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277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53
    第三章父子(二)

    “成不成總得先看上一眼!你不用管了,畫張地圖給我就行!”寧子明全然不理會馮吉的“耿耿忠心”,皺了皺眉頭,低聲說道。

    “殿下,微臣,微臣打小就不通丹青。還,還是有名的路痴!離開,離開汴梁只要超過五里遠就會找不到家。您,您這不是,您這不是問道於盲麼?”馮吉聞聽,臉上的表情愈發著急,一雙手像風車般在胸前來回擺動。

    給二皇子畫輿圖,那不是找死麼?萬一他們做事莽撞,被契丹人給抓住,將輿圖從身上搜出來,自己怎麼可能還有機會逃回中原?再說了,自己先前之所以敢幫那亡國之君帶詔書,是因為自己早就取得了契丹人的信任,並且此事一旦做成,足以讓自己名利雙收。而幫助這已經亡國多時的鄭王殿下,能有什麼好處?消息傳回中原去,誰會感馮家的恩?大漢新君劉承佑最多表面上誇讚幾句,暗地裡,恨自己肯定恨得牙根兒都癢癢。

    正搜腸刮肚地拼湊著拒絕的藉口,耳畔忽然傳來一聲怒喝,“你馮唯一不是書畫雙絕麼,怎麼居然連張輿圖都弄不好?莫非你還想著去契丹人那裡出賣我們?子明,跟這種陰險之徒費甚麼口舌?直接一鞭敲碎腦袋滅口就是!”

    “是,大哥!”寧子明心領神會,掄起鋼鞭作勢欲砸。

    “饒命——!”馮吉嚇得魂飛天外,一個箭步竄出半丈遠,雙手抱著腦袋高喊:“殿下,你別聽他挑撥離間。微臣,微臣那兩筆丹青,連塗鴉都算不上?又怎麼可能是書畫雙絕?!”

    “是麼,馮唯一,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誰?”原本策馬趕過來準備幫助結拜老兄弟敷藥的柴榮策馬馮吉的擋住去路,冷笑著提醒。

    “你?”馮吉迅速抬頭,然後奮力用雙手來回揉兩個眼睛。“你是柴,你郭,郭公子。郭大將軍的螟蛉義子國榮!你,你怎麼也在這裡?”

    “你終於認出我了?那更是留你不得!子明,還不趕快跟我一道殺人滅口?”柴榮的臉說翻就翻,從鞘裡拔出尚未擦乾血蹟的短刀,緩緩向壓向馮吉。

    “饒命——!”馮吉嚇得大聲尖叫,撒腿就逃。可人的兩條腿兒,怎麼可能跑得過戰馬?幾乎就在轉眼之間,便被柴榮用坐騎給圈了回來。然後用刀尖兒指著,一步步將其朝寧子明的鋼鞭下逼。

    “郭大官人饒命!”馮吉走投無路,噗通一聲跪在河灘上,哭喊求告。“我可以用馮家祖先的在天之靈起誓,絕不會向遼國的官府告發你們,也絕不跟任何人透漏你們的消息。如果……”

    “發誓若是管用的話,人間又怎麼有如許醜惡? ”柴榮刀尖斜指,面色如霜,“你這廝給契丹人當狗當慣了,剛剛還害死了我的家將。從你嘴裡說出來的話,又如何能信?!子明,殺了他,殺了他後咱們趕緊離開這兒!”

    “冤枉!冤枉!我,我給晉皇帶過詔書,我剛給晉皇帶過詔書!殿下剛剛看到過,剛剛看到過”馮吉豈肯閉目等死?高舉著雙手,大聲喊冤。“我連晉皇,晉皇都沒出賣,又怎麼會出賣你們?殿下,殿下,您出來說句話,您可不能冤枉微臣啊!”

    詔書剛剛才被自己收起來,寧子明怎麼翻臉就不認賬?然而,知道柴榮的舉動必有深意,他也不敢表現出絲毫心軟,只能高高地舉起了鋼鞭。

    “且慢,晉皇詔書是怎麼回事?”柴榮偷偷向寧子明使了眼色,啞著嗓子追問。

    “是,是小弟我幾個月前,在晉王寨那邊伺候皇,皇上之時……”馮吉不敢隱瞞,擦了把臉上的冷汗,結結巴巴地將先前曾經說給寧子明的話,又重新講述了一遍。

    柴榮先是豎起耳朵聽了個仔細,然後又用目光跟自家結義三弟交流了一番,確信馮吉的確沒有撒謊。便笑了笑,大聲道:“呸!你冤枉?你若是冤枉,閻羅殿裡就全都是屈死鬼了!你幾個月之前答應給晉皇帶傳位詔書回中原,怎麼還沒帶到?你這哪裡是一腔忠勇?分明是看中了傳信之後的好處!”

    “不是,不是!小弟,小弟真的是身在遼東,心在汴梁。真的是心在汴梁啊!不然,不然憑小弟的才能,好歹也能混個南院的郎中做,怎麼,怎麼可能被發配在一個小小的部族裡頭,給他們做通譯?”馮吉知道自己沒辦法從柴榮、趙匡胤和石延寶三人的圍攻下逃走,繼續大聲叫屈。

    “嗯,有幾分道理!”最後一句話,頗有幾分力氣。柴榮聞聽之後,微微點頭。隨即,將帶血的短刀奮力朝馮吉面前一擲,大聲說道,“要我相信你也很容易,你先去給我,把火堆旁那個裝死的傢伙給我宰了!”

    最後一句,他故意用了是契丹語,結果話音剛落,先前差一點被壓熄的篝火旁的,有個死人忽然“詐屍”,大叫著跳起來,撒腿就朝北跑。卻是最初被寧子明用羽箭給推進火堆中的那名契丹武士,居然沒有死透,一直躺在火堆旁企圖蒙混過關。

    如果被他逃走,眼下所有流落在遼國的馮家人,恐怕誰都活不成。通譯馮吉知曉厲害,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去,手起刀落。“喀嚓”一下,將撞死者的脖頸砍做上下兩截。

    “嗯,這才像我認識的馮家子弟。平素處處與人為善,該下黑手時,卻絕不客氣!”柴榮彷彿早就料到對方的行為,端坐於馬鞍子上,微微點頭。

    既然已經交過了投名狀,馮吉也不再故意裝孬種了。舉了舉滴血的短刀,大聲發問:“說罷,郭大官人?馮某接下來該怎樣做,你才肯放過馮某?”

    “當然是用死人的血,在衣服上畫一張前往晉王寨的地圖嘍!”柴榮聳聳肩,擺出一幅老子吃定了你的模樣,“你最好快一點兒,別說廢話。裝死者就這麼一個,萬一他的血流乾了,老子下次就只能讓你割自己的大腿!”

    “你……”馮吉氣得兩眼發黑,卻沒膽子跟柴榮繼續掰扯。咬著牙蹲下身,從自己袍子下擺處割出一塊乾淨的絹布,用刀尖沾了些人血,在上面快速騰挪。

    他哪裡是不通丹青?尋常國手跟他比拼畫工,都得掩面而走。只是寥寥幾刀,便將此地通往營州晉王寨的路徑,畫了個清清楚楚。沿途城鎮、山川、河流、森林,無不躍然“紙”上!

    “我如果是你們,就現在掉頭南歸!”隨著最後一滴血落下,馮吉將短刀用力插進河灘,雙手捧起臨時畫出的地圖,緩緩遞到柴榮馬前。“且不說周圍全是契丹部落,晉皇他老人插翅難飛。即便你等僥倖將他救回中原,不過是提前幾年殺了他!又怎麼可能找到一個合適地方,供其苟延殘喘?!”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54
    第三章父子(三)

    “多謝馮兄提醒,但你我等並非同道!”柴榮淡淡地回應了一句,伸手接過地圖。

    “那,那……”通譯馮吉的臉瞬間漲成了茄子般顏色,雙手握了又握,緩緩垂下了腦袋。

    柴榮看不起自己,趙匡胤也看不起自己,包括乳臭味幹的二皇子石延寶,也瞧不起自己。他們認為彼此的道不同,所以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們將自己的一番好心全都當成了驢肝肺,而,而自己,自己可以對天發誓,剛才提醒他們之時,出發點不是'當事敗之後,在遼國為官的馮家人也會受到牽連' ,至少,並不完全是!

    “來,我給你重新引荐一下,這是我的結拜的三弟,鄭恩鄭子明。太原人,赫赫有名的刀客!三弟,這位是馮吉馮唯一,平章政事道公之子,曾官拜秘書省校書郎,吏部員外!”柴榮卻不管馮吉此刻心裡有多委屈,飛身跳下坐騎,先將輿圖掛在馬鞍側面讓風吹,然後笑呵呵地當面說起了瞎話。

    “久仰,久仰!”寧子明微微一愣,抓著傳位詔書和鹿皮書囊,向馮吉拱手。

    “見,見過鄭,鄭大俠!”明知道柴榮在閉著眼睛編瞎話,馮吉卻不敢現在就拆穿。趕緊強壓下滿腹的酸澀,轉過身,側開半步,跟寧子明重新見以平輩之禮。

    “我、趙元朗和他,數日前曾經在易縣並肩殺賊,彼此之間惺惺相惜,所以就義結金蘭。”見馮吉如此上道,柴榮朝著他投以鼓勵的一笑,繼續順口補充,“之後因為擔心我柴家的商隊再度遭到土匪洗劫之時,我一個人孤掌難鳴,所以他們倆就乾脆就陪著我一道出了塞!”

    “趙,趙二哥和鄭兄弟義薄雲天,馮某佩服,佩服!”山風雖然涼,馮吉額頭上的汗水卻流成了股,一邊抬起袖子不停地擦,一邊連聲感慨。

    柴榮的用意很明顯,逼著他答應幫忙替二皇子石延寶掩飾身份,並且保證不洩漏三人此番遼東之行。這與他馮家“閒事莫管”的祖訓,格格不入。然而,在此荒山野嶺當中,對方手裡除了鋼鞭就是刀子,他又怎麼有勇氣不答應?

    “義薄雲天就過譽了,但是作為男人麼,總得有點兒擔當,你說是不是?”說話間,柴榮已經走到了寧子明身邊。從目瞪口呆的後者手裡拿過傳位詔書和書囊,歸置在一起,笑著交回馮吉之手,“這東西太重要,我們兄弟三個隨身帶著不安全,還是由馮兄您拿著為好。哪天回到汴梁,好歹也是一場奇功!收好,別拒絕,我這個人一向不喜歡婆婆媽媽!”

    “那,那是!不,不,不……,那是,那是,唉,也罷,反正馮某也豁出去了!”馮吉起初努力將詔書和書囊往外推,最後,卻不得不再度將其收下,重新藏進自己的貼身暗袋之中。

    “你放心,規矩,我懂!”用刀子一般的目光,盯著馮吉收好詔書。柴榮的表情和動作,忽然變得極為友善。單手攬住馮吉,輕輕在肩膀拍了幾下,然後用另外一隻手從自己的貼身口袋中摸出一個戰國時代的古刀幣,笑呵呵地按在馮吉手裡,“拿著,這是我柴氏商行的信物。此地已經算是幽州境內,憑你的本事,不難走到薊州。進了城之後,直接去城南找一家叫做南北行的雜貨舖,跟掌櫃把信物拿出來,三天之內,保證有人可以想辦法把你送離遼國!”

    “多謝郭大官人!”馮吉臉色瞬間大變,將古刀幣死死握在掌心當中,後退兩步,朝著柴榮長揖及地。

    所謂薊州南北行雜貨舖,肯定是大漢國樞密副使郭威,在幽州埋下的暗樁。而柴榮能將其義父苦心埋在遼國的暗樁坦然相告,肯定是已經非常相信自己的人品,相信自己先前不是真心願意為虎作倀。

    “走吧,挑兩匹最好的馬,帶足乾糧和錢財,此地不宜久留!”柴榮意味深長地衝著他笑了笑,扭頭拉著寧子明去河邊清洗傷口。從此,再也不跟多他說一個字!

    “郭——”馮吉抬起胳膊朝二人的背影招手,想再提醒一次遼東之行的凶險,卻忽然覺得心裡好生髮虛。咬了咬嘴唇,收起刀幣,快步走向契丹人遺留在河灘上的贓物和戰馬。

    他雖然喜歡做文弱書生打扮,真實身手卻絲毫不比尋常部族武士差。很快,就收集到了足夠的盤纏和乾糧,縱身跳上一匹遼東良駒,伸手又牽了兩匹,雙腿一磕馬肚子,如飛而去。

    趙匡胤恰巧幫韓晶處理好了傷口,將後者放在戰馬背上,拉著韁繩走了過來。見柴榮沒有下令攔阻的意思,皺了皺眉頭,低聲提醒:“大哥,他們馮家,可是祖傳的沒節操!你就這樣放他離開?小心他見到了契丹人的軍隊,立刻就主動去出首!”

    “不妨,他們馮家的人雖然沒節操,不到萬不得已,卻也沒必要同時跟我義父和你們趙家結仇!”柴榮好像早就猜到會有此一問,想都不想,笑呵呵地解釋。“況且這種人殺了容易,善後難。萬一被查到有可能是被結果在你我兄弟手中,對我義父,對你們趙家,可能都是數不清的麻煩!”

    “那倒是!”趙匡胤緩緩鬆開緊按在弓囊上的手,悻然吐氣“呼——,奶奶的,好鞋不踩臭狗屎!大哥你得對,我剛才把事情想簡單了!”

    “我最初的時候,也跟你一樣,想殺了他給郭怒報仇!”柴榮輕輕搖了下頭,嘴角處浮起一絲苦笑,“但越到後來,越覺得此人放走比殺了更好。唉!我要真是個販茶葉的,此事反而簡單了!!”

    “唉!”趙匡胤滿臉無奈,陪著他一道嘆氣。事實上,先前他之所以趕著去看韓晶,除了關心之外,還有一個因素,便是不想親自殺掉馮家的人。誰料道三弟寧子明這個小笨蛋,居然拖來拖去,最後也沒下得了手!

    “怎地,他的家族在中原勢力很龐大麼?”韓晶對趙匡胤的情緒變化非常敏感,立刻忘記了自己身上的傷,掙扎著從馬背上直其腰,低聲追問,“你們兩個如果真的只是不方便動手,我去追!讓他死在我手裡,總好過被他出賣。我就不信,他的家族還能把爪子伸遼國來!”

    “那可真不好說! ”柴榮和趙匡胤看了看她,齊聲道。

    又看了看已經兩眼發直的寧子明,二人笑了笑,苦著臉陸續補充,“他是宰相家的二公子,他父親是三朝宰相馮道,還做過耶律德光的筆式齊!他們馮家,無論在中原還是遼國,眼下都算得上是門生故舊無數!”

    “當年後唐內亂,不知道多少文臣武將死於非命。馮道身為宰相,卻能恭迎叛軍十里,當街向潞王上表勸進,可真的堪稱能屈能伸!”

    “此人奉命出使契丹,在契丹逗留兩年,一直是耶律德光的座上賓,獲贈牛羊珠寶無數。耶律德光每當對某項政令猶豫不絕,當面垂詢,他都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如今遼國的許多律例,都是出自韓延徽和他兩人之手。”

    “後來他年紀大了,被耶律德光放回。不到兩個月,就又做了大晉的宰相!”

    “大晉高祖拿他當左膀右臂,臨終前想傳位給自己的親生兒子。他含淚接受顧命。然而沒等高祖屍骨入殮,他就立刻夥同侍衛親軍都指揮使景延廣景延廣,恭迎手握君權的齊王登基,廢掉了年幼的太子!”

    “齊王感念他擁立之功,讓他做宰相。他卻每逢契丹人南侵,就立刻主張割地求和。從來沒在武備上下任何功夫,直到大晉也被契丹所滅。”

    “大晉被契丹所滅,又是人頭滾滾。唯獨他和他們馮家,契丹兵馬秋毫無犯,並且有人專門去站崗保護,以免被亂兵誤入!”

    “契丹人四下亂打草谷,激起了民憤,被漢王帶領一眾豪傑驅逐。馮道恰好在鎮州,又帶領著鎮州守將文武恭迎了漢軍,因為善於審時度勢,功勞大,威望高,再度被封太師,位列三公。”

    “這些年,天下再亂,皇帝死得再多,都絲毫影響不了他們馮家。幾乎每一次改朝換代,或者換皇帝,他們馮家都能多幾個門生弟子出來當官。後唐的,大晉的,契丹的,大漢的,甚至可能還有南唐和後蜀的。真可謂是流水的朝廷,鐵打的馮家!”

    “你想想,如果他死在此處,幽州的官吏又查到咱們幾個恰好從此經過。消息傳出去後,馮家會輕易罷休麼?即便不公開報復,發動弟子門生給長輩們添點兒亂,也是沒完沒了的麻煩!”

    “唉——!”

    “唉——”

    說道最後,二人都搖頭嘆氣,都覺得胸口又悶又沉,彷彿堵上了一塊石頭般沉重。

    韓晶和寧子明兩個,聽得瞠目結舌。誰都未曾想到,天底下居然還有如此人物,如此活法!

    特別是韓晶,家世在契丹這邊也堪稱顯赫,對官場上的諸多花樣不能算一無所知。越往深處想,就越覺得馮家的詭異與可怕。到最後,額頭上竟然見了汗。一邊抬起沒受傷的胳膊偷偷地擦,一邊瞪圓了水汪汪的眼睛搖頭,“怎麼,怎麼可能?你們剛才說的可都是真的?既然知道他們一家都是無恥之尤,那麼多皇帝,為何,為何不設法斬草除根?”

    “說得容易,做得難啊!”柴榮又嘆了口氣,將頭轉向遠方,意興闌珊。

    “一個原因是馮家的人,很少主動挑起事端,主動被抓到把柄,平素大抵上總能遵紀守法。包括馮道替耶律德光出謀劃策,也是奉了晉高祖的命,責任不在他。至於恭迎潞王,耽誤整軍備戰時機等,理由更充足。不想令生靈塗炭麼!明知道打不過,寧可犧牲自己名節也要保全軍民百姓。這哪是裡無節操啊,這是聖人所為,應該被史冊大書特書的聖人所為!”趙匡胤也嘆了口氣,咬牙切齒地補充。

    “那也有辦法殺了他啊?皇帝想殺一個人,還怕找不到罪名?”韓晶依舊無法相信,搖搖頭,繼續低聲假設。

    “問題是,他的確很能幹啊!教出來的子侄,門生,個個都是乾才。禮儀,刑名、度支、還有農桑、水利,沒有他馮家人幹不了的。並且廣結善緣,走到哪都能混得好人脈!”趙匡胤又嘆了口氣,幽幽地補充。“殺了他,就不能只殺一個,連殺人帶降職,波及就是一大片。必然引發朝政動盪不說,新換上來的人,還未必比他們人品好,還未必比他們好用。況且這麼多年,兵荒馬亂的,朝廷上哪去找那麼多人品好,且非常能幹的讀書人去?換一個人品更差的上來,還不如湊合著用他馮道呢!好歹他馮道是出了名的不願意惹事,沒野心!”

    “讀書人稀缺,越難選才!”

    “選來選去,不過是從張家選到李家,然後又拐著彎轉回張家罷了!頂多出一兩個倒霉蛋,整體上,這夥人還是輪番受益,輪番當官兒!”

    “無論是誰做皇帝,最後還得用到這群人!”

    “所以他們有恃無恐,不在乎改朝換代,不在乎生靈塗炭!”

    “這,這……”韓晶和寧子明兩個搖著頭,再也沒有任何話說。

    “人都說中原之亂,起因是武夫當國。誰曾想到,不僅僅是武夫當國,士大夫,讀書人,這幫傢伙,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經全爛了肚腸。”柴榮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丟在水面上,濺起巨大的水花。

    “並且他們教出來的弟子門生,比他們還要無恥,還要陰險!”趙匡胤也撿起一塊石頭砸進去,濺起更大的水花,與先前的水花交疊在一起,令臨近的河面變得起伏不定。“只管給自己大撈特撈,欲壑從來就填不滿。無論做了何等無恥之事,都能找到足夠的理由。彼此之間互相遙相呼應,顛倒黑白。而尋常百姓又怎麼可能知道那麼多,到頭來,還不是都聽他們的?!”

    “只在乎自家之名利,根本不在乎國家如何,百姓又如何!我義父,先帝,還有史樞密,他們,眼下只想著重振武備,收攏兵權於朝廷,以圖將來結束亂世,重整九州!”畢竟還屬於年青人,柴榮越說越煩悶,越說越失望。從身邊抓起石塊,不停地朝河裡頭丟,“卻不知,武夫之患,不過是壞了手腳。文人之禍,才是病入膏肓!”

    “所以要結束亂世,首先得結束這種士大夫比著賽無恥的狀況。否則,無異於緣木求魚!”趙匡胤也猛地站了起來,雙手舉起一塊芭斗大的石塊,遙遙地丟進河道中央。(注1)

    “轟!”地一聲,河面上,湧起一片驚濤駭浪!

    注1:少部分士大夫壟斷知識和話語權的問題,幾乎貫穿了古代和近代中國。明末尤甚,馬士英不屈殉國,讀書人明知此事證據確鑿,卻偏偏說他是投降後被清軍誅殺。即便是在抗美援朝時期,國內亦有當時地位極高的“大知識分子”私下聯絡建立維持政府,靜等tg戰敗後恭迎王師。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54
    第三章父子(四)

    山溪清淺,縱然起了滔天巨浪,很快也能平息。

    而岸邊的四人,一直到出了燕然山,心情依舊無法平靜。

    正所謂,人不憤青枉少年。

    眼下四人當中年紀最大的柴榮,不過才二十七八,又沒有經歷過官場的蹂躪和打磨,心中自然棱角嶙峋。年齡最小的鄭子明,此刻滿打滿算頂多十七歲,放在後世還在讀高中,更是心中藏著一把萬古刀。(注1)

    然而義憤歸義憤,此刻四人心中所想,卻不盡相同。

    柴榮和趙匡胤二人俱出自將門,親耳聽聞或者親眼目睹過,武夫們在前線出生入死,卻被馮氏這種把持了輿論的政務的“書香世家”吹毛求疵,百般刁難。因此心中想的多是如何改變這種不公平狀況,讓將士們作戰時不用總是留著一半兒力氣照看身後。

    而韓晶此刻所想,卻是自己的父親和叔叔們,與馮氏一門到底有什麼分別?所謂幽州韓家,與汴梁馮氏,本質上是不是天生的同類?

    至於寧子明,則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那個在記憶中根本看不清模樣的父親石重貴。想起了自己從昏迷中醒來後,所聽到的有關昏君石重貴的一切傳聞。驕傲自大,剛愎自用,明知道實力不濟,卻堅持不肯繼續向契丹人屈膝。明知道戰事越來越艱難,卻依舊不努力去整飭武備,訓練兵卒。明知道宰相馮道一心主和,還依舊對其信任有加。明知道杜重威和劉知遠都起了異心,卻始終聽之任之……

    他究竟是好高騖遠,還是有志難伸?究竟是昏庸糊塗,還是空有一腔熱血,卻無奈於四周圍冰冷的現實?自己千里迢迢前去相認的行為,是不是過於魯莽?先前將他偷出來藏到江南隱居的打算,是不是一廂情願……

    當少年人學會了思考,他們的成長便開始加速。

    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雖然有時候,思考會令人形神俱疲。

    幾乎在短短的幾天內,四個人身上便起了脫胎換骨般的變化,無論精神、氣質還是外貌,都跟進入燕山之前大不相同。沿途把守要塞、關卡的兵丁,即便對著畫像,也很難將現在的他們和原來的他們聯繫在一起。

    不過,所有成長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剛剛出了燕山沒多遠,韓晶就在戰馬上打起了擺子。額頭燒得如同炭火一般燙,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背和小臉兒,也如同離開了水面的荷花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了下去。

    “不好,是金瘡痙!”趙匡胤一把將韓晶扶住,縱身跳下了坐騎。“那伙四下打草谷的強盜分明還未開化,吃飯、割草和殺人,用的都是同一把刀子!”

    “啊——?”其他五個人大驚失色,趕緊紛紛跳下戰馬,背靠背圍成了一個圈兒,將趙匡胤和韓晶兩個圍在了正中央。

    到了此刻,趙匡胤哪還顧得上什麼男女之大妨。從腰間拔出解刀,用衣襟裡側的軟布擦了擦,一刀切開了韓晶的衣袖。

    定睛細看,他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只見韓晶露出來的左臂早已腫成了青黑色,晶瑩透亮。數日前自己親手包紮的布帶上,膿液夾著血絲,正在一圈一圈兒地往外滲,被寒風一吹,惡臭撲鼻!

    這可不是什麼好預兆!趙匡胤深吸一口冷氣,虎目圓睜。身為將門子弟,他清楚地知道,每場惡戰下來,真正死在陣前的,不過是戰死者的十分之一二。其餘十分之七八,都陸續死於後幾天的失血過多,或者傷口感染化膿。

    而此刻,大夥剛剛出了燕山。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甭說找不到高明郎中,即便有扁鵲和華佗在場,也湊不齊足夠的救命藥材!

    “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韓晶雖然燒得迷迷糊糊,卻尚未完全失去知覺。感受到手臂處傳來一陣陣清涼,努力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線,痴痴地看著趙匡胤,低聲說道。

    趙匡胤聽得心臟一哆嗦,咬著牙用力搖頭,“沒,沒有,你別瞎想!只是傷口受了風。很簡單的事情,等找到合適落腳地方,給你熬著藥汁清洗幾遍,就能快速好起來!”

    “那,那就好!”明知道趙匡胤是在安慰自己,韓晶的臉上,卻依舊湧起了一抹開心的笑容,“我不瞎想,我會盡力堅持到底。大哥,我姓韓,家在幽都城內仁壽坊,緊挨著南樞密院衙門。我阿爺是遼國的大官兒,不是,不是什麼富商!”

    “我,我知道!我先前就看出來了!你不說,肯定是有自己的苦衷!”趙匡胤聽得心中一陣陣刺痛,點點頭,大聲回應,“別瞎想,真的。我一開始,不也沒告訴你我阿爺是漢國的高官麼?還有老大,他怎麼可能跟陌生人一見面,就告訴對方自己是樞密副使郭威的義子。還有,還有老三,他也沒說他是前朝的皇子,不是麼?你真的別瞎想!咱們一開始,就沒有誰在乎這些身外的東西!”

    “我也不在乎!”聽他說得如此乾脆,韓晶笑得愈發放鬆。歪著頭,繼續低聲說道:“我,我跟著你們去遼東,不是,不是為了幫三弟的忙。我,我只是捨不得你,又,又沒臉皮直接說出來!趙大哥,我,我真的喜歡你,從一見面時就喜歡上了,只是,只是一直沒,沒勇氣跟你說!”

    她是胡漢混血,自幼生長於幽州,說話做事原本就比普通中原女子直接。此刻又自認為時日無多,所以乾脆把心裡頭一直想說的話,趁著神智清醒,跟心儀的男子一股腦倒了個乾淨。

    趙匡胤聞聽,兩眼立刻發紅,強忍著淚水,大聲道:“我,我知道。你堅持住,我這就帶你去回頭去找郎中。我,我肯定能找到郎中救你!”

    說罷,騰地站起來,大步走向正在山路邊尋找草芽吃的戰馬。作為老大哥的柴榮看到,趕緊追上去,大聲喊道:“別莽撞,等你返回幽州,什麼事情都來不及了!跟我走,從前面的岔路口直接向北,我剛才仔細看了一下,向北的那條岔路比這條寬,路兩邊還有許多新鮮的牛糞和馬糞!”

    注1:萬古刀,出自唐詩,《偶書》。“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萬古刀,指代正義感。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55
    第三章父子(五)

    有新鮮牛糞和馬糞,就意味著不久前剛剛有人從此處經過。

    有很多新鮮的牛糞和馬糞,則意味著在大夥追趕可及的距離內,存在著一個規模頗大的游牧部落,或者漢人村寨。

    古人云,行萬里路如讀萬卷書。柴榮南來北往販貨多年,腳下所行道路,又何止萬里?而趙匡胤既然為了救韓晶一命,連單身翻越燕山的旅途都敢冒死一試,又怎會畏懼去一個臨近的陌生部落或者村寨求醫?當即,毫不猶豫地點點頭,跳上坐騎,抱著韓晶掉頭朝正北而去。

    眾人在薊州與商隊分別之時,便是一人雙騎。半路上又殺掉了一夥打草谷的部落武士,搶了三十幾匹良駒。因此在危急關頭,根本不需要考慮節省坐騎的體力。只管不斷更換著胯下戰馬瘋狂趕路,才連續跑了大約一個半多時辰,就在某條剛剛解凍的大河畔,看到了連綿的帳篷。

    “是回鶻人,密羯部,早年曾經歸降幽州。幽州被契丹吞併之後才與中原失去了聯繫!”柴榮一看到帳篷周圍那一圈整齊的木柵欄和中央大帳上高高飄揚的鑲金火焰旗,便喜出望外。追到趙匡胤身側,大聲介紹。

    回鶻人出自鐵勒,原本為突厥人的附庸。在大唐天寶年間,幹翻留在蔥嶺以東的最後一個突厥汗國自立,國號回紇。後又多次出兵幫助大唐平定叛亂,順路在唐肅宗李亨的默許下,搶掠長安、洛陽等地工匠、女子、郎中、農夫數十萬人西去。因此,其國迅速漢化,到了唐末,除了說突厥語,無論貴冑還是貧民都信摩尼教這兩點之外,其餘各項典章制度,風俗習慣,已經與中原相差無幾。

    大約百餘年前,回紇分裂,此後日漸衰落。大部分回鶻人受契丹、沙陀族的擠壓,向西遷徙。一小部分漢化最徹底的,則向東南進入了幽州和并州,托庇在各地藩鎮的保護下,苟延殘喘。

    這樣的回鶻部落,除了武力比契丹、女真等族略遜之外,其餘諸如醫療、百工、商貿、農牧等文明諸項,都遠遠過之。所以,在長城以北看到一支遷徙游牧的回鶻部落,已經與看到一個中原集鎮無異。只要你能拿出足夠的錢財,凡是在中原能買到的東西,基本在這裡都能買得到,差別只是價格往上翻了數倍而已。

    趙匡胤自幼生長於河北保州,當然跟回鶻人有過接觸。知道後者的風俗習慣和基本情況。頓時精神大振,衝著柴榮用力點點頭,雙腿狠狠磕打馬肚子,風一般直奔木柵欄正南方留出來的臨時大門。

    “什麼人,趕緊停下,否則,弓箭伺候!”把守在部落大門附近的回鶻武士,早已看到了戰馬的臨近。立刻繃緊數條絆馬索,同時紛紛舉起了角弓。

    “救命,救命,我妹妹途中被馬賊砍傷了,特地趕來求醫問藥!若能救得他逃離生天,今日身上所有,願全獻於大光明神面前!”趙匡胤聽到對方居然說得是中原話,愈發喜不自勝。伸出左手迅速拉緊戰馬韁繩,用右臂緊抱著韓晶大聲求告。

    “求診?你從哪裡聽說我族有藥師坐鎮的?”當值的武士小校聽趙匡胤說得急切,皺了皺眉頭,沉聲追問。

    “明尊之下,四使八師十六堂,廣傳'清淨、光明、大力、智慧'念,光明康樂,諸惡不侵!”柴榮緊跟著衝上前,與趙匡胤並轡而立。非常友善地衝著守門小校施了個拱手禮,然後喘息著回應。

    他說的,乃是在中原摩尼教的基本構架。以明尊為主,下設四大光明使者傳播教義。而使者之下,則還有力、財、藥、禮、工、法等八師十六堂,負責管理信徒,救助貧弱,懲辦叛教者,以及對外發動戰爭等俗務。

    只是,中原的摩尼教,早在一百多年前已經被徹底禁絕。如今還能張口就說出其基本架構的人,要么是摩尼教的隱秘信徒,要么跟摩尼教曾經有過密切往來。故而,守門小校聽罷,頓時心中戒備盡去,趕緊命令麾下弟兄們放下角弓,鬆開絆馬索。然後退開半步,側轉身形,左手託在右手之上做了個火焰狀,高聲說道:“原來是我教的貴客,失敬,失敬。溫抹藥師今日剛好開壇傳播光明,幾位將戰馬留在這兒,直接進入營地,在中央大帳右側的第四個帳篷,就能找到他!”

    “多謝哥哥指點!”柴榮和趙匡胤兩個也不客氣,雙雙下了馬,大步前行。臨路過小校身側,迅速從懷裡掏出一錠足足有二兩沉的金子,壓在了對方手中。“給弟兄們買杯酒水驅寒。後邊四個人也是我們一起的同伴,請讓他們一併進寨!”

    “好說,好說,只要把馬匹留下即可。放心,我們會餵最細的料,保證不用乾草來對付。”小校是行家里手,感受到掌心處的溫度和重量,就得知今日收穫極豐。頓時笑容滿面,沒口子答應。

    說話間,寧子明和其餘三位郭家的死士也趕到了。按照柴榮的指點,紛紛下了坐騎,把戰馬交給守門的回鶻武士代為照管。然後背起隨身的包裹和兵器,徒步走進了營地。

    進了門之後,大夥俱是眼前一亮。只見那回鶻部落營地內,居然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硬用石頭碾子,壓出縱橫一路一街。無論是南北向的路,還是東西向的街,都足足有一丈半寬。中間還有七八條小路和小街,彼此交錯相連。與大街和大路一起,將眾多座帳篷分割得一群一簇,整整齊齊。

    沿著寬闊的主路和主街兩側,則有數十個充作商舖的純白色帳篷。每座帳篷都在頂部開著一圈兒窗口,讓陽光從天上直接射下來,將裡邊的各色商品,照得耀眼生花。

    為了拉攏行商們前來交易,在靠近中央大帳的位置,還特地設了數座縫著彩色絲絛的“花帳”,要么充當酒肆,要么充當旅館。甚至連中原集市不可或缺的賭場和妓院,都給原封不動照搬了過來。耳朵上掛著明晃晃的珠環,腳腕上繫著鈴鐺的粟特歌姬,就站在賭場和妓院的門口兒,對著過客不停地搔首弄姿。

    趙匡胤哪裡有心情觀賞這街市的繁華?橫抱著早已昏迷多時的韓晶,大步流星直奔藥師所在的帳篷。一路花錢加塞兒,很快,就將自己從隊伍末尾移動到了隊伍最前方,進而被兩個藥材童子領進了帳門。

    “你們幾個也別乾等著,趕緊去租幾個彼此鄉鄰的帳篷。等一會兒藥師給晶娘開了方子,咱們也好有個地方去熬藥休息!”柴榮行事素來周到,回頭看了看,衝著自己的心腹隨從們吩咐。

    “諾!”三名郭家死士拱了下手,迅速消失於人群當中。寧子明則繼續跟柴榮兩個,在原地耐心等待。不多時,死士們又結伴而回,手裡拿著一串明晃晃的鐵牌,呈給柴榮仔細驗看,“禀東家,帳篷已經租到。就在往動數第三個路口,一共是四座花帳,正好彼此鄉鄰,屬於同一家主人。裡邊床榻桌椅,鍋碗瓢盆,一應俱全。”

    “好!如果有什麼其他可添置的,你們三個也去添置一些。看情形,咱們至少得在此地逗留小半個月!”柴榮想了想,又低聲吩咐。

    “我也跟著去看看吧,大哥。”這回,沒等三個郭家的死士回應,寧子明搶先拱手請示。

    “你?也好!你肯定比他們三個老粗仔細!”柴榮只以為自家三弟年少貪玩兒,想了想,輕輕點頭。

    接下來的等待時間,就有些漫長了。周圍嚶嚶嗡嗡的說話聲,也變得異常噪呱。偏偏那些人說得大多數還都是中原話,雖然帶著明顯的雲州口音,卻一字不漏朝柴榮的耳朵裡頭鑽。

    “你聽說了嗎?中原又換皇帝啦!”

    “可不是麼,三天兩頭換一個皇帝,就沒個消停時候!”

    “換得越快,老百姓就越是沒好日子過。就像咱們當年,要不是幾個皇子和公主瞎折騰……”

    “唉!可不是麼?幽州人不要咱們,族長原本還想像烏介諸部那樣,帶著大夥遷入中原呢!這下,也沒指望了!”(注1)

    “遷回去又能怎麼樣,契丹兵馬一南下,還不是被人家給攆了兔子?”

    “唉——”

    嘆息聲如刀,戳得柴榮的心臟好生難受。萬方來朝,四夷賓服,乃是他在書中讀到的,關於漢唐盛世的描述。如今,回鶻人已經走到了中原的邊上,卻因為看到了中原的混亂和孱弱,又迷茫地停住了腳步!

    而重整河山,再現盛世,又何談容易?自家義父郭威,為此眠沙臥雪數十年,到了半百之歲,依舊還看不見任何希望。各地諸侯、土匪,流寇、豪強,還有挾技自重的讀書人,一個比一個目光短淺,一個比一個無恥下流,只看到自家門口那一畝三分地兒,卻不知道,契丹人已經在塞外迅速崛起,遼蠻已經馬上就要成為當世第一大國!

    正煩躁間,忽然聽到“嘭!”地一聲巨響。隨即,就看到趙匡胤雙臂托著韓晶,大步流星地衝出了帳篷。在其身後,則有一名花白鬍鬚,年齡看上去足足有七十開外的老者,一邊追,一邊高聲喊道:“兀那漢子,你別傻了!金瘡痙過了七日,神仙難救。你與其帶著她東奔西跑,讓她繼續受罪。還不如將她託付給大光明神,焚去殘軀和前世今生罪孽,早日進入天國!”(注2)

    “你這個庸醫治不得,未必天下就無人能治!”趙匡胤雙目盡赤,扭頭衝著光明教的藥師大吼。

    這下,可是犯了眾怒。周圍摩尼教的信徒,護教的兵卒,還有曾經受過藥師好處或者等著藥師治療的百姓們,“呼啦!”一下圍攏過來,將趙匡胤兄妹二人周圍,堵了個水洩不通。

    “上師請不要生氣,各位兄弟,也請不要衝動!我等知罪,知罪!”好在柴榮見多識廣,發覺情況不對,趕緊衝到趙匡胤身邊,手打火焰狀,朝著四周不斷賠禮。“我這兄弟懷裡抱的是他未過門兒的媳婦。求醫不得,心智錯亂,所以才對上師口出不敬之言。我等願意向大光明神獻祭,洗刷此罪。開請上師和諸位兄弟寬恕則個!”

    他長得白白淨淨,一表人才。又打扮得雍容華貴,通曉明教禮節。周圍的信眾們見了,胸中的怒火立刻就減弱了三分。又聽他說願意向大光明神獻祭,火頭就又十去其四。待看清楚了趙匡胤悲痛欲絕的表情和其懷裡早已經氣息奄奄的韓晶,最後三分怒火也化成了余燼,紛紛側開身體,讓出一條道路,由著二人踉蹌離去。

    柴榮留在原地,又朝老藥師行了個禮,放下了一錠銀子為謝,然後才快步追了上去。直到與趙匡胤並肩走出老遠,身背後,還不斷有感慨聲傳入耳朵,“可惜,那個漢子一看就是個癡情的,真是可惜了!”

    “唉!如果我死之時,我那當家的,有那漢子一半兒癡情,我就知足了!”

    “美得你吧!不看看自己長那模樣,就跟個狗熊一般……”

    “拎不清,真是拎不清。藥師本是一番好心。將那女子帶到大光明寺中,焚去殘軀,好歹還能求個解脫。真的拖延到病症發作,簡直是生不如死。那漢子,唉,可真是糊塗透頂!”

    “糊塗,糊塗……”

    趙匡胤越聽,心中越是絕望,不知不覺間,兩行熱淚就淌了下來,滴滴答答,落了懷中人滿臉。

    他懷中的韓晶,已經燒得不省人事。感覺到了臉上的水漬,還以為天降甘霖。忽然張開嘴剃舔了幾下,迷迷糊糊地唱道,“哥哥呀,我是你夢中的金蓮。站在高山之巔,靜靜地為你一個人綻放……”

    用的雖然是契丹語,令人只能聽個大概。但婉轉纏綿,眷戀難捨之意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辭也能清楚地鑽入人的心底。

    “啊——!”趙匡胤聽得淚如雨下,仰起頭髮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抱著韓晶,就朝頂端畫著營地正中央,火焰的帳篷衝去。

    那裡是大光明神廟,也是回鶻人的頂級靈魂輪迴所在。只有給部落立下過大功的勇士,或者部落中的貴族,以及被光明使或者上師們引薦給神靈的聖子聖女,才能在臨死之前,被放到神廟的火焰祭壇上,喝下一杯毒酒,迅速解脫痛苦。然後焚燒掉殘軀和前世今生罪孽,在大光明國里頭,靈魂永生。

    “二弟,二弟……唉!”柴榮連拉了兩把,未能拉住。只好停下腳步,仰天發出一聲長嘆。摩尼教裡的藥師專門以醫術吸引信眾,收集供奉,因此個個都堪稱國手。如果連他們都對韓晶的病症束手無策,早點兒結束痛苦,恐怕就是最佳選擇。

    “唉——!”四下里的回鶻人,也搖頭長嘆,一個個,滿臉同情。俊男美女,在大夥眼中,理當是天作之合。今日偏偏有一個要中途回歸神國,剩下另外一個孤獨終老,這次第,只能說,造化弄人,世事難料!

    眼看著趙匡胤的雙腿,就要踏入大光明神的廟門。忽然間,半空中響起一聲霹靂,“且慢!二哥留步!晶娘姐姐還沒死!不要進去,小弟有個辦法,小弟我可以冒險一試!”

    “你——?”柴榮,趙匡胤,還有四下里的無數回鶻人,詫異的扭頭。

    朦朧的淚眼中,他們看到有個魁梧白淨的少年,肩膀上扛著一大包藥材和七八樣稀奇古怪的銀器,狂奔而至。從頭到腳,渾身上下,都灑滿了溫暖的陽光。

    注1:烏介諸部,回鶻大族之一。回鶻亡國後,該族十三部在烏介可汗帶領治下歸順大唐。被安置於大同一帶。後又試圖謀反,烏介可汗被殺。但麾下部眾,都融入了地方,很快就成為了中原人。

    注2:金瘡痙,古代對於破傷風,以及其他一系列受傷後化膿,腫脹症狀的統稱。死亡率極高,基本上除了消炎化瘀之外,沒有太好的處置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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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父子(六)

    “你,你,你說,說的可是,可是真的?”趙匡胤雙手抱著韓晶,兩腿戰戰,嘴唇也不停地哆嗦。只要有一線希望,哪個男人願意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女子死在自己懷中?更何況這個女子受傷的原因,也是為了跟他多幾天廝守時間?

    “我給韓重贇治過傷!”寧子明彷彿早就料到他會有此問,想都不想,笑著點頭。“韓重贇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不信,你過後可以派人去武勝軍那邊查?”

    這句話,可是比什麼解釋都直接有力。讓趙匡胤和柴榮兩個,立刻覺得寧子明的笑臉,比世間任何美女都賞心悅目百倍,“老三,那你怎麼不早說。你,你可把我們給急死了!”

    “我得先去找到藥材!另外,如果這地方的藥師能拿出別的辦法醫治晶娘姐,最好不要用我的辦法。這辦法,老實說,有點兒聳人聽聞!”寧子明被說得臉色一紅,趕緊大聲出言解釋。

    “你需要什麼儘管說出來,二哥我立刻去去找?不管什麼辦法,只要你救了晶娘回來,二哥我,二哥這條命立刻給了你都成!”趙匡胤根本沒聽出寧子明的弦外之音,三步兩步衝到他身邊,迫不及待地表態。

    按理說,像他這種將門子弟,自小身邊就不會缺少女人。然而,那些女人卻都是長輩們替他所安排,一言一行,都不敢違背這個時代關於女子的賢良淑德標準。個個看上去都如同同一個模子壓出來的土偶般,無論再精美華貴,都對他沒有任何吸引力可言。

    但是,韓晶卻不同。敢說敢做,落落大方。美麗、豪爽、熱情,武藝高強並且懂得體諒男人的心思。如果趙匡胤自己是頭笑傲山林的猛虎,她就是一隻生死相隨的花豹。如果趙匡胤想做一隻凌雲雄鷹,她亦能化作一隻白鶴展翅翱翔。天上地下,比翼齊飛,相看兩不厭。

    所以,此時此刻無論寧子明說出的治療手段再匪夷所思,趙匡胤都不會否決。哪怕救活韓晶的條件是要拿走他自己的性命,趙匡胤亦會毫不猶豫地支持他冒險一試。

    好在,寧子明要的不是他的命。笑了笑,有條不紊地說道:“草藥我已經都買齊了,現在還需要一間絕對乾淨的帳篷,兩套熬藥的砂鍋,兩壇子最烈的燒春,一包石鹽,一包糖霜,半匹白布,還有一隻毛筆,兩個臉盆。一整套碗碟,湯匙,還有……”(注1)

    “有,有,我已經派人把帳篷租好了,二弟,三弟,你們跟我來就是!”沒等他把話說完,柴榮就連聲打斷,“其他,你去帳篷裡列單子,我讓郭恕他們去買。”

    “我,我給你打下手,放心,你讓我幹什麼就乾什麼,絕不搗亂!”趙匡胤也如同剛開蒙的學童般,信誓旦旦地保證。

    “二哥肯定得留下來,一會很多事情得由你親自來做!”寧子明又笑了笑,低聲道。

    三人也不多費口舌,邁開大步,直接奔向柴榮剛剛派人租來的花帳。挑了一間最寬敞最乾淨的走了進去,將昏迷不醒的韓晶先安置在床榻上,然後著手開始準備施救。

    寧子明當仁不讓地,成為了大傢伙的主心骨。找到毛筆,在趙匡胤的前大襟上列了個單子,用力撕下,遞給伺候在旁邊一名的郭家死士,“把這些東西買來,撿最好的,要快!”

    “是! ”死士郭恕大聲答應著,狂奔而去。

    沒等他腳步出門,寧子明朝自己買回來的藥材指了指,繼續發號施令,“把這些七芯虞美人葫蘆搗碎,把裡邊的籽扔掉。與由羊躑躅、茉莉花根、當歸、菖蒲、香白芷、川芎放在一起,去外邊架起火來,用砂鍋大火反复熬。什麼時候草藥湯汁濃得如同米粥了,什麼時候給我倒進碗裡端進來!”(注2 )

    “我去,我去,我去!”另外一名郭府死士連聲答應著快步衝上,抓起草藥,就朝門外走。

    “把另外一包藥,當歸,白芍,鉤藤,天麻,菊花,葛根,甘草,用溫或慢熬,備用!”

    “把帳篷頂上用刀切開幾個窗子出來,通風,但不能讓風吹到下面的人!”

    “找蠟燭,最好的蠟燭,煙越少越好,把屋子照亮。找銅鏡子,越多越好,給我在四周豎起一圈兒,對著京娘姐那條受傷胳膊。二哥,你去換乾淨衣服,幫我和京娘姐也找兩套乾淨衣服來。順便把手放熱水里反复洗,洗乾淨了再用燒春泡!”

    “大哥,麻煩你也去把手洗乾淨了,然後……”

    自信,從容,宛若一個行醫數十年的老國手,讓周圍的人,不知不覺間心神就恢復了安寧,不知不覺間,就選擇了絕對服從。

    但是也有例外,就在柴榮和趙匡胤剛剛用熱水洗完了手,到另外一個帳篷裡幫助寧子明也換完了乾淨衣服的當口,租來的花帳群外,忽然響起了一個蒼老的斥責聲,“胡鬧,簡直都是胡鬧!用四葉斷腸草泡酒,你們到底是想殺人還是想救人?還有,還有這些七芯虞美人葫蘆,用如此大的劑量,足夠讓壯漢睡上三天三夜了,給病人灌下去,還不是活活讓她睡到死?”

    “上師,上師,我家東主在更衣,您,您不要亂闖!”郭恕等人根本阻攔不住,只好一邊想辦法拖延時間,一邊大聲向柴榮、趙匡胤和寧子明三個示警。

    趙匡胤聞聽,好不容易才有所緩和的面孔上,瞬間又失去了血色。看了看寧子明,又看了看屋外怒不可遏的摩尼教藥師,進退兩難。

    “我用這個法子治好過韓重贇!”寧子明知道他是關心則亂,所以也不生氣,伸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笑著強調。隨即,掀開帳篷門,快速走到籬笆隔出來的院子裡,衝著打上門來的摩尼教藥師溫抹笑著拱手,“上師不請自來,不知有何賜教?”

    “當然是阻止你草菅人命!”摩尼教藥師溫抹純白的眉毛高高挑起,手杖戳在地上噹噹作響,“小子,你連汗毛都沒長齊,也敢冒充國手?即便從娘胎裡開始學醫,總計也不過二十年,老夫也不信你能將病人起死回生!”

    “哈哈哈哈哈!”低矮的柵欄外,傳來一陣沒心沒肺的哄笑,很快便又停了下去,化作了一道道質疑的目光。卻是那群剛才在大光明寺門口為趙匡胤和韓晶兩個灑過一把同情淚的摩尼教信徒,見到有個毛孩子三言兩語就把病人騙去救治,抱打不平,特地將德高望重的老藥師溫抹請來拆穿騙局。

    “若是晚輩不施救,上師可有辦法把晶京娘從鬼門關里拉回來!”被人當眾噴了一臉口水,寧子明心中也湧起了幾分惱怒。笑了笑,聲音瞬間轉高。

    “當然!”白鬍子藥師溫抹被問得微微一愣,隨即老臉漲得一片赤紅,“當然不能!老夫行醫數十年,從沒見過有人發了金瘡痙還能被救活過來!娃娃,你休要胡鬧。趁著金瘡痙還沒有完全發作,她還沒有開始全身抽搐,送她去光明神那裡,好歹能讓她走得安寧。若是拖延到症狀爆發,她渾身潰爛,生不如死。即便他丈夫不予追究,你,你的良心又如何自安?!”

    “這不是金瘡痙,況且,金瘡痙也非不治之症!”寧子明驕傲地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至於良心,身為醫者,講就是的盡人力,聽天命。而不是眼睜睜地看著活人去死!”

    “你?”摩尼教老藥師溫抹被堵得喘不過氣來,瞪圓了眼睛看著少年人,潔白鬍子抖得如同風中馬鬃,“你,你說得容易,盡人力,聽天命,到最後,還不是看著她去死?況且,況且你這湯藥,根本就是大毒。真的給她餵下去,恐怕結果跟送到大光明寺裡沒什麼兩樣!小子,你聽我說,老夫知道你是不願看到同伴傷心,才出此下策。可,可事已至此,切莫再自欺欺人”

    “砒霜亦為劇毒,卻多用於瘡,瘺。無他,把握量劑而已!”念在對方是出於一片善心的份上,寧子明降低了聲音,笑著提醒。“況且您老既然行醫多年,難道就沒聽說過麻沸散古方?”

    “麻沸散?”摩尼教老藥師溫抹被問得微微一愣,兩眼中閃現了幾絲茫然。“老夫,老夫當然聽說過,可,可那不已經失傳多年了麼?啊,老夫,老夫明白了,你,你要……”

    猛然間,他的眼神變得如閃電般明亮,蹬蹬蹬接連向後退了好幾步,手指寧子明,滿臉難以置信。“你要先用七芯虞美人來麻翻了她。然後,然後,刮骨,刮骨療,療毒!”

    作為浸淫中原醫術數十年到了老國手,他怎麼可能沒聽說過華佗的麻沸散和刮骨療傷。可,可傳說終究是傳說,當今世上,有誰曾經親眼看到麻沸散的配方?親眼看到刮骨療傷的奇蹟,活生生地施展於自己面前?

    注1:相對成熟的蒸餾治酒技術,據考證,在元朝時才傳入中國。但在唐代,已經有小範圍烈酒出現。號燒春,工序大約是兩次蒸餾,酒精度可以達到40%上下。

    注2:七芯虞美人葫蘆,一種罌粟葫蘆,裡邊的罌粟籽在古代被用來當香料使用。和下面的四葉斷腸草一樣,都是筆者杜撰,非正式藥方。切莫模仿,否則後果自行承擔。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58
    第三章父子(七)

    “的確需要先用些麻藥迷暈了她,卻不見得需要刮骨!”實在受不了摩尼教老藥師溫抹一幅少見多怪模樣,寧子明笑了笑,耐著性子解釋,“她當日受傷後還能活動手臂,骨頭肯定沒事兒。如今病成這般模樣,主要是由於傷口化膿感染引起,也就是你說的金瘡痙。所以第一要務,是把膿血放出來,然後再根據具體情況,看看是否需要將傷口附近的爛肉切除,避免毒血擴散到全身!”

    他說得有根有據,條理分明。令周圍柴榮和趙匡胤兩人聽了,憑空又多出了幾分信心來。那摩尼教藥師溫抹雖然依舊心存疑慮,卻也沒勇氣一口咬定韓晶必死無疑。皺著眉頭琢磨了片刻,再度反复打量寧子明,沉聲問道:“你說得的確不錯,可這些東西,卻多是老夫以前聞所未聞。你究竟學過幾年醫術,師承何人?”

    “恩師道號扶搖子,姓陳。”寧子明被逼無奈,只好把師父陳摶拉出來當擋箭牌。“我自幼便拜在他門下,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學了幾年。”

    “扶搖子,莫非是峨眉真人那個妖孽?”摩尼教老藥師溫抹又是大吃一驚,倒退數步,滿臉戒備,“怪不得你小小年紀居然醫術如此精湛。那妖孽當年憑著一身醫術,不知道把多少人騙去信了邪神!如今已經馬上就要下火獄,居然還不知道痛改前非! ”

    “當著徒弟的面兒罵師父,可不是個有修養之士所為。”寧子明瞪了他一眼,強壓住打人的衝動,冷笑著提醒。

    “不管怎麼說,他拜的就是邪神!大光明神,才是天上地下唯一正主!”摩尼教老藥師溫抹臉色微紅,更著脖子強調。“哪怕是醫術再高,也是助紂為孽,早晚要下火獄!”

    “那可未必!我們老家那,歸玉皇大帝管轄。誰敢撈過界,得問天兵天將和太上老君肯不肯答應!”寧子明越聽越不痛快,張口就開始反擊。柴榮見狀,趕緊偷偷拉了他一把,笑著打岔,“兩位,沒有必要爭這些。救人要緊,救人要緊。”

    “哼!”寧子明立刻意識到,自己如今是在摩尼教的地盤上,強壓怒氣,轉身去用酒水清洗臨時打製出來的銀器。

    摩尼教老藥師溫抹,也自知失態。喘了幾口粗氣,不再說話。心裡頭,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年青之時,隨著師父偷偷潛入中原借助醫術傳播大光明教義,卻被一群信奉邪神的臭道士給直接趕出長城之外的過往,百感交集。

    然而無論是鬱悶也罷,記恨也好,以他如今的地位和涵養,都不至於把舊賬算在陳摶的弟子身上。只是愈發覺得少年人不順眼,打起全部精神緊盯著此人的一舉一動,恨不得從雞蛋裡挑出幾根大棒骨出來。

    寧子明那裡有時間跟他較勁兒?見老藥師不再給自己搗亂了,立刻繼續有條不紊地做施救前的相關準備。將剛剛買回來的白布扯成條,一條條用滾開的鹽水煮過,再擰乾了掛在陽光下暴晒。將蠟燭和鏡子等物,也都收拾齊整,指揮人手送進韓晶的帳篷擺放停當。

    須臾,幾個死士進來匯報,說藥汁已經熬濃。寧子明立刻給柴榮和趙匡胤二人打了個手勢,示意二人準備跟自己一道去給韓晶療傷。那摩尼教老藥師溫抹找了半天沒找到任何紕漏,心裡好生不甘,咬了咬牙,跟在三人的身後緊隨不放。

    “上師,有女眷在內,請暫且留步!”趙匡胤忍無可忍,猛地轉過身,張開雙臂,擋住了老藥師的去路。

    “老夫,老夫今年已經八十有四!”老藥師溫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莽撞,面紅過耳,低聲辯解,“老夫,老夫一個時辰之前還給她看過傷勢。老夫,老夫好歹也是藥師,粗通醫理論。進去打個下手,肯定比你這粗手笨腳的漢子強!”

    “你,你……”趙匡胤沒有足夠的理由拒絕,卻又怕此人進去後給自家三弟搗亂,耽誤了對晶娘的救治。眉頭緊皺,手掌在身體兩側不停地開開合合。

    “讓他進來吧!否則一會兒指不定還要弄出什麼么蛾子來!”正猶豫著是否動粗的時候,帳篷裡卻又傳出來寧子明的吩咐。不高,卻帶著難以掩飾的自信。

    “看,你那三弟都知道老夫肯定能幫上忙!”老藥師溫抹大喜,不待趙匡胤讓開道路,低頭就從對方胳膊底下鑽了過去。

    進得門後,立刻覺得眼前光明大作。卻是二十餘面大大小小的鏡子,圍著帳篷排了整整一圈兒,將天上的陽光和四下里的燭光,全都聚集在了病床上。

    病床上,韓晶已經氣若游絲。露在被子外的傷臂不停地散發出腥臭的氣息,又濃又烈,連剛剛熬製出來的藥湯味道,都壓制不住。

    老藥師溫抹被熏了個正著,胃腸一陣翻滾。隨即,便又開始懷疑寧子明先前的說辭,是不是在故意大言相欺。然而,沒等他開口譏諷,耳畔卻已經傳來的對方的命令聲,不疾不徐,鎮定從容。“所有人,用門口那個杯子,輪番拿烈酒漱口。漱完立刻吐掉,不准喝下去。大哥,二哥,你們倆漱過口之後,用根洗乾淨的布條,把晶娘姐受傷的那支胳膊,綁在床頭那根剛剛捆好的白蠟桿子上。上師,麻煩您老漱過口之後,去那邊找個燭台,舉在病人腳邊位置!”

    “好!”柴榮和趙匡胤兩個毫不猶豫,立刻齊齊點頭。

    老藥師溫抹原本想提出抗議,見其他兩人都選擇了服從。只好強壓住心中的煩躁,轉身去執行命令。

    須臾,韓晶受傷的胳膊,被柴榮和趙匡胤兩人小心翼翼地綁好。寧子明走上前,先翻開患者的眼皮看了看,然後又用手指給對方切了次脈搏,側著耳朵感覺了一下呼吸,皺了皺眉頭,低聲吩咐:“我剛才買了瓶藥酒,裡邊泡的是人參。二哥,你先用勺子給她灌幾勺。記住,動作要快,並且不能嗆到她!”

    “是!”趙匡胤如同個出征的士兵般,大聲答應。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帳篷門口的桌案上,把一瓶專門賣給大戶人家補氣血的參酒倒出半碗,端回病床前,小心翼翼地餵進了韓晶的嘴巴里。

    “差不多了,大哥,你把這碗藥汁交給二哥,讓他餵給晶娘!”寧子明借助燭光和日光,仔細觀察了一下患者服用參酒之後的反應,繼續低聲吩咐。

    “是!”柴榮也如同他手下的兵卒般,痛快地答應。隨即端來已經涼好的麻沸散,雙手遞給趙匡胤。

    趙匡胤用空碗跟他交換了藥汁,然後按照寧子明的吩咐給韓晶餵下。一勺接一勺,每一勺都彷彿重逾千鈞。堪堪將一碗麻沸散餵完,整個人已經累得如同在萬馬軍中七進七出一般,筋疲力竭。

    寧子明卻絲毫不體諒他的辛苦,又看了看患者的反應,大聲命令,“好了,大哥去把那些煮過的白布條收進來。然後就站在門口把風,無論任何人,都不准隨便往裡闖。二哥,你放下藥碗,用這把銀剪子,把晶娘姐的袖口剪開!”

    柴榮會心一笑,轉身離去。趙匡胤則依言拿起用酒水洗乾淨的銀剪子,去剪京娘的衣袖。

    然而,關鍵時刻,他的右手五根指頭,卻根根都如麵條般綿軟,反復用了好幾次力氣,就是無法將衣袖剪開分毫。

    “放下吧,我來!”見他緊張成瞭如此模樣,寧子明只好搖了搖頭,搶過剪子,親自下手。

    鋒利的剪子,將早就被濃血浸透了的衣袖,一層層剪開。露出一條依舊腫得發亮的胳膊,從手腕一直到肩胛,黑氣瀰漫。

    寧子明見此,忍不住又連連搖頭。開動剪子,繼續剪掉胳膊上的繃帶。轉眼間,便將傷口的全貌露在了外邊。只見黑得透亮的大臂上,有道半寸長的刀傷,呲牙咧嘴。數團分不清是血肉還是濃汁的東西,像盛夏傍晚的魚兒般,爭先恐後朝傷口外邊擠。

    “嘶——!”饒是心裡頭已經有了準備,寧子明依舊倒吸了口冷氣。

    站在旁邊的趙匡胤聞聽,身體立刻如遭雷擊。晃了晃,一把抓住自家三弟的肩膀,“如,如何,能救嗎?老三,你,你剛才可是跟我說過,一定能救活她!”

    “救活她應該不太難,可這條手臂……”寧子明被抓得肩膀發痛,扭頭橫了趙匡胤一眼,故意拖長了聲音說道。

    “不妨,不妨,即便少了一條手臂,我也要她。我,我養她一輩子,永不相負!”趙匡胤如同被馬蜂蜇了般,立刻將抓在寧子明肩膀上的手撤回,背在身後,大聲發誓。

    “那倒不至於,頂多留一條大傷疤而已!用珍珠粉敷上幾年,也許就看不出來了!”寧子明衝著他微微一笑,不再故意捉弄人。

    “噗!”站在門口的柴榮和站在床腳舉蠟燭的老藥師溫抹,被逗得相顧莞爾。

    趙匡胤頓時知道自己上當受騙,羞得滿臉通紅。擺擺手,大聲催促,“快治,快治,你個壞心腸的傢伙,都什麼時候了,還拿哥哥我開玩笑?!”

    “我是怕你一會耐不住性子,老是給我添亂!要知道,等會兒動刀子時,你每碰我一下,就等於直接用刀子割晶娘姐的骨頭!”寧子明收起笑容,正色強調。

    “不會,不會,我再也不會了!三弟,你放心。我如果再敢碰你一下,你就,你就讓我,唉!你就乾脆直接拿刀子捅了我算了! ”趙匡胤這才明白寧子明的真實用意,又羞又怕,舉起手大聲保證。

    “那我就信你一次!”寧子明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去拿自己的工具、鹽水、燒酒,以及用酒泡出來的藥汁。

    藉著燈光和日光,他先拿白布沾了些乾淨鹽水,將傷口處的膿血洗淨。然後重新洗了手,抓起刀子,一刀切進了潰爛的傷口中,深入半寸。

    昏迷中的韓晶,只是輕輕蹙了下眉頭。站在旁邊的趙匡胤,卻好像被刀子切了心臟般,低聲尖叫“啊——!”。好歹他還記得寧子明的提醒,迅速抬起左手,摀住的自己口鼻。已經馬上要探到寧子明肩膀上右手,也猛地縮回來,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

    “啪——!”耳光響亮,這次,趙匡胤終於把自己給抽清醒了。又咬緊牙關後退兩步,敲起腳尖,遙遙看著寧子明手中銀刀,胳膊和大腿再也不敢移動分毫。

    寧子明卻對身後的動靜充耳不聞,彷彿已經處理過幾千條同樣的傷口般,輕車熟路地,用刀子將傷口朝上下兩個方向擴大數分。直到有紅色的血液淅淅瀝瀝淌了出來,才放下銀刀,抓起毛筆,將用酒水浸泡出來的四葉斷腸草汁,一筆筆朝傷口處塗去。

    說來也怪,那碧綠色的斷腸草汁,竟然是膿血和爛肉的剋星。隨著毛筆的移動,效果幾乎立竿見影。灰黃色的膿血,很快就被洗了個乾淨。腐敗多日的爛肉,也被毒酒燒得不斷收縮,像乾涸的鼻涕般,掛在了傷口中心的兩側。

    寧子明放下毒酒,重新抄起另外一把洗過的銀剪子,沿著自己剛剛擴大過的傷口,左右各剪了一遍,將所有死肉,盡數切除。然後又用一根酒水泡過的淺白色的烏賊骨頭,在先前腐爛最嚴重的地方,來回挫動。遇到新的死肉,則再度拿起下一套刀酒水洗過的剪刀……

    時間飛快的過去,頭頂上的日光,迅速開始變暗。但周圍的燭火,卻愈發地明亮了起來,被鏡子聚集到一處,照亮病榻旁每一張面孔,還有重新流出乾淨血液的傷臂,以及傷臂前,那雙一絲不苟忙碌著的手。

    很白,略粗,十根手指的指甲,都修建得乾淨整齊。很難想像,這麼一雙經常握著鋼鞭手,居然如此之靈巧。無論是兩寸長的銀刀,還是三寸長的剪子,抓在這雙手裡,都運作如飛。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趙匡胤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就像發了瘋般在狂跳,彷彿隨時都可能跳出嗓子眼兒。他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也不敢抬起手臂,自己捶打自己的胸口。三弟在救晶娘的命,他先前沒有用謊言來安慰自己!他,他的確會那刮骨療毒奇術!他已經把晶娘上臂處的大部分死肉都給切了下來!他,到底在哪學來得如此高明本領!他,他可真是大伙的福星!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同一時刻,摩尼教老藥師的心臟,也是狂跳不止。麻沸散、刮骨療毒,還有銀剪割創,這,這可都是失傳了千年的神技吶!如果能學到手裡,定然會讓大光明神的教義,得以加速十倍傳播。

    以神技醫治普通人,以醫德和醫術,吸引信徒。以救命之恩,讓信徒們主動奉獻錢財。然後再拿著錢財去買更多的藥,救更多的人……,如此循環往復,豈用再愁大光明教不得複興?

    高舉這燭台的手臂,早已酸軟不堪。老藥師溫抹,卻不敢鬆懈分毫。他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做出任何動作,唯恐自己偷師的行為,被別人發現,從此被驅逐出門。他甚至連眼睛都不敢多眨,目光死死焊在少年神醫的雙手上,追隨著手掌和手指的移動而移動,不肯落下一絲一毫!

    隨著那雙大手的移動,患者傷口內最深的爛肉,也一點點被清理乾淨。露出了白色的筋膜和淡粉的肌肉。寧子明忽然伸了個懶腰,丟下刀子、剪子和烏賊骨頭,再度拿起乾淨的鹽水,將傷口反復清洗。

    “成了?”站在門口的柴榮距離最遠,看不到寧子明的大部分動作,所以心情反而最為放鬆。見自家三弟忽然直起了腰,臉上頓時一喜,向病榻前湊了兩步,試探著詢問。

    “還好,應該能保住她這條胳膊了!”寧子明回過頭,衝著他笑了笑,滿臉疲憊。

    “能保住胳膊?!那,那她的性命呢?!她的性命,應該,應該也,也不會有問題吧!三弟!”趙匡胤的身體猛然晃了晃,兩眼瞪圓,聲音啞得如同鐵片相磨。

    “你說呢?”寧子明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反問。轉過頭,用手指抄起被開水煮過,又浸泡在鹽水里的針線。“別煩我,自己過來看!注意把嘴巴離得遠一些,別對著傷口吐氣!”

    “唉,唉!”趙匡胤沒口子答應,踉蹌著朝病榻旁走。才邁出左腿,忽然膝蓋一軟,直接趴在了地上。

    “小心!”柴榮手疾眼快,一個箭步竄過去,拉住趙匡胤,以免他碰到寧子明的衣角。入手處,卻是又冷又黏。低頭細看,才豁然發現,自家二弟的衣服,早就被汗水給浸泡透了,渾身上下,根本找不到一寸乾燥地方。

    再抬起頭偷看寧子明,入眼處,也是一個濕漉漉的脊背。很顯然,先前施展那套刮骨療毒絕技,遠看上去無比輕鬆,實際上,對施術者來說,其艱難程度,絲毫不亞於鏖戰沙場。

    “好在晶娘姐平素喜歡練武,身體遠比普通女子結實。”正感慨間,卻又聽見寧子明低聲補充。“二哥,一會兒你留在這兒,隨時觀察她的動靜。如果傍晚之前她能醒過來,就給她餵一些山羊奶和參酒。盡量別再喝麻沸散,除非她疼得實在忍受不住!”

    “嗯,嗯!”趙匡胤點頭如搗蒜,扶著柴榮的手臂掙扎而起,目光從側面繞過寧子明的身體,看向晶娘的手臂。

    只見自家三弟十根指頭紛飛,乾淨利索地,將已經不再淌膿血的傷口用針線給縫合了起來。僅僅在最下方,留出了一個淺淺的小洞。

    寧子明再次伸了個懶腰,從桌案上取了常見的金創藥,在傷口上薄薄地塗了一層。然後又用煮過的白布,將傷口輕輕地包了起來。當一切收拾完畢之後,他退開數尺,抓起另外一塊白布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水,笑了笑,喘息著補充,“還有另外一幅湯藥,是專門用來清理體內餘毒的。二哥你記得餵給她吃,每天三頓。裡邊有甘草,聞起來味道跟麻沸散差別很大,你可千萬不要弄混!”

    “是,是,你放心好了!”趙匡胤歡喜得連尾椎骨都恨不得要翹起來,連聲答應著,撲到病榻前,不停地打躬作揖。“子明,子明,我,我,我這條命,以後……”

    “省省吧,二哥。你也不怕人家笑話?為了心愛的女人連命都敢往外舍!”寧子明搖搖頭,笑著打趣。

    “不怕,誰愛說說去!”趙匡胤訕訕一笑,“我,我只要晶娘,只要晶娘活過來就好!”

    回過頭,他戀戀不捨地看著病榻上的韓晶。對方依舊處於昏睡狀態,但臉上的黑氣已經完全散去。淡淡的血色,從少女特有的圓潤面頰上透出來,竟別有一番美艷,令人目眩神搖。

    “出息!”實在受不了他這幅情種模樣,柴榮低聲數落了一句,攙扶起寧子明,緩緩向門外走去。

    外邊的太陽已經西斜,這場艱苦救治看起來好像沒用多大功夫,實際上,卻足足花費了一個半時辰。兄弟兩個俱是飢腸轆轆,相對著笑了笑,出院門去找飯館。誰料才走過了兩個帳篷,一陣匆忙腳步聲就再度從身後傳入了耳朵,卻是摩尼教的老藥師溫抹,滿臉堆笑的急追而至。

    “上師有何指教?”柴榮立刻心生警惕,轉過頭,將手臂放在身側,雙腿分前後站立,笑著發問。

    “我,我想,我想拜師!”老藥師溫抹臉紅得如同猴子屁股般,結結巴巴地回應。隨即,不由任何人拒絕,以與其年齡毫不相稱的敏捷動作,“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對著寧子明,俯首長叩,“師父在上,請受小徒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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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父子(八)

    拜師學藝?柴榮和寧子明兩人愣愣地看著老藥師溫抹,嘴巴張大得完全能塞進一隻鵝蛋!

    且不說雙方之間無親無故,絕學不可輕傳。就算寧子明不在乎將那刮骨療毒的絕技傳授給老藥師,以此人八十四歲的高齡,他哪還有時間去揣摩、領悟,進而掌握其精髓麼

    “中原用有句古話,叫做朝聞道,夕死可矣!”老藥師溫抹人老成精,毫不費力氣,就猜到了兩個年青人心中的大部分想法,又磕了個頭,大聲說道。“且華佗智者當年創此奇術,乃為濟世救民。不幸中途被奸賊曹操所害,才使得絕技失傳,虎撐空響。今貴客身懷絕技,卻行走與虎狼之地,萬一有個閃失,豈不愧對智者所期?”

    不愧為摩尼教的八師之一,一大堆求肯的話說得理直氣壯,並且引經據典。“朝聞道,夕死可矣!”出自《論語》,乃是中原古人對學問的態度。從這個觀點看,八十四歲,絕對不是求學的障礙。而懸壺濟世,則是古代中原醫者的道德標準與施術理念,任何與此理念相左的觀點都可被斥責為卑鄙無恥。至於虎撐空響,就是“刮骨療毒”絕技再度失傳的後果了。患者徒聞有神技可以起死回生,卻在虎撐下找不到高明的郎中,除了哭天蹌地自怨命運不濟之外,又能奈何?(注1)

    只可惜,寧子明讀的書實在有點兒少,而老藥師此番話所引用的典故又實在太多。話音落後,效果竟如同對牛彈琴,只換回了個大眼兒瞪小眼兒。

    “那兩個人怎麼回事,怎麼敢讓上師向他們行如此大禮?”有些過往的行人,見族中藥師向兩個年青人跪拜,紛紛停下腳步來,與義憤填膺。

    “是上午前來求醫的中原人。是不是求醫不得,反要訛上一筆了。膽子也忒大了,咱們不能讓上師吃虧,圍上去,揍他,揍他!”還有些脾氣急的牧人,不知道原委。直接把柴榮和寧子明兩個誤認為敲詐勒索的騙子,準備衝上前維護同族。

    “揍他,揍他,揍這兩個胡攪蠻纏,忘恩負義的狗賊!”俗話說,三人成虎。聽周圍有同族說德高望重的老藥師溫抹遭到的歹徒的訛詐,更多的人不辨真偽,蜂擁而上。

    “不得無禮!胡鬧,是老夫我對貴客有事相求!”老藥師溫抹聽得老臉通紅,立刻站起身,衝著紛紛圍攏過來的族人大聲咆哮。“是老夫我請求貴客傳授醫術,不是他們挾屍勒索!退下,大夥趕緊退下!不要在唐人面前,給我回鶻人丟臉!”

    隨即,又直挺挺地跪下去,衝著寧子明再度俯首,這次,卻不再引經據典,而是換了相對直白的言辭,大聲懇求,“貴客開恩!我回鶻雖為異族,卻與中原同氣連枝,數百年以來姻親不斷。昔日大唐國內每逢叛亂,回鶻必派兵相助。回鶻境內每逢飢荒,大唐也必全力賑濟。後雖然回鶻衰落,大唐也不復存在,然我族中父老子弟,卻大半兒都身有中原血脈,說唐言,著唐衣,行事亦存唐人之遺風。我族游牧塞外,每年大戰小戰數以十計,受傷子弟每戰逾百。如果能蒙貴客傳授華佗刮骨療毒絕技,則每年至少有上百子弟,不會死於金瘡。此後只要貴客有事,派人送一份手書來,我族子弟亦會任憑驅策。而如果貴客挾絕技自珍,不顧而去。此處眼下雖然仍有近萬男女,二十年內,恐怕就要滅種亡族了。貴客慈悲,貴客慈悲!”

    說著話,流著淚叩頭不止。

    “貴客開恩!”周圍的回鶻牧人,無論男女,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有道是,自家人知曉自家事。回鶻當年雖然強盛一時,可此刻已經走上了末路窮途。想要西遷,路途不遠萬里。想要入關,中原動盪不安。留在原地或者向東,則日日面臨著契丹、室韋、秣鞨、女真的欺凌。

    因此,能多獲得一種救命醫術,就等同於讓族群多了一分苟延殘喘的希望。而少獲得一份救命醫術,便意味著每年有近百受傷子弟在絕望中死去。在場許多人有生之年,就要親眼目睹整個部族消亡的慘禍,眼睜睜地看著最後的子侄兒女成為別人的奴隸。

    “貴客開恩!”

    “貴客慈悲!授一技而救一族黎庶,此乃無量功德!”

    “我回鶻非忘恩負義之族,他日貴客但有所需,舉族上下任憑驅策!”

    “貴客開恩,此刻我族中財貨女子,凡可入貴客之眼者,任憑拿取!”

    “貴客在上,小民有兩個女兒,五十頭駿馬……”

    轉眼間,周圍的人就越聚越多。其中不乏回鶻族裡的長老、親貴,聽聞事情的原委之後,都陸續跪了下去,大聲懇求。

    “這,這……,大夥趕緊起來,有話,有話站著說,站著說!”寧子明原本就不是個鐵石心腸,也沒有挾技自珍的打算。伸出手,試圖將周圍的人拉起來,好好商量。

    結果,他剛剛扶起了這個,轉眼又跪下了那個。到最後,繁華的十字街頭,竟然只有他和柴榮兩個站立。四周圍,黑壓壓跪得全是人頭。

    “唉!”實在沒了辦法,寧子明只好長嘆一聲,蹲在溫抹藥師面前,實話實說,“不是我不想傳授此術,事實上,我只知道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每當有人需要施救,我,我心裡立刻就會想起相應的辦法來。好像輕車熟路一般。可,你讓我教,我卻根本不知道從何教起!”

    “師尊在上,請受,請受小徒一拜!”溫抹藥師才不管寧子明有何難處,聞聽他肯傳藝,立刻打蛇隨棍上。先扶住少年人靴子尖,重重磕了個響頭。然后腰中摸出一塊純金打造的腰牌,雙手舉過頭頂,“此乃小徒的信物,今天權作束蓨之禮。憑此物,我族百人及以下的兵馬,可以隨意調動。小徒家中的所有金銀細軟,糧食牲畜,亦可隨便取用!”

    “你先起來說話!”寧子明沒有收對方的金牌,雙手拉住藥師溫抹的胳膊,將其從地面上硬生生拔起,“二嫂要在貴部養傷,在此期間,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訴你。但你能學多少,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那是自然,古來便是,師傅領進門,修身在個人!”溫抹藥師眨巴著眼睛,雙目之中全是洞徹世情的練達。

    寧子明不願讓他多心,笑了笑,又繼續補充,“我不是想藏私,乃是真的知道怎麼做,卻不知道為何要這樣做。我,我頭上受過重傷,不信你自己看。我記憶裡的很多東西,都殘缺不全。”

    說著話,又頭轉過去,讓老藥師看他後腦勺。只見後腦勺位置黑漆漆的頭髮中央,有一大塊明顯的殘缺。作為有經驗的醫者,立刻就會察覺出,那裡曾經被鈍器所傷,雖然勉強保住了性命,但傷疤處的頭髮,卻再也長不出來了!

    “嘶——!這是何等心腸歹毒之輩,竟然敢向一個半大孩子下如此狠手?”老藥師溫抹倒吸一口冷氣,激憤的話脫口而出。

    他行醫一輩子,活人無數。自然能看得出來,寧子明今年頂多十六七歲。而從傷口癒合程度分析,慘禍肯定發生於大半年或者一年之前。也就是對方在十四五歲,於任何人都構不成威脅的時候,被歹徒用鈍器打爛了腦袋!

    “我也不清楚!應該是契丹人吧!”寧子明笑了笑,臉色有些慘然。

    被契丹武士追殺的情景,是他這輩子的惡夢。每次在沉睡中浮現,都會讓他慘叫著坐起,胸悶氣短,渾身上下冷汗淋漓。

    而這奪命之仇,他卻根本不用想著去報復。契丹已經成為萬乘之國,並且日漸強盛。而中原,卻依舊連年混戰,白骨盈野。況且即便中原重新統一,秩序重建。有誰肯為他一個前,前,甚至前前朝的皇子,去招惹契丹這樣的龐然大物?!

    人有鋼鞭鐵鐧,我有天靈蓋和後腦勺。面對的異族鐵騎,失了國的皇子和普通百姓,恐怕都是一樣悲哀吧。那些手持鋼鞭鐵鐧者,又怎麼會分辨哪個獵物是鳳子龍孫,哪個獵物是販夫走卒?

    “恩師不要難過,小徒行醫多年,粗通岐黃。咱們坐下來慢慢想辦法,說不定,說不定能讓恩師徹底斷了病根兒!”見寧子明神情淒楚,老藥師溫抹還以為他是為了失憶而感到難過。沉思了片刻,試探著開解。

    “也好!”寧子明嘆了口氣,笑著點頭,“咱們一起試試。互相幫忙。我傳授醫術的時候,你還可以帶兩個年青聰明的徒弟,一起來學。你剛才說得對,濟世活人,乃醫者之大道。既然是絕技,總得有個傳承,免得將來虎撐空響!”

    注1:虎撐,古代郎中的標識,為一對鐵環,搖晃時可以發出聲響。傳說孫思邈曾經用此物撐住老虎嘴巴,為老虎取出卡在喉嚨裡的骨頭。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59
    第三章父子(九)

    “貴客大恩,我密羯部上下沒齒難忘!”老藥師溫抹聽了,喜出望外!膝蓋一曲,就要再度跪倒磕頭。雙臂卻被寧子明死死拉住,無法往下移動分毫。

    “貴客大恩,我密羯部上下沒齒難忘!”周圍旁觀的長老、貴冑和一干牧民們,卻沒受到任何阻攔。聽聞少年“神醫”非但答應了向部落藥師傳授絕技,並且還准許再帶兩個年青徒弟旁聽,紛紛再度拜倒,大聲致謝。

    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不通岐黃,當然也不可能清楚“刮骨療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但是,他們卻知道能讓自家藥師長老反复叩首相求的本領,肯定價值連城。因此一個個拜得真心實意,感激滿臉。

    寧子明見此,少不得又要跟大夥客套幾句。說回鶻大唐本屬一家,雖然世事變遷,卻依舊血脈相連之類。眾回鶻長老、貴冑和牧民們聽了,愈發歡聲雷動,都覺得眼前這個貴客雖然年紀不大,卻通曉事理,有情有義,是個值得大夥真心結交的英雄豪傑。

    待到圍觀者紛紛散去,兄弟兩個再想安安靜靜地去吃頓飯,卻徹底沒了可能。無論走到哪兒,都不停地有人湊上前致謝。路過店鋪商號,什麼東西只要多看上幾眼,還沒等問價,已經被掌櫃迫不及待地拿起來塞進了手中。待進了路邊的飯館,連水單都沒人給看,當值的大伙計立刻將吩咐廚房將最拿手的菜餚下了鍋,須臾之間,就滿滿擺了一大桌,分文不取。

    實在受不了密羯部上下的熱情,柴榮和寧子明兩個以最快速度填飽了肚子,逃一般躲回租來的帳篷。本以為可以暫且躲出一份清靜,誰料想,藥師溫抹又擔心自家新拜的師父和師叔睡覺時給凍壞了身子骨,專門派遣管家帶著四名妙齡少女前來替二人暖被窩……

    這下,可把寧子明跟窘了個面紅耳赤。好說歹說,賭咒發誓,最後乾脆拿出後腦有傷,三年內不能接近女色為由頭,才勉強把管家和少女們給送走。猛回頭,卻又忽然意識到大哥柴榮今年已經將近而立,沿途一直未見“葷腥”。不覺心生幾分歉然,搔了搔頭皮,低聲說道:“大哥,大哥若是看上了哪個女子,儘管將她留下。反正,反正你我兄弟,至少得在這裡逗留小半個月。身邊有個端茶倒水的,倒也方便!”

    “我呸!你小子,剛才幹什麼去了。如今把人都趕走了,又來跟哥哥我裝大方!”柴榮衝著他啐了一口,笑著搖頭,“算了,你做了一整天的聖人,施恩不望報,我這做哥哥的無論如何也不能扯你的後腿。這半個月,就自己給自己暖被窩吧,好歹春天已經來了,不至於落下個老寒腿!”

    寧子明聞聽,愈發覺得自己做事有失周密,尷尬得手足無措。柴榮見了,趕緊笑著補充道,“行了,我跟你說笑而已。我又不是那種馬?沒有女人就睡不著覺!況且據我觀察,這密羯部風俗習慣,與中原已經極為接近。那四個女婢還都是處子,你我兄弟睡了她們,又不方便帶回中原。她們自己若是身背後沒有個足夠硬的父兄撐腰,將來在夫家,可就很難抬起頭來了!”

    “噢!”寧子明低低的答應了一聲,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自從昏迷中恢復清醒以來,他認識的所有女人加在一塊兒還湊不足一個巴掌。寧采臣也好,韓重贇也罷,也都是行伍之人,心思都沒放在日常瑣事上,當然也沒有誰想到對他進行一些男女方面的基本啟蒙。因此對於處子與非處子的概念,少年人心中至今都迷迷糊糊。更無法理解,為何沒有足夠硬的父兄撐腰,非處子嫁人後,就在夫家抬不起頭來?(注1)

    既然三人已經義結金蘭,柴榮便將他自己當成了貨真價實的長兄。敏銳地察覺到了寧子明的青澀,愣了愣,皺著眉頭驚問:“莫非你還是個雛兒?連個暖床的丫鬟都未曾有過?我的老天爺!你可真讓我開了眼!”

    “我,我,我……”寧子明窘迫得如同偷東西被抓了現行般,無地自容。抬起衣袖擦了把汗,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先前不是一直在瓦崗山上混日子麼。大傢伙都朝不保夕,誰顧得上拿我當公子哥看?至於,至於到了武勝軍,就一直,一直訓練、打仗,馬不停蹄。當然,當然就更沒有功夫管其他事情!”

    “天!”柴榮跌坐在胡凳上,用手直揉自家眉頭,“就是尋常鄉下大戶,到了你這個年紀,也早買了貼身丫鬟,真刀實槍研習男女之事了,你居然至今一竅不通?你居然還會是個皇子?說實話,要不是那馮吉一口咬定,你自己又始終模棱兩可,我真的不敢相信你就是那鄭王殿下!”

    “我還巴不得不是呢!可偏偏又否認不得!”提到自己那稀里糊塗的身份,寧子明心頭里就湧起一團陰影,咧了咧嘴巴,悻然道。

    草原夜晚的風有些大,吹透帳篷的壁上,將帳篷裡的燭火吹得跳躍不定。

    寧子明的面孔,也被燈火照得忽明忽暗。

    他忽然感覺有些冷,抬起胳膊,抱住了自己的肩膀。然而,這個動作卻沒給他自己帶來任何暖意,只令他映在地上的影子,變得單弱異常。

    “對不住,我不是故意打擊你!”柴榮立刻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哪壺不開提哪壺,趕緊拱了下手,主動解釋。“可為兄我真的,真的覺得此事非常蹊蹺。無論從言談舉止,還是待人接物上,你都不像是出身於顯赫之家。甚至連中戶都非常勉強,頂多長了幅富貴皮囊而已!你別誤會!為兄我不是看不起你,我自己的出身也非常普通。家中據說曾經有錢過,可到了我父親這輩兒早就花乾淨了,所以我才被姑姑和姑父領去收養!我見過的豪門子弟,大多數都即便沒把眼睛長到了頭頂上,而傲得生人勿近。像你二哥這樣的,已經是其中的異數。可若非曾經跟咱們倆同生共死過一回,彼此惺惺相惜,他才不會拿正眼看一個商販和刀客!”

    “呵呵——!”寧子明咧了咧嘴,小聲苦笑。他自己何嘗不覺得,自己的性情和舉止,都不似出身與大戶之家?可現在的問題是,已經有越來越多的證據和證人,確定他就是二皇子石延寶。他越是努力否認,就越是像故意在逃避現實!

    他不想做二皇子,從一開始就不想。

    可他卻無法擺脫這個身份,哪怕使盡了全身解數。

    “還有你這身刮骨療毒的絕技!說實話,若不是晶娘已經無藥可救,誰敢讓你冒險一試?雖然密羯部拿此技當個寶,可巫醫樂師百工之流,自古以來就是賤業!你如果真的是個皇子,家中長輩怎麼肯讓你學這些東西?退一萬步講,即便是扶搖子願意教,沒有十年苦功,你怎麼可能精熟到如此地步?”柴榮的聲音繼續傳來,字字句句刺在他內心世界的最敏感處。

    “嘶——!”寧子明又倒吸了一口冷氣,神情變得愈發凝重。這的確是個非常大的疑問,他自己也始終百思不解。雖然他一直對外人說,此術乃陳摶所傳授。可在師父陳摶身邊那麼久,他好像也沒見到陳摶親自施展過!

    “我究竟是不是二皇子?”

    “我不是二皇子,為何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那些被殺的記憶是怎麼回事?為何零零碎碎,總是在我腦袋裡出現得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楚?”

    “我……?”

    ……

    數不清的疑問,一併湧上心頭。讓他彷彿靈魂被抽乾了般,臉色蒼白,目光呆滯,身體搖搖晃晃。

    “算了,你也不必為此而懊惱!”沒想到寧子明會被刺激到如此地步,柴榮嚇得站起身,輕輕扶住他的肩膀,“反正無論你是姓石也好,姓寧姓鄭也罷,都是我的三弟。為兄幫不了你去奪回江山,護住你一輩子不再被人追殺,應該不成問題。”

    “多些大哥!”感覺到對方掌心處傳來的力量,寧子明咧著嘴拱手。除了韓重贇之外,柴榮是世間第二個不管他是誰,也要拿他當兄弟的人,令他無法不覺得心中溫暖。

    但是轉瞬過後,他就想起了常思跟自己之間的約定。明亮的眼神再度變得黯淡,“此去遼東之後,無論能不能確定我就是石延寶,我都必須返回潞州。武勝軍,武勝軍那邊,我得有個交待!”

    “交待什麼?莫非你捨不得那個指揮使之位?”柴榮聽得微微一愣,看了他幾眼,遲疑著說道,“咱們兄弟三個一起闖蕩天下多好,彼此之間還能有個照應!你放心,如果哪天你想出仕,為兄肯定幫你某個不會比指揮更低的官職!”

    “不是,不是為了當官!”寧子明聞聽,趕緊連連擺手。

    “那又是為何?莫非常叔父手裡,還拿捏著你的什麼把柄?據說所知,他可不是那種人!”柴榮眉頭緊皺,目光溫暖宛若晨暉。

    “我,我曾經答應過常節度,不離開武勝軍!不再給任何人添麻煩!”寧子明被他看得心中發虛,只好又苦笑了幾聲,將自己跟常思之間的君子之約如實相告。“當初他救下我,是有條件的。他說他是生意人,不能白為我擔風險……”

    “這些話,你也信?”柴榮兩眼瞪了溜圓,滿臉驚詫地追問。

    “我知道所謂交易,是常節度的玩笑話。可,可我的確不該拖累他。他已經為我丟了入朝的機會,如果我再出爾反爾,豈不是,豈不是讓他什麼都沒落下?!”寧子明想了想,實話實說。

    “哎呀!你可真夠實誠的!讓我怎麼說你好呢!此一時,彼一時,懂不?”柴榮聽罷,愈發覺得自己新結拜的這個三弟單純得可憐。搖著頭笑了笑,大包大攬,“你放心吧!常叔父那裡,我請我義父出面替你應付。常叔他這個人甚麼都好,就是一味地求穩求全,誰都不想得罪,除非被人用刀子頂在了心窩上。他當初之所以跟你立約,是為了把你拴在身邊,別被其他人利用了,去給漢王添亂。如今漢王已經駕鶴西去了,大漢國也日漸步入正軌,他又何必繼續把你握在手心裡頭不放?他,他自己又沒實力起兵造反!”

    “不,不會給伯父添麻煩吧!要是非常麻煩就算了,反正,常節度也不會害我!”沒想到自己認為無解的難題,在柴榮眼裡根本不算一回事兒,寧子明笑了笑,忐忑不安地求證。

    柴榮笑著聳肩,不屑一顧,“有什麼麻煩的?你放心好了,我義父還是個營將的時候,就敢娶我姑母,那可是大唐莊宗的皇妃!如今他都做到樞密副使了,還沒膽子護住你一個無根無基的前朝皇子?放心,沒事兒,如果我真的看錯了義父,他不肯護你!哥哥我就帶著你,一起買舟南渡。咱們去南方,做陶朱猗頓,這輩子照樣笑傲公侯!”

    “行,那我就跟大哥一起去搭伙賣茶葉!”寧子明聽得心裡一鬆,笑著點頭。

    “其實你那前朝二皇子的身份,原本就不算什麼事兒!”唯恐寧子明還不放心,柴榮想了想,又繼續低聲開解。“先前他們爭相把你抓在手里當傀儡,無非是看你年紀小,身邊又無兵無將,好欺負而已!”

    “噢——”寧子明聽得新奇,滿臉不解。

    在認識柴榮之前,可從沒有人以這個角度分析他的問題。前朝皇子的身份,就像一片陰雲一樣壓在他的頭頂,令他每每想起來,就覺得肩膀無比的沉重。

    “這句話有點兒大逆不道,咱們兄弟倆私下說說去卻沒問題。自朱溫篡位以來,中原的歷任天子,有哪個不是兵強馬壯者為之?誰在乎過血脈傳承?若是有人兵不強,馬不壯,搶你去做了傀儡又有何用?反過來的,若是你手下兵強馬壯,實力雄厚,他們否認你是二皇子還來不及,怎麼會硬生生地將帝位往你屁股底下推?那符老狼,按說還姓李呢?你看這麼多年來,有誰敢說一句,他是後唐太祖李克用的後人?我呸!都是一群勢利眼兒,揣著明白裝糊塗而已! ”

    “啪!”帳篷裡的燭花突然爆燃,將整個寢帳照得亮如白晝。

    寧子明的眼前,也是一面光明!

    這是一條他從來沒想過的路。不用再托庇於別人,完全依靠自己。

    天子者,兵強馬壯者為之。不想當天子者,兵強馬壯也可拒之。魏公符彥卿的祖父,乃是後唐太祖李克用的養子李存審,繼承後唐的資格,與唐明宗李嗣源同等。可後唐亡了這麼多年了,李存勗和李嗣源的子侄被殺得乾乾淨淨,李存審一家卻只改回了原姓,誰也不會試圖拿著他們去當傀儡,誰也不敢想打上門來,將這個家族的男人斬草除根!

    無他,符家兵強馬壯爾!

    他們說自己不姓李就不姓李,外人巴不得他們放棄爭奪天下的資格!

    而自己如果哪天也有了足夠的實力,無論姓石、姓寧還是姓鄭,誰敢再多囉嗦一個字?

    “大哥,謝謝你!”帶著真心的感激,寧子明朝著柴榮輕輕拱手。有些青澀的面孔,被燭光照得生機勃勃。

    作為一個閱歷甚淺,棱角分明的少年,他一直不想這輩子都托庇於武勝軍節度使常思的羽翼之下。儘管後者對他救過他的命,也始終拿他當做嫡系子弟培養。

    他喜歡常婉瑩,不僅僅出於感激,而且覺得彼此非常投緣,彼此值得相守一生。而在常思的麾下做事,就總是令他覺得,自己是靠著別人的女兒才平步青雲。總是覺得有人會用異樣的目光看著自己,讓自己很難挺直了腰桿說話做事。

    當然,這些都是他作為一個青澀少年在私底下的小心思,不能說給任何人聽。而今晚,除了在武勝軍中繼續領兵廝殺之外,他又看到了另外一條出路,頓時覺得眼前一片光明。

    “自家兄弟,別說見外的話!”終於令自家三弟臉上出現了笑容,柴榮也覺得心情大好,笑了笑,低聲打趣。“其實,我覺得你去做個商販,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咱們兄弟春天時從南往北販賣茶葉,秋天時從北往南販賣皮毛、藥材。呵呵,看盡天下美景,睡遍天下美人兒,不管他誰做皇帝,都能逍遙快活一輩子。”

    “我,我哪裡懂得經商?”寧子明意識到柴榮是想把話題岔開,撓了撓頭,非常配合地說道。

    “你要是不懂做生意,天下就沒有合格的生意人了!”柴榮微微一笑,用力搖頭,“我今天一直怕你迫於形勢,被回鶻人白拿了絕技走,還一直在琢磨著,如何幫你想個辦法,短斤少兩,魚目混珠!卻沒料到,你比我還會做買賣,居然用一項刮骨療毒的絕技,換取了整個密羯部的感激。這回好了,從此你就相當於在塞外,藏了一支奇兵。需要用到的時候,立刻就可以將他們召喚出來!”

    “我,我哪裡想過那麼多!”寧子明被誇得大急,紅了臉,擺著手解釋。“我當時只是覺得,這邊部落裡的人還都不錯,不該被人給趕盡殺絕!所以有點兒同情他們!才,才沒想到在此埋什麼伏兵!”

    柴榮聽罷,繼續笑著搖頭,“所以說你有經商的天分呢?只是你自己沒意識到而已!以誠換誠,才是做生意的最高境界,三弟你這算是無師自通!若是一直想著白拿別人的,或者老想著賺個夠,不考慮對方的利益,那就成了一錘子買賣,即便成功,也沒第二回了!”

    這是他的生意經,所適用的範圍,卻不止是生意場。因為看到此刻的寧子明單純得如同白紙一張,所以才主動坦誠相告。

    寧子明聽得似懂非懂,沉吟了一下,低聲補充,“當時我即便堅持不給,恐怕也不行啊!算上二哥和晶娘姐,們咱們這邊總共才七個人。被人家堵在營地裡,想逃,都沒有可能!”

    “這就涉及到另外一門學問了,審時度勢!”柴榮點點頭,繼續有意識地向少年人傳道授業,“當實力相差太懸殊時,選擇暫時妥協,總好過撕破了臉後,連翻本的機會都剩不下。想當年,大唐太宗李世民,也曾經被受渭水之辱,全靠了向突厥人奉獻珠寶,才得以委曲求全。可短短十幾年後,突厥人的可汗,就被抓到長安替太宗陛下看守宮門了!”

    “嗯!”寧子明立刻又想起了自己名義上的父親石重貴,因為拒絕繼續給契丹人當孫子,而不幸亡國的過往。

    從為人角度上來說,他佩服這種硬氣,但從最後結果上來看,石重貴無論如何都算不上一個合格的皇帝。相當於為了給他自己爭一口氣,害得中原大地生靈塗炭。

    “品德和智慧,向來不是一回事。有些人品行無懈可擊,可做起事情來,卻總是一塌糊塗。有些人明顯就是卑劣之徒,可坐起事情來,卻有板有眼,很少出現錯失。”柴榮絕對是一個合格的大哥,有意無意間,在少年人最迷茫的時候,給出了最需要的指引。“所以持身的時候,我們力求自己正派。交朋友,也應該選擇正人君子。可用人和做事的是,就需要首先遵循智慧的指引,而不是一味的做個正人君子……”

    他知道以前沒有人教導過寧子明這些,所以也不強求後者能懂,只是想起什麼來就說什麼,東一句,西一句,零零碎碎將自己人生心得,講給對方聽。

    而寧子明,卻沒有意識到剛結拜不久的大哥,是在點撥自己。追隨著對方的思路,有一句,沒一句,斷斷續續的聽。

    一些觀點,他非常贊同。而另外一些觀點,他卻無法接受。每當遇到自己不想接受的東西,他便直接出言質疑或者反駁。柴榮也不生氣,只是換成另外一個角度,再度把自己的觀點詮釋完整。

    兄弟兩個,聊著聊著,就有了倦意。相互告了個別,打著哈欠,分寢帳睡去。誰都沒有去想,今晚的談話,對雙方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

    直到多年以後,柴榮才終於發現,自己竟然親手培養出了一個智勇雙全的當世名將。

    而那時的大周鄭王寧子明,也不再為他自己的身世迷茫。

    因為在他的記憶裡,除了苦難之外,始終有幾縷作為同類的溫情。溫暖著他,鼓勵著他,讓從青澀少年,一步步長成為男子漢,頂天立地。

    注1:五代至北宋時期,對於那層膜卻沒看重到變態的地步。郭威娶的是李存勗的遺妃,柴榮續弦娶的是李守貞的兒媳。宋真宗的寵妃劉娥,也就是著名的劉太后,乾脆就是別人的小妾。但社會的主流,已經開始關注女子的“貞節”問題,特別是在女子沒有父兄撐腰的情況下,婚前失貞,往往會遭到夫家的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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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父子(十)

    第二天東方剛剛擦亮,老藥師溫抹就帶著自己的兩個徒孫兒,小心翼翼地等在了寧子明的帳篷門口。每個人都身著白色布衣,腳踏灰黑色麻鞋,手裡還拎著一模一樣的藤箱,把中原蒙童入塾受教的打扮,學了個十足十。唯恐態度不夠恭謙,被帳篷裡的“大國手”趕出門去,成為整個部落的千古罪人。

    寧子明心中,原本就對這個與中原人已經差不了多少的回鶻部落頗具好感。醒來後看到對方如此求知若渴,便更不忍敝帚自珍。以最快速度匆匆忙忙吃了一碗奶粥,便直接在自己居住的花帳中開堂授業。

    正如他自己事先所擔心的,記憶中的“刮骨療毒”絕技,也是殘缺不全。有關如何施術部分,脈絡清晰,步驟分明。可一涉及到這樣做的緣由,以及藥理和病理方面的延伸,他心中就是一片空白。

    然而這個重大缺陷,卻沒有打擊到溫抹藥師和他的兩個徒孫的求學熱情。三人在部落裡都算一等一的高手,基本功打得非常紮實,以往通過給部落中的傷患診治,也積累下了足夠多的經驗。往往寧子明這個老師剛剛介紹完一個施術步驟,他們自行就推斷出了相關道理。雖然未必完全準確,卻也大致能自圓其說。

    中午時分,趙匡胤興高采烈地頂著一雙黑眼圈跑來匯報,說是晶娘已經從昏迷中恢復了知覺。雖然身體依舊虛弱不堪,卻已經能清醒地跟人說話,並且多少能喝進幾口羊奶了。寧子明聞聽,少不得又要準備好燒春、鹽水、白布和一干施術器具,到晶娘的帳篷里為其再度清理傷口表面。這回,卻只能帶著八十四歲的老藥師溫抹,其他兩個三十多歲的“年青”醫生,就被勒令留在了“課堂”上自行複習。

    因為已經是第二次在一旁觀摩,此番老藥師的表現,不像上一次般失態。入門後即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看完了整個傷口表面的清潔過程,並且能從傷口周圍皮膚的顏色上,準確地判斷出,痙毒已經完全被壓制,患者非但保住了個胳膊,一個月之內,肯定能重新跳上馬背。

    聞聽此言,趙匡胤心中的石頭算是徹底落了地。拉著寧子明的手,眼前發紅,聲音哽咽,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表達自己的感激。

    “你我兄弟,發過誓要同生共死,還說那些多餘的話做什麼?”寧子明實在有點兒受不了他這幅多情種子模樣,笑了笑,低聲回應。“況且晶娘姐也是受了我的拖累,才被強盜所傷。若是你們兩個此刻留在幽州,而不是陪著我北上,她又哪用受這麼大的苦楚?!”

    “話,話不能這麼說!”趙匡胤心裡一陣陣發燙,英俊的國字臉紅潤欲滴,“陪你去探親,是我這當哥哥份內之事。而你救了晶娘的性命,卻是,卻是意外之喜!反正,反正這份人情,二哥我是記在心裡頭了。以後若是誰敢再找你的麻煩,二哥即便拼著粉身碎骨,也一定會護得你周全!”

    “多謝二哥,能和大哥你們兩個結拜,是小弟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寧子明知道他話有所指,笑了笑,正色拱手。

    “二哥我,二哥我,也,也是一樣!”趙匡胤紅著臉,拱手相還。越看,越覺得自己跟寧子明二人投緣。

    兄弟兩個正惺惺相惜間,忽然,病榻上響起“嚶嚀!”一聲。剛剛恢復神智沒多久的晶娘,用另外一條手臂支撐著身體努力坐了起來。重新包紮過的傷口處,顯然受了牽動。疼得她額頭冷汗直冒,兩條柳葉般的眉毛在鼻樑骨正上方緊緊擰成了一個青疙瘩。

    “晶娘,你,你怎麼了?趕緊,趕緊躺下,躺下。需要什麼東西,儘管跟我說!”趙匡胤被嚇得神不守舍,立刻將寧子明和溫抹藥師兩個丟在了帳篷門口兒,一個箭步竄到床榻旁,連聲詢問。

    “我,我……”素來豪爽大方的韓晶,卻忽然變成了悶嘴兒葫蘆,紅著臉,低著頭,發出來的聲音孱如蚊蚋。

    “晶娘,晶娘,你到底怎麼了?你說話啊!三弟他,他又不是外人!”趙匡胤急得額頭見汗,兩隻蒲扇般的大手在身側扎煞著,無處可放。

    然而他越問得急,韓晶的頭垂得越低,直羞得脖子處都幾欲滴血。

    八十四歲的藥師溫抹,到底是人老成精。眼珠稍稍動了動,就猜出了問題所在。衝著寧子明拱了下手,大聲道:“恩師,眼下二師娘臥病在床,身邊沒有婢女伺候,總歸不太方便。不如,不如就讓徒兒多盡一份孝心,先去找幾個家世清楚的女娃娃過來!”

    一句二師娘,把韓晶叫得軟倒於床榻,以被子掩面,再也不肯露頭。趙匡胤和寧子明兩個,卻徹底弄清楚了,先前晶娘到底想要解決什麼麻煩。頓時,兄弟二人也鬧了個大紅臉,掉轉身,飛快地逃出帳篷之外,隨即,便拉住快步走出來的溫抹藥師,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快去,快去找。相關用品,也麻煩你派人收拾好!多謝,多謝!”

    “師父和師伯不要客氣,此事乃舉手之勞爾!”溫抹藥師笑著拱了下手,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柵欄旁,衝著一直恭候在外邊的管家佈置任務。

    須臾之後,先有兩個妙齡婢女拎著嶄新的朱漆馬桶,如飛而至。緊跟著,又是兩個妙齡婢女和幾名健壯婦人,用馬車拉著櫃子、妝台、衣服、被褥、臉盆、鏡子。首飾箱籠等女子常用之物,熱熱鬧鬧進帳篷收拾。

    趙匡胤和寧子明兩兄弟,站在院子裡,瞠目結舌。至此察覺到,自家先前諸多安排看似周密,對晶娘卻是虧欠良多。

    藥師溫抹將兄弟兩個的表情全都看在眼裡,忍不住搖頭微笑。笑過之後,再度拱了拱手,低聲提議:“那四個女娃娃,都是徒兒的曾孫女輩兒,並非出自尋常人家。平素也學過唐言,識得幾個漢字。徒兒看師伯師父,都是英雄豪傑,平素根本無暇處理身邊瑣事。不如就讓她們四個暫時留在這兒,隨時聽候差遣。徒儿知道師父志在四方,所以也不會讓師父為難。等哪天師父想要離開了,或者二師娘的病完全好了,再打發她們回家便是!”

    “這……,這怎麼使得,使得?”寧子明紅著臉,猶豫不決。

    眼下晶娘的情況,的確需要合適的人來照顧。二哥趙匡胤跟她雖然兩情相悅,可餵飯餵水沒問題,端屎端尿卻有些尷尬。然而這種伺候人的事情,臨時僱傭或者花錢買個婢女就已經足夠,讓溫抹藥師的親孫女來做,卻是過於折辱人!

    正琢磨著該如何把話說得婉轉之時,耳畔,卻忽然又傳來了柴榮的聲音。很低,卻足夠讓所有當事人聽清楚,“三弟,既然溫抹藥師如此盛情,你就讓她們四個留下吧!反正我看這院子裡頭還有空地,等會兒咱們請人給她們四個再起一座氈帳便是。有她們在,非但晶娘自己方便,咱們兄弟若是想買些東西,或者出門走走,也能找到個嚮導!”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8:00
    第三章父子(十一)

    “嗯,好!既然我大哥已經發了話,藥師,你就將這四個女子留在二嫂身邊吧!”寧子明先是稍稍愣了一下,隨即笑著鬆口。

    他還清晰地記得,昨天晚上,也是柴榮親口所說,不能留下那幾個女孩子,害得人家的今後無法抬著頭做人。可今天,又是柴榮主動提議,叫他把四個女子留下。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決策,令他非常的不適應,然而,他卻依舊選擇了遵從。

    柴大哥不會害我,直覺告訴寧子明這一點。

    明知道此去遼東艱險重重,柴榮依舊願意仗義援手;明知道他的身份是個大麻煩,柴榮依舊許諾要保護他一生平安。如果這樣的人,依舊會背後捅他一刀,少年人寧願閉上眼睛,永遠離開這片冷酷的天地。

    他相信自己的直覺,亦相信人心沒有那麼壞。

    倒是老藥師溫抹,見“大師伯”一句話,就令自家師父徹底改變了主意,心中非常不適應。又發楞了好幾個呼吸時間,才喜出望外地行禮:“謝師父,謝師伯,你們二老放心,這幾個孩子都是我親手教出來的,為人絕對靠得住!”

    “行了,行了,你別再作揖了。你都八十四了,一口一個師父叫我,讓我每次聽到,都覺得自己已經成了白鬍子老頭兒!”寧子明看了他一眼,笑著擺手。

    他不提雙方的年齡差距,老藥師問溫抹還不覺得自己的多禮有什麼問題。一提起此茬,立刻發現了癥結所在,訕訕笑了,帶著管家鼠竄而去。

    柴榮衝著老藥師的背影搖了搖頭,立刻叫來死士郭恕,吩咐其去尋找工匠,為新來的四個女子搭建花帳。待郭恕帶著錢袋急匆匆地出了門,才將目光轉向寧子明,笑著詢問:“你剛才是不是感覺很奇怪,為兄我為什麼突然改了主意?無他,這已經是密羯部最後所能拿出來交易的東西了,你若還是堅持不收,三天之內,必出人命!”

    “這……”寧子明眉頭緊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們肯定還有別的要緊事情相求,但又拿不出足夠的東西來跟你交易。所以,才一次次把女人往你帳篷裡頭塞!”趙匡胤比他年紀略長,閱歷也更豐富,在旁邊笑了笑,低聲提醒。

    “交易……?”寧子明聞聽,更是滿頭霧水。“我已經答應他們傾囊相授了?況且昨天老藥師求我傳藝的時候,周圍還有好幾個看熱鬧的長老,都是金銀滿身。他們如果有別的事情需要我幫忙,直接開口就是。我又沒說過,我嫌棄銅臭?!”

    “那些金銀,是長老們私人的,不是部落的。”柴榮四下看了看,繼續笑著搖頭。“窮廟富方丈,越是大廈將傾,越是如此。回鶻從萬乘之國,淪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其實一點兒都不冤!如果密羯部落再不出個英明的族長的話,恐怕即便學會了你的刮骨療毒絕技,早晚也是被滅的份兒!”

    “你是說,你是說,那些長老們,捨不得把自家的錢拿出來替部落謀福!”寧子明聽得心中一震,眼睛瞬間睜得老大。

    有道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如果整個部落都被別人給吞併了,牧人們自然淪為奴隸,長老們的結局,又能好道哪裡去?還不是一樣低下頭來,任由征服者宰割?

    “也不能說,長老們個個都是有家無國,但其中絕大多數,恐怕早就找好了退路,萬一部落被滅,自己就能躲起來做個富家翁。當然,溫抹藥師可能是個例外,不過……”柴榮咧了下嘴,笑容隱隱有些發苦,“不過,他也獨木難支。並且你有空不妨問問,那四個女娃,保證個個都是庶出! ”

    “呃!”寧子明心中又是一寒,渾身上下緊跟著也是一片冰冷。怪不得大哥說,再不收下幾個女孩子,三天之內部落裡就會死人呢!原來整個部族,已經淪落要用女人的身體來跟外客做交易的地步!而那些義正詞嚴拿讓別人家的女兒為整個部族做犧牲的長老們,卻一個個吃得大腹便便,滿嘴流油……

    想到此節,再看看臨時街道兩旁那一座座光鮮的氈帳,他忽然覺得,整個密羯部落,是無比的骯髒。

    而柴榮,卻彷彿早已對一切司空見慣。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繼續低聲說道:“世風如此,肉食者眼中有家無國。咱們中原,其實也沒比人家回鶻好哪去,甚至更有不堪!只是你經歷得少,沒看到罷了。以後看得多了,就不覺得有什麼好奇怪的了!”

    “那溫抹藥師如果最近兩天還有別的事情求你,能幫的地方,你就盡量幫一幫!”趙匡胤迅速接過話頭,低聲補充,“趁著他們還有東西跟你做交易,折點兒本錢咱們也認了。怕是他們最後連女人都拿不出來,到那時,就該跟咱們途中遇到的契丹部落一樣,直接用刀子付賬了!”

    “嗯!唉——!”寧子明點了點頭,低聲長嘆。

    “暫且還沒到那地步!”柴榮卻又將趙匡胤推開到一旁,繼續低聲指點,“你二哥說得是最壞情況。據我看,溫抹藥師如今,在部落裡還有很大威望。你又傳授給了他一項可救無數人性命的絕技,他說出來的話,便又多了些份量。最近這段時間,你我兄弟多幫他一些,他就多幾分底氣,能壓制住部落裡的其他長老,避免整個部落朝邪路上走。至於將來,你我兄弟離開之後,那就只能聽天由命了。畢竟人不自強,神仙下凡也救不得!”

    “嗯!大哥,二哥,我聽你們的!”寧子明又輕輕嘆了口氣,拱手答應。

    第二天上午結束了授課,溫抹藥師果然期期艾艾地請求寧子明幫忙,救治部落裡一個小腿處傷口潰爛的勇士。寧子明心中記著自家大哥的話,就笑呵呵地答應了下來。

    不多時,勇士被溫抹的徒子徒孫們抬到。病情與韓晶當日幾乎一模一樣,只是男人的身體更為強壯,傷口又位於血管較少的小腿骨側面,所以此人多拖延了數日,至今還沒有被同族送進神廟裡頭求死。

    寧子明見此,心神大定。直接命人將勇士抬進了自己寢帳中,按照當日救治韓晶的方式故技重施。這一回,他手法愈發嫻熟,兩種藥方的劑量,也給得更為合理。傷口縫合後的當天晚上,病人就恢復了清醒。被抬回家後又休息了兩天,竟已經能杵著拐杖,前來給他磕頭。

    “這個人,只是添頭,真正的需要讓你施救的,恐怕是下一個,或者下下一個!”當前來感謝活命之恩的勇士離開後,柴榮走到寧子明身邊,小心地提醒。

    “能救我就救,好歹也是一條性命!”寧子明笑了笑,低聲回應。心中很是期待,溫抹藥師到底想讓自己救什麼人,居然如此遮遮掩掩。

    果然,又過了一日,溫抹藥師再度紅著臉求救。這回,卻是請寧子明去他的一個摯友家出診。

    寧子明心裡早有準備,也不多問,命人帶著相關藥材和器具,直接上了馬車。不多時,就來到以個金碧輝煌的大帳旁,被七八個明顯身上帶著濃郁臊味兒的男人,眾星捧月般接了進去。

    “師父若能救得此人,我密羯部上下男女一萬七千眾,,從此任由調遣!!”

    “請貴客出手,我密羯部願付出任何代價!”

    “貴客救救我家教主,我摩尼教東宗,今後必永傳聖名!”

    “求貴客施救,鄙教上下,二十萬弟子……”

    還沒等寧子明看清楚周圍環境,老藥師溫抹和他的兩個徒孫,以及一眾身上帶著騷味兒的男人,已經“噗通”跪倒,一邊磕頭一邊苦苦哀求。

    “我先看看病人吧!我不是神醫,刮骨療毒之術,也不是什麼病都能治好!”寧子明擺了擺手,非常冷靜地回應。言談之間,竟真的有了幾分大國手的姿態。

    他越是將架子端得足,溫抹藥師和在場眾人,越對他有信心。又磕了個頭,起身撩開大帳中的隔簾兒,露出一張毫無血色的少女側臉。

    “她,她得了什麼病?”寧子明被少女身上的濃郁的藥草味道,熏得倒退兩步,皺緊了眉頭,沉聲詢問。

    “是,是背花,已經發作了好些時日了,弟子按照以前的方子用藥,卻始終不能見效。實在沒辦法,才想請師父冒險一試!”溫抹藥師拱了拱手,畢恭畢敬地回應。

    “背花又是什麼東西?”寧子明聽著耳朵生,繼續詢問。

    “就是背癰。”老藥師溫抹知道自家少年師父腦袋受過傷,記憶殘缺。又拱了下手,小心翼翼地解釋,“在左側肩胛骨下,初起時只有米粒大小,但疼得非常厲害。後來就結了塊,周圍又紅又紫,漸漸大如雞蛋……”(注1)

    他過於關心患者的安危,解釋得唯恐不細。寧子明聽在耳朵裡,卻如同陣陣驚雷。背癰,背癰,這個詞他好生熟悉。好像在哪兒聽說過,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啦。準備將其當作誤會驅逐出腦海,但偏偏記憶中,又有什麼東西隱隱約約,呼之欲出。

    老藥師溫抹見寧子明的臉色瞬息萬變,猶豫了一下,加倍小心地解釋,“弟子曾經親眼見到,師父清理乾淨了晶娘傷口處的膿毒,所以,所以斗膽推斷,這背癰,背癰中的毒血,也可以用同樣手段放出。只是,只是弟子學藝未經,而,而教主她,她的病情又不能再繼續耽擱……”

    “你說什麼?”寧子明忽然一把抓住了他,大聲命令,“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教主她的病情……”

    “不是這句,前面,前面的部分!快點兒!”

    “弟子學藝未經,不敢……”

    “也不是這句!”

    “弟子親眼看到,師父清理乾淨了晶娘……”

    “轟!”寧子明如遭雷擊,一步步後退。直到被兩名身上帶著騷味的壯漢用手扶住,才勉強站穩的身形,慘白著連咧嘴,“抱歉,我好像又想起了一些東西。非常奇怪的東西!你猜的沒錯,同樣的手段,的確可以清掉背癰中的毒膿。你趕緊準備吧,把患者扶起來,找個支架綁緊,露出背癰。餵完了麻沸散之後,就讓無關的人出去!”

    “他們,他們都是內侍!”老藥師溫抹又驚又喜,迫不及待地解釋。

    '原來是一群太監,怪不得身上帶著一股子濃重的騷味兒。而所謂教主,想必是明教的最高首領。只是沒料到居然如此年青,看面孔,還是一個尚未到荳蔻年華的小女孩兒。'寧子明笑了笑,心中了然。

    他不再胡思亂想,指揮著老藥師溫抹和他的兩個徒孫,立刻開始施救。

    有了這三個懂行的助手,整個施術過程進行得極快。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已經開始創口縫合。但這次留出了更多的空隙,每個空隙,都塞進了棉布條兒,以便新的膿血能被棉布條兒及時吸出來。

    當將絲線剪斷之後,,寧子明笑了笑,低聲道:“接下來,就得由你這個老徒弟代勞了。我有點兒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下。等會兒你派人去我那再拿一個方子,做日後的清理體內餘毒之用。”

    老藥師溫抹知道他是顧忌男女大妨,連連點頭。屋子裡的太監們,親眼看到了奇蹟的誕生,一個個千恩萬謝。寧子明自己,卻一刻都不想多逗留。又衝著大夥笑了笑,快步離開了金帳。

    待重新看到了外邊的天光,他整個人瞬間就又矮了下去。臉色蒼白,步履蹣跚,彷彿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之戰般,精疲力竭。

    大哥柴榮說得沒錯,密羯部落,的確求自己幫了一個天大的忙。

    但是大哥柴榮卻沒猜到,自己所獲得的報酬,不止是那四個婢女。

    那是三段極其模糊而又殘破的記憶,模糊到寧子明根本無法將其整理清楚,甚至無法確定,那到底是記憶,還是自己思慮過度而產生的夢魘。

    京娘,趙匡胤,背癰……

    像是彼此關聯,又好像各不相干。

    更令他冷汗直流的是,在這三段突然出現的記憶裡,他自己,完全成了的旁觀者。就在旁邊一眼不眨地看著,無動於衷。或者,自己根本就不曾存在!

    注1:背癰,背部皮膚金色葡萄球菌感染。現代基本不用手術,古代卻經常致命。范曾,趙匡胤和徐達,舉說全死於此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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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