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175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41
    第八章烏鵲(一)

    所有前來給他餵招的同門當中,來得最勤,每次逗留時間最長的,當然還是常婉瑩。只要有空幾乎從不去別處,並且只要一來後山,便能起到清場的效果,令其他同門師兄立刻就紛紛找各種藉口告辭。

    寧彥章臉皮薄,對此頗為負疚,常婉瑩卻不以為然。見少年每次都滿臉歉意,便忍不住低聲呵斥道:“他們都拿你當小師弟,動手前先留五分氣力,怎麼可能教得好你?要餵招,當然得我這樣的才行。至少我下得了狠手,你若是敢偷懶,就難逃一頓好打!”

    “這,這還成你的長處了?”寧彥章哭笑不得,卻沒地方說理去。無論身材還是力氣,他都遠勝於少女。但在進退靈活與招數精熟方面,卻差了十萬八千里。而對煉又不是拼命,有些兩敗俱傷的狠招根本不能使用,誰的動作靈活,誰的招數熟練,自然就能佔據絕對上風。

    “怎麼,不服是吧,不服就起來較量,什麼時候你能贏得一招半式,我立刻從你眼前消失!”見他總拿自己的好心當作驢肝肺,少女把杏目一瞪,蹙著柳眉質問。

    “服,服,師妹武藝高強,寧某能得到您的指點,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寧彥章對少女又敬又怕,趕緊垂下眼皮賠罪。

    春日的陽光下,常婉瑩的皮膚被照得像玉石一樣瑩潤剔透。讓他每每都不敢多看,偏偏眼睛又經常不受控制。所以,垂下眼皮說話,才能最大可能地控制住自己心中的渴望。否則,真不知道哪天會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常婉瑩卻不肯就此放過他,硬逼著他跟自己打了三場,每次就用樹枝抽得他落荒而逃才算解了心頭之恨。過後,卻又迫不及待地找來藥汁替他擦拭被抽腫的胳膊和腦門,並且滿臉歉意地解釋道:“你別怪我下手重,我這也是為了救你。給父親和漢王的信,已經送出去好幾天了。至今還沒有任何回音。說實話,要不是逃到別人的地盤結果也是一樣,我早就帶著你逃命去了,根本不會耽擱到現在!”

    “其實你讓師尊早點把我交出去,反而更好!你們不也推斷過了麼,無論我是不是二皇子,漢王都不可能在近期明著動手殺我。而拖上一段時間之後,你和師尊還可以想別的辦法了,總好過跟他硬頂!”聽他說得認真,寧彥章非常坦誠地建議。

    逃到別人的地盤結果也是一樣,這是他目前所面對的最大問題。幾乎就是無解。只要中原的皇位一日沒定,二皇子石延寶就還能起到“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作用”。而各方諸侯,恐怕跟劉知遠都是一個德行。即便能發現他身上很多地方與皇家血脈格格不入,也寧願揣著明白裝糊塗,硬把他打扮成二皇子,繼而掌控於自己之手。

    然而,對他的建議,常婉瑩卻嗤之以鼻。“你太不了解劉伯……,不了解那個劉知遠了。你若是永遠不在他眼前出現,他想不起你來,當然不會輕易動殺心。而一旦你被送到他面前,他首先想到的,肯定是永絕後患。然後下面自然有一群謀士替他出謀劃策,先在最短時間把你的可利用價值榨乾,然後找出一千個辦法讓你死得名正言順。”

    “那我更不能連累你們!”寧彥章聞聽,心中大急,鐵青著臉低聲嘶吼。

    常婉瑩笑了笑,固執地搖頭,“眼下還算不上連累。師尊手裡握著劉知遠的救命藥方,我阿爺在劉知遠那裡也有幾分顏面。所以即便被他抓了個人贓俱獲,我們師徒倆頂多也是閉門思頂過而已。倒是你,屆時恐怕想再如今天這般自由自在,恐怕就難了!”

    “那,那……”寧彥章當然不信後果會如此輕鬆,可一時間,也找不出更多的理由說服對方,只能瞪圓裡眼睛幹喘粗氣。常婉瑩見了,卻又撿起樹枝,笑著相邀,“別想了,想破腦袋你想不出辦法來。外邊的事情交給有師姐我,你儘管好好習文練武就是了。來,歇息夠沒有,歇息夠了咱們就再打一場。讓我看看你剛才那頓打,到底是不是白挨沒白挨!”

    說著話,又是以樹枝為劍,招招刁鑽狠辣。寧彥章不能眼睜睜地站在原地挨揍,只好撿起樹幹做的長槍,挺身迎戰。

    二人從日上中天打到日落,方才暫時休戰。第二天有了新的機會,再繼續“殊死搏殺”。如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寧彥章的本領一天天見漲。外邊也不斷有好消息由常府的家將傳上山來,讓常婉瑩的額頭一天天舒展,笑容一天比一天輕鬆。

    “漢王府內的名醫驗過了二小姐以道長名義送去的藥,視為救命仙丹!”

    “漢王正式自立為帝,國號大漢。下詔從即日起,禁止各地官員再為契丹人搜刮錢財,否則必將嚴懲不貸。”

    “漢王下達大赦詔書,凡地方文武主動驅逐契丹官吏,率部來投者,過往降敵之舉一律不與追究,官職也都保持原樣不動!”

    “漢王下詔,將親領大軍四十萬,直搗汴梁。沿途各地契丹人,無論軍民,必須在大軍抵達之前主動撤往燕雲各州,否則,定斬不饒!”

    “漢王..... .”

    劉知遠自立為帝了,石延寶這個傀儡的重要性,就大大地降低。而出征在即,他估計也沒太多時間去考慮如何處置二皇子。所以只要拖過最近這十幾天,拖到大軍離開,“石延寶”的活命機會就大增。今後劉知遠能想起他的時間也將越來越少。

    而無論劉知遠出征前將看管二皇子事情交給哪個臣子來執行,憑藉常家的勢力和道門在北方的影響,“石延寶”在熬過最初的三五年後,未必沒有機會假死脫身。

    希望越來越大,常婉瑩心情當然變得越來越好。不知不覺地,就縮短了“虐打”寧彥章的時間。相應著,督促後者讀書識字的時間也成倍增加。

    就這樣“痛”并快樂著,寧彥章漸漸習慣了身邊總有一個俏麗身影的存在。哪天若是常婉瑩來得晚了,就有些神不守舍。他知道自己這樣不對勁兒,也知道即便自己將來洗清了“二皇子的嫌疑”,與對方之間也絕無可能。然而每次他打定主意要跟對方劃清界限,待到目光與常婉瑩的目光相接剎那,卻瞬間就失去了所有勇氣。

    這一日,二人剛剛練武結束,又並作一對兒溫習《詩經》。正讀到“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並怎麼感覺這幾句都不該在戰歌中出現時,頭頂上,忽然有一大群鳥雀如雲而過。

    “今天的風有點兒大!”寧彥章單手在地上一撈,扶著長槍迅速跳起,目前迅速朝鳥雀飛來的方向瞭望。

    只見山坡下,迅速跑過一片黑壓壓的人影。每一個人都手持刀槍,明晃晃的白刃照日生寒。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42
    第八章烏鵲(二)

    風大,是他在瓦崗寨時學到的一句江湖黑話。意思是對手實力很強,大夥審時度勢,必要時就果斷跑路。沒想到今天竟然一語成讖!

    “快走,他們是來抓你的!”還沒等他看清楚到底來者到底打的是哪家旗號,就在距離二人半丈遠處的某塊山石後,猛然躍出了一個衣衫襤褸的身影。三步兩步衝到近前,伸手去抓他的胳膊。

    “住手!”常婉瑩大急,抽出寶劍,朝此人分心便刺。然而她的劍,卻被寧彥章用樹幹做的長矛輕輕推歪,“別殺他。自己人,他是我二叔!”

    話音落下,他手中的長槍也隨即落地。雙手扶住搖搖欲倒的來人,大聲叫喊:“二叔,你怎麼來了?是誰,是誰把你給傷成了這樣?”

    “別問了,一言難盡!”來人正是瓦崗二當家寧采臣,渾身上下絲毫不復當初那份倜儻模樣。下巴上的鬍鬚亂得如同稻草,破爛的衣衫下,到處都是深深淺淺的傷口。

    然而,他卻沒有時間停下來敷藥。一口氣喘過之後,立刻再度拉住寧彥章,大聲催促,“走,你們兩個趕緊走。從前面衝出去,。後面下山的道路早已經被堵死了!他們是來殺你的,他們要殺人滅口!”

    “他們,他們是誰?”常婉瑩到了此刻,也發覺了來人是友非敵,拎著寶劍,寸步不離地跟在寧彥章身後,大聲詢問。

    “我也不清楚。我是半路發現他們的。原本想靠近了打探一下,結果很快就失了風。差點就被他們生擒活捉!”寧采臣扭過頭,迅速掃視了常婉瑩一眼,氣喘吁籲地補充。

    女娃子不錯,臉盤好看,個子細高,對小肥這孩子看起來也一往情深。就是不知道她爺娘是哪個,捨得捨不得自家女兒和一個來歷不明的人一起過顛簸流離的日子。

    “你是誰?怎麼會是他的二叔。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常婉瑩也在此人回過頭來的一瞬間,看清楚了他的長相。寬額頭、高鼻子,雖然臉上有一道難看的疤痕,但嘴巴里的牙齒卻生得整整齊齊。很顯然,這傢伙的出身相當不錯,就是後來遭遇可能有些差,所以才落到今天這般光景。

    “他是瓦崗寨二當家,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現跟了他的姓。這些,我都曾經跟你說起過!”回答他的,是寧彥章略帶薄怒的聲音。

    雖然小半個月來跟常婉瑩之間的距離在不斷地縮減,但是他卻很難容忍對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像審問賊一樣,對瓦崗二當家寧采臣盤問不休。

    自從他決定改姓寧的那一刻,後者在他心裡,就早已成了唯一的親人和長輩。任何對寧采臣的懷疑不敬,都跟加諸於他自己身上差不多。

    “原來是寧二叔,怪不得我從來沒見過!小女子失禮了,還請二叔勿怪!”常婉瑩眉頭迅速皺起,旋即又迅速舒展。換了一幅甜美的笑容,以晚輩對長輩的語氣誠懇謝罪。

    寧采臣年青時是個花叢老手,對這個階段的女孩子心思算不得瞭如指掌,卻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聽到常婉瑩的話語深處隱藏著濃濃的委屈,趕緊喘息著擺手,“不妨,不妨!我來得的確太突然了,你盤問得對。但咱們現在沒時間細說,前面一共有幾條路可以下山?我擔心.....”

    話音未落,道觀正前方,也響起了一陣巨大的喧嘩。緊跟著,慘叫聲,哀哭聲,求饒聲和憤怒的指責聲,就交替著傳了過來,聲聲刺激著人的心臟。

    “師兄他們正在前面施藥!”到了此刻,常婉瑩再也顧不上委屈寧彥章心中把瓦崗二當家擺在了自己前面,驚呼一聲,大步從他身邊衝過。三縱兩縱就衝進了道觀後門,隨即便消失了踪影。

    寧彥章心裡頭也急得火燒火燎,奈何他自己卻沒有少女那樣靈活的身手,旁邊還帶著一個不熟悉道觀內情況的寧采臣,所以只能盡最大努力在後面追趕。才進了後門,就看見狹小的菜園子裡頭,無數驚慌失措的百姓像沒頭蒼蠅般四下亂跑。卻是這幾天在外邊等候扶搖子道長親自替自己診治疑難雜症的百姓,此刻受到了驚嚇,直接從道觀前門口逃到後門口來了。

    “後面下山的道路被一夥來歷不明的人封住了,你們自己小心!”扯開嗓子提醒了一句,少年跌跌撞撞擠過人群,逆流而上。結果才往前走了幾十步,就又看見上百名滿臉驚恐的漢子潰逃而至。一部分人身上帶著血跡,還有一部分嚇得腿腳發軟,面如死灰。嘴巴上,卻是誰都不肯示弱,污言穢語滔滔不絕。

    這些人都是等在道觀門外想拜師修仙的,本以為,只要多堅持些時日,肯定能讓扶搖子仙長看見自己向道的虔誠。卻是誰也未曾料見,大夥所面臨的第一道考驗,就是生死大劫。

    “下山的路早就被封住了!想活命的,就千萬別放下手中兵器!”寧采臣見這夥人幾乎個個都帶著刀劍,在大難當頭卻只懂得逃跑,絲毫沒用勇氣反抗。忍不住扯開嗓子,大聲斷喝。

    “噹啷,噹啷!”他不喊還好,一喊之下,竟然有大部分漢子迅速丟掉了兵器,加快了腳步沖向後門。沿途遇到擋路者,無論對方是老幼還是婦孺,皆橫衝直撞而過。威猛猶如逍遙津頭張文遠,勇悍不輸潘張寨前王鐵槍。(注1)

    “你們這群懦夫!”寧彥章見了,只好掉頭返回菜園,維持從後門出觀秩序。然而他最近雖然勤學苦練不綴,卻畢竟還是個新丁,手中又沒拿著合適兵器。因此推開了這個,又錯過了那個,直忙得滿頭大汗,卻未能令混亂減輕分毫。反而被爭相逃命的漢子們在胸口、肚子等處狠狠搗了數拳,疼得兩眼一陣陣發黑。

    “想自己去逃命的,走中間。想躲在菜園子裡的,靠牆跟兒!”關鍵時刻,還是寧采臣經驗豐富。從地上撿起一把別人丟下的橫刀,“刷!刷!”兩下,劈翻了兩名正從幼兒頭頂跨過的壯漢,隨即將血淋淋的刀刃高舉,厲聲斷喝。

    “啊,殺人了!殺人了!”一眾正向逃命的漢子,被熱血潑了滿頭。嚇得兩股戰戰,慘叫不止。卻再也沒人敢亂推亂擠了,遠遠地避開刀鋒所及範圍,臉上再無半分血色。

    “你,你,還有你們倆!撿了兵器,堵住後門。誰他娘的還敢亂跑亂擠,先殺了再說!”寧采臣用刀尖從距離自己最近的位置,隨便點了四名手腳健全,身材強壯的漢子,勒令他去幫忙維持秩序,“快點兒,我數到三。如果你們不肯聽令,老子就先殺了你們,然後換下一批。一… …!”

    “寨主爺爺饒命!”四個被他抓了差的漢子嚇得魂飛天外,慘叫一聲,彎腰撿起兵器,風一般衝到了道觀後門口。明晃晃的利刃高高的舉起,無論誰想隨便進出,都少不得先吃上一刀。

    “我再提醒一次,後山的道路已經被別人封住了。誰還堅持要走的話,也可以,但不能擠,一個跟著一個,排好隊,慢慢出門,出了門後馬上就離開!”寧采臣深吸一口氣,繼續大聲吩咐。

    他在瓦崗寨坐第二把交椅,原本身上就帶著一股子官威。此刻又衣衫襤褸,滿身血污,整個人看上去彷彿剛剛從地獄裡逃出來的惡鬼一般兇殘。兩方面因素疊加,足以嚇住大多數普通人。於是乎,先前還亂成一鍋粥的菜園子裡,秩序迅速得到了恢復。雖然絕大部分百姓們依舊選擇了出門逃命,卻再也沒有誰敢憑著身子骨結實橫衝直撞,更不敢再拿大腳丫子往老弱婦孺身上亂踩了。

    “我在這個守著,你去前院,找到那個女娃兒和扶搖子道長,想辦法下山逃命!”見自己的努力已經開始產生效果,寧采臣衝著小肥擺了擺橫刀,大聲吩咐。

    “二叔您……”以寧彥章的性子,怎肯丟下他獨自逃生?撿了一把不知道是誰丟下的短矛持在手裡,跟他並肩而立。

    “滾,老子沒你拖累,只可能跑得更快!”寧采臣抬起右腳,一腳將少年人踹出半丈遠。“快滾,快滾,你這個災星,多少人都因你而死?你若是不好好活下去,他們個個都將死不瞑目!”

    “二叔!”寧彥章哽咽著叫了一聲,掩面而去。穿館舍,過甬道,跌跌撞撞來到前院。一路上,不知道看見了多少前來拜師的漢子,捂著身上的傷口翻滾哀嚎。也不知道看到了多少前來求醫的百姓,瞪著寫滿了驚恐的眼睛茫然不知所措。

    好不容易來到了雲風觀前院,卻又看見七八具屍體橫在當地。有觀中的道士道童,有家住附近的無辜百姓,也有幾名滿臉橫肉的江湖惡客。不知道都是遭了誰的毒手,個個死不瞑目。

    “常七、常五,你們兩個上牆,用弓箭撿帶隊的招呼。其他人,給我結六花陣,接師父和師兄們回來!”正又驚又恨間,耳畔卻傳來的常婉瑩那熟悉的聲音。帶著幾分焦灼,方寸卻絲毫未亂。

    “是!”立刻有兩名家將拿著弓箭,搭人梯上了院牆。居高臨下,朝著外邊擇人而射。剩下的十來名家將,則迅速沖出了道觀大門,將正試圖往裡邊衝的一夥江湖人殺得紛紛後退,慘叫連連。

    六花陣據傳乃是唐初李靖所創,可大可小,變化最是靈活。大時可以成千上萬名將士組合在一起,彼此相護,攻勢如潮。小時也可以五六個人,乃至十一二人組成六出梅花,在數倍於己的敵軍中進退從容。

    而常府給二小姐常婉瑩配備的貼身家將,也個個都是沙場上見過血的老手。彼此在一起配合磨練了多年,一個雙六花陣使得出神入化。轉眼間,就殺到了正在與來歷不明的江湖客搏命的扶搖子等人身邊,將道長們和最後一批無辜百姓接上,緩緩退入了道觀大門。

    外邊的江湖客們挨了當頭一棒,又羞又怒。一時半會兒卻無法衝破封堵在大門口的六花陣,又被牆上的兩名用箭高手射得膽寒。只好暫且退到了五十步之外,仰著脖子破口大罵,“牛鼻子,識相的趕緊交人。老子們給你半柱香時間考慮。半柱香過後,打進門去,人芽……”

    “師尊!”見扶搖子渾身都是血,旁邊的師兄們也個個帶傷。寧彥章心中好生內疚,三步並作兩步迎了上去,俯首於地,“是弟子命不好,連累您老了。弟子這就出去,讓他們自行退兵!”

    說罷,站起來就準備前去赴死。扶搖子卻掄起巴掌把他給抽了個踉蹌,“胡鬧,你死了,就管用了麼?你也不仔細看看,他們在外邊都乾了些什麼。他們,他們分明是想這裡所有人都殺光,一個活口也不留!”

    “啊——!”寧彥章顧不上臉上的疼,瞪圓了眼睛順著門口往外細看。只見平素熙熙攘攘的道觀門口,橫七豎八躺滿了屍骸。大部分都是無辜百姓的,只有二三十具,做江湖人打扮。而更遠處,還有數百名身穿黑衣的江湖人,正在漫山遍野地追殺四下逃命的無辜者。凡是被其從後邊趕上,皆是一刀奪走性命。

    “他,他,他他們……”有股刺骨的寒氣,從腳底直衝少年人腦瓜頂。扶搖子說得對,他即便主動出去送死,也無濟於事。黑衣人和江湖客們,根本不想留任何活口。凡是今天被堵在道觀中的,還有跟道觀有過接觸的,都在被他們追殺之列,誰也無法平安脫身。

    可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殺了我一個人還不夠么?別人長得又不像二皇子,又威脅不到劉知遠的皇位?少年人想不明白,卻無法閉上眼睛,只能將雙拳緊緊握住,任指甲將掌心刺得鮮血淋漓。

    “師尊,師尊……”身背後,忽然又傳來一陣悲聲,將他的目光,從外邊艱難地拉回。扭過頭,寧彥章看見二師兄真虛子,被其他幾個師兄弟從血泊中給扶了起來。肚子上插著一把短刀,深沒及柄。

    “真虛!”大師兄真無子撲上前救治,卻被二師兄輕輕用手擋開。將目光轉向快步走來的扶搖子,真虛道士笑著搖頭,“師尊,弟子的時間到了!”

    “無上太乙度厄天尊!”扶搖子低低地誦了一聲道號,走上前,坐在真虛子麵前,老淚縱橫。

    “無上太乙度厄天尊!”眾同門師兄弟們用身體抵住真虛子,團團坐成一個小圈,低聲念誦:“元元之祖氣,妙化九陽精。威德布十方,恍恍現其真......”

    “覺來無所知,知來心愈用。堪笑塵世中,不知夢是夢。”低低的誦經聲中,真虛子嗓音宛若洪鐘大呂,敲打在每個人心臟。念罷,他微微一笑,閉目而逝。(注2)

    注1:潘張寨之戰,鐵槍王彥章成名戰之一。後唐皇帝李存勗率軍奇襲潘張寨,王彥章奉命救援,卻缺乏船隻。他單人獨舟,搶先過河。寨中守軍見他旗號,士氣大振。李存勗知道偷襲不成,又不願跟他拼命,立刻領兵退走。

    注2:這段模仿了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傳》中,譚處端去世時的場景,非刻意盜用。特此說明。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43
    第八章烏鵲(三)

    “無上太乙度厄天尊!”扶搖子陳摶低低誦了一聲道號,老淚縱橫。

    全天下受其點撥過的道士和後輩雖多,但能被他真正納入門牆當作嫡傳弟子者,加上石延寶和寧彥章,也不過才區區十人。而真虛子偏偏又是這十個人裡頭最受他欣賞,百年之後準備傳承衣缽的,誰料今日卻早他這個師父一步撒手塵寰。

    “師尊,是這廝,是這廝趁著二師兄替他診病的時候,突下毒手!”正悲痛得幾乎無法自已之時,卻又聽見三徒弟真寂子賈德昇大聲控訴,字字血淚。

    “這廝心腸歹毒,居然躲在了前來求醫的病患當中。二師兄,二師兄好心好意替他診脈,卻不料,卻不料他.....,嗚嗚,嗚嗚... ..”其他幾名平素與真虛子相交莫逆者,也跟著大聲,哭訴。

    原來那真虛子精通岐黃,又素來心善。最近幾日幾乎每天都出門替外邊的求醫者把脈施藥。而某些狼心狗肺之徒,則恰恰利用了他的善心。裝作急症病人躺在了前來求醫者中間,然後趁著真虛子替自己把脈之時暴起發難。

    “到底是誰派你來的?如實招來?!”沒等扶搖子做出反應,大師兄真虛子已經縱身撲了上去,用寶劍指著俘虜的胸口,厲聲質問。

    那俘虜也算硬氣,居然對頂在自家胸口處的利刃視而不見。咧了咧滿是黃牙的大嘴巴,滿臉不屑地威脅道:“誰派老子來的?老子當然漢王千歲派來的!牛鼻子,識相的趕緊放下兵器,自己綁了雙手出去投降。看在你們給漢王獻上的靈丹著實有效的份上,我家將主也許還能饒恕爾等的狗命。否則,等大軍殺進門來,定然是雞犬不留!”

    “那你就先去死! ”聞聽此言,扶搖子勃然大怒。飄然上前,用左掌朝真無子手中的劍柄處奮力一推。登時,將寶劍從俘虜的前胸口推了進去,直戳了個透心涼。

    “長生門下隱修士!”下一個瞬間,也不去擦濺在自己和真無子身上的污血,扶搖子紅著眼睛舉起佩劍,大聲喝令,“結驅魔大陣,跟我殺出去除魔衛道!”

    “無上太乙度厄天尊!”眾道士齊齊應了一聲,拔出長劍,慨然而起。雖千萬人吾往矣!

    “天尊在上!”扶搖子紅著眼睛衝著大夥點了點頭,轉身向外大步而行,一邊走,一邊朗聲吩咐,“今日群魔齊聚,我長生門難逃此劫。但爾等凡有一人平安脫身,務必莫忘今日仇。事後以任何手段為師門雪恥,都理所當然。天上地下,我等皆問心無愧!”

    他先前指點常婉瑩給六軍都虞侯常思傳信,又以自己的名義送了一盒子救命丹藥給漢王劉知遠,就是為了讓對方明白自己並無惡意。並且可以用救命藥方為代價,換取漢王府放棄對石延寶的追殺。畢竟,一個已經失去了全部記憶的前朝二皇子,對劉知遠早已構不成什麼威脅。而後者心脈上的隱疾,卻不會因為此人當了皇帝就自動消失得無影無踪。

    誰料想劉知遠的反應居然不能以常理來考量,竟連討價還價的機會都不給,就直接派兵來殺人奪方。

    二弟子真虛子無辜枉死,門外門內還有無數普通百姓遭受了池魚之殃,隨時都有可能被對方殺人滅口。此時此刻,他扶搖子陳摶即便是個占山為王的草寇,都不可能再選擇屈膝。因為那樣做,除了讓自己和一眾弟子們在臨死之前承受更多的屈辱之外,起不到任何效果。

    “覺來無所知,知來心愈用。

    堪笑塵世中,不知夢是夢。”

    眾道士雖然修的是長生,卻沒人願意像烏龜一樣縮著頭苟活萬年。自知今日難有倖存之理,嘴里高誦二師兄真虛子臨終贈言,仗劍而行。

    眼看著眾人的身影就要衝出道觀正門,始終被大夥視作被保護對象的寧彥章忽然追了幾步,大聲斷喝:“且慢,師尊,各位師兄且慢,此事頗有蹊蹺!”

    眾人聞聽,紛紛側身扭頭。其中幾個性子相對急躁的,立刻就大聲呵斥了起來,“老八,你別忘了二師兄今日為誰而死!”

    “八師弟,你可以忘了過去的一切,總不能將剛剛發生在眼皮底下的事情也忘光了吧!”

    “你要投降等死,也由得你。但是別拉著大夥一起受辱!”

    .......

    一句句,宛若利刃攢刺在寧彥章的心頭,令他疼得臉色發黑,嗓子眼兒出一陣陣發堵。然而,越是這種時候,他卻將指甲掐進掌心肉裡,迫使自己的頭腦保持清醒。“師尊,各位師兄,寧某好歹也是長生門下隱修士,此時此刻,豈敢苟且偷生?然而剛才那廝口口聲聲說是奉了劉知遠的諭令,其門外的同夥,卻連劉知遠的旗號都不敢亮。並且絕大多數都做江湖人打扮。想那劉知遠再不堪,在他自己的地盤上想要殺我,只管光明正大地派一哨兵馬前來捉拿便是。怎麼可能如此偷偷摸摸,如同做賊一般?”

    幾句話,說得不算清楚,卻足夠有力。劉知遠可能陰險,可能蠻橫,卻唯獨不該偷偷摸摸!他即便不肯答應跟長生門以救命丹方交換石延寶,按照常理,也應該直接派一名官員帶領幾十名下屬公開上門來“迎駕”。屆時,除非扶搖子準備帶領信徒造反,否則,就只能老老實實將“二皇子”交出,然後再做其他打算。

    “就是,師尊,八師兄,小師弟說得對。外邊的那些人,應該不是劉知遠派來的!至少,不是他親自下的令!”就在大夥被寧彥章說得心生疑惑之際,常婉瑩也做出了正確判斷。走上前,大聲給少年人幫腔。

    “嗯……”扶搖子陳摶原本就人老成精,先前之所以沖動,一是由於痛心愛徒的慘死,二則是由於對漢王劉知遠的人品徹底絕望。此刻聽了兩個小徒弟的剖析,理智立刻迅速恢復。皺著眉頭停住腳步,低聲道:“你們,你們兩個的意思是,指使外邊那伙強盜者,另有其人?”

    “那又如何,我等依舊不能坐以待斃!”三師兄真寂子卻不認為一個半呆傻的傢伙,所說出的話會有什麼道理,揮舞著寶劍大聲叫嚷。

    “師尊,別聽他們兩個小娃娃的。讓弟子保著您老先殺下山去,然後再仗劍除魔!”

    “師尊,事不宜遲....”

    其他眾道士,所想跟真寂子差不多。也都認為趁著對手立足未穩搶先下手,也有更大的突圍可能。

    “師尊,各位師兄,請聽我把話說完!”寧彥章急得直跺腳,揮舞著胳膊大聲補充。“這裡邊區別很大。此地距離定難軍頗近,外邊那伙人,未必就真的為劉知遠指使。頂多,是劉知遠麾下的某個心腹,想拍他的馬屁上位,越俎代庖!”

    “那不和劉知遠本人下手一樣麼?”

    “定難軍,那些党項鷂子怎麼敢越界殺到這裡來?!”

    “老八,你到底在說什麼?”

    眾同門師兄們很少理會俗事,所以依舊聽得滿頭霧水。但至少把腳步都紛紛停在了門口,耐著性子大聲質問。

    “他們來了這麼多人,卻又不敢打起劉知遠的旗號。山下石州城的正牌官軍,就不能始終對此事不聞不問。只要我等能抵擋一段時間,並且在道觀中點燃狼煙,官府當中即便有人跟他們勾結,也不可能一直裝作視而不見。否則,過後哪怕劉知遠心裡頭歡喜,也必然會抓幾個倒霉鬼出來,以塞天下悠悠之口!”常婉瑩向前又走了幾步,與寧彥章並肩而立,非常迅速地補充。

    她畢竟是六軍都虞侯常思的女兒,平素受其父的言傳身教,對官場上的許多見不得光的勾當都瞭如指掌。土匪來襲,地方官員反應不及導致某幾個莊子被破,幾百名百姓被殺,罪責頂多是玩忽職守。而百姓們點燃狼煙求救,地方官員卻始終都未能做出反應,那責任就只是瀆職了。萬一被政敵利用起來做文章,十有八()九會被打成與土匪勾結。到時候非但主事地方的官員自己要掉腦袋,其他關鍵位置上的佐屬,也要跟著身敗名裂!

    “啊?!”

    “這?”

    “師妹你是說,官府可能出手?”

    ……

    眾師兄們從未自官場本身運作的角度上考慮過問題,眼睛裡的困惑越來越濃,說話的聲音也慢慢變得不再像先前那般焦躁。

    “外邊的人倉促而來,不可能隨身任何攻城利器。而云風觀的院牆頗為高大結實,此刻觀中除了咱們自己之外,還有其他許多前來求仙學道的當地青壯。一旦大夥認清形勢,發現土匪準備趕盡殺絕。就可能產生同仇敵愾之心。如此,只要師尊調度得當,咱們完全有可能堅守到天黑!”有了常婉瑩站在自己身邊,寧彥章的信心大增,腦子裡的思路更加清晰。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有理有據,不由得大夥不暫且按奈住心中的滔滔恨意,認真對他所說的每一句話。

    “到了天黑,哪怕官府不派人來救援。咱們突圍的機會也將成倍增加。過後無論是替師門傳承絕學,還是找對方報仇,都有更大的希望!”常婉瑩扭頭看了他一眼,恰巧他的頭也扭向了對方。四目在不遠不近的距離上互視,都在彼此的眼睛深處,看到了幾分欣賞。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44
    第八章烏鵲(四)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將殺出拼命和堅守待援兩種選擇的利害,剖析了個清清楚楚。

    真無子等一眾道士平素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修行上,對於俗務原本就不是很精通。聽小師弟和小師妹兩個說得乾脆利落,條理清楚。立刻就都猶豫了起來,紛紛側轉頭,等候扶搖子一言而決。

    在兩個徒弟先後開口的剎那,扶搖子陳摶的頭腦早已恢復了冷靜。先前之所以一言不發,僅僅是為了驗證心中某些猜測而已。此刻見大夥將目光都轉向了自己,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坦然承認:“他們兩個說得對,為師先前方寸亂了。如今仔細想來,堅守到天黑,應該是最佳選擇!”

    “師尊,就請您調兵遣將,咱們狠狠給外頭那群惡人一個驚喜!”唯恐其他同門再說出什麼拼死為二師兄報仇的話來,常婉瑩立刻大聲敲磚釘腳。

    “你這女娃娃,真可惜了不是男兒身!”扶搖子輕輕瞟了他一眼,繼續嘆息著搖頭。自己門下最沉穩機敏的真虛子不幸喪命,其他幾個弟子當中,大師兄真無飄逸出塵,個人成就將來不可限量,卻非合適的領軍之選。三徒弟賈德昇脾氣焦躁,行事衝動,將來無論當道士還是當掌門,都屬於趕鴨子上架。剩下的另外六個,要么過於木訥,要么過於灑脫,更無一個適合在自己死後站出來支撐門楣。唯獨年齡最小的徒弟,資質、悟性都是一等一,更難得的是有決斷力。可偏偏又是個女娃娃,並且情劫難了,命中註定要在紅塵中沉淪此生……

    “女娃娃怎麼了?女娃娃也可以掛印統兵!師尊您放心,這座道觀有四面牆,徒弟我肯定能獨當一面!”正感慨間,耳畔卻傳來了常婉瑩的憤怒的抗議聲。很顯然,這位要強的女徒弟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為他在說自己難當大任。

    “那師尊就把左面那堵牆交給你!”兩軍對壘的關鍵時刻,扶搖子當然沒功夫跟常婉瑩去解釋剛才自己心中的遺憾。立刻順水推舟,給女徒弟和她手中的一眾常府家將佈置下了任務。

    隨即,他將目光迅速轉向了自家其餘幾個徒弟,“真無,你帶領真定、真玄,去從陷在道觀裡頭的百姓當中徵募壯士,堅守正門。真寂,你帶著真智和真淨,也去征募一批壯士,防守北牆。記得跟大夥說清楚,外邊的強盜準備殺人滅口,如果守不到天黑的話,所有被困在道觀裡頭的人,誰也難逃生天! ”

    “是,師尊!”大師兄真無和三師兄真寂兩個,齊聲答應。隨即帶起分配給自己的師兄弟,跑去人群中徵募勇士。

    “呼——!”扶搖子輕輕吐了口氣,穩定心神,準備親自去後院招募幫手。若是江湖比武,逞勇鬥狠,他雖然年紀已經大了,卻也有足夠的把握技壓群雄。但指揮一支兵馬防禦大營,排兵布陣,卻遠非他所擅長。所以將令雖然及時傳了下去,能不能擋得住對手全力一擊,他心中卻是半分把握都沒有。

    雙腳才剛剛邁出兩三步,被當作添頭的寧彥章卻從背後追了上來,攔在他面前,直言相諫,“師尊,弟子以為,還是讓小師妹帶人守前門的好。她手下的家將都是上過戰場的老兵,不怕見血,彼此之間配合起來也更嫻熟。而真無師兄雖然身手過人,麾下卻缺乏訓練有素的幫手。恐怕很難應付太猛烈的攻擊!”

    “嗯?”扶搖子的眉頭微微一跳,臉色瞬間千變萬化。

    再不懂軍務,他也知道正門才是整個防禦戰的關鍵所在。但偌大的長生門,災禍臨頭時卻沒有任何男弟子可用,竟叫一個年齡最小的女娃娃去擋在正前方。事後即便大夥成功躲過了此劫,傳揚出去,整個宗門名聲也被徹底毀乾淨了,從此在外人面前連頭都無法往起抬,更不可能靜下心來追求什麼長生大道!

    “大師兄武藝高強,可以作為主將,帶領其他兩位師兄守正門。小師妹則作為副將,在旁邊輔佐於他!”寧彥章的反應也算機敏,立刻從自家師父的表情中,察覺出了自己的建議有多令人尷尬,趕緊出言補救。“而空下來的南牆,就交給弟子我。您老放心,弟子雖然不才,好歹也在瓦崗寨幹過幾個月的綠林,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嗯?”扶搖子的眉頭又跳了幾下,旋即臉上綻起了欣慰的笑容,“也好,就按照你說的做。咱們師徒,今日各盡所能。”

    “新”收入門牆的九徒弟,居然在關鍵時刻比他這個當師父的還冷靜,這是今天他所遇到的第一件驚喜。而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就看出他在防禦佈置上的缺陷,並給出一個恰當建議,則是接踵而來的第二件。很顯然,這個被自己賜名為真悟的小傢伙,在軍略方面極具慧根,只是先前誰也留意而已。

    想到這位徒弟的父親石重貴和祖父石敬瑭,也都堪稱馬上皇帝,扶搖子立刻就明白慧根因何而來了。與自己的另一位女弟子常婉瑩一樣,這完全是家傳,與師門所授無關。即便不專門用心思去學,兩個小傢伙幼年時經常聽到的,也都是如何領軍廝殺,攻城略地。日子久了,多少也會掌握一些軍師方面的常識。而自己和其他一眾徒弟們,過得卻是與世無爭的日子,連跟人動手的機會都很少,更何況領軍廝殺?

    念及此節,老道士又微笑著補充了一句,“為師原來還有些擔心,自己去了後院,萬一前院遇到麻煩,相救不及。既然你和真慧都能主動請纓獨擋一面,為師也就從容多了!”

    “師尊您是主帥,應當坐鎮中軍才對!”話音剛落,寧彥章卻又給了他今天第三個驚喜。“我二叔,就是瓦崗寨的寧二當家,此刻正在後院。他在山寨里幹的就是軍師的活,你隨便派幾個道士去協助他就可,有他在,後門和後院應該萬無一失!”

    “瓦崗寨的寧二當家,他怎麼會在這裡?”扶搖子微微一愣,本能地追問。

    “弟子也不清楚。弟子還沒來得及問。但弟子可以保證,二叔不是奸詐陰險之輩,更不會對弟子痛下殺手!”寧彥章先是搖搖頭,然後非常堅定地回應。

    “唔!趁著敵方還未發起強攻,你且帶為師跟他見上一面!”扶搖子略作遲疑,快速做出了決定,“真慧,你剛才也聽見了。正門交給你和你大師兄兩個。其他都依照真悟的安排。等其他幾個師兄弟過來時,你負責跟他們交代清楚!”

    後面幾句話,是特意交代給常婉瑩的。少女聞聽,當即躬身接令,然後小跑著去通知其他同門。

    扶搖子則帶了寧彥章,快步走向後院。一路上,看到的情景觸目驚心。雖然真無等道士早就把外邊的惡賊會殺了所有人滅口的消息傳了下去,可前來求仙和求醫百姓們,肯相信這個說法的人卻連三成都不到。其餘一大半兒,則認定了自己只要老老實實交出隨身財物,就能換取平安。無論道士和道童們如何動員,都不肯從地上撿起兵器來跟土匪拼命。

    待到了後院菜園,眼前卻又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番景象。就在少年人往返之間這一刻鐘左右功夫,先前躲進菜園子裡頭的絕大部分青壯,居然已經被寧采臣給組織了起來。分夥結隊,長兵器衝著牆頭,短兵器衝著門口,弓箭則全被其主人帶上房頂。只要外面那伙來歷不明的土匪敢發起進攻,等待著他們的肯定就是迎頭痛擊。

    扶搖子見此,先前心中還對寧采臣僅有了幾分懷疑,迅速煙消雲散。不待寧彥章給二人引薦,就主動上前寒暄道:“無量度厄天尊,貧道扶搖子,久聞瓦崗寧當家大名。今日一見,果不虛傳!”

    “我父子給前輩招來無妄之災,死罪,死罪!”寧采臣在趕來雲風觀的途中,已經將扶搖子與小肥之間的過往,探聽得一清二楚。見對方一片仙風道骨,也躬下身子,大聲致歉。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他既然是我長生門弟子,就斷然沒有任人宰割的道理!”扶搖子性子非常練達,輕輕一擺手中寶劍,笑著岔開話題。“事情緊急,貧道也不跟寧當家客氣。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居然能這麼快,就能讓大夥同仇敵愾?”

    “說來慚愧,非寧某本事大,而是外邊的那群惡棍硬生生把大夥給逼到了這個份上!”寧采臣聞聽,搖搖頭,苦笑著轉過身體,“孟齊、蕭讓,你們拉開後門,給仙長看看外邊來的是一群什麼樣的妖魔!”

    “是!”兩名臨時被寧采臣委任了頭目職位的富家子弟,答應著去執行命令。

    隨著吱吱咯咯一聲響,窄窄的道觀後門被緩緩向內拉開。有股濃烈的血腥氣,立刻隨著山風弛捲而入。扶搖子放眼望去,只見距離後門五百餘步的山坡上,與躺滿了密密麻麻的屍體。有老人,有婦孺,更多的是手腳健全的青壯。無論他們先前是跪還是逃,統統被人從後面砍翻在了血泊當中。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45
    第八章烏鵲(五)

    “無上太乙度厄天尊!”饒是扶搖子心裡早有準備,也被外面的淒慘景象嚇了一跳。俯身下去,為枉死者低聲誦經,“天尊大慈悲,普濟諸幽冥。十方宣微妙,符命赦泉扃。拯拔三途苦,出離血湖庭……”

    他在道門當中輩分甚高,多年來帶領弟子四下施藥診病,積下了無數功德。因此在民間早就被視為陸地神仙,普通人過世甭說得他誦經超度,就是派門下灑掃童子在葬禮上露一露臉,也會被死者的親朋子孫當成幾輩子修來的福緣。

    此刻見他俯身誦經,滿臉虔誠。周圍的受困百姓無不感動莫名。百須飄飄的老者個個含淚道謝,那些身子強健的青壯們,則紛紛舉起刀劍,大聲立誓:“多謝仙長慈悲。今日我等一條性命就交到仙長手裡了。拼了一死,也不讓賊人邁進道觀半步!”

    “對,無論是誰想要衝進門來,先得從問問我等手中的傢伙答應不答應!”

    “無論誰想加害仙長,除非我等全死絕了!”

    “請仙長帶領我等,斬妖除魔!”

    ……

    “貧道多謝各位仗義!”扶搖子聞聽,趕緊又四下行禮。“若今日得脫此劫,貧道願常駐此山三年,日日替周圍鄉鄰診病舍藥,每天早晚觀前講述黃庭。有疾者皆可來診治,無分貴賤男女。向道者者皆可來聽經,無分老幼婦孺。”

    說罷,又將身體轉向道觀正殿,鄭重立誓,“此願,三清祖師為證。若中途毀諾,弟子將永墜輪迴,大道難成!”

    “仙長!”眾人聞聽,更是感動得無以復加。

    那時的人壽命極短,男子三十已經可以自稱老夫。是以大多數人對往生、輪迴、超脫等諸多佛門與道家理論,都深信不疑。而今日扶搖子在三清祖師面前發下大願,要在雲風觀開門診病講經三年,就意味著周邊兩百里內所有人的生病和死亡都有了著落,無論男女老幼,富貴貧賤。受惠者,也已經不止是今天被迫留在道觀內殊死抵抗的這一兩百號,而是周圍的成千上萬!

    如此,等同於今天所有人的死亡,都有了價值。所有依舊手持刀槍的抵抗者,也有了義不旋踵的理由。剎那間,眾志成城,殺氣直沖霄漢。

    “接下來該如何做,還請寧二當家不吝指點!”扶搖子陳摶卻知道光有士氣未必打得贏對手,轉過身,再度面向瓦崗二當家寧采臣虛心求教。

    “院子太大,不宜處處設防!”寧采臣知道眼下不是謙讓的時候,立刻出謀劃策,“請道長命人,把所有跟院牆連在一起的房子,先點著了。其一,可以向四下示警,其二,避免戰時被賊人攀援而上,居高臨下

    “衝寥,你和衝玄,衝定立刻帶人去四下放火。然後將與起火處相連的其他房屋全都扒掉,以免火勢蔓延!”扶搖子當即採納,扭頭吩咐一名跟過來的衝字輩道童速去執行。

    “是!祖師!”三名被點了將的道童大聲答應著,小跑而去。

    “事急從權,此處三清殿最為高大。請道長在義民當中挑選四名射箭最好的高手攀上殿頂。一方面道長可以縱覽全局,及時調兵四下接應。另外一方面,也可以命人隨時向周圍施放冷箭,射殺賊人中的大小頭目,以震懾敵方軍心!”寧采臣四下瞭望了幾眼,又快速補充。

    “三清祖師素來慈悲,從不願意看到生靈塗炭。這個時候甭說踩到他們的頭頂上,即便把他們三個的塑像全都燒了,在我道門子弟看來,亦有功無過!”那扶搖子真是豁達,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

    “我可以射一百步外的靜靶子,十發七中!”

    “弟子可以一百步之內,十中其八!”

    “我們兄弟兩個是這山里的獵戶,專門射狼豺狐狸的眼珠子!”

    “晚輩.....”

    周圍的人群中,立刻有人大聲自薦,誰都以能跟扶搖子仙長並肩作戰為榮。

    “如果四個名額不夠的話,就上八個,甚至十六個。總之,越多越好!但是話也說回來,沒有把握的,就不要上去了。如果人數太多,房頂上未必能承得住!”寧采臣見士氣可用,立刻果斷擴大神箭手的數量。

    “呵呵!那是當然,且不說大敵當前,三位天尊的腦袋頂上,豈是隨隨便便能站的?”

    “寧二當家放心,我等都是鄉鄰,誰平素有啥本事,是不是在濫竽充數,大夥都能看得清楚!”

    ......

    周圍百姓你一言,我一語,興奮地表態。一時間,竟然忘記了恐懼和悲痛。

    “請諸位高鄰稍安勿躁,寧某還有其他安排!”站在士氣高漲的眾人中間,瓦崗二當家寧采臣的言行舉止越發鎮定從容,“這裡用不瞭如此多人,需要分出一半兒去前面幫忙。道長,煩勞你再派幾個弟子,把道觀內不願殺生的人和老弱婦孺都帶到三清殿內安置。以免等會兒血戰之時,有人四下哭嚎亂跑,影響軍心!前院和迴廊等處,若是也有願與大夥同生共死壯士,就請道長指派弟子把他們也組織成軍。十人為夥,五十人為都,百人成隊,以身強力壯,嗓門兒宏亮者為夥長,都頭和對正。咱們今天就在這裡......”

    他出身於晚唐以來形勢最為混亂的燕趙故地,少年時就有組織莊戶對抗土匪上門洗劫的經驗。家族遭難之後落了草,又曾經多次組織瓦崗義賊四下掃蕩土豪寨壘,討要巨額的“保全費”。故而對防禦土匪進攻和組織土匪進攻兩方面的套路,都瞭如執掌。一條條建議流水般地提出來,幾乎每一條都恰恰說在了最關鍵處。

    扶搖子心胸豁達,慧眼識珠。見他謀劃得如此恰如其分,立刻果斷讓權。把所有門下徒子徒孫,道士道童,以及觀內準備同生共死的義民,全都交給他統一差遣。

    寧采臣知道事情緊急,也不客氣,乾脆趁著敵軍還在忙著做進攻準備之時,將整個道觀的防務重新梳理了一個遍。

    正所謂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要是論及岐黃之術,修身之經,以及兵器拳腳,扶搖子和他門下的八位男女弟子,至少一半兒水平在寧采臣之上。可論及打家劫舍,排兵布陣的道行,在場所有人就望塵莫及了。

    於是乎,經過寧二當家一番調整,道觀內的防禦立刻變得有模有樣。該緊的地方緊,該鬆的地方松。一些完全利於進攻方的位置,則皆全變成了火焰山。非但外邊的土匪一時半會兒無法靠近,就連天上的飛鳥想要經過,也得問一問自家全身皮毛血肉經得起幾番焚燒了!

    道觀內有扶搖子,寧采臣這等高人坐鎮,道觀之外,也不全是白丁。至少,觀前領兵的那名步將李洪濡,就稱得上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將。正在整頓兵馬,準備一鼓作氣將道觀拿下的時候,忽然看到裡邊幾個被自己看中的要害位置都陸續冒起的火光。禁不住大吃一驚,趕緊將麾下幾個都頭全都喊道身邊,同時,側過頭跟一位身穿黑衣的三角眼傢伙商量道:“大人,情況不太對勁兒。道觀裡邊恐怕不止是常氏二小姐和十幾位家將,至少,應該還有一個老於戰陣之士,在旁邊替老道陳摶和她兩個出謀劃策!”

    “那又怎樣?”三角眼嘴巴下撇,滿臉不屑,“李將軍,莫非你連一個黃毛丫頭都對付不了?要知道,此番前來,主上可是親口跟咱家說過,看好你的本事,準備許你一個大前程!你如果連一點力氣都不想使,咱家回去之後,可只能如實匯報了。屆時……”

    “大人,大人開恩!末將只是,只是提醒您一聲而已,絕非心生退意!”李洪濡身為一軍主將,卻連直言相諫的勇氣都沒有。立刻屈身拱手,低聲討饒,“請大人拭目以待,末將這就重新調整部署,然後將常二小姐給,給主上活著抓回來!”

    “是山賊掠走了常二小姐,記住!與其他任何人無關!”三角眼得勢不饒人,抓住李洪濡話語裡的一個把柄陰森森地強調。“至於道觀裡邊的其他人,也都死在了山賊之手。對了,還有陳摶手裡那張丹方,那張丹方主上也一定要。咱家不管你用什麼手段。只要拿到這兩樣,你今後就少不了平步青雲。可若是你一樣也沒拿到,哼哼……”

    一邊說,他一邊撇嘴皺眉,全身上下陰氣繚繞。李洪濡聽得心中一凜,忍不住在肚子裡頭悄悄嘀咕,“沒卵蛋的畜生,給你點好臉色,你還真把自己當爺爺了。要不是堂兄把寶押在二世子身上,許了重金請老子出手,鬼才有功夫淌這種渾水!”

    腹誹歸腹誹,表面上,他卻只敢繼續拱著身子做受教狀,“是,末將知道,是定難軍那邊的山賊屠了雲風觀。說不定党項鷂子,也參與其中。末將已經命人帶足了證據,隨時都可以丟在附近的屍體堆中!”

    “那咱家可就在旁邊瞧好了!你可別出工不出力。咱家是外行,周圍其他弟兄,可都是小郭大人親手調()教出來的。每個人都帶著一雙眼睛!”三角眼聳了聳肩,將頭抬起頭,呈半矩狀看向天空。(注1)

    半空中云有點兒低,陽光也略顯慘淡,風忽小忽大,透著刺骨的倒春寒。正是殺人害命的好天氣,他心中對即將發生的屠戮充滿了期待。

    注1:半矩,即四十五度角。中國古代幾何單位,一矩為九十度,半矩為宣,四十五度。楀為六十七度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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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烏鵲(六)

    所謂人,不過是戶籍冊子上的數字而已。多幾百少幾百沒啥大不了。特別是這種偏僻之地的鄉下人,一年到頭也給官家交不了多少稅賦,還得時刻提防他們對面的党項鷂子勾結,吃裡扒外。所以,與其留著給自己添堵,不如乾脆利落全都殺掉!

    三角眼自認是一個做大事的人上人,而做大事的人上人都必須殺伐果斷。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命令李洪濡除了常家二小姐之外不留任何活口,並且內心當中毫無負疚。

    如果不是他頭上的主人再三強調的話,他甚至連常家婉瑩也不准備留。女人麼,長得再好看,吹了燈後還不是一般模樣?況且男人要想成就大事,就必須遠離女色。不信,你看那褒姒、西施、楊玉環,還有前朝的馮皇后,哪個不是惹禍的精?(注1)

    正當他想著等會兒是不是更殺伐果斷些,乾脆派人把常婉瑩也偷偷做掉,以免此女將來成為自家主上的負累的時候,李洪濡那邊已經展開了對道觀的第一輪進攻。從正門方向,派出了兩個百人隊。中規中矩的方形陣列,刀盾在前,長矛靠後,整個隊伍的最後三排,則是整整六十名弓箭手。

    來得實在匆忙,又需要多少掩飾一下身份,所以他們並未攜帶戰鼓。只是用刀背敲打盾牌的聲音,來鼓舞士氣,調整行軍步伐。

    儘管如此,六十多面盾牌同時被敲響,聲音聽在從未經歷過戰陣的民壯耳朵裡,依舊壓抑得令人幾乎無法呼吸。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隨著單調重複的敲擊聲,他們像塊巨大的磚頭般,緩緩朝著道觀正門移動。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每敲打一下,“磚頭”就向前推進數尺。又黑又重,隨時都可能砸在防守者的腦門上。令後者**迸裂,死無全屍。

    一名主動站上了牆頭的獵戶,第一個承受不住壓力。兩條大腿哆嗦著,緩緩蹲了下去。冷汗從額頭,鬢角,胳膊等處,溪流般汩汩下淌。

    其他幾名鄉民中的射箭好手情況有輕有重,但都臉色煞白,腿腳發軟。若不是身後的梯子已經被抽走,肯定有人會立刻掉頭而逃。

    這種情況,肯定無法威懾敵軍。常婉淑敏銳地發現了弓箭手們的異常,果斷調整部署。“常清,你帶上咱們家的人,把他們替換下來!”

    道觀的院牆比不得城牆,能供落腳的地方有限。所以,她不能將有限的落腳點,浪費在那些已經被嚇軟了的獵戶身上。哪怕他們的箭法再精準,甚至在平素能百步穿楊。

    “諾!”被點到名字的家將頭目常清插手施禮,轉身叫起自己麾下的弟兄,扛著梯子去換人。

    被換下來的獵戶們,一個個如同虛脫了般蹲在地上,慚愧得無法抬頭。就在十幾個呼吸之前,他們還認為憑藉自己的一身本事,能在鄉鄰們面前做一個英雄豪傑。甚至還幻想著自己如何殺敵數十,血流滿身卻死不旋踵。然而到了此時此刻,他們才忽然發現自己根本不是做英雄豪傑的料,沒等血流滿身,卻先尿了褲子。

    “噹噹當—噹噹噹噹—當——噹噹當……”就在此時,一陣凌亂且古怪的鐘聲,突然從三清殿前響起,令所有人詫異地扭頭張望。一瞬間,心中的慚愧和恐懼就減輕了大半!

    “做道場嘍,做道場嘍,有人敲鑼,沒人敲鐘怎麼行?”一片驚詫的目光下,寧彥章的笑臉從古鐘後閃了出來,丟開鐘錘。順手從腳邊撿起一對鐃鈸,蹦蹦跳跳,“咣——咣——嗆啷——咣——咣——嗆啷——!”

    肥碩的身軀,再配上滿臉的戲虐,活脫一個戲台上的小丑。

    “噗哧!”常婉瑩被逗得笑出了聲音,臉上緊張表情一掃而空。其他奮起反抗的民壯們,也都忍不住笑著搖頭。

    雲風觀原本是一座被遺棄的廟宇,佈局方方正正,建築四平八穩,更像一座土財主的院子,而不是修身養氣之所。裡邊的銅鐘、香爐、鐃鈸、木魚等物,也數量眾多,花樣齊全。平素都丟在原地或者院子角落裡任憑風吹雨打,如今在關鍵時刻,卻剛好派上的用場。

    被困在道觀裡的鄉民們不會念什麼真經假經,但是辦紅白喜事時,卻少不得要敲敲打打。很快,便有五六名膽子大的老人受到寧彥章的啟發,蹣跚著從三清殿裡走了出來,抱住懸在半空中的鐘錘,從兩側廂房翻出銅鑼和木魚,從少年人手裡搶過鐃鈸,齊心協力奏響了一曲《湘妃怨》。(注1)

    這下,門外的刀盾撞擊聲,可就徹底失去了震懾作用。非但院子裡持械待命的民壯們一個個哄堂大笑,連進攻方的步軍百人將李進,也覺得自己的行為簡直就是在老君面前跳大神。氣得咆哮連連,催動隊伍加速向道觀大門衝了過去。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隔著一百多步,後排的弓箭手就射出了數十支雕翎。箭尖處寒光閃爍,就像一頭猛獸在半空中亮出了獠牙。

    然而,擋在猛獸獠牙面前的,卻是兩張緩緩閉攏的門板。彷彿存心刺激對方一般,兩伙民壯在門板後賣力喊著號子,聲音抑揚頓挫,“嗨,呀呀,嗨嗨呀呀,加把勁兒啊,關上門兒啊。大鬼小鬼進不來啊——!”

    一陣劈裡啪啦撞擊聲,成為號子聲的伴奏。大部分羽箭都射在了門板上,不甘心地四下顫動。只有零星幾支越過的牆頭,被真無子等道士跳起來用寶劍一撥,直接撥得不知去向。

    牆頭僅有的幾處落腳點,常府的家將們彎弓搭箭,奮起還擊。他們的人數不及對手十分之一,射出來的羽箭卻又穩又狠,才第一輪齊射,就將一名夥長和兩名刀盾兵放翻於地。

    賊軍本以為道觀裡是一群牛羊,只要衝進去就能隨便宰割。卻不料想當頭挨了一棒,頓時被打得有些頭腦發暈,站在被射死的同夥屍體旁,舉盾護頭,腳步遲遲不願向前繼續移動。

    “呸!我當是什麼玩意兒,原來是一群紙糊的老虎!”從門縫裡見到先前凶神惡煞般的匪徒們,居然表現如此不堪。道觀內鄉民們頓時膽氣大振,跳著腳在裡邊大聲嘲諷。

    “有種繼續往前衝啊,爺爺的刀子剛磨過,保證一刀一個!”

    “沒卵蛋的玩意,剛才的威風哪裡去了?”

    對手的窩囊形像很快不脛而走,無論親眼看到,還是隨便聽了一耳朵。眾鄉民都迫不及待得扯開嗓子,將心裡殘存的恐懼和焦慮伴著憤怒一起喊了出去。

    “衝進去,先入觀者,記首功,獎賞加倍,可全部自留,不用向任何人上交!”步軍百人將李進聽聞,氣得兩眼冒火。先揮刀朝著空氣虛劈了數下,然後跳著腳鼓舞士氣。

    話音未落,幾道寒光忽然凌空飛至。嚇得他的聲音直接變成了鬼哭狼嚎,縮起脖子就往親兵的身後鑽。可憐的親兵毫無防備,想要移動腳步躲閃,后腰處束甲皮帶卻又給李進抓了個死死。只來得及向後仰了下身子,就被四支羽箭齊齊射中,慘叫一聲,死不瞑目。

    “衝上去,衝上去將他們殺光!”下一個瞬間,百人將李進頂著一腦袋的人血,從親兵屍體下鑽出來,張牙舞爪。

    一眾士卒們鄙夷地看了他幾眼,磨磨蹭蹭地繼續朝道觀大門靠近。刀盾兵將各自用手中的盾牌將咽喉和上身護得嚴嚴實實,長矛兵則拼命將長矛左搖右擺。只要有可能,都盡量將與自家上司的距離拉遠,唯恐稍不留神,又被此人抓住做了肉盾。

    “弓箭手,弓箭手呢,你們都沒吃飽飯麼?”步軍百人將李進自己,也知道剛才的作為實在太缺人性。不敢再回到隊伍正中間位置坐鎮,而是舉著一個不知道從哪個倒霉鬼手中搶來的盾牌,氣急敗壞地跑前跑後。

    隊伍後排的弓箭手們無奈,只好改齊射為散射,朝道觀正面牆頭上幾個站人的地方發起遠距離攻擊。這個距離上,射中單獨目標的難度,對他們來說著實有些大。紛紛飛起的羽箭,基本上全都偏離了目標。即便有一兩支偶爾例外,也被常府的家將們在最後關頭用弓臂格飛,落得空歡喜一場。

    而常府的家將們,卻沒有光挨打不還手的嗜好。發現對方的羽箭對自己威脅力不大之後,立刻從容地拉開角弓,開始對“匪軍”隊伍當中的大小頭目們,進行重點“照顧”。很快,就又有兩名弓箭兵夥長和一名長槍都頭重傷倒地,慘叫著在血泊中來回翻滾。

    “分工,弓箭手分工,別胡亂射。每個夥集中力量對付一個!快,你們這群廢物,平素吹牛皮的本事都哪裡去了?!”步軍百人將李進猴子般前竄後跳,啞著嗓子給麾下的弓箭手支招。

    他的話,聽起來的確很有道理。眾弓箭手們強行壓制住心中的慌亂,再度以夥為單位組織起來,齊心協力對付道觀院牆上的目標。這下,常府的家將們立刻就遇到了大麻煩,被凌空而至的羽箭射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轉眼,就有人被亂箭射傷,不得不順著梯子撤下觀牆。繼續留在原地阻擊敵軍的幾位,也因為要分出大部分精力來避免自己被射中,射出的箭越來越缺乏準頭。

    “全都撤下來,放棄院牆上的製高點。去迎客殿,上房頂。真無師兄,麻煩你派幾個人舉著鍋蓋護住他們!”常婉瑩對此早有準備。再度調整戰術,將幾名用箭的家將全都撤下了牆頭,調往備用陣地。

    真無子知道自己不是領兵打仗那塊料。很乾脆地從諫如流,從身邊點起了七八名道童,搬著梯子,舉著鍋蓋做的盾牌,護送弓箭手們爬上迎客殿房頂。

    前後不過耽擱了十幾個呼吸功夫,卻令戰場上的局勢急轉直下。外邊的匪徒們發現來自觀牆上的威脅徹底消失,立刻把握住時機,加速前衝。轉眼間,兩個百人隊就已經抵達道觀正門口。

    刀盾兵們迅速分左右排列,用盾牌組成一道安全的長廊。長矛手們則迅速將長矛打成水桶粗的捆兒,抬在肩膀上,準備對觀門發起最後衝擊。

    再不入流,他們也是職業的殺人者。而道觀裡邊的大多數,卻是第一次走上戰場。職業對業餘,過程雖然出現了一絲瑕疵,但最終結果,他們相信不會有任何懸念!

    注1:古代民樂,早期為祭司神靈時樂曲,現在已經失傳。據考證裡邊有很多男歡女愛方面的內容,後來被白居易去蕪存菁,改成了著名的曲牌,《長相思》。“巫山高,巫山低,暮雨瀟瀟郎不歸,空床獨守時。”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46
    第八章烏鵲(七)

    “裡邊的人聽著,趕緊打開大門,把常二小姐交出來!本將有好生之德,可饒爾等不死!”躲在距離大門五尺遠的一面盾牌下,步軍百人將李進挺胸拔背,得意洋洋地發出最後通牒。

    羽箭至少需要十步以上的距離才能實現拋射,隔著一面高牆,裡邊即便藏著一個養繇基,也無法傷害到他。所以他可以在麾下兵卒們做好撞門的準備之前,盡情地緩解一下剛才被憋在肚子裡的恐慌。(注2)

    只是,“驚喜”總在人得意忘形時從天而降。隔著一堵高牆,羽箭的確無法傷害到他,板磚卻不受這個限制。沒等他的話音落下,十幾枚青灰色的磚頭就破空而至。劈裡啪啦,將他和身邊的刀盾兵們砸了個東倒西歪。

    “保護將主,保護將主!”幾個平素跟李進關係不錯的都頭,趕緊搶了盾牌撲過去,把此人死死護在身下,以免自家頂頭上司“出師未捷身先死”。

    接下來發生的事實卻證明,他們舉動純粹是自作多情。有更多的板磚飛躍了牆頭,目標卻根本不是李進,而是毫無規律地,落向其他正在準備抬著“撞錘”準備砸門的士卒,將他們砸得滿腦袋是血。

    “哎呀!”

    “娘咧!”

    “我的腳,我的腳,缺德死咧。哪有用板磚打仗的!”

    ……

    連正式旗號都不敢打的“匪徒”們,士氣原本就極低。很多人心中甚至存著強烈的抵觸情緒,純粹是怕受到軍法處置,才不得不跟著其他人隨波逐流。劈頭蓋臉挨了一頓板磚之後,眾人立刻在道觀的大門口兒亂成了一鍋粥。你推我,我擠你,東躲西藏。已經打好了捆兒的長矛又丟在了地上,被無數雙大腳反复踩過,踩得七零八落。

    “全,全給我站住。刀盾兵,刀盾兵重新整隊,護住,護住長矛兵頭頂。長矛兵,長矛兵給我在中央整隊,抬起撞錘。別跑,別跑,磚頭砸不死人,趕緊給我列陣,列陣!”群蟻搬家般混亂的隊伍當中,步軍百人將李進又探出個血淋淋的大腦袋,頭盔歪在了一邊,額角起了個青包,門牙也斷了大半截,“給我列陣衝門。所有人聽令,先入門者,受上賞。冊勳三轉,官升——哎呀!”

    一支不知道從何處飛來的冷箭,狠狠地戳在了他的左肩窩處,推著他踉蹌後退,一跤坐倒。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更多的羽箭,從道觀的迎賓殿屋頂射下,將他身邊的親信和頭目們挨個放翻於地。

    利用民壯們拿板磚爭取來的時間,常府的家將和先前被嚇尿了褲子的那幾個獵手,已經結伴爬上了迎賓殿的屋脊。居高臨下,箭如飛蝗。

    迎客殿原本是和尚收進門香火錢專用,距離大門只有二十步遠,建得極為富麗堂皇。殿頂的高度,也因為地勢和建築本身的雙重原因,足足高出了大門丈餘。站在屋脊上的人能輕鬆看到大門口的人,從容彎弓射擊。而站在大門口的人想要還手,射出來的箭卻要受高度和風力的雙重影響,無論力道和準確度,都大幅衰減。

    只在幾個呼吸的功夫間,門口的匪徒就又被放翻了十數個。而他們倉促發起的反擊,卻連屋脊上人的寒毛都沒有碰到半根。頓時,所剩無幾的士氣徹底歸零。眾人慘叫一聲,抬起受傷昏迷的百人將李進,踉蹌著向後撤去。轉眼間,就退到了距離大門二百步外,只留下一地的長矛、朴刀、盾牌,還有二十幾個血淋淋的屍體。

    “打開大門,將賊人遺棄的兵器撿回來!”站在三清觀頂統領全局的扶搖子抬手擦了擦自己的額頭,大聲命令。

    剛才那短短半柱香時間裡,他的心臟跳起來又落下,落下去又跳起,緊張得幾乎都無法正常給身體供血。但在敵軍倉惶後撤的剎那,他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停滯原地多年的道心,忽然又開始鬆動,也許用不了太久,便能更上一層樓。

    不止是他一個人,因為局部的小胜而大受助益。道觀中的所有民壯們,也同樣感覺到自己與先前相比大不相同。原來那些殺人者都是表面上兇殘,事實上比膽小鬼還膽小鬼;原來打仗也不是那麼可怕的事情;原來殺人者挨了箭也會死,挨了板磚也會喊疼……

    在勝利的鼓舞下,大夥迅速拉開道觀大門。當著敵軍的面兒,從容不迫地撿走地上的兵器、盾牌,順便給血泊中翻滾哀嚎的傷兵一刀,徹底解決他們的痛苦。

    “把那個丟人現眼的傢伙抬下去斬了,懸首示眾!把都頭以上,還活著得給我押過來!”防守一方興高采烈,進攻一方,卻是愁云密布。統兵的步將李洪濡恨手下嘍囉當著外人的面兒給自己丟臉,毫不猶豫地對潰兵中的帶頭者執行了軍法。

    “是!”立刻有四名親兵衝入潰敗回來的隊伍當中,不由分說拉起李進,一刀削掉首級,挑上高桿。更多的親兵則從人群中拉起還活著的兩名都頭,用刀架在脖子上押到主帥身前,聽候發落。

    “脫去底衣,當眾杖責二十,然後貶為普通兵卒,戴罪立功!”李洪濡對兩名都頭的求饒聲充耳不聞,咬著牙下達處置命令。

    這個結果,比當眾斬首稍好,卻也非常有限。且不說當眾被扒光了屁股打板子之後,兩名都頭從此再也難以在同伴面前抬起頭來,仕途從此斷送。下次發動進攻時,他們還要忍著傷痛沖在最前方,十有八()九是有去無回。

    “其他人,全部下了兵器和盾牌,充當死士,抬錘撞門!再有不戰而逃者,當場處斬!”李洪濡卻依舊不解恨,將目光掃向其他潰兵,殺氣滿臉。

    這下,頓時有人當場痛哭了起來。剛才有盾牌保護和弓箭手掩護,他們還傷亡了一成多。如果什麼保護和掩護措施都沒有,大夥豈不是全失去了生還了可能?

    然而,李洪濡卻不敢再對他們留半分情面。三角眼就在他身邊冷笑不止,稍遠處,還有郭允明派來的大量行家里手在撇著嘴旁觀。如果他再不表現得狠辣果決一些,即便今天最後贏得了勝利,恐怕也會給三角眼和郭允明兩個頭上的主人,留下懦弱無用的印象。那樣,非但他此前的所有努力都瞬間化作東流,此後,他在即將建立的大漢朝廷裡,也永遠失去了佔據一席之地的可能!

    “劉兆安,你再帶兩個百人隊上。李芳,帶人把剛剛砍下的樹幹抬過來。劉葫蘆,你將剛才撤下來的這群廢物全都押在陣前,讓負責抬樹撞門!有不從者,斬!”迅速權衡完了輕重,李洪濡將目光轉向自己的副將和鐵桿親信們,啞著嗓子吩咐。“我不管你們用什麼手段,半個時辰之後,必須拿下整座道觀,並且把常二小姐,毫髮無損地帶到我,帶到王大人面前!”

    “得令!”劉兆安大聲答應著,帶頭拱手向三角眼行禮。“請王大人且閉目養神,半個時辰之內,末將定然請大人進三清殿休息!”

    “小兔崽子,你倒是機靈得緊!”原本已經滿臉冰霜了三角眼聞聽,立刻咧嘴而笑。虛虛向前踢了一腳,大聲補充,“去吧,咱家希望你不是在說嘴。如果你能做得到,咱家保證你連升三級!”

    “謝大人提拔!謝將主栽培!”劉兆安乖覺地躬身下拜,先後給三角眼和李洪濡兩人行禮。

    連升兩級,他就能從眼下的步軍副將,升到步軍副指揮使。衝鋒時不必再身先士卒,轉進時也不必再持刀斷後。死於沙場的機會大大減少,而加官進爵的機會,卻成倍增加。所以不由得他不喜出望外。

    但驚喜之餘,他卻不敢忘記自家上司。畢竟李洪濡這廝再本領不濟,好歹也是漢王妃的親族。今後升官的速度只可能比自己快,絕不可能比自己慢。

    “嗯,去吧,別給我丟臉,也別讓王大人失望!”看到自家心腹如此知道把握分寸,步將李洪濡含笑捻鬚,“來人,給劉將軍他們幾個擊盾助威!”

    “是!”周圍的親兵們,齊聲答應。揮動鋼刀,用力敲打表面上包裹著鐵皮的盾牌。“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單調重複的敲擊聲再度響起,不似先前那般洪亮,殺氣卻更甚十倍。並且每一輪敲擊聲的背後,彷彿都帶著一去不回的決絕。

    “弟兄們,跟著我來!”步軍副將劉兆安深吸一口氣,一手提刀,一手持盾,大步向前。他不必回頭,自然有人小跑著跟上。他也不必做太多的動員,有李進那顆血淋淋的腦袋,還有一百八十多名被收走了兵器,只能抬著剛剛砍來的樹幹撞門的死士在,他身後的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干什麼。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刀身與盾牌撞擊聲一波接一波,壓抑得令人無法呼吸。

    “噹噹當,噹噹當,咣啷,唔哩哇啦,的的,的的,的的……”不肯讓進攻方專美於前,道觀裡,再度響起了用鐵鐘、銅鑼、鐃鈸、木魚交織而成的水陸道場。陰陽怪氣,忽高忽低,將擊盾聲攪得斷斷續續,將進攻方將士的攪得心煩意亂,雙腳一陣陣發軟。

    然而,兩軍交戰,畢竟比拼的不是誰家軍樂更為響亮。儘管道觀裡的水陸道場,遠遠壓制住了外邊的刀盾相擊聲。匪徒們與道觀大門的距離,卻再度迅速縮短。兩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八十步……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站在迎賓殿屋脊上的弓箭手們,率先向敵軍發起了打擊。

    七八名抬著樹幹的“死士”,慘叫著摔倒。進攻方的隊伍先是微微頓了頓,卻立刻又加快了速度。副將劉兆安親自衝到了死士們的身後,揮舞著鋼刀朝踟躇不前者做劈砍狀。另有六十幾名弓箭手,把羽箭搭上弓臂,不瞄準站在高處的常府家將和獵戶們,而是瞄準了在隊伍最前方抬著樹幹的自家袍澤。

    注1:上節忘掉了一段備註。本節補全。褒姒,週幽王的妻子,週幽王為了博她一笑,烽火戲諸侯,導致亡國。馮皇后,晉出帝石重貴的續弦,石延寶的繼母。原本是石重貴族叔的妻子,丈夫死後,被石重貴迎娶。喜歡干預政務又缺乏頭腦,後與石重貴一道被契丹人抓走,病死塞外。

    注2:養繇基,春秋時期著名神箭手。百步穿楊的成語,就是由他而來。原文:楚有養由基者,善射;去柳葉者百步而射之,百發百中......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47
    第八章烏鵲(八)

    “弟兄們,前進升官發財,後退必死無疑。跟著我上啊!”臨時被李洪濡調過來統率“死士”的百人將劉葫蘆也算個難得的勇悍之輩,手舉鋼刀和盾牌,護住自家全身要害,頂著箭雨沖在了整個隊伍的最前方。

    跟我上,和給我上,彼此之間雖然只有一字只差。在冷兵器時代,效果卻是天上地下。看到連主將身邊的劉隊將都捨了性命往前衝了,自知沒有退路的“死士”們大受激勵。嘴裡發出一陣鬼哭狼嚎,抱著樹幹,低下頭,踉蹌向前。

    站在迎客殿屋脊上的常府家將和獵戶們,早把一切看了個清楚。集中箭矢,朝劉葫蘆、劉兆安兩人頭上招呼。然而這兩位能從大頭兵一步步爬到百人將、步軍副將位置,無論生存能力和作戰經驗,都遠非普通士卒可比。跑動之時,身體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從不給別人瞄準自己的時間。遇到危險時也不過度緊張,能用盾牌擋就用盾牌擋,能用鋼刀撥就用鋼刀撥,實在盾擋刀撥都來不及時,乾脆就將身體縮進盾牌後像野驢一樣倒在地上打滾兒,盡量護住胸腹和哽嗓等處要害,用小傷來換取活命之機。

    結果接連三輪羽箭射過,站在迎客殿屋脊上的弓箭手們,非但未能將劉兆安和劉葫蘆兩人射殺。反而錯過了阻攔“死士”隊伍的最佳時間。待他們發現自己判斷失誤,準備痛改前非之時,抬著樹木的死士們,已經衝到了距離道觀大門三十步之內。

    這個距離再改弦易轍,已經為時太晚。儘管常府的家將們箭術高超,儘管屋頂上的獵手們表現個個都和最初判若兩人,但是他們的人數畢竟太少了。匆忙射出了羽箭,又將門外的“死士”放翻了七八個,卻最終無法阻擋對方的腳步。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兩根成年人腰桿粗的樹幹,一尺尺地衝進了大門的陰影當中,最後化作兩聲巨響。

    “轟!”“轟!”隨著劇烈的撞擊聲,榆木製造的道觀大門搖搖欲墜。“磚頭,拿磚頭砸死他們!”大師兄真無子急得兩眼冒煙,親自彎腰從地上舉起一塊半尺長的方磚,奮力甩過門樓。

    “嗖嗖,嗖嗖,嗖嗖嗖!”大門附近的民壯們紛紛趕過來幫忙,將磚頭一波波丟過院牆。正在抱著樹幹撞擊大門的“死士”們,被砸得慘叫連連。但是,在自家人的鋼刀與利箭逼迫下,他們卻徹底發了狠,寧可被活活砸死,也不敢再主動後退半步。

    有人被磚頭砸中了腦袋,悶哼一聲,軟軟地栽倒。後面的同夥立刻哭泣著上前補位,雙手抱住樹幹,腳步隨著幾個夥長的號子,快速前後移動。“一,二,向前!”“轟!”“一,二,向前!”“轟!”“一,二,向前!”“轟!”

    剎那間,號子聲,哭喊聲,垂死者的**聲,板磚與頭顱接觸的重擊聲,以及樹幹撞中門板的轟鳴聲,組成了一個古怪而又蒼涼的旋律。壓住了後面的刀盾相擊聲,蓋過了院子內的水陸道場,鑽入牆內牆外每個人的耳朵,像魔鬼的手爪一樣,撕扯著周圍每一個人的心臟。

    “啊!”一名側翼負責掩護的刀盾手受不了魔鬼的撕扯,忽然丟下兵器,雙手摀住耳朵,掉頭就跑。副將劉兆安在兩名親兵的保護下衝上前,一刀砍飛了此人的首級。“無故後退者,死!擾亂軍心者,死!大喊大叫者,死!拖延不前者,死!”

    一口氣說了四個“死”字,他又衝到大門的另外一側,砍翻兩個因為受了重傷,躺在血泊中“擾亂軍心”的自己人。然後紅著眼睛,舉起血淋淋的鋼刀,“弓箭手,弓箭手別管屋脊上的人。給我靠近到二十步,向門裡拋射。別管準頭,射死一個算一個!長矛兵,長矛兵分列兩旁,想辦法爬牆進去,都別愣著。先入觀者,我跟他義結金蘭!”

    這是一道非常老辣的命令,徹底體現了他的臨陣決斷能力和多年的戰場經驗。原本跟在隊伍最後的弓箭手們聞聽,紛紛放棄毫無收穫的仰面對射。快速又向前跑了二十幾步,調整角度,對著半空中射出一排箭雨。

    “啊——!”

    “娘咧——!”

    “救命——!”

    ……

    道觀裡邊,慘叫聲騰空而起。雖然隔著一道院牆,卻被外邊的人聽了個清清楚楚。拋射見效了,身上沒有任何鎧甲保護的鄉民們,對羽箭的防護力接近於零。只要被從天而降的流矢蒙中,就立刻變成了傷號。非但無法繼續丟磚頭助戰,反而瞬間就成為防守一方的負擔。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劉兆安麾下的弓箭手們,大受鼓舞。繼續張弓仰射,不求準頭,只求自家發出的羽箭能飛過高牆。

    如此一來,鄉民們所承受的壓力更大。雖然中箭者,多數都傷在了非致命處。但血光飛濺的場面和連綿不絕的哀嚎**,依舊嚴重打擊了大伙的士氣。很多人明明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忽然間就丟下手中的磚頭,哭喊著後撤。還有人乾脆徹底失去了信心,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腦袋,抖得好似篩糠。

    而進攻一方的長矛兵們,在劉兆安的組織下,已經開始從大門兩側攀爬院牆。因為頭頂的磚頭大幅減少,而身體又恰恰位於羽箭無法命中的死角,他們的進展非常迅速。短短幾個呼吸之內,已經將數十根長矛插進了黃土築造的院牆中,組成了六道窄窄的“橫梯”。更有幾名膽大包天的傢伙,用嘴巴咬著鋼刀,雙手抓著露在牆壁外邊的槍桿,攀援而上。

    “常清,重點招呼牆頭!”從牆外接連不斷的敲擊聲中,常婉瑩本能地判斷出有危險正在臨近。扯開嗓子,衝著迎客殿的屋脊高喊。

    家將頭目常清站在屋脊上,對戰場的局勢看得更清楚。知道大門也許很快就會被撞開,但大批敵軍肯定會在大門被撞開前就翻牆進院。所以也不回應,彎弓搭箭,瞄準了敵人最有可能出現的位置。

    果不其然,才過了三兩個呼吸功夫,便有一個叼著鋼刀的大腦袋,從牆頭外側探了出來。“去死!”常清大聲斷喝,迅速鬆開手指。一道寒光脫離弓臂,直奔對方腦門。

    “噗”地一聲,血光飛濺。對手果然死了,但另外幾處彼此不相近的位置,卻又更多的腦袋探了出來。

    “射,把他們射下去!”常清身後,幾個家將一邊大聲跟獵戶們打著招呼,一邊發箭阻截,堅決不給敵軍翻過院牆的機會。

    凌亂的羽箭從屋脊上陸續飛出,將幾名最先爬過牆頭者,相繼射殺。院牆內,大師兄真無子也帶著數名道童和膽子較大的鄉民,來回跑動。用長矛朝著敵人出現的位置奮力攢刺。、

    鮮血一波波從院牆濺落,試圖翻越院牆者一個接一個被射死或者捅死。但院牆外的“土匪”們,卻像發了瘋一般前仆後繼。死掉一個,再爬上一個,死掉兩個,再爬上一雙。更遠的位置,還有大量弓箭手,努力向院牆內拋射箭矢,為他們創造可乘之機。

    大量的鄉民受傷,血流滿地。大量的青壯被嚇垮,躲在流矢波及不到的地方,瑟瑟發抖。然而,終究有接近兩成左右的鄉民,堅持了下來。他們非但沒有被血光和死亡嚇垮,反而在戰鬥中,變得越來膽子越大,動作也越來越為嫻熟。

    起初,他們還需要常府的家將或者真無子等道士帶著,才敢用長矛向院牆上亂捅。後來,他們竟然漸漸捅出了經驗,發現哪裡有險情,立刻舉著長矛,貼著牆根衝過去,三下兩下,將膽大的對手捅成篩子。

    隨著傷亡的不斷增加,攻守雙方的“士卒”,都陷入了一種麻木且狂熱的狀態。眼睜睜地看著自家袍澤從觀牆上跌落,牆外的“土匪”們居然忘記了害怕。躲開尚未斷氣的垂死者,繞過地面上的血泊,再度抓住緊釘在院牆上的長矛。手腳並用,口中銜著菜刀,繼續向上努力。

    眼睜睜地看到自家鄰居重箭到底,也有不少鄉民毫無無懼地踩過血泊。從地上撿起前者丟下的兵器,頂著漫天箭雨衝想牆根兒。牆根兒下,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說他危險,是因為不斷又“土匪”的腦袋,從大伙頭頂露出來。說他安全,則是因為土匪中的弓箭手,即便拋射也無法射到牆根兒下兩尺範圍以內的位置,無法再傷到那裡的鄉民分毫。

    一個土匪剛剛探過半邊身體,就被幾根長矛同時刺中胸口,慘叫著死去。另外單手持刀格擋,雙腿陸續跨上牆頭,卻因為牆頭過於狹窄,直接掉了下來。周圍的鄉民們磚頭,木棒齊下,瞬間將此人砸成了一堆肉泥。

    然而,卻有更多的土匪,從不同的位置攀爬而上。一個接一個,前仆後繼。終於,幾名幸運的傢伙,成功翻過了道觀的院牆。飛身落下,鋼刀掃出一片血光。

    周圍的鄉民們不是對手,慘叫著後退。幸運的土匪們則大聲獰笑,提著鋼刀沖向大門。沒等他們的嘴巴閉攏,幾把寶劍飄然而至。卻是站在三清殿頂的扶搖子看到情況緊急,特地又從別處調了道士趕來救援。一個對付一個,三下兩下,將“幸運”的傢伙們全部送入地獄。

    又一波凌亂的羽箭從半空中落下,兩名道士躲閃不及,身體上濺起了血光。幾名鄉民拖著長矛跑上前去救助,卻被更多的羽箭在半途中射中,踉蹌著先後倒地。他們咬著牙,艱難的在血泊中翻滾掙扎,卻無法令痛楚減弱分毫。他們丟下長矛,伸出雙手去拔羽箭,卻無法令羽箭從自己的肢體上退出半寸。忽然間,有人嘴裡發出一聲悲鳴,雙手僵了僵,長醉不醒。周圍趕過來其他同伴流著淚蹲下身體,用手指替他合上圓睜的眼睛。

    又有七八個“匪徒”翻牆而入,結伴撲向大門。道士和鄉民們奮起阻擋,卻被逼得手忙腳亂。單純論武藝,每一個道士道童,都遠好於匪徒。但只要兩個以上的匪徒湊在了一起,攻擊力和防禦力就瞬間上漲了不止一倍。而四個以上的匪徒結陣前行,道士和鄉民們就被殺得手忙腳亂,節節敗退。

    “常有才,常有志,你們兩個帶人頂上去。別管我,大門還沒被撞開呢!”常婉淑急得兩眼通紅,大聲命令保護自己的家將去對付翻入道觀內的敵軍。不能讓對方繼續向門口內側靠近,在沒有受到更多攻擊的情況下,自己還能指揮鄉民們,用香爐、香案等物,不斷加固大門。萬一給賊人殺到門口,鄉民們必然會別潰散。兩波賊人裡應外合,三五個呼吸之內,便可徹底突破正門防線。

    兩名被點到的家將愣了愣,遲疑著不肯起身。他們的職責是貼身保護二小姐,而不是保護道士和鄉民們。只要最後能帶著二小姐殺出重圍,哪怕整個道觀的其他人全都死掉,他們也有功無過。反之,哪怕他們救下成千上萬的人,最後也是百死莫贖。

    就在此刻,一個胖胖的身影快速從他們眼前跑過。寧彥章拎著桿長槍,一邊跑,一邊頭也不回地叫喊。“不要著急,我去。我那邊沒人進攻!”

    說著話,他已經擋在了匪徒們面前。手中長矛左刺右擋,宛若一條剛剛醒來的蛟龍。

    “噹啷!”一把鋼刀跟長矛接觸,被直接挑上了天空。寧彥章武藝不算嫻熟,力氣卻遠超普通人。一招得手,立刻順勢橫掃。雪亮的矛刃帶著風聲,在對手腰間掃起一團紅煙。

    “啊!”鋼刀被挑飛的“匪徒”慘叫著後退,小腹處,傷口長達半尺,血流如注。另外三名與他結陣前行的匪徒見勢不妙,只能彼此分散開,從三個方向朝寧彥章展開反擊。寧彥章收回長矛,撥開一把鋼刀。隨即又斜向跨步,躲開又一次致命攻擊。第三把鋼刀很快帶著呼嘯聲又至,他奮力擰身,同時朝著對方的小腹探出右腿,“呯!”在刀刃接近肩膀的剎那,將此人踢得倒退數步,滿嘴噴紅。

    十七八個鄉民揮著鋼刀、鐵叉和門栓衝上,將三名已經彼此失去聯繫的“匪徒”,亂刃分屍。寧彥章朝他們低聲道了一個“謝”字,平端長矛沖向下一個戰團。

    雙臂迅速前探,他將一名措手不及的匪徒挑上了半空。隨即,迅速斜向跳躍,躲開了從側面撲來的致命一擊。

    然而,那道刀光卻如影隨形,再度從半空中追了過來,直奔他的胸口。寧彥章豎起長矛擋了一下,抬腿踢中對方的大腿根兒。緊跟著,另外一道詭異的刀光從右側砍來,徑直砍向他毫無保護的脖頸。沒等他揮矛格擋,第三道刀光,又從中路,劈向了他的面門。

    倉促之間,他只能拖著長矛,快步後退。腳下卻忽然被屍體一絆,整個人徹底失去了平衡。眼看著兩把朴刀,已經朝著自己越來越近。忽然,一道劍光如雪而至。

    “叮”,“叮”將兩把鋼刀先後被撥偏。有個熟悉的身影,擋住了他的視線,也擋住了所有針對他的攻擊。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48
    第八章烏鵲(九)

    “你是常,你是常思將軍的女兒!”兩名正在揮刀朝寧彥章亂砍的“匪徒”微微一愣,瞪圓了眼睛尖叫出聲。

    且不說臨戰之前,那個三角眼太監曾經多次當眾強調,道觀中所有人都可以殺,唯獨常家二小姐不能少一根寒毛。就憑六軍都虞侯常思在河東軍中的地位和影響,他們也沒膽子向常婉瑩揮刀。

    然而,戰場上又豈能手下留情?就在他們稍稍遲疑的剎那,真無子帶著幾名道士已經如飛而至,劍光閃閃,將二人捅翻在地。

    “整隊,整隊。分成兩波,從這裡朝南北兩個方向慢慢推。別亂,越亂敵軍越能找到可乘之機。”寧彥章一個鯉魚打挺從屍體堆上跳起來,拎起長矛,沖向距離自己最近的第三個戰團。

    常婉瑩帶領兩名家將,默默地緊隨其後,真無子則四下看了看,帶領一眾道士,道童,與他逆向而行。這兩支隊伍,一支作戰經驗豐富,一支武藝高強。轉眼間,就令道觀內的混亂情況得到極大的緩解。

    士氣已經瀕臨崩潰的鄉民們見狀,此起彼伏地叫喊數聲,硬著頭皮再度聚攏。或者加入寧彥章、常婉瑩兩人的隊伍,或者持械追隨於真無子道長身側。亂刀齊揮,將陸續爬進來的“匪徒們”一夥接一夥地誅殺於院牆之下。

    “這樣蹲在院子裡死守肯定不是辦法!”從一具兩眼圓睜的匪徒屍體上抽出長矛,寧彥章回過頭,喘著粗氣跟常婉瑩商量。“咱們的人看上去不少,卻沒幾個見過血的。若是像剛才那樣再有一波敵軍翻進來,道觀必破!”

    “那你說怎麼辦?”常婉瑩雖然熟讀兵書,奈何眼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跺了下腳,慘白著臉叫嚷。

    “把你們常府的家將都集中在大門口。咱們不加固大門了,由著外邊那些人砸。大門一破,立刻衝殺出去,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寧彥章想了想,咬著牙提出一條看似可行的建議。

    道觀即將被破的原因,不是由於里邊已經無可戰之兵,而是士氣下降太快。倉促組織起來的鄉民們遭受了傷亡之後,迅速就被打回了原型。這種情況,在“瓦崗軍”與敵人作戰時,也經常發生。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想辦法迅速扳回上風。哪怕是局部的上風,只要保持一段的時間,也能讓大夥對最終的勝利重新樹立起信心。

    然而,他的建議,卻被跟在常婉瑩身側寸步不離的家將常有才嗤之以鼻。“不行!”搶在常婉瑩被“蠱惑”之前,此人大聲否決。“就這麼十來個人,都不夠給外面塞牙縫的。你自己的確大不了一死了之,可二小姐卻不能再受你的拖累!”

    “住口!”常婉瑩在倉促之間根本來不及製止。直到此人把想話都說完了,才憤怒地轉頭去大喝,“不想去,你自己儘管留下。石,九師兄,我聽你的!”

    “二小姐!”其他幾個家將齊聲勸阻,卻無法令常婉瑩的決心動搖分毫。“你們也一樣,不想跟著來,就儘管留在這裡等死!”惡狠狠丟下一句話,她再度將頭轉向寧彥章,滿臉愧疚,“石小……,九師兄,我聽你的!”

    “我不是要你們跟我一起去拼命!”寧彥章心裡暖暖的,衝著她輕輕點了一下頭。目光再度掃過常府的家將們,嘴裡說出來的話,平靜異常,“大門寬度不及一丈,此刻站最前面的敵軍,都忙著抱住樹幹撞門,手里肯定不能再拿任何兵器。其他賊軍還要分散開繼續找機會翻牆,也未必都有集中在大門口。而敵軍的弓箭手,距離院牆肯定也不足三十步。咱們出其不意衝出去,先殺掉那些手無寸鐵的傢伙,然後再直接衝擊弓箭手。只要弓箭手主動逃命,其他敵軍肯定心神大亂,被帶著一道奔逃。如此,咱們的目的就徹底達到了。敵軍接連被殺敗了第二次,再想重新組織進攻,至少也得半個時辰之後!”

    “萬一,萬一他們,他們已經做了防備,做了防備怎麼辦?”

    “就是,你,你又沒看見外邊的情況,怎麼,怎麼能一廂情願!”

    ……

    明知道他的話合情合理,常有才、常有德等人,卻依舊咬著牙反駁。為了解救眼前這個無德無才的二皇子,大夥連日來躲在這座破道觀里天天看螞蟻上樹,原本已經十分委屈。如今還要跟著他一起去百倍於己敵軍中搏命,更是倒了八輩子邪黴!況且外邊那幫匪徒,極有可能還是漢王劉知遠命人假扮,大夥萬一戰死了,到底算是義士還是反賊?恐怕最後連屍骨都沒人敢收,只能丟在外邊任憑野狗和夜貓子啃噬。

    “你們問得都有道理,可眼下,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寧彥章輕輕的吸了口氣,緩緩說道。“信我一次,請大夥務必信我一次。反正躲在道觀中,也躲不過此劫,不如冒險一試。如果萬一我全都猜錯了,你們好歹還可以直接護著她殺出重圍。總比被人堵在裡邊,甕中捉鱉強!”

    說罷,他便不再理睬眾人的反應,高舉起長矛,踏過地上的屍體,大步走向道觀正門。“等在裡邊最後肯定是死。殺出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你們,谁愿意跟著我出去拼命,出去給父老鄉親們討還公道?”

    四下里,瞬間一片冷清。只有嗖嗖地羽箭破空聲,和沈悶的撞門聲,不停地折磨著大伙的耳朵和心臟。道觀守不住了,每個人,無論已經蹲在地上大聲嚎哭者,還是繼續咬著牙苦苦支撐著,其實都看出了這一點。但道觀被攻破時,大夥還能幹些什麼,每個人心裡,卻有不同的答案。

    “我跟著你!”一片冷清與木然中,常婉瑩的女聲,顯得格外清晰。“石小寶,我跟著你,無論你到底承認不承認。”

    “我不是……”寧彥章本能地想否認,話,卻被哽在了嗓子裡。

    他看到常婉瑩在流淚,但是,淌滿眼淚的臉上,卻寫滿了決然。

    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卻知道該怎麼做。於是,他騰出一隻手,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指。平生第一次,輕輕地,慢慢地,像握住了一件稀世珍寶。

    “轟隆!”道觀的大門再也受不了樹幹的撞擊,四分五裂。

    他用身體擋住她,揮矛前行,手下再無一合之敵。

    “南山有烏,北山張羅。烏自高飛,羅當奈何……”

    血光中,隱隱有一個女聲低低的吟唱。從千年前,一直唱到現在。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49
    第九章萍末(一)

    “噗!”血光飛濺,大漢皇帝劉知遠砍翻一名負隅頑抗的契丹小卒,收刀,立馬,意興闌珊。

    自打領兵南下以來,一路上簡直勢如破竹。非但契丹人冊封的那些地方節度使望風而逃,就連耶律德光麾下的護帳軍,都被史弘肇、郭威二人接連擊潰了好幾支。如今,大漢兵馬已經渡過了黃河,進入汴梁指日可待。

    而據地方豪強和幾名“身在契丹身在漢”的武將們暗中送來的消息,曾經立志要做全天下所有人可汗的契丹酋長耶律德光,為了避免被堵在汴梁,早已經提前一步去了河北。如今奉命留守在汴梁城內的,只有宣武軍節度使敵烈,以及原漳國軍節度使張彥澤麾下的漢將若干。

    那張彥澤當年陣前投降契丹,掉頭反噬。率部第一個攻入汴梁,並且在裡邊縱兵燒殺劫掠數日,將石家的鐵桿嫡系屠戮殆盡。本以為憑藉此番帶路之功,可以世代永享榮華富貴。誰料想契丹天子耶律德光最瞧不起的,便是這種出賣自己母族之輩。得了汴梁之後,為了安撫人心,立刻找了個由頭將其滿門抄斬。麾下兵馬盡數給了宣武軍節度使敵烈,為官多年所斂財貨,也盡數充公。

    而宣武軍節度使敵烈,也不是個心胸開闊之輩。雖然很快就改了名字為蕭翰,並且宣布從此自己的族人世代以蕭為姓。卻從未將麾下的契丹兵和被收編的漳國軍一視同仁。因此,原本隸屬於張彥澤麾下的一干將佐,個個離心,沒等大漢派人來招攬,就主動派遣了信使,過河接洽,如果屆時他們獻出汴樑的話,各自的待遇問題。

    有人肯在漢軍攻打汴梁時陣前起義,劉知遠當然求之不得。當即,就答應了對方的信使,凡起義者,過往罪行一律赦免,並且在現今的官職上連升三級,一次性補發十年官俸。如此,接下來的戰事更加順利。哪怕有一些不肯順應時勢愚頑之輩,跳出來螳臂當車。他們的糧草、軍械和各類物資,也遲遲得不到汴梁那邊的及時補充。反倒是他們的作戰安排,麾下士卒數量,將領能力、籍貫、個人喜好等諸多情報,源源不斷地被送至了劉知遠案頭。

    處處都能“料敵機先”,劉知遠想打一場硬仗都不容易,更何況打輸。只是如此一來,他未免有些全身力氣沒地方使的感覺。即便每場戰鬥的最後關頭,親信們都會故意漏一兩個敵軍將士到他的面前,供他重溫年少時斬將殺敵的癮,他心裡頭依舊覺得空蕩蕩的,看向周圍的眼神當中,也充滿了失落。

    今天,情況也是一樣。劉知遠只輪刀砍翻了兩、三名不肯下馬投降的敵將,就徹底對“獵物”失去了興趣。將血淋淋的九耳八環大砍刀橫在馬鞍前,打著哈欠對自己的小舅子,新上任沒幾天的六軍都虞侯李業吩咐:“宏圖,你去招呼一聲史元化,叫他別一心追著那些潰兵砍殺了。這種貨色,即便漏網一些,也翻不起多大風浪來!乾脆就留給跟在後邊的李士元他們幾個去收拾。讓他早點整頓兵馬,繼續向汴梁進軍。免得夜長夢多,符彥卿那頭老狼,又鬧出什麼妖來!”(注1、注2)

    “諾!末將得令嘞!”存心哄劉知遠高興,六軍都虞侯李業學著戲台上的猛將模樣,在馬背上抱歉行禮。然後一拉韁繩,親自去替劉知遠向史弘肇傳令。

    才奔出了十幾步,忽然間,馬蹄下的屍體堆中,亮起數道寒光。緊跟著,數名渾身是血的契丹死士推開一躍而出,先是一刀砍斷了李業胯下戰馬的後腿,緊跟著,刀盾齊舉,如群狼般朝著劉知遠撲了過去。

    劉知遠的親兵們正忙著向遠處眺望戰況,哪裡曾經想到,在自己身邊近在咫尺處還藏著一夥敵軍?剎那間,被殺了個手忙腳亂。很快,就將他們所要拼死保護的對象,剛剛自立為大漢天子的劉知遠給暴露在了刺客的刀光之下。

    “劉鷂子,納命來!”兩名滿臉橫肉的契丹刺客高高跳起,刀鋒左右夾擊,直奔劉知遠的脖頸與小腹。這一招,他們兩個不知道曾經配合使用了多少次,不知道曾經令多少中原豪傑死不瞑目。這一回,應該也絕無例外。

    怎奈漢王劉知遠,身手卻是少有的強悍。發現刺客已經撲向了自己,非但未如刺客們以前殺死的那些目標一樣,驚慌失措地躲避。反而興奮得兩眼放光,掄起九耳八環大砍刀,全力反掃。

    “嗚,噹啷啷啷啷啷啷……”風聲裡夾雜著令人煩躁的金屬撞擊聲和一道耀眼的寒光,由左上至右下,勢若閃電。已經跳在半空中的一名刺客根本來不及變招,直接被刀刃劈成了兩下兩段。另外一名刺客心神被同伴的血光和金屬撞擊聲所亂,本能地將砍向劉知遠小腹的彎刀豎起來自救。然而,他卻過低地估測了劉知遠的力氣。耳畔只能“當”地一聲巨響,整個人像馬球一樣被砸飛出去,落在一丈三尺遠之外,鮮血狂噴。

    “救主公!”

    “救主公!”

    最危急的關頭已經過去了,後軍左廂馬兵都指揮使藥元福和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閻晉卿兩人才狂奔而至,雙雙持刀護衛在了劉知遠身側。

    劉知遠冷笑著撇了撇嘴,策馬向前直衝。轉眼間,越過自己的侍衛,衝入戰團,再度與契丹刺客短兵相接。只見他,一把九耳八環大砍刀使得出神入化,三招兩招,就又砍翻了第三名刺客,隨即,又從背後追上去,將第四名正準備轉身逃走的刺客斬於刀下。

    剩下的幾名刺客被殺得膽寒,慘叫著奪路狂奔。劉知遠的親兵們,哪肯讓他們再給自己上眼藥?從四面八方包抄過去,生擒下兩個,將其餘者用亂刀剁成了肉泥。

    “別都弄死了!給老子留一個,老子今天要是審問不出背後主謀,李字從此就倒著寫!”六軍都虞侯李業頂著一腦袋馬血,踉蹌著推開親兵們,撲向一名俘虜。

    “將軍,將軍大人,漢王,皇上他……”還沒等他來得及拿俘虜洩憤,耳畔猛然又傳來一聲驚呼。有名親兵一手推著他的肩膀,一手指著他身後,瑟瑟發抖。

    “啊!”剎那間,六軍都虞侯李業被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嚇得魂飛魄散。

    只見先前還如關公轉世一般神勇的大漢天子劉知遠,此刻卻臉色發紫,口唇漆黑,坐在馬背上搖搖欲墜。

    “快,塊給主公吃陳摶道長的仙丹!”正呆呆不知所措間,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閻晉卿策馬衝到他身邊,大聲提醒。

    “啊,哎,哎!”六軍都虞侯李業瞬間回過心神,跌跌撞撞跑到自家已經死去多時的坐騎旁,從馬鞍後一個皮袋子裡掏出藥葫蘆。跌跌撞撞,慘白著臉繼續向劉知遠靠近。

    “給我!”危急關頭,藥元福顧不上什麼禮儀,飛身上前,一把從李業手裡搶過藥葫蘆。又一個平步青雲縱到劉知遠身邊。與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閻晉卿兩個,一左一右扶住劉知遠,同時用牙齒咬開葫蘆封口,將裡邊的仙丹單手倒進了劉知遠的嘴巴。

    “仙丹”的顆粒不大,味道卻十分嗆人。說來也怪,已經差不多快失去知覺的劉知遠,在聞見“仙丹”味道的一剎那,就恢復了清醒。隨即,快速從葫蘆口吸進一顆丹藥在嘴,用力咀嚼了幾下,狼吞虎咽。

    “主公,水,水!”六軍都虞侯李業終於趕到了自己應該在的位置,從腰間解下水袋,雙手舉過頭頂。劉知遠將水袋接過去,緩緩喝了幾口,臉上的青紫色漸漸退去。然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搖頭苦笑,“呼——!果然是人老不能逞筋骨之能。這一回,多虧了扶搖子道長的藥丹,也多虧了你們幾個!”

    “不敢,末將援救來遲,請主公恕罪!”李業、藥元福、閻晉卿等人立刻肅立拱手,紅著臉謝罪。

    “不能怪你們,是老夫,是老夫自己疏忽了!”劉知遠卻不是喜歡遷怒於屬下之人,笑了笑,疲憊的揮手。“行了,該忙什麼就忙什麼去吧。宏圖,你派別人去傳令。你現在是六軍都虞侯,無需事必躬親!”

    “是!”藥元福、閻晉卿兩個大聲領命,跳上各自地戰馬離開。六軍都虞侯李業卻羞得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往裡頭鑽。

    劉知遠的救命藥物,還有令旗、令箭,全由他這個六軍都虞侯來掌管。而剛才他要是跑得再遠些,也許劉知遠的心疼病發作後,就會不治而死。那樣的話,非但大漢入主中原的霸業,徹底成了一場空。他李業這個罪魁禍首,恐怕也得被憤怒的將士們千刀萬剮。

    “你也不必過多自責,畢竟你才上任不到半個月,很多事情並不熟悉!”見自家小舅子羞憤欲死,劉知遠又笑了笑,非常大度地補充。“況且剛才那種情況,即便常克功依舊在朕身邊,他也……”

    說這些話,原本只是為了讓李業心安,也好知恥而後勇。誰料說著說著,他便又想起了老兄弟常思。於是忽,又輕輕嘆了口氣,衝著李業輕輕揮手,“罷了,你先派人去給史元化傳令去吧。咱們早點啟程,早點抵達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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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