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239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54
    第六章綢繆(二)

    燭影搖紅,夜風繞著屋簷淺吟低唱。

    有些痛,痛得銷魂蝕骨。在某一個瞬間,郭允明本能地摸向始終擺在床邊的短劍。只要拔出劍來,翻身朝上一刺,所有痛苦和屈辱都可以徹底解決。然而,他伸出去的手卻始終沒有抵達劍柄,只是死死地抓住了帷帳,握緊,拼命地握緊,直到掌心被指甲刺得鮮血淋漓。

    “我不會辜負你!”當所有激情散去之後,劉承佑伸出舌頭在他耳垂下舔了舔,喘息著承諾。(不能寫得太污,具體場景大夥參見腦補便是。)

    郭允明的脊背瞬間又是一緊,隨即,就像一隻受了驚嚇的貓般跳了起來,全身**著撲向窗口。天氣還冷,糊著絲綢菱花窗和厚厚的窗簾,無法將寒意完全隔離在外,一瞬間,他的全身上下就長出了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沸騰的血液開始發涼,淌過四肢、軀乾和心臟,讓他迅速變得冷靜。轉過身,默默地走向愣在床上的劉承佑,一步,兩步,三步……,最後,他在距離對方三尺遠出跪倒,默默叩首。

    “你,你這是乾什麼?起來,快起來。你有什麼要求,直接說便是!我,我可以對天發誓,此生絕不相負!”劉承佑被嚇了一大跳,趕緊高聲重申。

    郭允明不是女人,卻比所有女人給他的感覺還要甘美一萬倍。所以劉承佑願意滿足對方的要求,哪怕這些要求可能不太合理。

    “微臣請求外放邊州,為大漢開疆拓土!請殿下務必恩准!”郭允明又磕了個頭,聲音因為寒冷或者緊張,微微顫抖。他的身體也在微微戰栗,被跳躍的燭火一照,愈發顯得弱不禁風。

    “不行,我,我不能讓你走!我絕對不會讓你走!”劉承佑一步邁下了床,像小孩子搶玩具一樣,死死抓住郭允明的雙臂。“我知道剛才對不住你。但,但我發誓,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只要你不願意,這肯定是最後一次。我,我絕不勉強!”

    “主公,這樣下去,咱們兩個都會死的!”郭允明輕輕搖頭,兩行熱淚順著白淨的面頰緩緩而下。

    “怎麼可能?”劉承佑看得心裡直發酸,伸手在郭允明臉上擦了幾下,搖著頭反駁,“我即便當不了太子,也是個逍遙王爺,誰敢殺我?有我在,誰又敢殺動你一根寒毛?”

    “不,主公必須做太子,必須做皇上,否則,咱們兩個都將萬劫不復!”郭允明用力搖頭,臉上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落在了劉承佑的手上、身上,燙得劉承佑心軟如酥。

    他卻彷彿絲毫不知道自己現在這幅梨花帶雨般模樣有多誘惑,繼續抽泣著補充,“如果主公做不成太子,事情洩漏出去,太子和皇上斷不會容微臣活在世間。微臣一死是小,而主公,主公的清譽,清譽若是因微臣所毀,皇上身邊那些人,郭威、史弘肇、常思,絕對會爭相落井下石!”

    “哼,那幫老東西,只是欺負我年紀小,又沒機會當皇上而已!”劉承佑心中的**頓時化作的無名業火,捧著郭允明的臉,咬牙切齒地回應,“你說得對,我必須當太子。只有當了太子,那些人才不敢明目張膽地對付你。咱們兩個才有可能快快活活地在一起!”

    郭允明輕輕咧了下嘴,愁雲在眉梢縈繞不散,“不光要做太子,而且還要盡快做皇上。至少,要盡快單獨開府立衙。只有殿下如同當年大唐秦王李世民一樣,大權在握,微臣才能回來跟殿下朝夕相伴。否則,微臣在殿下身邊一天,殿下就多冒一天被皇上放棄的危險!”

    “你不能走!”劉承佑聽得心中一陣緊張,迅速將手從郭允明的臉部移動到肩膀和後背上,半握半攬,連聲強調,“我,我聽你的。我不是已經聽你的安排,努力去爭太子之位了麼?只是我哥他,他雖然性命垂危,卻遲遲沒有死掉而已!”

    郭允明低垂的面孔,迅速閃過一絲輕蔑。隨即,又揚起頭,讓對方恰好看見自己臉上的淒楚與不捨,“殿下不能這麼說,微臣,微臣絕對沒有離間殿下兄弟的意思。微臣畢竟,畢竟是個男人。不敢求與殿下,殿下長相,長相廝守。只要,只要殿下知道,微臣,微臣心甘情願替殿下付出一切就,就足夠了!哪怕,哪怕,微臣此去注定要戰死邊關,微臣,微臣也,也心滿意足!”

    說著話,他雙肩聳動,比真的女人還要柔弱無助。

    “你不能走!我不讓你走!”劉承佑的胸膛,立刻被悲憤與溫柔填滿,跪下去,一把將郭允明抱在懷裡,大聲叫嚷,“不就是搶個太子位置麼?我盡全力搶便是!劉承訓馬上就要死了,我就不信他還有機會還陽?你別走,我一定想辦法當太子!我一定能護得住你。咱們兩個,這輩子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微臣,微臣願意跟殿下生死相隨!”再度肌膚相親,郭允明的面孔又是一陣扭曲。然而,他卻將頭軟軟地架在對方肩膀上,放聲嚎啕,“能得到殿下如此相待,微臣今生,今生已無遺憾。只可惜,只可惜微臣這輩子沒有生為女兒身,不能,不能替殿下疊被鋪床,朝夕相守!嗚嗚,嗚嗚嗚——”

    “你這樣,你這樣已經很好了。比,比我身邊所有的女人都好。我,我自從你入府的第一天,就知道你比她們更好,更合我的心思!”劉承佑被哭得眼角發濕,抽動著鼻子安慰。

    “嗚嗚,如果,如果有下輩子,微臣,微臣一定,嗚嗚,嗚嗚……”郭允明哭得語無倫次,彷彿要把這輩子所受到的委屈,全都化作眼淚哭出來。哭著,哭著,他忽然張開嘴,狠狠地咬住了劉承佑的肩膀。

    “啊——!”劉承佑先是疼得皺眉,隨即,心中便湧起了一股怪異的感覺,又癢又麻,還有許多莫名其妙的悸動。“嘶——嘶嘶——嘶!”他一邊倒吸著涼氣,一邊用手在郭允明光滑的後背上來回撫摸,彷彿撫摸著一塊傾國重寶,“別哭,別哭,我答應你,答應你去做太子,答應你這輩子不離不棄!”

    對著劉承佑身後的銅鏡,郭允明看到兩個光溜溜的男人身體和一幅扭曲的面孔。那是真正的他,目光中充滿了屈辱和不甘。然而,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卻是溫柔如水,熾烈如火,“還要,還要當皇上。當了皇上,才沒人敢再阻礙咱們!沒人敢亂說閒話!”

    “當皇上,當皇上!”只要能讓對方開心,即便是天上的月亮,劉承佑也願意想方設法去摘,更何況是去爭奪一個原本就應該屬於自己的皇位?因此想都不想,只管用力點頭。

    “做一個李世民那樣的千古明君!”郭允明抽了抽鼻子,哀聲強調。

    “做,做!李世民的帝位是從李建成手裡搶來的。我為了你,也去搶上一回!”

    “誰要是敢對咱們兩個指指點點,就殺了他!”郭允明的目光漸漸變冷,滾燙的眼淚去依舊朝劉承佑的後背上滴個不停。

    “殺,誰敢阻礙咱們,我就殺了他。”肩膀處的刺痛,背上的溫潤和懷裡的柔軟感覺交織在一起,令劉承佑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快速湧向了同一個地方。缺氧的腦袋根本沒法思考,只顧順著對方的話頭答應。

    “哪怕是常思、郭威和史弘肇!”郭允明目光中的屈辱和不甘,迅速化作了仇恨。咬著牙,繼續悲悲切切地補充。

    “哪怕是常思、郭威和史弘肇!”劉承佑如同著了魔一般,不停地點頭。“殺,誰敢阻咱們擋就殺誰!殺,你說殺誰咱們就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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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綢繆(三)

    “二皇子劉承佑鼠肚雞腸,郭允明那廝又心如蛇蠍,這兩個壞小子湊在一起,絕對做不出什麼好事情來!”數百里外的澤州,武勝軍節度使常思用力拍了下桌子,大聲做出決斷,“老夫不想對不起我那老哥哥,但老夫也絕不會讓兩個小王八蛋把刀子架在脖子上。所以,從即日起,加快梳理澤潞兩州的速度。必須趕在有人打咱們的主意之前,讓武勝軍在此地牢牢地站穩腳跟!”

    “是!”韓重贇、王政忠、楊光義等人肅立拱手,齊聲答應。身背後,太陽透過帷帳,灑下萬道光芒。

    劉承佑的荒唐與無恥,他們早就見識過。郭允明的陰險惡毒,當初在漢王府裡,大夥亦曾多有聽聞。而按照這個時代的傳統,他們身上也早就打上了常系的記號,所以不到生死關頭,絕不可能主動改換門庭。否則,非但會遭到昔日同僚的唾棄,在新投靠的主公那裡,也絕不會得到什麼好的待遇。

    “潞州靠近汾州和太原,由老夫親自負責。”目光在眾人臉上緩緩掃視了一圈兒,常思開始分派任務,至於澤州……”他快速站起身,走到掛在牆上的輿圖前,用毛筆在上面狠狠畫了一道豎線,將整個澤州地區一分為二,“西邊,交給王政忠、解義和劉群理,你們三個帶五千步卒,一千騎兵,組成虎威軍。把那些遲遲不肯向老夫輸誠的堡寨,還有山里的大小匪窩,全給老夫拔了!”

    “末將遵命!”王政忠帶領解義和劉群理兩個,答應著上前接令。

    常思嘉許地向他們兩個點點頭,隨即將目光轉向韓重贇。在韓重贇身側,他總能找到另外一個白白胖胖的少年。說不上有多欣賞,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未曾辜負他的期望,“虎翼軍花半個月時間整訓,然後沿著這條線往東掃。先拿最後幾個不肯屈服的堡寨練手,然後推進到山區。賊人新敗,很難再同心協力對抗爾等。所以你們幾個一定要耐著性子,一個山頭一個山頭慢慢地給老夫拔。威名都是積累出來的,只要你們不吃敗仗,哪怕動作慢一點兒,土匪們也會越來越怕跟你們交手。而萬一你們疏忽大意,陰溝裡翻船,就會前功盡棄!”

    “是!末將明白!虎翼軍必不會令大人失望!”虎翼軍都指揮使韓重贇上前一步,代表全軍上下向常思許諾。

    “嗯!”常思笑著從親兵懷裡取出令箭,親手遞給了韓重贇。隨即,又快走兩步,來到寧子明面前,笑著補充,“你那天的戰術,老夫琢磨過了。算不得什麼新花樣!據傳當年大隋的虎賁鐵騎,就經常結硬陣衝鋒,打遍塞外無敵手。什麼契丹人、奚人,包括當時最為強大的突厥狼騎,見了他們都只有望風而逃的份!”

    寧子明反應慢,正琢磨著該如何回答。四下里,卻已經響起了一片嚶嚶嗡嗡的議論之聲:

    “啊?原來此招早有人用過!”

    “大人真是博聞強記!”

    “虎賁鐵騎麼,那好像是幽州王羅藝的部曲!”

    “嗯,據說每個人都配三匹遼東馬,人和馬皆著重甲,箭弩不透。”

    “那後來怎麼失傳了?”

    “對啊,怎麼沒有人再撿起來?”

    ……

    這是常思第一次對寧子明“獨創”的新戰術表態,居然沒有半點兒猜疑。相反,還用自己淵博的見聞,替年青人找到了足夠的解釋。所以大夥如果再追著寧子明的師承不放,就有些不知道輕重了。乾脆順水推舟,談起有關虎賁鐵騎的掌故來!

    “不是撿不起來,是用不起了!”一片低低的議論聲中,常思將手向下壓了壓,苦笑著補充:“當年的銀槍效節軍,其實也是模仿虎賁鐵騎所建。只是大隋以傾國之力,不過才養得起五千虎賁鐵騎。楊師厚以魏博一鎮,就算刮地三尺,也僅能效仿個輪廓而已。五千條長朔,是絕對配不起的,也耗不起那打造長朔的功夫。至於重甲,連人手一件都做不到,更何況戰馬?”

    “喔——”眾人恍然大悟,先是紛紛點頭,然後又紛紛搖頭著嘆息。

    軍力這東西,絕對跟國力相關。當年大隋全盛時期,擁有中原、西域、遼東和整個江南,國庫裡的錢多得生了銹,糧倉修得鱗次節比。甚至一直到唐初貞觀年間,個別地方官府居然還能拿出大隋陳米來賑濟災民。

    而現在甭說魏博一鎮,整個大漢國所有錢糧都加起來,也比不上當年大隋的十分之一。所以將士們有條白蠟桿子使喚,有件牛皮甲穿,已經是奢侈了。根本不用指望鋒長三尺,尾包白銅,桿部能擋住刀砍的丈八馬朔,更甭指望人馬皆披重甲。至於重建虎賁鐵騎,更是癡人說夢!

    “裝備不起重甲和長朔,虎賁鐵騎的戰術就行不通了!”常思的話語裡,也隱隱帶著幾分遺憾,“輕甲防不住羽箭,銀槍經不起硬撞,所以必須要保證騎兵的速度和靈活性,才能發揮出其威力。就像子明那天晚上的戰術,如果換了老夫來指揮山賊。先派出弓箭手在你兩翼不停地攢射,然後讓騎兵向側後迂迴包抄,正面則自己帶著親兵拼死頂上,同時找死士一層層地架設拒馬,且戰且退,盡可能地拖延時間。無需拖得太久,半柱香功夫,就能將你和你麾下的弟兄,消耗殆盡!”

    “是,節度大人所言甚是。末將當初只是情急拼命,自己也沒想到此陣居然能收到如此奇效!”寧子明聽得額頭見汗,拱著手承認。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對方乃烏合之眾,你這招用在當時,最恰當不過!”常思笑著擺擺手,繼續耐心地指點。“若是將來遇到其他節度使麾下的官兵,或者土匪中的絕對精銳,且不可再想著一招鮮吃遍天下。該怎麼打就怎麼打,按規矩做雖然收不到奇效,也輕易不會吃什麼虧!”

    “謝大帥指點!”眾將佐知道常思的話,不止是說給寧子明一個人聽的,紛紛躬身受教。

    “至於這個戰術本身——”常思擺擺手,示意大夥不必多禮。然後笑著提出自己的要求,“你,和韓將軍,楊將軍,以及虎翼營中其他弟兄,接下來不妨一邊作戰,一邊琢磨著改進。此陣的破綻主要在側面和身後,如果正面採用方陣,兩側再各自來一道斜陣。把方陣和雁行陣組合起來,用輕騎護住重騎兩翼,或許也是個好辦法。但是彼此之間的配合必須多加磨練,否則,一旦在你殺到對方主將帥旗下之前,側翼已經被對方攻破。恐怕想要率部突圍,都沒有任何可能!”

    “是!末將謹遵大帥教誨!”寧子明心悅誠服,拱手向常思致謝。

    對於後者治理澤州和潞州的許多做法,他在內心深處頗有微辭。然而對於後者在軍事方面的見解,他卻每每佩服得恨不能五體投地。什麼叫百戰之將?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既不生搬硬套什麼兵書戰策,也不會墨守成規。總是第一眼就看出關鍵所在,然後根據自己多年的行伍經驗,找出破解之策或者改進措施。

    “去吧,老夫給你們各自三個月時間!”常思笑著揮揮手,衝所有人吩咐。“三個月之後,老夫希望,能跟你等一道,去抄呼延琮的老巢!老夫自問沒有結束亂世的本事,但澤潞兩州,從今往後,卻沒有土匪的立足之地!”

    “遵命!”王政忠、韓重贇、楊光義,還有寧子明和其他眾將佐,回答得氣沖霄漢。

    武勝軍中,除了常思這個主帥之外,能稱為老將者寥寥無幾。其他將領,年齡與韓重贇都不相上下,跟常思或者有師徒之誼,或者是常思麾下某個老兄弟家族中的晚輩,因此執行起主帥的決策來,效率頗高。短短幾天之後,各支兵馬就已經整訓完畢,高舉著嶄新的旗幟,踏上了征程。

    寧子明在這段時間裡,按照常思的命令和韓重贇的安排,將麾下的騎兵擴充到了一千兩百五十人。這次,可不再是隨隨便便拉出一波瞎湊數,而是盡可能地精挑細選,集中了整個虎翼營裡膽子最大,力氣最大,騎術也排在前列的那一部分人。手中盾牌,也不再是一片波波的木板,而是找軍中工匠按照大夥參詳過的圖樣專門打造,並且每一面盾牌表面都蒙上了牛皮。

    如此一來,撥給虎翼軍的輜重,幾乎有一大半兒就花費在了寧子明麾下的三個火字營頭上。都指揮使韓重贇,卻還覺得份量不夠。私下里,又從常婉淑和自己手中,調了五十名家丁,直接送給了寧子明充當親衛,將由寧子明所部三個營所組成的刀刃,打造得愈發銳利堅實。

    剩下的小半兒輜重,被韓重贇平均分配給了副都指揮使楊光義,和原來的左三都都頭李京。由二人各自帶領八百輕騎,組成兩個風字營和兩個雲字營。至於韓重贇自己,則非常大氣地統領起了整個虎翼軍中最不起眼的那些步卒,給寧、楊、李三人做起了堅實後盾。

    趕在遇上硬茬子之前,幾個年青人互相配合著,將經常思點撥後的新戰術,練了一遍又一遍。哪怕是在行軍途中,也絕不敢耽擱。並且每一次演練之後,都能發現一些新的疏漏,補充進一些新的規則。於是乎,這支隊伍一路上雖然沒怎麼打硬仗,卻漸漸呈現出幾分精銳面貌來。待終於掃蕩完了各個不服氣的堡寨,正式開進了山中,比起最初剛剛組建時,已經近於脫胎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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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綢繆(四)

    六千兵馬不算多,但比起太行山中九成以上的綹子來,卻已經稱得上是誰無法招惹的龐然大物。再加上韓重贇、寧子明和楊光義三個,在大破群盜的那天夜裡上,的確闖出了不小的惡名。因此坐落於太行山西側外圍的一些綠林山寨,發現官軍朝著自己開了過來,立刻果斷下令棄寨。帶好多年劫掠來的金銀細軟,領著大小嘍囉,毫不猶豫地朝東方而走。要么去投奔太行山另外一側,處於河北境內的其他綠林同行。要么乾脆改名換姓,到最近新崛起的某個地方諸侯麾下謀出身。反正最近這一兩個月,大漢國與遼國為了爭奪河北民心,各項手段都無所不用其極。凡是有能力佔據一州一縣者,甭管其過去幹過何等齷齪勾當,只要肯主動投奔到漢、遼兩國中任何一方,都少不了一頂顯赫的官帽。(注1)

    也有個別綠林綹子不信邪,非要憑藉熟悉地形之便,稱一稱虎翼軍的斤兩。最後結果,毫無疑問都以他們的慘敗而告終。韓重贇和寧子明等人雖然年少,卻絲毫沒有被接連而來的勝利沖昏頭腦。心中牢牢記著出征前常思的囑咐,寧可放棄快速取勝的機會,按部就班地穩紮穩打,也不給對手留任何可乘之機。憑著自家在補給、裝備、兵力和道義等方面的諸多優勢,將對手們硬生生一個接一個壓垮。

    眼看著對手越來越弱,自己這邊越戰越強,眾將士心裡漸漸就有了幾分懈怠感。都覺得照目前這樣下去,也許用不了三個月,大夥就能將澤州境內所有盜匪犁庭掃穴。然後便可以回到府城當中,好好過幾天安寧日子。誰料,還沒等大夥想清楚,手中的賞金到底該怎麼花,幾匹快馬,卻流星般闖到了軍營門口。

    “韓將軍,我們要見韓將軍,救命,救命啊――”騎馬者背後,插著漢軍信使特有的紅旗,一個筋斗摔下來,跪在地上大聲哀告。

    當值的百人將不敢怠慢,趕緊命人將已經累散了架的信使們攙扶起來,連拉帶扛送到中軍。當見到了韓重贇這個正主,信使們哭得愈發響亮,趴在地上,頭如搗蒜,“韓將軍,韓將軍救命啊。懷州,懷州城被山賊給包圍了。城中父老鄉親,城中父老鄉親,再不救就全完了!”

    “你從哪裡來,到底怎麼回事?河陽軍呢,河陽軍去了哪?”韓重贇聽得滿頭霧水,皺著眉頭追問。對方身上滿是血跡和泥漿,一看就是衝破了重重險阻,才僥倖抵達自家軍營的。可懷州屬於河陽節度使孟景玉的地盤兒,根本不歸武勝軍管轄。如果未經朝廷准許就貿然越境剿匪的話,無論是輸是贏,過後恐怕都會惹上一身麻煩。

    “我家孟,孟帥奉朝廷之命,兩個月前押解糧草前往相州大營。”幾個信使一邊喘息,一邊爭先恐後地快速補充,“少將軍,少將軍前日正領家丁在城外打獵,忽然間從背後就殺出一夥強盜來。二話不說,先用亂箭射傷了我家少將軍。隨即又追著少將軍的腳步,圍困了沁陽城!”

    “這麼狠?!你們能確定來的就是土匪麼?中間不是有什麼誤會吧!”韓重贇眉頭跳了跳,本能地覺得此事過於蹊蹺。

    不像澤州和潞州,最近十幾年來作為後晉朝廷和漢王府之間的緩衝區,誰也沒心思治理,最後徹底淪落成了土匪窩。懷州因為距離汴梁近,雖然不至於盜匪絕跡,但秩序在整個中原地區都數一數二。此地忽然間就冒出一夥土匪來,並且還有膽子圍攻府城,就有點兒太奇怪了,至少,韓重贇自己從沒聽說過哪家綠林綹子,遷徙到了那邊。

    幾個信使聞聽,立刻淚流滿面,“不是誤會,不是誤會,我家,我家少將軍,我家少將軍傷在了胸口上,縱使還能救回來,下半輩子也離不開病榻了!若是同僚之間的誤會,誰敢下這麼狠的手?若是誤會,誰有敢大白天的,公然在城外殺人屠村?!”

    “殺人屠村?”韓重贇的手一緊,腰間佩刀被拉出了一大截。太行山中的土匪雖然作惡多端,輕易也不會將一整個村子的百姓斬盡殺絕。敢採取這種酷烈手段對付百姓者,要么跟懷州孟家之間有著不共戴天之仇,要么是毫無人性的化外蠻族。而眼下無論契丹人、吐蕃人還是党項人,跟懷州都隔著數千里之遙。

    “屠村!他們先是威逼劉刺史獻城,劉刺史不肯,他們就緊鄰西門的兩個村子裡頭的百姓全抓出來,當著滿城將士的面兒給屠殺殆盡。他們還說,還說這只是警告,如果沁陽城三天之內不開門投降的話,他們,他們接下來每隔一天,就屠掉一個村子!”信使們越說越難過,越說越驚慌,趴在地上,不停地磕頭。“韓將軍,就您的人馬離懷州近了。如果您不去,沁陽城內城外二十萬父老鄉親,就活不下來幾個了!”

    “他們打得誰家旗號,帶隊的頭領是誰?規模呢,大概有多少兵馬?你們不會只跑到我這裡搬救兵吧?旁邊的河中節度使那,還有南岸的汴樑和歸德軍……”韓重贇聽得火冒三丈,強壓著殺人的衝動繼續刨根究底。

    “沒旗號!隊伍規模也不算大,頂多七八千人的樣子。但,但隊伍裡有很多,很多人是契丹胡虜!”一名信使被問得著急,瞪著通紅的眼睛交待、

    “可能是契丹人,也可是強盜假扮的契丹人。我們沒弄清楚!”另外一名信使怕嚇壞了韓重贇,趕緊出言補充,“皇上御駕親征,汴梁城內只有禁軍,沒聖旨不能出城。歸德軍眼下跟著高帥一道出征鄴都,留守老營者全是輔兵,不可能救援懷州。至於河中,河中趙節度被皇上召去身邊了,軍中沒有人做主,也發不了一兵一卒!”

    “韓將軍開恩,韓將軍開恩啊!不是我等非要逼您,實在,實在是找不到其他人了!您要是不肯發兵,懷州數十萬百姓,就只能任人屠戮了!”其餘信使聽完,趴在地上,不斷地磕頭。一會兒功夫,額角上就流出血來,和著眼淚,淌得滿臉滿身都是。

    韓重贇雖然遠比同齡人成熟,卻畢竟未失良善本性,聽信使們哭得可憐。忍不住就將手朝帥案上的擺放令箭處摸。楊光義見狀,關緊上前用身體擋了一下,然後大聲問道:“你們說是來自懷州,可有求救書信?”

    “有,有!”信使頭目連聲答應著,從懷裡掏出一封早已被汗水濕透的桑皮信封,雙手捧過頭頂。

    韓重贇接過信,與楊光義兩個站在一起,反複檢視。字是標準的顏體,雖然是倉卒間寫就,遣詞造句卻無比工整。包括懷州這邊的情況緊急程度,求虎翼軍出兵的理由,以及出兵後的糧草補償等諸多問題,都寫得清清楚楚。讓人一看,就知道寫信的人是熟悉官場規則的積年老吏,而不是哪個山賊草寇麾下的師爺臨時冒充。信的末端,則有河陽節度使孟景玉之子孟元郜的親筆簽名畫押,上面赫然蓋著河陽衙內親軍指揮使的官印。(注2)

    二人用目光相互交流了一下,隨即便準備答應出兵救援。正在此刻,武將的隊列中,忽然傳來幾聲低低的咳嗽,“嗯,嗯哼,嗯嗯!”。扭頭看去,只見火字營頭都指揮使寧子明彎著腰,手摀胸口,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

    “子明,你怎麼了?”韓重贇眉頭又是微微一跳,旋即放棄了立刻出兵的念頭,大步走向了咳嗽聲的來源。

    “寧將軍,寧將軍,你怎麼了。是不是箭傷又犯了,郎中,來人,趕緊請郎中!”楊光義平素雖然依舊對寧子明愛搭不理,關鍵時刻,反應速度卻絕對夠快。也裝模做樣的衝到寧子明面前,用身體擋住使者目光,大聲咆哮。

    “箭傷,箭傷,我的胸口,我的胸口,疼!”寧子明心領神會,衝著韓重贇和楊光義兩個眨了眨眼睛,一頭栽倒。

    韓重贇手疾眼快,立刻從半空中將他撈住,同時側轉身體大聲吩咐,“都愣著幹什麼,趕緊去請郎中來!寧將軍的箭傷復發了。”

    “是,快,快請郎中!”

    “快,快去叫郎中。快去準備止咳的湯水!”眾武將們稍稍一愣,迅速明白了問題所在。紛紛裝模做樣地忙碌了起來,將幾個使者涼在了旁邊,再也沒人理會!

    一陣雞飛狗跳之後,好不容易,才等來了郎中,將寧子明安排兵卒抬走。韓重贇心態也徹底恢復了冷靜,走到幾個使者身邊,嘆了口氣,滿臉歉意地說道:“唉!你先起來吧,援兵之事,韓某需要先跟弟兄們仔細核計一番,才能做最後定奪!”

    “韓將軍,開恩啊。不能再耽擱了!您這多耽擱一天,就是一個村子被屠啊!”信使們聞聽,立刻滿臉絕望。一邊哀告,一邊不停地叩頭。

    韓重贇滿臉不忍,卻非常堅定地搖頭,“起來,起來說話。不是我敷衍你,你們幾個先前也看到了,韓某這裡有大將身負重傷,倉促出兵的話,士氣必然大損。非但救不了沁陽,反而會更漲了賊人氣焰。不過你們幾個放心,只要寧將軍的身體狀況稍稍好轉,虎威軍立刻出兵。絕不再做任何耽擱!!”

    注1:此為史實,劉知遠依靠“人民戰爭”手段逼得契丹人北返,但後漢的整體實力卻遠不如遼國。因此對位於漢遼兩國交界處豪傑,都極力拉攏。而遼國因為內亂,暫時無法再度傾力南下,也採取同樣的辦法,向邊境上地方豪傑示好。有個叫做孫方諫綠林好漢,先被遼國封為節度使,卻不願受遼國調遣,再度棄官入山為匪。然後又趁著遼國北退,搶了一座空城歸漢。旋即被劉知遠封為義武軍節度使。此人後來官運亨通,死後被賜封太師。

    注2:衙內親軍,節度使的親兵隊伍,一般由成年長子擔任都指揮使,稱為衙內軍,或者衙內親軍。久而久之,衙內一詞,及專指高級武將的兒子。如被林沖痛毆的高衙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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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綢繆(五)

    幾名信使的臉上,頓時血色全無。給韓重贇磕了個頭,爬起來,跌跌撞撞就往軍營外走。最後可能出兵救援沁陽的希望已經沒了,他們幾個除了回去跟賊兵拼命之外,再無其他辦法。

    韓重贇見狀,惻隱之心又動。咬了咬牙,從後邊追了幾步,大聲說道:“且慢,你們先等我一晚上。明天早晨,如果寧將軍的傷勢穩定下來,我就立刻發兵!”

    “真的?”信使們喜出望外,轉過身,瞪圓了眼睛核實。

    “韓某向來言出必踐!”韓重贇猶豫了一下,鄭重點頭。

    幾個信使納頭便拜,恨不得立刻將韓重贇當作菩薩給供起來。後者又笑了笑,低聲安慰道:“都起來吧,趕緊下去用些飯,換身乾淨衣服。養足精神,明天要是大軍出發,還得勞你們幾個領路呢!”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眾信使也明白,大軍開拔需要做許多準備,所以也不敢再催。又向韓重贇行了個禮,帶著幾分忐忑,跟著親兵去專門給賓客預備的營帳內休息。

    好在虎翼軍的郎中頗為高明,經由他們的妙手診治,第二天早晨,小寧將軍就又站了起來。雖然腳步虛浮,臉色蒼白,卻已經能坐在馬車裡趕路了。所以韓重贇也就非常守信地兌現了承諾,帶領虎翼軍,跟在信使的身後,趕去救援沁陽。

    從輿圖上看,澤州與懷州治所沁陽之間,相隔也就兩百來里路程。然而,這兩百餘里路,卻甚為難行。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在上山下坡,中間還要經過七八條季節性的河谷。因此虎翼軍每天最多只能走四十餘里,接連走了四天,還沒望見沁陽城的影子。

    信使的頭目蔡公亮見此,心里便又著了急。尋了個途中休息的機會,湊到韓重贇身邊,躬下身子低聲請求道:“韓將軍能發兵來援,懷州上下感激不盡。然卑職七日前奉命突圍求救,至今還未送任何消息給我家少將軍和刺史大人,也不知道沁陽城如今到底守沒守得住。所以,卑職請求先走一步,哪怕是到城外找個高處點上幾把火頭,好歹也讓城中父老知曉,援軍馬上就要來了的消息!”

    韓重贇不疑有他,立刻揮著手臂答應,“你儘管去,剩下來的幾十里路,已經都是平地了。輿圖上也能看到官道,即便沒有人帶路,明晚之前,韓某也能趕到沁陽城外!”

    “那末將就帶兩名弟兄先匯成報信兒,剩下的三名弟兄,依舊留在韓將軍身邊效力!”信使頭目蔡公亮滿臉感激,又鄭重給韓重贇行了個大禮,然後找到兩名心腹,騎著馬飛奔而去。

    他們三個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又熟悉懷州的地形,因此路趕得極快。不到三個時辰,就已經臨近懷州的治所沁陽。然而,他們的胯下的戰馬,卻沒有沖向城門。卻是輕車熟路地直接衝進了城外的“匪軍”大營當中。

    早有嘍囉上前接過坐騎,然後前呼後擁地將蔡公亮三個送往中軍大帳。沒等眾人抵達軍帳門口,有個光溜溜的大腦袋,已經狂笑著迎了出來,“好兄弟,你可是平安回來了。這幾天,做哥哥的我一閉上眼睛,就彷彿看見你的腦袋鮮血淋漓的被掛在了旗桿上!”

    “你就不盼我好吧!”蔡公亮一改先前低眉順眼模樣,也狂笑著走上前,對著光頭大聲抱怨,“蔡某命長著呢,即便你死了,蔡某也不會死!奶奶的,糊弄幾個雛兒,要是再被他們識破了,蔡某人這輩子江湖飯就白吃了!如何,城內的那些窩囊廢還是不肯投降麼?大帥那邊,有沒有派人來催?”

    “大帥對咱們兄弟幾個素來放心得很,此番出兵,汴梁那邊又有人答應暗中幫忙,怎麼可能派人來催?”光頭笑了笑,慢慢得意,“倒是城裡那幫窩囊廢,表現有些出人意料。老子到今天為止,至少已經屠了四座村子了。他們居然還沒被嚇破膽子,居然還在咬著牙在死撐!”

    “可能你殺人殺得太狠,嚇得他們不敢投降了吧!”蔡公亮想了想,笑著數落。“大帥曾經多次說過你,殺性不要太重。可你就是聽不進耳朵裡頭去。所以今天,也難免會遇到麻煩。不過你也不用太著急了,咱們這次來,原本目的也不是沁陽。等明天把常思的狗爪子砍了之後,城內的守軍必然會徹底絕望。到那時,有心情就再強攻一次,沒心情咱們就回去覆命。反正把只要那個前朝二皇子抓住,就足以向大帥交差了!”

    “那是自然!”光頭看了蔡公亮一眼,撇著嘴說道,“若不是為了抓那個什麼狗屁二皇子,誰有功夫來沁陽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你確定他們上當了,那個二皇子也會跟著過來?若是沒跟著過來,瞎耽誤了功夫,大帥面前,可甭指望弟兄們給你求情!”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我什麼時候需要你來操心了!”蔡公亮不屑地聳了下肩膀,笑著回應,“當然跟過來了。他要是不跟過來,我豈不白跑了一趟?不過那小子最近好像受了箭傷,你最好下手時掌握些分寸,別把他給弄死了。行了,蔡某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接下來,就看你周大寨主的了! ”

    “受了傷?”周姓光頭聞聽,神色頓時一變,看著蔡公亮的眼睛,滿臉懷疑,“他怎麼會受傷?莫非常克功真的像外邊傳聞的那樣,只拿他當尋常武將來使喚?一點兒都沒打算利用他的皇子身份?!”

    “誰知道呢?那常克功做事,向來不可用常理來揣摩。否則,大帥也不會冒著被劉知遠察覺的風險,第一個出手對付他!”蔡公亮心中其實也非常不理解,卻不願意在寧子明受傷的事情上多浪費功夫,又聳了聳肩,冷笑著回應。“不過常克功無論當初是怎麼打算的,過了明天,也都沒啥關係了。劉知遠原本就對他十分忌憚,他無聖旨擅自越境剿匪,肯定是火上澆油。再故意弄丟了前朝二皇子,呵呵……,我這回倒是要看看,在劉知遠心裡,他和常思兄弟情誼,是否重過他的江山?”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57
    第六章綢繆(六)

    “哈哈哈哈……”在場眾將放聲狂笑,每個人心中的都好生得意。殺光六千新兵菜鳥,神不知鬼不覺掠走前朝二皇子,既可以為自家大帥將來的圖謀做準備,又能挑起劉知遠與常思君臣之間劇烈衝突,稍帶著還能予剛剛初具規模的武勝軍以重創,真可謂一石數鳥。

    “不過咱們也不能輕敵,韓重贇那小子雖然是個雛兒,可數月前連郭允明都在他手裡吃了大虧。”笑夠之後,光頭週將軍擦擦眼淚,正色告誡。

    “健良兄所言極是!”蔡公亮也迅速收起笑容,叫著光頭將軍的名字拱手,“這幾天我暗中留意姓韓那小子的一舉一動,發現他無論是行軍,紮營,還是安撫士卒,都得了常思老兒幾分真傳。所以接下來這仗,咱們還真不能太大意了。最好提前做些安排,把陷阱設在東北面二十里之外,通往沁陽城的必經之路上。如此,韓重贇那小子即便心思再仔細,麾下斥候沒抵達沁陽城外之前,也發現不了什麼端倪!”

    “對,兩位將軍說得對。就沖他是常思的弟子份上,咱們也該高看他一眼!”

    “嗯,咱們辛苦點兒不打緊,別耽誤了大帥的事情就好!”

    “可不是麼……”

    聽周建良和蔡公亮兩人說得認真,其他將領也紛紛出言附和。

    行軍打仗,將斥候向外撒出二十里,是最大極限。再遠了,即便探明敵情,以當下的傳訊手段,也沒辦法及時向主帥示警。因此,於遠離沁陽城二十里處,虎翼軍的必經之路上設伏,肯定能打韓重贇一個措手不及。

    人地兩生的情況下,虎翼軍的斥候即便再賣力,沒見到沁陽城牆之前,也發現不了求援信使乃是“山賊”假扮。而當他們發現上當受騙,再想折返回去給自家數將報信的時候,虎翼軍已經泥潭深陷,根本沒有逃離生天的可能。

    “嗯,既然大夥都不辭辛勞,咱們就提前一步,去二十里外設伏!”光頭將軍周健良素來從善如流,稍稍皺了下眉頭,便接受了蔡公亮的提議。不過……”

    略作遲疑,他抬起頭看了看外邊已經西墜的斜陽,低聲問道:“以公亮兄之見,虎翼軍還有多久能趕到這邊?此刻天色將晚,如果現在就調兵遣將的話,周某擔心沒等弟兄們走到地方,天就已經黑了。”

    “這倒不急!”蔡公亮想了想,很是認真地分析,“韓重贇那小子,把常克功的謹慎,也學了個十足十。每天只肯走四十里路,唯恐累壞他麾下的那些新兵。照他那走法,至少得明天傍晚,才有可能抵達沁陽!”

    光頭將軍周健良聞聽,立刻把心放回了肚子裡,笑了笑,大聲做出決定,“那就好,今晚咱們讓弟兄們好好休息一下,養足了精神,明天也好使出十分力氣殺敵!”

    “嗯?”蔡公亮並不太贊同對方的決定,然而,他又不願當著許多人的面損害主將的權威。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出言反對,“週將軍說得是,弟兄們出來這麼久,也的確該好好休息一下。但我等此刻畢竟在別人家的地頭上,山賊身份又是假冒。所以也不能掉以輕心。周兄最好,最好派遣一支靠得住的弟兄,現在就出發,向東北方二十里外單獨立營。萬一韓重贇那小子忽然改了性子,連夜趕了過來,咱們好歹也有人能提前擋他一擋,不至於打了一輩子鷹,最後卻被麻雀是啄瞎了眼睛!”

    “你可真看得起他!”光頭周健良撇了撇嘴,對蔡公亮的提議很是不以為然。但是念在對方跟自己搭檔了多年,又剛剛親探虎穴的份上,折衷了一下,冷笑著說道:“那就派五百騎兵過去,現在走,天黑之前好歹能立下營來。不過不能擋住大路,只能找個遠離官道的僻靜地方睡上一宿,明天一大早就立刻趕回來。免得留下什麼痕跡,被那姓韓的小子發現,打草驚蛇。”

    即便遭遇大隊敵軍,五百騎兵,也能跑回幾十個報信的來。因此蔡公亮便不再多嘴,拱了拱手,笑著附和:“足夠了,五百騎兵,已經足夠給那小子麵子了。其實末將也知道這樣安排純屬畫蛇添足。但末將,末將心裡頭,總覺得那小子能然郭允明吃大虧,必然不會太簡單了!”

    “還不是仗著常思和他老爹韓樸的關係。否則,郭允明何必對他客氣,直接拔出刀來剁了他便是,相信劉知遠也不會覺得姓郭的濫殺無辜!”光頭周健良心裡不太痛快,聳聳肩,繼續低聲冷笑。

    “可不是麼!一個乳臭味幹的毛孩子,還能翻上天去?不過咱們也不差這五百弟兄,大不了明天開戰時,讓他們留守老營,不必上再上馬殺敵就是!”

    “嗯,仔細點兒也好,俗話說,小心駛得萬年船!”

    “姓韓的當然不配給周將軍做對手,但蔡將軍多留份心思,也不算錯……”

    眾武將都是人精,感覺到中軍帳的氣氛不太好,立刻開口給兩位將軍打圓場。

    有他們鋪好了台階,光頭將軍周健良當然不能再繼續端著架子給蔡公亮臉色看。又乾笑了幾聲,用力揮手,“奶奶的,好話壞話,都讓你們給說了!我說過公亮兄仔細一些不對麼?一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傢伙。都給我滾下去準備,明天要是跑了石延寶,老子在被大帥斬首之前,就先砍了你們的腦袋。”

    “是!”眾將領齊聲答應,嘻嘻哈哈地各自散去。

    光頭將軍周健良又將目標轉向蔡公亮,笑呵呵地拉攏,“公亮,你這趟也辛苦了。做哥哥的拿不出別的獎賞你,前幾天在村子裡抓來的女人,倒是還特地給你留了一對姐妹花。剛才已經著人給你送到寢帳中了,你今晚好生享用便是。保證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保證還是雛兒,哥哥我知道你辛苦,專門給你留到現在,保證沒讓任何人碰過她們!”

    “多謝周大哥!”蔡公亮的眼睛立刻開始放光,全身上下的疲憊感覺一掃而空。

    他是有名的色中惡鬼,從軍這麼多年來,也不知道禍害了多少女人。但因為膽子大、武藝純熟又頗通用兵之道,所以總能找到庇護他的主子,總能在地方諸侯麾下混得風生水起,從來沒遭受過什麼懲罰,也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什麼因果報應。

    而往返虎翼軍這些天來,他卻連隻母蒼蠅都沒敢碰。因此早就憋得**上頭,這會兒聽周健良說有大家閨秀留給自己,心裡的芥蒂瞬間煙消雲散。深施一禮,大聲道謝,“還是好哥哥知道我。兄弟別的都不在乎,但這裡,必須餵飽了,才有精神上馬殺敵。哥哥您慢慢調兵遣將,兄弟我先去馳騁一番,明天早晨,再過來點卯道謝!”

    說罷,就像聞到腥味的綠頭蒼蠅般,飛奔而去。

    這一晚,自然極盡荒淫之能事。把個可憐的姐妹倆折騰得死去活來,痛不欲生。蔡公亮卻自覺如宋玉轉世,潘安復生,跳下床,拿蠟燭照著自己滿是疤痕的身軀,得意洋洋地炫耀,“你們姐倆別嫌我歲數大,這年頭,能舞得動刀,殺得了人,才是好漢子。年青小伙子有個屁用,能護得你們姐妹安寧麼?能讓你們姐妹****麼?好好伺候老子,給老子生倆兒子,老子保證,讓你們姐妹一輩子吃香喝辣,使奴喚婢,到最後,搏個誥命夫人,也未必沒有可能!”

    “你,你這狗賊,白日做夢!”姐妹倆中年紀看上去稍大的那個,性子極為剛烈,一邊晃動肩膀努力掙脫繩索,一邊破口大罵,“老天爺會打雷劈了你!你這狗賊注定斷子絕孫!想讓姑奶奶給你生孩子,我呸!姑奶奶還不如去養頭豬!”

    “小娘皮,沒餵飽你是不是?!來,爺爺再跟你大戰三百回合!”蔡公亮卻早就听習慣了女人的詛咒,非但沒有發怒,反而大笑著撲上了床。

    “狗賊,天殺的狗賊!”姐妹倆哭罵著躲避,終究沒有練過武,胳膊又被繩子捆著,很快,就被蔡公亮雙雙按到了胯下,臉對臉綁做了一堆儿。

    “嘿嘿,嘿嘿,夠味道,蔡某就喜歡這種夠味道的女人!”蔡公亮是越挨罵越有征服的快意,看看距離天亮還早,興致勃勃地又撲到了兩個女人的身體上。

    就在此時,他忽然查覺到床榻晃了晃,周圍的燭火起伏不定。心中大吃一驚,有股寒意從頂門直奔尾閭,先前還硬如長矛的地方,瞬間就軟成了一條小蚯蚓。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一陣悶雷迅速從帳外滾過,閃電刺破窗戶紙,將他的臉照得慘白無比。

    “報應,報應來了!老天爺打雷了,老天爺來劈你了!!老天爺,您睜開眼睛吧!劈了這狗賊,我們倆願意與他一起粉身碎骨!”兩個姐妹花悲憤地大喊,努力將面孔轉向窗子,目光中充滿了對死亡的期盼。

    這一次,蔡公亮卻沒有做任何報復。找了件衣服套住光溜溜的身體,抓起佩刀,快速沖出了帳篷。

    不僅僅是雷聲,在滾滾悶雷之後,他隱約還聽到另外一種熟悉的聲音。無論是否為真,他都必須提前做好防範。

    然而,一切為時太晚。

    老天爺真的開眼了,無數道閃電,從營門口疾飛而至。將沿途所遇到的帳篷盡數劈爛,將睡夢中的匪徒們,全部“劈”得粉身碎骨!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57
    第六章綢繆(七)

    “敵襲,敵襲,弟兄們,趕快起來迎戰!”蔡公亮亡魂大冒,扯開嗓子拼命叫嚷了起來。那不是閃電,而是兵器快速移動時所發出的寒光。有一支不知道來自誰家的人馬,藉著悶雷和小雨的掩護,從軍營南側大門徑直衝了進來,碾碎沿途任何阻擋。

    誰也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天空中不斷滾過的電火,照亮他們整齊的隊伍。全都是清一色的騎兵,每個人的身體都被皮甲包裹的嚴嚴實實。每個人胯下的坐騎,幾乎都是同樣高矮,邁著堅定的腳步,馱著一面面寬闊的盾牌和一桿桿長長的騎槍,像梳子般,從營門向中軍快速移動,無論人還是牲畜,凡是被“梳子齒兒”碰上者,無不被梳得支離破碎。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天空中悶雷不停地翻滾。“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地面上,馬蹄踏起的血肉四下飛濺。紅的、藍的、紫的、黃的,五顏六色的電蛇在大營上空飛舞竄動。紅的、藍的、紫的、黃的,五顏六色的槊鋒貼著戰馬的脖頸排成整齊的數排,將絕望與恐懼,送進沿途每一雙眼睛。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天空中悶雷連綿不絕,“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地面上的馬蹄聲也接連不斷。最靠近軍營外側的帳篷裡有賊人從睡夢中驚醒,光溜溜地提著兵器,衝出帳外。整整齊齊的槊鋒直接將他們光溜溜的身體挑了起來,在半空中扯得四分五裂。

    “啊——!”“呀——!”“饒命——!”“娘咧——”淒厲的慘叫聲伴著猩紅色的血肉碎片陸續湧起起,轉眼間,就在半空中交織成了一曲來自十八層地獄的哀歌,響徹整個營地。

    “不要逃,人跑不過戰馬!”蔡公亮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揮舞著兵器高喊。“一起上,大夥並肩子上。殺一個夠本兒,殺兩個賺一個!”

    他的嗓音極為洪亮,身手也足夠敏捷。然而,他的兩條腿,卻沒有朝著槊鋒來臨處邁動。如兔子般在半空中調轉方向,連續幾個竄動,繞過迷迷糊糊的自家弟兄,繞過一座座搖搖晃晃的寢帳,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踪。

    成排的槍鋒從他先前站立處掃過,如秋風掃落葉般,將來不及逃走的“山賊”們,盡數殺死。無數營帳被馬蹄踏倒,踩遍。無數嘍囉在睡夢中,就變成了一團團肉泥。

    當一排排槍鋒湧過之後,原本聳立著帳篷的位置,徹底變成了一片平地。足足四十匹戰馬並排而行的寬度上,沒有任何凸起的障礙,也沒有任何活著的生命。人和牲畜的血肉,鑄成了一條寬闊筆直的通道。凡是靠近通道附近,卻僥倖沒有被槍鋒波及的賊兵,一個個臉色煞白,眼神僵直,癱在地上瑟瑟發抖。

    稍遠處的嘍囉和山賊頭目,則光著身子從寢帳裡跑了出來,亂哄哄的如同一群沒頭蒼蠅。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都睡得迷迷糊糊,慌亂中根本弄不清營地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更不清楚敵人到底從何處而來,是神仙還是魔鬼?聽到接連不斷雷聲和慘叫,他們本能地選擇了向軍營深處狂奔。而無序和慌亂,正是敵軍的幫兇。很快,災難就以比槍鋒移動更快的速度,在整個營地內開始自行蔓延。

    一群光著屁股的嘍囉逃得太慢,被更大的一群自家袍澤從背後推倒。數不清的大腳立刻踏上了他們的身體,無論他們如何慘叫、哀嚎、詛咒、提醒,大腳的主人都充耳不聞。數息之間,被踩在腳下的倒霉蛋們就昏死過去,然後像布偶一樣,被更多的大腳踩過,直到最後變成一堆紅色的軟泥。

    “要死一起死!”一名不幸被自己人推倒,卻又僥倖沒有立即被踩成肉醬的蟊賊兇性大發,猛地揮了一下鋼刀,砍中周圍四五條大腿。“啊——!”“娘咧——!”“直娘賊——!”慘叫聲和叫罵聲交替而起,受傷者要么被其他人推倒,要么揮刀砍向地上的偷襲者。“叮叮噹當!”金鐵相擊聲瞬間響起,無數倒在地上和正在逃命者揮舞著兵器,戰做一團。

    其他逃命者也無暇制止,繼續撒開雙腿向軍營深出狂奔。很快,在營寨深處休息的賊兵精銳,也被周圍紛亂的腳步聲從睡夢中驚醒,幾乎沒經過任何思考,就轉身加入了逃命行列,與潰下來的賊人一道哭喊著奔向連營的更深處。同時,也把恐慌傳播得更遠,更深。

    “站住,不要慌!不要逃,再逃,大夥全都得死在這兒!”光頭將軍周健良從中軍帳內衝了出來,拎著一桿長槍,大聲喝令。

    將乃一軍之膽,這種時候,別人可以亂,唯獨他不能。如果及時組織起三到五百弟兄,即便無法力挽狂瀾,至少還有希望平安脫離險地。如果想都不想就直接帶頭逃命,天亮後不用偷襲者追殺,沿途村落裡那些百姓,也會用鋤頭和棍棒,為這段時間的受害者討還血債。

    沒有人肯聽他的,四下里都傳來了慘叫聲和喊殺聲。天空中的閃電也像瘋了般,數百條接著數百條,無窮無盡。偏偏沒有多少雨點伴隨著雷聲落下,根本不足以將數万顆慌亂的腦袋澆醒。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無數光溜溜的屁股跌跌撞撞四下亂竄,無數惡貫滿盈的野獸舉著兵器互相砍殺,沒有任何理智,也不知道何為廉恥。

    “停下來,聽我的命令。大夥一起列陣阻敵,我是豹騎軍都指揮使周健良!不要慌,跟我一起列陣阻敵。敢再亂跑亂叫者,斬!”光頭將軍以槍做棒橫掃,將正從自己身邊逃過的四名弟兄一起砸翻。然後單手拎住其中一人的頭髮,大聲高呼。

    還是沒有人聽他的,包括剛被他打翻在地的其餘三個人,也一個鯉魚打挺爬起來,繼續向遠方狂飆。只有被他拎住了頭髮的那名倒霉鬼,努力幾次都掙脫不得,淌著淚大聲哀告,“放手,週將軍放手啊。不是小的不肯賣命,是,是報應來了。咱們這幾天殺人太多,招來報應了!”

    “放屁,這年頭敢殺人者方為真豪傑!一群鄉下窩囊廢,什麼時候不是挨宰的貨?老天爺幾曾管過他們?”周健良用力將此人摜倒,揮舞著槍桿亂敲亂打。

    “饒命,將軍饒命!”倒霉的嘍囉慘叫著在地上翻滾,轉眼間,就被砸得奄奄一息。周健良衝著他的身體狠狠啐了一口,舉著血淋淋的槍桿,堵向下一波逃兵。“站住,統統給我站住,再逃者殺無赦!”

    一名潰兵側身閃避,被他從背後追過去,捅了個透心涼。另外兩名潰兵眼睛頓時變得通紅,揮舞著兵器撲上前拼命。他們那點兒本事,如何傷得著周健良這種百戰餘生的老將?手中長槍毒蛇般迅速擺動抽探,“噗”、“噗”兩聲,將上前拼命的潰兵戳翻在地。

    “啊——”周圍的其他潰兵嘴裡發出一聲慘嚎,蒼蠅般炸開去。血並沒有激起他們的勇氣,唯一的作用是令他們盡量不靠自家主帥太近。一邊跑,還有人不停地嚷嚷,“將軍瘋了,週將軍瘋了。週將軍殺人太多,遭報應了!快跑,再不跑,大夥全都得死在他手裡!”

    “放屁,老子沒瘋,沒瘋——!”周健良被氣得欲哭無淚,狠狠將長槍戳在地上,喘息著看向馬蹄聲最激烈處。

    偷襲者距離他已經很近了,他沒有能力組織起兵馬迎戰,至少,臨死之前,要看清楚對手到底是誰。否則,縱使今晚做了鬼,轉生橋前,他也無法甘心喝下那碗孟婆湯。

    他看見自己麾下的兩名指揮使,躲在一群光著屁股的弟兄們之間,像受驚的綿羊般低著頭猛跑。他看見自己平素倚重的數名勇士,忽然轉過身,對著追兵舉起的鋼刀。他看見十幾個被自己收編的契丹人,背著搶來的細軟,像發了瘋的公牛般,在逃命的隊伍裡橫衝直撞……

    下一個瞬間,有一排整齊的槍鋒追了過來。將指揮使、潰兵、勇士和契丹人,一併從他視野裡抹去。沒有發生任何停頓,也沒有發出多大聲響。就像犁鏵從被春雨澆透的荒地上走過般,輕鬆而又舒緩,甚至還帶著某種寧靜的韻律。

    敵軍是千錘百煉的精銳!周健良打個哆嗦,立刻明白了弟兄們魂飛膽喪的原因。整整齊齊的數十桿騎槍同時刺向一個方向,騎槍之下還有密密麻麻的馬蹄。任何血肉之軀,都不可能擋得住他們的腳步。哪怕李存孝今夜轉世,面對高速刺過來的槍林,也只有逃命或者等死的份兒。一杆槍擋住不幾十杆槍的同時攢刺。更何況,那幾十杆槍的主人此刻只能被坐騎馱著奮勇向前,根本不可能撥馬躲避。

    今夜的軍營裡,也沒有李存孝。驚慌失措的將士們,一片接一片被騎槍戳倒,然後被馬蹄踩成肉泥。有人嚇破了膽子,丟掉兵器跪地乞降,戰馬毫無遲滯地從他身體上踩過去。有人徹底發了瘋,站在原地將手中兵器揮舞成一團風,兩三桿騎槍同時刺中了他,猩紅色的血肉四下飛濺。

    “別殺了,我在這兒。一切衝著我來!”周健良看得渾身上下冰涼一片,猛然跳起來,大聲叫喊,“我在這兒,我是豹騎軍都指揮使周健良。我是豹騎軍都指揮使周健良,村子是我下令屠的,我願意血債血償!”

    沒有人回應他的挑戰,電閃雷鳴中,他的身影像秋後的知了一般孱弱。不遠處的騎兵方陣繼續隆隆而前,以恆定的速度和方向,收割沿途遇到的所有生命。對他們來說,此刻將領和兵卒,契丹人和漢人,勇士和懦夫,彼此間沒有任何分別。

    “我是豹騎軍指揮使周健良,我願意投降,投降!所有人投降,任憑處置!”周健良看得眼角冒血,“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哭嚎著求肯。

    屠殺四下里的村民時,他只感覺到了身為強者的快意。到了現在,才終於明白,在強者的刀鋒之下,那些平頭百姓,是何等的無奈與絕望。

    忽然,他的哭喊聲卡在了嗓子眼裡。張大嘴巴,雙目瞪得宛若雞蛋。

    騎兵方陣距離他已經不到二十步了,他能清楚地看見方陣中的旗幟。“太行山”,“呼延”,數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隨著一面面戰旗的翻捲上下跳動。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58
    第六章綢繆(八)

    的確是報應!

    連日來,豹騎軍冒充山賊,在沁陽城外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卻沒想到把真正的山賊給招了來。讓太行山賊總瓢把子呼延琮,帶著他麾下的綠林好漢,端了自家的連營!

    怪不得從始至終,沒幾名將士能鼓起抵抗的勇氣。睡夢中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冒名頂替者忽然遇上了正主,剎那間,心中的惶恐可想而知!

    只是,呼延琮和他麾下的綠林好漢,怎麼一個個看上去竟如此年青?雙眼直勾勾盯著越來越近的敵軍將士,豹騎軍都指揮使周健良像雕塑般一動不動。不對,這支兵馬不可能是綠林好漢,雖然帥旗下那名將領臉塗得比鍋底還黑,但眉宇之間,卻依舊顯得有幾分稚氣未脫。雖然結陣而前的好漢們個個如狼似虎,但他們身上,卻缺乏綠林豪傑應有的痞氣和兇殘。

    他們不是綠林好漢,他們跟自己一樣,也是冒名頂替的贗品!剎那過後,一個荒誕無比,且又真實無比的想法,湧上了豹騎軍都指揮使周健良的心頭。“報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報應……”他像瘋子般大聲狂笑,揮舞著兵器迎面沖向疾馳而來的槍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成排的槍鋒從他身體上疾掠而過,將他的笑聲徹底撕碎在黎明前的夜色裡。

    “這人好像故意尋死!”感覺到槍鋒處傳來的反作用力,寧子明的目光向前掃了一下,迅速做出判斷。

    雖然骨架偏小,四十匹漠北馬並排而行,寬度依舊能達到六十步以上。再加上一層層明晃晃的騎槍,移動起來,聲勢婉如泰山壓頂。哪怕是百戰餘生的老兵,在高速碾壓過來的槍陣面前,都很難保證不立刻轉身逃命。更何況一個人提著兵器與槍陣迎面對沖?

    尋死的原因只可能有兩個。要么此人被槍陣給嚇瘋了,要么是他即便今夜能逃離戰場,結局也是生不如死。然而,無論答案是哪一個,寧子明都沒時間判斷了,更沒時間去憐憫自己的對手。同時刺中此人的身體的騎槍有三桿之多,白蠟木打造的槍桿受到反沖之後自然彎曲,卻無法保持曲度和恢復速度的一致,轉瞬,槍桿彈開的反作用力,就將槍鋒上的屍體撕成了四五片,血淋淋地拋向了半空中。

    又一夥慌不擇路的賊寇,跌跌撞撞地擋在了前進的槍陣前。寧子明迅速收起心中的雜七雜八,雙手緊握槍桿後半段,兩腿緊緊夾住馬腹。臨近的親衛和士卒們,採取了和他一樣的姿勢,肩膀貼著肩膀,膝蓋挨著膝蓋,並轡而行。

    沒有人會給賊寇以憐憫,高速前推的騎槍不止一排,密集的戰馬,也沒給任何人留下改變方向的空間。這個時候任何遲疑和停頓,只會導致自己屍骨無存。

    “啊——!”發現闖入了必死之地的賊寇們,嘴裡發出絕望的悲鳴,拼命邁動雙腿,推開自家身邊的同夥,四散奔逃。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人的腿再快,也比不過戰馬。四十桿騎槍,以恆定的高速,從慌亂的賊寇隊伍中快速沖過,兩息之後,又是四十桿,兩息之後,又是四十桿。兩息之後,又是……

    當整整十排騎槍都衝過之後,所有慌不擇路的匪徒統統消失不見。他們原來跑動處,一條又寬又長的血肉通道,筆直地通向地獄第十八層。

    這樣的血肉通道不止一條,亂哄哄的軍營裡,至少還有三支一模一樣的騎兵槍陣,在縱橫馳奔。他們都是由營地的南門衝入,然後迅速彼此拉開距離,如同四道清晨的霞光,由同一個位置出現,呈扇面狀迸射開去,將黑漆漆的大營,切得支離破碎。

    沒有人能擋住這樣猛烈的攻擊,在當場變成肉泥和轉身逃命之間,絕大多數土匪,都做出了同樣的選擇。敢站出來抵抗,給自家同夥爭取逃命時間的勇士,少得如鳳毛麟角。事實上,從攻擊發起直到現在,被騎兵槍陣直接碾碎的匪徒,六成以上都屬於睡得迷迷糊糊來不及逃走,或者慌不擇路者。還有三成半左右,是直接在睡夢中就粉身碎骨。真正能鼓起勇氣擋在槍陣之前的賊兵,全部加起來,恐怕都不到一百人。而這區區一百“勇士”,分散在四個方向上的不同位置,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啪!”一桿長槍打著旋子,砸在了寧子明手中的盾牌上,然後孤零零落地。這種絕望之中丟出的兵器,傷害力幾乎為零。寧子明輕輕踩了一下馬鐙,避免胯下坐騎受到意外干擾。已經在高強度訓練中與主人產生了默契的戰馬奮力將前蹄抬高了半尺,同時後腿用力猛蹬地面。“嘭!”碗口大的戰馬前蹄在下落的瞬間,狠狠踩中了正在空著雙手瘋狂逃命的長槍兵胸口,將此人踩了個筋斷骨折。

    又一個逃命者,出現在寧子明的視線裡。下半身衣服根本沒顧得上穿,肩膀上,卻背著一個沉重的布口袋,裡邊裝滿了連日來的劫掠所得。寧子明握緊騎槍,將此人從背後挑飛。隨即,又從另外一名倉惶逃命的匪徒身上疾馳而過,滾燙的血漿和肉末,瞬間濺了他滿身滿臉。

    下一個出現在他視野當中的,是一夥剃掉了頂門處頭髮,後腦勺處卻梳著根小辮子的契丹人。很難想像,耶律德光已經死了這麼久,在中原腹地,居然還有契丹人敢公然搶劫。只是他們現在的表現,與其餘匪徒沒任何分別。一樣用光溜溜的屁股對著疾馳而來的槍鋒,一樣死到臨頭還捨不得搶來的金銀細軟。(注1)

    有股強烈的恨意,忽然籠罩了寧子明的心頭。令他的身體猛然繃緊,雙手死死握住了槍桿,兩腳不停地磕打馬鐙。

    漠北馬悲鳴著開始最後的提速,馱著他突出整個隊伍。一名跑得太慢的老年契丹人被挑在了槍鋒上,厲聲慘叫,手腳拼命掙扎。受力彎曲後的槍桿猛地彈開,將老契丹人甩出了半丈之外。寧子明的目光迅速落在另外一名契丹壯漢身上,右臂端平,左手下壓,“噗”地一聲,將此人刺了個對穿。

    “饒命——!”第三名契丹人慘叫著,逃向側翼。寧子明甩掉槍上的屍體,揮臂橫掃。精鋼打造的槍鋒在目標的後背上畫出了一條半尺長的血口子,深入盈寸。逃命的契丹人卻絲毫感覺不到疼,邁動雙腿繼續跌跌撞撞,跌跌撞撞,然後忽然栽倒,背上的血漿噴泉般碰竄起老高。

    一排戰馬從噴著血的屍骸上踩了過去,其他火一營的弟兄們衝上來了。大夥也把戰馬速度催到了極限,按照平素訓練時的要求,重新在寧子明兩側組成了完整的一道槍林。“跟上寧將軍,保持隊形!”“跟上寧將軍,保持隊形!”“跟上寧將軍,保持隊形!”幾名百人將在隊伍中不停地的高喊,提醒著麾下弟兄的同時,也將自己的聲音傳進了這支隊伍的主將耳朵裡。寧子明眼睛中的紅色在急促的叫喊聲中,漸漸褪去,張開吐出一口帶血的吐沫,雙腿緩緩鬆開了馬腹。

    騎槍方陣經過短暫的調整後,再度恢復了原狀。整個隊伍呼嘯著從契丹人的頭頂跑了過去,留下一地殷紅。緊跟著,七八頂帳篷成為馬蹄下的擦腳布,瞬間被踩得稀爛。又一隊潰兵亂哄哄地從槍陣前跑過,被槍鋒留下了一大半兒,剩餘的做鳥獸散。

    視野中的敵人徹底消失不見,入眼的是一道千瘡百孔的營牆。寧子明騰出一隻手,用力拉緊韁繩,同時用左手將長槍高高地舉起。“嗯哼哼……”數以十計的戰馬同時發出抗議,艱難地側轉身體,放緩速度。整個方陣在與營牆相撞之前,緩緩改變了方向,由縱轉橫。頭頂的天空迅速變得明亮,一道晨光從東方射過來,照亮一張張年青的面孔。

    “變陣!”寧子明咬了咬牙,大聲命令。“各百人將帶隊掉頭剿殺殘敵,凡腦後留著辮子者,只殺不俘!”

    “變陣——,變陣——,變陣——!各百人將帶隊掉頭剿殺殘敵。凡是腦後留著辮子者,只殺不俘!”親兵們扯開嗓子,同時揮舞令旗,將本營主將的命令一遍遍傳達。

    “變陣——,變陣——,變陣——!”隊伍中的百人將、十將們,一邊調整坐騎方向,一邊組織隊伍。

    騎槍方陣迅速被拉長,分散,最後變成四支銳利的楔形。幾名正副百人將帶頭朝著寧子明躬了下身,猛然催動坐騎,如捕食的豹子一樣,朝著營地內已經完全亂成了一鍋粥的敵軍撲去。馬蹄翻騰,長槍揮舞,所過之處,屍骸枕籍。

    注1:契丹人的髮型非常怪異,頭頂剃光,兩側和後腦勺處各梳一個短短細細的小辮兒。非常像現在北方山東一帶農村給孩子留的“怪毛”髮型。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59
    第六章綢繆(九)

    寧子明自己沒有跟袍澤們一道去剿殺殘敵,而是選擇了佇立在馬上,目送麾下弟兄們的身影遠去。有股劇烈的疼痛,折磨著他的腦仁、太陽穴與額角大筋,令他虛弱得兩眼發黑,全憑一口氣在支撐著,才勉強沒有當眾暈倒。

    不是新傷,雖然此刻胯下的戰馬已經被血漿染成了暗紅色,固定在馬鞍上盾牌,也掛滿了破碎的肉塊兒。然而那些全是敵人的,他自己沒受任何傷害。先前的戰鬥中,敵軍始終沒能組織起有效的反抗,常婉淑和韓重贇兩人贈送的親兵,也非常盡職地保護了他,未曾令任何兵器靠近他的身體。

    所有痛楚,都起源於後腦勺處那個早已被頭髮遮蓋起來的疤痕。那是當年他被瓦崗山白馬寺眾豪傑們從死人堆儿裡扒出來時,就已經存在的傷口。按照二當家寧采臣和山寨裡的郎中判斷,傷口來自鐵鐧或者狼牙棒的重擊。而最喜歡使用這種粗糙兵器的,便是來自塞外的契丹胡虜!

    他原本以為,疤痕處重新長出了頭髮,就意味著痊癒。卻萬萬沒有想到,就在視野中出現契丹人的一剎那,所有痛苦突然全都去而復返。當用雙腳不停磕打馬鐙的同時,他甚至清晰地感覺到了自己的後腦勺的骨頭在一寸寸炸裂。清晰地感覺到,當年發現有一把鐵鐧從背後砸過來瞬間,這具身體的內心是何等的絕望。

    別人有鐵鐧和狼牙棒,自己只有後腦勺。同為板上之肉,在閉目等死的那一瞬間,皇子和平頭百姓,其實沒有任何區別。

    “寧將軍,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您下令殺光那些胡虜,也是應該……”一名喚作韓豹子的家將走近他,小心翼翼地安慰。

    剛才寧子明忽然策馬加速,簡直把大伙的魂都嚇沒了一半兒。那麼密集的軍陣,萬一他忽然從坐騎上掉下去,或者忽然因為過分專注於殺人而擋了自家騎兵的去路,結局肯定是粉身碎骨。如果那樣的話,無論是來自韓家的侍衛,還是來自常家的親信,都無顏再於世間立足!

    “是啊,寧將軍,想要殺這些雜碎,您何必親自動手?讓弟兄們代勞就是了,好玉不去砸瓦片!”另外一名專門留下來保護他的常姓親兵,也擦著冷汗說道。

    剛才寧子明忽然發飆的場景,令他到現在還心有餘悸。作為曾經追隨了常思多年的老弟兄,他非常清楚眼前這個年青人對常家的意義。有此人在,劉知遠父子想要想動常思,就會掂量掂量後者被逼到絕境時鋌而走險,起兵“擁立”二皇子的後果。而萬一此人戰死了或者被別的諸侯掠走,以武勝軍目前的規模,隨時都可能被朝廷大軍碾成齏粉。

    有道是,響鼓不用重錘。寧子明迅速從兩位家將的話語裡,聽出了抱怨之意。尷尬地笑了笑,喘息著回應。“謝謝,謝謝豹子,樂叔。只此一次,以後,以後我不會再無辜脫離本陣!我跟他們,可不只是家仇!”

    兩位家將愣了愣,剩餘的勸諫話,全都卡在了嗓子眼兒。的確,眼前這位寧將軍,跟契丹人之間,可不只有家仇。後晉就是亡在契丹人之手,而寧將軍的另外一個身份,卻是後晉的二皇子。

    殺父之仇,亡國之恨,剛才換了誰跟小寧將軍易位而處,恐怕也很難保持冷靜。然而,兩位家將卻沒奈何勇氣對寧子明的行為表示理解。當年在契丹人攻入汴梁之時,整個漢王係將士,全都採取了隔岸觀火的姿態。眼睜睜地看著契丹人在叛軍的引領下殺過了黃河,眼睜睜地看著後晉皇帝石重貴一家成了亡國臣虜。作為當時大晉國名義上的臣子,他們都犯下了賣主和欺君的雙重大罪。而此刻化名為寧子明的石延寶,則是他們所有人的債主!

    寧子明卻壓根兒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解釋,能引發如此大的誤會。來自頭部的疼痛是如此之強烈,令他根本沒法像正常人一樣思考。後腦勺處的傷其實早就痊癒了,沒有任何暗傷,能在人的腦仁中隱藏七八個月才忽然復發。他相信師父扶搖子的醫術,也相信自己以往對著鏡子檢視傷口時所做出的判斷。真正的痛楚,應該來自他的靈魂深處。那一鐧或者一棒打在後腦勺上瞬間造成的絕望和痛苦,早已經刻在了他的魂魄上,成為他這輩子都很難擺脫的夢魘。

    “也許我真的就是二皇子石延寶。”迷迷糊糊中,他在心中做出推斷。如果不是石延寶,他想不明白腦海裡痛楚、仇恨、恐懼和絕望,到底因何而來。但在同一剎那,他又本能地否認了這個推斷。自己不是石延寶,自己有一萬個證據不是石延寶!石延寶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石延寶必須承擔的東西,自己一樣都承擔不起!

    如果自己不是石延寶,那自己到底是誰?迷迷糊糊中,他發現自己居然飛上了半空,像一個神仙般,俯視著地面上的芸芸眾生。

    他看見,兩個少年,一個捧著玉璽,一個捧著厚厚的國書,在一名白鬍子老頭和二十幾名手無寸鐵的男子引領下,一步一拜走向對面黑漆漆的大營。

    膝蓋早就被磨破了,額頭也被路上的石子硌的鮮血淋漓。光溜溜的脊背,在正午的太陽底下冒著油汗,三根捆在裸背上的荊條,每一根幾乎都重逾千斤。然而,他們兩個卻不敢停下來,讓人把屈辱的荊條拿掉。也不敢停止叩拜,昂首走進軍營大門。那個姓馮的白鬍子老頭叮囑過,眼下大晉國的國運,都著落在他們兩個身上。如果他們表現得稍有差池,不只是他們兄弟兩個,皇上、皇后,天下萬民都將在劫難逃。

    契丹人從大營裡出來了,像看耍猴一樣,看著他們。契丹人留出了一條長長的通道,從軍營門口一直通往中軍大帳。無數剃光了頭頂,後腦勺梳著小辮子的人跑出來看熱鬧,對著他們兩個指指點點。那個白鬍子老頭被另外一夥身穿錦袍的漢人迎了進去,被當成了上賓。而他們兩個,卻必須繼續一步一拜,從軍營門口一直拜到敵將的帥案前。

    外無將,內無相,大晉過的唯一希望,就是兩個少年所表現出來的誠意。那個白鬍子老馮頭說得好,精誠所至,木石為開。契丹人也是人,契丹國主耶律德光也生了跟中原人同樣的心腸。他們只不過是被大晉國的短視激怒了,才想給大晉以教訓。只要兩位皇子忍辱負重,肯定能取得契丹人的諒解,肯定能帶著一份合約返回汴梁。

    他是天底下最有名望,最淵博的讀書人。他的話,應該有可能為真。

    國書被契丹人收下了,玉璽被契丹人笑納了,契丹人很欣賞兩個少年一步一拜的虔誠,卻沒有停下進攻的腳步。當兩個少年的身影再度出現在曠野中時,已經半個月之後。他們和一大堆男人女人,一道被押著向北迤邐而行。他們沒有任何力量反抗,只能被押送到北方成為契丹貴族的牧羊奴。然而,忽然有一天,押解他們的契丹騎兵,卻在他們背後舉起了狼牙棒和鐵鐧……

    “呯!”寧子明看到一個跪地求饒的文官,被契丹人用狼牙棒把腦袋打了個稀爛。他看見一個站立著破口大罵的老人,被契丹人用馬蹄踩成了肉泥。他看見一個倉惶逃命的女子,被契丹人用繩子捆住,拖在馬背後於野地裡狂奔。

    一片片血肉隨著戰馬的飛馳從女子的身體上掉下來,將地面上的石頭染得通紅。很快,那名女子的軀乾就徹底消失不見,只剩下了捆在繩子上的兩隻衣袖,在馬尾巴處飄飄蕩盪,就像一雙蝴蝶的翅膀。

    下一個瞬間,他發現自己忽然從天空落向地面,落進了其中一個少年的軀體裡。他拼命邁動雙腿,拼命在曠野裡奔逃,而身背後傳來的馬蹄聲卻越來越清晰,越來卻清晰……

    “寧將軍,寧將軍,你怎麼啦?!”

    “寧將軍,寧將軍,來人啊,寧將軍又被血氣給迷失了心神!”

    兩名貼身保護他的親兵,終於發現了自家將軍的神情不對。一左一右策馬上前,用胳膊牢牢地架住了他的肩膀。

    “啊——!啊,呃!”寧子明尖叫著,從夢魘中硬生生被拉回現實世界。額角、雙鬢和脊背等處,大汗淋漓。疼痛消失了,有股疲憊的感覺卻迅速取代疼痛,籠罩了他的全身。

    也許他就是石延寶,否則,剛才在半空中所看到的畫面,不可能如此詳盡,如此清晰。也許師父扶搖子所說的話是正確的,他從前的記憶不是徹底消失了,而是過於痛苦,過於恐怖,讓他本能地想要忘記,本能地想變成另外一個人去活著,只當那些痛苦的往事都沒有發生!

    可即便自己真的就是石延寶,又能怎麼樣?

    自己欠了常思父女的救命之恩,也跟常思有約於先,在常家所面臨的危機沒徹底解除之前,不能自行離開。自己眼下名義上是虎翼軍火字三個營頭的都指揮使,事實上,連親兵都是常家和韓家送的,沒有任何可以視為依仗的嫡係部曲。自己今夜可以下令殺光戰場上的所有契丹人,而河中節度使李守貞,永興節度使趙匡贊,還有周圍其他地方諸侯帳下,卻還收留著數以千計的契丹人。燕山南北,剃光了頂門,留著小辮子的契丹人,還有數十萬。他們日夜厲兵秣馬,他們隨時都可能再度橫掃中原……

    “寧將軍,您剛才怎麼了,嚇死小人了!”親兵常樂拍拍胸口,喘息著追問。

    “我,我沒事兒。累了,趕了整整一天的路,又繞了這麼大個圈子,我有點撐不住了!”寧子明咧嘴笑了笑,疲憊地回應。

    連現在都無法保證的人,哪裡還有什麼資格去考慮未來?他不僅僅是武勝軍中的一名裨將,而且是常思手中的一粒重要棋子。而棋子的命運,向來不會由自己掌控。越是重要,越難以擺脫下棋者的手心。

    “那,那將軍不妨先喝點水,吃點兒乾糧!”明知道寧子明是在敷衍自己,常樂卻不敢戳破。只是順著對方的口風提出建議,“此戰勝負已定。您只要在這裡看熱鬧就行了。犯不著自己再動手。反正敵人的計謀是您第一個識破的,夜襲任務也主要是咱們火字三個營頭執行的。別人搶再多功勞,也大不過您去!”

    “是啊,我先歇一會再說!”寧子明又笑了笑,順口答道。

    當天發現求救信使身上的破綻,他就用裝病的辦法,阻止了韓重贇立刻發兵。隨即,又和韓重贇、楊光義等人,連夜商量出一條對策,將計就計,故意緩緩行軍,拖延時間。今天蔡公亮被拖得心浮氣躁,找藉口先走一步。韓重贇立刻下令將留下來帶路的其餘幾名信使抓了起來,嚴刑拷打。

    在弄清楚了信使和山賊的真實身份之後,大夥原本打算立刻撤兵。又是他,突發奇想,制定出了一個瘋狂而又大膽的方略,抄小路饒到沁陽城的東南方,假冒太行山好漢,殺賊軍一個措手不及。

    既然雙方都是山賊,這場戰鬥便成了綠林道上的黑吃黑。就不存在什麼無朝廷旨意帶兵越境的罪名,也不會向朝廷暴露武勝軍的真正實力。而對手的真正東主,河中節度使李守貞,即便最後弄清楚了是誰幹掉了豹騎軍,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絕不敢承認第一波山賊是他派人假冒,更不敢去向劉知遠告常思的黑狀!

    一切進行得都非常順利,迄今為止,所有戰果和對手的表現,都幾乎在他的預料之中。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就是那段該死的記憶。在他需要的時候怎麼找都找不到,在他不需要的時候,突然又變得如此清晰。

    “將軍神算,李守貞這次可是吃了大虧!”見寧子明始終神不守舍,來自韓家的親兵韓豹子,又故意大聲說道。“這一仗,連俘帶殺,至少能幹掉他兩萬人。剩下的即便能逃回去,沒有一年半載整訓,也上不了戰場!”

    “是啊,李守貞那廝,一直野心勃勃,一直嫌朝廷給他封的地盤太小,麾下兵馬太少。這下好了,將軍您一刀砍了他半條胳膊下來。萬一將來天下有變,他能守住現在的地盤,就已經燒高香了!”來自常家的常樂,也故意大聲說話,以期能振作自家保護對象的精神。

    “瞧你倆說的,就好像這是一場滅國之戰般!”寧子明知道二人是出於一番好心,笑了笑,輕輕搖頭。

    “不算滅國之戰,也差不多!”見他肯出言回應,常樂大喜,立刻接過話頭,笑著說道。“更有趣的是,今晚僥倖逃出去的傢伙,未必清楚到底是誰偷襲了他們?一旦李守貞把這筆帳記在了呼延琮那廝身上,呵呵,將軍您就等著看狗咬狗吧。這倆混賬東西,可沒一個省油的燈!”

    “一時半會兒可能,但時間長了,李守貞未必找不到真相!”寧子明又搖搖頭,盡量將心中的疲憊與困惑甩到腦後。

    即便自己真的是石延寶,眼下擺在首要位置的,也是活著。只有好好活下去,才有未來。而一個只剩下後腦勺的莽夫,做不了任何事情。

    我要活著!

    望著越來越明亮的天空,寧子明默默地告訴自己。

    “我要活著!”同樣明亮的天空下,蔡公亮咬牙切齒地發誓。

    只有活下去,才能將昨夜遇襲的詳細情況,送回河中李帥案頭。只有活下去,才能找武勝軍,找那該死的小狐狸石延寶報仇。

    他雖然沒有看清楚偷襲者的面孔,也沒親眼目睹豹騎軍滅亡的整個過程。但是,憑藉戰場上多年摸爬滾打以及平素坑害別人的經驗,他現在就能清楚地推測出,下手者就是武勝軍,就是武勝軍中剛剛組建沒多久的虎翼軍。而主謀,只可能是最初那個假裝胸口中箭,當著自己的面兒昏死過去的寧子明,也就是二皇子石延寶!

    現在回頭再看,整個過程就變得一清二楚。韓重贇從開始就沒上當,所謂等寧子明傷勢穩定就發兵,只是一個拖延時間,藉機商量對策的藉口。而他蔡某人,卻被三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玩弄於掌上。直到聽到寢帳外的馬蹄聲時,居然還在做將對方一股腦全殲的美夢!

    虎翼軍鐵騎是從南門衝進大營裡頭來的,而自己勸告周健良派出的前哨,卻去了由澤州山區通往沁陽的東北要道上。該死的韓重贇,分明對沁陽一帶的地形無比熟悉,分明知道每一條通往沁陽的大小通道,卻裝作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清楚,委託蔡某人替他帶路。他麾下的虎翼軍分明以騎兵居多,分明每天趕路百里毫無問題,卻故意裝作體力不支,每天拖拖拉拉只走四十里,撩撥得蔡某人徹底失去了耐性,欺騙得蔡某人徹底失去了戒心!

    他小小年紀,怎麼能如此壞?怎麼能如此坑害蔡某?蔡某今生如果不雪此仇,有何面目去見被坑死的那些弟兄?

    一邊發著狠,他一邊用仇恨給自己鼓勁。兩條腿卻一刻不停,以最快速度向西行走。身上的衣服,是半個時辰前,從一個讀書人身上扒下來的。懷中的金銀,則來自另外一個看似富戶的宅院。蔡公亮真的不敢相信,沁陽城附近都打成一鍋粥了,居然還有人以為,躲在家中就能避免災難上門。蔡公亮更不敢相信,那名富戶居然會命令僮僕們乖乖地放下刀,任他搜走家中所有的金銀和兵器。

    臨別之前,蔡公亮將自己遇到的所有人統統殺掉了。此乃亂世,敢殺人者才能生存。而不敢提刀者,只是兩條腿的羔羊。有了衣服和金銀,接下來的路就好走多了。留守懷州的地方兵馬,前一段時間損失甚大,此刻都躲進城裡不敢露頭。沿途那些堡寨裡的莊丁,也被他自己和周健良兩人給殺了個七七八八。沿著腳下的小路繼續走下去,不可能有任何官府和地方兵馬,出來攔阻自己。而只要在太陽完全升起來之前,能再往西南多走二十幾里。就能抵達黃河岸邊,然後搶一條漁船揚帆而去,徹底逃離生天。

    想到回去之後,如何鼓動李守貞興兵報仇。蔡公亮的雙腿愈發有力,踩著雜草叢生的小路,一溜小跑,“噌噌噌,噌噌噌,噌噌噌……”

    早年間當斥候的底子還在,最近一段時間雖然縱情聲色,卻也沒耽擱練武。轉眼間,他就又跑出了四五里,回頭看看沒有任何追兵,忍不住心中一陣輕鬆,抬起袖子,輕輕擦抹臉上的油汗。

    就在此時,忽然有數道刀光,從身側的灌木中閃起。蔡公亮本能地跳起來躲避,卻驚詫地發現,自己居然身輕如燕,一下子就跳到了半空中。而周圍一草一木,瞬間都變得無比低矮。

    “弟兄們,這是一頭肥羊!快,扒衣服,把他身上的細軟全掏出來!趁著兵荒馬亂再乾幾票,然後咱爺們去南方找個富庶之地,吃香喝辣!”有一個意義洋洋的聲音,緊跟著在地面上響起。。

    “大當家威武!”

    “大當家威武!”

    ……

    蔡公亮驀然垂下目光,看見一具無頭的屍骸緩緩倒地。七八個衣衫破爛的小蟊賊,扯著嗓子大呼小叫,興奮莫名。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00
    第七章仕途(一)

    “天福十二年十月末,有大股流寇騷擾懷州,圍攻沁陽!臣懷州刺史劉福祿、衙內軍都指揮使孟有方等,領闔城軍民據城苦戰七日,重挫其銳氣,令其圖謀始終無法得逞。後因賊兵勢大,不得已,乃效古人之舊智,以重金誘得太行山響馬呼延琮出兵,驅虎吞狼。雙方裡應外合,陣斬賊寇七千餘,得帳篷千座,革車四十,軍糧三千餘石。餘賊膽喪,被呼延琮協裹而去……”

    “呯!”把來自懷州的告捷文書丟在帥案上,大漢皇帝劉知遠手握劍柄,面沉似水。

    他是馬上天子,早年間曾經多次身披重甲上陣廝殺,九耳八環大刀下至少躺著上百具屍骸。最近幾年雖然很少親自帶隊沖鋒了,每次重要戰事卻都坐鎮一線,從沒有躲在高牆靜等消息的習慣。因此,震怒之時,身上自然散發出一股濃重的殺氣,令周圍文臣武將,個個低頭看地,誰也不敢輕易吭聲。

    其中最為膽戰心驚的,無疑為河陽節度使孟景玉。為了討好劉知遠這位大漢天子,此番出征,他幾乎把領地內所有能戰之兵都給帶了出來,留給自家兒子和親家公刺史劉福祿的,只有數百老弱病殘和若干鄉勇。二人能在流寇的進攻下,守住沁陽城不失,已經是天大的奇蹟了,怎麼可能還反敗為勝,斬獲無數?

    至於重金引誘太行山賊呼延琮出馬,驅虎吞狼,則更是信口胡柴。呼延琮最近一段時間被劉知遠的弟弟,北京留守、河東節度使劉琮與武勝軍節度使常思兩個南北夾擊,殺得節節敗退。連老巢都快保不住了,哪還有能力去近千里外的沁陽去跟別的流寇爭風吃醋?

    很顯然,帥案上那份來自懷州的報捷折子,是劉福祿和孟有方兩個瞎編出來的。這兩個傢伙為了邀功,居然連大漢皇帝都敢騙。而天子劉知遠偏偏有精通武事,一眼就能將折子裡的所有貓膩看個洞穿。

    “說啊,怎麼都啞巴了?”見麾下的文武們都修煉起了閉口禪,劉知遠臉上的怒意更濃。先有杜重威不服王化,後有常思陽奉陰違,如今更好,居然連兩個名聲不顯,手中兵馬亦不滿千的小字輩,也敢公然編造謊言欺君邀功了。莫非,莫非自己這個大漢天子只是幾天沒殺人,在群臣眼睛裡,就已經變成軟弱可欺的老糊塗蟲了麼?

    依舊沒人願意主動觸這個霉頭,於沁陽守軍一道幹掉了流寇的,肯定不是呼延琮。而被殲滅的流寇,也未必是流寇。

    懷州不比澤州和潞州,因為渡過黃河就抵達了汴梁,所以無論哪個朝代,都不會准許京畿腹地,有這麼大一股土匪存在。太行山中的綠林好漢即便在全盛之時,也只敢縱橫於清濁漳水兩岸,絕對沒膽子主動去攻打靠近汴梁周邊的城池,引火上身。如此算來,敢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對懷州動手,並且能直接殺到沁陽城外的,只可能是某家節度使的私兵。而河陽軍周圍的節度使就那麼幾家,伸出一個巴掌能數得清清楚楚。

    “孟景玉!”左等右等等不來群臣的答复,劉知遠眼睛裡冒出一股凶光,乾脆直接開始點名。

    “末將,末將教子無方,死罪,死罪!”河陽節度使孟景玉立刻噗通跪倒,以頭搶地,嚎啕大哭。“末將,末將是個粗鄙武夫,一心想著殺敵報國,從來沒功夫教導孩子。沒想到,這小畜生趁著微臣外出征戰之時,居然敢,居然敢做出此等欺君之舉來!末將,末將願意明早親自提盾攀城,以死雪恥。隻請,隻請陛下給末將最後一次機會,讓末將死在兩軍陣前,以報陛下知遇提拔之大恩!”

    躲,是躲不過去了,如今之際,他只能期待劉知遠能看在自己此番帶領傾巢之兵前來助戰的份上,給自己留一條活路。否則,明年這個時候,恐怕就是他孟家滿門的忌日!

    “你,你居然還有臉跟朕說知遇之恩?你,你居然還想留幾分身後哀榮?”劉知遠被哭得心頭一軟,緊握在劍柄上的手鬆了松,破口大罵。“你做夢!朕麾下有的是忠心耿耿的猛士,朕麾下不需要你這種陰險狡猾的忘恩負義之徒!”

    “陛下,末將,末將不知情,不知情啊!”孟景玉被罵得不敢抬頭,只是趴在地上繼續放聲大哭。“末將,末將自己讀書少,字也識不得幾個。能坐上節度使高位,已經是祖墳上冒了青煙。陛下,末將如果想加官進爵,直接就跟您說了。您縱使覺得末將不堪大用,至少,至少也會多賜予末將一些恩澤。末將,末將又何必,又何必弄這種手段,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啊?!”

    追隨於劉知遠鞍前馬後這麼多年,他雖然不像史弘肇、郭威等人立下過赫赫之功,也未曾像常思那樣為了漢王府的將來忍辱負重,但是也從未曾耍滑偷懶,該出十分力氣絕不敢出九分。因此也算得上是一個相當可靠的鷹犬爪牙,與劉知遠彼此之間,君臣之情頗深。

    劉知遠的見識、能力、心胸氣度樣樣不缺,唯獨缺乏的,是君王的絕情。見孟景玉哭得如此孬種模樣,更不忍下令將其立刻推出處,斬首示眾。稍稍猶豫了一下,繞過帥案,抬起大腳狠狠朝著此人肩膀上猛踹,“你不知情,不知情你就沒罪了麼?那劉葫蘆是不是你的兒女親家,朕封他做刺史,是不是衝著你的功勞?他和你兒子兩人聯手矇騙於朕,你一句不知情,就想把所有乾系摘清,就想繼續做你節度大人?做夢去吧你!朕此番如果放過你,如何面對天下人?!”

    “摘不清,所以末將甘願陣前去戰死!”孟景玉被踹得向後倒退數步,一屁股坐倒,抽抽搭搭補充。“只盼末將死後,能馬革裹屍,而不是將頭顱掛在旗桿上,丟人顯眼。”

    “你這孬種,上了城,也會墜了我軍威風,朕才不敢用你!”劉知遠又衝著他身前啐了一口,撇著嘴道。隨即,將頭迅速朝蘇逢吉一轉,沉聲詢問:“蘇卿,給朕按律治他的罪,朕要讓天下人看看,即便是肱骨之臣,犯了重罪,朕也絕不會護短徇私!”

    “是!”中書侍郎,檢校刑部尚書蘇逢吉心領神會,上前半步,陪著笑臉回應,“啟奏陛下,若是對孟將軍施以軍法,微臣絕不敢置喙。而若交於刑部處置此事,則需先問清楚案情的來龍去脈,收集齊了證詞和證據,才好依律治罪!而倉促之間,僅憑著一份告捷折子,微臣,微臣只能先判孟將軍一個教子無方,然後讓他繼續在陣前戴罪立功!”

    “嗯?!”劉知遠眉頭輕皺,故作不滿之狀。內心深處,卻早已經認可了蘇逢吉的判斷,並且對他如此會揣摩自己的意思讚賞有加。

    “啟奏陛下,劉刺史和孟都指揮使雖然有邀功欺君之嫌,然而,上月底二人能力保沁陽不陷落於賊人之手,也是事實。”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王章也看出來劉知遠捨不得讓孟景玉去死,笑著出列,替當事所有人鋪台階。“依照微臣淺見,陛下不妨一邊讓孟節度繼續軍前效力,一邊派出人手返回沁陽,徹查整個戰事經過。然後是賞是罰,再做定奪!”

    “是啊,陛下!沁陽畢竟於汴梁只有一水之隔,萬一沁陽有失,我軍士氣必然會受到影響。所以孟衙內雖然年少貪功,卻也未曾辜負陛下先前的信任!”

    “嗯,算得上將門虎子。就是心性差了些,需要好好淬煉!”

    “反正沁陽就在汴梁邊上,只要還在我軍手裡,就折騰不出什麼風浪來。陛下不妨等收拾完了杜重威之後,再去重新追究此事!”

    “凡事都有輕重緩急,陛下……”

    眾文武七嘴八舌,順著王章的意思,努力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劉知遠雖然肚子裡有餘怒未消,但聽了眾人的話之後,也的確覺得比起確保沁陽城不稀里糊塗丟掉的結果來,刺史劉葫蘆和衙內孟有方兩個謊報戰功,算不上太大過失。況且這年頭,哪個武將打了勝仗之後,不會往自家臉上塗脂抹粉呢,只要勝利是實實在在的,其他完全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只是,刺史劉葫蘆和衙內孟有方二人的過錯,可以暫且不予追究。兩支流寇的來歷,卻必須弄清楚。否則,一旦哪天有人趁自己不備,揮師直撲汴梁。自己這個大漢天子,可就又要步當年唐莊宗李存勗的後塵了!

    “那朕就依諸位之見,暫且把孟景玉的腦袋,寄放在他自己的脖子上!”想到這兒,劉知遠皺了下眉頭,低聲做出最後決斷。

    “謝陛下,謝陛下隆恩。末將,末將待班師之後,一定親自審問那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畜生,給您,給滿朝文武一個交代!”孟景玉立刻又拜伏於地,不停地叩頭。

    “記住,朕是念在你昔日功勞上,才放過你一次。你太奶奶的甭想著,還有第二次!”劉知遠瞪了孟景玉一眼,惡狠狠地補充。

    “末將知道,末將絕不會有第二次。否則,末將就自己割了自己的腦袋!”孟景玉又用力磕了三個頭,當眾賭咒發誓。

    在這個糙人身上,劉知遠不想再浪費太多時間。用力揮了下手,沉聲道:“滾下去挑選精銳吧,明日攻城,你部來打第頭陣。朕不用你親自持刀登城,但你這次,也得給朕看看你的真本事!”

    “得令!”孟景玉大叫一聲,連滾帶爬地退了下去。望著他的背影搖搖頭,劉知遠再度將目光投向王章,“沁陽乃腹心之地,居然也有流寇敢來襲擾,這讓朕這個大漢天子顏面何在?你身為宰相,你告訴朕,朕需要如何做,才能將這兩伙流寇的真實身份挖出來?斬草除根!”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00
    第七章仕途(二)

    “這,微臣,微臣遵命!”大漢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王章猶豫了一下,強忍住心中的懊悔緩緩躬身。

    早知道麻煩最後會落到自己頭上,他絕不會去對孟景玉施什麼援手。反正看皇帝剛才的樣子,也不像真想殺了姓孟的,自己何必爛好心去出那個頭?這回好了,孟景玉算是從漩渦裡逃出來了,王某人自己卻一頭扎了進去。

    劉知遠的感覺非常敏銳,很快就發現了王章的神態不對,皺了皺眉頭,沉聲問道:“怎麼,你是覺得賊人來得蹊蹺,還是覺得此事過於簡單,不值得你這個當朝宰相浪費心思?”

    “微臣不敢!”王章天生就是一幅柔順性子,當了一國宰相,也沒能改變多少。聽劉知遠聲音裡頭又帶上了幾分怒氣,立刻大聲回應,“微臣,微臣只是覺得,此刻朝廷當以前線戰事為重。不應耗費太多精力在後方上。只要陛下解決了杜重威,領大軍班師。賊人即便有什麼圖謀,也不敢輕舉妄動。而如果大軍在這裡耽擱太久,後方的麻煩事兒恐怕就不止這一樁了。畢竟,畢竟不只是孟節度一人領傾鎮之兵而來,眼下歸德、曹州、宋洲等地,也同樣兵力空虛。”

    “嗯——”劉知遠眉頭緊鎖,眼睛裡頭精光四射。握在劍柄上的手,也因為過於用力而青筋凸現,看上去就像一根根被風吹雨打多年的枯樹枝。

    王章是個不愛得罪人的和事佬,這點他心裡非常清楚。同時,他心裡也非常清楚,王章此刻說的,的確是老成謀國之言。沁陽靠近大漢國的京畿,乃是不折不扣的腹心之地。此刻那裡出現了險情,最大的影響,就是打擊前線的軍隊士氣,令此番平叛之戰無功而返。所以,從長遠角度,此刻自己最應該做的事情,就是盡快攻破鄴都,結束戰鬥班師。而不是就追究到底兩支“流寇”來自何方?

    換個更令人鬱悶的角度來說,即便查到了流寇的真實身份,眼下朝廷也無力去深究。除了史弘肇還帶著一部分生力軍留守汴梁之外,大漢國所有能動用的力量,現在幾乎都被拉到了前線上。沒查到“流寇”的真實身份還好,朝廷和流寇的幕後主使者還能暫且相安無事。萬一查明了對方身份,打草驚蛇,嚇得對方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搶先一步豎起了反旗,朝廷的兵馬就要進退兩難了。

    “有道是,水至清則無魚。當年官渡之戰後,魏武也曾經燒掉了一大筐書信!”早就猜到自己的建議提出之後,劉知遠會非常不高興。王章猶豫了片刻,繼續硬著頭皮勸諫。“也許兩支流寇只是藉了懷州的地面兒,解決一些私人恩怨罷了。只要他們沒敢明目張膽地亂來,就意味著他們短時間內沒有正面對抗陛下的勇氣。而只要杜重威這個最大的麻煩被解決掉,其他人自然就會主動收起爪牙,偃旗息鼓!”

    “私人恩怨?你可真會說話!”劉知遠又是憤怒,又是無奈,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為了解決私人恩怨,他們就敢把兵馬派到沁陽城下頭。這次是懷州,下次,他們有了恩怨,是不是就得去汴梁?朕,朕這個大漢天子,在他們眼裡到底算什麼東西?又聾又瞎的糟老頭子,還是膽小怕事的軟骨頭?”

    “您當年不也這樣對付石敬瑭父子的麼?”王章心裡偷偷嘀咕了一句,然後繼續笑著開解, “陛下息怒,微臣只是提出一種假設而已。無論如何,上萬兵馬的惡戰,不可能一個當事者都找不到。在班師之後,陛下若是想查,肯定查清楚。”

    “微臣也覺得,陛下沒必要在此事上過多耗費精力。此刻賊兵已散,沁陽無憂,汴梁更是一點波及都未曾受到。早查幾天,晚查幾天,沒什麼區別。”蘇逢吉難得給王章幫了一下忙,走上前,笑著附和。

    “嗯?!”見自己麾下的兩個重要文臣都希望先將追究流寇身份的事情放一放,劉知遠雖然不開心,態度也開始動搖,“真是氣煞老夫也!郭樞密,你意如何? ”

    “啟奏陛下,待班師之後,末將願意親自去查問此事。無論肇事者是誰在幕後主使,只要陛下有令,末將都會其擒來獻於陛下馬前!”郭威肅立拱手,毫不猶豫地承諾。

    “嗯!”劉知遠最後一點猶豫也消失殆盡,手捋鬍鬚,緩緩轉身走回了帥案之後。

    兩名心腹謀臣都不想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橫生枝節,郭威身為武將之首,也不想分心他顧。自己即便固執己見,又能指派誰去做事?也只能順水推舟,暫且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未做皇帝之前,自己總覺得當年是石敬瑭做皇帝做得窩囊。如今換了自己,其實也是一模一樣。

    兩伙先後出現的流寇,既然不是真正的山賊,就一定是來自不同的節度使麾下。而河陽節度使孟景玉、歸德節度使高行週都帶著傾鎮之兵到了前線,史弘肇是奉命留守汴梁,動用任何兵馬都無需偷偷摸摸;趙匡贊被自己以參謀軍機之名扣在了身邊,常思麾下那點人馬不夠南北兼顧。

    剩下駐地距離沁陽近,並且手頭有兵馬可派的,就只有李守貞和白文珂兩人。如此明顯的答案,偏偏王章就沒勇氣直接說出來,偏偏蘇逢吉還幫著王章一起打馬虎眼,偏偏郭威還揣著明白裝糊塗,說什麼今後只要陛下有令……

    想到此處,劉知遠心裡又是一陣濃濃的失落。本能地,就想起另外一個宰相楊邠來。與王章的老好人性格不同,楊邠向來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剛正不阿。可正是因為其說話做事不懂得迂迴,才被關進了苦囚營中去面壁思過。

    “陛下……”見劉知遠情緒低落,蘇逢吉躡手躡腳湊上前,低聲呼喚。

    “散了吧,明天還要攻城呢!”劉知遠回過頭,衝著大夥笑了笑,將雙手都壓在了帥案上,支撐住疲憊的身體,“你們說的對,凡事都講究輕重緩急。”

    “遵命,臣等告退!”眾文武也覺得心裡頗不是味道,紛紛躬身施禮,陸續走出中軍帳外。

    蘇逢吉卻故意落後了數步,拖拖拉拉地來到了門口。探頭看看沒有其他人留下,又小跑著回到劉知遠面前,“陛下,此事真的急不得。”

    “滾!朕怎麼做事還用你來教?”劉知遠正一肚子邪火沒地方發,狠狠瞪了他一眼,大聲命令。

    “是,陛下!”蘇逢吉再都躬身行禮,倒退著離開。劉知遠卻猛地又一拍桌案,厲聲補充,“楊邠呢,你去把楊邠給朕召來!”

    “楊邠?是,微臣遵命!”蘇逢吉先是愣了一下神,隨即滿臉堆笑。“陛下英明,楊平章素來殺伐果斷,讓他來處置此事,最恰當不過!”

    楊邠雖然被囚禁了數月,但是他空下來的同平章政事的位置,卻一直沒有人頂上。在蘇逢吉看來,很顯然,劉知遠並不是真心想收拾此人,只是迫於妻子李氏和情面,先讓楊邠去反省幾天而已。

    “既然知道,還不快去!”劉知遠心情煩躁,又狠狠瞪了蘇逢吉一眼,用力揮手。

    “微臣遵命!陛下請稍待,微臣去去就來!”蘇逢吉連勝答應著,退下去找中書令、同平章政事楊邠。

    他做事向來利索,不多時,已經又躡手躡腳返回,衝著劉知遠施了個禮,故意高聲說道:“啟禀陛下,罪臣楊邠帶到!”

    “宣!等等,朕親自去迎他進來!”劉知遠正憋得愁腸百結,先沖蘇逢吉揮了下手,隨即大聲補充。

    話音剛落,就听見門口有一個沙啞的嗓子大聲喊道:“罪臣何德何能,敢勞陛下屈尊相迎?陛下在上,罪臣楊邠叩見。願陛下早日一統四海,澤被天下萬民!”

    隨即,就看見一個形銷骨立的干枯老頭子,快步入內。長跪在帥案前,緩緩俯首。

    將對方放在苦囚營裡一關就是好幾個月,劉知遠當初心裡即便憋著再大的火氣,也早已經消了。此刻看到楊邠居然瘦成了一根高粱桿,忍不住勃然大怒,“是誰,是誰將你折磨成這般模樣?朕,讓他們將你關起來,卻沒讓任何人去折磨你!是誰,是誰這麼大膽子?朕去殺了他,朕現在去殺了他替你報仇!”

    說著話,雙手將楊邠從地上拉起來,怒不可遏。

    楊邠笑了笑,輕輕搖頭,“陛下連微臣的官爵都沒有奪,誰敢折磨當朝宰相。是微臣這些日子靜心思過,稍有些累,所以看上去就比先前略瘦了一些。”

    “你……”劉知遠一時語塞。他的確既沒宣布剝奪楊邠的官爵,也沒有讓人虐待此人。但一個當朝宰相忽然失去了所有權力,直接跟罪囚們關在一個地方反省,對精神上的打擊,恐怕比身體上的打擊更為強烈。更何況,楊邠還是開國第一任宰相,為大漢國的建立耗費了半生心血。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楊邠倒是頗有宰相心胸,見劉知遠面露尷尬,又微笑著補充。“陛下是君,邠乃是臣。君當面頂撞陛下,理當受到重罰!”

    他說得越謙卑,劉知遠心裡越覺得過意不去。擺擺手,大聲道:“算了,算了。朕是一時糊塗,你也是個死犟種,這麼長時間,也不知道跟朕服個軟?不說了,待班師回朝,朕一併補償與你。但是你不能從此記恨朕,不肯再替朕出謀劃策!”

    “微臣不敢!”楊邠笑著拱了下手,低聲道:“微臣願為陛下,為大漢,死而後已。”

    “死什麼死,咱們君臣都要活著,活著結束亂世,一統九州!”劉知遠也搖頭而笑,然後快速補充,“朕今天遇到的事情,他們的謀劃都不對朕的脾氣。所以還得勞煩於你!”

    “陛下請說詳情!”楊邠早就從猜到,劉知遠忽然把自己放出來,定然有事。所以也不覺得奇怪,笑了笑,低聲催促。

    劉知遠抓起丟在帥案一角的告捷文書,親手遞給楊邠。一邊示意對方觀閱,一邊快速地,將先前群臣的看法複述了一遍。難得的是,居然毫無疏漏,將每個人的意思,都概括得八()九不離十。

    楊邠聽了,先是閉上眼睛沉吟了片刻,然後猛然將眼皮睜開,正色道:“恐怕微臣又要讓陛下失望了。微臣以為,先前王相和蘇尚書所說,全是老成謀國之言!”

    “朕,朕當然知道,現在不是動手解決麻煩的時候。朕,朕是,朕是無法容忍,他們居然連肇事者的名字都不想提!”劉知遠老臉微紅,氣惱地跺腳。

    “這麼大的事情,手裡沒有切實證據,誰又敢信口雌黃?萬一推斷錯了怎麼辦,豈不是讓地方節鎮與陛下離心?”楊邠嘴角微微上翹,笑著反問。“況且即便他們真的就猜對了是誰下的手,陛下,您現在能發兵去討伐麼?”

    “這?”劉知遠被問得如鯁在喉,真恨不得命人將楊邠架出去,再丟進苦囚營反省幾天。然而看看對方那風吹就倒的模樣,他又強壓住了心中怒意,搖著頭回應,“當然不能,但朕至少可以讓汴梁那邊做一些提防!”

    “恕臣直言! ”楊邠衝著他拱拱手,繼續低聲冷笑,“此事最蹊蹺處,恰巧就在汴梁。”

    “嗯?”劉知遠大吃一驚,兩條濃眉高高地挑起,豎立如刀。

    “陛下,按奏摺上說,沁陽被圍攻了七天。第八天,另一夥流寇才匆忙趕到。而從開戰到現在,汴梁卻沒跟您發一張紙片來。”楊邠頓了頓,面色冷硬如冰,“如果說汴梁根本不知道沁陽遭遇匪患的消息,總計不到四百里的距離,有人敢相信麼?如果知道,史樞密為何沒有派兵去救?他也是老行伍了,陛下一看就知道流賊乃是有人假冒,他怎麼會從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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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