,肯定果斷抽身!”正愁得直嘬牙花子之際,耳畔卻又響起柴榮渾厚的聲音。

    “大,大兄!”寧子明被嚇了一跳,抬起頭,苦著臉道,“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告訴你們我是誰了!此去遼陽,我自己都不知道能做些什麼,該,該怎樣……”

    話才說了一半兒,柴榮迅速擺手打斷,“那我們兩個當哥哥的更得跟著你了,免得你這小傢伙一時衝動,自不量力!至於對我們兩個隱瞞身份,嘿嘿,你以為你自己不說,我們兩個就永遠想不到鄭子明就是寧子明麼?好歹我們也都是將門子弟,武勝軍中這半年來忽然出現了個擅長使飛斧的小寧將軍,我們就一點消息都聽不見?!”

    他說話的語速很慢,並且故意壓低了聲音,好像在談論一件極為平常的小事兒般。然而,他眼睛裡的目光,卻亮得像刀鋒一樣,讓少年人的心思根本無所遁形。

    “那,那,那終究不一樣!”寧子明被柴榮銳利的目光看得頭皮發虛,低下頭,喃喃地堅持。“我,我若是及時找,找個藉口,先走一步,大哥,大哥和二哥兩個……”

    柴榮又看了他一眼,再度笑著打斷,“胡扯!已經做過的事情了,哪有那麼多若是?你回頭看看,看看你二哥。再仔細看看,看看他不遠千里送回幽州那個人。你以為他是個因為心裡有了顧忌,就會輕易放棄的人麼?那你可真的看輕了他,也看輕了我和你自己!”

    “二哥他……?”寧子明聽得懵懵懂懂,依言回頭,再度仔細打量正在告別中的趙匡胤和韓晶。不得不承認,這兩個人極為相配。男的生得肩寬背闊,魁梧偉岸。女子也生得修身細腰,高挑大方。此際面對面往樹蔭下一站,就像兩株並生了千年的喬木。令任何人都不忍心將他們生生拆開。

    “你別光顧著羨慕人家,你仔細看看那韓晶。她會真的如她自己所說,只是個幽州木器商人家的女兒麼?”柴榮的話語再度傳來,隱隱帶著幾分點撥之意。“無論行走江湖,還是立身朝堂,學會觀人,是第一要務。一個人再擅長掩飾,他的話能欺騙你,眼神卻很難欺騙你,更甭提,言談舉止這些長期養成的東西。除非像你這樣,曾經徹底忘記了前塵的,否則是曾經大富大貴,還是販夫走卒,只要仔細看,用不了太大力氣,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寧子明聽得兩眼發直,遠遠地盯著韓晶的身影,喃喃發問,“你,你是說韓,韓姐她出身於官宦人家?那,那他豈不是敵國重臣之女?那,那……”

    忽然間一陣頭皮發緊,他本能地就想去找斧子。柴榮卻快速上前半步,攬住了他的肩膀,“她是她,她家人是她家人。她如果對咱們有惡意,咱們幾個一進入遼國境內,恐怕就被人抓起來了。根本沒機會走到這裡!”

    “噢!”寧子明紅了臉,為自己的幼稚和魯莽好生尷尬。

    在他的先前的見識裡頭,幽州此刻既然是敵國之土,幽州官員及其子女,無論是契丹人還是漢人,就都是自己的生死寇仇。彼此之間只要有機會,必然先殺死對方以後快。然而,他現在卻知道,自家的兩位結義哥哥,想法跟自己都不一樣。他們兩個早就猜到了韓晶的出身,他們卻彷彿此事根本無關緊要一般,既不追問,也不主動提起。

    “幽州有兩家姓韓的甚受遼國皇帝器重,一支為韓延徽及其後人,另一個則是韓知古的子侄,俱是赫赫有名。你二哥既然連韓家的女兒都敢千里相送,又怎會在乎再多招惹你這個前朝皇子?”柴榮輕輕拍了拍他,然後鬆開手,笑容裡帶著不加掩飾的自信。“當初,是咱們中原的皇帝主動割讓了燕雲,而不是燕雲十六州百姓背叛的中原。所以,爭氣一些,咱們這代人就應該領大軍北伐,從契丹人手裡再把燕雲十六州收回來,而不是把燕雲百姓統統視作異族。”(注2)

    “嗯!”寧子明如醍醐灌頂,後退半步,朝著柴榮鄭重施禮,“多謝大哥!小弟我受教了!”

    “你不必多禮。我也是比你虛長了十幾歲,所以才能看得更清楚些!”柴榮笑著側了下身,然後輕輕擺手,“真的像你這般年紀的時候,見識還未必如你呢。好了,別再瞎想了,一個籬笆三個樁。咱們兄弟既然已經把頭磕在了地上,就沒有讓你自己獨闖虎穴的道理。趕緊收拾一下坐騎,準備走了。咦?奇怪,韓小姐怎麼又跟過來了?”

    後一句話,他純粹是自言自語。寧子明聞聽,驚詫地轉頭,果然看見,先前還跟趙匡胤依依不捨告別的韓晶,居然牽著馬走向了河灘。發現自己成了眾人目光的關注所在,她先是柔柔地一笑,然後大大方方地說道:“我也一起去!反正已經到了家門口了,早回幾天晚回幾天沒多大區別!”

    “嗯?”柴榮眉頭輕皺,看了一眼臉色漲紅的趙匡胤,再看看落落大方的韓晶,終是沒有多說一個字。轉過頭,飛身上馬。

    “走啦!走啦!早回幾天晚回幾天沒啥差別,回不回其實也沒啥差別!趙公子,你們慢慢走啊。我們大夥先行一步了!”眾人轟笑著跳上坐騎,抖動韁繩,從潞水河上的木橋疾馳而過。

    身背後,暖暖的陽光灑滿了整個河岸。

    注1:幽州,位於現在的北京一帶。此刻又名幽都,是遼國的陪都,軍事重鎮。

    注2:韓延徽,遼國的開國功臣,深受耶律阿保機器重。他曾經逃回中原,卻不被當時的權臣所容,最後又再度返回契丹。韓知古,遼國權臣,南樞密院的締造人。其五個兒子,皆為遼國重臣。家族僅次與耶律與蕭氏,為遼國第三豪門。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45
    第二章重逢(四)

    潞水過後是泃水。

    泃水過後是薊州。

    到了薊州城,大部分商販便停了下來,將手中的貨物以最快速度賣給當地商家,然後再以最快速度收購齊當地的特產,掉頭南歸。

    只有很少一部分商販,並且以做小本生意的行腳商為主,會繼續向北,翻越燕山,進入草原深處。屆時,他們賣得早已經不是貨物,還包括自己的身家性命。因為缺乏同行競爭,他們在草原深處,往往能賺到比薊州這邊高出三到五倍的利潤。然而,他們當中每年至少都有四分之一的人,從此音訊皆無。

    很多部落在能用刀子付賬時,絕對不會付錢。

    數不清的馬賊就藏在山區與草原的交界處,像餓狼一般瞪著通紅的眼睛。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老掌櫃”,柴榮當然不會拿自己的商隊去餵那些填不滿的狼嘴。因此抵達薊州之後,就將商隊交給了副手張順,由此人負責脫手貨物,收購當地特產,然後帶著弟兄們沿原路返回。而他自己,則只帶著四名最機靈的心腹死士,一邊繼續陪著寧子明向北,一邊仔細查驗沿途的地形和軍情。

    寧子明好歹也帶著弟兄們進山征剿過土匪,知道收集情報對於戰事的重要性。因此不用柴榮發出邀請,就主動貢獻出了自己的一臂之力。憑著常思、寧采臣和韓重贇三人的昔日所教,以及他自己的感悟總結,每每拾遺補缺,都恰恰說在了最關鍵處。令柴榮喜出望外,不知不覺間,就對自己這個結拜的三弟,又高看了無數眼。

    眾人窺探遼國境內的軍情與地形,當然不能做得太明目張膽,更不能讓韓晶有所察覺。因此沿途中的每一天,都過得無比之小心。好在韓晶的一番少女心思,此刻早已完全撲在趙匡胤身上,非但一點兒都沒感覺到其他人行為古怪,反而誤認為大夥是故意在給自己和趙公子創造單獨相處機會,言談話語中充滿了感激。

    這種美麗的誤會,令寧子明尷尬異常。每當與韓晶接觸過之後,他都恨不能跑到沒人處,立刻挖個土坑把自己給埋進去。

    他現在可以毫不猶豫地用飛斧砍人的腦袋,毫不猶豫地給對手設置陷阱,毫不猶豫地把敵人往絕路上推;可利用一個少女的單純與癡情,拉著此人一起做掉腦袋的勾當,卻無法不令他感到內疚。偏偏這種內疚,他還找不到任何人去開解。柴榮這樣做是為了漢軍日後能北上收復燕雲,理由光明正大。趙匡胤如今比任何人都尷尬,不把話挑明,好歹兄弟兩個還能繼續裝做若無其事。一旦把話說開了,無論做什麼選擇都是兩難。

    “前面那座破破爛爛的城牆,就是盧龍塞。出了盧龍之後,此行的任務就徹底完成了!”作為所有人的老大哥,柴榮非常清晰地感覺出了兩位結拜兄弟的異常,在晚上紮營的時候,湊到寧子明身邊低聲告訴。

    “哪?”寧子明詫異地抬頭,果然,在不遠處的山巔上,看到了一段巍峨的長城。已經廢棄了不知道多少年,大部分敵樓都已經坍塌,土石混築的牆體,也到處都是豁口。寬闊處足以並排跑過四五輛馬車,即便是狹窄的豁口,側著身子走過一個壯漢也綽綽有餘。

    “這段長城是秦時蒙恬所築,隋朝初年曾經重修過。所謂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便是指的此城!”柴榮的學識非常淵博,寥寥數語,便講清楚了盧龍塞的全部歷史沿革。

    “龍城飛將,是飛將軍李廣麼?”寧子明輕輕打了個冷戰,再度凝望拿殘缺不全的古長城,有股歷史的滄桑感覺撲面而至。

    單騎射虎,箭沒石棱,解鞍退敵,引而不發,坐鎮右北平數年匈奴不敢南下牧馬,最後不堪忍受權力傾軋憤而解劍。一段段典故,俱是圍繞著同一個人,塑造出來的將軍形象幾近於完美。(注1)

    “正是!”面對著巍峨的長城,柴榮心中也是豪情萬丈。“只可惜當時大漢剛剛經歷了七國之亂,實力不濟,平白老了英雄!否則,令其在壯年之時便獨領一軍,大漢的武功,又何止是封狼居胥?!”

    “那,那是當然!”寧子明被說得心頭一陣火熱,手按著鋼鞭站直了身體,低聲附和。“李將軍勇武過人,軍略也不在衛霍之下。就是,就是不幸生錯了時代!”

    說道這兒,他心裡猛地又湧起一陣茫然。生錯了時代的,可不只是李廣一個。比如說二哥趙匡胤,若是生在開元盛世,恐怕會是一個著名的遊俠兒。而大哥柴榮,就憑他的本事和睿智,無論經商還是做官,成就都不會輸給陶朱公范蠡。至於自己,無論做個逍遙王爺,還是一個迷迷糊糊的山賊,恐怕都遠遠好好過了現在。

    正感慨地想著,耳畔卻又傳來柴榮那略帶沙啞的聲音。有點兒苦澀,但更多的是豪氣,“這幾天,你不好受,為兄我也一樣。我從沒想到利用一個女人來替自己做擋箭牌,但也不能因為她跟過來了,就錯失這個查探契丹人虛實的良機。義父這輩子就倆心願,一是結束亂世,二是收復燕雲。我是他的兒子,我不能置身事外!”

    “這……”寧子明迅速側過頭,看了韓晶一眼,心裡依舊有些發虛。

    去年從昏迷中醒來那一刻,他將前塵往事忘了個乾乾淨淨。此後很長時間裡,就完全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小山賊。什麼國仇家恨,什麼契丹中原,他根本沒有半點兒概念。直到突然某一天,有人硬生生把一個二皇子身份,安在了他頭上。

    因此,寧子明在內心深處,對於身外的世界,總有一種疏離感。完全不像柴榮,早已把重整河山,收復燕雲,當作為他自己此生此世的職責所在。

    “在此之前,我已經出過一次塞!”將寧子明的表現全部看在了眼裡,柴榮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補充,“我那次也只想著多賺一些錢,所以從檀州,一直走到了上京。原本以為,可以領略領略異域的繁華,卻沒想到……”

    他眼中里,迅速閃過一絲灰暗,隨即,就變得無比堅定,“沒想到,一路上居然沒看見一座完整的城池。一路上,到處都是馬賊,到處都是死人骨頭。庫莫奚、霫族、突厥、鐵勒、粟末,這些傳說中的部族全都不見了。原來他們安歇的地方,如今只有一堆堆的煙灰。據被我抓到的馬賊招供,草原上向來有種規矩,勝者拿走一切,包括敗者的性命。如果某個部落不幸戰敗,所有超過車輪高的男人,都會被砍掉腦袋……”

    他的聲音很低,語言組織得也不算太層次分明。但所描述出來的畫面,卻令寧子明全身上下的寒毛根根倒豎。

    從黃巢之亂到契丹南侵失敗這七十年裡,不僅僅中原地區戰火紛飛。長城外,更是浩劫連綿。回鶻、突厥、室韋、契丹、奚、靺鞨等,數十個民族,近千個部落,在廣袤的土地上互相攻殺,侵吞、整合,幾乎每一天的人頭滾滾。

    勝利者拿走一切,戰敗者一無所有,包括生命。凡是高於車輪的男子皆被屠戮殆盡,凡是能帶走的東西,都被裝上馬車。凡是帶不走的東西,盡數被付之一炬。

    城池被焚毀,堡寨被踏平。無數前人留下來的典籍文字,被當作廢柴一樣丟進了火堆。

    草原上的規矩,向來簡單。

    簡單到了極致。

    素來以心靈手巧而著稱的奚族不見了。素來以能歌善舞著稱的霫人,也徹底血脈斷絕。突厥和回鶻,捲著搶來的財富迤邐西遷,曾經盛極一時的靺鞨,大部分死於刀下,少部分逃入山林,徹底蛻化成了野人……

    數以十計的民族就此消失,數以百計的部落徹底變成了遺址。當契丹人終於在搏殺中佔據了絕對上風,開始在耶律阿保機的帶領下重新建立秩序時,檀州以北,營州往西,已經再也找不到一堵城牆。

    素來以心靈手巧而著稱的奚族不見了。素來以能歌善舞著稱的霫人,也徹底血脈斷絕。突厥和回鶻,捲著搶來的財富迤邐西遷,

    而契丹人,同樣把劫掠,當成了一種創造財富的方式。當塞外搶無可搶之時,他們必然就會將目光轉向南方。

    一次不行,就會來第二次。

    這是他們最擅長的生存手段,絕對不會輕易放棄。

    “虎狼在側,你我兄弟生為男兒,又僥倖學了一身武藝,總不能只是為了多娶幾個女人,多吃幾碗酒肉?”柴榮的聲音繼續傳來,堅定且清晰。像是在爭取他的認同,又好像是在自言其志,“中原想要長治久安,燕雲十六州就必須拿回來。只有拿回燕雲十六州,才能重築藩籬,將契丹人、女真人、室韋人,以及所有不事生產,只懂得劫掠的胡族,徹底擋在塞外。否則,無論換了誰做皇帝,中原都永無寧日!你我的子子孫孫,也日夜都不得安枕!”

    注1:解劍,指自殺。唐代李賀有“催榜渡江東,神騅泣向風。君王今解劍,何處逐英雄?”之語,一烏騅馬的口吻,感慨項羽不該自殺。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48
    第二章重逢(五)

    “男兒……重築藩籬……擋在塞外……”寧子明愣愣地聽著,一股股冷熱混雜的液體,在他心臟中來回翻湧。

    自打從昏迷中醒來之後,他要么忙著想盡一切辦法保全性命,要么為自己到底是誰而憤懣迷茫,根本沒有時間和心思去琢磨,自己將來要做些什麼?更沒有人跟他如此認真的探討過,關於一個男兒的責任和夢想!

    而今天,柴榮卻猝不及防地將這些每個成年男兒早晚都要面對的問題,擺在了他面前。對著早已廢棄多年的盧龍古塞,對著早已殘破不堪的萬里長城。

    讓他一時頭暈腦脹,步履蹣跚。

    讓他吃一切東西,都如同嚼蠟。

    當天夜裡,少年人難得地失眠了。

    儘管四肢和軀幹都疲憊不堪,儘管周圍萬籟俱寂。頭枕著軟綿綿的干糧袋兒,身上捲著暖烘烘的羊皮筒子,寧子明卻始終無法讓自己的脈搏恢復平靜。(注1)

    生為男兒,總不能只是為了多娶幾個女人,多吃幾碗酒肉而活著,否則,人和種豬之間還有什麼分別?

    他無比認同柴榮的話,無比仰慕那些曾經站在長城上,令胡人不敢南下牧馬的古聖先賢。蒙恬、李廣、衛青、李旭,但是,作為一個連過去和現在都模糊不清的人,他又有什麼資格去奢談未來?

    他也想當一個英雄,也想像霍去病那樣封狼居胥。也想做一番事業,重整漢家舊日山河。可放眼天下,除了常思之外,誰敢輕易將兵馬交與他手?

    他是前朝二皇子,功勞越顯赫,能力越強,就越應該早點被除掉。真正像種豬一樣活著,也許反而能讓所有人的安心。

    “走啊——,一起去,去長城!”迷迷糊糊中,他彷彿看見有人向自己招手。

    盧龍古塞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或者手握著刀矛,或者彎弓搭箭,將試圖南下的劫掠異族,死死地頂在了關牆之外。

    更多的熱血男兒,拎著木棍、鋼叉,從南方走來,走向燕山內側通往長城的古道。步履蹣跚,卻百死亦不旋踵。

    “嗚------嗚嗚-----嗚嗚”走在隊伍最前方的壯士,大聲吹起號角,提醒後邊的弟兄趕快跟上。大夥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容不得半點耽擱。“嗚嗚—嗚嗚----”隊伍各段,有壯士舉角回應。-

    角聲迅速在山中迴盪開去,先是一聲,然後是一串,一片。猛然間,長城頂上彷彿也有畫角聲響起,與行軍的號角遙相呼應。

    “嗚嗚---嗚嗚----嗚嗚----”風夾著角聲吹過群山。天光雲影下,一橫一縱的兩道長城彷彿同時在移動。精神抖擻,鬚髮張揚。

    長城活了,正如傳說中那樣,它在某個春日自己醒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角聲焦躁而憤怒,在他耳畔不停地盤旋。有人狠狠推了他一下,有人用力扯開他系在羊皮筒子外側的繩袢兒。還有人快速把鋼鞭塞進了他的掌心。

    在手掌與兵器接觸的一剎那,寧子明徹底恢復了清醒。他剛才做夢了,一個氣吞山河的大夢。而此刻在夢外,現實卻無比地冰冷。

    長城殘破不堪,盧龍塞廢棄多年。腳下大約兩三里遠的谷地裡,有一群行腳商販和平頭百姓,正騎著馬,趕著車,扛著大包小裹,倉惶逃竄。而在他們身後,則有兩小隊身穿皮甲的軍兵,策馬緊追。不停地揮舞著皮鞭和刀槍,將逃命者逼向山谷的正中央。

    山谷的正中央處,有幾名家將,簇擁著一個錦帽貂裘的大人物,呼嘯而前。一邊用號角指揮軍兵們齊心協力驅趕“獵物”,一邊瞅准機會開弓放箭,將跑在隊伍後面的商販和百姓挨個射殺。

    “饒命——!”有人慘叫著跪倒,將身上所有值錢物件高高地舉過了頭頂。大人物和他的家將們卻看都不看,直接策馬朝此人胸口處踩過去,轉眼,就將此人踩成了一團肉泥。

    “天殺的——!”寧子明看得眼眶迸裂,猛地轉過頭,朝自己戰馬身邊飛奔。早有準備柴榮卻一把抱住了他,同時用另外一隻手死死摀住了他的嘴巴,“別莽撞,咱們人生地不熟,且寡不敵眾!這是契丹北院兀烈部小將軍在越境打草谷,附近肯定還有他們的同夥!”

    “把身體藏在石塊後,盡量別出聲音!想收拾他,有的是機會。但現在,咱們得先保全自己!”趙匡胤也迅速走了過來,與柴榮一道,將寧子明朝樹後便拉扯。

    寧子明明白兩位兄長說得有道理,任由二人將自己拖進樹林。然而,山谷里傳來的慘叫聲,卻是一刻不停。刀一樣刺痛他的心臟,刀一樣切割著他的神經。

    “大遼,大遼先皇在世之時,是絕對不准他們這麼幹的!”同樣心神受盡折磨的,還有韓晶。雙手拖著寧子明一隻胳膊,滿臉慘白。“是,是新皇登基,登基後,跟,跟太后先打了一仗。然後北院各部才趁機開始胡作非為。南院,南院官吏雖然全力阻止,可,可這畢竟是荒郊野外,南院,南院的人不可能天天盯在這裡!”

    寧子明本能地將胳膊縮了縮,然後又強迫自己將胳膊伸開,任由韓晶拖著,裝作毫不介意。

    柴榮麾下的四個死士,也紛紛將身體挪開數步。盡量不跟韓晶發生任何接觸。並非出於顧忌男女之別,而是從心底感覺到了危險。

    這個女人來自幽都,出身非富即貴。這個女人身材高挑,眉毛濃密,眼底還帶著隱隱的天藍色。這個女人前一段時間在中原東遊西逛,將沿途道路城防看了個清清楚楚。這個女人如果換上錦帽貂裘,也許就跟山谷裡那群契丹禽獸毫無分別,拿起了弓箭,也許就會毫不猶豫地朝大夥心窩招呼……

    “趙,趙大哥。我,我……”與其他熱戀中的少女一樣,韓晶對來自情郎身邊的目光,敏感異常。緩緩鬆開寧子明的胳膊,轉頭看著趙匡胤,兩眼中珠淚盈盈。

    “沒事,沒事兒!他們是他們,你是你!”趙匡胤上前半步,將韓晶的攬在了自己懷中。然而,卻不知道是因為他的力氣太大了些,還是少女的身體太虛弱了些,居然一下子就將對方攬了個踉蹌。

    “誰也別瞎相想!不關韓姑娘的事情!那些契丹胡虜窮瘋了,若是看到了她,一樣會把他也當成獵物!”還是柴榮反應及時,處事老到。背對著眾人,一錘定音。

    “是!”侍衛們齊齊拱了下手,轉過身繼續盯著山下,不再對韓晶做任何防備。然而,他們按在腰間刀柄上的手,卻始終無法鬆開。

    屠殺就發生在大夥眼皮底下,誰都能清晰地看見。一名契丹部族貴冑,正帶著麾下的兵丁,將偶然遇到的漢家百姓當作野獸獵殺!而韓晶的家人,卻十有八()九在契丹南院任職,在契丹南院幫助一群虎狼啃噬自己的同族!

    “我去,我去阻止他們。我會說契丹話,我……”被周圍異樣的氛圍排斥得喘不過氣來,韓晶猛地掙脫趙匡胤的胳膊,快步沖向山谷。

    “別莽撞!”又是柴榮,快速移動身體,像堵牆一樣擋住了她的去路。“除非你姓耶律,否則起不到半點兒作用。契丹人去年退得倉惶,很多部落連搶劫所獲都沒顧得上帶。而眼下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遼國朝廷向來又不給軍隊發餉!”

    沒有餉銀,就只能靠搶。而短時間內沒有南下搶劫的機會,所以這群契丹部族兵就只能在遼國境內想辦法。

    搶漢人,搶女真人,搶室韋人,搶一切弱小者。這是他們的傳統,美其名曰,打草谷。

    對此,契丹朝廷未必不知情。只是,為了獲得各部夷離堇的支持,他們就必須對部族兵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注2)

    南院的漢人官吏們,也未必沒聽到來自塞上的警訊。只是,為了保全自己的榮華富貴,他們集體選擇了失明。

    “我,我……”韓晶身手雖然好,卻跟柴榮不屬於一個等級,再加上心虛氣短,根本無法衝破對方的阻擋。很快,就宣告了放棄。蹲在地上,雙手抱住自己的腦袋,落淚無聲。

    “真的不關你的事情!哪都有害群之馬,你再中原,不也照樣遇到過土匪麼?”趙匡胤被她哭得心中一陣陣抽搐,也蹲下身去,雙手摟住她的肩膀,柔聲安慰。“眼下燕雲十六州,又不是男人都死絕了?他們都不敢插手的事情,你一個女人家能管的了什麼?行了,別哭,把眼睛擦擦,別讓人看出來。此番去遼東,若是遇到哨卡,還得你出面幫忙小心遮掩呢!”

    “嗯!”韓晶用力點了點頭,拉過趙匡胤的衣袖,將眼淚迅速抹去。她不是殺人者,也不是殺人者的爪牙和幫兇。她和趙匡胤一樣,把大夥當作了兄弟和朋友。親眼目睹了這場打草谷,大夥心中難免產生誤會。可只要趙匡胤還相信她,她就可以自己想辦法去證明一切。

    “遼國皇帝如果想讓國內長治久安,就不會永遠容忍這些……”趙匡胤看得心疼,繼續小聲安慰。

    這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的悄悄話,周圍沒有第三雙耳朵願意仔細聽。柴榮,寧子明和四名心腹侍衛,都將精力集中在山下,緊咬牙關,手按刀柄。

    他們幾乎瞪圓了眼睛,看完了整場屠殺。

    看著那群契丹人,大呼小叫地將獵物盡數追上,一一射倒。

    當最後一名“獵物”慘叫著死去之後,山谷裡的契丹人紛紛跳下馬背,在屍體旁載歌載舞。“胡咧咧,烏啦啦,胡咧咧呵呵,赫赫拉嗚咧咧,嗚咧咧嗚嗚嗚——!”

    就像一群食腐的烏鴉,興奮而噪呱!

    “郭仁,你負責跟上他們。看他們出塞後往哪邊走?然後沿途留下記號!”抬手擦去了嘴角的血跡,柴榮沉聲吩咐。“其他人,暫且休息,等出塞後尋找機會動手!咱們跟他們,一方死絕為止!”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49
    第二章重逢(六)

    這不是一個理性的決策,一個理性的首領,不會因為途中遭遇的偶發事件,就忘記了自己初衷,更不會輕易帶著所有同伴去冒險。然而,在場當中其餘六男一女,卻誰也沒有出言反對。只是默默地收好了兵器,默默地走向了各自的戰馬。

    山谷裡的契丹人帶著戰利品,迅速撤向了長城之外。遼國朝廷默許了他們打草谷,南院的漢官們對他們的行為裝聾做啞,卻不意味著他們可以向遼國境內的堡寨和城鎮發起進攻。大多數時候,他們在燕山南部的獵物,都僅限於北上販貨的行腳商人、出門探親訪友的遠行客,以及躲在山中開荒種地不服遼國王化的農夫。這樣,即便事後有人去報官,地方官府也可以將罪行直接推到馬賊頭上,以免在民憤的壓力下,不得不去面對真兇。

    斥候出身的郭仁,第一個尾隨了過去。又耐著性子等了小半柱香時間之後,柴榮帶著大夥悄悄跟上。大夥沿著郭仁留下的記號,一路向北。很快,整個隊伍就消失在崇山峻嶺當中。

    作為農耕地區和草原地區的天然分界,燕然山系非常廣袤。東西長度有近千里,南北跨度,即便是最狹窄處,也有六十餘里。在如此遼闊的山地中,追踪一夥四處遊蕩劫掠的部族武士,其難度可想而知。有好幾次,寧子明都懷疑大夥已經迷了路,拉著戰馬的韁繩大喘粗氣。但是在下一個瞬間,柴榮卻總能於一些不起眼的角落,發現斥候留下個的聯絡暗號,然後帶著大夥繼續緊追不捨。

    “地形複雜,對咱們來說不是壞事!”唯恐眾人因為勞累而沮喪,一邊推著坐騎的屁股在崎嶇的山路上踉蹌而行,趙匡胤一邊幫柴榮鼓舞士氣。“咱們人數遠少於對手,只能利用地形的掩護攻其不備。在燕山里殺了人,過後也容易平安脫身!”

    “這是一個部落裡的分頭出來打草谷的,所以,咱們必須趕在他們跟大隊人馬匯合之前動手!”行路的勞累,讓**暫且忘記了心中的酸澀。擦了把汗水,小聲提醒。

    “你說得沒錯,咱們越早動手越好。不過,從早晨走到現在,他們已經非常疲憊了。只要找到適合宿營的地方,肯定會先停下來吃乾糧!”趙匡胤笑著回頭,目光中充滿了鼓勵。

    “我一會兒跟著你們一起上!”感覺到了趙匡胤眼睛裡的溫情,韓晶心中一慌,飛快將頭扭到一旁。“我,我家人雖然都住在幽都,卻,卻跟他們,跟他們不是一夥。如果,如果知道他們今早的惡行,肯,肯定……”

    她身上帶著一部分霫人,或者其他異族血脈,膚色遠比中原女子淺。劇烈運動之後,面孔、耳朵和露在皮裘外邊的脖頸,都呈現出了嬌豔的嫩紅色。被初升的朝陽一照,燦爛宛若盛夏時節的牡丹。(注1)

    趙匡胤看得目光微微一滯,咽了口吐沫,喉嚨輕輕湧動。但是很快,他就強壓住了心中的慾念,把目光重新落回前方的山路上,低聲補充:“一會動手時,你找個緊要位置,用弓箭射殺那些試圖組織抵抗者。衝鋒陷陣的勾當,交給我和三弟兩個最好。我們兩個用的都是粗笨兵刃,最適合硬碰硬。柴大哥帶著其他人打第二輪。只要偷襲發起的足夠突然,兩輪過後,敵軍必會倉惶逃命。根本顧不上想咱們這邊到底有多少人!”

    “他們的速度已經慢了下來!”走在隊伍最前方的柴榮悄然回過頭,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我剛才隱隱聽到了水聲,前面應該有一處山溪。這個季節,有水的地方,必然有剛長出來的青草。”

    彷彿響應他的話,戰馬開始低低的打起了響鼻。害得大夥不得不用將手搭在馬嘴巴處,以免其暴露了所有人的行踪。

    對於吃了一冬天干草和精料的畜生來說,新冒出來的草芽,簡直是頂級補品。有機會肯上一小口,就寧可冒著被狼群捕食的危險。而戰馬的嗅覺,靈敏度又是人類的數倍。哪怕隔著一座山,也能聞見空氣裡的草芽芬芳。

    接下來的路,已經不是人推著坐騎走。而是坐騎用韁繩拖著人,沿著狹窄崎嶇的山路跌跌撞撞。有時山路的邊緣,就是深谷,一腳踩空,便會摔成一堆肉泥。有時候山路的兩側,卻又是煙斜霧橫,人和馬從中央穿過,滋味飄飄欲仙。

    但是,誰都沒有多做片刻停留。無論是斷崖,還是霧海,都吸引不了他們的太多注意力。戰馬忙著去享受鮮嫩的草芽,人則在行進間,悄悄將兵器握緊。

    目的地不會太遠了,斥候留下的記號,已經越來越密集。山風變得越來越凜冽料峭,人和馬的呼吸聲也越來越沉重。在一塊巨大的石壁後,柴榮忽然停住了腳步,將手臂迅速向後揮動。呼吸聲和山風聲都嘎然而止,幾句悠長的牧歌,迅速鑽入所有人的耳朵。

    是那伙“打草谷”的強盜,當收穫了足夠的贓物之後,他們又變回了天真爛漫的牧人。蹲在距離大夥三四百多步遠的山溪畔,一邊用篝火烤著剛剛抓來的野兔和山雞,一邊放聲長歌。

    “胡咧咧,烏啦啦,胡咧咧呵呵,赫赫拉嗚咧咧,嗚咧咧嗚嗚嗚——!”怡然自得,淳樸粗獷。

    不得不承認,他們中的大多數,嗓子都很好。歌聲裡,也充滿了陽光和對天空大地的依戀。然而,柴榮、趙匡胤和寧子明等人,卻誰也沒興趣仔細欣賞。一個接一個,相繼貓下了腰,彎著雙腿繞過擋路的石壁,將身體藏在了附近的荊棘從中。

    目光透過剛剛開始返綠的荊棘,他們可以看清敵人的大致情況。差不多有四十餘眾,比先前的數量整整又多出了一倍。其中還有幾名做女子打扮,連手上的血跡都沒顧上洗掉,就從贓物中翻檢出漂亮的綢緞,簪花、釵環等物,不分大小地一股腦朝自己身上堆。

    部落中的男子,則都在忙碌著準備吃食,洗刷戰馬。不斷還有人從冰冷的溪流中,撈出五顏六色的石子來,輕輕地丟向正在翻檢贓物的女伴兒。而那些接到了石子的女人們,則來者不拒,每收到一塊彩色石頭,嘴里便發出一串“咯咯”的嬌笑聲。

    “是兩伙強盜,剛剛在這裡匯合。也許還有其他人,目前無法確定!”柴榮用手向距離溪流只有五十步遠的位置指了指,低聲跟大夥們商量,“郭仁在那邊,我剛剛看到了他用銅鏡子給我發出的信號。他,他建議咱們靠近之後,徒步發起攻擊!”

    “他說得對,戰馬太容易被發現了!咱們只能徒步!”趙匡胤迅速朝四下看了幾眼,低聲響應。“我和老三打頭陣,大哥你……”

    “一起上,先殺掉那個帽子下掛著兩條白色貂尾巴的,那人是個頭領!然後將他們盡量朝小溪里頭壓!”柴榮搖了下頭,迅速否決。“等等,那邊好像有個漢人,在替他們烤肉。他,他怎麼沒被殺掉!”

    “應該是個會說契丹話的通譯。”心腹死士郭恕在旁邊迅速給出答案,“他們搶劫之後,肯定需要找地方銷贓。屆時,漢人通譯就能派上用場!”

    “那就一起幹掉。這種為虎作倀的東西,留著肯定是個禍害!”柴榮聞聽,迅速做出決斷。“韓姑娘留在這兒,其餘人都跟著我……”

    “等等,我還有個辦法!”寧子明忽然輕輕推了他一下,急切地阻止,“他們不知道咱們一共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咱們有沒有戰馬。如果由我和韓姐先出去,用弓箭把他們吸引過來……”

    “不愧是常節度麾下的小寧將軍!”柴榮興奮地揮了下拳頭,低聲誇讚。

    “好兄弟,果真名不虛傳!”趙匡胤先用目光徵詢了一下韓晶的意見,確定後者沒有反對,隨即也悄悄地豎起了大拇指。

    眾人迅速開始分工,其中五個返回斷壁後,牽馬備戰。寧子明和韓晶二人則取了弓箭和隨身兵器,再度藉著山坡上一簇簇荊棘的掩護,悄悄潛向了河灘。兩個對四十餘,稍有不慎,他們就會將自己的性命也搭進去。但是,二人卻咬緊牙關,誰也不肯回頭,也努力不發出任何聲音。

    三百步,兩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尖利的荊棘刺,扎得人臉上全是血絲。腳下的山坡上,泥土則軟得如同麵團兒。曾經有幾個呼吸時間,寧子明覺得自己已經被敵人發現了。然而,沒等他做出任何動作,對手卻又將頭轉向了篝火,衝著滿是油光的烤肉大聲歌唱。

    有藍天,有白雲,有搶來的財物,有漂亮的女人。這一刻,部族武士們都非常滿足,滿足得已經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記了,凡是作惡,必然會遭到報應!

    “鏡子!”在距離溪流五十步處,寧子明果斷停住了腳步,衝著自家斥候悄悄點手。

    擔當盯梢職責的郭仁早就看到了他們,兩隻眼睛因為驚詫而瞪得滾圓。隨即,就領會到了寧子明的意圖,果斷站起身,乾脆利落地將手中的銅鏡子,轉向了溪畔。

    “刷——”一道筆直的光芒,射到了白色的雕尾巴上,清晰奪目。

    “誰——?”正在喝酒唱歌的部族將軍猛然跳起,手搭涼棚,衝著銅鏡子方向大聲斷喝。

    “嗖!嗖!”兩支雕翎如飛而至。一支正中他的哽嗓咽喉,另外一支射入小腹,直沒及羽。

    注1:霫族,消失在草原上的少數民族之一。其男女白淨貌美,被稱為白狄,白二狄子。在盛唐到唐末,多被其他部落捕穫後訓練為奴隸床伴,販賣給中原的大戶。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49
    第二章重逢(七)

    “諤諤,諤諤,呃呃呃……”契丹將軍歐倪富哥一手摀著喉嚨,一手摀著肚子,在河灘上來回打轉兒。他不想死,這次打草谷的收穫甚豐,回到部族後足以令他被長老們再高看一眼。如果能由長老說和,跟耶律氏的某個女子聯姻,哪怕……(注1)

    再也沒有什麼如果,缺氧的頭顱迅速變得沉重,失血過多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如此沉重的負擔,猛地向下一軟,爛泥般癱倒。

    “敵襲——!”“敵襲——!”河灘上的其餘搶劫者大聲喊叫著,彎腰去取弓箭。幾名女子也毫不猶豫地丟下手中的綢緞、首飾,迅速從腳邊抄起了直刀。作為整個部族中的菁華,他們不分男女,個個都弓馬嫻熟。也個個都習慣於殺人和被殺,對近在咫尺的死亡毫無畏懼。

    只是,他們今天的對手實在強得有些出奇。轉眼之間,韓晶已經又射出了兩根雕翎,並且將第三支雕翎也行雲流水般搭在了弓臂上。寧子明雖然射技遠不及韓晶嫻熟,卻強在臂長弓硬,第二支羽箭拖著尖嘯脫手而去,將一名契丹武士連人帶兵器,直接給推進了火堆當中。

    “轟!”青煙夾著紅星竄起半丈高,將大腿被射穿的契丹武士燒得連聲慘叫。蹲在火堆旁雙手抱頭的通譯被驚得一個跟頭翻出數尺,連滾帶爬衝到戰馬肚皮下,念佛不止。“救苦救難觀自在菩薩,南無阿彌陀佛,馮某誦經吃齋,從小到大從未做過任何惡事……”

    “反擊,反擊!他們只有三個人!”嘈雜的怒吼聲,轉瞬將他的念佛聲徹底吞沒。驟然遇襲的契丹武士們很快就發現對手人數連自己這邊的一成都不到,士氣迅速恢復。一邊四下躲閃,一邊快速開弓放箭。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箭如飛蝗,逼得寧子明、韓晶和郭仁三個,不得不將身體重新藏入荊棘叢後。長箭與茂密柔韌的荊棘枝條相撞,激起一串串淡綠色的煙霧。失去方向的箭簇卻餘勢未盡,接二連三鑽入泥土中,密密麻麻,就像一片剛剛割過的高粱。

    “該死!”寧子明趁著羽箭滯空的間隙,迅速直起腰,引弓還射。這一次,他的目標是另外一名帽子下吊著貂尾巴的傢伙。然而,對手卻早有防備,迅速從地面上踢起一面皮盾。“噗!”箭簇透盾而過,箭桿卻被皮盾飛起的餘力帶歪,搖晃著高高撅起,隨即一頭扎向了地面。

    “嗖嗖嗖!”韓晶也果斷從荊棘後起身,三箭連珠。第一箭被帽子下吊著貂尾巴的傢伙用直刀格飛,第二箭射在了一名正在向山坡上跑動的女子眼睛上,貫腦而出。第三箭則射中了一匹正在河畔吃草的戰馬屁股,深入盈寸。

    “唏噓噓——!”可憐的戰馬放聲悲鳴,張開四蹄,橫衝直撞。篝火、鐵鍋、烤肉架、贓物堆,轉眼間,被馬蹄踩得一片狼藉。冒著熱氣的鐵鍋在沙灘上四下翻滾,濃煙裹著火苗亂竄,肉香撲鼻。

    “殺了那兩個男的,抓了那個女的剝皮剜心!”飢腸轆轆的劫掠者們發現自己被砸了湯鍋,愈發怒不可遏。大喊大叫著將隊伍拉成橫排,一邊用羽箭壓制,一邊迅速向寧子明等人迫近。

    “晃那個頭目的眼睛,晃那個頭目的眼睛!韓姐,咱倆一起射他!射死他之後敵軍就失去了主心骨!”寧子明蹲身躲過一輪攢射,大叫著請求配合。

    手中沒有弓箭的斥候郭仁聞言大喜,果斷將銅鏡子當成了武器,不斷調整角度,尋找目標的眼睛。奇女子韓晶則乾脆地抽出三支羽箭,一支搭在弓弦上,另外兩支夾在手指縫隙間,緩緩點頭。

    拳頭大的光斑在山坡上左右移動,上下調整,一寸一寸一寸,終於,搶在契丹人發起第三輪齊射之前,找准了目標。正午的日光迅速變成一道閃電,狠狠砸在了契丹小將軍的鼻樑骨處,波及左右各半個眼睛,將其眼前的世界晃得一片模糊。

    “嗖——!”寧子明跳起來,一箭射去,正中此人的膝蓋。“啊——!”契丹小將軍痛苦地踉蹌了一步,半跪於地。“嗖—嗖——嗖!”又三支雕翎破空而至,一箭正中面門,一箭正中左胸,一箭貫穿小腹。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非常遺憾的是,契丹劫掠者們並沒有如寧子明判斷的那樣失去主心骨,再度將羽箭像冰雹般砸過來,將三人藏身處周圍,砸得煙塵滾滾,土屑亂飛。然而,他們畢竟是由下向上仰射,中間又隔著許多剛剛返青的荊棘,所發出的羽箭不是被柔韌的荊棘枝條碰歪,就是射中了地面上土珂拉,始終無法如願以償。

    “胡里亞薩,亦咧和,也乎都啦,亞密亞密!”正急得火燒火燎間,河灘上,卻忽然傳來一連串清晰的契丹語。每個字,都堪稱價值千金。

    “亞細亞密,困撒啦,宜度!”一名看上去年齡稍長的女子,接管了隊伍的指揮權。彎腰拔起一簇荊棘擋在自己胸前,邁步直撲韓晶藏身處。

    “亞細亞密,困撒啦,宜度!”其他契丹劫掠者毫不猶豫地丟下角弓,學著女子的模樣連根拔起荊棘當盾牌,加速朝寧子明和郭仁兩個所在位置靠攏。

    “該死!有人給他們支招。快走!”韓晶氣得臉色鐵青,起身射出一支羽箭,掉頭便逃。

    “走,去斷壁,去斷壁那邊!”寧子明也恨恨地丟下角弓,從地上抄起鐵鞭,護住自己和韓晶,側著身體朝斷壁處逃竄。

    先前他一直覺得那名通譯是同族,不忍心放箭加害。誰料對方找到藏身的地方後,第一時間,就是幫助契丹劫掠者出謀劃策。

    “那廝是個被契丹人養熟了的獵狗!老子剛才該先照他!”斥候郭仁連根拔出一大團荊棘,掃帚般背在身後,一邊跑一邊回頭。

    做斥候最大的本領是眼亮心細,能分得請主次。而今天,他無疑陰溝裡翻了船。如果第一道鏡子光,照得不是契丹將軍,而是那名通譯。也許三人還能憑藉弓箭,再多跟十倍於己的劫掠們周旋四、五個回合。那樣的話,沒等柴榮出馬,大部分契丹人就會因為連續拉弓放箭,而手臂酸軟。此戰,幾乎就要兵不血刃。

    “不用著急,他的腦袋早晚都是你的!”寧子明終於明白了,契丹人突然改變戰術的原因。咬著牙,大聲回應。“快跑,你跟著韓姑娘朝斷壁附近跑,我來殿後!”

    “放屁,老子殺人的時候,你還吃奶呢!”郭仁立刻面紅耳赤,猛然轉過身,順手從腰間拉出佩刀。

    自打進入遼國境內,他們就不再敢隨身攜帶制式橫刀,只能參照其餘商販的打扮,用半尺長,巴掌寬的解刀來防身。這種通常只能用來分解獵物的刀子,做兵器用非常吃虧,對已經追到近前的契丹武士也沒任何威懾力。後者只是微微一愣,就狂笑著撲了上來,手中直刀和鐵鐧在半空中輪出兩道耀眼的弧線。

    “當!”寧子明及時橫起鋼鞭,將鐵鐧在半空中攔住。斥候郭仁側著身子朝前撲進,左手將背後的荊棘叢同時掄向持刀契丹人的眼睛。

    細長柔韌的荊棘條如同閻羅王的鬍鬚般,在半空中根根展開,帶出無數道淡綠色的殘影。持刀的契丹人被掃了個措手不及,捂著眼睛倉惶後退。郭仁的身體恰好撲進他的懷裡,解刀奮力下切——

    “噗!”紅光竄起,熱氣蒸騰。劫掠者的肚皮被齊著胸骨處剝開,腸子肚子掉出體外足足有三尺餘。

    “噹啷!”直刀落地,身體軟倒,被開腸破肚的劫掠者卻沒有立刻死去。雙手慌亂地抓起自己的內臟,拼命地朝腹腔裡頭填。嘴裡的悲鳴聲,撕心裂肺,“啊——,啊——,啊——”

    斥候郭仁卻對他的慘叫聲充耳不聞,揚起血淋淋地刀刃,剁向持鐵鐧者的小腿。後者自恃力大,正用鐵鐧壓著鋼鞭奮力下推,哪裡來得及躲閃?只覺得膝蓋下微微一涼,半條小腿徹底失去的感應。整個人橫著歪倒,鐵鐧擦著鋼鞭冒出一串淒厲的火星。

    “走!”斥候郭仁看都不看,從斷了小腿的契丹人手中搶過鐵鐧,跟寧子明一道再度亡命奔逃。

    四五個剛剛衝過來的契丹劫掠者跟在二人身後,緊追不捨。

    他們擅長的可不只是騎馬,山路上,一樣步履如飛。常年在燕然山區和草原交界處殺人越貨,令每一位部族武士的腿和腳,都早已適應了周圍的地形。三竄兩跳,就將敵我之間的距離縮到了最短,手中的長槍、直刀、大劍、鐵鐧瞄著寧子明和郭仁兩個的後心畫影兒。

    “嗖嗖嗖——!”三支雕翎在極近的距離處飛來,兩支被鐵鐧和大劍撥落,另外一支射中了持槍者的手臂。

    劫掠者們被嚇了一跳,腳步稍稍放慢。寧子明抽冷子回手一鞭,將直刀連同他的主人一併砸飛。緊跟著斜向跳出數步,脫離追兵的攻擊範圍。

    郭仁將解刀奮力丟出,砍中一名劫掠者的肩膀。那名劫掠者大聲慘叫,肩膀上的血漿宛若噴泉,直接灑了韓晶滿頭滿臉。拉不及再度放箭的韓晶果斷丟下角弓,從腰間拉出一把短劍。翠藍色劍鋒在身側猛地畫出了半個圓,將另外一名劫掠者的手臂齊腕切成了兩截。

    三人俱是毫髮無傷,卻已經徹底無路可逃。身後,兩側,甚至側前方,都有契丹劫掠者包抄了過來,揮舞著兵器,大聲獰笑,由於常年啃噬骨頭而變得殘缺不全的牙齒探出嘴唇之外,暗紅色的牙垢清晰可見。

    注1:歐尼,歐古妮氏,屬於蕭氏的別部。早為庫莫奚的一支,後併入契丹。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51
    第二章重逢(八)

    “靠攏,脊背靠著脊背!”斥候郭仁大叫一聲,側著身體貼向兩位同伴。

    三人當中,若論生死搏殺經驗,無疑他當屬第一。否則,他也不會被權傾朝野的樞密副使郭威給挑選出來出來,專門負責保護養子柴榮。連續幾個跨步,就再度跟寧子明匯合到了一處,肩膀挨著肩膀,如同兩堵城牆般,將**牢牢護在了背後。

    獰笑著衝上前的契丹劫掠者眉頭緊皺,兵器揮舞得宛若車輪一般,卻很難找到將三人重新分開的機會。寧子明手中的鋼鞭和斥候郭仁剛剛搶來的鐵鐧,都屬於粗笨的重兵器,靈活性遠不如直劍彎刀,卻勝在威猛霸道。此刻被二人握在手裡舞的呼呼生風,尋常刀劍只要稍被沾上一點兒,就是倒崩而回的下場。

    **身為女子,力氣當然不如兩名同伴充足。但是她手中的短劍,卻是千錘百煉的神兵,在陽光的照射下,劍刃處藍汪汪生寒。一看就知道是抹過劇毒的,見血便可封喉。

    “叮叮噹當!”轉眼間,雙方已經又搏殺了五六個回合,兩名劫掠者被打得筋斷骨折,倒在地上當場身死。三把直劍被鋼鞭和鐵鐧磕飛,竄入半空中不知去向。契丹武士這邊雖然人多勢眾,同一時間能湊到三人跟前參與搏殺的,卻很難超過五個。因此急得哇哇亂叫,如發了瘟的野狼般,圍在四周瘋狂旋轉。

    就在此刻,河灘上又傳來幾句並不算標準的契丹語,“折發,思把克爾,折發克羅安塞思古力!”

    “折發,折發,克羅安塞思古力!”眾劫掠者眼神大亮,紛紛倒退著跟寧子明三個拉開距離。隨即,手裡拿著長矛的六七人再度挺身環刺,手裡拿著其他兵器者,卻彎腰從地上撿了石頭土塊,劈頭蓋臉地朝“獵物”砸了過來。

    “無恥!”“為虎作倀!”寧子明等三人大急,一邊手忙腳亂的招架著,一邊頻頻向柴榮等人藏身處扭頭。(注1)

    斷壁處,柴榮已經跳上了坐騎,趙匡胤策馬緊隨其後。再往後,則為其餘三名郭家的心腹死士,每個人都把角弓拉得如同滿月,搭在弓臂上的箭簇耀眼生寒。

    然而,卻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從開始全力後撤到現在,寧子明等人勉強只跑出了三四十步。而柴榮等人藏身的斷壁,距離此處卻足足還有兩百五十步之遙!

    “呯!”一塊凌空砸過來的石頭,被寧子明用鋼鞭磕飛。緊跟著,有桿毒蛇般的槍鋒便刺到了他眼前。側轉手臂,他用上了全身解數,勉強才趕在被槍鋒刺入身體之前的瞬間,將將其磕開。第二桿長矛卻又掛著一抹耀眼的陰寒,從下至上,直挑他的小腹。

    “開!”寧子明大聲斷喝,用衣袖裡套著一層厚牛皮的左臂,砸向矛鋒。雪亮的矛鋒被推偏數寸,貼著他的肋骨突入,帶起一蓬殷紅。偷襲得手的契丹劫掠者興奮地大聲狂笑,雙臂同時用力猛推矛桿,帶著寧子明肋骨旁的衣服和皮甲,將他拉得步履蹣跚。

    “去死!”關鍵時刻,**猛地跳轉身形,揮劍下剁。將挑在寧子明身上的矛桿一分為二。正在猛推矛桿的契丹武士猝不及防,握著半截長矛衝出數步,將另外兩個正準備趁機發起偷襲的自家同伴衝了個手忙腳亂。寧子明左手拔出肋下的斷矛,擲向對面。然後右手鋼鞭奮力回落,打爛一顆距離自己最近的契丹武士頭顱。

    “噗!”紅光四射,**亂飛,死去的契丹武士如枯樹般轟然栽倒。正對著寧子明一側的所有契丹武士,都被迫倉惶後退。然而寧子明三人互相保護的臨時陣列,也徹底不復存在。

    “嗚呼,嗚呼賀,嗚勒!”眾契丹劫掠者狂喜,從前後兩側蜂湧而上。夾住三人,長短兵器齊下。寧子明急得兩眼噴煙冒火,再也顧不上扭頭查看柴榮等援兵的位置。手中鋼鞭身前身後亂揮,只要看到機會,寧可受傷,也要先置敵人於死地。

    幾點紅星陸續在他手臂、肋下和大腿邊緣濺起,卻都不足以令他立即倒下。幾個月前在虎翼軍中的磨礪,雖然凶險,卻讓他學會了許多保命的招術。每每在最危險時刻,都可以讓身體本能地避開要害,不斷用輕傷和皮外傷,來換取生存時間。

    斥候郭仁的情況比他好得多,但也是險象環生。一把大鐵鐧在長槍短刃之間揮來舞去,金鐵交鳴聲和怒吼聲不絕於耳。

    忽然,被夾在二人之間的韓晶,嘴裡發出了一聲悶哼。緊跟著,有股濕漉漉的東西,就濺上了寧子明的手背。揮動鐵鞭,他使了一記夜戰八方,將遞到自己近前的兵器盡數磕開。倉惶扭頭,恰看見韓晶的一條胳膊已經染滿了紅,身體在幾把直劍下來回踉蹌。

    “堅持住!”斥候郭仁反應更快,嘴裡發出一聲大喝,合身撲向韓晶。他用鐵鐧將一名衝上前的契丹女子砸了個稀爛,用肩膀擋住了另外一把砍向韓晶的直劍。有支長槍卻毒蛇般咬在了他後背上,深入盈尺。

    “你奶奶的!”斥候郭仁大喝,回首拋出鐵鞭,砸爛偷襲者的鼻樑骨。更多的兵器找上了他,將他的後背砍得血光亂濺。

    “郭大哥!!”寧子明痛徹心扉,彷彿那些刀劍全都砍在了自己身上。不管又逼到近前的敵人,他掉頭撲向郭仁和韓晶,雙手舞動鋼鞭,四下亂砸。

    “叮!”“叮!”“噗!”“喀嚓!”粗重的鋼鞭,被身體還在繼續發育,卻已經有八尺餘高的他握在手裡,揮出一股股狂風。兩把直劍被砸飛,一名契丹武士被砸中胸口,吐血而亡。還有一名契丹武士不願與必死之人拼命,轉身逃竄,被他一鞭掃在了大腿上,身體橫著飛出四尺多遠,白花花的斷骨直接戳進了土裡,血流成河。

    眾契丹劫掠者被徹底激怒,放棄受傷的韓晶和已經死去的郭仁,全部湧向了寧子明周圍。河灘上,馮姓通譯已經發現了柴榮等人的身影,跳著腳拼命發出警訊,卻再也得不到任何關注。劫掠者們都殺紅了眼睛,不將包圍圈中的少年砍成肉醬誓不罷休。

    一名身材矮小的劫掠者揮刀下剁,力劈華山。寧子明猛地前衝了一步,鋼鞭上挑,合身撞上了他的胸口。雙方份量過於懸殊,劫掠者的鋼刀被磕飛,人也被撞得大步後退。寧子明將自己的肩膀貼在對方的胸口處,緊追不放,同時將鋼鞭向身背後猛掃。

    “叮!”一桿志在必得的長矛被鋼鞭磕歪,兩把直劍跟不上目標的移動速度,全部走空。另外一桿長矛從側面刺來,寧子明單手抱住緊貼著那個武士的腰,猛地轉身。使長矛的契丹人變招不及,眼睜睜地看著手裡的兵器刺中了自家袍澤的後背,從身體另外一側冒出耀眼的紅。

    沒等他想起來從同伴的屍體上拔出長矛,寧子明已經大吼著衝了上去。一鞭砸爛了他的腦袋,又一鞭砸向臨近的寇仇。受到威脅的契丹武士倒退躲避,卻被山坡上的荊棘絆得踉踉蹌蹌。寧子明再度舉起鋼鞭,狠狠砸下,“噗!”地一聲,將此人雙腿之間砸得挑花四濺。

    他不敢遠離韓晶,掉頭殺回。兩名契丹武士獰笑著迎上,相互配合發起攻擊。寧子明舉鞭格擋,苦苦支撐。第三名契丹武士看到便宜,猛地蹲下身子,長矛左右橫撥。

    這一招不可謂不毒辣,寧子明上下無法兼顧,被絆得徹底失去了平衡,踉蹌著跪在了地上。所有還活著的契丹人大喊大叫,舉起兵器紛紛下剁。寧子明擰身仰面格擋,卻已經來不及,眼睜睜地看著數道寒光朝自己直劈而下——

    “噗!”“噗!”“噗!”紅光滿天,志在必得的契丹劫掠者們,紛紛栽倒。一波羽箭在千鈞一發之際找上了他們,緊跟著,便是二十隻碗口大的馬蹄。

    柴榮、趙匡胤,還有郭家三名死士,丟下角弓,順手掄起各自的兵器。藉著戰馬衝刺的慣性,從寧子明身體兩側呼嘯而過。只一個照面兒,就將契丹劫掠者給沖得潰不成軍。隨即又果斷將馬頭拉回,追趕著其餘的契丹劫掠者,不死不休。

    “沙灘上那個留給我!”寧子明一個魚躍從地上跳起,拎著鋼鞭衝下山坡。身體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有十多處,鮮血淅淅瀝瀝,沿著腳印淌成了兩條直線。他卻顧不上管那些血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也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只是用雙眼緊緊盯住沙灘上,正在試圖跳上戰馬逃走的通譯,恨不得將此人碎屍萬段。

    “讓我來!”趙匡胤聽見了他的怒吼,愕然回頭。隨即,便知道了他到底想幹什麼。毫不猶豫放棄了對其餘契丹人的追殺,催動坐騎直接沖向了河畔。

    總計還剩下一百多步的距離,對於順坡衝下的戰馬來說,所需時間只是短短三個彈指。為虎作倀的通譯還沒來得及加速,已經被他從側面切斷了去路。包銅大棍兜頭就是一棒,將通譯胯下的坐騎直接給砸趴在了地上。(注2)

    “饒命!”馮姓通譯一個翻滾,跳下坐騎,搶在最後關頭,避免了被牲畜壓斷雙腿的下場。緊跟著,雙膝跪地,以手護頭,“趙大官人饒命!小的是被逼無奈,小的剛才根本沒認出是您來!”

    每一句,都字正腔圓,竟是如假包換的汴梁口音。

    “你——?”趙匡胤怎麼也想不到在燕山之間,居然還能遇到熟人!原本已經再度高高舉起包銅大棍,頓時停在了半空中,再也無法砸得下去!棍影下的通譯迅速一個後滾翻,逃出數步,隨即第二次雙膝跪倒,抱著腦袋繼續大喊,“熟人,熟人,趙大哥棍下留情。我父與令尊相交多年,咱們兩家乃是世交!”

    趙匡胤聞聽,手中的大棍更是無法砸得下去。正準備讓此人抬起頭來,給自己辨認清楚。寧子明已經咆哮著衝到,手中鋼鞭高高舉起,“無恥狗賊,賠我兄弟性命!”

    “饒命,鄭王殿下饒命!”那馮通譯人品雖然不堪,手腳卻極其靈活。沒等寧子明的鋼鞭擊落,便一頭扎到了趙匡胤身側。雙雙抱住趙匡胤的一條大腿,長聲哀嚎:“微臣,微臣先前,真的沒認出是您來啊!趙大哥,您趕緊跟兄弟我求個情。微臣馮吉,曾經陪著殿下出使過遼軍大營,曾經同生共死啊!微臣,微臣先前以為你們是前來復仇的死士,才,才不得不給契丹人出主意。微臣,微臣對殿下,對大晉,一直忠心耿耿,忠心耿耿……”

    一邊哭喊,他一邊用眼睛偷偷朝寧子明處觀望。以便後者繼續追過來時,自己好繞著戰馬逃命。誰料,才哭喊了幾嗓子,他就發現了情況的異常。聲音不知不覺間就低了下去,到最後幾乎弱不可聞。

    高舉著鋼鞭肯定是鄭王殿下,鄭州刺史石延寶,曾經做過秘書省校書郎的馮吉,毫不懷疑自己的目光。然而,他卻未曾對方臉上,看出任何他鄉遇到故知的欣喜。只看到此人像被雷劈了一般站在了原地,鋼鞭高舉,雙目圓睜,身上的鮮血淅瀝淅瀝,淅淅瀝瀝,順著衣角淌個不停!

    注1:耶律家族剛剛立國時,實力並不強大。劉仁恭父子僅憑著幽州一地,就能多次打得耶律阿保機大敗而回。遇到李存勗時,耶律阿保機更是只有逃命的份。然而阿保機卻非常果斷地啟用了大批漢族讀書人,並給與對方完全和契丹貴冑平等的地位。使得契丹國實力與日俱增,在李存勗死後不久,就超越了一眾忙著自相殘殺的中原諸侯。

    注2:戰馬短途衝刺,百米只需要五到六秒。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51
    第三章父子(一)

    鄭王殿下……

    馮吉……出使遼軍大營……同生共死……

    剎那間,大段大段的往事宛若潮水,一併衝入了寧子明的腦海。

    他想起眼前這個猥褻的通譯是誰了,秘書省校書郎馮吉,馮唯一。燕國公、中書令兼同平章政事馮道的次子,當年陪同石延熙、石延寶兩兄弟去契丹軍營負荊請罪的眾多文臣之一。

    杜重威臨陣投敵後,力主放棄抵抗向契丹投降的大臣,便以其父馮道為首。為了取信於契丹人,他還特地建議晉國,將僅有的兩位皇子一併派了出去。臨行前,石重貴心中難捨父子之情,分別將兄弟倆由齊州刺史、鄭州刺史,加爵為齊王和鄭王!

    隨後,便是馮道因為先前曾經出使過一次契丹,與遼國文武相交甚厚,父子二人皆成了座上賓。而石延寶和他的哥哥石延煦,卻成了階下囚。直到大晉滅國,兄弟二人在被押著北行的途中慘遭毒手!

    很多畫面已經在寧子明腦海裡不止一次出現過,卻從來沒像今天這般清晰。很多畫面則是第一次出現,恰恰填補了記憶中原來的大段空白。“我是石延寶,我真的是二皇子石延寶!”他身體搖搖晃晃,奮力將鐵鞭戳進沙灘中,他才勉強支撐著自己不會軟倒。

    失去的記憶已經回來了一大半兒,他的皇子身份似乎已經證據確鑿。然而,另外一小半兒還沒找到的記憶,卻始終讓他感覺,自己剛剛回想起來的畫面並不真實。石延煦和石延寶兩兄弟的命運雖然悲慘,卻始終屬於外人,自己不過是個看客,恰巧從旁邊經過,目睹了整個過程而已。

    兩種完全不同的結論,在他腦海裡惡戰。一方已經徹底佔據了上風,而另外一方,卻如同個頑固的死士般,堅決不肯投降。

    “我就是石延寶,那些畫面都是我的親身經歷,馮吉的出現,也再度證明了這個事實!”

    “不是,我不是石延寶。那些都是他們說得次數太多,給我留下了太深刻的記憶而已。我應該是另外一個人,大晉的國恨與我無關,石氏兄弟的家仇,也與我半點兒乾係都沒有!”

    “我是……”

    “我不是……”

    “我已經想起來了……”

    “那段空缺,那段空缺是什麼?為什麼所有記憶都是從出使契丹軍營前後,為什麼幼年時的生活,還有皇宮裡的日子,包括父親和兄長的面容,我依舊毫無印象?”

    ……

    “三弟,三弟?你這是怎麼了,你別嚇唬我!”趙匡胤的聲音忽然從耳畔傳來,隱隱帶著幾分焦灼。

    寧子明的眼神迅速由潰散開始凝聚,愕然抬起頭,結結巴巴地回應,“沒,沒事兒。我,我不是跟你和大哥兩個說過麼,我後腦勺曾經被人打了個洞,從昏迷中醒來之後,就忘記了許多事情!”

    “噢!”趙匡胤點點頭,做恍然大悟狀。在三人第一次並肩戰鬥過後,寧子明的確主動跟自己說過,他不叫鄭子明,而是寧子明,還有可能是石延寶。只不過記憶丟失了大半兒,自己也不敢確定!所以才迫切需要遼東一行,找回自己的真實身份。

    “是,是術律太后派人幹的!”唯恐二皇子殿下不肯放過自己,馮吉又搶著匯報,“家父,家父和在下原本已經說動了皇,說動了遼酋,善待你們父子和被俘的文武百官,以期,以期能讓中原百姓感恩懷德。誰料,誰料術律那老嫗婆卻認為不能讓中原人再有念想,背著皇,背著遼酋對你們兩兄弟痛下殺手!”

    “你們父子的面子倒是值錢?”趙匡胤聽得心中犯堵,抬腿掙脫了馮吉了拉扯,策馬返回山坡,“老三,你自己看著辦。。我先去看看京娘她怎麼樣了?剛才只有郭怒留下來照顧她,我得趕緊過去看看!”

    “二哥您請便!”寧子明知道趙匡胤是給自己創造單獨處理馮吉的機會,拱了拱手,低聲道。

    “趙大哥,趙大哥,你別走,別走啊!我,我還,我還有要緊事情跟你說呢!我……”馮吉本能地感覺到了一絲風險,揮舞著胳膊快步追向趙匡胤。還沒等他靠近戰馬屁股,趙匡胤已經乾脆利落地抖了下韁繩,策動坐騎,疾馳而去。

    “我,我……,鄭王殿下饒命!微臣剛才真的不是故意的!”馮吉接連抓了兩下,卻連馬尾巴毛都沒揪到一根兒。愣了愣,果斷掉頭逃竄。

    ”站住,你這不知廉恥的狗賊!”寧子明原本還有些迷糊,聽到他的求饒聲,立刻恍然大悟。從地上拔出鋼鞭,緊追不捨。

    “饒命!微臣剛才以為你們是強盜,黑吃黑!隔著那麼遠,微臣看不清楚,只能先幫熟悉的人!饒命啊,殿下。微臣懷裡有令尊的詔書。微臣為了將詔書帶回中原,才不得不臥薪嘗膽,與契丹人虛與委蛇!是大晉皇上的給中原軍民的詔書!真的是大晉皇上的詔書!”

    馮吉一邊逃竄躲閃,一邊大聲求告。身子雖然單弱,保命的本事卻堪稱一流。每每都在即將被鋼鞭擊中的剎那變換方向,每每都在即將被打得筋斷骨折之前,說出關鍵的字眼,擾亂追殺者的心神。

    “站住,你說的是什麼詔書?詔書在哪?你什麼時候見過我的父親?”寧子明連續兩三次未能打中目標,心中殺意已經被洩掉了許多。猛然聽見馮吉說有詔書在身,踉蹌著收住腳步,手舉鋼鞭厲聲追問。

    “在,就在微臣懷裡。微臣是忠臣,忠臣,蘇武一樣的忠臣!”馮吉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彎著腰,用手在他自己懷裡反复摸索。半晌之後,終於從衣服裡的隱藏口袋中,掏出一個軟鹿皮做的書囊。雙手捧過頭頂,小心翼翼地朝寧子明走了回來。

    “你如果敢騙我,我定然將你挫骨揚灰!”寧子明惡狠狠地威脅了一句,心中終究無法放下自己可能的父親,劈手搶過書囊,解開上面的皮索,從裡邊取出一塊寫滿了字蹟的白綢,迅速閱讀。

    “亡國之君石重貴,遙寄漢帝闕下。吾被囚塞外,忽聞兄舉義兵,長驅入汴,斬契丹名將,復華夏城池,心中大慰。特焚香祭天,以為君賀。然吾雖德薄失社稷,子侄亦盡亡於北狩之途。於契丹胡虜,卻仍可為傀儡木梗。此固非吾所願,唯恐屆時身不由己,遂擬此書,以做傳位之憑………”

    開頭聊聊幾語,便說清楚了他心中的想法。知道劉知遠已經打敗了契丹人,奪下了汴梁,感覺非常欣慰,並且特地向對方表示祝賀。

    隨即,又迅速將話頭轉向正題。自己是亡國之君,繼承人也都死於非命。但契丹人卻依舊會拿自己當作招牌和幌子,隨時向南發起進攻。所以,乾脆就拿這封信作為傳位詔書,將中原的皇位,主動傳給漢王劉知遠。以免屆時被契丹人逼到頭上來,自己鼓不起勇氣拒絕。

    至於劉知遠的感受,信中也主動表明,“兄為蓋世英傑,當不需此。”但是,有這樣一份詔書在,就等於徹底斷絕了了契丹人的念想。而劉知遠只要找機會將詔書公佈於眾,中原各地那些趁機響應契丹的卑鄙之徒,也必將徹底失去藉口。

    接下來,便開始總結與契丹作戰失敗的教訓。用人不當,賞罰不明,國力不濟,行事倉促等。最後,則念念不忘告誡劉知遠,要先學唐太宗那樣忍辱負重,拿出足夠的時間來積蓄國力。然後等待機會,一舉殺入草原,將契丹人犁庭掃穴,將燕雲十六州重新納入漢家版圖。

    從始至終,沒有一句祈求劉知遠將自己贖回之語,也沒對中原皇位,再做任何念想。

    “他,他倒真如傳說中一樣!”死死握著帛書,寧子明心中喟然長嘆。

    因為記憶依舊殘缺不全的緣故,他根本想不起來自家名義上的父親石重貴,到底長得什麼模樣。當然,心裡頭也不可能有太濃的父子親情。然而,從曾經聽聞過的故事,和自己剛剛看到的書信中,他卻無法不推斷出,這位亡國之君,是個十足十的硬骨頭!

    “皇上,皇上當時以為殿下已經,已經,已經不幸遇難。所以,所以,所以才順水推舟,將皇位傳給了劉知遠!”見“鄭王殿下”握在帛書上的手指不知不覺間就變成了青白色,通譯馮吉悄悄倒退了兩步,先做好了隨時逃開的準備,然後小心翼翼地解釋。

    誰料,“鄭王殿下”卻對皇位毫無興趣。將是用眼睛在他身上快速掃了一下他,隨即猶豫著問道:“他,他現在還好嗎?你,你是什麼時候見到的他?契丹人,契丹人有沒有太苛待他? ”

    “那倒是沒有!”馮吉搖搖頭,斟酌著回應,“殿下只管安心,契丹人還打算在下次進攻中原時,拿他,拿皇上當幌子呢!所以不會太苛待與皇上。他們給了皇上一個村子做封地,方圓大概有五十里上下。昔日的隨行太監,也都留給了皇,皇上。微臣,微臣大概是五個月前,也被軟禁在那個村子裡頭。但,但後來契丹,契丹土酋聽了韓延徽的話,覺得將臣等光關著消耗糧食太可惜,就乾脆把臣等分到了各部落裡頭,充任通譯和教書先生!”

    寧子明聞聽,心中立刻舒服了許多。皺了皺眉頭,又試探著問道:“那,那個村子是在遼陽附近麼?叫什麼村?守備情況如何?你可知道去那裡的路徑?”

    “不是遼陽,是大定府,就是原來的營州附近。那個村子被遼人叫做晉王寨,周圍……”馮吉想都沒想,順口回應。話說道一半兒,忽然大驚失色,跳起來,慘白著臉勸阻:“殿下是要去救皇上麼?殿下,您可千萬不能莽撞啊!那地方深入遼東五百餘里,臨近全是契丹人的部落。您如果去了,肯定一輩子都再也出不來!”(注)

    注1:晉王村,現在叫晉王城,2013 ,考古學家在該地挖掘出了石重貴及其家人的墓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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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