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299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8:10
    第五章逝水(三)

    “唏吁吁籲——”可憐的戰馬悲鳴著曲起前腿臥倒,拼著最後一絲力氣,避免了自家主人被摔得筋斷骨折的下場。

    “你是誰?”追過來趙匡胤沒想到屍體堆中還藏著一個人,愣了愣,本能地將包銅大棍橫在了胸前。

    “小心!”柴榮、寧子明和韓晶三人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驚呼著衝上前給趙匡胤提供保護。

    就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間,從死屍堆儿裡突然蹦出來的老太監卻乾淨利落地從馬脖子上拔下了解刀,不理睬隨時會刺在自己身上的長槍和短劍,反手一刀,割斷了耶律扎古的喉嚨。

    “噗——”血光飛濺,一心逃命的耶律扎古終究未能如願以償,圓睜著雙眼緩緩栽下馬鞍。持解刀的老者迅速將刀朝血泊裡一插,轉過頭,朝著已經追到近前的寧子明屈膝跪倒,“少主,老奴馮思安,老奴馮思安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你——?”柴榮猛地停住了腳步,寧子明高舉過頭的鋼鞭也再也落不下去。愣愣地看著老太監,滿臉困惑。

    “少主,老奴是馮思安啊!您不認識老奴了麼?”老太監抬頭快速看了看,放聲嚎啕,“您小的時候,老奴還給您換過尿布吶!老奴,老奴今天被他們押著前來認人,萬萬沒想到,要認的人是您!”

    “你,你是父親身邊的太監?!”寧子明的身體晃了晃,手中鋼鞭無力地落在了地上。

    父親,父親他果然是在故意騙我?他果然是為了讓我早些離開,才故意說我不是他的親生!剎那間,先前的懷疑迅速找到了答案,每一個字都令他痛徹心扉。

    “老奴,老奴是!殿下,您終於認出老奴來了!老奴,老奴……”老太監馮思安膝行數步,張開雙手去抱寧子明的大腿。“老奴做夢也想不到,還能再見到您。老奴過了今晚,就是死,死也瞑目了!”

    一邊哭,他一邊斷斷續續的說,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忽然看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親生兒子。

    韓晶在一旁,看得眼圈兒發紅。趙匡胤舉在手裡的包銅大棍,也無奈的戳在了地上。只有柴榮,忽然皺了皺眉頭,用略顯生硬的契丹語喝令:“住口!鬆開你的手,離他遠一些!你到底是誰,怎麼會跟這群契丹人在一起?!”

    “老奴是陛下的貼身秉筆!”老太監馮思安的哭聲嘎然而止,先用漢語回答了一句,隨即,主動又換成了契丹語,“老奴是被他們逼著來認人的。他們說,他們說你們四個里邊,肯定有一個是陛下的親人。所以,所以才把老奴給抓了過來,以免認錯!老奴,老奴是被逼無奈啊,殿下,老奴先前根本不知道會遇到您!”

    最後兩句,他又自動切換成了漢語。前後兩種語言之間,轉換得毫無停滯。

    “把你的爪子鬆開,退後!”韓晶也猛然想起,石重貴曾經親口說過,他身邊的親信早就被別人殺光了。立刻收起了眼淚,用短劍指向老太監的眉心。

    “老奴,老奴……”冰冷得劍鋒,立刻刺激得老太監汗珠亂滾。趕緊鬆開抱著寧子明雙腿的手,快速挪動膝蓋拉開距離,“是陛下,是陛下見了你們之後,大醉酩酊。那個完顏遂就看出了情形不對,匯報給了耶律將軍。耶律,耶律將軍派人去追你們,卻發現你們沒有回營州,而是半路轉向了南方。所以知道自己上了當,立刻親自帶兵追了下來!”

    這話,倒也嚴絲合縫。柴榮、趙匡胤和韓晶滿臉疑惑,卻不方便繼續越俎代庖,紛紛將目光轉向寧子明,等他做最後的決定。

    寧子明心神激盪,哪裡有什麼理性可言?然而,發覺幾個好朋友都一眼不眨地看著自己,立刻意識到此刻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想了想,沉聲問道:“你是幾時做上我父親貼身秉筆的?跟了他多少年了?!”

    “好多年了,老奴,老奴也記不太清楚。但,但做了陛下秉筆的事情,卻是,卻是陛下北狩之後,之後才有的事情。”馮思安的心臟偷偷打了個哆嗦,臉上卻依舊保持著又驚又喜的表情,快速回應。“按說,按說原本輪不到老奴這笨手笨腳的,可,可機靈一點兒的,要么被契丹人給殺光了,要么半路上自己逃了。老奴,老奴就被臨時提拔了起來! ”

    “嗯!”寧子明皺了皺眉頭,低聲沉吟。

    對方的話,跟父親在酒宴上跟他自己說的話,倒也能對得上號。讓他從裡邊挑不出任何毛病。然而,老太監殺人時那嫻熟狠辣的動作,卻讓他心裡暗生警覺。本著被拖累幾個好朋友的想法,沉吟了一下,他繼續問道:“那你可知道,我外祖家是誰?我有幾個舅舅,他們可否還在人間?”

    “殿下的外祖父從訓公乃本朝名臣,曾任後唐的憲、德二州刺使。殿下有兩個舅舅,諱彥儒、彥斌,一個無意仕途,另外一個是高行週帳下的步軍左廂都指揮使,甚得依仗。”馮思安心裡一鬆,毫不遲疑地給出了答案。

    依舊跟寧子明自己掌握的東西扣得嚴絲合縫兒,令少年人無法找出任何破綻。想了想,苦笑著搖頭,“你既然叫我一聲少主,還給我換過尿布,那你可知道,我是何年何月所生?”

    “當然,當然知道!”老太監馮思安跪直身體,舉著手大聲匯報,“殿下您是長興四年二月生,老奴當時就在院子裡。親眼看到,您誕辰當晚,紅光滿室。高祖當時還未登基,得知後龍顏大悅,說您是石家麒麟兒,必給家族帶來鴻運。當年冬至月,高祖果然被加封為北京留守、河東節度使河東節度使,另兼職大同、振武、彰國、威塞等地軍隊蕃漢馬步軍總管……”

    “好了,你不用再說了。你今後有何打算?”沒等他把一段陳年往事說完,寧子明擺擺手,笑著打斷。

    “當然,當然是跟著殿下您!殿下,老奴,老奴會說契丹話,還認識回中原的路。老奴,老奴願意為您效犬馬之勞!”馮思安沒想到自己這麼容易就過了關,心中一陣狂喜。用力磕了個頭,大聲回應。

    “噢,是這樣!”寧子明聞聽,臉上立刻露出了意動的表情,想了想,拋出最後一個問題,“那你臨行之前,可曾知道姓耶律的,是否把消息傳了出去?”

    “沒,沒有!”馮思安急於表現,大聲回應著搖頭,“他當時惱羞成怒,急於挽回面子,除了身邊這幾個人之外,根本沒對其他任何人透漏說要去幹什麼。即便他送出了消息,殿下也不必害怕。遼東不比中原,地廣人稀。除了有限了一兩個關卡之外,其他險要,咱們都有辦法繞過去!老奴知道路,老奴這一年多來,無時無刻不想著怎麼才能平安返回中原!”

    “也好,正巧我們缺一個嚮導!”寧子明深吸一口氣,很高興地點頭。“你起來吧,把這裡收拾一下,然後咱們立刻動身!”

    “謝,謝殿下,謝殿下收留!”懸在嗓子眼兒的心臟終於落回了肚子內,馮思安恭恭敬敬地又給寧子明行了個全禮。從地上爬起來,撿回自己的解刀,開始挨個翻檢地面上的屍骸。

    他人老成精,唯恐留下活口。因此每走過一具屍體,都毫不猶豫地在其喉嚨處割上一刀。然後才開始掏空屍體上的所有衣袋,挑選對南行有用的東西。

    柴榮、趙匡胤和韓晶雖然對此人依舊非常不放心,但畢竟其屬於寧子明的家奴。本著打狗也得看主人的顧忌,不想干涉太多。所以互相看了看,迅速去收攏山谷內尚且能用的戰馬。

    那契丹將領耶律亦舍雖然只帶了二十名親衛就匆匆來追,戰馬卻帶了足足六十餘匹。此刻扣除受傷和死去的之外,能繼續騎乘的,還剩下了五十掛零。再加上馬背上馱的干糧、精料和水囊,足以讓大夥沿途不用再做任何補給就直達幽州。

    待大夥將戰馬收攏完畢,老太監馮思安給地面上的屍體補完了刀。雙手捧著幾面明晃晃的金牌,滿臉媚笑走到了寧子明面前獻寶,“少主,這下咱們可省心了。拿著它,沿途關卡都暢通無阻!”

    “有勞了!”寧子明輕輕擺了擺手,笑著道謝。

    “不敢,不敢!您是殿下,老奴伺候您還不應該麼?”馮思安媚笑著將身體側轉,搖頭晃腦。

    “我剛才忘了問你一件事,我到底是大皇子,還是二皇子?”寧子明又笑著點了點頭,順手將鋼鞭抄了起來。

    “您,您當然是,是大,不,是二殿下!”馮思安臉色大變,倒退著叫嚷,“殿下,您怎麼能懷疑老奴?老奴給你換過尿布,換過尿布哩。老奴對您,對陛下的忠心,天日可鑑!”

    “包括帶人來追殺我麼?”寧子明上前一步,鋼鞭高高地舉起,“長興四年我祖父既然尚未登基,家中怎麼可能敢用太監?!更何況我父親只是他的養子,私下蓄養太監在家,即便不被後唐皇帝抄家滅族,也得被我祖父大義滅親!又怎麼可能活到現在?!”

    話盡,鞭落!

    馮思安慌忙丟下金牌,拔刀抵抗。手臂才舉到一半兒,“喀嚓”一聲,腦門兒已經被打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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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逝水(四)

    “啊——”韓晶一直試圖尋找機會提醒寧子明,老太監的話語裡破綻重重,卻沒料到後者忽然就動了手,嚇得尖叫一聲,連連後退。

    趙匡胤卻一個箭步竄上前來,先扶住了韓晶,隨即大笑著說道:“殺得好,殺得好!這老東西拿別人當傻子,卻不知道他自己才是最傻的那個!我要是你,就等過了白溝河再殺了他。讓他小心翼翼伺候你一路,最後依舊做個孤魂野鬼!”

    “二弟,不要胡鬧!”只要不上陣廝殺,柴榮就總是一幅不緊不慢模樣,擺擺手,笑著喝止,“有千日抓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那老太監已經人老成精,真的跟他一路走到白溝河,咱們兄弟還不知道被他賣了多少回呢!”

    “那倒也是,咱們沒辦法日夜都睜著眼睛!”趙匡胤想了想,笑著點頭。然而,很快就又搖了搖頭,快速補充道:“不過還是有些可惜了。此人契丹話說得比大哥你還地道,又熟悉回中原的道路。這麼早就殺了他,咱們等於白白浪費了有一個現成的嚮導!”

    “你不去做生意,才是可惜了呢!”柴榮瞪了他一眼,笑著打趣。隨即將目光轉向已經有些神不守舍的寧子明,低聲安慰:“我原來以為你會心軟,還琢磨著該如何勸你早做決斷。沒想到卻是小看了你。世伯早就說過,他身邊沒有任何可信之人。而這老東西嘴裡根本沒一句實話,多留著他一天,咱們就多承擔一份風險!”

    “小弟明白,小弟剛才讓大哥和二哥擔心了!”寧子明回過頭,強笑著拱手。

    剛才動手之時,他一心想著不能因為自己優柔寡斷,連累了兩位哥哥和一位嫂子。而現在,卻忽然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經習慣了用殺戮來解決麻煩。至於這種變化到底是好是壞,放眼四望,卻沒有任何長輩能給他指點。

    父親說自己是撿來的,兩個舅舅從去年自己被郭允明劫持到現在,都沒有主動聯繫過一次,想必也是不願受到石家的牽連。而此番南歸,再來遼東還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即便自己最終能積攢起來足夠的實力,誰又敢保證父親真的能等那麼久?

    “自家兄弟,客氣什麼!”知道寧子明有心結暫時無法解開,柴榮也不多說。笑了笑,轉頭去安排南歸事宜。

    有了耶律亦舍主動“送”上門的戰馬和物資,旅途自然變得輕鬆了許多。兄妹四個打扮成販賣馬匹的商人,匯合上郭怒等三名死士,一路繞開為數不多的關卡和軍寨,只花了十多日光景,就平安抵達了薊州。

    再往南走,趕著一大群軍馬招搖過市就太顯眼了。好在柴榮在此早留下了暗樁,找了個機會偷偷接上頭,將軍馬換成了挽馬和大車,將大車上裝滿甘草、地黃、紅花、黃芪、防風等草原特產藥材,兄妹四個搖身一變,就變成了在當地頗受歡迎的藥材商人。

    原本留在檀州、薊州等地收購土產的伙計們,也紛紛趕著車馬前來匯合。商隊越往南走,規模日漸壯大,裡邊的貨物種類也越聚越多。待商隊抵達幽都,也就是遼國的陪都南京附近時,已經看不出任何破綻,包括各類通關手續,都早已通過南樞密院下屬的衙門,辦得一應俱全。

    再一次到了自己家門口兒,韓晶心裡好生為難。想要回家與父母一聚,卻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趙大哥。想著與趙匡胤雙雙南歸,卻既捨不得父母,又不知道自己這一路上死纏爛打,會不會被未來的公公婆婆看輕賤了,從此永遠冷眼相待。整日間,瞻前顧後,左右為難,比胳膊上又還了一刀,看起來還要楚楚可憐。

    柴榮是過來人,豈能察覺不出韓晶的情緒變化?找了機會,把兄妹四人聚在一起,笑著提議,“二弟,晶娘,你們兩個別嫌我這做哥哥的多嘴。這一路上千里相送,又千里相隨,瞎子都能看出來你們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不如乾脆就捅破這層窗戶紙,彼此給個痛快話。漢遼雖為敵國,可國事和家事卻沒必要混為一談。拋開國事,汴梁趙家和幽州韓家,卻也算得上門當戶對!”

    話音未落,韓晶已經羞得掩面而逃。雙腿卻忽然沒了力氣跑得太遠,躲在一棵只有手臂粗細的柳樹後,豎著耳朵偷聽趙匡胤的答案。

    “不瞞大哥,我這幾天,一直琢磨著怎麼跟晶娘說!”趙匡胤雖然自詡粗豪,卻也弄了個面紅耳赤。拱了拱手,大聲道:“我,我在像子明這麼大時,家裡,家裡已經給安排了一門親事。姓賀,其父與家父乃生死之交。雖然,雖然賀氏不太合我的意,可,可她過門之後,也,也能做到孝敬公婆,持家有方。所以,所以若是,若是再貪心,恐怕,恐怕就會讓晶娘受許多委屈!”

    “你…… ”柴榮聞聽,立刻開始呲牙,“你怎麼不早說!”。

    怪不得自家二弟做什麼事情都乾脆果決,唯獨在晶娘身上拖拖拉拉。原來二人之間,還隔著如此大的一座高山。

    這年頭,戰事頻繁,活下來的成年女子是男子的數倍。所以一妻多妾,在民間也非常普遍。但以韓晶的家世身份,肯定不能委屈了做妾。而趙匡胤若是無緣無故休了先前娶的妻子,跟岳父家無法交代不說,其本人的名譽,也會瞬間臭不可聞。

    “小弟,小弟一直心里為難,所以,所以也拖延至今!”趙匡胤也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上,有些對不起人。偷偷朝晶娘藏身的柳樹後掃了一眼,咬著牙補充:“停妻再娶的事情,小弟無論如何都不敢做。所以,所以才打算回到中原後,立刻跟著大哥去軍中效力。只要馬上博取了功名,便有資格並嫡,只是,只是,只是又要委屈晶娘久等!”

    這幾乎是唯一的辦法,按照中唐以來的習俗,只要地位足夠,即便不是王侯,也可以同時娶多個妻子。官方稱之為並嫡,妻子之間彼此不分大小,生下來的孩子也可以都被視為嫡出,有平等繼承家業的權力。(注1)

    柴榮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當然明白,趙匡胤的想法大有可行之處。看了看已經滿頭是汗的自家二弟,再看看躲在樹後不肯露頭的韓晶,微微一笑,故意板起臉呵斥道:“你想得倒是美,晶娘又不是上輩子欠了你的,憑什麼要眼巴巴地等著你去博取功名?我看,這事兒還是算了吧,你們兩個長痛不如短痛……”

    “誰說我不願等了?”一句話沒有說完,韓晶已經從樹後飛身跳出。三步並作兩步“飛”到柴榮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尖叫,“你又不是他親哥哥,憑什麼給他做主?只要他不負我,我這輩子就跟定了他。甭說等上三年五年,就是等上一輩子,也心甘情願!”

    注1:並嫡,是唐代中晚期盛行的一種多妻風俗。不同於傳統的一妻多妾,底層官吏和地方大戶,豪商,也可以像王侯一樣娶多個妻子。近代發現的敦煌唐戶籍中,一男注籍領二妻現像很普遍。已經從貴族蔓延到民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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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逝水(五)

    “此話當真?別遇上些麻煩,就哭天蹌地!”柴榮心中暗笑,話卻說得愈發聲色俱厲。

    “哭天蹌地我心甘情願!我這輩子就跟定他了,姓柴的,你休想……”韓晶跺了下腳,尖聲叫嚷。話吼出了一半兒,忽然察覺到對方的臉色怪異,瞬間羞得無地自容,雙手摀住臉,飛一般遠遁。

    “還不去追!”柴榮抬腳輕輕踹了正準備過來道歉的趙匡胤一下,大笑著提醒,“這麼點兒小事兒都搞不定,我都替你著急!”

    “多謝大哥成全! ”趙匡胤也恍然大悟,丟下一句話,拔腿追了下去,轉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踪。

    “費勁!”柴榮朝著二人的背影搖頭而笑,心中好生為成全了一段姻緣而得意。轉過身看見臉上帶著幾分羨慕的寧子明,想了想,又笑著打趣,“看什麼看?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你可有了心儀的女人,如果有的話,哥哥我回頭也去替你做一回媒!”

    寧子明眼前飛快地閃過一個淡綠色的身影,臉色微紅,笑著搖頭:“多謝大哥!不過我的事情,還是過兩年再說吧!好歹自己先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錢,否則任何事情都是空想!”

    柴榮年齡比他大一輪有餘,又常年走南闖北,因此用眼睛微微一掃,就猜到前一段時間某些在諸侯之間的傳言恐怕並非空穴來風。想了想,笑著補充“這話,聽起來好像也有幾分道理!但不完全正確。有道是,花開堪折直須折……”

    “那也得有地方安置花枝才行!”寧子明輕輕嘆了口氣,說出了一句與其年齡極不相符的話,老氣橫秋。

    這一路上,看著二哥趙匡胤和晶娘兩個人比翼雙飛,眉目傳情,他又何嘗不羨慕?可羨慕歸羨慕,現實卻不准許他有任何奢想。常思當初問得好:即便老夫肯讓女兒下嫁,你有如何保證她此生衣食無憂?

    “那可未必!”柴榮剛剛成全了趙匡胤的好事,話有點兒多,笑著搖了搖頭,低聲開解,“劉氏的皇位日漸安穩,你的前朝皇子身份對他已經沒任何威脅。只要不叫石延寶,憑你這身本事,安身立命輕而易舉。”

    “那時,在別人眼裡,我也就成了個大頭兵!”寧子明聳聳肩,苦笑著感慨。

    前朝二皇子身份,的確給他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但是在這個講究門當戶對的年代,沒了前朝二皇子身份之後,他與常婉瑩之間,就出現了一條幾乎無法逾越的鴻溝。想要如願走在一起,依舊難比登天。

    “大頭兵怎麼了?我姑父、史樞密,還有已故的漢帝,當年可都是大頭兵!常節度出身稍好些,也不過是個豪商而已。”不知道被觸動了心中哪根弦,柴榮看了他一眼,鄭重反駁。

    知道自家三弟此刻心事頗重,不待寧子明解釋,他又低聲補充,“我姑母曾經是李存勗的妃子,當年從宮裡出來之後,不知道有多少公子王孫想要娶她回家,沾沾皇氣!可我姑母卻偏偏就選中了我姑父這個大頭兵。”

    “當時柴家上下,幾乎沒人看好這段姻緣。可我姑母卻說,男人只要有情義,有擔當,有本事,其他什麼榮華富貴,不過是身外浮雲。事實也證明,我姑母的選擇無比正確。昔日的王孫公子如今個個不見踪影,我姑父卻從一個大頭兵,成為大漢國的柱石!”

    他對養父郭威和養母柴氏都極為佩服,因此說起這段往事來,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寫滿了自豪。寧子明聽了,情緒大受鼓舞,沉吟了片刻,笑著感慨:“郭樞密乃一代人傑,又怎麼是小弟能比?不過若是換了小弟與他易地而處,恐怕從此也要加倍努力,不敢辜負了你養母的這份真情!”

    柴榮微微一愣,笑容瞬間湧了滿臉“你這話,角度倒也新鮮。若是被我姑父聽到,恐怕又要大醉一場!”(注1)

    其養父郭威發憤讀書的時間,恰恰在當年成親前後。如今世人紛紛讚歎其柴氏有旺夫之相,眼光獨到,誰曾看見,郭威為了不願辜負柴氏這份深情,半夜挑燈苦讀,硬是從大字不識幾個,變成了滿腹經綸?

    想到這兒,他心中成人之美的願望愈發強烈。抬手拍了寧子明一巴掌,笑著鼓勵,“喜歡誰,你儘管去信明說!哪怕那姑娘的家人看你不上,至少姑娘自己能明白了你的心意。別讓人家姑娘猜,也別讓人家等得太久,俗話說,美人如花,真正盛開的時間,也就那麼幾天兒!”

    “好歹也得先過了拒馬河!”寧子明知道大哥是出於一片好心,笑著敷衍。

    “你年齡分明比元朗小許多,怎麼說話做事卻一點也沒年青人的銳氣,就像個小老頭一般!”柴榮又狠狠拍了他一巴掌,笑著數落。

    “也許是我曾經死過一回,再活過來,就算經歷了兩輩子吧!”寧子明疼得呲牙咧嘴,目光卻變得愈發深邃。

    談到生死,柴榮的年齡和閱歷就沒有任何作用了。畢竟寧子明後腦勺上的疤痕擺在明面兒上,至今有一大塊還“寸草不生”。

    兄弟二人各自找了個樹蔭,一邊享受盛夏裡難得的清涼,一邊等待趙匡胤把京娘追回來。這一等,可就是整整一個下午。直到日落西山,被等的人才訕笑著出現,臉上都帶著幾分羞澀,然而四隻眼睛裡頭的甜蜜,卻是如假包換。

    見整個商隊依舊停留在原地,趙匡胤大窘。連忙拉著晶娘,前來感激大哥的成全之德。到了此刻,柴榮卻又正經了起來,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叮囑:“你們倆這件事,擺在明處,肯定會給雙方家裡帶來麻煩。但也不能永遠拖著。等過了拒馬河,晶娘你就回家,把事情原委如實跟父母匯報。元朗則回去託人到幽都來偷偷提親。只要不是大張旗鼓,想必雙方家族,也不會過於為難!”

    注1:郭威與柴氏的故事,如果寫出來,會是一段非常經典的愛情小說。柴氏看盡繁華,最終選擇了郭威這個一文不名的兵痞。而郭威通過自身努力,最終也證明了柴氏當年的選擇正確。郭威做皇帝時,柴氏已經亡故。但郭威所封的皇后,卻始終只有柴氏一個。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8:20
    第五章逝水(六)

    眼下燕雲十六州雖然被契丹佔據,但當地許多大族卻都在腳踏兩隻船。即便做了遼國的官,暗地裡也與中原多有往來。其中最著名的,便是耶律阿保機的心腹謀士韓延徽。因為思念故鄉,乾脆偷偷跑回後唐尋求出仕。直到被權臣王緘發生衝突,怕被其所害,才又怏怏前往契丹。

    所以在柴榮等人眼中,趙、韓兩家各處一國的事情,並非不可逾越的鴻溝。燕雲兩地的漢人依舊是漢人,割讓燕雲的是石敬瑭,而不是燕雲兩地的世家大族。只要趙匡胤和韓晶偷偷默默地把親成了,不給各自的家族添麻煩,想必家中長輩也樂於看到兒女們能有個好姻緣!

    當晚,兄妹四人與商隊一道,在野外露宿。第二天早晨起來,繼續策馬南行。正是荷花盛開時候,一路上,水若眼波橫,山似眉峰聚,每一張面孔上,都笑容滿滿。

    只可惜,路再遠,也終有盡頭。

    這一日,隊伍早早地抵達了拒馬河畔。排在更早抵達的其他商隊身後,準備向守關的稅吏繳納釐金,依序通過河面上的浮橋。

    拒馬河是大漢與北遼的暫定邊界,雙方雖然誰都不承認,卻暫時都默契地將兵馬收攏於河道兩岸,以避免發生沒有準備的軍事衝突。因此,拒馬河上的浮橋,也就成了大夥南歸的最後一道關卡。只要成功混過去,馬蹄踏上南岸的土地,就算徹底逃離了生天。

    韓晶知道跟趙匡胤分別在即,心中十分不捨,拉著情郎在樹下叮囑個沒完。柴榮和寧子明兩個,也雙雙鬆了一口氣。跳下坐騎,一邊給戰馬餵水,一邊緩緩走動舒展筋骨。

    才走了幾步,耳畔忽然聽到一陣嘈雜。隨即,擁擠的隊伍前方,幾名漢家打扮的商販伙計,哭喊著逃向了河灘。而兩名守厘卡收費的契丹小吏,則揮舞著鐵尺,皮鞭,在其身後緊追不捨,一邊追,一邊破口大罵,“窮鬼,活該餓死的窮鬼。竟敢爺爺討價還價,吃了豹子膽了你!老子懷疑你是南人的探子,這幾車皮貨都是禁運品,全部收繳充公。你們幾個,跟老子去衙門裡核實身份!”

    “大爺,大爺饒命啊!小的,不是要討價還價,小的上次過河的時候,的確只收了兩成啊!”商販們捨不得財貨,不敢跑得太遠。用手摀著腦袋,哭喊求饒。

    那小吏卻手下卻毫不留情,繼續一邊抽打,一邊厲聲咆哮:“老子說幾成就是幾成,你敢替老子做主,反了你!別跑,趕緊跪下受縛,否則,當場格殺無論!”

    “大爺,大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商販們哀哭求告,不敢奢望能拿回貨物,只求能逃得一死。

    一眾等候過河的其他商販心有戚戚,卻誰都是敢怒不敢言。拒馬河以北,是遼國的地界。作為漢國百姓,怎麼可能指望這裡的官府能秉公辦案?挨打的那幾個倒霉鬼不去衙門,只是丟光了貨物。若是真的跟著小吏去了衙門,恐怕連命都得搭上。

    “奶奶的!”眼看著挨打的小販已經氣息奄奄,寧子明忍無可忍,手向馬鞍子後一探,就準備仗義直言。

    柴榮卻搶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背,搖搖頭,低聲道:“子明,切莫衝動。守河的可不是是區區幾十名稅吏。沿河駐紮的遼軍,隨時都會過來巡查。一旦動起手來,即便你我能平安脫身,今日過河之人,恐怕也得被遼兵殺死一大半兒!”

    “嗯!”寧子明咬著牙點頭,心中卻有滔天怒火來回翻滾。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將來肯定有一天,咱們會帶著大軍打到這兒!”柴榮怕他衝動,拉住他的一隻胳膊,低聲開解。

    “嗯!”寧子明又低低迴應了一聲,目光沿著河畔來回逡巡。

    與黃河、桑乾河相比,拒馬河的水量並不算太充沛。但河道兩岸,卻極為陡峭,並且寬一段兒,窄一段兒,變化不定。連帶著河水也時急時緩,滔滔滾滾,起伏難測。

    這樣的河流,很難走得動大船。而想要架橋的話,橋墩和橋基又非常不容易找到合適地址。千百年來,兩岸百姓完全是靠小漁舟和浮橋來過河。每逢汛期,基本上就是交通斷絕,旅人望河而歎。

    “不用找了,就這一條浮橋,方圓兩百里之內,肯定沒有第二條。這條河,跟咱們曾經走過的高粱河,潞河都有同樣的麻煩,寬窄變化不定,水量時大時小,並且河面上沒有足夠的橋樑!”柴榮此番北行,並不是完全為了經商。略一琢磨,便知道寧子明正在看什麼,一邊走動,一邊低聲說道,“不光是咱們現在殺人容易,脫身難!將來若是有人領軍北伐,也是個大問題。防守一方只要砍斷拴浮橋的繩索,就至少能遲滯進攻方五天以上。如果其中一方不熟悉水文,選在了汛期作戰,未等打,基本上就敗局已定了!”(注1)

    “如果冒險強渡呢,趁著守軍反應不及?”寧子明在常思帳下,已經積累了不少作戰經驗。抬頭朝河面上掃了幾眼,低聲問道。

    “孫氏太大,並且物資補給很難供應得上!”柴榮想了想,很內行地搖頭。“除非像契丹人那樣,過了河之後放任士卒四下劫掠。可那樣做的話,就會民心盡失。即便能將燕雲十六州收回,也未必能守得住!”

    “那就只剩下了一個辦法,買通守橋的兵卒倒戈。或者派少量精銳偷偷泅渡過去,出其不意先拿下浮橋。然後背水紮下營壘,一邊接應大軍搭更多的浮橋渡河,一邊頂住對手的反撲!”寧子明聽他說得認真,皺緊眉頭,一邊觀察沿岸地形,一邊給出自己的見解。

    “那先渡河者,必須是百戰精銳。領軍的將領,也必須把自家生死置之度外!”柴榮的眼神迅速一亮,隨即又苦笑著搖頭,“你可能不知道,各節度使帳下,能真正不顧生死的精銳,只有各自的衙內親軍。而衙內親軍,則是節度使的立身之本。甭說陣前拼光了,即便折損過半兒,他就有可能面臨被別人吞併的風險。”

    “怪不得上次經過易縣的時候,守軍見到山賊都望風而逃!”寧子明微微一愣,衝口說道。隨即想起,常思初至潞州,麾下只帶了五百部曲,卻能大殺四方。很顯然,這五百部曲,就是常思的立身根本。只要這五百人不傷筋動骨,常思換個地方一樣做他的節度使。而這五百人折損殆盡了,他的地位就危險了。即便手裡握著節度使大印,也會被地方豪強架空起來,成為有名無實的傀儡。

    “那哥倆原本就是山賊,當然捨不得把本錢拿出來!”柴榮笑了笑,嘆息著搖頭,“不光是他們哥倆。李守貞退守河中,白文珂、郭從義和常節度率眾十萬圍城,從年初打到現在,連城頭都沒攻上去一回!要說後面三位,用兵能力可是比李強了十倍。但強攻就肯定會折損精銳,所以大夥乾脆就在城外看著,誰也不肯先折了老本兒!”

    這話,寧子明就接不上茬了。一則,常思對他有活命之恩,他不願在背後數落常思的不是。二來,在他眼裡,李守貞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大漢皇帝劉承佑更不是好鳥,他們兩家打起來,面對面直接拼個玉石俱焚才對,最好別拖累其他人。

    “打一個無勇無謀的李守貞尚且如此,將來誓師北伐,在這裡對上了契丹人,恐怕眾將更是各懷心思!”柴榮心情有些鬱悶,只管繼續低聲點評。“大晉當年為什麼被契丹滅國?杜重威臨陣倒戈是一方面,各節度使都忙著保存實力,誰都不肯帶頭拼命,則是另外一方面。若符彥卿、高行週這些人奮勇爭先,杜重威哪有機會跟契丹人去勾結?”

    他眼下雖然沒有官職在身,可所看所想,卻是早日重整漢家舊日河山。故而對當下中原諸侯割據,各顧自家一畝三分地,卻無視遼國鐵騎壓境的現狀,極為痛恨。然而痛恨歸痛恨,大多數時候,他卻一點力氣都使不上。充其量只能對著河水,跟知交好友一道發幾聲牢騷而已。

    “唉——!”寧子明的手從掛在馬鞍後的鋼鞭柄處挪開,對著河水長長地嘆氣。河畔上的哭聲已經停了,挨打的商販們生死不明,打人的契丹小吏志得意滿。排隊等待過河的其他商販們,則一個個低著頭,將手縮在袖子裡,繼續緩緩向前挪動,就像一大群等待宰殺的羔羊。

    “如果將來有一天,咱們能親手訓練出一支悍不畏死的精兵。其中個個都不輸於節度使的衙內親信!”柴榮也吐著河水吐了口氣,仰著頭說道。聲音很低,卻認真且堅定。“昔日項羽與章邯對陣,諸侯也曾做壁上觀。可項羽帶著麾下的楚國子弟,照樣能大破二十萬秦軍。如今既然這個項羽沒人願意做,咱們兄弟就自己來!”

    注1:古代高粱河水量很充沛,現在只剩下了一條不到十米寬的干水溝。具體位置在北京在高樑橋附近。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8:20
    第五章逝水(七)

    他生得併不算魁梧,與寧子明相比,個子差不多高矮,肩膀窄了兩寸。但此時此刻,面對著滔滔拒馬河,竟令人生出一種需要仰望的之感。彷彿兩岸的陽光一瞬間全照在了他一個人身上,而周圍的樹木、山川、河水以及正在排隊過橋的人群,全都成了靜止的佈景。

    “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某定然與大哥並肩而行!”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豪氣,寧子明衝口允諾。

    “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不會是個孬種!”柴榮拉住他的手臂,另外一隻手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拍打了幾下,大笑著說道,“父輩們如何,是父輩們的事情。咱們自己是自己!我等既然生為男兒,就莫辜負了這副大好身軀!”

    “正如哥哥所言!”寧子明心中依然有鬱結未解,但年青的面孔上,卻已經灑上了幾分陽光。

    兄弟二人正躊躇滿志間,耳畔卻忽然傳來一陣低低的馬蹄聲響。猛回頭,只見韓晶與趙匡胤兩個,做賊般躲躲閃閃地湊了過來。隔著四五步遠,悄悄打了個手勢,用極低的聲音喊道:“大哥,子明,跟我們走。去下游,二十里之外有個渡口!”

    “怎麼了?”柴榮大吃一驚,一邊認鐙上馬,一邊壓低了嗓子追問。

    “路上說,不要找郭恕他們幾個了。人越多,目標越大!”韓晶又用力擺了下手,抖動韁繩,率先離去。

    寧子明等人心知不妙,趕緊策馬跟上。一口氣沿著河灘跑出了七八里,看看周圍已經沒了人煙,韓晶才又放緩了馬速,回過頭,慘白著臉解釋:“遼國把你們三個的相貌畫了圖,正由守橋的兵士拿在手裡挨個核對。浮橋肯定過不得了,咱們試試能不能從渡口走。我來想辦法送你們上船!”

    “渡口?哪裡有渡口?有沒有守衛?人數大概是多少?”寧子明聽得心裡一緊,右手本能地就去摸馬鞍子下的鋼鞭。

    “你自己沿著大路回幽都,別管我們,我們三個怎麼著也能找到辦法離開!”柴榮略做沉吟,迅速給出一個解決方案。

    浮橋上的商販太多,即便殺了守衛硬闖,一時半會兒也過不了河。並且整個柴家商隊,連同周圍的很多無辜百姓,都會受到牽連。而換個地方就不同了,以兄弟三人的武藝,只要不遇到大隊的遼軍,輕鬆就能殺出一條血路來。

    這個方案不算太好,卻已經是眼下最穩妥的辦法。既考慮到了兄弟三人的身手情況,又把韓晶和她背後的家族,從漩渦中摘了出去。然而,話音剛落,卻遭到晶娘的強烈反對:“不行!我剛才看了,耶律留哥的兵馬就駐紮在附近。他是遼國數得上號的猛將,可不像耶律亦舍那麼容易對付!”

    “耶律留哥,這個瘋子居然也在?”柴榮聞聽,手也本能地摸向了行囊中的精鋼槍頭兒,警惕滿臉。

    耶律留哥是耶律德光的堂弟,去年南侵時,獨領一支兵馬為先鋒。沿途中,不知道多少漢家豪傑死在他的刀下。遼軍因為折損過大北返,又是他頭前開道,將擁戴皇太弟耶律李胡的遼國叛軍,殺了個血流成河。

    如此一個殺人狂魔,姓名在燕雲十六州,已經能阻止小兒夜啼。此刻身後還帶著數千爪牙,兄弟三人一旦遇上了,怎麼還可能逃出生天?

    “我也不知道他怎麼又跑拒馬河邊上來了,那個瘋子原本該駐紮於平州才對!”韓晶心裡,顯然對此人極為忌憚。接過柴榮的話頭,急躁地補充,“暫時不要管這麼多了,我想辦法送你們上船。我父親跟他是結拜兄弟,即便他抓到我,也不會拿我怎麼樣!”

    “令尊是?”短時間內接收到的消息太多,即便以柴榮的睿智,頭腦也有點兒跟不上趟。眉頭跳了跳,遲疑著詢問。

    “大哥,三弟,這件事是我讓晶娘暫時不要說給你們聽的!”趙匡胤策馬與韓晶並轡而行,帶著幾分尷尬解釋,“並非故意想隱瞞什麼,只是不想給你們兩個惹麻煩。晶娘的父親諱匡嗣,官拜遼國南院樞密使,南京留守!”

    呯!晴空裡隱隱響了一記無聲的驚雷,令柴榮和寧子明兩人的身體在馬背上微微搖晃。南院樞密使,南京留守,即便沒聽說過韓匡嗣的名字,他們兩個也知道這兩個官職到底意味著什麼!這幾乎是大遼國內,漢人能達到的最高位置。非但有權調動整個燕雲十六州的漢軍,並且可以隨意任免十六州的五品以下文武官員。前任南院樞密使趙延壽,甚至差一步就被契丹人立為中原的皇帝,成為第二個石敬瑭!

    “我知道你們都誤以為我出自魯國公家,我,我一直沒,沒膽子解釋!”將柴榮和寧子明兩個的反應都看在了眼裡,韓晶紅著臉,焦急地補充, “我,我對,對你們,真的沒有絲毫惡意。我,我可以對天發誓!”(注1)

    說著話,含淚將右手舉過頭頂。:“蒼天在上,如果小女子有對不住柴大哥和子明的地方,願天打……”

    “晶娘不必如此!”柴榮瞬間從震驚中恢復心神,大聲阻攔。“我們又不是瞎子,這一路上你為大夥做了什麼,都歷歷在目。況且我剛才還跟子明說過,父輩是父輩,咱們是咱們。不能混在一起裡算!”

    “是啊,二嫂,我們認的是你這個人,才不會管你是誰的女兒!”寧子明也接過話頭,笑著安慰。“況且你路上還一直在安慰我,做好自己,別管父輩們是誰。這些話,你難道都忘記了嗎?”

    “我,我……”聽柴榮和寧子明兩個說得真誠,韓晶強笑著揉去眼角的淚水。“我沒有忘。咱們走吧,儘早過河!”

    “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二嫂!”寧子明笑著補充了一句,快速抖動韁繩。這一刻,心中對韓晶竟然有了幾分同病相憐。

    “走吧!”韓晶抽了抽鼻子,催動坐騎頭前領路,原本修長挺拔的身材,從背後看去,竟是單弱異常!

    趙匡胤快速跟了上去,邊走邊安慰。

    趁著沒人注意,柴榮跟在大夥身後,苦笑著搖頭。

    情況越來越複雜了,原本以為晶娘出自文官韓延徽家的一個旁支,誰料卻是節度使韓匡嗣的掌上明珠!雖然都是姓韓,後者與前者對漢人的態度卻是天上地下。前者念念不忘自己曾經是個漢人,多次阻止阿保機父子南征。而後者,卻從小被術律皇太后視若親生兒子,巴不得連皮帶骨都換成契丹!(注2)

    一路沉沉想著心事,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了下游了一個渡口。此處位置極為隱蔽,沒有知情者帶路根本難以發現。假設在河邊的棧橋也非常狹小,只係著兩艘狹長的扁舟。樹葉般,隨著水波上下起伏。

    還沒等四人靠得太近,渡口旁的木頭屋子裡,已經跳出了五十幾名漢軍兵卒。一個個引弓豎盾,大聲威脅:“站住,不要靠近。此乃軍機重地,速度下馬接受盤查。否則,休怪我等無情!”

    “韓德運,你眼睛瞎了麼,居然敢對我喊打喊殺?等一會兒,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韓晶忽然如同換了個人一般,滿臉驕橫地斷喝。同時將一面巴掌大小,紫紅色的金牌舉在了半空當中。

    “大,大小姐,怎麼,怎麼會是您?”帶隊的都頭韓德運嚇了一大跳,躬身施禮。隨即,將手中鋼刀一擺,向前跑了幾步,衝著趙匡胤大聲斷喝,“兀那賊子,速速放開我家大小姐,下馬受縛。念在爾等少無知的份上,本都頭向大人求情,免爾等一死!”

    呼啦啦,其身後的兵卒分兩翼包抄而上,誓要將三兄弟等人碎屍萬段!

    “你放狗屁!”趙匡胤情知不妙,俯身從馬鞍橋下抄起包銅大棍,高高地舉起,“看清楚了,誰劫持了你家大小姐?我們是看她一個人走在路上太危險,才受了她的禮聘,替她做一段保鏢!”

    “是啊,韓都頭,你誤會他們了!”韓晶收起標識著自己身份的紫金牌,又策馬向前走了幾步,笑呵呵地解釋,“你看,他們根本沒有劫持我。是我請他們做鏢師,一路從中原送到了幽州。現在他們完成了任務,我答應找一條小船送他們離開!”

    一邊說,她一邊飛快地朝韓德運眨巴眼睛。後者手裡也有上司派發下來的通緝文告,認定了柴榮三兄弟就是前一段時間偷偷跑去探望石重貴的中原細作。然而,文告裡邊卻隻字未提自家大小姐也跟中原細作們走在一起,因此,被韓晶的眨巴眼睛動作,弄得滿頭霧水,任由對方距離自己越來越近。

    “誤會,這真的是誤會。你看,你看,我都走到你身邊了,他們也沒攔阻!六子,你靠近些,靠近些,過來護住我!對不住——”韓晶越說臉色越神秘,彷彿在傳達著一個極其重要的暗示。冷不防,翻身跳下戰馬,拔出短劍,橫在了都頭韓德運的脖子上。“讓你的人退開,否則,休怪姑奶奶下手無情!”

    注1:魯國公:韓延徽,字藏明。遼國的魯國公,耶律阿保機的心腹。曾經棄官逃回中原,但受到仇家迫害,又不得己北去。耶律阿保機、耶律德光、耶律阮三個對他都非常依仗,以“契丹法治契丹,漢法治理燕雲”就是在他的力推下實現。因此,無論在契丹人和燕雲各地的漢人心中,他都極具威望。

    注2:韓匡嗣,遼國重臣韓知古的長子。其父幼年時被契丹人掠走,成為術律氏的家奴。術律氏嫁給耶律阿保機時,他作為奴僕陪嫁。數年後,得子匡嗣。韓匡嗣長得非常好看,很得術律氏喜愛,視為親子,賜姓耶律。成年後,娶術律氏的族人為妻。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8:21
    第五章 逝水 (八)

    “啊——!”韩德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直在给自己使眼色的大小姐韩晶,真正目的居然是将自己劫持。惊呼一声,本能地做垂死挣扎。

    脖颈处,立刻出有一阵利刃入肉的刺楚,直接传入了他的心底。瞬间将他全身上下的血液“凝结”。两条腿一前一后僵在了原地,正在向后撞击的手肘,也停在半途中。耳畔有威胁声再度传来,每一个字,都变得无比清晰。“让你的人退开,送我们上哨船,否则,姑奶奶先宰了你,再杀光这里所有人!”

    “呀——别,别过来,退后,你等全部退后!”韩德运魂飞天外,惨白着脸,大声命令。

    不用他吩咐,周围的兵士们也不敢再往前凑。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众人根本无法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而没等他们从错愕中缓过神儿,柴荣、赵匡胤、宁子明三个已经飞身上前,默契地排出了一个三角阵列,将韩晶和人质团团护在正中央!

    “送我们上船,别耍花样。否则,姑奶奶一刀剁了你,保准没人会给你报仇!”将剑刃再度朝下压了压,韩晶低声吩咐。眼睛里没有任何凶光,却令韩德运及其麾下的兵卒个个汗毛直竖。

    受契丹人的部落文化影响,如今燕云两地的汉军内,等级远比中原森严。南院枢密使韩匡嗣的掌上明珠韩晶如果杀了一名都将,无论是失手杀人还是故意残害,所要面临的最大的惩罚不过是赔上一笔丧葬费。而他们如果不小心砍了韩晶一刀,只要伤口见了血,便是本人连同全家老小一起被处死的下场。

    “让他们把弓箭都丢进河里,一支也不许剩!”冰冷的命令声与脖子上的寒意再度一道传来,令韩德运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把弓箭都丢进河里,然后让开道路,让开通往栈桥的道路!”知道今天的事态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他无可奈何地选择了服从,“大小姐要送他的朋友过河,咱们这些当属下的,没资格跟着瞎搀和!”

    “大小姐手下留情!”

    “我们这就扔,这就扔,求您放过韩头!”

    “大小姐,大小姐,我们都是奉命行事,绝对没故意跟您做对的胆子!”

    ……

    众兵卒终于从震惊中恢复了几分心神,一边小心翼翼替自家都头求着情,一边依照命令将可以攻击远距离目标的弓箭丢进了滚滚河水。

    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小兵即便再勇武,也派不上用场。还不如揣着明白装糊涂,以求一夕之安。

    “子明,你先上船解了缆绳,把另外一艘哨船也断了缆绳放走!大哥,你第二个上,赵大哥,咱俩一起押着此人断后。上了船之后咱们立即离开!”如同一个百战将军般,韩晶条理分明地给大伙分派任务,每一句话,都交代得极为清楚。

    “知道了,二嫂!”宁子明干脆的答应了一声,拖起钢鞭,小跑着冲上栈桥。在跳上船头的瞬间,他看到韩晶的秀发和衣袂被河风高高地吹起,飘飘荡荡,翩若惊鸿。

    那是一种别样的美,刹那间,竟然令他有些神迷。然而,很快这种感觉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一边弯下腰去解系船的缆绳,一边悄悄地在心中自我斥责,“宁子明,你瞎想什么?!那是二嫂!你又不是没见过女人!”

    粗大的缆绳很快被他松开,脚下的船被河水一冲,沿着栈桥的边缘摇摇晃晃。一手拉紧绕在栈桥木桩上的绳子,另外一只手抽出腰刀。用力朝身侧的木桩旁下挥,“刷”地一声,将拴着第二艘哨船的缆绳切做了两段。

    失去羁绊的哨船顺着河流如飞而去,宁子明丢下解刀,挺直腰,双手拉紧本船上的缆绳,“大哥,二哥,二嫂,赶紧。”

    “就来!”韩晶等人押着都头韩德运恰恰赶至,答应一声,陆续跳上甲板。刚要松手放人质离开,耳畔却忽然传来了“嗖”地一声,有支四尺多长的狼牙箭凌空飞至,射在韩德运胸口处,从背后露出半寸寒锋。

    “贼子,哪里逃!”紧跟着,又是三支利箭飞来,直奔宁子明、赵匡胤和柴荣三人胸口。伴着愤怒的吼声,有匹肩高足足八尺余的辽东骏马冲上了河滩。马背上的武夫手挽强弓如满月,第五支雕翎“啪”地一声,将系船的缆绳死死地钉在了栈桥上。

    “呯、呯、呯!”柴荣、赵匡胤、宁子明三兄弟各侧身躲闪,避开被利箭穿胸的厄运。韩晶则果断举起宝剑,砍向缆绳。还没等她的胳膊下落,耳畔又传来“叮当”一声脆响,第六支雕翎凌空飞至,将削铁如泥的宝剑射得脱手而出,远远地掉进了河道之中。

    “晶娘小心!”三兄弟吓得汗流浃背,捡起兵器上前,拼死护住韩晶。来人是个传说中的射雕手,百步之内可以准确命中系船的缆绳。危急时刻,大伙只能先保住晶娘的性命,然后再想办法将哨船驶离栈桥。

    谁料到,第七支夺命羽箭却迟迟未至,大伙抬眼望去,只见十丈外的河滩上,那名射雕手引弓不发。“晶娘,你,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赶紧下船,把他们三个交给我!”

    “不!”韩晶只用了一个字,就给出了足够的答案。俏丽了脸上,写满了决绝。

    “为什么?”夺命羽箭缓缓移动,依次对准柴荣、赵匡胤和宁子明三个哽嗓,却始终不愿拿韩晶当作目标。“你是我的女人,为什么要帮助……?”

    “耶律留哥,你休要胡说!”韩晶的面孔立刻涨成了紫红色,看了赵匡胤一眼,尖叫着反驳,“我不是你的女人,从来就不是。你别再痴心妄想,我即便是孤独终老,也不会嫁给自己的叔叔!”

    “我不是你的叔叔。我姓耶律,你姓韩。我跟你阿爷只是结拜兄弟,没有丝毫血脉上的联系!”羽箭的主人耶律留哥又气又恨,嫉妒的火苗在双眼中突突乱跳,“你知道不知道,我跟你父亲费了多大力气,才将你从此事中摘了出来?你知不知道,为了堵住耶律屋质的嘴巴,我送给了他整整一车银锭?!上岸,看在你的面子上,只要他们三个发誓效忠大辽,我就保他们不死。否则,休怪我箭下无情!” (注1)

    注1:耶律屋质,契丹重臣,甚得耶律阮的信任。主管辽国刑狱多年,负责替耶律阮剪除潜在的威胁,将很多辽国贵胄都以谋反的罪名处死。耶律留哥,契丹名将,辽太宗耶律德光的叔伯兄弟。后被耶律阮以谋反罪诛杀!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8:22
    第五章逝水(九)

    “做夢!”話音剛落,趙匡胤已經咆哮著跳起,“爺爺乃大好男兒,豈能給你契丹人做狗?孫子,有本事就放下弓箭,咱倆面對面一決生死!”

    自打耶律留哥一出現的剎那,他就已經本能地感覺到了此賊跟晶娘之間恐怕有一些不對勁兒。先前還能念在大伙的安危份上強行隱忍,待聽到此賊居然逼晶娘嫁給他以換取自己的性命,怎麼可能還忍得下去?推開晶娘,手中包銅大棍衝著耶律留哥遙遙指點,冒著被追兵亂刃分屍的危險,也要先出了心中的惡氣。

    “找死!”耶律留哥佔著兵器上便宜,豈肯跳下馬來跟對手做近距離對決?輕蔑地大喝一聲,手指迅速鬆開,雕翎羽箭直奔趙匡胤的咽喉。

    “倉啷!”羽箭飛至,趙匡胤手中的包銅大棍也及時地豎起。刷著膠漆的箭桿迅速貼著大棍的表面掠過,濺起一串淒厲的紅星。三寸長的箭鋒微微偏斜,卻藉著慣性繼續前飛,寒光所指,正是趙匡胤的左肩窩。

    “啪!”緊跟著,又是一聲脆響。有面濕漉漉的船槳在最後關頭橫了過來,護住了趙匡胤的左肩和胸口,將寒光隔離在了距離目標半寸之外!

    “大哥小心!”晶娘的提醒聲這才傳入大伙的耳朵,帶著幾分焦急,幾分關切,還有無窮無盡的愧疚。

    “嗡嗡嗡——”箭桿餘力未盡,在船槳表面上下來回擺動。耶律留哥的眼睛,瞬間變成了通紅一片,“你,你在外邊找了野漢子?!怪不得你接連幾個月來踪影皆無,原來是在外邊跟著這個野漢子雙宿雙飛!”

    “你胡扯!”晶娘又羞又氣,眼淚順著眼眶來回打轉,“我不想嫁給你,才故意躲到了中原去散心。我差一點兒就落在了山賊手裡!多虧了趙大哥仗義相救,然後一路把我送回了幽州。耶律留哥,你好歹也算是個英雄,別像地痞流氓一樣無恥!”

    “耶律留哥,你想殺我,儘管繼續開弓放箭,休要血口噴人,玷污晶娘名節!”趙匡胤的臉,也氣成了紫黑色。橫跨半步擋在韓晶身前,大聲反駁。

    他自問武藝不輸於耶律留哥,奈何對方手裡拎著一張三石角弓,馬背後的木匣子裡頭還塞滿了雕翎羽箭。所以短時間內,只能嚴防死守。等到對方的臂力耗盡了,才好尋找時機衝上前面對面搏命。

    “二哥,二嫂小心!”寧子明迅速將手裡的鋼鞭換成船槳,在趙匡胤和晶娘身前上下揮舞。“這廝無恥至極,嘴裡才不會說出什麼人話來!咱們不用理他,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地痞流氓眼睛裡,所有人都跟他活得一樣骯髒!”

    最後一句話,可是應景到了極點,如匕首般,直接戳在了耶律留哥的心窩子上。把個耶律留哥氣得七竅生煙,調轉方向,將羽箭連珠般射向了他的胸口。

    “啪!”“啪!”“噗通!”寧子明接連用寬闊的船槳擋住了兩支羽箭,第三支實在來不及,猛地將身子向下一伏,臥倒在了甲板上。雪白的雕翎貼著他的身體呼嘯而過,“喀嚓!”將船艙射了個黑漆漆的窟窿。

    “三弟小心!”趙匡胤和柴榮趕緊揮舞兵器相護,以防耶律留哥繼續偷襲。那耶律留哥卻猛地發出一聲怪叫,“呀!”調轉弓臂,將利箭射向趙匡胤的哽嗓。

    “啪!”關鍵時刻,又是韓晶用船槳擋住了趙匡胤的脖頸,將耶律留哥的必殺一擊,化解為搖搖晃晃的箭桿。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敵我雙方的精力都集中在趙匡胤和韓晶兩人身上之時。寧子明忽然從甲板上魚躍而起,剛剛撿回來的解刀凌空回落,“喀嚓!”將系在船頭的上的纜繩一刀兩斷。

    小船失去羈絆,迅速順流而下。柴榮、趙匡胤和韓晶三人被晃得站立不穩,身體前仰後合。騎在馬背上的耶律留哥愣了愣,咆哮著策動坐騎,帶領自家護衛順著河灘緊追不捨。手中羽箭在奔馳中紛紛搭上弓臂,誓要了結情敵的性命。

    趙匡胤和柴榮、寧子明三人都不太熟悉水戰,哨船系在棧橋上之時,好歹還能立穩身形。此刻哨船順著水波忽上忽下,三人立刻就失去了平衡。想要控制住雙腿不跌倒已經耗盡了全身力氣,根本不可能再有餘暇撥打躲避凌空飛來的羽箭。

    眼看著趙匡胤就要被射成刺猬,韓晶口中忽然發出一聲尖叫,撲過去,將情郎緊緊護在了懷裡。

    “別傷到她!”耶律留哥在最後關頭抬了下胳膊,羽箭直接射到了光禿禿的桅杆上。他麾下的侍衛們不敢造次,也盡可能地將手臂抬高,將羽箭紛紛射到了半空之中。

    “晶娘,晶娘,你給我閃開,別逼著我大義滅親!”耶律留哥滿頭是汗,眼睛噴著火,再度將羽箭搭上弓臂。

    “耶律留哥,你有本事沖我來!”趙匡胤的聲音也同時響起,努力調整身體方向,將晶娘保護在自己的背後。

    對耶律留哥本事與氣量都極為了解的韓晶豈肯讓趙匡胤冒險?一邊掙扎著轉動身體,護住趙匡胤。一邊大聲叫喊:“留哥二叔,我這輩子絕對不會嫁給你。你儘管射,大不了我跟趙大哥死在一起!大哥,三弟,划船,划船,趕緊朝對岸划船!別管我!你們無論如何都不能落在他手裡!”

    柴榮和寧子明知道情況緊急,蹲下身體,用船槳奮力划水。然而,他們的操舟本事,卻接近於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來緊急傳遞軍情的哨船才慢吞吞地轉了個方向,藉著船槳的反推力,歪歪斜斜朝河道中央駛去。

    “賤人!賤人!沒良心的賤人。我,我殺了你,我這就殺了你!”耶律留哥像農家莽夫一樣破口大罵,手中角弓哆哆嗦嗦,哆哆嗦嗦,卻始終無法再射出一根雕翎。

    他是契丹軍中數一數二的射雕手,百步之內,可命中懸在半空中的落寶金錢。然而,面對著距離還不到三十步的情敵,他卻沒有勇氣鬆開弓弦。(注1)

    情敵和晶娘兩個都在拼命的保護對方,二人的脊背和位置不停地互相換來換去。萬一在鬆開手的剎那,恰巧又是晶娘擋在了情敵前面,他這輩子,恐怕都無法心安。

    “賤人,沒良心的賤人!晶娘,他究竟有什麼好處,你居然寧願跟他死在一起?!”再強的膂力,也無法一直將三石角弓保持在滿開狀態。感覺到雙臂上傳來的陣陣酸痛,耶律留哥大叫一聲,紅著眼睛對天鬆開了弓弦。

    “嗖——!”雕翎羽箭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光孤,落進河道正中央。耶律留哥丟下角弓,痴痴地看向哨船,滿臉不捨。他不願意讓晶娘嫁給別人,但是更不願意讓晶娘死在自己的羽箭之下。所以,此刻除了目送對方離去之外,沒有任何選擇。

    “多謝二叔手下留情!”遲遲不見一支羽箭飛來,晶娘猛回頭,恰恰看到了耶律留哥失魂落魄的模樣。唯恐對方緩過神來之後,去找自己家族的麻煩。她強壓心中厭煩,向河岸蹲身行禮。

    “算了,算了!”耶律留哥策馬又追了幾步,無可奈何地揮手。“那小子本事還不錯,希望人品也跟他的本事一樣過得去。你們走吧,今後切莫讓我見到!否則,我一定將你們兩個千刀萬剮!”

    “如果下次岸上相遇,你儘管放馬過來!”趙匡胤知道對方今天已經沒有了殺意,心中湧起幾分佩服,笑了笑,起身拱手。

    “滾!老子縱橫沙場之時,你還穿開襠褲呢!”耶律留哥一看到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孔,心裡就怒火翻滾。揮了個胳膊,咬牙切齒地兜轉坐騎。正準備回到自家軍營中大醉一場,猛然間,卻又聽到從對面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跟著,有一名身穿金甲的武將,在親信的簇擁下,高速疾馳而至。

    “大哥,你怎麼來了?晶娘在船上!你趕緊,趕緊勸勸她,不要一條道走到黑!”原本已經絕望的心中,再度燃起了希望的火苗。耶律留哥拉住坐騎,手臂上下揮舞。

    “樞密大人!”“見過樞密大人!”眾親衛也紛紛拉住戰馬,主動向來人俯身施禮。

    “對不住,留哥兄弟。對不住大夥!韓某今天來晚了!”遼國南京留守,知南樞密院使韓匡嗣將右手放在胸前,俯身致歉。隨即,策馬匆匆與耶律留哥擦肩而過,直抵岸邊,望著正在緩緩移動的哨船大聲呼喚,“晶娘,晶娘,你要到哪裡去?莫非你有了丈夫,就連親娘老子都不要了麼?”

    韓晶被說得心中一酸,鬆開趙匡胤,在甲板上直挺挺對著河岸跪倒,“阿爺,請恕女兒不孝!他將我從中原一路送到了幽都,女兒斷沒有眼睜睜看著他被人抓走的道理!”

    “胡說,誰要抓他了?”韓匡嗣的眉頭跳了跳,大聲反問,“他若不是南方來的探子,阿爺我感謝他還來不及,怎麼可能讓人對付他?你,你趕緊把船劃回來,跟我回家。你娘,你娘想你都想病了!”

    “阿爺,你又在騙我! ”韓晶流著淚,用力搖頭。“女兒今日在浮橋那,親眼看到了畫影圖形。趙大哥他們三個,都畫在了上面。若有反抗,當場斬殺。這幾個字,女兒也看得清清楚楚!”

    “那,那是,那是給,給朝廷的交代!”韓匡嗣的謊言被當眾戳穿,臉色微紅。搖了搖頭,兀自咬著牙死不認賬,“為父是大遼的南院樞密使,當然不能公然對抗朝廷。可如果你們下船登岸,為父,為父保證,想辦法讓送他們三個平安回家!”

    “真的?!”韓晶又驚又喜,飛快地從甲板上站起身,“我不想嫁給二叔,我要嫁給,嫁給趙大哥!趙大哥,這是我阿爺!”

    “晚輩趙匡胤,見過伯父!”既然已經照了面兒,趙匡胤即便硬著頭皮,也得保持應有了禮數。努力在甲板上站穩,向韓晶的父親行晚輩之禮。

    “好,好!”韓匡嗣的眉頭迅速向上一挑,雙目中寒光四射。但是只經歷了短短的一瞬,他就又變回了慈父模樣。雙手虛抬,笑著回應,“免禮!免禮。老夫聽說過你,感謝你千里護送晶娘回家。趙公子,還請登岸一序。老夫只有這麼一個女兒,總不能連媒人都不請,就讓你輕易帶走!”

    “這……?”分不清對方說得是真話還是假話,趙匡胤遲疑著用目光向柴榮請教。

    柴榮和寧子明兩個見狀,只能暫且停下了划槳,任憑船隻繼續順著水流漂動。還沒等他們做出決定,耳畔卻傳來了晶娘焦急的聲音,“不要停,繼續劃。上游有幾艘漁船追過來了,我看見了帆影!”

    “啊!”柴榮和寧子明大吃一驚,趕緊再度蹲身揮動船槳。韓晶一邊快步跑向升船帆的繩子,一邊大聲喊道:“阿爺,他們三個身份特殊,女兒萬萬不敢讓他們落在您手中。您放心,女兒只是送他們到對岸,然後就自己從浮橋上回來,任憑您和二叔兩個處置!”

    “回來,不要升帆。你們三個都不懂得操船,小心把船弄翻在水里!”韓匡嗣急得在馬背上不停地揮舞胳膊,大聲威脅。“趙公子,石公子,還有那位公子,你們三個不用擔心,韓某說不會讓人傷害你們,肯定能做得到。”

    “原來你早就知道我是誰?”寧子明對自己的身份極為敏感,立刻從韓匡嗣的話語裡聽出了破綻。轉過頭,衝著此人怒目而視。“知道了我的身份,您還敢做如此保證?韓樞密,您可真讓晚輩失望!”

    “你,你……”韓匡嗣被說得老臉通紅,卻再也編造不出合適的謊言。如果船上三人只是被懷疑為細作,以他的南院樞密使身份,的確可以保證三人性命無憂。可既然遼國方面已經知道了寧子明就是後晉二皇子石延寶,就不可能有人敢放他南歸。除非韓匡嗣豁出去割據一方,豁出去帶著麾下的燕雲漢軍跟契丹鐵騎兵戎相見!

    “算了,讓他們走吧!”到了此刻,耶律留哥反倒徹底放棄了與韓家親上加親的念頭。策馬走到韓匡嗣身邊,強笑著安慰。“女大不中留,好歹那趙公子,也是出身名門。晶娘嫁給他,不算辱沒了你們幽州韓家!”

    這明明是一句好話,誰料想卻把知南樞密院使韓匡嗣,刺激得兩眼通紅。“我韓匡嗣乃大遼重臣,豈能與南人聯姻?!”咬著牙發出一聲咆哮,他猛地從馬鞍旁抽出角弓,迅速拉了個全滿。挺身,瞄準,右手三指隨即斷然鬆開,一根雕翎羽箭脫弦而出。

    “嗖——!”羽箭破空而至,正在試圖升帆的晶娘後背上濺出一團血花,晃了晃,軟軟栽倒。

    “晶娘——!”事發突然,柴榮、趙匡胤和寧子明三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韓匡嗣的第一目標是他的親生女兒。待發覺情況不對時再趕過去相救,哪裡還來得及?眼睜睜地看著四尺長的狼牙箭穿透了晶娘的身體,在身前身後帶出兩團淒厲的紅光。

    “你瘋了!”同樣措手不及的,還有耶律留哥,本能地抬起胳膊,一巴掌將韓匡嗣手中的角弓拍上了半空。

    遼國南京留守,南樞密院使韓匡嗣,仰起頭大聲獰笑,“哈哈哈,哈哈哈,痛快!痛快!這種不孝女兒,老夫豈能留著她?老夫自打蒙太后娘娘賜姓耶律那一天起,就早已跟中原一刀兩斷!”

    “你……”耶律留哥像第一天認識韓匡嗣般,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耳畔卻清晰地聽見,趙匡胤在河面上大聲悲呼,“晶娘,晶娘,晶娘你醒醒!你醒醒啊!咱們這就上岸,這就讓子明給你療傷!子明,救你二嫂,趕快救你二嫂!”

    “晶娘——”“二嫂——”柴榮和寧子明兩個,也一邊呼喊,一邊試圖將晶娘救醒。可無論他們叫得如何大聲,韓晶卻再也不願意醒來。圓睜的雙眼中,血水帶著淚水滾滾而下。

    “韓匡嗣!”趙匡胤猛地站起身,衝到船尾,將包銅大棍掄圓了用最大力氣擲向了河岸。

    “嗚——”包銅大棍在半空中打著圈子,掃出一團團閃電,卻無法如願將目標砸死,半途中落進落在冰冷的河水里,濺起一串血色漣漪。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河岸上的韓氏衙內親軍紛紛開弓放箭,試圖兄弟三人盡數射殺。大部分羽箭被河風吹歪,不知所踪。少部分雖然落在了船上,卻被寧子明和柴榮兩個用船槳磕飛,無法再傷害到大夥分毫。

    “晶娘,晶娘——!”趙匡胤抱著晶娘的屍體,大聲悲哭。懷中的身軀,卻開始一點點變冷。猛地停住哭聲,他輕輕合攏晶娘圓睜的雙眼。隨即,放下屍體,大步走到船尾,對著河岸高高地舉起右手,“姓韓的,我趙匡胤在此立誓,這輩子只要一口氣在,定要踏平幽燕,滅你滿門。如若做不到,願下十八層地獄,永不超升!”

    “轟!”拒馬河宛若沸騰,翻起萬丈波濤。

    注1:落寶金錢,古代騎兵考校射藝的專用靶子。將靶子做成銅錢狀,芭斗大小,掛在高處,供騎手在策馬飛奔時射擊。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8:22
    第六章破繭(一)

    河水滔滔東逝,一去不歸。

    站在北去的渡船上,郭允明眉頭緊鎖,心事重重。

    他二十四歲便官拜三司副使,可謂少年得志。非但在朝堂上說出的話來極具份量,外出巡視之時,也有節度使一級的封疆大吏主動承迎。昔日曾經看不起他的那些同僚,如今紛紛提著禮物登門拜望;昔日得罪過他的大部分仇家,也都身首異處。可以說,幼年時的大部分夢想,現今他都如願以償。然而,他現在每天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總好像丟了些什麼重要東西。偏偏,到底是什麼東西,他自己也想不起來!

    他今天的任務是去河北傳旨,召回樞密副使郭威,順路去巡視一些河北夏糧入庫情況。這是兩件事都非常簡單,本來不應該他這個副計相出馬。然而,搶在朝堂做出決定之前,他卻主動將這件差事攬了下來。弄得他的恩師蘇逢吉非常氣惱,誤以為他準備改換門庭。直到他過後又親自登門拜見,並且送上了一筆厚禮,才勉強冰釋前嫌。

    門庭是不可能改換的。郭允明知道自己今日的富貴由誰而來,也知道樞密副使郭威不可能跟自己“尿到一壺”。那老兵痞仗著顧命大臣的身份,根本不將任何後生晚輩們放在眼裡。就連國舅李業,都沒資格去赴他的家宴。郭允明更不會拿熱臉去貼郭威的冷屁股!

    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順路去替劉承佑拉攏高行週。五個顧命大臣裡頭,郭威、史弘肇、楊邠、王章四個人走得太近了,剩下蘇逢吉一個在任何重大決策上,都孤掌難鳴。而劉承佑想要維持朝堂上的平衡,除了他本人全力支持蘇逢吉之外,還必須再給蘇逢吉安排一個足夠份量的盟友。放眼天下,同時滿足資格足夠老,麾下兵馬足夠強壯,並且對大漢還算忠誠這三個條件的,高行週幾乎是唯一人選。

    “如果高行週覺得天平、鎮寧兩個節度使的位置,還不能滿足的話,你儘管再許他一個澶州留守。其他糧草、輜重以及兵馬數額,都好商量!”想到昨天夜裡劉承佑的叮囑,郭允明就覺得全身上下一陣陣乏力。當皇帝當到了這個份上,真的不如去跳井。然而這個早就該去跳井的皇帝,卻是他郭允明最大的依仗。

    正是因為後者的寵信,他才能在短短半年時間里平步青雲。也正是因為發現後者對他言聽計從,才有那麼多文武大臣,紛紛主動求到他郭允明的家門口來。

    對於別人求自己辦的事情,郭允明從來都不肯隨便答應。雖然劉承佑這個人非常好說話,只要他郭允明開口,幾乎有求必應。但是,郭允明卻想做一個當世韓嫣,而不想最終成為董賢或者慕容衝。對於前者,人們更多的是記得他的赫赫戰功。而後兩個人,每當提起來就會令大夥側目掩鼻。(注1、注2)

    有些事情,發生也就發生了,他郭允明付出了代價,也收穫了足夠的好處。今後的路,郭允明卻知道自己必須仔細把握。若是能縱橫捭闔,分化瓦解,削弱五位顧命大臣的權力,最終讓劉承佑成為真正的帝王,天下人再看他郭允明,目光中就會充滿敬畏。

    若是能在劉承佑親政之後,輔佐著此人削平群雄,重整九州。那他郭允明出身、履歷,以及跟劉承佑之間的關係,就都不再值得一提。史家寫他郭允明的列傳之時,必將拿他與管仲、諸葛亮同列。雖有瑕疵,卻不掩萬丈光芒!

    “郭兄弟,郭兄弟,郭兄弟你在哪?”正想得心頭隱隱發燙之時,猛然間,耳畔傳來了一陣輕佻的呼喊聲。

    “誰?”郭允明的白日美夢一下子被打斷,眉頭緊皺,怒容滿臉。

    “我,是我啊!郭兄弟,你怎麼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棧橋上,有個八尺多高的壯漢縱身躍下,砸得座舟搖搖晃晃。

    “聶將軍,什麼陣風把您給吹來了?怎麼不事先讓人通報一聲?我剛才差一點兒,就命人開船了!”郭允明臉上的怒容迅速煙消雲散,代之的,則是如假包換的熱情。“站穩些,站穩些慢慢走。甲板不比陸地,總是上下搖晃!來人,趕緊過去攙扶聶將軍一下!”

    “是!”隨從們齊聲答應著,小跑數步,攙扶住左屯衛將軍聶文進。與郭允明差不多,此人也是劉承佑即位之後,親手提拔起來的心腹重臣。雖然在朝堂上,暫時也發揮不了多大的作用。但至少讓劉承佑在汴梁城內,又多抓住了一支完全聽命於自己的兵馬。每回上朝時再看到樞密使史弘肇之時,不再覺得芒刺在背。

    “不用,不用,我雖然是騎將出身,卻也多少能識一些水戰!”聶文進非常客氣地擺擺手,拒絕了下人的攙扶。隨即快步向前走了幾步,衝著郭允明抱拳解釋,“我怕耽擱了你的行程,所以就沒讓人提前通禀,自己直接騎著馬追了過來。郭大人,你不會怪聶某魯莽吧!”

    “哪能呢,看您這話說的!”郭允明在武將面前,身上不會有半點而斯文氣息。大咧咧地拱了下手,笑著回應。“你能放下手頭的事情,直接趕到碼頭相送,足見咱倆之間的情義。若是再弄什麼投帖、通禀、約期相見之類的虛禮,那小弟我以後就該躲著你走了!”

    “是,就是這個話!”聶文進被說得心裡好生舒坦,咧開嘴,大笑著點頭,“咱們自家兄弟,不拘俗禮。郭兄弟,聶某就喜歡你這點。從不裝腔作勢,馬上就要做宰相的人了,一點架子都沒有!”

    “聶兄又信口胡說,光是三司裡那點兒破事兒,已經令小弟我每日焦頭爛額了。怎麼敢奢望更多?”郭允明迅速向碼頭上掃了幾眼,大笑著擺手。

    “兄弟你過謙了,誰不知道,王章這個三司使,就是個聾子耳朵。三司裡全憑你一個人在撐著?”聶文進各部不怕得罪人,繼續大聲稱頌。

    “不能這麼說,千萬不能這麼說。王大人的才能,超出郭某十倍!”郭允明臉色微紅,繼續笑著謙虛,“好了,別拿兄弟我說笑了。兄台有何事情需要我去做,儘管直說。但凡能出一份力氣的,郭某絕不藏私!”

    “也沒啥事情,就是來送送你。順便讓你幫我留意一下,河北那邊,有沒有這個人的消息。”聶文進先是笑著搖頭,隨即,卻又從貼身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張畫著人頭的字紙。看了看,雙手遞到了郭允明面前。

    “找人?什麼人,值得老兄你如此費周章?”郭允明微微一愣,皺著眉頭接過了字紙,在陽光下緩緩展開。

    有個頗為英俊的面孔,立刻出現在他的面前。很年青,眉宇之間帶著一抹難以掩飾的銳氣。彷彿麾下帶著千軍萬馬般,可以踏平一切阻擋。

    “趙元朗?你找他作甚?他父親可是一員難得的猛將!陛下前幾天還親口跟我說過,眼下護聖軍,非常令人放心!”郭允明迅速認出了圖像的真身,看了聶文進兩眼,笑著提醒。

    有道是,聽話聽音兒。聶文進稍加琢磨,立刻就明白,對方是想告訴自己,護聖軍都指揮使趙宏殷,如今已經進入了小皇帝劉承佑的眼睛。這個時候無論跟趙匡胤有多大的私仇,都必須先放一放,以免動了兒子惹惱了父親,令劉承佑拉攏統兵大將的努力功虧一簣。

    “不是我要找他,是,是國舅爺,是國舅爺看過前一段時間的邸報,知道他曾經去過易縣。”想明白了其中厲害,聶文進立刻該變了自己的計劃。笑了笑,信誓旦旦地說道,“你也知道,咱們這位國舅爺,平素跟哥哥我關係還不錯。所以,所以呢,我就打算做和和事佬。讓趙匡胤低個頭,然後再勸國舅爺趕緊順著台階往下走。趙將軍和李國舅,都是陛下的臣子,沒必要因為晚輩們酒後打架的小事兒,弄得彼此生分!”

    “所以,你就讓我幫忙找到他,然後派人給他帶個話兒?”明知道聶文進先前是想拍國舅李業的馬屁,聽聞了趙宏殷得寵之後,才臨時改變的主意,郭允明也不戳破。笑呵呵地朝著趙匡胤的頭像上彈了幾下,低聲道:“這事兒簡單,我正好要順路替陛下去安撫地方,就托當地的衙門幫忙去找找。河北那地盤雖然亂了點兒,但安排地頭蛇們去找個人,應該還沒問題!”

    “那是,那是!”聶文進如願以償,開心地連連點頭。趁著四下里沒外人,他忽然向前快走了一步,用極低的聲音補充,“除此之外,聶某還有另外一件兒小事兒需要兄弟你幫忙。聶某有個侄兒,身手還算過得去。兄弟你此去澶州和相州,路上不能沒人伺候。能不能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在你手下牽馬墜蹬。好歹是自家晚輩,使喚起來方便!”

    注1:韓嫣,漢武帝的寵臣。武帝甚愛之,韓嫣因寵而富。曾經用黃銅做的彈丸打鳥,一天丟失幾十個也不在乎。武帝欲徵匈奴,韓嫣主動學習匈奴的作戰技巧,收集匈奴的情報。出征之時,也立下了不少戰功。被封為上大夫。所以韓嫣雖然因為皇帝寵愛而得到富貴,身後之名卻非常好。

    注2:董賢,漢哀帝的男寵。董賢白天壓著哀帝的衣袖安睡,帝欲起而不欲驚賢,便將自己的衣袖割斷,留下“斷袖之癖”這個典故。哀帝死後不久,王莽篡漢,西漢滅亡。慕容衝是前秦大王苻堅的男寵,最後趁著肥水之敗,殺了苻堅。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8:24
    第六章破繭(二)

    這已經是非常明顯的結盟之意了,以郭允明的智力,怎麼可能分辨不出來?當即,笑著拱了拱手,低聲說道:“聶兄太客氣了,自家晚輩,哪有用來牽馬墜蹬的道理?這樣吧,我身邊正缺個親兵都頭,不知道他可否願意屈就?再好的位置,也不是沒有,但那得等我回汴梁後再想辦法!”

    聶文進非但打仗有一手,做官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知道郭允明越是將自己派過去的人安排在身邊,雙方的同盟就越牢固,趕緊拱起手來,連聲致謝,“都頭就好,都頭就好!他一個後生晚輩,有什麼資格挑挑撿撿?!多謝,多謝郭兄弟幫忙,人我今天已經帶過來的。就在碼頭上候著,我這就去叫他!”

    “有勞了!”郭允明笑著拱手,在對方轉身離去的瞬間,嘴角卻向上翹了翹,露出一抹發自內心的輕蔑。

    在內心深處,郭允明其實非常看不起聶文進這種四處亂拍馬屁的兵痞。然而同為小皇帝劉承佑提拔起來的新銳,他卻不得不暫時與對方抱團取暖。

    他們的共同政治對手,五顧命大臣的實力太強大了,強大到可以讓劉承佑的聖旨出不了宮門的地步。雖然在小皇帝通過分化拉攏的手段,耗時半年,終於成功在五個人之間撕開了一條裂縫。但倒向他們的副宰相蘇逢吉卻是個文官,手裡沒有兵馬,在樞密使史弘肇面前,說話根本沒底氣。

    所以在最短時間內,給小皇帝拉攏到足夠多的武將,乃是當務之急。哪怕心中再看不起聶文進的人品,為了長遠計,郭允明都必須捏著鼻子認下這個盟友。同樣必須他捏著鼻子打交道的,還有國舅李業、飛龍使後贊、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等,在郭允明眼裡,這些都是不怎麼懂得打仗,卻擅長拍馬屁的佞幸之輩。然而,如果沒有這些佞幸之輩,朝堂和軍隊中,小皇帝說出來的話就更沒份量。兩害相權,只能暫時取其輕。

    不過在將權柄從五顧命手裡拿回來之後,郭允明是絕不會再允許這些佞幸之輩繼續屍位素餐的。他心裡有一個極為長遠的計劃,在不久的將來,會像如今對付五顧命大臣一樣,將聶文進、李業等人,一個接一個逐出朝堂。如果屆時這些佞幸之輩不識相的話,他也不介意採取一些雷霆手段。反正在驅逐五顧命大臣之時,肯定會在朝野引發一定規模的怨氣。借聶文進等人的腦袋一用,剛好把小皇帝和他自己摘出來,做千古明君賢臣。

    “郭兄弟,人我給你帶過來了!聶彪,這就是我經常給你提起的郭叔!”聶文進領著一個四十多歲,長了一臉絡腮鬍子的漢子匆匆返回,遠遠地向郭允明打招呼。

    “侄兒聶彪聶子長,拜見郭叔!”絡腮鬍子疾行數步,納頭便拜,絲毫不以自己年齡比對方大了接近一倍而委屈。

    “起來,起來,好一個昂藏壯士!”郭允明大氣地伸手,攙扶起對方,笑著上下誇讚,“你既然願意在我帳下做事,郭某就不會拿你當外人。好好做,別讓你叔父失望!”

    “是!”聶彪大聲答應著,再度躬身。

    郭允明露出一幅滿意的模樣,笑著又叮囑了幾句。然後命人準備酒席,邀請聶文進船艙裡跟自己小酌。後者知道肯定還有別人在等著送行,所以也不過多叨擾。又說了幾句場面話,主動告辭而去。

    果然,他前腳剛一下船,後腳便有人遞了名帖求見。郭允明本著廣結善緣的態度,凡是來者,都命人陸續請上了座舟。從正午時分一直忙到太陽落山,才終於送走了最後一波客人。座舟的吃水線,也向下沉了半尺有餘,算是對得起他的一番辛苦了!

    有聖旨在身,他不能留在汴梁城外的碼頭過夜。看看天色不早了,便吩咐下屬開船。當天傍晚只走了十餘里,就算奉命離開了汴梁。找了個官府專用碼頭,下錨休息,順帶讓心腹將收到的壯行禮物裝車送回家。第二天,錦帆輕舟,繼續飄飄而行。先沿水路進了黃河,然後換了一艘更大的船,直奔澶州而去。(注1)

    樞密副使郭威,正帶著兵馬在澶州威懾地方諸侯。聞聽有聖旨從水上而來,趕緊帶領麾下將領和謀士到碼頭上恭迎。待把郭允明前呼後擁地護送到了中軍大帳,正準備擺開香案接旨,後者卻擺了擺手,笑著說道:“老將軍不必多禮。臨行之前,陛下就曾經親口吩咐過。將聖旨親手交到您老的手裡即可,不擺香案,不拘泥那些繁文縟節!”

    “這怎麼行,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樞密副使郭威聞聽,趕緊用力擺手。“請天使……”

    “老將軍休要客氣,下官可不敢違抗陛下的叮囑!”郭允明哪里肯聽,迫不及待的出言打斷。“您老如果非擺香案不可的話,下官就只好把聖旨放在香案上,然後逃之夭夭了!老將軍,您可千萬別讓下官左右為難。”

    “這怎麼行,陛下剛剛登基,正需要立規矩的時候,郭某怎麼能倚老賣老?!”郭威雖然身為武將,全身上下卻沒半點兒跋扈之氣,堅持要遵守接旨的固定規矩。

    郭允明側開身子又勸,雙方爭執再三,終於在其他文武的提議下,各自退讓了半步。郭威繼續在中軍帳內擺香案,郭允明依照正常程序宣旨。但宣旨之時,郭威和麾下一眾文武,卻可以只行軍禮,而不是衝著天使跪拜叩頭。

    一番折騰之後,聖旨終於宣讀完畢。卻是命令郭威班師回汴梁,補充了甲杖糧草之後,轉道去討伐李守貞,奪回河中,剷平趙思綰、王景崇等趁著先皇駕崩而起兵造反的叛逆。

    郭威其實早就得到了史弘肇送來的消息,將聖旨的內容提前掌握了八()九不離十。但是當著郭允明的面兒,卻依舊擺出一幅大吃一驚的模樣,瞪圓了眼睛,低聲問道:“天使,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白文珂等人不是已經將李守貞打得龜縮不出了麼?又何必再派郭某去添亂?郭某倒不是不同意班師,可郭某一走,有些人恐怕又要蠢蠢欲動。”

    “白將軍他們幾個久攻河中不下,每日消耗糧草輜重甚鉅不算,朝廷的威望,也一日日大受折損。所以,陛下以為,不如快刀斬亂麻,先掃平了李守貞等人,拿他們的首級以儆效尤!”郭允明當然不能告訴郭威,高行週已經暗中又向劉承佑輸誠,徹底放棄了與符彥卿聯盟的打算。笑了笑,給出了一套早就準備好的說辭。

    “那何不讓史樞密親自出馬,論領兵打仗,他的本事為郭某十倍?!”郭威當然不會這麼容易就被人糊弄,笑了笑,繼續問道。

    郭允明不慌不忙,立刻給出了一個誰也無法質疑的答案:“先帝臨西去之前,曾經對聖上有遺命,您老和史樞密乃國之柱石,不能兩人同時離開汴梁。若出征,必留其一在朝,以震懾群雄!”

    劉知遠臨終前將劉承佑叫到身邊,到底私下里都叮囑了什麼,除了他們父子兩個之外,至今都沒有第三人知曉。所以郭威即便不相信這個說法,卻也無任何方法反駁。緊皺著眉頭沉吟了片刻,又笑了笑,再度開口說道:“若是如此,郭某倒可以先快馬返回汴梁,讓史樞密帶著兵馬出征。反正我們兩個,任何一人坐鎮汴梁即可。”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郭允明聞聽,嚇得連連擺手,“老將軍,您就別難為郭某了。聖旨是其餘四位顧命都點了頭的,史樞密也沒有做任何反對。若是您老把兵馬留在澶州,單人獨騎返回去,倒也不難讓陛下出爾反爾。只是下官,下官就徹底成了廢人一個,這輩子都甭想翻身了!”

    “嗯?”郭威被'出爾反爾'四個字,惹得心頭火起。眉頭迅速皺成了一個疙瘩。然而想到郭允明在劉承佑心中的份量,又強壓住怒氣,沉聲道:“陛下金口玉言,當然不能輕易將聖旨收回。老夫剛才的確是想得簡單了。可澶州這地方,必須有大軍坐鎮,老夫率本部兵馬返回,萬一前腳剛走,後腳河北就傳來警訊……”

    郭允明淡然一笑,輕聲補充,“聖上的意思是,讓郭某藉著核查夏糧入庫情況,去撫慰地方。老將軍先前已經加之以威,接下來就由下官代聖上施之以恩。恩威並施,效果也許比一味地用兵勢凌迫更佳!”

    話說到這個份上,郭威已經沒有了不奉旨班師的可能。直憋得臉色發青,手指藏在背後不停地開開合合。

    郭允明卻不願意把氣氛弄得太僵,沉吟了一下,又笑著說道:“其實下官也知道,地方上能兵戈不起,全虧了老將軍在此坐鎮。但老將軍即便去了河中,依舊是大漢的樞密使,依舊足夠威懾群雄。這個並不在乎於距離的遠近,而在乎於您老的寶刀是不是還像先前那樣鋒利,朝廷是不是還一如既往地給您老以支持。至於下官奉旨撫慰地方,無非是狐假虎威而已。地方上能否賣下官的面子,還是要看您老能不能盡快拿下河中!”

    “此話倒也有一定道理!”郭威無可奈何,只好順坡下驢。“天使旅途勞累,請先入寢帳更衣。等郭某跟手下人商定了班師的具體方略,再來由天使過目,做最後定奪!”

    “老將軍客氣了,下官唯老將軍馬首是瞻!”郭允明痛快地施了個禮,起身告退。

    目送他的身影出了中軍帳,郭威再也忍耐不住。揮起拳頭,“咚”地一聲砸在了香案上,將上面的聖旨震得凌空飛起,呼啦啦,受驚的野雞般飛出了半丈多遠。“賣**兒狗賊,欺人太甚!”

    “將軍小心!”兵馬都監王峻一個箭步上前,抄起半空中的聖旨。隨便捲了卷,順手又放回了香案上。“他自己剛才說得好,狐假虎威而已。若不是陛下站在他背後,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您面前造次!”

    “噗哧!哈哈哈……哈哈哈……”在場一眾文武,被“站在他背後”五個字,逗得相顧莞爾,隨即,前仰後合。

    “老夫,老夫……”郭威一肚子憤怒,也變成了羞愧與無奈,手臂在半空中僵了僵,無力地落在了香案邊緣。

    斷袖之癖,在這個時代,可不是什麼好名聲。而他作為劉知遠的結拜兄弟,當今皇帝劉承佑的半個長輩,除了感覺老臉無光之外,竟拿不出任何好辦法解決這個麻煩。更不知道,自己百年之後,再度與劉知遠泉下相逢,該怎麼回應後者質疑。

    “將軍若是不願陛下受此獠蠱惑,找個藉口直接殺了他便是!既保全了陛下的名聲,又替朝廷清理了一個奸佞!”王峻向前走了半步,像是在勸慰,又好似在挑撥。

    “嗯——!”郭威的眼睛裡,迅速閃過一道寒光。劉承佑每次召見郭允明入宮問策,總是天明之後才將此人放歸的事情,早就傳遍了朝野。辣手將郭允明斬殺,的確可以替老朋友的在天之靈遮羞。然而,想到劉承佑那小肚雞腸的性子,以及自己將來還政於君後的出路,他心中隱隱又寒意陣陣。瞻前顧後,最後,所有怒火都化作了一聲長嘆,“唉——!”

    餘音繞樑,久久不散。

    注1:後漢之時,黃河並不緊挨汴梁。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8:25
    第六章破繭(三)

    “唉——”在場眾文武,也失去了笑容,陸續搖頭長嘆。

    包括郭威本人在內,大傢伙都算是當年追隨劉知遠起家的老班底,對大漢國的感情,遠比後來那些錦上添花的傢伙來得近。可越是這樣,他們對劉承佑登基之的表現越是失望,隱隱約約已經預感到大漢國的國運馬上就要走至盡頭,再這樣下去,大夥遲早都得成為墓地裡的殉葬品。

    唯獨沒跟著大夥一道嘆氣的,便是兵馬都監王峻。只見這廝先是非常不禮貌地盯著郭威上下打量了片刻,然後又冷冷地用目光掃視全場,最後,忽然仰面向天,放聲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眾人的注意力頓時全都被他吸引了過去,瞪圓了眼睛,滿臉憤怒。那王峻卻對大伙的反應卻視而不見,兀自高高地仰著頭,繼續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秀峰!這裡是中軍,不要太放肆!”長史鄭仁誨忍無可忍,第一個站出來呵斥。“有話你就說,何必故意裝瘋賣癲?”

    “哈哈,哈哈哈,哈哈……”王峻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瞬間就淌了滿臉。一邊抬起袖子去擦,他一邊樂不可支地大聲補充,“我不是裝瘋,我,我是看到一群待宰羔羊,心裡頭替遼國人高興。哈哈,哈哈,等劉承佑把你們全都殺光了,大遼兵馬就可以再度南下了。這一回,保證沒有人再上劉知遠的當,沒有人豁出去性命給別人做嫁衣!”

    “放肆!”郭威用力一拍桌案,怒不可遏,“天子的名字,也是你我能直接叫的?!莫說現在是五顧命大臣輔政,天子不能為所欲為。即便將來天子親政,又怎麼可能會糊塗到自毀干城?”

    “真的,郭將軍,你真的相信天子將來還會拿你當乾城?”王峻歪著頭看向他,撇嘴冷笑,“真的拿你當乾城的話,他會瞞著你偷偷派人去拉攏高白馬?真的拿你當乾城的話,他會怕你在澶州時間太長紮下根兒,急匆匆地調你去跟李守貞拼命?真的把你當乾城的話,他會忌憚你跟史弘肇兩個同時在朝,非得把你們一個留在汴梁,一個始終排斥於外?郭將軍,你是心甘情願去做個屈死鬼呢,還是到現在還未從白日夢中清醒過來?!”

    一連串的質問,將郭威砸得眼前金星亂冒。晃了晃,用手支撐在香案上,才勉強沒有當場栽倒。“胡說,你胡說!”扯開嗓子,他厲聲駁斥,然而聲音聽在大伙的耳朵裡,卻異常地孱弱,“王秀峰,你是兵馬都監,是替朝廷來做監軍的。古往今來,哪裡有監軍挑撥主帥和天子關係的道理?”

    “天子有德,王某願全力輔佐之。天子倒行逆施,王某則只求一個心安!”兵馬都監王峻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待自己,笑了笑,挺直了胸膛說道,“況且王某剛才的話,也不是在挑撥離間。郭允明是個什麼東西?他為何而來,他接下來即將去做什麼?在座諸位,想必心裡都清清楚楚!”

    “你……”樞密副使郭威被說的無言以對,手扶香案,冷汗從額頭緩緩而下。

    俗話說,主疑臣死。劉承佑現在的作為,分明是早已經對五顧命大臣都起了疑心。所以他才要想方設法拉攏高行週,以牽制郭威。所以他才想盡一切辦法在五個顧命大臣之間製造矛盾,以求各個擊破。所以他才不分良莠地提拔少壯武將,以求能掌握一部分兵權,關鍵時刻調動兵馬保衛他的皇宮。

    這些手段都非常稚嫩,再加上劉承佑眼下手頭也沒合適的人才可用,所以幾乎是一舉一動,都壓根兒瞞不過老江湖們的眼睛。朝堂之上,四個留守的顧命大臣,至少有三個對他的行為嗤之以鼻。而大軍當中,不光郭威,恐怕上了一點兒年紀的文武,都清楚郭允明是帶著什麼目的而來,等待在大夥前路上的,又是何等淒涼的結局。

    “古往今來,除了諸葛武侯,可有第二個顧命大臣跟少主之間善始善終?”王峻卻唯恐眾人不夠絕望,笑了笑,繼續冷冰冰地補充,“餘者要么是行廢立之事,要么還政少主之後,旋即被滅了滿門。即便是周公旦,當年若不是管叔和蔡叔逼迫太急,恐怕也得老死在東國永不還朝!”(注1)

    這,幾乎是在明著挑動大夥造反了。郭威聽在耳朵裡,心臟如遭油煎。第三次用力拍打桌案,手指此人,咆哮著威脅,“放肆!王秀峰,你今日敢再多說一句,休怪郭某刀下無情!滾,給我馬上滾去罪囚營中,閉門思過。若是讓郭某聽見你再胡說八道,或者私下跟人串連,郭某寧願拼著被朝廷懷疑,也要先殺了你以正軍心!”

    “多謝郭樞密不殺之恩!”王秀峰忽然變得軟若無骨,將自己的身體對正郭威,長揖及地。

    “滾,速滾。來人,給我把這個瘋子押下去!”郭威被氣得暴跳如雷,拍打著桌案不停地催促。

    立刻有親兵上前,拉著王峻的胳膊往外拖。兵馬都監王峻卻狠狠甩了下衣袖,將他們通通甩在了一邊,轉過身,揚長而去。

    “王秀峰喝多了,嘴巴沒有把門的!”長史鄭仁誨性子沉穩,沒等此人的身影去遠,立刻站出來補窟窿。“今日他的話,大夥聽听就算了,誰也不要外傳。否則,王秀峰縱然要身首異處,傳話的人,恐怕也落不到什麼好結果!”

    “那是自然!”眾文武看看臉色鐵青的郭威,又看看滿臉凝重的鄭仁誨,紛紛點頭答應。

    倘若曾經在劉承佑身上看到半分英主的可能,在場眾人當中,肯定會出現不止一個告密者。然而,如今卻是五顧命大臣輔政,劉承佑羽毛還未長齊,就忙著分化削弱五大臣的實力,自掘墳墓。稍微閱歷豐富一些的人,當然知道不能輕易站隊。否則,恐怕功名富貴沒有撈到,全家老小的性命,卻會全都葬送得稀里糊塗。

    換句話說,劉承佑此刻無論從能力,還是從實力上,都不是五位顧命大臣的對手。特別是史弘肇和郭威這兩位手握重兵的樞密使,隨便一個人如果起了異心,都可以輕鬆把劉承佑給踩成肉餅。他們兩個到目前為止,之所以還能強行忍耐,第一是心中放不下劉知遠當年的相待之恩,第二,恐怕就是劉承佑目前所做的這些,並未對他們產生真正的威脅。否則,真的被人將鋼刀架在了脖子,誰也未必會心甘情願地等死!

    “明公,秀峰這個人天生就長了一張臭嘴,你沒必要跟他生氣,也沒必要太認真!”告誡完了眾人,鄭仁誨緊跟著,就開始安慰郭威。

    兩人之間的關係亦師亦友,他不可能不盡心為對方謀劃。眼下有史弘肇坐鎮汴梁,無論郭威心中有多少怨氣,起兵造反,都不是個好的選擇。但防人之心不可無,既然劉承佑心中已經露出了惡念,郭威也必須從現在起,就防患於未然。

    “我跟他計較?我跟他計較,他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郭威迅速從憤怒中收拾回心神,撇了撇嘴,搖著頭道。“來人,傳老夫的命令,王峻咆哮中軍,衝撞主帥,發往罪囚營監禁三個月。三個月之內,誰也不准見他,也不准放他出來!”

    “是!”親兵們大聲答應著,迅速跑去傳達命令。郭威向四下看了看,強打起精神,繼續高聲吩咐,“聖旨上所述,爾等剛才也都聽到了。各自下去準備吧!老夫給你們兩天時間。大後天一早,咱們整軍出發,前往河中平叛!!”

    “遵命!”眾文武都偷偷出了一口氣,齊齊答應了一聲,各自轉身出帳。

    對小皇帝劉承佑失望歸失望,可郭威如果現在造反的話,大夥還真的不知道該不該追隨。畢竟,劉承佑是老主公劉知遠的親生兒子。畢竟,史弘肇能本事和實力,都與郭威不相伯仲。只要兩軍僵持得時間一久,造反者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好在王峻的挑撥離間沒有奏效,好在郭樞密和鄭長史始終頭腦清醒。如今之際,大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真的到了山窮水盡,自然就不用再做選擇。

    揣著沉重的心事,眾文武唯恐走得不快,誰也不敢回頭,也不願在中軍帳內多做逗留。樞密副使郭威,則手扶香案,正色而立,用目光將所有人送走。終於等到最後一個背影在門口消失,他的身體晃了晃,緩緩坐倒,未老先衰的面孔上,寫滿了蕭索!

    注1:諸葛亮奉命輔佐劉禪,劉禪雖然曾經對他有過懷疑,但至諸葛亮死,都不敢輕舉妄動。周公旦奉武王遺命輔佐成王,成王懷疑他的忠心,他不得不避居東國。但很快,管叔和蔡叔聯手奪位的圖謀暴露,成王為了自保,不得不又將周公旦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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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