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178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06
    第二章蓬篙(四)

    “得令嘞!”眾莊丁家將們轟然答應,互相配合著沿官道兩側整隊。轉眼之間,就排出了一個似模似樣的品字大陣。步卒分左右兩個方陣拖後,騎兵排成橫方陣前推,整個隊伍的最前方中央位置,則是山羊鬍子劉老大,以及若干與他同盟的寨主、堡主,豪傑,鄉賢,一個個豎馬橫刀,威風八面。

    “嗯——!”見大伙的動作如此迅捷,山羊鬍子劉老大覺得很有面子。嘴巴里滿足地發出一聲呻+_吟,手捋鬍鬚,朝潞州城方向施施然觀望。

    潞州城裡湧出來的地方官軍,則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樣。為將者一個個的盔斜甲歪,氣急敗壞。當兵者一個個跌跌撞撞,你推我搡。至於硬著頭皮帶隊出來彈壓地方的潞州刺史王恕和潞州團練使方崢,以及司功、司倉、司戶、司法、司兵、司田等各曹參軍,全都神不守舍,憂心忡忡。

    大夥誰都明白,今天“過路”的這些莊丁家將們,到底是為何而來!澤、潞兩州的新任節度使常思膽大包天,居然在剛剛上任不到三個月,連地方上的鄉賢都沒顧得上接見的情況下,朝轄地之內的各縣各鄉,頒發了糧賦徵繳令!並且要求縣丞、縣尉們,全力催討歷年所欠!這不是唯恐天下不亂麼?他也不仔細想想,如果能讓治下各莊各堡各寨,按照朝廷規定繳納錢糧賦稅的話,澤、潞兩州的賬面上,又怎麼會出現如此巨額的積欠?兩州的歷任刺史又不全是廢物,誰不想做出點兒政績來加官進爵?可澤潞兩州四面不是高山就是大河,土匪草寇多如牛毛。官員們不去主動惹是生非,地方上還一年四季警訊不斷呢。主動去跟寨主、堡主們催債,不是鐵了心逼著他們鋌而走險麼?

    然而明白歸明白,潞州的文武官員們,卻誰也不會對常思直言而諫。

    首先,那常思就不是個講道理的主,自打上任以後驕橫跋扈,四下胡亂插手,將刺史、縣令以及各級文武早就得罪了個遍。

    其次,這世間惡人自有惡人磨,他常思不把地方官員們當一回事兒,地方上自然有人也不把他這個節度使當一回事兒。雙方碰一碰也好,碰出點兒火星來,彼此知道了深淺,接下來才更容易平心靜氣地討價還價。

    再次,則就是一些大夥都心照不宣,但誰也不會說出的道道了。這當官的歸朝廷指派,為吏的,做團練指揮、都頭的,可都是土生土長。平素雖然都住在城裡,可誰在城外邊,沒有一份顯赫的家業?誰的背後,沒站著一個根深葉茂的宗族?你常思強龍想壓地頭蛇,地頭蛇們,能不為自己的家族做一些考慮麼?

    更何況,即便有那麼一兩個小吏和低級武夫與地方上聯繫不深。這麼多年下來,各種明目的“禮敬”,也早就拿得手軟了。在弄不清常思還能當多久節度使的情況下,他們又何必冒險得罪自己的財東?

    於是乎,此刻潞州城通往西南方的官道上,就出現了這樣一幅奇景。由鄉賢們自發組織的莊丁,軍容嚴整,士氣高漲。而朝廷出錢養活著的地方團練,卻東倒西歪,戰戰兢兢。從寧小肥所隱藏的位置上朝雙方觀望,一時間,竟很難分辨出到底誰是正規軍,誰才是臨時拉出來的烏合之眾?若是雙方真的發生了衝突,誰把誰給剿了,也不敢得知!

    “怪不得常思這兩個月來,脾氣焦躁得厲害。要是我換在了他的位置,保管也會急得滿腦袋青包!”少年人不知道地方官場的貓膩,兩廂比較之後,立刻開始同情起常思的境遇來。

    正胡思亂想著,卻忽然又聽那山羊鬍子劉老大冷笑著抱怨:“他奶奶的,那姓常的架子可真夠大的!老子都親自登門了,他居然只讓王麻子和方算盤出來,連面都不肯跟老子照!”

    “甭急,劉哥,四叔公早就說過了,姓常的是個蠟頭槍。無論這回他露不露面兒,經歷了這一遭,也該明白潞州這地方,到底是誰說的算了!”山羊鬍子左側,先前被喚作老五的一名堡主,笑著提醒。

    “就你尹老五記性好!”劉老大白了他一眼,低聲數落,“萬一四叔公猜錯了呢?不把姓常的逼出來長長見識,我怕他過幾天又起別的歪心思!”

    “他能起什麼歪心思?張家莊那邊,早就有晚輩從汴梁送回消息來,姓常的失寵了。此番看似升官,實際上是受了冷落。否則,以他的資歷,怎麼著還混不上個樞密副使帽子?”尹老五笑了笑,對劉老大的擔心不屑一顧。

    不加樞密副使的頭銜,就沒資格調動太多兵馬。而加了這個頭銜,常思一旦動怒,不僅澤潞兩州的地方兵馬要歸其調遣,臨近各州各軍,也必須隨時過來聽命。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看,常思更是個銀樣蠟槍頭。擺在那裡嚇唬人可以,一動真格,頓時原形畢露。

    “可不是麼?姓常的上任這麼久了,朝廷既沒給他派援兵,也沒給他下撥糧草器械,讓他招募隊伍。明擺著,就是把他扔在這裡自生自滅麼?也就是他自己心大,都混成這般德行了,居然還想著有所作為!”令一個被喚作薛老七的莊主,也在旁邊大聲幫腔。

    “是啊,四叔公什麼時候算錯過!”

    “姓常的這麼不識抬舉,咱們別慣著他就是!”

    “想從咱們爺們手裡拿錢拿糧,就憑他,還有他手下那七八百頭爛蒜?做夢去吧!”

    “自大唐莊宗那會兒,就沒人敢再朝咱們頭上伸手。那姓常的,恐怕是想要重新得到皇上的賞識,想得瘋了!”

    “……”

    其他眾堡主、寨主、莊主、鄉賢們,也紛紛開口,都覺得完成此行的目的,是水到渠成。

    反正城裡的官軍走到近前還需要很長時間,大夥閒著也是閒著,他們在貶低過常思之後,又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澤潞兩州的形勢,以及大夥對今後的看法來。其中絕大多數觀點,都過於一廂情願,並且從頭到尾散發著腐屍般的惡臭味道,然而聽在樹冠上的寧子明耳朵裡,卻令後者對腳下這支兵馬來龍去脈,了解得越來越清晰。

    他們就是為了示威而來,所謂上黨找什麼楊老疤瘌尋仇,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事實上,非但一眾莊主、堡主、寨主們,知道大夥此行的真正目的,就連底下的家將、莊頭,提前也被通過氣,也對此心知肚明。

    在他們看來,大夥此行絕對理直氣壯,絕對天經地義。大夥原本都是良善百姓,是新任節度使常思,將爪子伸到了大夥碗裡頭。所以大夥必須將這只爪子斬斷,否則,誰知道姓常的死胖子,還會做什麼非分之想?!

    大夥必須讓姓常的知道,有些事情,在別的地方可以,但是在澤州和潞州,卻是行不通。因為澤州和潞州是天底下最特殊的地方,他常思來到這裡,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切莫做任何非分之想。

    而所謂特殊,寧子明結合自己前一段時間耳聞目睹,在對比腳下一眾鄉賢們的說辭,也慢慢有了一些了解。首先是因為地利,其次,則是因為天時。

    早在後晉未被契丹人所滅之前,漢王劉知遠與朝廷互相戒備,所以位於黃河以北,以地形複雜而著稱的澤州和潞州,就成了汴樑與太原之間的戰略緩衝。

    朝廷沒精力管這裡,劉知遠有精力卻故意不管這裡,甚至悄悄地給朝廷派來的官員下絆子,拖後腿。久而久之,澤州和潞州就變成了現在這般模樣,官府威嚴只能保留在州城和幾座零星的縣城之內,出城十里,便是鄉賢與綠林豪傑們的天下。老百姓受了欺凌連狀都沒地方喊冤,只能拋下祖傳的田產房屋,背著鋪蓋卷向遠方逃難。

    後晉與契丹人打得正激烈的時候,為了讓劉知遠出兵,石重貴也曾經下旨,將黃河以北,太行山以西的大片地域,包括澤州和潞州,都交給劉知遠治理。可劉知遠那時已經看出了後晉朝廷行將就木,正暗地裡積聚實力以圖將來,故而根本沒心思接這個爛攤子。收到石重貴的聖旨之後,只是表面上派人向州城和縣城發了一道諭令,宣布將各州縣納入自己的勢力範圍。卻未曾派出一兵一卒給朝廷助戰,更沒有心情在澤、潞兩州浪費自己寶貴的糧草和物資。

    於是乎,澤潞兩州就更加徹底地成了“飛地”,朝廷不管,漢王不問,老百姓日子過得朝不保夕。倒是“有名望和能力的鄉賢”,一個個如魚得水。看上哪塊土地就隨便往自己家劃撥,看上誰家的女兒就直接拉回院子,說出的話來就是王法,踩在別人頭上拉屎都算“恩典”。只要他們不公開扯旗造反,攻打縣城和州城,這些“有活力的民間組織”,就是官府拉攏的對象。哪怕他們有時候做得出格一些,把本該上繳給官府賦稅,也搬到自己家裡頭,為了息事寧人,地方官員們也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最近,鄉賢和豪強們,心裡頭都多少有一些不踏實。劉知遠當皇帝了,澤州和潞州兩地,無法再起到太原和汴梁之間的緩衝作用了。原來的刺史和防禦使大人頭上,忽然又多出了一個澤潞節度使。並且據說這個節度使大人的來頭還不小,居然是劉知遠一個頭磕在地上的把子兄弟,六軍都虞侯常思。但奇怪就奇怪在這兒,按道理,漢王做了天子,老兄弟沒功勞也有苦勞,怎麼著也該當個宰相或者大將軍吧?怎麼反而被派到澤州和潞州這兩個鳥不拉屎的窮地方?

    很顯然,常思不是高升,而是被明昇暗降了。他失了寵!聰明人哪都不缺,特別是澤州和潞州這種混亂之地,凡是能成為堡主寨主,並且能讓自家所在堡寨不被周圍勢力吞併的,個個都算是人精。鄉賢們略加琢磨,就將常思出任澤潞節度使的幕後真相推測出了個八()九不離十。

    這下,許多堡主寨主們,心裡頭立刻樂開了花。倘若常思依舊被劉知遠器重,大夥自然做任何事情都得掂量掂量,以免招惹了常思,折了朝廷臉面,惹得劉知遠不惜派大軍來地方上替老兄弟撐腰。可若是常思已經失寵,大夥就沒必要自尋煩惱了。該維護家族權威就得維護家族權威,該辣手懲戒刁民就該辣手懲戒。免得有些刁民心生妄想,以為換了個朝廷就變了天。

    國家大事上,鄉賢們不能跟朝廷爭。可地方上,卻必須繼續由鄉賢來做主。當然了,該給節度使大人的“面子”,大夥還是會給足的。無論是白花花的銀錠還是黃澄澄的銅錢,只要他能說出個準數,大夥肯定將他餵得肚飽腸圓。

    本來,如果常思不主動“生事”的話,也就是夏糧入庫後十天半個月之內,便會有一大筆“禮敬”,非常自然地送進他在潞州城內的府邸。誰料,常思偏偏不肯安分守己,居然冒冒天下之大不韙,向地方下達了稅賦催繳令。並且不僅僅當年的要全額徵收,以往各地積欠,也責成有司和縣尉、稅吏們想辦法盡快補足。

    這下,可算是捅了潞、澤兩地的馬蜂窩。當即,眾鄉賢們就聚集在了一處,決定給新任節度使大人點兒顏色看看。而這個顏色,也必須把握住尺度。既不能讓朝廷覺得,地方士紳們有舉旗造反的威脅,又不能讓姓常的感覺不到疼,今後再繼續“為所欲為”。

    所以,鄉賢們商量來,商量去,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十數家規模頗大的堡寨聯合行動,以“打冤家”為名,從潞州城旁“經過”。這個距離不能太遠,遠了起不到展示實力的效果。這個距離也不能太近,否則被人添油加醋上報給朝廷,常思肯定要滾蛋了,那些各家族安插在州衙、團練衙門的翹楚們,少不了也要吃一些掛落,弄不好還得丟官罷職。

    “刺史和團練使大人,倒是真夠仗義!這麼久了,居然還沒把隊伍帶過來,呵呵,看,你們快看,姓常的出來了,出來了,常思終於按耐不住,出來了。唉吆,隊伍還挺齊整,就是人數上寒磣了些!”議論聲一波波從腳下傳來,讓寧子明心頭一片冰冷。

    按理說,鄉賢們的目標是常思,收受賄賂的官員也是劉知遠的臣子,無論跟他寧子明,還是石延寶,都沒半點兒關係。然而,他依舊忍不住將腰間的刀柄越握越緊,越握越緊!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07
    第二章蓬篙(五)

    煩躁,厭惡,乃至痛恨,一瞬間,各種各樣的灰暗情緒交纏著從寧小肥胸口湧起,令他簡直恨不得立刻從樹上一躍而下,揮刀砍飛山羊鬍子的首級。

    至於這些灰暗情緒因何而起,他自己也非常詫異。張嘴咬下一片樹葉緩慢而又用力地咀嚼了片刻,才勉強將發自內心的衝動壓制下去。避免自己被樹下的人發現,亂刀砍成肉泥。

    “我今天這是怎麼了?”當苦味刺激得舌頭髮麻,他的心態也徹底恢復了平和。弓著已經淌滿了汗水的脊背,捫心自問。“我為什麼要如此痛恨這些人?他們跟我到底有什麼關係?”

    如是種種,諸多疑問紛擾而至,他卻找不到任何答案。無論是在瓦崗山白馬寺做山賊期間,還是在雲風觀做道士期間,他都未曾跟地方豪強們起過任何衝突。至於二皇子石延寶,如果他果真是前朝二皇子的話,更不可能跟這些人發生接觸。

    皇家自有皇家的禮儀,哪怕騎馬外出踏青,皇子身邊都會有大隊的侍衛們前呼後擁。任何普通百姓,無論是鄉賢還是榮養的官員,都絕對不准靠近,以免他們粗鄙的言行擾了皇子殿下的雅興!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官道上,忽然又響起了一串嘈雜的馬蹄聲。緊跟著,四匹高頭大馬並轡而至,馬背上,兩雙身穿重甲的武將扯開嗓子大呼小叫,“何人在此聚眾鬧事?難道爾等眼睛裡沒有王法了麼?識相者就速速散去,以免衝撞了刺史大人車駕,拿你等軍法從事!!”

    說罷,四隻粗壯的手掌按住刀柄,挺胸拔背,不怒自威。

    只可惜,這套把戲,嚇唬尋常百姓可以,對山羊鬍子等見多識廣的豪傑鄉賢們來說,根本起不到任何效果。只見劉老大把眉頭微微一皺,立刻有兩名身穿明光鎧的家將持槍飛奔出列,轉眼間衝到重甲武將面前半丈內,猛地一帶馬頭,大聲斷喝:“放屁,你別信口雌黃!我家劉莊主只是從帶領鄉親們從城外路過,怎麼就成了聚眾了?滾回去找個會說人話的過來,再囉嗦,別怪莊主爺對你們不客氣!”

    “這,這……”四名重甲武將的身形,頓時就矮下去了大半截。期期艾艾嘟囔了好一陣,才有其中一個人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完整話來,“別,別鬧了。朱爺,魏爺,你們兩個跟劉莊主說說,多少給點兒面子。眼下節度使新官上任,我家刺史大人也被燒得很為難。要不這麼著,你們先稍微把隊伍分散些,順帶著把長兵器也都藏起來。等會兒我家刺史和團練使到了,雙方好歹也有個說頭!”

    “狗屁,我說張都頭,你不會忘了自己是吃哪口井水長大的吧?”被喚作朱爺的家將撇了撇嘴,吐沫星子四下飛濺,“我家莊主爺給刺史大人面子,刺史大人給我家莊主爺面子了麼?你們幾個拍著胸脯想一想,平素潞南各家莊子,什麼時候給你家刺史添過麻煩來著。你家大人怎不能看著我等溫順,就專門拿我等當軟柿子捏吧!”

    “那能呢,哪能呢?這不,這不今年情況特殊麼?我家刺史大人,也知道眾鄉老們很仗義。可,可朝廷剛剛新換了天子,怎麼著也得對付一些新氣象出來。”張姓武將佝僂著腰,像被打斷了脊樑的哈巴狗一樣不停地作揖,“兩位,兩位哥哥,麻煩給劉老爺帶個話,就說,就說我家大人日後必有補報!”(注1)

    “兩位哥哥,麻煩給帶個話,都鄉里鄉親的,我們也不容易!”其他三名武將,也一塊兒搖尾乞憐。明明距離山羊鬍子只有幾丈遠,卻根本鼓不起勇氣直接跟對方交涉。只管央求兩名家將代為通禀。

    也不怪他們丟人現眼,整個潞州上下,從刺史、團練使到各位參軍、指揮、都頭,有誰沒從地方豪紳和鄉賢們手裡拿過好處?細算下來,他們每年得到的“禮敬”,比朝廷實發俸祿的三倍還多。而團練隊伍中的各級將校們,更是大多數都出身於周圍的莊子和堡寨。萬一他們不小心得罪了劉老大這位鄉賢頭領,按季供給的“禮敬”立刻會被掐斷不說,他們自己和家人,弄不好都有性命危險。

    然而無論他們如何服軟做小,朱、魏兩個家將,就是不肯鬆口。四人求了又求,口乾舌燥,萬般無奈之下,只能撥轉坐騎,回去給自家上司報信。片刻之後,又是一陣凌亂的馬蹄聲,卻是四位參軍,陪同著地方軍隊的最高長官,潞州團練使方崢親自跑過來了,隔著老遠,就拱手向山羊鬍子作揖,“哎呀,我還以為是哪位神仙過路呢,原來是劉莊主,尹寨主、薛堡主……哎呀,還有許四老爺。您這老壽星怎麼也被驚動了,晚輩最近幾天正琢磨著,登門給您拜個壽呢。哎呀,折殺了,折殺了,真是折殺了!”

    “不敢當你方大團練的禮,老朽福薄,怕是承受不起啊!”山羊鬍子身後不遠處一個四人抬的滑竿上,迅速響起幾句低沉的回應。沙啞無力,就像死去多年的殭屍忽然還了魂兒。

    騎在馬背上的莊丁家將們,立刻迅速分開一條道路。讓滑竿緩緩被抬到了整個隊伍前。直到此刻,躲在樹冠上的寧小肥,才忽然發現,劉老大等人身後,居然還藏著這樣一頭老狐狸。

    只見此人顫顫巍巍,顫顫巍巍,舉起一隻胳膊,用手指朝著潞州團練使方崢比比划划,好像隨時都可能斷氣一般,偏偏就是不肯駕鶴歸西,“我說小三娃子啊,你可是咱們幾家老人親眼看著長大的。雖然做了朝廷的官,可也不能幫著某些混賬把鄉親們往死路上逼啊!這泥人都得有份土性,萬一把鄉親們都逼急了,生出些亂子來。難道你這個大團練使,就能加官進爵了不成?”

    “那是!那是!四老爺您說的對。晚輩懂,這些道理晚輩都懂!”團練使方崢,像親孫子般低著頭,舉起乾枯的手掌不停地抹汗。“晚輩回頭就去您那,負荊,負荊請罪。還請您老幫個忙,讓大夥把隊伍分散開些。那,那長矛和弩弓,也多少收拾一下。這,這自打大唐時起,就禁長不禁短,禁弩不禁弓。雖然,雖然眼下已經沒那麼多講究了,可,可畢竟規矩還在那擺著,容易被人雞蛋裡挑骨頭!”

    “隨便挑,雞蛋裡甭說沒骨頭,若是有,照樣扎得他滿手是血!”白鬍子許四老爺一伸脖子,七個不服八個不忿。“這四下里那麼多土匪,你們官府管都不敢管,還好意思讓我們不准使用長兵器和弩弓?你讓他親自來跟老夫說,看老夫會不會啐他一臉!”

    “您老當然啦,您老也是做過一任太守的人。當然有資格教訓晚輩。可,可這不是互相給個面子麼?您老高抬貴手,就當幫晚輩一個忙,就請幫晚輩一個忙。以後逢年過節,晚輩肯定登門去探望您老,絕不敢虛情假意錯過!”團練使方崢被嚇得向後躲了躲,繼續拱起手來軟語相求。

    見他態度還算孝順,許四老爺歪脖子撇嘴斟酌了片刻,冷笑著答應,“行,就給你點面子,咱們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大劉,讓孩兒們把長矛先都放在腳下頭。弩弓也多少往身後藏一藏。至於隊伍,大路朝天,還能不讓人走了?誰覺得咱們礙眼,誰親自過來跟老夫說!”

    “是咧!”山羊鬍子拱了下手,轉頭派人去傳達命令。很快,隊伍中就響起了一片罵街聲。眾家將,莊丁們,一邊將長兵器放倒,一邊髒話如潮。彷彿剛剛遭受了什麼奇恥大辱般。

    團練使方崢聽了,額頭上油汗更多。卻不敢再提其他“過分”要求,硬著頭皮又跟許四老爺寒暄了幾句,策動坐騎回去找刺史王怒覆命。

    經他和四名武將來來回回這麼一折騰,時間被浪費得飛快,雙方大部隊彼此之間的距離,也在不被人注意的時候迅速縮短。又過了差不多小半刻功夫,地方團練大軍終於抵達。隔著三百餘步,壓住陣腳,亂哄哄地開始整理隊形,一個個就像丟了腦袋的蒼蠅。

    身為一方大員,刺史王怒當然多少得要點兒面皮,不能親自上前與眾鄉賢們見禮。然而他也不敢擺什麼刺史架子,稍微整理了一下儀容之後,立刻將自己的長史柳元直派了過去,裝模做樣地詢問大夥聚集在一起,堵塞官道的緣由。

    那朱四爺,劉老大、尹老五等人,是鐵了心要給常思一個下馬威。因此無論柳元直怎麼問,都眾口一詞地說是從潞州城外經過,對地方上沒有絲毫惡意。並且還非常大度的表示,沿途踩壞的莊稼,他們回去後會主動派人前來賠償,絕對不會讓田主落得顆粒無收。

    潞州刺史王怒,其實早就跟朱四爺等人有過聯絡,知道他們近期會弄出點動靜來向節度使常思示威。只是沒想到,對方所弄出來的動靜會如此大而已。此刻見既然木已成舟,乾脆放棄了當和事佬打算,把雙手朝官袍袖子裡頭一縮,靜等看常思如平息鄉賢們怒火。

    反正他這個刺史,要資歷有資歷,要人脈有人脈,即便在潞州做不下去,也可以換個更富庶的地方,繼續替天子牧守群氓。而常思如果不能及時安撫住洶湧的“民情”,恐怕節度使就此就做到頭了。用不了多久,便要捲鋪蓋回老家!

    也沒用他等得太久,就在柳元直將預先準備好的戲詞,重複說到第三遍的時候,澤潞節度使常思,終於帶著五百親信姍姍而至。到了之後也不客氣,直接派韓重贇和楊光義兩個從團練隊伍中央分出一條通道,信馬由韁地走到了隊伍最前。

    “怎麼回事兒?!”常思本人大腹便便,胯下的坐騎也肥頭碩耳。一人一馬氣喘吁籲在官道正中央站立,就像上下摞起的兩個肉團。

    看到節度使大人形像如此不堪,眾鄉賢們愈發氣焰高漲。沒待刺史王怒和團練使方崢兩個代為陳情,就扯開嗓子,亂哄哄地叫喊道:“我等去打冤家,從這里路過!不小心驚擾了節度使大人,還請大人恕罪,恕罪!”

    “野雞嶺那邊的楊家寨,欠了我們的糧食不還。我等只好前去討要,冒犯之處,還請大人見諒!”

    “路過,路過。大人您儘管在城里安歇,不用管外邊的事情!”

    “打冤家去,打冤家去!不打冤家不長記性!”

    “……”

    “打冤家,那就是持械鬥毆了?”常思先是微微一愣,隨即將頭扭向團練使方崢,滿臉狐疑,“那我說你這個團練使大人是乾什麼吃的?上萬規模的鄉民械鬥,你也不立刻出兵彈壓?難道非要等到人死得屍橫遍野了,再趕過去偏幫一方麼?”

    “末將不敢!”團練使方崢,心裡頭立刻打了冷戰,有股不詳的預感迅速籠罩頭頂。“末將也曾好言勸說,但眼下群情激奮,末將實在阻攔不住。”

    “阻攔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彷彿聽到平生最好笑的笑話般,節度使常思仰起頭,狂笑不止。“阻攔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也有臉說你是團練使?朝廷的武官?你手下這些人都是泥塑的麼?還是他們手裡拿的兵器都是紙糊的?”

    “他們,他們,他們都是本地人!”明明對著的是個腦滿腸肥的大胖子,團練使方崢卻感覺好像有一座山從半空中向自己壓了下來。接連後退數步,才勉強站穩身形,喃喃地補充,“況且,況且鄉民們也沒犯什麼大錯!都是鄉里鄉親的,弟兄,弟兄們也,也不好意思下,下狠手!”

    最後一句話,他幾乎是硬著頭皮,才敢說完整。閉上嘴巴的同時,立刻垂下頭,不敢跟常思的目光想接。上下起伏的肚皮里,卻把刺史王怒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你個缺了八輩子德的王矮子!三寸丁!老子怎麼得罪你了,居然挖了這麼大的一個坑讓老子跳?你說常思已經是沒牙的老虎,你他娘的見過這樣的沒牙老虎麼?他根本不用動嘴,隨便伸伸爪子,都得把你老子拍得筋斷骨折!”

    “好,都是鄉里鄉親,不好意思下手。這話,老子信了!”節度使常思忽然收起了笑容,身體在馬背上一挺,氣沉山岳,“你們下不了手,老子下得了。弟兄們,舉兵器!”

    “諾!”韓重贇、楊光義等人,與身後的五百弟兄們一道,齊聲回應。氣勢不算宏大,卻如同狂風般掃過對面的軍陣,將鄉賢、家將、莊丁們掃得,個個寒毛倒豎。

    “放下兵器,下馬受縛,否則,死!”下一個瞬間,常思的目光已經轉向了山羊鬍子劉老大。肥碩的右手中,有一個鐵蒺藜骨朵被筆直地端起來,遙遙指向所有家將莊丁的面門。“老子數三個數,一——!”

    劉老大和朱四爺等人,沒想到常思過來連話都不跟自己說,就直接翻臉。更沒想到常思只帶著五百騎兵,就敢主動向近萬莊丁發起挑釁。頓時,預先準備好的所有犀利說辭,全都用不上了。預先設想的幾套周旋方案,也全都落到了空處。一個個大眼瞪著小眼兒,短時間內,居然不知所措。

    “誤會,誤會啊,節度使大人!”倒是刺史王怒,不愧地方父母官。眼看著鄉賢們就要被打個措手不及,連忙扯開嗓子叫嚷著朝常思身邊衝去。

    他必須想辦法攔住常思,至少,得阻擋後者片刻,給鄉賢及其爪牙們,爭取將長兵器重新撿起來的時間。否則,五百騎兵策馬一沖,正對著他們的莊丁肯定會立刻崩潰。而兩軍交戰,最怕的就是這種局部崩潰情況發生。一旦出現,就必然會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越滾越大,直到最後徹底無法收拾!

    “啪!”回答他的,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沒等他靠近常思身邊,韓重贇已經一巴掌掄了過去,將他頭上的官帽直接抽飛到半空中。緊跟著,早有準備的楊光義也靠了過來,與韓重贇兩個一左一右,夾著刺史大人策馬衝下了官道。而常思的左手第三根手指恰恰彎曲下來,計數完畢。雙腿狠狠一夾坐騎,如同一塊滾動的岩石般,“轟隆隆”朝對面碾壓過去。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近五百名騎兵緊隨其後,長槍如林,刀光如雪,腳步沒有絲毫遲疑。

    注1:氣象,景色,景象之意思。與後世的天氣預報無關。參見唐代閻寬《曉入宜都渚》詩:“回眺佳氣象,遠懷得山林。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08
    第二章蓬篙(六)

    五百打一萬,並且身後還站著數千敵友莫辯的地方團練!這常思,膽子大得簡直可以把天都包起來!

    那可是一萬武裝到牙齒的莊丁,其中還有數百重金招募來的家將!而不是一萬頭低頭吃草的綿羊!即便是一萬頭綿羊,想要宰殺時,也得先將它們分散開,然後一頭頭拉到遠處去動刀子,以免羊群裡的頭羊舉起彎角,將屠夫頂得腸穿肚爛。他常思,怎麼就有勇氣正面發起強攻?

    非但一眾鄉賢土豪們沒料到他敢這麼幹,純粹抱著看熱鬧心態而來的地方武將和練勇們,也被驚了個目瞪口呆。而戰馬跨過一百步的距離,所需不過數息時間。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常思那圓滾滾的身影已經與站在官道正中央,距離大隊莊丁尚有近百步,卻不知該向前還是向後的朱姓家將交疊。隨即,半空中忽然竄起一道紅光,常思和胯下的肥馬繼續轟隆隆前滾,朱姓家將的屍體晃了晃,無聲落地。

    “呀——!”距離朱姓家將只有三五步之遙的魏姓家將大聲尖叫,努力撥轉坐騎,掉頭逃命。平素在十里八鄉,他也算橫著走的高手。可今天遇到真正百戰餘生的老常,頓時就露了原型。而那常思,又豈肯讓掛在嘴邊上的肥肉溜走?還滴著血的鐵蒺藜骨朵奮力一擺,“喀嚓”一聲,將魏姓家將的脊梁骨直接砸成了兩段。

    “啊——!”尖叫聲嘎然而止,魏姓家將氣絕墜地。肥滾滾常思策馬從他的屍體旁迅速掠過,鐵蒺藜骨朵指向下一名正在躬身從得勝鉤上往起抄漆槍的家將。“噗!”藉著戰馬慣性,鐵蒺藜骨朵上的明晃晃蒺藜刺撞中對方的左上胸口,直沒至底,然後將屍體繼續推離馬鞍,倒飛上了半空。

    第四名擋在正前方的官道上的家將已經抄著漆槍直起了腰,但是面對凶神惡煞般的常思,他沒有選擇正面迎戰,而是撥偏了坐騎,準備利用自己的嫻熟武藝進行纏鬥。

    這個錯誤足以致命,常思揮動血淋淋的鐵蒺藜骨朵給了他一下,也不管結果如何,立刻策馬急沖而過。第二個銜著常思馬尾巴衝過來的是侍衛親軍指揮使王政忠,銜著王政忠馬尾巴衝過來的是騎將李元慶,銜著李元慶馬尾巴衝過來的是都頭郝孝恭,每人都是一擊而過,根本不管擊中沒擊中。

    第五、第六、第七,也是一擊便走,絕不停留。當第八位騎兵衝上前時,那名家將已經徹底失去了知覺。第九名騎兵用長槍將他的屍體推下了馬背,第十名騎兵毫不猶豫地策馬從屍體上踩過,然後是第十一,第十二,第十三……

    被明光鎧包裹著屍體,很快就在馬蹄下四分五裂,轉眼變成一團團肉泥。下一個瞬間,連肉泥也消失不見,只有馬蹄下升騰而起的紅色煙塵。

    “給我上,給我上啊——!”到了此刻,鄉賢的名義頭領劉老大,才終於恢復了清醒。舉起手指點向越來越近的常思,聲嘶力竭地呼喊。

    他試圖將麾下騎著馬的家將和莊丁組織起來,憑藉人數的絕對優勢,扼殺常思的這一輪猛攻。然而,近在咫尺的事實很快就證明,這究竟是何等的一個痴心妄想!家將們紛紛撥馬向兩側閃避,騎著馬的莊丁們紛紛掉頭後退。其中大多數人都空著手,連重新將造價高昂的漆槍撿起來的勇氣都沒有,只顧著爭相逃命,唯恐比身邊的同夥慢上半步。

    家將和莊丁們嚇壞了。誠然,在欺負老實巴交的鄉民時,他們個個都曾經威風八面。誠然,在應付下山來“借糧”的土匪時,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也曾經勇不可擋。可是,前者往往都手無寸鐵,而後者,通常也以威脅恐嚇為主,與莊子的主人討價還價之後,旋即帶著戰利品撤走,目的絕對不是殺人。而今天,澤潞節度使常思與他麾下的騎兵,卻是如假包換的以命相拼。並且排列著嚴整的騎兵攻擊陣形,隊伍中的殺氣直沖霄漢!

    對,殺氣,的確是殺氣。那種百戰老兵身上才會散發出來的殺氣,跟普通土匪流寇身上散發出來的兇氣,完全不是同一個級別。沒等他們靠近五十步之內,莊丁和家將們胯下的戰馬先軟了三分,待他們將彼此之間的距離縮短到二三十步,畫著野獸頭顱的面甲和兩眼裡放射出來的凶光,已經令家將和莊丁們透體生寒。這種時候,誰選擇主動上前迎戰,誰就是活得不耐煩了。避其鋒櫻,才是唯一的正確選擇!所有家將和莊丁們都無師自通!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騎兵軍陣繼續前推,速度算不上太快,卻從不做絲毫的停滯。

    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家將和莊丁們組成的步騎大陣,像晚春的殘雪遇到烈日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迄今為止,沒有人主動上前迎戰。即便偶爾一兩簇擋在路澤騎兵戰馬前的,也是因為躲避不及,或者坐騎被嚇得四蹄發軟。騎兵們只是隨便將手中漆槍朝前方遞了遞,就將這些障礙物徹底清理乾淨。隨即,馬蹄從屍骸上踐踏而過,濺起一串串耀眼猩紅。

    “這,這,這……”被騎兵們拋在身後一百七八十步遠,一眾剛剛回過神來的團練將士們,個個張大嘴巴,嗓子裡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他們的金主和鄉親,正在他們眼皮底下被常思屠戮。而他們,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上前拯救,抑或從背後給常思等人乾淨利落一擊。

    如果他們蜂擁而上的話,憑著人數優勢,未必不能將常思和其麾下爪牙全殲。至少,也能重創對方,讓劉老大等金主,從容撤離戰場,然後尋找機會捲土重來!可他們畢竟是朝廷的團練,朝廷兵馬,而常思,卻是朝廷任命的澤潞節度使,他們所有人的頂頭上司。

    “方大人,方大人,到底怎麼辦,您倒是給個話啊!”有機靈者迅速向團練使方崢身邊圍攏,哭泣著催促他替大夥做出正確選擇。

    凡事都需要有人帶頭,只要帶頭人出馬,大夥就可以一擁而上。並且過後即便朝廷追究,也是帶頭者被推出來擋災,其他人借助法不責眾的傳統,繼續快樂逍遙。

    “介,介,介……”團練使方崢一著急,滿嘴地道山西味兒噴湧而出。於情於理,他現在都應當站出來振臂一呼,帶領麾下將士們“剿滅”發了瘋的常思。但是,殺人容易,滅口卻難。

    即便常思再不受劉知遠待見,他也是大漢朝的朝極品重臣。無論殺了他,還是重創了他,都無法保證消息不傳到汴梁。而萬一幾大節度使兔死狐悲,群情激奮,劉知遠為了江山社稷,就必須找出一顆人頭來承擔所有罪責。

    刺史王怒被韓重贇和楊光義兩個小殺星給挾持了,可以算作從頭到尾都沒有參與。於是乎,怎麼看,怎麼適合用來善後的人頭,都長得和他方崢腦袋上這顆差不太多。

    “方大人,方大人,我等都唯您馬首是瞻!”,就在方崢一猶豫的功夫,司功、司倉、司戶、司法、司兵、司田各曹參軍,團練中的主要將領,都紛紛圍攏到他身邊,每個人都手按刀柄,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在閃閃發光。

    “呃——!”猛然間,想起刺史王怒出城後,反復交代自己去設法讓莊丁們放下長兵器和弩弓,以及沖突剛起就被韓重贇和楊光義兩個封住了嘴巴的事實,團練使方崢再度不寒而栗。

    這不正常,絕對不正常,刺史大人沒有說話,輪不到自己這個小小的團練使出頭!“整,整隊!全體整隊待命!”扯開嗓子,他發出悲鳴般的叫喊,淒厲沙啞,就像一隻被虎狼盯上的野雞。“原地待命,誰也不准輕舉妄動!誰輕舉妄動,就是謀反!咱們今天,最好兩不相幫!”

    “什麼,兩不相幫?”司倉參軍王琢,司戶參軍李大用,司田參軍許旺等人,手按刀柄,怒不可遏。這絕對是一道亂命,身為地方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他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常思這個外來戶,在距離潞州城只有五里的處胡作非為?

    然而,當他們看到自己的同僚,司法參軍吳楠,司兵參軍錢守禮等人已經拔出一半兒的橫刀之後,心中的憤怒立刻化作了一灘冰水。

    常思來潞州兩個月,並非什麼事情都沒幹。至少,他隔三差五就會拉著團練隊伍中的軍官們一起吃喝嫖賭。而常家,又是太原一帶數得著的大戶,生意從塞外一直做到嶺南。自己身邊這群袍澤都是什麼德行,王琢、李大用等人可是非常清楚。只要有人捨得砸錢,就沒他們不敢賣的。當初他們可以因為鄉賢們的賄賂而徇私枉法,如今就可以因為巨額橫財,將劉老大等人毫不猶豫地賣給常思。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澤潞騎兵跟在常思身後,繼續前推,所過之處,血肉翻滾,猩紅色的煙塵扶搖直上。

    “這,這,這可怎麼是好……”四千餘團練搓著手,感慨著,繼續原地旁觀。沒有武將出來帶頭,也沒有強者站出來振臂一呼。

    他們是鄉賢們用錢養熟了的“家雀”,絕不會掉頭反噬金主。但用錢養熟了的“家雀”,也注定成不了雄鷹。

    即便他們當中有人心存不甘,即便他們對劉老大等鄉賢充滿了同情。他們現在所能做的,也只能是服從自家團練使“將令”,兩不相幫!也只能是跟著老遠,默默地給劉老大等先賢送上祝福!

    “給我上,給我上啊!我平時大魚大肉養活著你們——!”眼看著常思圓滾滾的身軀距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而一眾團練們,卻選擇了做壁上觀,劉老大的喊聲裡頭,隱隱已經帶上了哭腔。

    別人都可以逃,他不能逃,他如果也轉身逃命的話,潞南一帶各家莊子堡寨聯盟,就會徹底土崩瓦解。正所謂白眼狼從來養不熟,那些平素吃慣了拿慣了他們供養的地方官吏們,才不會主動跳出來為已經無力翻身的他們提供庇護,而是立刻會倒向常思,爭先恐後帶領團練殺進莊子裡頭,將他們這些莊主、寨主們一個挨一個斬盡殺絕,然後順手消滅掉彼此間往來的所有證據。

    “大哥勿慌,把您的旗號趕緊打起來!收攏弟兄!”

    “大哥,兄弟們先去頂一陣!你趕緊鼓舞士氣,想辦法保留實力,以圖將來!”

    關鍵時刻,也不是所有人都只想到四散逃走。至少與劉老大一個級別的莊主、堡主們,大多數都主動留了下來。只見他們紛紛抄起兵器,帶領身邊為數無幾的親信,咬牙切齒地迎向澤潞騎兵,就像一頭頭飛蛾,絕望地撲向半夜裡的燭火。

    “噗!”率先沖向騎兵軍陣的薛老七和他麾下的五名心腹爪牙,冒起幾點血光,旋即徹底消失不見。

    “噗!”“噗!”“噗!”,隨即,又是幾聲輕微的碰撞聲,尹老五、黃老四、鄭老三以及他們的親信,也統統化作了紅煙。

    而常思和他身後的澤潞騎兵,卻連絲毫的停頓都沒有,繼續洪流般“隆隆”前推。將凡是擋在自己道路上的,無論是人是馬,全都碾壓成齏粉。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劉老大發現自己很不爭氣地打起了擺子,上下牙齒不受控制的劇烈碰撞。“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站在他身邊兀自不肯離開的十幾名忠誠爪牙,也一個個抖若篩糠。手舉著長短兵器,想做最後的困獸之鬥。手腳卻軟得像隔了夜的麵條,根本無法給死志以足夠的支撐。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還有一連串牙齒撞擊聲,來自近在咫尺的頭頂。聽起來清晰刺耳。劉老大愕然抬頭,只見濃密的樹葉後,有一個白白淨淨的胖子蹲在主幹上,身體顫顫巍巍,就像一隻隨時都可能掉下來的爛柿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10
    第二章蓬篙(七)

    “刺客——!”劉老大舉刀護住自己的腦袋,厲聲大叫。剎那間,幾乎忘記了迎面殺過來的澤潞騎兵。

    怪不得常思敢只帶五百人就逆衝上萬,怪不得常思絲毫不在乎他身後那些團練是友是敵。原來他手下的死士,早就潛伏在了自己身邊上。看準時機,就會發出致命一擊!

    “呼啦啦!”一嗓子喊過之後,劉老大身邊最後的十幾名爪牙,立刻紅著眼睛沖向了大樹。也不管自己夠得到夠不到,長槍橫刀朝著樹冠亂捅亂剁。

    以區區最後十來個人,對付五百列陣而進的騎兵,大夥肯定注定要死無葬身之地。但臨死之前,好歹也拉個墊背的。這個能神不知鬼不覺潛伏到劉老大身邊刺客高手,無疑是墊背的最佳人選。把他先剁了,大夥死後見到閻王爺也能漲幾分面子!

    “不是,我真的不是!”寧子明先是激靈靈又打了個冷戰,然後如夢初醒,一邊手忙腳亂往更高處爬,一邊大聲喊道,“我不是刺客!要是刺客我早出手了!我真的不是,你們來時,我已經在樹上了!”

    他哪裡是什麼刺客?除了一開始聽了劉老大等人囂張的言論,恨不能跳下去將此人一刀戳翻之外,其他絕大部分時間,都未曾對樹底下的人有任何殺心。

    事實上,他也顧不上再起什麼殺心,從最初幾名團練騎將出現,到常思暴起發難,腳下發生的一系列事情,精彩不亞於梨園大戲。他光是看,就看得已經眼睛和腦子都跟不上趟了,哪有什麼功夫再搭理一眾鄉賢?

    待到常思率領騎兵突然發動,他就更沒精力管樹下的人了。五百精銳騎兵列成標準槊鋒型陣列前衝,其聲勢驚天動地。越是站在高處,越是能俯覽全局,將敵我雙方的表現盡收眼底。同時,他心裡受到的震撼也越強烈。

    不同於當初他所在的烏合之眾武英軍,更不同於幾個月前在雲風觀外所面對的那些“亂匪”,常思所部五百騎兵,給他完全是另外一種感覺。

    強大、齊整、野蠻、默契,就像一群包裹著鋼鐵的怪獸,成群結隊撲向目標。將目標撞翻、扯爛、撕碎,然後再逐個踩成肉泥。

    不是戰鬥,而是獵殺。從頭到腳,都是徹頭徹尾的獵殺!

    劉老大身後空有上萬家將莊丁,在這群以屠戮為職業的怪獸面前,根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只能轉身逃竄,或者跪地祈降。

    而無論是轉身逃竄,還是跪地祈降,都得不到對手任何回應。

    那群由鋼鐵包裹著的猛獸,絕不會因為獵物的表現,而改變自己的攻擊方向。他們只管向前推,向前推,向前推。將逃得慢的和跪在地上的,碾碎,碾碎,碾碎!

    他們是如此的強大,強大到可以無視任何阻擋。

    他們是如此驕傲和自信,以至於全身上下,都縈繞著璀璨的陽光。

    那種華美且強大的感覺,是如此令人沉醉,不知不覺間,寧子明已經被其中殺氣所迷,儼然自己已經飛到騎兵隊伍當中,變作其中策馬前進的一員。而擋在他面前的,則是醒來之後那些陷害過他的仇家、吳若普、李宛亭、郭允明,還有,還有隱藏在更伸出了二皇子劉成佑、成德軍節度使杜重威、甚至,甚至還有大漢天子劉知遠。

    他用漆槍將他們一個接一個戳死,用馬蹄一個接一個將他們踏成肉泥。每幻想著刺穿一個,心裡的快意就會加重一分,鼻孔呼吸就會更急促一份。

    然而,就在其中某一個瞬間,他忽然發現騎在馬背上不是自己。

    相反,自己卻成了正在轉身逃命者的一員。

    恐慌,無助、絕望、悲憤。雙腿用力飛奔,卻總也跑不過馬蹄。

    那來自不遠處的馬蹄聲是如此的激烈,如此的熟悉,熟悉到他幾乎從未擺脫過一般,始終追趕在他的身後,追趕在他的耳畔。

    成群結隊,不緊不慢,將與他一起逃命的人,一個個從背後殺死。

    “胖子,逃,別回頭,逃啊——!”有一個聲音穿透馬蹄擊地的狂潮,鑽入他的耳朵,鑽入他的心臟。

    他不知道此人是誰,但是,卻感覺此人非常親近。親近到他與對方如同身體和影子,如同大腿和胳膊。

    “逃啊——!”

    “逃啊——!”

    無數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從他記憶中湧起。以前那裡是一片黑暗,一片寂靜,現在,黑暗中卻忽然有了聲音,焦急而又絕望!

    隱隱約約,他發現眼前場景,似曾相識。

    同樣是一個盛夏。

    同樣陽光璀璨,綠樹成蔭。

    自己卻在翠綠色的曠野中倉惶逃命。而身後,則是一模一樣的馬蹄聲。

    一樣的激烈,一樣的兇殘,一樣的不疾不徐。好像猛獸在玩弄著注定要喪於口中的獵物。

    然而,當他閉上眼睛,試圖分辨出猛獸的模樣之時。所看到的,卻依舊是黑漆漆一團,無邊無際。冷得透骨,冷得令人窒息。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顫抖,他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牙齒撞擊聲。但是,他卻無法再睜開眼睛,無法擺脫那漆黑又寒冷的夢魘。

    那個夢魘曾經殺死了他和他身邊所有人,如今,又要把他再殺死一次。而他現在,依舊與上次一樣絕望,一樣孱弱,一樣毫無還手之力。

    甚至,他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夢魘從背後追上來,一點點將自己的靈魂拖入無盡黑暗。

    “刺客——!”忽然間,腳底下爆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將黑暗撕開了一條縫隙。寧子明的脊梁骨猛地一顫,用盡全身力氣睜開了眼睛。

    陽光又從樹葉間射了下來,身外的世界又被色彩充滿。他看到了劉老大手指著自己,滿臉驚惶。

    他看見劉老大身邊的心腹們揮舞著橫刀和漆槍,撲向腳下的大樹。

    他帶著幾分感激迅速向更高處爬,同時本能地替自己辯解。他不是刺客,也不再想要劉老大的命。事實上,如果不是劉老大剛才忽然聲嘶力竭喊了一嗓子,也許用不了多久,寧子明就會自己從樹上掉下來,直接被疾衝而至戰馬踩成肉泥。

    那他可就成了古往今來死得冤的一名武將了,沒碰到敵人一根寒毛,卻被自家騎兵活活踩死。如果常思麾下的騎兵,也可以算做自家的話。

    好在這種慘劇最終沒有發生,劉老大那一嗓子淒厲的尖叫,非但讓他本人暫時忘記了繼續打擺子,也將寧子明早已迷失多時的魂魄徹底喚醒。

    接下來,少年人立刻就發現了自己處境的尷尬,樹下的家將們,將他當成了刺客。而馬上就要衝過來的澤潞精銳,恐怕也無法因為他這個“自己人”而拉住坐騎。只要他受傷落地,或者因為手忙腳亂而落地,等著他的,肯定是死路一條。

    情急之下,他只能一邊奮力往更高處爬,一邊扯開嗓子替自己解釋。可此時此刻,劉老大手下的忠心護衛們哪裡還聽得進去?橫刀傷不到他就改漆槍,漆槍仍舊傷不到他,就將橫刀盤旋著丟上來當飛刀使,一心拉著他共赴黃泉。

    寧子明連擋帶躲,手忙腳亂。轉眼已經又爬高了數尺,再往上,楊樹主幹已盡,分支未必能承受得住他那一身小肥肉。情急之下,猛然間福靈心至。一邊抽出橫刀撥打丟過來的“飛刀”投矛,他一邊扯開嗓子了厲聲斷喝:“住手,不想死的,就放下兵器投降。老子保你們活命!”

    “啊——?”正單手抓起漆槍投矛,準備搶在騎兵衝過了之前,給樹上刺客最後一擊的劉老大愣了愣,本能地停住了胳膊。

    “放下兵器,下馬躲在樹後。投降,老子保你們不死!老子是騎兵都頭,老子說到做到!”寧子明橫刀下指,繼續狐假虎威。

    解釋是解釋不清楚了,乾脆將錯就錯。反正自己的騎兵都將是常思親口提拔的,也不算胡編亂造。至於眾人放下兵器之後下場如何,自己盡力去想辦法就是。以常思的性格和實力,未必需要將這些無膽鼠輩趕盡殺絕!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劉老大等人能先躲過戰馬的衝擊。

    “投降,我投降!”劉老大早就已經成了驚弓之鳥,只是先前即便打算投降,也不敢保證對方的騎兵肯收手。猛然發現居然有一條生路就擺在頭頂上,豈能不喜出望外?第一時間丟掉了漆槍,脫離坐騎,連滾帶爬撲向樹後,所有動作宛若行雲流水。

    他手底下的家將見東主都認了聳,當然不可能繼續死撐。也趕緊翻身下馬,丟掉兵器,盡力將各自的身體藏在路邊的大樹之後。

    饒是如此,依舊有三人未來得及。被急沖而來的戰馬一帶,頓時撞得倒飛出去,筋斷骨折!

    “投降,投降,樹上這位將軍大人答應饒我等不死!”劉老大等人唯恐騎兵們殺的收不住手,繞著大樹來砍自己。扯開嗓子,能喊多響亮就喊多響亮。

    “投降,投降,樹上這位將軍已經饒過我們了。已經饒過我們了!啊——!”叫喊聲,陸續響成了一片。周圍所有來不及逃走且還活著的莊丁、家將,爭先恐後沖向了路邊的大樹。眼望樹冠,將那個胖子當成了最後的救星!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10
    第二章蓬篙(八)

    官道是盛唐時代所建,因為年久失修,所以坑坑洼窪,忽窄忽寬。但不知道什麼年代就種在兩側的護路樹,卻因為無人問津,而長得頗為粗壯,並且一棵緊鄰著一棵,數量眾多。莊丁、家將們丟下兵器後往大樹之間躲藏,立刻給列陣平推過來的騎兵造成了極大困擾。想要撥轉坐騎斬盡殺絕,自己就會承受被樹乾或者樹枝撞下馬背的風險。若是目不斜視疾馳而過,則會留下數不清的漏網之魚!

    “左隊二都!”常思在奔馳中稍作猶豫,迅速從親兵手中拔出一根令旗,高高舉起,左右搖晃。

    騎兵軍陣緩緩裂開,主陣繼續向前,從左側一個邊角分裂出來的一小支隊伍,卻由縱轉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換陣形,對準路邊的成排大樹。

    “我是騎都將寧子明!奉命在這裡抓活口!”實在有點兒不忍心這麼多人在自己腳下被殺死,寧小肥從樹冠中探出個頭,衝著剛剛從主陣中分出,隨時準備沖向樹幹兩側的精騎們大聲叫嚷。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根本無法壓過馬蹄踏出的轟鳴。但劉老大等人,卻立刻牢牢地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騎都將寧子明在此,騎都將寧子明奉命在此抓活口!救命,寧大人救命——!”

    “寧子明?”剛剛奉命從軍陣中分離出來清理路邊殘敵的騎都將郝孝恭愣了愣,將漆槍迅速抬高,同時盡力放緩了馬速。

    “唏噓噓——!”跟在他身後的四十餘匹戰馬同時放緩速度,高高揚起前蹄,大聲長嘶,就像一群吃肉未能吃盡興的老虎。盛夏的日光從樹葉的縫隙間落於戰馬身上,五色斑斕,殺氣縈繞。

    劉老大等人再也站立不穩,順著馬蹄揚起的方向,仰面朝天栽倒。一個個渾身上下,再度抖若篩糠。

    “寧子明,你怎麼會在這兒!”騎都將郝孝恭卻沒心情再搭理地面上這群殘兵,抬著頭,滿臉困惑。

    作為節度使常思的心腹,他對寧小肥的“真實”身份,以及此人跟常家之間的關係,都瞭如指掌。所以無論如何都弄不明白,自家頂頭上司,怎麼捨得把這個價值連城的寶貝疙瘩,放在凶險萬分的戰場中央?

    且不說以寧小肥的本事,即便能在關鍵時刻給敵軍主將致命一擊,過後他自己肯定也要玉石俱焚。即便寧小肥始終躲在暗處不出手,戰場上也是刀箭無眼,萬一哪根流矢射在他身上,同樣會要了他的小命!

    而寧小肥無論如何是不能死的,至少不能馬上就死。不僅僅是因為常家二小姐跟他還有餘情未了,還因為他本身所代表的價值!

    對付朝廷那邊,一個活著的寧小肥,遠比比死掉的更有威脅力。雖然眼下朝廷和澤潞這邊,表面上都認可了二皇子的死訊,並且彼此間心照不宣。

    當然,郝孝恭相信他的頂頭上司常思並沒有反意。可這年頭君臣之間也從沒講過什麼恩德。麻杆秸打狼,兩頭害怕,才是朝廷與藩鎮之間最穩妥的相處之道。想當年,劉知遠與後晉朝廷之間便是如此。再往前,石敬瑭跟後唐朝廷,也同樣是如此。

    “我是奉命出城捉活口,與這些人不期而遇!所以乾脆就在敵將身邊潛伏了下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寧子明當然不能暴露常思幕府的內部矛盾,說自己是因為受了楊光義等人的奚落,才跑出城外發洩的。所以搶在對方產生更多懷疑之前,硬著頭皮信口開河,“樹底下那個金甲白袍的,諢號叫做劉老大,是潞南一帶各莊子公推出來的總頭目,這周圍都是他的心腹。你幫我把這些傢伙綁起來,活著獻給常節度,肯定比割了他們的腦袋更有用!”

    “願招,願招,小的知罪了。大人無論問什麼,小的都願意招!”話音剛落,樹底下立刻又響起了劉老大那特有的公鴨嗓。哭哭啼啼,悔過之意十足。

    常思原本也沒有給麾下將領們下令將對手斬盡殺絕,郝孝恭本人亦生了一身傲骨。聽了寧子明的話,稍作權衡,便輕輕向身後擺手,“顏五、林秀,帶著你們手下的弟兄,去把俘虜捆了。一會節度使大人那邊,他們說不定還有些用場。其他人,跟我在馬上監視。若有誰膽敢負隅頑抗,就格殺勿論!”

    “不敢,不敢!”劉老大等人聞聽,如蒙大赦。主動將雙手背在身後,等著對方來生擒活捉。唯恐動作稍微慢了,惹得眼前這群殺星不耐煩,再度策馬前推。

    見他們態度如此“恭順”,郝孝恭也不願意再多殺人。先皺著眉頭將漆槍掛在得勝鉤上,然後仰起頭跟寧子明寒暄,“子明都頭是下來跟我一起去向常公繳令,還是仍有其他任務需要去執行?我看那邊還有幾匹無主的戰馬,要不要讓兄弟們替你牽一匹過來!”

    “不必了,不必了,等會兒我自己去牽便是!”寧子明立刻漲紅了臉,訕訕地擺手。隨即,順著樹幹快速下滑,不待雙腳落地,又繼續提醒:“還有一個坐著滑竿的老漢,姓許,應該也在附近。郝將軍不妨派人去搜搜。此人以前做過地方官,是今天所有事情的主謀之一!”

    “多謝子明都頭提醒!”郝孝恭聞聽,精神頓時為之一振。立刻又派了人手去,沿著路邊大樹和草坑反复搜尋。

    果然,在距離劉老大等人四十餘步處的一簇蒿草叢後,弟兄們如願抓獲了獵物。然而許老四卻比劉老大有種得多,被騎兵們用漆槍押到郝孝恭馬前之後,也不跪地求饒。只是揚起沾滿了泥巴的老臉,大聲說道:“老夫許言吾,乃兩朝宰相馮可道之同鄉,與他私交甚篤。早年間未曾告老之前,在汴梁也曾與你家常將軍有過數面之交。你趕緊派人把老夫送到常將軍身邊去,老夫自然有話跟他說。別只顧著折辱老夫,給你家常將軍招災惹禍!”(注1)

    “馮可道?”寧子明微微一愣,隱約覺得這個名字好生耳熟。然而,沒等他從記憶中找到想關碎片,郝孝恭已經大聲冷笑,“我當是仗了誰的勢呢,原來是馮道那老雜種。他要是一朝丞相,郝某人說不定還會敬他幾分。吃著莊宗的俸祿,卻跑丟了鞋子去恭迎明宗。做了大唐的丞相,卻轉頭又拜在大晉的丹陛之下。這種不要臉的老而不死的王八蛋軟骨頭,老子聽見他的名字就噁心。至於招災惹禍,老子就折辱你了,看誰能把老子怎麼著?!”

    說罷,飛身跳下坐騎。抓起腰間橫刀連鞘當皮鞭,衝著許四老爺劈頭蓋臉就是一堆臭揍。把個許四老爺打得口鼻出血,倒在地上連連翻滾,嘴裡兀自不停地念叨:“你,你折辱斯文。讀,讀書人的事情,能,能用尋常眼光評之麼?啊呀,別打臉,別打臉,老夫,可是有頭有臉之人。非同一般……哎呀,老夫這輩子跟你沒完!”

    注1:馮可道,即馮道。五代名臣,精通政務,人品幾近於無。原本是唐莊宗李存勗的中書舍人,守孝期間,李嗣源造反成功,李存勗被殺,馮道緊忙奔赴洛陽投奔新主,不久被封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潞王李從珂叛亂成功,馮道恭迎其登基。石敬瑭滅唐,馮道轉侍石敬瑭,為相。晉滅,侍契丹。契丹退,歸漢,為相。後漢滅,為後周太師。柴榮北伐,馮道力加勸阻,認為契丹肯定會出版干涉,周軍必敗。柴榮凱旋而歸,馮道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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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蓬篙(九)

    那郝孝恭是常思麾下數得著的猛將,分寸把握得極為準確。幾乎每一下,都抽得許言吾痛不欲生,卻每一下都不足以令其受傷昏迷,只能用雙手抱著後腦勺,撅起屁股,將臉藏在草叢裡放聲慘嚎。

    “行了,這種人,待審問清楚了其罪狀,明正刑典就是。萬一不小心打死了他,反倒壞了郝都將你的名頭!”走到旁邊自己牽了一匹無主的坐騎回來,看到郝孝恭還沒有收手,寧子明有些於心不忍,笑著勸解。

    “你只是看著他可憐,卻沒看到這些年來,多少無辜百姓被他逼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郝孝恭撇了撇嘴,冷笑著說道。終究,卻還是收起了帶鞘的橫刀,扭過頭衝著身邊的弟兄吩咐,“來幾個人,把這老東西也給我綁了,押去見節度使大人。大人那邊正愁找不到整件事情的背後主謀呢,這老賊知道的多,剛好能派上用場!”

    “你,你休想。你有種就現在殺了老夫,老夫寧死,寧死也不會招供,更不會胡亂攀誣!”許言吾聞聽,立刻停止了慘叫。抬起腫成了豬頭般的腦袋,大聲表態。

    周圍的弟兄哪管他肯不肯招供,衝上前,三下兩下將此人捆了個結結實實。那許言吾卻忽然發起了狠,雙腳死死勾住地面,屁股下沉,腰桿彎曲,無論眾人如何推搡打罵,就是不肯挪動分毫。

    “笨蛋,這點兒小事居然都做不利索!他不是喜歡被人抬著麼。把腳也捆了,找根長矛穿起來抬著他去!”郝孝恭等得不耐煩,先上前一腳將許言吾踹翻,然後對辦事不力的幾個弟兄大聲呵斥。

    弟兄們聞聽,立刻恍然大悟。先壓住許言吾,像捆豬捆了個四馬倒攢蹄。然後找來一根長矛,穿在手和腳中間,抬起來便走。

    “斯文掃地,斯文掃地。古聖先賢啊,你們睜看眼睛,睜開眼睛看看這世道吧。讀書人都被他們糟蹋慘了啊!”許言吾掙扎不得,扯開嗓子,放聲大哭。

    “你給我閉嘴!”郝孝恭舉起帶鞘橫刀,又狠狠朝此人皮肉厚實處抽了兩下,大聲責罵,“再叫,老子就拿馬糞賭上你的嘴。你他娘的也配叫讀書人!聖人傳下學問,是教你們造福萬民,治國安邦。而你們這群王八蛋,卻把心思全用在了勾結官府,欺壓良善身上!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在光天化日下個個慈眉善目,回到暗處就比猛鬼還惡毒十分。老子不怕實話告訴你,甭看咱家節度大人才到潞州兩個月,你們這些年來所干的那些缺德事,卻早就摸了個清清楚楚。要不然,大人吃飽了蛋疼,才帶著我等專門來找你們這些烏合之眾的麻煩!”

    一番話,說得聲色俱厲,義正詞嚴。許言吾聽罷,哭聲立刻小了下去。好半晌,才又哽咽著分辯道:“你,你血口噴人。老夫乃聖人門徒,斷沒做過你說的那些齷齪事情。老夫平素也曾修橋補路,造福鄰里。不信,你儘管下去查訪,這潞南十里八鄉,有幾個能說出老夫的半分不是!”

    “那是因為平素你欺負人欺負得太狠了,他們有口不敢言聲!”郝孝恭從馬背上低下頭,狠狠瞪了他一眼,繼續冷笑著撇嘴。“咱們不用浪費唇舌,一會兒節度使大人和刺史大人面前,你儘管喊冤。如果他們手裡拿不出告發你的狀子,或者狀子裡找不出苦主和證人,老子立刻橫刀自殺,以死向你謝罪。如果告你的狀子超過十件,罪行大過斬首。每多一樁,老子就親手割一你刀。什麼時候把證據確鑿的罪行都割完了,什麼時候再送你歸西。老賊,你可愿賭!”

    “刺,刺史大人……,他,他怎麼可能?你胡說,你胡說,刺史大人前幾個月才命人給老夫家送完匾額!”許言吾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然後發了瘋般大喊大叫。“你,你撒謊,老夫要見刺史大人,老夫要見刺史大人!”

    “行了,別嚷嚷了。給自己留點老臉!老子這就送你去見刺史大人!你留著點兒力氣,當面跟他對質去!”郝孝恭用橫刀在他胳膊上輕輕敲了一下,大聲打斷。

    許言吾用力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他,滿臉難以置信。半晌,如洩了氣的豬尿泡般將頭又垂了下去,再也不說話,也不做任何掙扎。

    今天這場戰事,如果沒有刺史王怒、團練使方崢兩個與常思勾結,先花言巧語騙得大夥放下了長兵器。即便鄉勇們是一萬頭豬羊,也不可能這麼快就被擊潰。很顯然,姓王和姓方的兩個白眼狼已經偷偷地向常思輸誠。而自己和劉老大等地頭蛇,則成了刺史王怒上交的第一份投名狀。

    想到這兒,他全身上下最後一分力氣也被抽乾淨了,徹底癱成了一團爛泥。閉上眼睛,任由穿在繩索間的長矛抬著自己,抬向對手想去的任何地方。

    片刻之後,手腳上的繩索忽然一鬆,緊跟著,脊背處傳來一記劇烈的撞擊。有人快速將長矛抽走,然後用刀子割斷了繩索,將他強行拎起來跪坐於地。然後,又有人將劉老大,覃壽儀、吳天良、邵德馨等一干被生擒的鄉賢和土豪,陸續押了過來,在他身後跪了齊齊四大排。

    “抬起頭來,看看你們手下那群蝦兵蟹將,到底都是什麼貨色!憑著他們也想嚇住節度大人,找死還差不多!”有人在不遠處大聲喝令,聲音裡頭充滿了鄙夷。

    許言吾昏昏沉沉抬起頭,恰看見大隊大隊的莊丁,被人數不足他們半成的騎兵押解著,陸續走到了距離自己三十餘步外的官道對面。

    基本上全都是沒有戰馬的步卒,先前有坐騎可乘的那些“精銳”,要么當場被殺,要么逃得無影無踪。而連逃命都沒機會逃的莊丁們,不光在奔跑中消耗乾淨了全身力氣,勇氣也同時被消磨殆盡。一隊隊,一群群,像待宰羔羊般,任憑騎兵們驅趕著。讓走就走,讓停就停,誰也生不起絲毫反抗之意。

    “蹲下,蹲下,把腰帶都抽出來,無論幾條,都抽出來,交給距離你最近的軍爺!誰敢私藏,殺無赦!”負責收容俘虜的騎將李元慶極為陰損,每將一隊俘虜押到目的地,就立刻命令後者解下腰帶。

    莊丁們為了活命,不敢不從。然而當他們將腰帶交出之後,短褐下面的窮絝就必須用手提著,才不至於掉到地上露出屁股。無形中,等同於被綁住了雙手,卻省下了成千上萬條繩索。(注1)

    “斯文掃地,斯文掃地!”許言吾看到此景,心中愈發絕望。乾脆再度將眼皮合攏到一起,閉目等死。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當他昏昏欲睡之時,耳畔忽然又傳來一聲斷喝,“全體上馬,整隊,將俘虜移交給刺史衙門!”

    “諾!”分散在各處的騎兵們,齊齊答應了一聲,迅速丟下俘虜。向官道正中央聚攏而去,只是數息功夫,就在常思身後,再度列成了一個完完整整的騎兵陣列。哪怕有人身上還帶著傷,動作也不見絲毫拖拉。

    “輸給姓常的,也不算冤枉了!”跪在許言吾身邊的劉老大偷偷將騎兵們的表現都看在眼裡,搖著頭著感慨。

    事先從寧子明那裡得到過活命保證,故而此時此刻,他要比許四老爺鎮定得多。在等待判決的空閒時間,居然還有心思左顧右盼。

    “唉——!”許言吾不肯睜眼,只是垂著頭低聲長嘆。常思的麾下的越是兵強馬壯,他活命的機會就越少。再加上官府當中肯定有人急著滅口,顯而易見,他許言五今天已經是在劫難逃。

    “你說常思急著整隊做什麼?”劉老大的精神,卻好像極為亢奮。見許四老爺不肯理睬自己,又將頭轉向跪在另外一側的吳天良,用手肘碰了碰對方,乾笑著探討。

    “殺完了人,立完了威,當然是得勝班師了!”吳天良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回應。“你還以為常思會親自審案啊?他是武將,殺人只在戰場上。接下來我等能否活命,就得看王怒那廝有沒有良心了!”

    “啊——!”劉老大聞聽,臉色瞬間變得一片慘白。那個姓寧的胖都將答應過在常思面前保他不死,卻沒答應過在刺史王怒面前替他說情。而以王怒此刻的地位和心思,恐怕殺人滅口還唯恐殺不干淨,怎麼可能對他劉老大網開一面?!

    絕望之際,他就本能地想站起身,撒腿逃走。肩膀剛一開始晃動,一根長矛就狠狠抽在了脊梁骨上。咬著牙猛回頭,恰看見數百被刺史王怒精挑細選出來的團練,跑到了大夥身後。手中鋼刀明晃晃生寒,隨時準備衝著脖頸砍落。

    “我命休矣!”剎那間,劉老大立刻明白了許四老爺為什麼閉目等死。胯下猛地一熱,全身顫抖,尿水順著護甲邊緣淋漓而下。

    就在此時,卻又看見刺史王怒,大模大樣地策馬與常思湊在了一起,面孔朝向剩餘的團練將士,滿臉冷笑。

    而那澤潞節度使常思,卻再度舉起的鐵蒺藜骨朵,衝著團練隊伍戟指,“爾等,全體下馬,棄械,等候發落。老夫給爾等三息時間,一…… ”

    注1:窮絝,又名窮褲,一種連襠松腿褲子。自漢代起便有穿著,與短褐一道,多為普通百姓的選擇。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16
    第二章蓬篙(十)

    “噹啷,噹啷,噹啷……”剎那間,長短兵器掉了滿地。特別是正對著鐵蒺藜骨朵所指方位者,剛剛親眼目睹過騎兵對莊丁一邊倒的屠殺,此刻又看見血淋淋的戰馬即將踏向自家頭頂,頓時三魂六魄逃走了盡半兒,連掙扎的勇氣都提不起來,只想著投降以求活命。

    “節度大人,這,您這是什麼意思?”

    “刺史大人,我等冤枉!”

    “團練使大人,您倒是說一句話啊!”

    “不服,我等冤枉!”

    “……”

    也有若干膽氣稍壯者,躲在團練使方崢身後,扯開嗓子大喊大叫。他們這邊人多,雖然肯定不是騎兵的對手,卻未必不能拼個玉石俱焚。前提是有頭領肯站出來振臂一呼,其他追隨者眾志成城。

    然而這兩個前提,無論哪一個都太不現實了。首先,刺史王怒顯然早已跟常思穿上了一條腿褲子,團練隊伍中誰知道還有多少將佐也是跟他一樣的“聰明人”?其次,平素與鄉賢土豪們勾結魚肉百姓者,官銜至少得是都頭以上。普通兵卒頂多只能喝到一勺湯,犯不到為這點兒蠅頭小利而付出性命。再次,五百騎兵剛才碾壓一萬莊丁的戰績,就發生在大夥眼皮底下。其場面實在過於震撼了,令人一時間很難生出與其對陣的勇氣!

    於是乎,大聲抗議的人倒是不算少,敢把手中兵器舉高的,卻寥寥無幾。而胖胖的老殺材常思,顯然對這些抗議聲不屑一顧。一隻手穩穩地端著鐵蒺藜骨朵,另外一隻手繼續緩緩彎曲指頭,“二……”

    “噹啷,噹啷,噹啷……”更多的兵器落地,更多的低級武官和練勇兩手空空,羞愧地垂下了頭。歷年來,大夥所做的那些事情,沒有幾件不虧心。如今報應上門,也很難理直氣壯地去抗爭。

    “常節度,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啊。我等,我等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一片淒涼的兵器墜地聲中,團練使方崢的哀告,顯得格外清晰。“我等對大人並無惡意,大人又何必趕盡殺絕?”

    “朝廷命官?”常思撇了撇嘴,大聲冷笑,“從大唐大晉到大漢,哪個朝廷准許官員勾結鄉間不法,欺壓良善來?又是哪個朝廷,准許官員巧取豪奪,魚肉百姓?至於趕盡殺絕,常某刀下不殺無辜,今日凡心中無鬼者,自可放心大膽地等著,常某保證不會碰你一根寒毛!”

    說罷,也不聽團練使方崢繼續辯解。將已經曲了兩根指頭的手掌高高舉起,“兒郎們,預備——”

    “願降,節度大人開恩!”團練方崢亡魂大冒,搶在第三根指頭曲下之前,“噗通”跪倒,大聲求饒。

    “我等願降,節度大人開恩!”剎那間,從眾地方武將身上最後的一絲勇氣也被抽走,從指揮到都頭,一個個將手中兵器丟在一邊,呼啦啦跪了滿地。

    見到此景,常思不屑地搖搖頭,將鐵蒺藜骨朵擺了擺,衝著韓重贇和楊光義二人吩咐,“你們兩個,點起五百莊丁,過去把兵器繳了!”

    “啊?末將遵命!”韓重贇和楊光義兩個嘴巴瞬間張得老大,旋即,高聲答應著去執行任務。

    自有刺史王怒的心腹上前幫忙,從俘虜中挑出五百名模樣順眼的莊丁,歸還了腰帶。交給韓重贇和楊光義二人指揮,去團練隊伍中收集兵器。

    那幸運被挑中的五百莊丁,雖然都是驚魂未定,但看到以前自己從來招惹不起的都頭、百將和指揮老爺們,一個個垂頭喪氣,膽戰心驚模樣,心中竟湧起了幾分快意。不用韓重贇和楊光義二人過多催促,三下兩下,就把團練們丟下的兵器全都收集了起來,成堆成捆地擺到了百步之外。

    “嗯!嗤——!”常思一直在不遠處虎視眈眈地盯著,見眾團練們誰也不敢反抗,先是滿意地點頭,隨即又不屑從鼻孔里大噴冷氣。

    噴過之後,他又叫過李元慶、郝孝恭、鄭源、盧方四名心腹,大聲命令,“你們四個,各挑五百莊丁做部屬,去把團練們劃成四份。分開看管,每人負責看管一份,誰手下出了事情,誰自己解決!”

    “是!”李元慶、郝孝恭、鄭源、盧方躬身領命。隨即趾高氣揚地走到俘虜隊伍中挑選部屬。

    能替節度使大人看管俘虜,當然比雙手拎著窮褲做俘虜強出太多!因此眾莊丁們,個個挺胸拔背,恨不得自己被立刻選中。而李元慶、郝孝恭、鄭源、盧方四人,則憑藉各自的眼光,盡量挑選那些面相端正,身體強壯,且穿不起皮靴和鎧甲的,以免手下混進鄉賢惡霸的嫡系爪牙,讓自己在節度使大人面前出醜。

    片刻之後,他們都挑齊了五百部屬。韓重贇和楊光義兩個那邊,也將團練們的武器收繳完畢。雙方彼此通了個氣,然後互相配合著開始拆分團練隊伍。盡量將上下統屬關係全部打亂,令地方將領們身邊沒有原來的兵,兵身邊找不到原來的將,誰也甭指望再勾結起來突然發難。

    而常思帶著四百餘騎兵,則繼續在不遠處虎視眈眈,只要有人敢輕舉妄動,立刻就會呼嘯著撲將過去,將他們直接碾成肉泥。

    “唉——!”團練中的一些中高級將領見此,暗暗嘆息一聲,徹底心如死灰。很顯然,常思和他手下的心腹,對如何瓦解吞併別人的部曲,駕輕就熟。經此一劫,他們這些地方將領即便僥倖能留下一條小命,以後也徹底失去了對麾下弟兄的控制權,除了對常思俯首帖耳之外,沒有其他擇了!

    “你小子怎麼會在這兒?老夫剛才點將時,你跑到哪裡去了?難道你還沒記住,我大漢的軍法麼?”當將局面完全納入掌控之後,常思才注意到寧子明的存在。皺了皺眉頭,用鐵蒺藜骨朵指著少年人質問。

    “我,末將!”饒是寧子明也殺過不少人,亦被鐵蒺藜骨朵指得頭皮陣陣發麻。趕緊拱手肅立,大聲回應,“末將剛才出城散心,恰好遇到,遇到這群人來勢洶洶。所以,所以末將就自作主張,靠近了去打探軍情。耽誤點將之舉,實屬無奈,還請大人寬恕!”

    “噢,那你打探到什麼了,說來我聽?”常思原本還想藉機敲打一下小胖子,以免其總給自己添亂。听少年人反應如此迅捷且不似在撒謊,立刻改變了主意,饒有興趣地追問。

    “這些人今天就是衝著您而來,想給您一個下馬威。領頭的莊主姓劉,已經被郝孝恭都頭生擒活捉了。末將曾經許他,只要他投降認罪,如實招出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即可免他一死!”寧子明稍微斟酌了一下,指了指癱在尿窩裡頭如同爛泥般的劉老大,朗聲回應。

    “願招,願招!”劉老大立刻如同被吹了一口仙氣,掙扎著跳起來,大聲插嘴,“草民,草民這個總頭領只是塊招牌,真正做主的是許四爺,還有周二爺、趙秀才他們這群鄉老。跟官府勾結的事情,也都是他們幾個弄出來的,草民也是奉命行事而已!”

    “劉老大,你也忒地無恥!”

    “劉老大,好漢做事好好當,你咬那麼多人出來做什麼?”

    “劉老大,虧得老子還曾經把你當個英雄!”

    “……”

    跟劉老大跪在官道同一側的俘虜當中,立刻有七八個人仰起頭來,大聲譴責劉老大這種出賣同伙的行為。

    劉老大為了活命,也徹底豁了出去,咬咬牙,聲音大若牛吼,“我只是實話實說。這些年說是聯莊自保,首領由大夥公推。實際上,誰當首領,當首領之後怎麼辦,還不是許四老爺他們這些讀書人說得算?就連上任大頭領慕容遠峰,也是因為不肯事事由著他們幾個擺佈,被他們下毒而死!”

    四下里,罵聲頓時一停滯。許多莊主和堡主們低下頭去,唉聲嘆氣。然而是靠近許四老爺身邊,卻有幾個身穿明光鎧的壯年俘虜,一個個勃然大怒,如果不是被差役們按著,簡直恨不得衝上前,將劉老大活活咬死。

    “你胡說,慕容頭領分明是得了肺癆病死的!”

    “姓劉的,你休要血口噴人!”

    “姓劉的,腦袋掉了不過碗口大個疤瘌。你非要牽連無辜,就不怕自己的妻兒老小遭報應麼?”

    “大夥別聽姓劉的挑撥,他為了活命,什麼事情......”

    “噪呱!來人,給我清靜清靜耳朵!”節度使常思聽了,不耐煩地皺眉。立刻有四名騎兵跳下坐騎,從他身後快步衝了過去,手起刀落。“噗!”“噗!”“噗!”數聲,將幾個正在大呼小叫者當場斬殺。

    這下,所有莊主、堡主和鄉賢、土豪們,立刻全被鎮住了。紛紛意識到,此刻自己的身份乃是俘虜。而對面那個手裡拎著鐵蒺藜骨朵,長得像個彌勒佛般慈眉善目的傢伙,則是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凶神惡煞。想要誰的命,絕不會多眨一下眼睛。

    “草民剛才所說,都是實話。大人可以從許家莊的莊丁裡,找人來對質!”劉老大被濺了滿身的血,亡魂大冒,不待常思催促,就繼續高聲補充, “慕容老莊主死後,他的兒子慕容羽有冤無處申,又怕姓許的斬草除根,就帶著媳婦逃進了山中。他慕容家家田產祖宅和佃戶,全都歸了姓許的。相關田產轉讓手續,是由司田參軍李良大人一手幫忙包辦的。當年都在縣衙門里報了備,現在應該還有憑據可查。”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17
    第二章蓬篙(十一)

    “冤枉——!”話音剛落,刺史王怒身邊,有一個屬吏“噗通”跪倒,大聲否認,“下官冤枉。下官當時的確做的是留縣的戶曹,可,可下官做事向來廉潔自守,絕對未曾與鄉間群氓同流合污!”

    “你就是他指證的那個司田參軍李良?”常思輕輕扭過頭,衝著此人沉聲發問。臉上既看不出來憤怒,也看不出絲毫懷疑。

    “正是下官!”跪在地上的刺史屬吏李良俯首行禮,繼續高聲喊冤,“節度大人明鑑,下官冤枉。他,他以前跟下官有過節,所以,所以死到臨頭,胡亂攀污!”

    “那蓋過印的紅契是誰人經手?我問的是許家購買慕容家田產祖屋之事,眼下衙門裡可否能找到想關文書?”常思笑了笑,目光在此人身上嶄新的湖綢官袍,腰間大塊的玉珏和腳下厚實的鹿皮靴子上反复逡巡。(注1)

    雖然是亂世裡珠玉遠不似太平時節值錢,如此奢華的一身行頭,也抵得上小半年正常俸祿。司田參軍李良被看得心裡發虛,硬著頭皮申辯道,“下官,下官也不記得曾處理過此事。下官當初做戶曹時,每年經手的類似事情不知凡幾,不可能每一件,每一件都記得清清楚楚!”

    “老夫是問,衙門裡能否找到相關文書?”常思眉頭猛地一挑,聲音急速轉高。

    “找不到了,年代太久了,又改朝換代好幾次,肯定找不到了!”參軍李良一跤坐倒,連連擺手。隨即,額頭上的冷汗淋漓而下,“也許,也許還找得到吧,大人,且,且容下官回去看看。如果能找得到,三日之內,一定呈送到大人面前!”

    “容你回去找,容你回去毀屍滅跡麼?”常思用鐵蒺藜骨朵遙遙點了點,大聲冷笑,“莫非你當常某是個傻子?這麼大的田產交易居然沒有在衙門口立過紅契?來人,去那邊把原本屬於慕容家,後來歸了許家的莊丁找幾個來,問問他們這筆田產交易,到底是他娘的怎麼一回事?”

    “遵命!”左右親兵答應一聲,立刻去俘虜堆中尋找人證。司田參軍李良聽了,臉色頓時變得一片慘白。手腳並用向前爬了數步,來到刺史王怒馬前,哭泣求肯,“大人,大人饒命。下官,下官的確經手過此事。可是,下官當初也是受了許家的蒙蔽,並非有意幫他奪人田產。下官,下官做事向來本分,這些年來,從未曾壞過任何規矩。下官,下官真的不是故意在偏袒他們啊!”

    “哼!”刺史王怒用力拉了拉馬頭,將臉側到一旁,對此人話語充耳不聞。

    作為滿腹經綸的地方大員,他的智力當然不可能太差。早就知道手下這群胥吏、兵痞,個個奸猾無比,並且與地方豪強勾結在一起欺上瞞下,魚肉鄉里。然而,他以前卻沒有任何本領改變這種現狀,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過且過。

    而今天親眼見識了常思的決斷力和實力,他立刻就明白,自己該站在哪一邊。雖然說常某人在皇帝陛下面前失了寵,可他畢竟是百戰之將,謀略武力俱臻一流。胥吏和豪強們,跟他掰手腕,根本就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換句話說,在挨了一巴掌,被韓重贇和楊光義二人挾持到旁邊,強迫做壁上觀的那一刻。王怒已經決定徹底向常思輸誠。在他看來,死人堆裡打過滾的常思常克功,肯定比胥吏們更姦,比豪強們更惡。由此人來出面清理地方,最合適不過。而清理之後,只要常思不造反,地方政務早晚還得交還到他這個刺史手裡,屆時一片白紙好作畫,王某人不愁成不了一代名臣。

    “全天下哪裡的規矩不是這樣?只管地方不出亂子即可,哪管公平不公平?”見刺史王怒將自己當成了棄子,司田參軍李良徹底絕望。走投無路之下,把心一橫,跳起來,衝著自己的一干同僚聲嘶力竭地叫喊,“李某當年,不過也是按規矩行事而已。況且李某從未吃過獨食,哪一次外邊送上厚禮,李某沒與爾等分潤?如今,爾等就要眼睜睜地看著,李某一個人承擔所有罪責,然後各自心安理得地去加官進爵麼?”

    眾刺史府屬吏聞聽,齊齊打了個哆嗦。然後瞪圓眼睛,對司田參軍李良破口大罵,“你胡說!”

    “姓李的,你休要血口噴人!”

    “大人,他瘋了,瘋了!臨死之前,還要拉上我等! ”

    “大人,您可千萬別聽他胡說啊!”

    “大人,我等的清白,天地可鑑!”

    “……”

    “都給老子閉嘴!”常思被他們吵得頭大,猛地用鐵蒺藜骨朵朝地上敲了一下,土屑四濺,“老子只管問與鄉間豪強勾結,謀財害命之事。至於查驗爾等為官是否清廉,乃刺史大人的管轄範圍,老子才沒功夫越俎代庖!”

    “是!大人!”眾刺史府屬吏齊齊躬身行禮,隨即閉上嘴巴,對司田參軍李良怒目冷笑。

    只要節度使常思不拿他們為官是否清廉來做文章,他們當中絕對大多數人,相信最後就都能蒙混過關。至少,在與許家勾結謀奪慕容家田產這件事上,他們全都可以把自己摘出來。讓司田參軍李良一個人去頂缸。

    死道友不死貧道之事,官場上幾乎人人都無師自通。故而剎那間,司田參軍李良就成了被驅趕出群屬的孤雁,再也找不到任何同夥。愣愣地四下看了一圈,他忽然心中有了明悟。搖搖頭,慘笑著道:“罷,罷,罷。既然諸君都恨不得李某立刻死,李某就遂了爾等之願便是。李某此去,定在閻王面前替諸君禱告,祝諸君個個高官得做,福壽雙全!”

    笑過之後,將頭一低,與許言五一樣,閉目等死。

    常思見狀,心裡頭反而對此人生出了幾分憐憫。把頭轉向劉老大,繼續詢問,“哪個是許四老爺,是不是你旁邊那個頭髮灰白的傢伙?什麼週二爺、趙秀才等一眾鄉老呢,他們今天可否在場?”

    “就是他!”劉老大彎腰低頭,用頭盔上的鐵尖指向許言五。“週二爺負責籌劃物資,留在周家莊沒有跟來。趙秀才和秦秀才騎不得馬,也留在那邊陪著他。其他的幾個,好像剛才全都被您給宰了。即便僥倖沒死,此刻也不知道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拉過來!”常思用鐵蒺藜骨朵指了指許言吾,大聲吩咐。

    兩名親兵快步上前,從俘虜堆中架起許言吾。後者自知今天有可能已經在劫難逃,也不掙扎反抗,任由親兵們將自己架著,拖拖拉拉,丟到常思的馬蹄之下。

    “剛才劉老大的話,你可聽見了,你還有什麼話說?”見此人年齡已經七十開外,常思放緩了語氣,低聲問道。

    “老夫乃是馮可道大人的同鄉,家中還有兩個不太爭氣的犬子,分別拜在天平軍節度李公與河中節度趙公帳下參贊軍務。”許言吾抬頭看了看常思的臉色,答非所問。

    “老子問你可曾聽見了劉老大的指控!”常思將鐵蒺藜骨朵再度狠狠朝地上一戳,怒容滿面,“不曾問過你背後還有誰做靠山!即便是當今天子,老子想頂都給頂了,你休要再指望說還能替你撐腰!”

    “這……”再度認識到了常思的彪悍,許言吾心中剛剛生出的一絲僥倖也瞬間消散,猶豫了一下,沉聲回應,“他說的的確是事實,聯莊自保,的確乃是老夫所謀劃並背後主持。但老夫全力促此事,卻不是為了跟官府做對,而是為了在土匪到來之時,有自保之力。”

    “可曾巧取豪奪,欺壓良善?”常思聽得微微蹙眉,繼續大聲盤問。

    “那麼多莊主、寨主都聚集在一起,其中難免有幾個得意忘形的!為了大局計,老夫有時候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許言吾想了向,振振有詞地回應。

    “老子問的是你自己,可曾搶男霸女,謀財害命,勾結奸猾胥吏,仗勢欺人?”常思被他大言不慚的說辭氣得啞然失笑,搖搖頭,大聲問道。

    “沒有,肯定沒有!大人儘管去明察暗訪,我許家在潞南乃有名的良善之家,每年想賣身投效為奴未婢的,向外趕都趕不盡,又何必搶男霸女?”許言吾猛地抬起頭,理直氣壯地回應。彷彿自己的所做所為,都是為國為民一般,“至於下毒殺掉前任總莊主,也是不得己而為之。那人乃鮮卑遺種,腦後生有反骨。萬一他與契丹人勾結起來,澤潞兩州,必然生靈塗炭!而他的兒子媳婦們既然舉家逃進山中去做土匪了,那麼大一片田產,總不能就此荒廢。所以,老夫才暫時拿過來代管,好歹也能租出去,養活不少租田謀生的鄉親!”

    “呀,看不出來,您老還是隱世大賢!”常思聽得又驚又氣,兩隻肉眼泡里頓時充滿了小星星,“如此算來,您非但沒錯,反而於國有功了?”

    “那要看怎麼算了!”許言吾抬頭看了一眼常思,侃侃而談,“慕容家的祖宅田產,還有奴僕佃戶,的確都歸了老夫名下。但潞南那些莊子,這些年齡,也因為老夫殺伐果斷,沒有什麼內訌發生。這些年來,更沒有任何刁民造反,給官府添亂。甚至在去年契丹人入侵之時,潞南各地,更是平安無事,沒讓皇上耗費半點心思在此,以至於耽誤了進軍汴樑的霸業!”

    “嗯!”非但常思本人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刺史王怒,以及還心懷忐忑的其他文武地方官吏,一個個也目瞪口呆。

    生於亂世,最容易見到的,就是人性的各種卑劣。老實說,比許言吾還窮凶極惡十倍的壞人,他們都沒少見。然而,像許言吾這種,壞得理直氣壯,壞得自以為天經地義的,大夥還真是平生第一次開眼。好在今天是常思帶領騎兵擊敗了一萬莊丁,若是讓莊丁們打垮了常思麾下的騎兵,這許四老爺,還指不定能掀起多大的風浪來!

    “可你又不是官府,怎麼可以隨便定人死罪?”正當大夥誰都憋得說不出來的時候,寧子明忍無可忍,走上前,大聲反駁,“就算慕容莊主真的惡貫滿盈,可抓他和處置他,也是官府的職責,你有什麼資格越俎代庖。至於安定地方,像你這樣,惡人得勢,良善之人只能忍氣吞聲,算哪門子安定?只要老百姓不鬧事便好,無論公道是非,那還要朝廷和官府何用?官府之所以存在,不就是為了讓天下有個公道,讓老百姓受了欺負還有個說理的地方麼?怎麼可以由你這種人,倚強凌弱,為所欲為? !”

    一番話,他自認為全佔住了理,說得義正詞嚴,擲地有聲。誰料,許言吾只是歪著頭不屑地掃了他一眼,便冷笑著奚落,“你是誰家的野孩子,居然如此自作聰明?你們家大人沒告訴過你麼,此乃是亂世!既然是亂世,自然是誰胳膊頭硬誰有理,誰實力強就該該由著誰立規矩。至於主持公道,那是騙騙小孩子的話。非但亂世無此可能,就是太平盛世,哪朝哪代,官府不是維持地方安寧為主。只有你這種乳臭味幹的雛兒,才會考慮什麼公道不公道?!”

    注1:紅契,即田產轉讓相關文書。類似於後世的產權證。通常是當事雙方去官府訂約,交割。然後官府在上面蓋個紅章,並以文字備案。所以又稱紅契。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17
    第二章蓬篙(十二)

    “這……”寧子明閱歷淺,對許言吾之言以前聞所未聞。本能地發了一下愣,轉過頭去向刺史衙門的一干地方官員尋求印證。

    彷彿不忍心面對他單純的目光,包括刺史王怒在內,所有地方官員一個個都微微將頭低下了一些,無言以應。

    在同樣的年紀之時,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也跟現在的寧子明一樣單純善良,且胸懷壯志。也曾經堅信,自己當了官兒之後,一定會公正廉潔,為國為民。然而,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加,他們卻慢慢發現,自己少年時代的想法,乃是天底下最一廂情願的美夢。

    所謂公正公平純屬扯淡,弱肉強食,才是天理。想要當一個好官兒,最大的秘訣就是忘掉少年時那些夢想,永遠站在強者的一邊。對上,卑躬屈膝,曲意逢迎。對下,則趨炎附勢,廣結善緣。

    換句話說,想做一個眾口()交讚的好官,就不能講什麼良心,什麼公平。除了拍上司馬屁之外,治理地方,則是損弱補強,逆天而行。先縱容豪強們招攬鄉間有勇力者,壓制百姓。再利用豪強約束鄉間有勇力者,使他們不敢輕易生事。然後自己再藉助官位和上司的支持,穩穩吃定那些豪強。如此一級級遞進,才是最有效辦法。只要能保證權力層次分明,不用花費多少心思,民間便會秩序井然。反之,則是越忙越亂,越亂越忙,既得罪了鄉賢,又出不了政績。用不了幾天,就得捲鋪蓋回鄉!

    只是這些為官之道,與大夥平素讀過的書,說過的話,相差實在太遠,著實有些不便公然宣之於口。所以眾人愧疚歸愧疚,卻誰也不會傻到站出來,與馬上就會被處死的許言吾站在一起,理直氣壯地告訴寧子明,你就是個一廂情願的蠢貨,許四老爺說的才是至理。

    沉默,很尷尬得沉默。與四下里俘虜們的糟糟切切相比,以常思的戰馬為核心的二十步之內,此時此刻,反倒成了最安靜的區域。沒有人站出來幫著寧子明反駁許言吾,也沒有人站出來承認許言吾說得乃是官場現實。大夥只是低著頭,眼睛看著靴子尖,滿懷心事,同時悄悄豎起耳朵。

    “退下吧,你,還是太嫩了些!”數息之後,第一個傳進眾人的耳朵裡,毫無意外是節度使常思的聲音。

    “是!”彷彿剛剛打了場敗仗丟盔卸甲而歸一般,寧子明面紅耳赤地拱了拱手,快步走到一邊。

    “少年人不諳世事,讓許莊主見笑了!”又深深吸了幾口氣,常思收起鐵蒺藜骨朵,飛身下馬,微笑著向許言吾點頭。

    “無妨,他年紀尚小!”許言吾眼睛裡迅速湧起一絲希望的光芒,揚地抬起頭,下嘴唇幾乎彎成了一個八字。

    “你說得對,眼下乃是亂世!”常思的目光與他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隱隱有火花四濺,“既然是亂世,自然是誰胳膊頭硬誰有理,誰實力強就該該由著誰立規矩。”

    “不敢,不敢,許某也曾為官多年,心里略有所得!”許言吾客氣地接過話頭,笑著謙虛。

    “可今天這一仗,是老子贏了!”常思的聲音再度陡然轉高,聽在眾人耳朵裡宛若驚雷。過午的陽光照在他胖胖的身軀上,讓他整個人金光燦爛。彷彿一座披著金甲的天神,巍然矗立,絢麗奪目。

    “是!”許言吾的目光迅速黯淡下去,心中剛剛升起了一絲希望之火也再度變成了死灰,身體晃了晃,汗流滿臉。“節度大人技高一籌,居然這麼快能讓刺史和團練使大人向你屈膝,聯手起來騙我等放下了長兵和弩弓!”

    “你錯了!”常思忽然展顏而笑,圓圓的面孔上寫滿了得意,“老子根本沒做好準備,更沒想到爾等居然敢主動集結起來向老子展示實力。在與爾等開戰之前,老子根本不知道刺史和團練使會站在哪一邊,更沒有要求他們兩個幫忙去騙爾等放下長兵!”

    “呃——!”許言吾愣了愣,身體不由自主後退。其他團練營的將佐,也個個目瞪口呆。他們全猜錯了,常思就跟刺史王怒,團練使方崢兩個人之間根本沒有默契。此人硬是憑著一腔血勇,壓垮了所有對手的信心。他怎麼會有如此大的膽子?他怎麼能有這麼大的膽子?

    一片驚懼的目光中,澤潞節度使常思四下看了看,滿臉驕傲地宣告,“不相信,是吧?老子就知道你們不會相信。可老子偏偏就做了,並且贏了一個乾淨利落。老子還可以大言不慚地告訴你,即便爾等今日依舊拿著長矛和強弩,即便爾等與團練前後夾擊,最後,結果還是一樣!還是老子帶著弟兄們在爾等屍體上縱馬馳騁,爾等照樣不堪一擊!”

    “你……”許言吾先是臉色發黑,想說常思大言不慚。然而咬牙切齒半晌,最終卻又嘆息著低下頭去,喃喃地道,“既然贏的是你,自然隨你去說。老夫跟你爭這些口舌上的風頭,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哈哈哈… …”澤潞節度使常思仰起頭,大聲狂笑,如瘋似癲。半晌之後,抬手擦了把笑出來的眼淚,高聲說道:“有道理,沒想到你姓許的是如此明智之人!老子今天贏了,所以老子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老子今天要是輸給了你們這群烏合之眾,以後老子在澤潞,就是個麵團節度,你們想怎麼揉捏,你怎麼揉捏!只要你們不造反,朝廷那邊,想必也懶得多事!”

    許言吾低著頭,難得一次沒有接茬。灰敗的面孔上,卻分明寫著一個大大的認同。

    “誰胳膊頭硬誰有理,誰實力強就該該由著誰立規矩。既然如此,老子還跟你們囉嗦個屁!來人,把這姓許的,還有那個姓李的,給老子拖到野地裡斬了,頭顱掛在城牆上示眾。其家產統統抄沒充公,妻子兒女全部發賣為奴。誰敢姑息求情,就以通匪罪論處!”

    “是!”立刻有親兵撲上前,拎起許言吾和李良,推到路邊,手起刀落。旋即,把頭顱用繩子拴了,先掛在樹梢上風乾。等著稍後回城之時,再懸首城門,以儆效尤。

    常思卻兀自難平心中暴戾之氣,擺了下手,大聲喝到,“王政忠,速速把你這兩個月蒐集到的東西給本節度呈上來!本節度今天打贏了,要立規矩!”

    “遵命!”侍衛親軍指揮使王政忠大聲答應著,從馬鞍後的一個皮質口袋裡,掏出厚厚的一疊寫滿了字蹟的白紙,雙手逞到常思面前。

    常思隨手抄起第一頁,丟給寧子明,大聲吩咐,“念,大聲點,讓盡量多的人聽見!”

    “遵命!”寧子明不知道常思的葫蘆裡頭究竟賣的是什麼藥。雙手捧起紙張,大聲朗讀,“梁翼,祖籍上黨。官職,潞州團練大營步兵指揮使。天福七年二月初四,以剿匪為名,進入雞鳴驛。將該處大戶馮老實一家連同長工、奴婢六十七人,盡數殺死。天福九年正月十四,受司庫參軍韓延麒委託,以比試武藝威名,校場扼殺都頭周福。周福之妻未出三月,被韓延麒強納為妾。其子周寶貴,女週歡兒不知所踪。天福九年三月初八,與都頭吳雙一道……”

    “冤枉——!”未等他將一頁紙上的文字念完,被提到名字的幾個地方武將,已經大叫著衝出了人群。周圍負責監視的莊丁們正愁找不到機會將功贖罪,豈肯讓他們輕易逃走?迅速圍攏過去,拳打腳踢,轉眼間,就將幾個倒霉鬼打得筋斷骨折,如同爛泥般拎到了常思面前。

    “殺了,首級懸城門示眾!”節度使常思看也不看,擺手吩咐。

    “是!”親兵們拖死狗一樣拖起梁翼等人,到路邊野地里當眾處斬。常思則將目光再度轉向滿臉震驚的寧子明,大聲催促:“繼續念,愣著幹什麼,沒見過死人,還是今天沒吃飽飯?”

    寧子明的心臟微微打了個冷戰,聲音隱約帶著幾分乾澀,“黃見鍾,原籍長子。少年時為盜匪所掠,其家無力支付贖金,故留山寨為嘍囉。天福六年春,受招安入團練大營。為百將,與梁俊、孫杰、路汶等為同鄉,並稱“長子四虎”。天福七年,帶領手下劉羅鍋、李疤瘌等二十餘心腹,假扮盜匪洗劫雞鳴寺,殺死和尚與無辜百姓八十與人,得贓款贓物……”

    “弟兄們,姓常的要把大夥趕盡殺絕!我等絕不可繼續等死!”猛然間,從路左被分開看押的第二、第三,第四簇團練隊伍裡,跳起三十餘個精壯漢子,一邊大聲鼓動同伴奮起反抗,一邊沖向擺放在遠處的兵器堆。

    常思身後的騎兵早有防備,立刻列隊包抄過去,將這些人一一砍死。然後拎著血淋淋的橫刀,圍著一眾俘虜們縱橫馳騁。

    有股無形的殺氣,凌空卷過。讓連勇和莊丁們,個個臉色煞白,兩條大腿軟得如同麵條。“噗通!”“噗通!”“噗通!”……,成批成片的人,陸續跌坐於地。淒涼的哭泣聲此起彼伏。

    “繼續念!”常思心腸宛若鐵石,聲音也冷得如同晚年寒冰。

    沒有人敢看他的臉,更沒有人敢與他的目光正面相接,這一刻,他就是閻羅王轉世。抬手之間,定人生死。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19
    第二章蓬篙(十三)

    “何,何秀峰……”寧子明聲音從常思身邊傳來,帶著明顯的顫抖,卻不僅僅是因為恐懼,“祖籍屯留,世代務農。年少無賴,四處浪蕩。天福初,與人前往塞外販賣鐵器,發財返鄉。賄賂縣尉,得戶房主事職,後輾轉升遷,入府衙,為刺史府孔目官。天福四年夏,在街頭見一美貌女子,遂起歹念。策馬追之,將其撞倒於地,頭破而死。女子父兄入縣衙喊冤,時任刺使趙相如以調笑誤撞之語替其開脫。罰其俸祿兩個月,責成其將女子厚葬結案。未幾,女子父兄在外出之時,皆為蒙面山賊所殺。而其家.....”

    “冤枉——!”孔目何秀峰跪在地上,聲嘶力竭地自辯,“大人,下官,下官賠了那家五百貫,五百貫足色肉好呢。他家父兄當時也答應,不再追究此事。五百貫肉好,娶十房正妻都夠了,更何況他家乃閭左貧戶……”

    “來人,把剛才的繳獲物裡,取幾樣值錢的東西拿給老夫!”常思揮了下胳膊,冷笑著打斷。

    “遵命!”親兵們大聲答應著,從剛剛繳獲的戰利品中,撿出兩條嵌著寶石的腰帶和數塊染著血的玉珏,捧到了常思面前。

    “拿給他!”常思衝著何秀峰指了指,大聲吩咐。

    這個命令,然在場所有人都滿頭霧水。包括已經嚇尿了褲子的孔目何秀峰,也雙手捧著“厚賜”,不知所措。

    “可值五百貫?”常思深深吸了口氣,低下頭,看著孔目何秀峰的眼睛問道。

    何秀峰被看得心裡打了個哆嗦,連忙放下賞賜,叩頭辭謝,“值,值,大人,下官無尺寸之功,不敢,不敢……”

    “這不是賞你的,是買你狗命的。”常思衝著他撇了撇嘴,冷笑著給出答案,“來人,給老子拖路邊斬了,然後把這些東西賠償給他的家人!”

    “冤枉——!”司倉何秀峰癱倒於地,淒聲慘叫。周圍卻沒有任何同僚,敢替他求情。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常思的親信拖到路邊野地裡頭,一刀砍下了首級。

    “接著念!”常思先四下掃視了一圈,隨即大聲催促。

    “騎將韓守業,黎城人……”寧子明不敢違背,繼續抓起下一張紙。上面又列了一樁滅門慘案,牽涉了刺史手下一名文職,潞南一個莊主,以及團練大營內一名騎將,一名都頭。沒等他把整篇罪狀念完,被點到名字的人已經面如死灰。一個接一個跪倒於地,大聲求饒。

    眾官員和團練們,同情地看了一眼被點到名字者,不約而同地將身體挪遠。血滴從刀刃上滑落的聲音猶在耳畔,這當口,沒人敢跟被點到名字的倒霉鬼站在一起。更沒人心裡頭敢再生出絲毫反抗之意。

    常思今天贏了,他胳膊頭最硬,他的話就是規矩。大夥既然輸了,就只能任其宰割!

    “你們勾結起來滅人滿門時,可曾想過饒恕對方一人?”常思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來,冰冷異常。

    所有俘虜都齊齊打了個哆嗦,將身體挪得更遠。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常思的親兵衝到自己身邊,拖起已經嚇癱了的倒霉鬼們,像拖豬一樣拖到路邊,盡數誅殺。

    第五、第六、第七張紙上,所羅列的案子差不多。都是地方豪強與貪官污吏勾結起來,奪人田產妻女,謀財害命之舉。常思聽完,也不管對方如何申辯,立刻著令親信將涉案者處以極刑。轉眼間,路邊的大樹上就掛了近二十顆血淋淋的頭顱,個個滿臉絕望。

    “司功參軍何立……”寧子明先前還有些於心不忍,當發現涉案者幾乎個個死有餘辜,胸腹內就慢慢湧起了一股酣暢之意,不待常思催促,抓起第八張紙,高聲宣讀。

    “大人!”眼瞅著自己手下的文武官吏以被幹掉了將近三分之一,刺史王怒再也堅持不住,悲鳴一聲,走到常思面前,躬身哀求,“節度大人,手下,手下留情啊。他們,他們雖然個個該死,但,但要是一口氣全殺光了,這,這潞州所轄各地,就,就沒人做事了。”

    “節度大人,我等知錯了,求大人給我等一個機會,讓我等戴罪立功吧!”團練使方崢乾脆直挺挺跪了下去,以頭不住搶地。

    “我等知錯了,願意將功贖罪,請節度使大人給我等一個機會!”四下里那些文武官員一看,趕緊齊齊磕頭求饒。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恐慌。

    澤潞兩州,多少年來都是朝廷和漢王之間的緩沖地帶。兩家都只求這一片不出事,誰都不願意多花半分精力去整頓吏治,約束地方。所以地方官場早就爛透了,不肯同流合污者,在此根本無法立足。而照著常思今天這種,根本不講證據,不問緣由,抓到把柄就斬首示眾的做法,從刺史往下,包括團練使方崢本人,恐怕只要是個當官的就難逃一死。並且此刻他們即便再想著聯手反抗也為時已晚。將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將,兵器戰馬全都不在手邊,身後還有一群看熱鬧看得如醉如痴的莊丁們虎視眈眈。

    “並非常某不願意給你們機會,而是姓許的那廝……”低頭用眼皮夾了一下眾地方文武官吏,常思撇著嘴搖頭,“那廝有話說得好,此乃亂世,強者為尊。誰胳膊頭硬誰有理,誰實力強就該由著誰立規矩!常某今天好不容易才打贏了一場……”

    “大人開恩吶!”眾文武官員聞聽,全都趴在了地上,齊聲叩頭哀嚎。而刺史王怒本人,也“噗通”一聲都跪了下去,淚流滿面。“大人明鑑,那,那姓許的,說得乃是積年陋習,非正常所為。而此刻,此刻大漢剛剛立國,亂世已經結束。大人,大人千萬不可因為他幾乎蠢話,就,就大開殺戒。貪官污吏死不足惜,可損了自家功德,就,就……大人,求您了。別殺了,再殺,地方上就沒人當官了!”

    “可我怎麼覺得,他說的話其實挺有道理呢?”常思皺起眉頭,故意在臉上露出了幾分遲疑。

    “他,他說得沒有任何道理,沒有任何道理!”

    “他信口雌黃!”

    “他老而不死便是賊!”

    “那是前朝的道理,不是大漢!”

    “……”

    眾文武官員拼命搖頭,爭先恐後地出言否定。心裡頭,暗自將許言吾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如果不是這老匹夫臨死之前把由頭愣塞進常思手裡,常思怎麼可能動了這麼大的殺心?即便要立威,頂多,頂多也是挑出一兩個倒霉鬼殺雞儆猴而已。他跟大夥無冤無仇,又不是第一天做官的愣頭青,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隨便拿出一本舊賬便照著上面的名字趕盡殺絕?

    “嗯……”將眾人的表現看在眼裡,常思手捋鬍鬚,低聲沉吟。既不宣告屠殺結束,也不催促寧子明繼續宣讀那些罪狀。只是由著一干地方文武官員等輩,繼續哭泣求告,搖尾乞憐。

    “那是舊規矩,舊規矩,不是大人的新規矩。大人打贏了這仗,新規矩得由大人來立。許四,姓許的那套,早就該丟進臭水溝!”正當眾官員被虐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時候,被俘的莊主堡主隊伍當中,猛然響起一個“動聽無比”的聲音。

    彷彿有一道光,照進迷霧,王怒、方崢等人猛然驚醒,也不管說話者是誰,立刻順著桿子努力上爬,“對,對,這是舊規矩。節度大人初來,應該破舊立新!”

    “你倒是有些小聰明啊!”常思扭頭觀望,見給眾官員找到新鮮說辭的,正是莊丁總頭領劉老大。笑了笑,大聲道:“來人,把他給我拉到路邊去,打二十軍棍!要棍棍見血!”

    “饒命——!”劉老大先是淒厲地哀嚎,隨即,主動跳起來,連滾帶爬地撲向路邊。比起別人被拉出去砍頭示眾,二十軍棍根本不算什麼。即便兩條大腿都被打斷,至少,他還能活著回去,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

    常思目送親兵將此人拖遠,轉過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宣布,“既然爾等讓常某立新規矩,常某就不客氣了!聽好了,常某的規矩就是,澤潞二地,從今往後,由老子說得算!以後老子要你們敢什麼就乾什麼,那些坑蒙拐騙,結黨營私,魚肉相鄰的狗屁事情,都不准再乾!否則,抓到一個,老子就殺一個,絕不款如!爾等想要胡作非為也可,先想辦法把老子從節度使位置上拉下來!”

    “不敢,不敢!”

    “謝節度使不殺之恩!”

    “謝大人饒恕我等!”

    “我等此後,願唯大人馬首是瞻!”

    “……”

    眾官員聞聽,齊齊鬆了一口氣。紛紛拜伏於地,大表忠心。

    到了這種時候,誰還顧得上考慮其他。先保住性命再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老夫可沒說饒過你們!”沒等眾人松完一口氣,常思又冷笑從寧子明手中抓過賬本,敲了敲,大聲補充,“這些罪狀,老夫會交給刺史大人和有司,慢慢核實。凡是罪大惡極的,你也別喊冤枉,趕緊回去準備後事。罪責稍輕者,從犯,或者的確有情可原,身不由己者,則按律定罪,然後根據犯案時間遠近酌情減免,並准許爾等戴罪立功。別想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廟。老夫不喜歡株連無辜,可你們也別逼著老夫拿你們的家人動刀子。放心,老夫既然答應給你們機會,就不會從嚴從重處置爾等。可若是什麼時候爾等再惹老夫不高興,那咱們就正好,新賬舊賬,一併算個清楚!”

    “那是自然!”

    “大人英明,我等莫敢不從!”

    “……”

    眾官員聞聽,雖然心裡依舊惶恐不安,眼神卻明亮了許多。一個個抬起頭,爭先恐後地表態。

    無論如何,交給刺史王怒和有司按律定罪,可比被常思現在就給一刀砍了,強出太多。況且無論刑律還是軍律,裡邊皆有可操作空間,這點凡是做久了官的,哪個不清楚?接下來,只要大夥認錯態度積極一些,在刺史大人面前表現得淒慘一些,再想方設法安撫一下苦主,讓他們別咬住不放。十有八()九,就逃出了生天。

    “老夫還沒說完!”常思把臉一板,繼續大聲宣告,“從即刻起,所有團練大營的將佐,除了團練使之外,都解除職務,做普通一卒。團練大營改為澤潞左軍大營,所有團練併入左軍。明天一早,應卯整訓。一卯未至者,重責四十。兩卯未至者,重責八十。三卯全誤者,斬首示眾! ”

    “末將遵命!”下跪的一眾官員中,所有武將們都立刻拱手領命,喜形於色。

    團練大營不存在了,他們從此也就徹底更換了身份,與過去一刀兩斷。只要不被追查到以往的過錯問罪斬首,今後憑著各自的本事,在新的左軍大營裡,未必不能快速出頭。

    “所有文官,職位照舊!”輕輕擺擺手,常思約略帶著幾分不甘宣布,“空出來的位置,老夫會盡快向辦法招募人手補上。爾等也可以推薦賢才。只要名副其實,老夫不在乎他有沒有資歷,也不在乎他出身如何。但是有一條,如果今後有人犯了罪,該降級的降級,該殺頭的殺頭,爾等也別再想著官官相護!如若不然,老夫乾脆殺光了你們,重新張榜招賢。老夫就不信,全澤潞兩地,除了爾等,就找不出更多的讀書人來!”

    “是!下官願但罪立功!”眾文職齊齊俯身,大聲表態。

    常思擺擺手,示意他們起身站在一邊。然後快走了一步,來到被俘的莊丁中間,“還有你們,今天老夫殺人殺夠了,就都滾蛋回家吧!回去後告訴你們的莊主堡主趕緊籌集錢糧,還清最近三年積欠。老夫給爾等半個月時間,半個月過後,加倍徵收。一個月之後若是還沒主動上繳,老夫就領著兵馬登門去收!”

    “是!”

    “謝大人!”

    “大人,我等不走了,願留下跟著大人吃糧!”

    “大人,我等願意跟著您,您是個好官。比以前那些糊塗蛋強多了!”

    “……”

    四下里,拜謝聲,祈求聲,宛若湧潮。竟有將近三成左右的俘虜,願意當場投軍,從此為常思效力。

    “你看著辦,真心願意留下的,就留下他們!”常思衝眾人揮了下手,將頭轉向步軍指揮使劉慶義,小聲吩咐。“他們雖然瓷笨了些,卻比原來的團練底子好,容易操練,也更容易打造成軍!”

    劉慶義不愛說話,拱了下手,領命而去。常思慢吞吞沿著官道又走了幾步,把剩下的堡主、寨主們訓斥了一番,也都給當場釋放。吩咐他們,洗心革面,從此且莫再橫行鄉里,魚肉百姓。那些死裡逃生的傢伙們個個喜出望外,抽泣著叩頭謝恩,然後屁滾尿流而去。

    回去之後,其中肯定還有人不甘心失去往日的威風,會使盡全身解數,謀取“報仇雪恨”。但常思也沒心情考慮這些,更不會在乎。點手叫過刺史王怒,吩咐其帶領文官們先行返回。隨即,又將自家在戰鬥中受傷的彩號檢視了一遍,安排好治療事宜。叫過一干心腹武將,佈置下近期各項善後以及防範任務。待一切都處理停當了,才施施然邁著四方步,緩緩走向自家坐騎。

    早有親兵挽住了戰馬韁繩,常思邁腿便上。誰料,大腿卻忽然微微一顫,整個人僵在了半空中。

    “小心!”寧子明手疾眼快,趕緊衝過去用力扶了一把,才避免了常思當眾出醜。在撤回手掌的瞬間,他發現自己掌心又冷又濕。再抬頭細看,只見常思暗黑色的護脛甲邊緣,居然淅淅瀝瀝淌滿了汗水。只是外側還遮擋著一面披風,所以才未曾被眾人發現而已。

    “別多嘴!老夫也不是神仙!”常思低下頭,迅速吩咐了一句。然後仔細打量了他幾眼,點點頭,語重心長地補充,“你今天想必也看清楚了,這是亂世,強者為尊。你小子如果不趕緊多學些辦事,不趕緊把自己那狗屁性子改一改。老夫甭說捨不得將二丫給你,就是成全了你們,老夫死後,你能保證自己和她兩個一生平平安安麼?”

    “這……”寧子明猝不及防,被問的面紅耳赤,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鑽進去。

    身為男兒,無力保護妻子平安,這簡直是莫大的侮辱。可偏偏,這卻是他如今必鬚麵對的事實。如果不是常思,他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更甭說保護自己的女人。

    這是亂世,強者位尊,弱肉強食。皇帝強大了,可以無緣無故誅殺大臣。諸侯強大了,可以肆無忌憚逼迫國君。鄉間堡主莊主強大了,可以毫不客氣地奪人田產妻女,而不擔心受到律法處罰。官吏強大了,就可以逼迫上司,欺凌同僚,勾結鄉賢豪強,魚肉百姓,為所欲為……

    想要不受欺凌,就只能變強,變得比周圍的大多數人都強。然後與其他強者一起,對弱者敲骨吸髓!

    可這樣子,人和禽獸又有什麼分別?一樣是弱肉強食,一樣是強者通吃,弱者一無所有。血肉盛宴一日接著一日,根本沒有任何律法和規則?

    “老夫知道你不服,可亂世就是亂世。”心中的疑問剛剛一閃,他的耳畔,卻又傳來了常思沙啞的聲音,“在此亂世,有勇力者為所欲為,就是規矩。別人先前敢肆無忌憚地處置你,因為如此。而你師父陳摶低三下四卻依舊保你不住,老夫跟皇上對著幹都屁事沒有,也是因為如此。你可以不服,卻不能不按照規則來!”

    頓了頓,他繼續補充,有些疲憊,卻語重心長,“你以後要么學著盡快適應規則,在規則裡頭把便宜占到最大。要么自己變強,強到超過老夫和所有人,自己制定規則。除此之外,沒第三條路可選!小子,老夫這些話,你能聽得懂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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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