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182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5:59
    第一章問道(一)

    “呼——!”攻城弩帶著淒厲的風聲從半空中掠過,將一名正在揮刀督戰的契丹將領直接提了起來,遠遠地落入城內,不知所踪!

    “述瀾大人,述瀾大人——!”城頭上,響起一陣慌亂的驚呼。緊跟著,數以千計的羽箭冰雹般朝著床弩所在位置砸下。但這些羽箭發揮不出任何作用,它們的有效射程最遠也超不過一百五十步,而漢軍的床弩卻都架設在距離城牆二百步之外,並且每一架床弩之前,都裝上了厚厚的門板。

    “呼——!”“呼——!”“呼——!”“呼——!”更多的攻城弩脫離弩床,飛上汴梁城頭。兩尺長的弩鋒,一丈長的弩桿,被烈日曬得耀眼生寒。凡是被弩鋒命中者,無論是手持舉盾,還是身穿明光鎧,結果都是一樣。

    精鋼打造的弩鋒就像戳紙一樣,戳破厚厚的盾牌和沈重的鐵甲,將保護在盾牌和鐵甲之後的人穿在上面,繼續飛翔。而被命中者卻不會當場死去,在飛翔的途中不停地張牙舞爪。鮮血、碎肉還是屎尿一類的東西,則從半空中淋漓而落,將地面上躲避不及的兵卒們淋得滿頭滿臉。

    “哇——!”一名契丹十將從臉上抹掉半截腸子,俯下身體,大吐特吐。自從去年滹沱河之戰到現在,他連一場像樣的戰鬥都沒打過,身體的反應能力和耐力都大不如前。而汴梁城內的紙醉金迷,又極大地消磨了他與生俱來的野性。讓他在直面自家袍澤死亡之時,反應比周圍的“梁軍”還要不堪。

    周圍的“梁軍”,則紛紛將身體縮在城垛之後,透過射孔朝著外邊不停地放箭。能不能射到人暫且不說,至少,得讓劉知遠明白,大夥也不是可以隨便拿捏的魚肉,想要進入汴梁城,多少也點給足了價錢。

    他們都是大遼國國舅,汴梁留守蕭翰花費重金從各地徵募而來的老卒,有的李存勗當皇帝時,就已經上過戰場。還有的,則先後在梁、唐、晉、蜀的旗幟下效過力,這輩子除了提刀廝殺外別無所長。如今看在錢的面子上,替契丹人所建立的大樑國打一仗,也不算多管閒事。畢竟剛剛被契丹人用繩子捆著押上龍椅的大樑國皇帝李從益,乃為前唐明宗皇帝嫡系子孫,絕對算得上是正根正朔!(注1、注2)

    當然,指望大夥把劉知遠打敗,那也是癡人說夢。拿多少錢幹多大事兒,這是老卒們所奉行的行規。今天大夥之所以能蹲在城垛後向下放箭,是為了回報蕭翰大王當初給的賞錢。待付出和收入差不多平衡了,或者城外的劉知遠主動開出了高價,大夥自然就會收起弓箭,對城內的契丹人和大樑皇帝的爪牙們倒戈一擊。

    滿懷心事時射出的箭矢,當然無法給進攻方造成太大的干擾。很快,就有大隊的漢軍高舉著盾牌,來到了護城河畔。兩名背著步軍指揮旗的將領,沿著河畔左右跑動。轉眼間,就以護城河為邊界,架起了一堵半丈高,三百餘尺長的盾牆。緊跟著,兩隊弩手踩著鼓點兒,走到了盾牆之後。立正,分散排列成稀疏的三排,躬身,用腳踩著弩臂開始掛弦!

    “三才弩呢,三才弩,怎麼還不發射?射,趕緊發射弩箭殺散他們。別,別給他們放箭的機會!”幾名契丹百人將尖叫著,從敵樓裡跑了出來。鐵跌撞撞地沖向架設在馬臉和敵樓底部的三才弩。

    汴梁城的防禦設施非常完善,這種一丈長短,架著三根弓弦的三才弩,在城牆的每一處寬闊位置,都擺了不下五具。如果早點兒利用起來,剛才根本輪不到劉知遠手中的床子弩囂張。更輪不到漢軍將數百具擎張弩大模大樣地擺在護城河邊上!

    “壞,壞了!”趴在三才弩旁邊的一眾“梁軍”隊將,哭喪著臉衝著他擺手。“有人,有人昨天夜裡偷走了弩鉤!”

    “弩弦上被人偷偷撒過尿!”

    “弩尾的鐵翎少了一根!”

    “……”

    更多的“噩耗”傳來,每一個都讓契丹百人將們透體生寒。防守利器三才弩早不壞晚不壞,就在漢軍抵達汴梁城外的同時,全都壞了!要是汴梁城內沒有人跟劉知遠私通,才怪!並且私通劉知遠的這夥人,位置絕對不會太低。否則,他們根本沒機會接近城牆和敵樓!

    然而,眼下根本不是抓內奸的時候。連契丹人自己的蕭翰大王都偷偷溜走了,那些先前迫於兵勢投降契丹的漢人將領,怎麼可能還肯與汴梁城同生共死?眼下最迫切的是,動員所有能動員的力量,先給漢軍當頭一棒。然後再尋找機會,突出重圍,返回數千里之外的草原!

    “八牛弩呢,八牛弩難道也都壞了不成!”想到這兒,眾契丹將領們立刻放棄了對三才弩的指望,把目光迅速轉向敵樓三層。那上面,還擺著兩具天下第一利器,八牛弩。需要足足四十個人才能操作得動,每支弩箭都有成年男人小腿粗細,射程高達四百餘步,一箭飛出,地動山搖!

    “掛弦,掛弦的鋼牙禿了。卡槽裡邊被人灌了水和綠礬油!”敵樓三層,一名“梁軍”將領探出半個腦袋,面如死灰。(注3)

    八牛弩威力巨大,但裡邊的構造也頗為繁雜。光是上弦和發射所用,就有絞盤、榫頭、弦勾,錘擊牙等若干精密零件。無論其中哪個破損,整座八牛弩都會徹底變成廢物。一根弩箭都發射不出。

    “我不信!爾等肯定與劉知遠早有勾結!”契丹將領們抽出彎刀,咆哮著再度衝回敵樓。太巧了,這一切簡直都發生的太巧了。擺在馬臉和敵樓底層露天處的三才弩全都報廢,鎖在敵樓三層,從早到晚都有專人看守的八牛弩,居然也同時失了靈。勾結劉知遠的人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大到如此地步。這裡邊如果沒有貓膩,才怪?

    回答他們的,是一排整齊的雕翎。先前還如喪考妣的梁軍都頭楊立,迅速將身體縮回敵樓三層,指揮著一隊弓箭手,居高臨下向契丹人發起了射擊。

    整個敵樓周圍頓時一片大亂。負責督戰的契丹將士,抓起武器,砍向自家附近一切看上去可疑的目標。而原本還想跟劉知遠討要一些好處的老兵們,則不肯低頭就戮,猛然間發出一聲大喊,要么順著馬道逃入城內,要么揮刀跟契丹人戰成了一團。

    “蓬——!”數百支明晃晃的弩箭,被擎張弩射上的半空。貼著城垛的邊緣,組成一道道死亡之線。凡是沒有藏在死角之內的,無路契丹人還是漢人,無論將領還是兵卒,成排成排地栽倒,鮮血順著城牆表面的磚縫,汩汩成溪!

    “蓬——!”又是數百支弩箭,將城牆上躲避不及的守軍再度放翻一大片。在“內奸”的刻意放縱下,城外的漢軍弩手們,射出了清晰分明的節奏。一排發射完畢俯身去用腿張弦,另外一排則恰恰扣動扳機。幾排人馬彼此配合,弩箭如冰雹般毫無停歇!

    正對著漢軍進攻方向的敵樓、馬臉和城牆上,很快就再也找不到一個站立的人。所有僥倖未被弩箭射中者,一個個俯身於隱蔽處,用盾牌或者胳膊護住各自的脖子和腦袋,瑟瑟發抖。

    而城外的漢軍,則在郭威的指揮下,開始架設過河的木橋。幾座寬大低矮的木車,被兵卒們奮力推向護城河畔。“停!”有名輜重營指揮奮力揮動一面白旗,正在前移的木車貼著護城河的邊緣緩緩停穩。

    “下錨!”那名輜重營指揮繼續擺動一面黃旗,扯開嗓子大叫。數根粗重的鐵爪,順著車廂邊緣降下,被士兵們用鐵鎚一下下砸入地面之下。

    旋即,又是一面紅色的旗幟快速被舉起,“上樑,上樑——!”沙啞的叫嚷聲不絕於耳,士兵們奮力搖動車身兩側的絞盤,將一根根三丈長短,合抱粗細的木樑,由預先綁好的繩索拉扯著,一寸寸推向護城河對岸。

    如此巧妙而又嫻熟架橋術,令躲在城門內督戰的契丹將領目瞪口呆。直到兩三根移動最快的木樑,已經搭上了貼近城牆一側的河岸,才猛然驚醒,高舉起鐵蒺藜骨朵,大聲叫喊,“出去,放火,放火燒木樑。誰燒掉一根,賞女人十個,戰馬五匹!”

    “放火,趕緊放火!放火燒燒橋!”門洞裡的其餘契丹兵卒,知道情況危急。不假手於被他們奴役的梁軍,自己點燃了火把沖向了木樑。

    護城河對岸,有一整隊漢軍弩手,正等著他們。在十將、都頭和隊將的指揮下,一波波輪番發射。轉眼間,就將衝出來的放火的契丹將士,全都射死在城牆根下。每個人身上至少扎了五根以上弩箭,從前胸透到後背,死不瞑目!

    注1:劉知遠在各地豪強的全力支持下,向契丹人發起了人民戰爭。澶州、宋州、亳州、密州相繼被義軍拿下,符彥卿、高行周等人做壁上觀。契丹皇帝耶律德光因為部下損失太大,又擔心歸路被切斷,在戰事初起,就主動退向了河北。留國舅蕭翰守汴梁。

    注2:李從益。蕭翰不肯等死,派人從徽陵中,把後唐明宗之子李從益抓出來立為皇帝,國號大樑。留下少許契丹監督他執政,自己偷偷逃走。所以劉知遠兵臨汴梁時,城頭旗號從大遼忽然就變成了大樑。

    注3:綠礬油,古代濃硫酸,不純。加水稀釋後可以腐蝕大部分鐵製品。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00
    第一章問道(二)

    一張粗大的角弓猛然從城垛後探出,朝著輜重營指揮使盧四射出羽箭。持弓者長著一幅明顯的草原面孔,射出來的羽箭又準又急。輜重營指揮使盧四猝不及防,肩窩處竄起一道紅光,仰面跌倒。數以百計的弩箭立刻朝著那名弓手飛了過去,轉眼間,將其淹沒在弩海當中。

    又有一隊契丹人與漢人混合的隊伍,舉著盾牌,衝出城外。他們試圖在盾牌的保護下,靠近正在繼續拓寬加固的臨時橋樑。這個願望注定無法實現,攻城弩、擎張弩,還有進攻方的無數角弓同時對準了他們,長長短短的箭矢如蝗而至。盾牌被撕碎,火把被砸滅,做著好夢的冒險者們,一個個變成了刺猬。

    數支綁著火把的攻城弩直接飛躍了城牆,在汴梁城內點起一團團濃煙。轉瞬,便有更多的火頭,在城南、城北、城東、城西迅速湧起。預先被劉知遠派遣入城中的韓樸,接到信號後,帶領一干死士開始發難。他們的戰鬥力比不上正規軍,破壞力卻不可小瞧。逼得負責全城防禦的契丹都統蕭懷讓,一次次從各側城牆上抽調人手,去平息來自背後的叛亂。如此一來,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城防愈發顯得單薄。大約半刻鐘之後,汴梁西門附近的幾座木橋同時貫通,史弘肇跳下坐騎,大斧一揮,身先士卒衝到了城下。

    守門的契丹百人將試圖組織人手關閉城門,放下甕城與內城之間的鐵閘。周圍卻跳起了無數梁軍將士,拔出兵器與他的追隨者奮力廝殺。隊將、都頭、十將、小卒,半天之前還如同綿羊般溫順的“梁兵”,個個如狼似虎,前仆後繼。甚至一些原本跟城外沒有絲毫聯繫,只是應募而來,拿錢賣命的老卒,這一刻也斷然倒戈。與“舉義”的梁兵一道,將契丹人驅離城門和鐵閘的機關,確保進城之路暢通無阻。

    眼看著漢軍的戰旗已經迫進了城門,守城的契丹人放棄爭奪鐵閘搖櫓的控制權,咆哮著迎向史弘肇。這更是一個錯誤的選擇,自打被杜重威勾結,兵不血刃渡過滹沱河以來,他們遇到的全是些懦夫,因此過分低估了漢人的勇武。史弘肇手中的大斧輕輕一擺,就將兩名撲過來的契丹十將像拍西瓜一樣拍得倒飛回去,筋斷骨折。隨即,他又將斧頭舉起來向前力劈,“喀嚓!”將第三名衝過來阻攔他的契丹正將從腦門處劈成了血淋淋的兩片!

    “啊——!”勇敢全是相對的,即便是平素拿死亡不當回事的人,也知道怕死。看到自己這邊數一數二的勇士,被對方中的一名惡漢用斧子從腦門兒中央切開,腸子肚子落了滿地。其餘跟過來的契丹兵卒頓時失去了拼命的勇氣,大聲尖叫著,倒退而回。折返的速度,竟然被沖出城時還好快上三分。

    “不過如此爾!”站在距離城牆五百步遠的一輛樓車上,大漢高祖劉邦的“嫡系子孫”,沙陀族,新任大漢皇帝劉知遠搖了搖頭,輕輕撇嘴。

    都說契丹人勇不可擋,若是去年杜重威與張彥澤兩個不與其勾結,掉頭反噬,就憑這群連最基本的城池攻守技巧都不懂的化外土包子,怎麼可能拿得下汴梁?而杜重威和張彥澤兩個也是又蠢又弱,明明已經發現契丹人是一群土包子,卻沒勇氣再度反戈一擊。結果一個交出手頭大部分兵馬,回到封地上去做縮頭烏龜,另外一個,乾脆被契丹人卸磨殺驢,直接砍了腦袋安撫民心!

    “恭喜陛下如願進入汴梁!我大漢蕩平四海,指日可待!”大漢樞密使,中書侍郎兼吏部尚書,同平章事楊邠三步兩步衝上樓車,在眾目睽睽之下手舞足蹈。(注1)

    從當初勸說劉知遠拒絕契丹人的招安起兵抗爭,到後來跟郭威一道力主劉知遠放棄“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念頭自立為帝,在一眾文臣當中,他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冷嘲熱諷。萬一此番入汴戰事不順,少不得就會惹得政敵蘇逢吉等人群起相攻。而現在好了,一切烏雲都散去了,事實證明,大遼天子耶律德光根本沒打算長期統治中原,留守洛陽、汴樑等地的契丹兵馬,更都是一些紙糊的老虎。隨著史弘肇的身影衝入城門,整場南進入汴戰事即將以漢軍的全勝而宣告結束。漢王劉知遠成功化家為國,而他楊邠也即將因為運籌謀劃的首功,徹底坐穩大漢國第一文臣的位置。

    “恭賀陛下,成功拿下汴梁!祝陛下早日蕩平四海,一統九州!”刑部尚書蘇逢吉、樞密院承旨聶文進、飛龍使後贊,御林軍都指揮使李進等人也陸續拾階而上,有的穿著剛剛趕製出來的上朝官袍,有的還是一襲舊衣,但每個人臉上的喜悅,卻如假包換。

    無論事先是讚同南下也好,反對南下也罷,漢軍順利進光復汴梁,對所有人都有益無害。至少,大夥剛剛升遷的官職都保住了,不用再退回太原去臥薪嘗膽。

    “拿下汴梁有什麼可賀的,裡邊總計才有幾個契丹人?至於一統九州,更是沒影子的事情。諸君還是不要高興太早的好!”劉知遠心裡頭此刻也非常興奮,然而,作為大漢天子,他卻覺得有必要給大夥潑一點冷水。以免這些傢伙個個得意忘形,推著自己走了當年黃巢入長安的覆轍。

    眾文武聞聽,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口不對心地躬身下拜,“這個,主公聖明,居安思危,臣等自愧不及!”

    “朕不是故意掃爾等的興,的確沒什麼可得意的。距離一統九州,也相去甚遠!”聽出眾人話語裡的敷衍之意,劉知遠不得不收起笑容,鄭重強調。“事先的密報爾等也曾經看過,今日留守汴樑的契丹人,總數不及四千,並且全都不是耶律德光那老賊的帳下親信精銳。而偽梁傀儡皇帝任命的幾個四個樞密使當中,也有三個早就跟咱們建立了聯繫。所以,一鼓破城不足為奇,頓兵城外束手無策,才真是我等的奇恥大辱!”

    “呵呵,呵呵,嘿嘿嘿!”眾文武無言以對,只能低著頭訕笑不止。

    今日之戰,的確早就沒有任何懸念。契丹人自己原本就沒有死戰到底的決心,兩個被耶律重光留下坐鎮的契丹重臣,又先後棄軍潛逃;再加上防禦方的大部分漢人將領,都已經提前向大漢天子輸誠;讓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契丹都統帶領三千餘棄子雜兵對抗十萬大軍,能把汴梁城守住,才怪!

    但必勝之局,也是大夥齊心協力打出來不是?若使漢軍不能一路上勢如破竹,被耶律重光留在汴梁城內那些牆頭草們,又怎麼可能主動輸誠?三四千契丹殘兵,戰鬥力的確不值得一提。可就在半年之前,三四千契丹雜兵,卻可以橫掃袞、曹數州。沿途各方諸侯,要么束甲請降,要么閉門不戰。誰曾經像漢軍這樣,打得他們毫無還手之力?!

    “拿下汴梁,我大漢所控,不過是並、豫兩州。”不知道是真的居安思危,還是故意裝出來一幅憂心忡忡模樣,劉知遠在樓車上緩緩踱了數步,繼續低聲說道,“而天下九州,眼下還有七個,掌控於亂臣賊子之手。偏偏并州常年處於對抗契丹的第一線,早已疲敝不堪。而豫州,唉,可憐這片膏腴之地,被契丹人糟蹋得一片狼藉。拼上十年養生之功,恐怕也難恢復至當年模樣!”

    這番話,的確是據實而論。令眾文武臉上的笑容迅速冷卻,眼睛裡頭或多或少都湧起了一抹淒涼。

    自大唐崩潰以來,雖然後梁、後唐、後晉、南楚、南漢、西蜀的旗號先後出現,從沒有一個朝廷真正能重整九州。但大體上,諸侯們都將從西京洛陽到東京汴梁這一帶,視為中原腹心。幾次朝代更替之戰都沒有持續時間太長,新朝和舊朝也都沒忍心對兩都舊地進行大肆破壞。

    而契丹人卻不管什麼腹心不腹心,對他們來說,整個中原都屬於戰利品。所以殺過滹沱河之後,就如強盜入了集市,野獸進了羊群。一路上燒殺搶掠,無惡不做。偏偏耶律重光的大遼國,又從來沒有軍餉軍糧這一說。無論是近衛親兵,還是外圍雜兵,補給全都得靠搶。搶完了城市搶鄉村,搶完了鄉村搶堡寨。短短半年時間,就將幾代中原人積攢起來的繁華,徹底毀了個乾淨!

    如今,契丹皇帝耶律德光搶過了癮頭,跑回了燕雲。接手兩都舊地的大漢,卻不得不替他收拾這個爛攤子。收攏百姓沒有錢,招安土匪沒有足夠的錢,甚至年初拖欠天下豪傑的買契丹人頭顱錢,到現在亦不知道該向何處去籌?

    注1:後漢沒有宰相一職,以中書門下同平章事,行駛一部分宰相之權。中書令通常不設,中書侍郎則為中書省第一實權官位,負責輔佐皇帝做出各種決策,樞密使則有資格掌控兵權。所以楊邠等同於一人身兼決策、執行和軍事運籌三項重要職責,同時還把持著官吏考核與升遷。權力等同甚至大於唐代的宰相。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01
    第一章問道(三)

    成功進入汴梁,的確可喜可賀。然而此刻國庫和私庫都窮得連耗子都要搬家,也是不爭的事實。偏偏大夥到汴梁來還想重建秩序,還想做一個正經的朝廷,而不是一夥過路的蟊賊。不能像契丹大王耶律德光那樣,撈一把就跑!

    “啟禀主公,史將軍已經殺到了大寧宮外。他派人回來請主公親自跨馬入城,給賊人最後一擊!”正在大夥愁眉不展的當口,樞密副使,兵部尚書郭威大步走上樓車,衝著劉知遠躬身發出邀請。

    作為漢帝劉知遠的絕對心腹,此番攻擊汴樑的實際總指揮,他深知自家主公長著一顆不甘老去的心臟。所以在確保守軍已經徹底失去了抵抗能力之後,特地以先鋒官史弘肇的名義,邀請大漢天子親臨最前線。

    那劉知遠聞聽,果然立刻將心中的所有憂患丟在了九霄雲外。單手一撩披風,大步走向樓梯。一邊走,一邊大聲吩咐,“來人,給老夫備馬抬刀。老夫要親手拿下皇城,以報答當年大晉高祖知遇之恩。”

    “是!”樓車下的御林軍齊聲答應著,替劉知遠取來兵器和戰馬。一眾文武群臣,也紛紛跳上坐騎,跟在了大漢天子的御駕之後。君臣三十餘人在數百名御林軍的重重保護之下,沿著剛剛放下的吊橋衝入汴梁城。所過之處,歡呼聲不絕於耳,“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無論是郭威和史弘肇兩人麾下的漢軍精銳,還是臨陣“舉義”的梁軍兵卒,都主動讓開一條道路,望著金黃色大纛下的那個身影,滿臉崇拜。

    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中,劉知遠左顧右盼,意氣風發。從一介大頭兵走上皇位,古往今來有幾個英雄可以跟他比肩?而若論得國之正,能排在他前面的更是找不到第二人。

    漢高祖是靠撕毀合約,偷襲了項羽。唐高祖原本是大隋的臣子,起兵時又勾結過突厥。唯獨他,靠得是驅逐契丹,救黎民百姓於水火之大功。即便千載之後,修史者寫到此節,也得停下筆來,響亮地說一聲佩服!

    此時此刻,跟在劉知遠身側,楊邠、蘇逢吉、王章、郭威等人,也都是心潮澎湃。他們成功了,從此之後全都是開國功臣,個個能夠留名史冊。他們不再是被人呼來斥去的管賬小吏楊某,落魄書生蘇某,衙門孔目王某,大頭兵郭家雀兒,相反,日後有人提起他們當年的寒微,臉上非但不會再有什麼輕賤之色,只會高高地挑起大拇指,感慨一句,“英雄莫問出身!”

    汴梁城內,寧死也要給契丹人當鷹犬的敗類,原本就不多。在漢軍強大的兵威面前,更沒人真心願意替早已“轉進”到欒城的耶律德光“死節”。因此,君臣眾人,在沿途中根本沒有遇到任何突發危險,一路順順噹噹地就走到了大寧宮前。

    大寧宮最初乃為後梁開國皇帝朱溫所建,後唐、後晉的歷任皇帝又幾度加固拓寬。此刻已經變作一個方圓五里多的城中之城。非但敵樓、馬臉、甕城、箭垛等防禦設施一樣不缺,城頭之上,還有大量的釘拍、床弩、油桶、滾木等守城利器。正常情況下,進攻方不付出上萬條生命為代價,根本甭想再向內前進半尺。

    然而,自當年後梁覆滅那一刻起,大寧宮的防禦設施和守城利器,就未曾一次派上過用場。這回,情況也是一樣。當劉知遠的帝王大纛出現在宮門口,裡邊的傀儡皇帝李從益立刻就明白自己已經無力回天。當即,就命令心腹太監主動豎起了降旗。

    劉知遠見此,也不過分逼迫。擺手命令史弘肇停止攻城,全軍將士在距離城牆五十步之外列陣等待。大約等了半刻鐘後,大寧宮的正門“轟隆隆”地被太監們從內部打開。傀儡皇帝李從益,自己反捆了手臂,將還沒怎麼用過的一干印信掛在脖子上,帶著十幾名妃子,跪地恭迎。

    “你也配做明宗陛下之子?”見李從益趴在地上,屁股朝天的模樣,劉知遠瞬間就想起了當年自己的老上司李嗣源。

    當年,唐明宗李嗣源是何等的英武?帶領五百猛士打遍天下無敵手。戰潞城,戰袞州,戰汴梁。生擒過燕王劉守光,嚇跑過百戰老將葛從周。滅梁之戰,更是作為先鋒一路攻城拔寨,最後把個後梁皇帝朱友貞嚇得不敢迎戰,硬生生躲在皇宮裡抹脖子自殺了賬。

    而他的小兒子李從益,此刻又是何等的窩囊?當初被蕭翰逼著登基做傀儡也就罷了,他手頭無兵無將,胳膊擰不過大腿。可蕭翰分明早已經跑路了,汴梁城內只留下了四千雜兵和一名都統監視他執政。他居然依舊連掙扎都不敢掙扎,繼續任憑著一個小小的契丹都統騎在自己頭上發號施令,當孫子當得不亦樂乎!

    前後兩代人比較,其間落差已經完全不能以“犬子虎父”四個字來形容。簡直就是老虎窩裡養出來一頭肥豬!

    “晚,晚輩也,也沒想過當,當皇帝啊。是,是蕭大王,蕭大王拿繩子把晚輩捆來的!”聽出劉知遠語氣不善,李從益被嚇得接連打了好幾個哆嗦。趕緊以頭用力搶地,哭喊著辯解,“晚輩,晚輩自打十四年前,十四年前那個,那個晚上開始,就,就再也不敢想當皇帝了。晚輩,晚輩真的是沒辦法,實在抗拒不得,才不得不住進這裡頭來!”

    十四年前,後唐明宗李嗣源病危,秦王李從益趁機謀反,卻被安從益誅殺。李嗣源聞訊之後又驚又氣,含恨亡故。旋即,宋王、潞王起兵爭位,天下一片大亂。由此,才有了石敬瑭戰敗,被迫向契丹人求援,認賊作父,割讓燕雲十六州等一系列奇恥大辱。

    作為當年石敬瑭麾下的心腹大將,劉知遠對這一切簡直歷歷在目。沒人提起來,他還覺得胸悶氣短,此刻聽李從益忽然又提起了十四年前的舊賬,頓時眼前就是一陣陣發黑。猛地將佩刀從腰間拔出,指著後者的鼻子怒喝:“放屁!十四年前你年紀小,什麼事情都無法自己做主。可你今年已經十八,怎麼可能還跟三歲娃娃一樣,為了活命就豁出去一切?!你給契丹人當傀儡也就罷了,老夫不怪你。可好歹也該重建大唐,而不是什麼狗屁大樑!那大樑國朱氏父子,跟你們李家乃是世仇,你難道就不清楚。莫非你連李都不想姓了,反要改姓了朱,做那朱溫的孝子賢孫?”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01
    第一章問道(四)

    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然而認真深究起來,卻未免有些強詞奪理!李從益連當不當傀儡皇帝,他自己說得都不算,哪有資格決定國號?況且即便他有資格做決定,此樑與朱溫父子的後梁也沒任何繼承關係。且不說,四百餘年前,南朝還有一個蕭氏大樑。再遠一點,戰國時的魏國大樑城,遺址就是汴梁。因為國都定於汴梁而取國號為梁,天經地義!

    但此刻劉知遠身邊有數十萬雄兵,李從益卻已經成了貨真價值的階下囚。所以再強詞奪理的話從前者嘴裡說出來,後者也沒勇氣反駁。只能繼續匍匐在地上,哀聲乞憐,“晚輩,晚輩知道錯了。晚輩乃不孝子孫。念在我李家已經沒人守墓的份上,請前輩饒我一命!晚輩今後定然於徽陵側結廬守墓,此生再不離開父母陵園半步!”

    然而他越是搖尾乞憐,劉知遠越覺得他面目可憎,撇了撇嘴,冷笑著道:“明宗皇帝英雄一世,眼睛裡頭哪容得下你這麼個窩囊廢!他的陵墓,今後朕自然會去尋李家旁支來守,無須你再上門給他添堵!”

    說罷,右手稍稍用力,就準備拔出佩劍來,將此人親手處死。中書侍郎兼同平章事楊邠在旁邊看到,連忙用手掩住嘴巴的發出了一聲清咳,然後向前追了兩步,用極低的聲音勸諫:“陛下,今日乃大喜之日,不宜在皇宮內見血。況且此子雖然忤逆不孝,對我大漢來說,卻並非毫無用途!”

    “這種廢物,留著何用?”劉知遠眉頭輕皺,握在劍柄上的右手開開合合。

    他之所以急著殺掉李從益,首先是因為覺得眼前這傢伙實在給後唐明宗李嗣源丟人。其二,也是為了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否則,哪天萬一有人又把此子推出來,以後唐的旗號蠱惑天下,他劉知遠的大漢,少不得還要經歷一番動盪。

    作為劉知遠多年的心腹老臣,楊邠當然能猜測到自家主公的意圖。然而,他現在既然已經成了大漢首輔,就得先從國家利益考慮一件事,而不是主公的喜好。因此,明知道劉知遠肚子裡已經有了怒氣,依舊笑著補充,“微臣聽聞,蕭翰將他硬推上皇位之後,曾經冒用契丹國主耶律重光的名義,傳旨給杜伏威、李守貞、符彥卿和高行周等人,命一眾節度使效忠大樑。而一眾節度使當中,除了符彥卿當場翻臉,將傳旨欽差亂棍打出之外,其餘眾人,都收下了偽旨。如今群雄當中,只有高行週一人願意皈依大漢。若是讓此子公開向主公獻一道降書……”

    “我願寫降書,願意給杜伏威他們幾個下旨,讓他們也歸順大漢!”話音未落,李從益已經恍然大悟。彎下腰去,不停地以頭搶地,“只要陛下饒晚輩一命,陛下無論吩咐晚輩做什麼,晚輩都肯答應!”

    “李從益,你好歹也是一國之君!”跟在李從益身邊的眾妃嬪當中,有一個實在聽不下去,站起來,大聲呵斥。

    她長得修身長腰,先前跪著時就已經比李從益高出了大半個頭。此刻站起來,更顯纖細挺拔。劉知遠的目光立刻就被吸引了過去,撇了撇嘴,冷笑著問道:“你又是哪個?爾夫已經成了亡國之君,這裡哪裡還有你說話的份?”

    “他本事不如你,守不住自己的江山。為社稷殉葬,乃理所當然。而你既然已經贏了,又何必不拿出些天子氣度來,早點給他個了斷?沒完沒了地折辱人,算什麼英雄?!”那女子既然站了起來,想必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正對著劉知遠輕輕蹲了下身,同樣冷笑著回應。“至於本宮,乃遼州刺史之女孫。陛下既然記得唐明宗,應該也知道銀槍效節軍!”

    “你,你是銀槍王建及,王將軍之後!”劉知遠微微一愣,旋即佩服之意湧了滿臉。“既然是故人之女孫,你出宮還家便是。朕與王公曾經有過袍澤之誼,不敢慢待他的後人!”

    “我既然已經嫁與了他,又穿過了這貴妃袍服,當然應該與他患難與共!”女子看了看趴在地上做俯首帖耳狀了李從益一眼,目光裡又是絕望,又是愛憐。“還請陛下念在與吾祖的袍澤之誼上,不要讓外子再受折辱!”

    “啊?好說!好說!”劉知遠大吃一驚,退開半步,右手握成拳頭輕輕敲打自己的左手掌。“蘇尚書,朕剛才的話你可聽見了?這件事就交給你。先帶他們夫妻幾人下去寫降書和聖旨。然後,過些日子朕再決定如何安置他們!”

    “臣,遵命!”新朝刑部尚書蘇逢吉立刻快步上前,躬身施禮。

    “謝皇上開恩,謝皇上開恩!”李從益喜出望外,帶著其餘嬪妃,不停地給劉知遠叩頭。

    唯有先前站起來的那個女子,知道全家人被榨乾了利用價值後,終究難逃一死。輕輕嘆了口氣,趕在漢軍兵卒圍攏過來之前攙扶起了他,跟在蘇逢吉身後,踉蹌而去。

    不待李從益和他的妃子們被押著走遠,劉知遠的同父異母弟弟,鎮寧軍節度使慕容彥超已經帶著一隊如狼似虎般的老卒,持刀殺入大寧宮。見到裡邊的活人,無論太監、宮女,還是皇宮侍衛,全都按翻在地,繩捆索綁。見到心存僥倖而躲進皇宮的契丹潰兵,則不由分說亂刀砍成肉醬。

    須臾之後,整個皇宮被清理乾淨。慕容彥超拎著血淋淋的鋼刀,親自到門口恭迎新皇帝入住。大漢天子劉知遠,心思卻好像依舊在李從益夫妻幾個身上。一邊邁步向大寧宮裡走,一邊側過頭來,對著兵部尚書郭威說道:“王建幾養了個好孫女,配明宗陛下這個不爭氣的兒子,真是一朵牡丹插在了牛糞上!唉,朕當年跟王公也算生死之交,如今對著他的後人,真不忍心痛下殺手。可她,她偏偏又對李從益這廢物,情深意切。朕,朕……,唉!”

    “嗯,的確,可惜了!”郭威手捋鬍鬚,順著劉知遠的話頭附和。被日光曬成古銅色的老臉上,看不出任何態度。

    史弘肇,慕容彥超、王章等重臣,也紛紛手捋鬍鬚而笑。心裡其實都明白劉知遠的暗示,卻誰也沒臉皮像蘇逢吉日常所做的那樣,完全按著劉知遠的想法給他找藉口。

    “此女膽大心細,家世清白,又是難得的有情有義!嫁給李從益,的確太可惜了!”蘇逢吉不在,但懂得揣摩上意的,卻遠不止他一個。很快,樞密院承旨聶文進、飛龍使後贊便心領神會,相繼湊上前,低聲說道:“陛下既然惜其才,不如下一道旨意,讓她出家為道姑,替夫家守孝三年。三年之後,她對李家也算盡了心。然後陛下再做主替她擇一良配,想必王家上下,包括她本人,都會對陛下感激不盡!”

    “嗯!”劉知遠點了點頭,故做低聲沉吟狀。

    憑心而論,他這一輩子,見過的美女也不在少數。可剛才王氏那種慨然向死的模樣,卻給人一種別樣的風味。讓他一見之後,就再也無法將其遺忘!

    只是三年時間,畢竟有些太久。不過,當初唐明皇看上了兒媳楊氏,也是先命其出家,然後便直接睡在了道觀之內。可見出家這件事,僅僅是個遮人耳目的手段而已,沒有人會太認真。

    想到日後自己也可以在大寧宮旁起一座道觀,時時入內“誦經祈福”,他發現自己的心臟居然又變得如同年青時一樣有力,“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敲鼓般,在胸膛裡擊出一連串豪邁的音階。

    “左衛大將軍與她年貌相當!”偏偏有人煞風景,忽然湊上前,大聲啟奏,“臣有請聖上,三年後,將她賜予您的幼子,左衛大將軍為妻。如此,大將軍得一佳偶。聖上也可以藉此安當年銀槍軍一系的武臣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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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問道(五)

    興頭上忽然被人潑了一大桶冷水,剛剛看好的美人兒馬上就要變兒媳婦,劉知遠的心裡頭,甭提有多憋氣了。然而當他看清楚了說話者乃是中書侍郎兼同平章事楊邠,立刻將火頭強行壓回肚子裡,皺了皺眉,沉聲問道:“你是說銀槍效節軍?這一系居然還有人活在世上?”

    銀槍效節軍,又稱銀槍孝節都,乃魏博節度使楊師厚所創,堪稱唐末以來戰鬥力最強的一支部隊。最盛時有兵馬一萬五千餘,個個持銀槍,跨高馬。兵鋒所指,當者無不披靡。

    朱溫的大樑國之所以能力壓群雄,憑得全是這支虎狼之師。而朱溫和楊師厚和二人相繼亡故之後,繼承人朱友貞卻嫌銀槍效節軍規模太大,不易控制,試圖強行將其分化瓦解。導致這支勁旅憤而投降了李存勗,後梁因此失掉了河北,不久便宣告亡國。

    李存勗有生之年,也一直對銀槍效節軍的強大戰鬥力極為忌憚。卻始終沒有騰出手來消滅這一潛在危險。這種情況直到唐明宗李嗣源登基,才徹底得到了解決。朝廷任命的節帥趙在禮不滿軍中驕兵悍將對自己無禮,暗中與唐明宗勾結設下圈套。隨即裡應外合發起攻擊,將銀槍小節軍聯同其在營家屬“並全門處斬”!幾代皇帝的心腹大患終於灰飛煙滅,後唐軍隊的戰鬥力由此也下降了一大截,威懾各鎮節度使已經非常吃力,更沒指望南下一統九州。

    自銀槍效節軍覆滅之日算起到現在,已經整整過了二十年。因此劉知遠很是懷疑,這支兵馬遺留在世間的餘孽,還能夠對時局起到什麼影響。然而,楊邠只用兩句話,就徹底澆滅了他心中的所有多餘想法,“主公莫忘了,銀槍軍歸唐的原因,便是被後梁末帝強行一分為二。且銀槍軍被趙在禮那廝與唐明宗聯手冤殺之前,還曾經由王建及,李從珂等宿將駕馭,十餘年間,為其他各節鎮輸送的悍將不可勝數!”(注1)

    第一句,說的是銀槍軍的歷史沿革。這支部隊曾經一分為二,如今銀槍軍雖然已經不存在,但是由銀槍軍所分化出來的天雄軍,卻依舊是一支誰也無法忽視的勁旅。

    第二句,則說的是銀槍軍的血脈傳承。這支軍隊整體上,的確已經被唐明宗李嗣源所滅。但後唐、後晉乃至現今的大漢,依舊有許多武將,早年間曾經在銀槍軍中效過力。與剛才那位王氏皇妃祖父王建節,或多或少都有些香火之情。

    如果劉知遠強行納王氏入宮,肯定會給天下讀書人留下才入汴梁就沉迷女色的印象。與此同時,曾經跟銀槍軍有過瓜葛的若干武將們,心裡頭也未必痛快。畢竟,按輩分,王氏算是所有曾經從銀槍軍出來的武將們共同的晚輩,劉知遠侮辱了她,等同於打了所有人的臉。

    而將王氏嫁給劉知遠的二兒子劉承佑,就不是侮辱而是施恩了。二人年齡相近,家世在劉知遠進入汴梁之前也差不太多。這個時代北方各地又不怎麼講究女人守節,王氏與其跟著李從益一道被殺,或者被幽禁終生,遠不如改嫁給劉承佑繼續享受富貴榮華!

    明面上和不能直接說出來的道理都很簡單,以劉知遠的睿智與老練,當然立刻就能分辨出楊邠乃是真心實意思地為國而謀。只是他當了天子之後,自尊心變得極強。不願再如以前做漢王時那樣,主動向屬下承認錯誤,於是乎,紅著臉搖了搖頭,大聲道:“嗯,平章所言甚善!朕方才說讓她出家修行,也是憐其乃名將之後,不忍讓其受到李從益的過多牽扯。如果她能嫁給我兒承佑,那當然是更好。以此女的聰明和果決,剛好可以彌補承佑的任性和拖沓!”

    “謝陛下盛讚,臣回去後,就全力操辦此事!”唯恐劉知遠過後反悔,楊邠立刻躬身下去,敲磚釘腳。

    “隨你,隨你!”劉知遠心裡頭依舊非常不舒服,卻大度地衝著楊邠擺手。“哈哈,你願意做月老,朕正求之不得!不過你做事時,千萬要小心些。朕觀此女,雖然怒李從益不爭,卻對其情根深種!”

    “臣明白!臣會先找她到的家人,全力促成此事!”楊邠點點頭,笑著給出解決方案。

    王建及當年因為受李存勗的猜疑,憂憤而死。其留在世上的兒孫們,也於後唐、後晉兩朝官場中沒有什麼太大作為。此刻大漢初立,百廢待興,正是處處都需要人手的時候。拿出幾個像樣的官位賞給王家,就不愁王家不感恩戴德。由此,王家的女兒們,自然也要以家族利益為重,不可能再陪著李從益那注定要死的人,去做什麼患難與共的傻事!

    “不光是王建及一家,當初在晉唐相替中無辜枉死的一眾文武,還有此番契丹之亂,死於國事的忠臣良將,你也都替朕列一個名錄出來。等過幾天有了空閒,該追封的,朕當不吝追封。該撫卹其家人的,朕也著有司盡力去撫卹!”劉知遠向來能舉一反三,接過楊邠的話頭,笑著吩咐。

    “臣等替那些亡故的忠臣良將,謝陛下洪恩!”話音未落,身後立刻拜倒了一大片。郭威、史弘肇,聶文進,還有若干文武,個個感動莫名。

    雖然身在漢王府,他們卻不是跟汴梁這邊半點瓜葛都沒有。畢竟劉知遠曾經是石敬瑭的心腹愛將,他們也曾經在後晉的旗幟下為國征戰。袍澤、故舊、親戚、同學,遍布朝堂和地方。

    後晉亡於契丹,他們在後晉做官的親朋好友,大多數都未能倖免於難。若是憑著各自力氣去周濟,庇護,提攜,恐怕這輩子也忙不過來。而大漢天子劉知遠簡簡單單幾句話,就將他們的私事變成了國事。非但讓死者的後人有了活路,死者自己,也能獲得一定的身後哀榮。

    當然,一條政令具體執行時,還會有許多上不了檯面的貓膩。誰的子侄能多得一些照顧,誰的身後追封能更加顯赫,都少不得要私下里進行運作。但是,有了劉知遠的“金口玉言”,就等同於對所有人的身後事都定下了處理基調。差別只是多寡問題,遠好過群臣毫無方向的自己去忙活!

    “起來,起來,眾位愛卿快請平身。又不是正式上朝,爾等無需如此多禮!”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話,就能令大夥如此感動。劉知遠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欣慰地伸出手去攙扶。

    “謝陛下!”郭威和史弘肇等人再度俯首而拜,然後才陸續站起身。看向劉知遠的目光裡,帶著不加掩飾的崇敬。

    “都是朕應該做的事情,諸位不必如此。”劉知遠笑著擺手,大聲感慨,“當初晉高祖叛唐,原本就是一筆糊塗賬。此番大晉被契丹所滅,更是他奶奶的莫名其妙。朕這麼做,不是為了求諸君感激。而是期待,期待諸君能與朕一道,儘早,儘早將這亂世結束掉。說實話,這兩次江山易主,殉難者都是些英雄豪傑。而苟活於世上者裡頭,卻不乏王八蛋和陰險小人!”

    “臣等榮幸之致!”郭威和史弘肇等人停住腳步,再度心悅誠服地躬身。每個人胸口,都如同揣了一團火般,熱浪滾滾。

    不管當初輔佐劉知遠,是為了博取功名富貴,還是為了償還知遇之恩。此刻站在大寧宮中,結束亂世,重整河山,就成了他們每個人肩膀上的天然使命。而劉知遠此時此刻,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也是不折不扣的英主氣象。假以時日,誰敢說他不會再來一次光武中興?誰敢說大夥不會成為新一代馮異、岑彭,鄧禹、馬援?!(注2)

    這一刻,君臣數人站在大寧宮的台階上,彼此相望,豪情干雲,壯志直沖霄漢。個個都覺得,世間之事無不可為,一統九州指日可待。更有甚者,在心中已經悄悄幻想,當結束中原的各方割據勢力之後,如何引一支大軍北上燕雲,徹底洗雪當初石敬瑭認賊做父之恥。那可比消滅各方諸侯,更令人迷醉。畢竟與諸侯兵戎相見,死得都是與自己模樣差不多,語言差不多的同族,載入史冊,也未必算得上赫赫之功。而驅逐胡虜,卻自秦漢以來,都被當作不世偉業。注定要受到後人的膜拜與敬仰!

    就在此時,大寧宮的正對門口廊柱後,忽然閃起了數道寒光。幾名契丹人打扮的死士,忽然鬼魅般出現。手中彎刀潑出一道道閃電,直奔劉知遠的脖頸和后腰!

    注1:趙在禮是有名的馬屁精和窩囊廢,銀槍軍上下對他都不服氣。他裡應外合剿殺銀槍軍,則完全是為了討好李嗣源,事實上,銀槍軍將士此刻對後唐並沒有反意。所以楊邠認為將士們是被冤殺。而趙在禮本人,身為一方諸侯,在投降契丹後,因為不受待見,竟嚇得自殺身亡,結局也足夠奇葩。

    注2:王莽篡漢,天下分崩離析。直到二十年後,才有光武中興。馮異、岑彭,鄧禹、馬援,則為劉秀麾下的四個頂級良將謀臣。劉知遠自認為劉邦之後,有志結束亂世。所以郭威等人此刻都期待自己能向鄧禹馬援那樣,成為千古良將名臣。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03
    第一章問道(六)

    “大哥小心!”武將裡頭,以慕容彥超反應最為機敏,一個箭步躥上去,用自己身體擋住了劉知遠的後背。

    “叮!”“噹啷!”“叮!”“噗——!”火星和血光交替飛起,幾乎在衝上去的一瞬間,慕容彥超身上就見了紅。然而他卻悶聲不吭,咬緊牙關,死死將同母異父哥哥劉知遠護在了背後。

    “陛下勿慌!郭家雀兒在此!”

    “保護陛下!”

    “賊子找死!”

    “殺賊,殺賊!”

    ……

    郭威、聶文進,史弘肇等武將先後撲上,從左右兩翼,向刺客發起了反擊。他們都是一代名將,武藝遠非尋常刺客能比。三兩個回合之後,就完全控制住了局面。待周圍的御林軍也做出了反應蜂湧向前,刺客已經成了甕中之鱉。無論如何掙扎都再也掀不起什麼風浪,轉眼間就全都被剁成了肉泥!

    “賊子該死!”“賊子該死!想傷害陛下,先過老子這一關。來啊,站起來跟老子交手。老子要是怕了你,從此就李字倒著寫!”御林軍都指揮使,專職負責保護劉知遠安全,並且於關鍵時刻有義務捨身擋刀的國舅李業,再度落在了所有人之後。直到刺客一個個氣絕倒地,才連推帶搡擠到了最前排,用一把橫刀衝著已死之人亂砍亂剁。

    “行了,早已經死透了!”大漢天子劉知遠,臉色慘白,嘴唇和眼角俱是一片青紫。從慕容彥超身後鑽出來,大聲斷喝。

    隨即,他不再看如喪考妣的國舅李業,抬手將慕容彥超架上了自己肩膀,“來人,傳太醫。傳太醫給我弟治傷。愣著幹什麼,你們這群廢物。朕不還好好活著麼?”

    “是,傳太醫,傳太醫!”周圍的幾個御林軍將領大聲答應,連滾帶爬地衝出大寧宮,去城內尋找宮廷御醫。

    劉知遠本人,則強忍住眼前一陣陣發黑。抬頭看著奄奄一息的慕容彥超,哭喊著求肯,“崑崙奴,崑崙奴,你不要睡!你趕緊醒來。朕不准你睡!你要是敢死了,朕,朕這個皇帝也不當了。朕就守著你的屍體隱居山林!朕不是嚇唬你,朕說到做到。”

    一邊哭,他一邊用另外一隻手在自己頭上與身上亂抓。金冠、錦袍,禦帶,天子劍,轉眼就丟了滿地。把周圍的一眾文武驚得相顧失色,一時間,卻誰也無法出言相勸。只能悄悄地打手勢命令兵卒封鎖宮門,免得這些話傳出去,影響大漢天子的英明神武形象。

    好在慕容彥超的身體足夠結實,生命力也足夠頑強。隱約聽到了自家哥哥的哭聲,掙扎著張開了眼睛,“皇兄,別,別這樣。咱們,咱們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你放心,我,我不死便是!我還惦記著封王封公呢,怎麼,怎麼能現在就死了!”

    “封王,封王。朕封你為秦王,世襲罔替!”劉知遠一邊笑著流淚,一邊用力點頭。唯恐自己答應得慢了,讓慕容彥超死不瞑目。

    這完全是一道亂命,足以為將來的皇位傳承,埋下巨大的隱患。同平章事楊邠聞聽,立刻就準備出言反對。然而,戶部尚書王章卻輕輕地從背後拉了他一把,將他的聲音硬生生卡死在喉嚨裡。

    “陛下與慕容將軍手足情深!”像是在提醒楊邠,又像是在表達自己的羨慕,戶部尚書王章抹著眼睛感慨。“微臣,微臣一時,一時沒忍住。見笑了,讓陛下和慕容大將軍見笑了!”

    慕容彥超聞聽,立刻知道自己應該見好就收。笑了笑,輕輕搖頭,“秦王就算了,我天性懶散,幹不來那玩意。你多給我一些錢財和田產,讓我幾輩子不用受窮便是!”

    “好,好,我答應你。我答應你!凡今日抄沒奸賊府邸所得,都有你兩成!”劉知遠只求同母異父弟弟不死,才不在乎什麼封號和金銀。流著淚,大聲承諾。

    眼下雖然汴梁城內,有許多文臣武將提前就向偷偷大漢皇帝表示了效忠。但他們在從賊的官員當中,依舊只佔了很少的一部分。其餘一大半兒以上官員,則要么是甘心認賊作父,要么因為找不到門路,始終站在了大漢的對立面。而新朝初立,肯定要恩威並施。對那些果斷投靠者大肆嘉獎,對於“冥頑不靈”者,則先抄沒其家財,然後再根據其官職大小,罪孽輕重,交有司處置!

    由此算來,那些抄沒所得,絕對不是個小數目。哪怕只給慕容彥超分兩成,也足以令他頃刻間富甲天下。

    頓時間,眾文武群臣,看向慕容彥超的目光裡,充滿了羨慕和嫉妒。羨慕他因為替劉知遠挨了幾刀,就賺到了幾代人都花不完的財富。嫉妒則嫉妒他如此受劉知遠的器重,竟然連江山都可以不要,也必須換回他的平安。

    “那我,那我就先謝過皇兄了!”慕容彥超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穩定人心,因此也不再囉嗦,果斷向劉知遠點頭致謝。隨即,目光又緩緩轉向了跪在刺客身體前,手足無措的國舅李業,咧了下嘴巴,低聲勸告道:“御林軍都指揮使這個位置,皇兄還是換個人吧!實在不成,把常克功調回來也成。他最近雖然老惹您生氣,但至少手腳靈活些,不至於總是在刺客死後,才終於做出了反應!”

    “是,是,你先安心養傷。為兄,為兄知道該怎麼辦!”扭頭狠狠瞪了國舅李業一眼,劉知遠咬著牙點頭。

    當初常思在自己身邊的時候,甭說遇險,就是哪個刺客能走到自己周遭二十步之內,也堪稱創造了奇蹟。而常思才外放幾天,自己就接連遭到了兩場刺殺。若不是自己好歹也學過一些武藝,反應足夠靈活,身邊其他人也足夠忠心,恐怕,恐怕自己這個大漢天子連皇位上的墊子都沒坐熱乎,就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具死屍。

    然而,將常思招回來繼續做最後的盾牌,劉知遠心裡卻知道,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且不說自己身為天子,必須放眼於長遠,避免武將們結黨干政。就憑常思最近一怒之下所做的那些事情,自己遲遲未下聖旨去抓他,已經是受了昔日感情羈絆。怎麼可能再像從前那樣,把安危毫無顧忌地交於此人之手?

    終究是劉知遠的異父同母兄弟,很多話,別人不敢說,慕容彥超卻沒太多顧忌。看到自家哥哥口不對心,他閉上眼睛喘息了片刻,繼續低聲勸道:“那件事,常克功做得雖然稍顯狠辣,卻是最大程度避免了後續麻煩。若是換了別人與他易地而處,真的為了大哥你著想的話,應該也會如此。”

    “此話怎講?”劉知遠的眉毛微微一跳,隨即迅速將頭扭過去,看向郭威和史弘肇,“你們兩個,是不是也如此想?”

    郭威和史弘肇立刻將腦袋低下去,看著各自的腳尖不做任何回應。內心深處,他們兩個當然希望常克功能回來,大夥一起保著劉知遠削平群雄,重整九州。然而古語云,主疑臣死。既然此刻劉知遠已經開始懷疑常思的忠誠,最好的選擇是讓兩人隔得遠遠的,短時間內別再見面。否則,勉強逼著劉知遠將常思調入朝廷,最後肯定會導致一個大夥誰也不願意看到的結局。

    “皇兄問錯人了。他們兩個都是正人君子,當然弄不清這裡邊的道道。有些陰邪之事,你還得問我這種真小人!”見郭威和史弘肇兩人滿臉尷尬,慕容彥超咬了咬牙,喘息著再度接過話頭。

    “你?崑崙奴,你到底什麼意思?”就衝對方剛才捨命相救之舉,此刻劉知遠即便懷疑任何人,也不會懷疑自己的同母異父兄弟慕容彥超。再度扭過頭,叫著對方的小字詢問。

    “常克功在您身邊擔任六軍都虞侯那麼多年,李業和承佑那幾下子,怎麼可能瞞得過他?且不說被他抓了俘虜的蠢貨們,一定會供出背後主謀是誰。即便俘虜們個個都鐵口鋼牙,常克功想把官司打到御前,能缺得了人證物證麼?”實在是擔心自家哥哥的安全,慕容彥超閉上眼睛喘息了片刻,緩緩給出答案。

    “他之所以不願意打官司,而是將承佑派去的廢物直接殺光,就是為了讓那件事徹底了結,不讓皇兄您為難,也不讓外面的人看到咱們河東的笑話,進而生出更多歪斜心思!如果他真的對您失去了忠心的話,既然佔了理,就盡可能往大里頭鬧便是!要么最後逼著您殺了幕後主使者,要么最後他扯旗造反。難道他在軍中經營那麼多年,就沒一人會替他抱打不平麼?”

    因為失血過多的緣故,慕容彥超說話的速度很慢,聲音也非常低,並且帶著極其頻繁的喘息和顫抖。然而這番話聽在劉知遠耳朵裡,卻響亮如雷。是啊,常思不把抓到的人殺了,難道還留著當證據指控承佑麼?對這件事,自己怎麼可能秉公處置?萬一被符彥卿等人利用起來,借題發揮,對河東軍影響,怎麼可能用幾百個爪牙的生死來衡量?

    “那他為何給朕送了顆假人頭來。難道欺朕這邊,沒有別人見過石延寶麼?”沉默了許久之後,劉知遠終究無法嚥下心中一口氣。搖了搖頭,咬著牙說道。

    “皇兄,你非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麼?”慕容彥超睜開眼睛,苦笑著搖頭。“李從益也是皇子呢,契丹人把他扶上了皇帝寶座,他起到號令群雄的作用沒有?既然那人就是個廢物,活著和死了有多大分別?況且假使常克功真的把他活著送到汴梁來,皇兄你是立刻賜他一杯毒酒呢,還是養在身邊,將來好給承訓添亂?!”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04
    第一章問道(七)

    這個問題問得好生直接,令劉知遠在短時間內,居然無言以對。

    漢軍攻陷汴樑的事實已經證明,當初“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謀劃愚蠢致極。而現在動手殺了石延寶,無論是用刀子還是用毒藥,都必然會令劉知遠的光輝形象蒙上一層陰影。倘若不殺石延寶,將他像當年石敬瑭養李從益那樣圈養起來,萬一大漢國以後出現什麼內亂,勢必有人會效仿今天契丹人立李從益為帝之舉,把石延寶從幽禁之地撈出來,作為一面爭奪天下的招牌……

    所以仔細想來,以党項山賊跨界圍攻道觀為藉口,讓那個真假莫辯的二皇子稀里糊塗地消失,反倒對大漢最有利的選擇。反正迄今為止,沒有任何得力證據,能證明寧彥章就是石延寶。其他諸侯想要指責他劉知遠弒君,首先,得確定死去的那個石延寶為真。其次,得讓党項李家配合,主動站出來否認盜匪並非他們所派。第三,還得……

    只是常思這種問都不問一聲就擅自做決定的作為,著實令劉知遠不痛快。並且在內心深處,他極其懷疑老兄弟常思用一顆假人頭來糊弄自己,目的是為了將真的石延寶掌握在手中,以便令自己心生忌憚,不敢輕易對他痛下殺手。可自己什麼時候想過對他痛下殺手來?他家的女兒女婿們幾乎將天捅出了個窟窿,自己也不過是將其外放去路澤做節度使。事實上還算升了他的官,並且讓他從此也成為了一方諸侯!

    越想,劉知遠覺得自己越委屈。這麼多年的生死之交,自己怎麼可能就會棄之不顧?把石延寶偷偷藏起來,就能威脅到自己麼?老子如果真的下了狠心,派一員猛將去較真兒,就憑你常思手中那六七百兵馬,即便重新豎起大晉的旗號又能如何?李從益還是後唐明宗的親生兒子呢,老子並發汴梁時,天下豪傑哪個曾經派兵來助他?

    “澤、潞二州,盜匪雲集。八百里太行,又是遠近聞名的匪窩。即便前朝全盛時期,官府政令也難抵達城門三十里外。此刻常克功手中部曲尚未滿千,萬一與地方上的豪強起了衝突……!”遲遲得不到劉知遠的回應,慕容彥超咬了咬牙,硬著頭皮繼續進諫。

    “你好好養傷吧,常克功在朕鞍前馬後那麼多年,朕不能有功不酬。而澤潞兩州正擋在西京和太原之間,如果連常克功都無法替朕治理好此地,還有何人可擔此重任?”劉知遠猛地彎下腰,盯著慕容彥超的眼睛打斷。

    他是百戰之將,此刻雖然年紀以有些大了,但多年積累下來的殺氣,卻一點都沒消散。如鷹般俯視之下,慕容彥超心裡頭立刻打了個哆嗦,很多想說的話都無法再說出口。

    “至於御林軍都指揮使......”劉知遠只是覺得心煩,卻沒想把自家同母異父兄弟怎麼樣。忽然收起怒氣,拍了拍慕容彥超肩膀以示安撫。隨後,又緩緩直起腰,扭頭四顧,“李宏圖,慕容將軍的話,可剛才可聽清楚了?”

    “末將聽清楚了。慕容將軍彈劾的是,末將才能有限,的確不該繼續竊據此職!”國舅李業心裡頭將慕容彥超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嘴巴上,卻非常光棍兒地主公請辭,“末將願意閉門讀書,請聖上另選賢明擔此重任! ”

    “閉門讀書就算了!你只是欠缺一些歷練而已。”劉知遠喜歡的就是李業這份“擔當”,擺擺手,笑著說道,“兩過併罰,朕暫且把都指揮使前頭都字給你去了,許你繼續在御林軍中戴罪立功。藥元福,你可願帶甲持盾,隨侍朕的左右?”

    “謝主公寬宏!末將必知恥而後勇!”

    “末將求之不得!”

    李業、藥元福兩個先後下拜,大聲感謝劉知遠的器重。

    “好了,都起來吧!”劉知遠大度地伸手虛攙,聖明天子之氣四下瀰漫,“萬事開頭難!朕這個皇帝是第一次當,你們無論當樞密使,當平章的,當御林軍都指揮使的,也都是頭一遭。所以,誰都難免有個疏忽。大夥彼此照應,一起摸索做就是。互相之間,沒必要過分苛求!”

    “主公聖明,臣等必竭盡所能!”楊邠、王章等若干文臣感激得心裡發燙,齊齊躬身行禮。

    “主公聖明,吾等願為主公赴湯蹈火!”以史弘肇,郭威兩個為首的武將,心裡雖然替常思覺得惋惜。可聽劉知遠已經把話說到了這種份上,也只能躬下身來表態。

    “朕知道你跟常思兩個交情甚篤!”劉知遠笑著衝大夥點點頭,然後再度將目光落到了自家同母異父的弟弟慕容彥超臉上。“朕也相信他做的那些事情,完全是出於一番好心。朕畢竟跟他相交多年,還能不懂他麼?這樣吧,你先放心去養傷。等傷好了,朕許你一支精兵,讓你帶著去剿滅太行山里的慣匪。等你把太行山給朕清理乾淨了,常思那邊,整頓起澤潞二州來,自然就更為輕鬆!”

    “謝皇兄! ”慕容彥超咧了嘴巴,無可奈何地點頭答應。

    自家哥哥已經徹底不相信常思了,自己再替他求情也沒用。如今之際,只能期盼常思千萬要沉得住氣,在自己養好傷帶領兵馬去剿匪之前,先別跟地方上的豪強起了衝突。否則,就看自家哥哥今天這態度,常思即便死在任上,朝廷恐怕也不會向澤潞那邊增援一兵一卒!

    “元福,送吾弟去側殿等候太醫!”大喜的日子,劉知遠不願意為了一件小事反复糾纏個沒完,衝著剛剛提拔的御林軍都指揮使藥元福吩咐。隨即,目光緩緩掃過一眾文武,說不出的志得意滿,“眾卿,且隨朕入內。朕倒是要看看,就這麼幾步了,誰還能擋在朕的面前?! ”

    說罷,一甩身後猩紅色的披風,龍行虎步,朝著大殿深處的金黃色御案緩緩而去。眾文武答應著紛紛跟上,行進間,就無師自通地站成了左右兩排。隨著台階的增高,每個人身影也越走越高,隱隱約約,宛若天空中的諸神!

    “鐺,鐺,鐺,鐺……”有原本就屬於漢王府的太監,用力敲響了大寧宮前的金鐘。清亮的鐘聲,迅速響徹整個汴梁。

    皇帝坐在椅上了,新的朝廷開始執政了。不算李從益的大樑,這依舊是四十年來的第四個朝代,誰也看不出來,其與前朝有什麼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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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蓬篙(一)

    後晉天福十三年六月,漢帝劉知遠入汴梁,建都開封。改元乾祐,蠲免賦稅,大赦天下。凡去歲投降契丹者,無論文武官民,只要迷途知返,斷絕與遼國往來,皆在可赦之列。

    歸德軍節度使高行周原本受李從益所詔,入衛汴梁。行至半途,聞汴梁已被漢軍所奪,扼腕長嘆良久,遂偃旗息鼓,遣使乘快馬為大漢天子賀。

    劉知遠聞之,甚悅,封高行週為樞密副使、臨清王,仍領本部兵馬駐守睢陽,治下文武許其自行選派。

    行週得聖旨,焚香再拜,遣其字懷德獻駿馬五百匹。帝見懷德文武雙全,甚愛之,乃封其為壯武將軍,賜衣帶、彩繒、鞍勒馬,命其仍回歸德軍效力。

    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歸德府距離汴梁不過二百五十里,先前劉知遠從太原起兵,而高行週奉命自歸德入衛,卻沒來得及搶在漢軍攻陷汴梁之前趕到,原本就讓其他諸侯看得目瞪口呆。而隨後高行週與劉知遠兩個一唱一和,又是加官進爵,又是遣子入質,又是衣錦賜還之類,則更是讓全天下人都明白了,新朝廷對各方諸侯的具體態度。

    於是乎,沒等高行週回到家,天平軍節度使李守貞、河中節度使趙匡贊、鳳翔節度使侯益等,皆驅逐契丹所派官吏,易旗降漢,遣使汴梁。只剩下成德軍節度使杜重威、武寧軍節度使符彥卿,因為路途遙遠故,遲遲沒有表明態度。

    對於一代名將符彥卿,劉知遠心裡多少還念著幾分舊日的袍澤之情,所以暫時還能耐下性子來,再度派遣麾下最擅長舌辯的心腹,兵馬都監王峻持兼中書令袍服,魏國公印信,及丹書鐵券前往武寧軍,以示懷柔之意。對於當年奉命領傾國之兵抵禦契丹,卻在滹沱河畔領軍投敵的杜重威,則沒有半點耐心。待汴梁周邊各地安定之後,他立刻遙封杜重威為太尉,宋州節度使,命其領兵移鎮歸德。原歸德節度使高行週,則封天雄軍節度使,與其子高懷德一道出鎮相州。

    杜重威此刻,還頂著契丹人加封的太傅,鄴都留守等若干官職,當然不肯就範。在接到劉知遠的任命詔書當日,立刻斬了使者,扯旗造反。並派了自家兒子史宏遂為人質,向臨近的鎮州契丹守將滿達勒求援。結果滿達勒剛剛把援兵派出來,鎮州城內的漢家兒郎便紛紛豎起了義旗,沒幾天,把滿達勒揍得抱頭鼠竄逃回了草原,那支走在半路上的援兵,也被主將楊兗給拐得不知去向。

    如此一來,大漢朝廷方面,勝算更大。沒等杜重威想出新的招數,高行周和慕容彥超兩個,已經領著大軍,兵臨相州城下。相州軍民原本就不願意如杜重威一樣認賊作父,先前已經驅逐過一次契丹官吏,卻被杜重威以十倍兵力硬生生給鎮壓了下去。此刻見漢軍前鋒抵達城外,立刻又在裡邊舉火響應。結果高行週之子高懷德,僅憑著兩百餘騎兵,就直接破門而入。前後總計沒用了一個時辰,相州城就重歸中原版圖。

    杜重威大怒,領兵來爭相州。半路上與高行週所領大軍遇了個正著。雙方血戰兩個多時辰,難分勝負。慕容彥超帶傷領騎兵衝陣,連破杜重威左翼三壘。並派出兩百餘個大嗓門兒壯漢,當眾反复歷數杜重威倒戈投敵,引狼入室的罪行。杜重威拼命拼不過慕容彥超,對罵又實在理虧,擔心自家士氣崩潰,勉強堅持到了日落,立刻領兵逃回了鄴都。從此龜縮不出,任慕容彥超和高行周等人在城外如何挑撥辱罵,也絕不肯與對方在平原上決一死戰。

    鄴都乃軍事重鎮,城牆高大,防禦設施齊全,又被杜重威當作老巢經營了多年。所以杜某人一旦做起了縮頭烏龜,高行周和慕容彥超兩個,就有些束手無策。前後一個多月內,損失兵馬過萬,卻始終無法將大漢旗幟插上城頭。

    剛剛登基沒多久的大漢天子劉知遠聞訊,勃然大怒。乃留史弘肇坐鎮汴梁,自己御駕親征。而契丹方面得知劉知遠親征,也不顧大可汗耶律重貴剛剛病故,內部尚未安穩的窘迫情況。特地派遣樞密使兼幽州節度使趙延壽,幽州軍指揮使張璉、安國軍指揮使劉鐸等,帶兵三萬來給杜重威撐腰。

    一時間,全天下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鄴都附近。就連東面擁兵數万,至今沒有向朝廷獻上戶籍和文武官吏名冊的老狼符彥卿,都沒有人再關注。

    全天下凡是心思靈活者,此刻誰都看得出來。劉知遠的大漢國能不能立得住,關鍵就看鄴都一戰了。如果能在數月之內,順利拿下鄴都。非但符彥卿將被形勢所迫,不得不向汴梁低頭。就連滹沱河沿岸,靠近燕雲的定、祁、深、景各州,都可能重新回到漢家治下。

    可若是劉知遠這一仗打敗了,恐怕失去的就不止是區區半個河北了。非但老狼符彥卿會趁機舉兵向西,直撲他的身後。李守貞、趙匡贊、侯益等輩,也會再度從四下蜂湧而起,與杜重威、符彥卿和契丹走狗趙延壽等人一道,將剛剛建立起來的大漢,分而食之。

    “我這個老哥哥啊,什麼都好,就是疑心病太重了些。明明讓高行週一個人就能打贏的仗,他非要多派一個慕容彥超。明明派史弘肇和郭威兩人中的任何一個出馬,就能徹底解決問題。他偏偏又要親力親為。這些好了,把燕雲兩地的一群野狗全都招來了,這仗,想打利索了都不行!”站在不同角度,看到的“風景”也不盡相同。就在全天下無數人都將鄴都之戰,當作大漢的立國之戰,並為之憂心忡忡的時候。劉知遠的老兄弟,澤潞節度使常思,卻蹲在潞州府衙的後院裡,悠哉悠哉地數落起劉知遠的為人長短來。

    四下里,韓重贇、常婉淑,還有常思一手提拔起來的其他幾個年青將領,紛紛跟著點頭,“的確如此,漢王,聖上,聖上這些年來,親眼目睹的背叛太多了。”

    “也是沒辦法的事,自魏州之變以來,凡是當皇帝的,有幾個還敢跟手下將領推心置腹?!”(注1)

    “可不是麼?唉——!”

    “……”

    一片感慨聲中,唯獨騎兵都將寧子明,瞪圓了眼睛,做癡呆狀。“這跟魏州之變有什麼關係?別人是別人,漢,聖上是聖上。自己的事情自己心裡有數就好,又何必管前人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麼?”

    注1:魏州之變。後唐武將趙在禮在魏州造反,莊宗李存勗派自己的哥哥,心腹大將李嗣源率兵馬前去征討。結果李嗣源到了之後,受趙在禮的蠱惑,自立為帝,掉頭反攻。李存勗匆忙間來不及從各地調兵,只得在洛陽募集義勇抵抗,不久兵敗身死。皇位由李嗣源繼承。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05
    第二章蓬篙(二)

    “笨,當然是前車之鑑,後車之轍!”常思捲起胖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在寧子明的圓圓的額頭上狠狠來了一下。“你以為你是誰啊,什麼東西都可以無師自通?大夥領兵打仗也好,治國安邦也罷,哪一樣不是跟著前人的經驗學來的?即便是書,也是前人所寫,前人所著,又怎麼可能是憑空而生?”

    “那,那您老剛才為啥還感慨劉,感慨皇上疑心病重?他都疑心的有道理了,除了御駕親征還能怎麼辦?怎不能既不放心高行週,偏偏又連一個監督的人都不往高行周身邊放吧?”寧子明的額頭上,立刻紅了老大一塊。抬起手揉了幾下,小聲嘀咕。

    “我說過他不該放人在高行周身邊麼?你哪一隻耳朵聽我說過?”見他居然還敢頂嘴,常思原本就不太痛快的心情,瞬間變得更糟。皺著眉頭,兩個眼睛裡小刀子亂往外射,“我是說,他不該放慕容彥超去,那人就是個直腸子,喜怒哀樂全都寫在臉上。除了讓高行週心生疑慮之外,啥作用都起不到。高行周若是真的想跟杜重威勾結,反過手來就能做了他。更何況此刻他身上還有舊傷未癒!”

    “那,那……”寧子明依舊不開竅,揉著腦袋,滿臉茫然。

    常思看到他朽木難雕,愈發覺得心累。狠狠瞪了他一眼,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朝書房走去。

    這下,一眾門生親信可全炸了鍋,紛紛對著寧小肥這個罪魁禍首怒目而視。特別是騎兵指揮楊光義,簡直恨不得將眼前這個不開竅的傢伙直接踢出門外。猛地向前走了幾步,低聲咆哮:“你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師父他老人家在拿實際例子點撥我們呢,你不認真聽,老是跟他抬槓做什麼?顯你本事啊!顯本事輪得到你麼?漢王,陛下不放心高行週,當然該派郭樞密或者史樞密做主帥,以高行週副之。而不是現在用高行週為帥,卻搭上一個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慕容將軍?”

    “哦!多謝楊將軍指點!”寧子明終於摸到了一點邊際,拱手行禮,做朝聞夕死狀。“這我就懂了,常公剛才的意思是,當皇帝多疑點兒沒什麼錯,但一定要用對人。讓主帥和將領彼此能互相牽制,同時還能把精力放在敵方身上。這,這好像很難啊?明知道你對我不放心,派個人在我身邊時刻盯著我,我為哈還要賣力氣?甩手不干不得了麼?讓當皇帝的徹底放了心,自己也樂得逍遙!”

    “啊,我呸!”楊光義先是目瞪口呆,隨即,低下頭,衝著地上猛啐。“高行周是天雄軍節度使,臨清王,偌大榮華富貴,怎麼捨得說放棄就放棄。這天底下……”

    他原本想說,天底下根本不會有這等傻子。然而轉念想到,眼前這個肥頭大耳的傢伙,連皇子身份都說放就放了,高行週那個臨清王,恐怕也真的算不上什麼難捨的富貴。登時,就給憋得臉色發青,手指關節握得咯咯作響。

    “又怎麼了,榮華富貴也得有命享受才成。”寧小肥卻絲毫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只顧瞪著一雙沒有焦距的眼睛繼續“胡攪蠻纏”,“那個,那個大漢皇上,既然已經不相信他了。早晚會跟他勢同水火。他若是不趁早捨了榮華富貴,難道等著劊子手登門麼?”

    “你,你這……”楊光義今年才二十出頭,正是雄心勃勃時候。哪裡接受得瞭如此頹廢的話語。想要大聲批駁幾句,偏偏又找不到合適的詞彙。直氣得將拳頭高高地舉起來,就想先眼前這個死胖子打上一頓再說。

    韓重贇見狀,趕緊側了一下身,擋在了二人之間。然後托著楊光義高舉在半空中的胳膊,低聲勸阻,“你想幹什麼,還嫌師父他老人家不夠煩麼?肚子裡有氣,就騎著馬去外邊跑幾圈。別往自家兄弟身上發,那算什麼本事?!”

    “哪個倒了八輩子黴,才跟他做兄弟!”楊光義沒有韓重贇力氣大,高舉的胳膊砸不下去。狠狠瞪了寧子明一眼,咬牙切齒地說道。“若不是他,師父怎麼會被貶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要不是他,你我兄弟怎麼可能蹲在這裡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建功立業?”

    這是他心裡一直想說的話,先前原本已經憋得非常勉強,此刻被寧子明氣得暈了頭,乾脆就不管不顧地噴了出來。

    步軍指揮使劉慶義,侍衛親軍指揮使王政忠,還有周圍的其他一眾兄弟聞聽,頓時皆臉色大變,齊齊將目光轉向腳下地面,個個三緘其口。

    事實上,非但楊光遠一個人看著寧小胖子不順眼,他們也實在弄不明白,自家將主常思,到底為什麼不惜被皇帝冷落,也要救下眼前這個不相干的廢物。

    論公義,常思當初留在汴梁,肩負的就是替河東方面上下打點的使命,根本算不得是石家的臣子,大晉朝前後兩任皇帝,石敬瑭和石重貴,也沒給過常思什麼特別的封賞。

    論私恩,石重貴做鄭王時,跟常思之間的往來,也屬於互相利用。彼此間不可能產生過命的交情,更不可能讓常思豁出一切去保護他的後人。

    而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發生了。常思非但領兵從大漢二皇子劉承佑的刀下救走眼前這個小胖子,並且還主動給此人改換了名字,安排了新的身份。接下來更是冒著被劉知遠派兵討伐的危險,從被處決的俘虜中找了顆看上去年齡和模樣比較接近的人頭,直接給送到了汴梁。

    這下好了,原本也許只是“薄懲”一下的澤潞節度使職位,常思算是徹底當定了。並且甭再指望能從朝廷那邊得到任何兵馬、糧草和武器輜重的支持。

    而澤潞兩州,東、南依太行、王屋,西接中條,北連丹朱、金泉。自打唐末以來,就是個著名的土匪窩。四周的崇山峻嶺當中,不服王化的悍匪巨盜數都數不清。即便是在平原之上,凡是稍微有點兒規模的寨子,哪個沒藏著千八百私兵?

    若是常思這個只帶著六七百部下的節度使不想有所作為,大夥還能互相給個面子,睜一眼閉一眼繼續糊弄著過。若是常思想在任上有所作為,恐怕立刻就是烽煙四起,最後到底誰剿了誰,都很難說!(注1)

    總之,一句話,所有麻煩,都是這小胖子帶來的。這小胖子簡直就是衰神轉世,掃把星下凡,無論誰沾上碰上,都會噩運當頭。

    但是不滿歸不滿,事實歸事實,先前大夥卻誰都沒膽子把厭惡的態度擺在明面上。此刻被楊光義這個愣頭青忽然將窗戶紙給捅了個大窟窿,立刻把每個人的心思在陽光底下曬了個清清楚楚。讓大夥跳起來掩飾也尷尬,點頭承認也尷尬,只能眼睛盯著自家腳尖兒,裝聾作啞。

    “姓楊的,你今天吃錯了藥不成?”一片尷尬的沉寂當中,常婉淑的聲音顯得格外焦灼,“我阿爺的決定,什麼時候輪到你來質疑了?切莫說阿爺救他,是在出鎮澤潞兩州之前。即便是真的是因他而起,阿爺這樣做,也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嫌耽誤了自己前程,自管去投奔別人好了。腳在你自己腿上長著,這裡又沒誰攔著你!”

    “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楊光義只是年青氣躁,肚子裡藏不住話,卻未必真的有什麼壞心眼兒。被常婉淑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心裡立刻開始後悔。紅著臉,倒退著連連擺手。

    “懶得理你這缺心眼兒的!”常婉淑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快速將面孔轉向愣在當場,泥塑木雕般的寧小肥,“小寶!寧子明,你別跟他計較。他這個人就是嘴巴臭,你越拿他當回事,他越來樣!餵,你倒是說句話啊!都給你說了,別跟他計較了。你這個人,你實在氣不過,就衝過去打他一頓,我替你助拳便是!”

    接連說了遍,寧子明才終於還了魂。咧開嘴,微微一笑,低聲道:“他說得都是實話而已,我有什麼資格計較?我的命的確是常公所救,大傢伙的麻煩,也的確是因為我而起。只是,只是我這個人一直笨,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對大夥有所補償!”

    說罷,他又笑著衝所有人搖搖頭。側轉身,一個人蹣跚離開。重重綠蔭下,原本魁梧的身影,竟顯得有些弱不經風。

    “寧子明——!”常婉淑拉了一把沒拉住,氣得在他身後連連跺腳。

    “小肥!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你別亂想!”韓重贇見事情越鬧越大,推開楊光義,快步追上來,從身後拉住寧子明的一隻衣袖。

    “如果常公現在把我交出去,還來得及的話,你不妨勸勸他。沒有必要,沒有必要為了我一個人,耽誤了這麼多人的前程。”寧小肥卻又猛地停住腳步,回過頭,笑著補充。然後,緩緩掰開韓重贇蒼白的手指踉蹌而去。

    注1:澤潞,澤州和潞州,即現在的山西省晉城、長治一帶。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6:06
    第二章蓬篙(三)

    孱弱,如果此刻可以用一個字來形容寧小肥來說,孱弱,是最合適不過。

    自打離開瓦崗山後,從沒有一刻,他感覺自己如現在這般孱弱過。即便當初落在郭允明手上時,好像也比現在要強得多。

    那時他雖然日日行走於生與死的邊緣,卻依舊每天都能抖擻精神與姓郭的鬥智斗勇,並且差一點兒就逃之夭夭。而現在,他的待遇雖然比那時安全了許多,也沒有人再逼著他承認自己是前朝二皇子石延寶,他卻對自己的人生完全失去了掌控。完全靠著常思的施捨而活著,並且始終被周圍大多數人當成累贅和災星。

    的確,常思以誰也預料不到的強硬方式,讓他暫時擺脫了真假二皇子的身份尷尬。也的確,他現在表面上已經完全成了一個自由的人,誰也不會再把他關在一輛馬車當中,吃喝拉撒都受監視。但無形的牢籠,大多數時候卻比有形的牢籠還要結實,還要狹窄得令人幾乎不能呼吸。

    當初,他是想逃走卻找不到合適機會,而現在,即便有一萬個機會擺在他面前,他卻不能再逃。當初,哪怕是站在了前朝的文武眾臣面前,他也敢理直氣壯地否認自己是石延寶。現在,如果劉知遠派大兵壓境,他以石延寶的身份站出來去消弭戰火,卻是責無旁貸!

    他所喜歡的女人在這兒,雖然自從道觀脫險後,他與常婉瑩兩個,隔上十天半個月,都很難再見上一面;他所尊敬的長輩也在這兒,雖然寧采臣跟他並沒有真正的血緣關係,並且跟他重逢的時間地點都非常蹊蹺;他這輩子迄今為止,唯一,也是最好的朋友還在這兒,雖然韓重贇是常思的大女婿,眼下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必須把常家的利益放在第一。

    然而,這三個人,卻已經是他目前在這個世界上僅有的聯繫。有這些人存在,或者說心裡還惦記著這三個人,他才知道自己還活著,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有名有姓,有血有肉,有過去有將來。如果這三個人也受到了他的拖累死去,他將徹底弄不清楚自己是誰,自己活在這世間,究竟還有什麼意義?

    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

    如果寧小肥再晚生一千年的話,他將會發現,他現在所感覺到的無力與迷茫,並不單獨屬於他自己。事實上,人類有史以來,有不計其數的傢伙,在同樣的年齡段,跟他有過同樣的困惑。

    這三個問題穿越了時間與空間,不受種族、民族、語言和地域所限制。從在他之前千餘年的蘇格拉底到孔子,再從他所屬於時代之後數百年的莎士比亞到王陽明,都同樣為類似的問題煩惱過,並且,誰都沒能給出過確切答案。

    我到底是不是石延寶,如果不是石延寶,我又是誰?

    我到底從什麼地方來?為什麼他們所說的大晉皇宮,所說的上林苑、鄭王府,我記憶裡沒有任何印象。

    我下一步要去哪?要做些什麼?難道就這麼等下去,像常思說的那樣,就蹲在澤潞這片山窪子裡,等劉知遠徹底把我忘掉?或者像寧采臣說的,等下一次改朝換代?可在那之後呢,我終於可以人畜無害地活著了,然後我除了活著之外,還能做點什麼?!

    寧小肥不笨,只是頭上受過很嚴重的傷。但那三個穿越時空的千年之問,卻是越聰明的人,越難以掙脫。

    迷迷糊糊想著,他迷迷糊糊地,在蕭條破敗的街道上穿行。有巡邏的士兵主動向寧都將打招呼,被他憑著本能反應應付掉。有地方上的小吏,試圖湊上前跟節度使大人身邊的心腹寧將軍套個近乎,也被他神不守舍的模樣嚇了一大跳。勉強閒聊了幾句,就自己主動逃之夭夭。

    於是乎,寧小肥這個孤魂野鬼,就稀里糊塗地出了潞州城。稀里糊塗地上了通往東南面的官道。稀里糊塗地在盛夏時節的大太陽底下走了四五里地,直到猛然間聽到一陣凌亂的馬蹄聲,才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如夢初醒。

    “有敵情!”下一個瞬間,他以與自家肥碩身形毫不相襯的敏捷,爬到路邊一棵大樹的樹冠上,單手用力按住了腰間的刀柄。

    先前跟著瓦崗群雄在刀頭上打滾兒,最近兩個多月又追隨在澤潞節度使常思這老兵痞左右受其言傳身教,縱使是一塊朽木,他也被雕出七竅了。更何況經歷了比同齡人多出數倍的磨難,他的心臟和筋骨,對危險已經生出了一種極為敏銳的直覺。

    “他們的目標不是潞州城!”目光透過茂密的楊樹葉子,寧子明根據觀察到的結果,迅速在心裡判斷著敵情。“他們也不是來自同一個地方,看旗號,應該是四,五,應該是七到八家勢力聯合行動。騎兵,騎著馬的兵,大概是兩千出頭。步卒,其他所有沒騎馬的人如果都算是步卒的話,則有八千到一萬!”

    將近一萬的兵馬規模,已經遠遠超過了潞州城內的守軍,跟常思所部嫡系相比,更是高出了十倍不止。所以,也無怪乎,他們沒將常思這個澤潞節度使放在眼睛裡頭。

    也許,他們這樣囂張的舉動,本身就含有向新來的節度使示威意味,'別惹我,你老老實實在城里當你的太平官,我們也不讓你為難。如果你不識抬舉的話,雙方兵戎相見,未必有你姓常的什麼好果子吃!”

    “誰是這夥人的頭?七八家勢力湊在一起,不可能沒有一個主持全局的。如果能找到那個主持全局的傢伙,好歹常思那邊也知道對手是誰?”用腿牢牢夾住樹幹,寧子明全身肌肉緊繃,心思轉得快如閃電。

    先前所有困擾他的煩惱,包括無力與迷惘,都快速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某種久違的興奮和緊張。他發現,自己突然就又活過來了,活得無比清晰和真實。

    耳畔有風,輕輕地拍打著他的面頰。鼻孔間有花香,還夾雜著一股股牲畜身上所散發出來的臊臭味道。眼前的楊樹葉子綠得像翡翠,被陽光曬得晶瑩剔透。剔透得令人恨不得張嘴去咬上一口,品嚐生命的苦澀與鮮活。

    樹葉的味道很苦,略帶一點點清涼,就像藏在鞘裡的橫刀。手裡的橫刀是冷的,兩腿中間的樹幹是熱的,比樹幹更熱的,是頭頂上穿過樹葉縫隙射下來的日光,穿透他的外袍、裡衣和肌膚,把他全身的血液曬得一片沸騰。

    七八匹戰馬從他腳下急沖而過,緊跟著,又是二十餘匹。不知道是故意賣弄,還是平素囂張慣了,那支隊伍中的騎兵們,一波波,一團團,橫衝直撞,不管不顧。沒人在乎馬蹄是不是踩了農田,也沒人在乎馬腿是否碰倒了莊稼。這片天空和大地都是他們的,他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誰也沒有約束他們的資格。

    大隊的騎兵過後,又飛奔而至的,則是百餘名穿著明光鎧的江湖豪客。為首的一人身高足有八尺開外,虎背熊腰,豹頭環眼。偏偏下巴頦上,長得是一簇山羊鬍子。頓時令他身上的威武氣息降低了一大半兒,怎麼看,怎麼都有些不倫不類。

    “老五,老七,追上去,告訴這幫小王八犢子,給老子積點兒德,別故意踩人家的莊稼!咱們這回是去上黨找楊老疤瘌討還公道,跟別人無關!”山羊鬍子沒想到有人聽到馬蹄聲後竟敢不立刻逃走,而是選擇留在附近觀察軍情,對躲在樹冠上的寧子明毫無防範。一邊坐在馬鞍上指點江山,一邊大聲吩咐。

    “是,劉大哥!”山羊鬍子左右,立刻響起清晰的回應聲。旋即,一名騎著桃花驄和一名騎著白龍駒的豪客,分左右兩路,飛一般朝前面的騎兵追了過去。一邊追,一邊舉著皮鞭四下抽打,“別亂跑,別亂跑。盡量別踩壞莊稼。咱們這次,只對付上當楊家,不牽扯其他無辜!”

    “別亂跑,別亂跑。盡量別踩壞莊稼。馬上該收夏糧了,現在踩壞了穀子,補種蕎麥都來不及!”騎兵隊伍中,很快響起了亂哄哄的回應聲。一些良心未泯的小頭目,還有一些做事老成的普通莊丁,紛紛順著兩位“寨主爺”的話頭,向周圍的同行們發出規勸。

    “別踩,別踩!唉,咱們真不是故意的。這破道太窄了!到處都是水坑!”騎兵們七嘴八舌地響應,胯下的戰馬,卻繼續奔行無忌。莊稼地是別人的,莊稼是別人的。今年顆粒無收,挨餓的也是別人,別人來不來不及補種蕎麥,關他們何事?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就在騎兵們大呼小叫地,以破壞為樂的時候。潞州城方向,終於傳來一陣喑啞的號角聲。常駐於此地的官兵姍姍出動了,沿著官道,迤邐宛若一條游動的蚯蚓。

    “奶奶的,真麻煩!”就在寧子明腳下五尺遠的位置,山羊鬍子劉老大不耐煩地拉住了坐騎。“叫你們小心點兒,小心點兒,你們偏就不聽。來人,給我沿官道兩側擺開陣勢,老子既然路過,好歹也得跟刺史大人打個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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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