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279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31
    第九章血與水(一)

    “什麼?”寧子明如聞霹靂,被震得接連倒退出四五步,直到後背已經頂上了帳篷壁,才艱難地停了下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寧采臣,臉色蒼白,身體搖搖欲墜!

    父親還活著!

    自己在這世間被非孑然一身。自己有家,有父親,雖然這個家早已殘破不堪!雖然父親的面孔,在記憶裡無比模糊!

    自己只要偷偷潛往塞外,潛往遼陽,就有機會趁著遼國內政動蕩的時候,將父親偷偷救出苦海。

    可自己真的就是石延寶麼?在相見的剎那,答案也必將水落石出!

    萬一自己不是石延寶,而是另外一個人,自己該怎麼辦?將來去哪?

    如果自己不是石延寶,自己到底是誰?

    如果自己不是石延寶,將如何面對常思,如何面對韓重贇?

    如果自己不是石延寶,常婉瑩怎麼辦?自己該如何面對兩個人之間曾經的白首之盟?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怎麼當得起她往昔情重?

    ……

    驚喜、迷惑、恐懼、失落,林林總總,千百般滋味,一併湧上了心頭。令他剎那間幾乎無法呼吸,只覺得頭沉甸甸的,雙腿一陣陣發軟,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墜。

    “你先不要著急,聽我慢慢細說!這件事情,除了你我之外,尚無第三個人知曉。”見少年人狀態不對,寧采臣一把拉住了他,將其硬拖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然後快速跑向門口,探出半個腦袋四下張望。

    待再度確定周圍沒有人偷聽,他才長長地喘了幾口氣,走回寧子明身邊,用只有彼此二人能聽見的聲音緩緩補充,“原本這件事,我應該晚一些才告訴你。一來免得你亂了方寸,二來也怕走漏了風聲,對你……”

    前一段郭威寫信來請常思幫忙用反間計除掉趙延壽,因此寧采臣和常府若干細作,都混在常家的商隊中,偷偷潛往了塞外。而此刻契丹剛剛立國不久,國內各項法度都不完備。因此行賄、索賄,官員公然插手買賣,乃是司空見慣之事,從中樞到地方,誰也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對。因此,安插在常家商隊中的細作,很快就憑著口袋裡的金銀,跟契丹北院高官的心腹爪牙們打成了一片。每日迎來送往,呼朋引伴,喝酒狹妓,關係處得比親兄弟還要親近。

    作為常思派去的主力之一,寧采臣當然沒落在任何人的後邊。畢竟他出身於北地富豪之家,少年時縱情聲色犬馬,懂得花樣絲毫不比契丹貴冑子弟少。再加上擅於察言觀色,知道投其所好。故而比任何細作,都更討貴冑們的喜歡。其中一個名叫耶律述的契丹北院高官,甚至起了惜才之念,差一點兒就將他舉薦給遼國朝廷,當作漢地俊傑委以重任。直到後來聽聞另外一名權臣早已為自家幕僚盯上了同一個空缺,才悻然作罷!

    官雖然沒當上,然而有了這位耶律大人在背後撐腰,寧采臣在契丹貴冑當中就混得愈發如魚得水。非但暗中打著韓家兄弟的名頭,成功搬倒了趙延壽,還順手探聽到一個極為驚人的消息——大晉末代皇帝石重貴,此刻和若干家人就住在遼陽府。

    因為前一段時間耶律阮與耶律李胡爭位的餘波尚未結束,遼國內部動盪不已,眼下誰也沒思念似再管這位晉國皇帝的死活。將石氏一家人丟在遼陽府城外的某處村落中,給了五十頭羊,十幾頭牛和一片荒地,任其自生自滅!

    “我在回來路上悄悄打聽過,此刻陛下身邊,只有三名妃子,一個公主和十幾個太監、宮女。”寧采臣做事非常謹慎,介紹完了自己找到後晉被俘皇帝石重貴的經歷之後,立刻開始描述起一些對寧子明來說至關重要的細節,“兩個皇子,齊州刺史和鄭州刺史,都不知所踪!”

    “等等,二叔,你先等等!”寧子明掙扎著從座位上揮了下手,有氣無力地請求。“等會再說,讓我先緩緩,緩緩心神!”

    對方剛才最後幾句話,說得很委婉。但寧子明聽在耳朵裡,卻字字宛若響雷。他已經不是那個剛剛甦醒後,一張白紙般的傻小肥了。他在磨難中迅速成長,也在磨難中,不斷地學習、了解,掌握,不斷地加強著自己對身邊世界的認知。

    前一個朝代叫做大晉,劉知遠登基後,為了與南北朝時期的晉國區別,稱其為後晉。後進末代皇帝名叫石重貴,因為不肯繼續給契丹人做乾孫子,而國破家亡。後晉皇帝膝下有兩個嫡親兒子,都是已故皇后張氏所生。一個被封為齊州刺史,名叫石延熙;另外一個,被鄭州刺史,名叫石延寶……

    如果此刻兩個前朝皇子都在石重貴膝下承歡,那自己就肯定與後晉皇家半點關係都沒有。可眼下兩位皇子都不知所踪了,自己若是還想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誰,恐怕跟前朝皇帝石重貴會上一面,就是最後的選擇。

    到底去,還是不去?

    萬一被契丹人發現了,自己還有幾分希望,活著返回澤州?

    倘若自己真的是石延寶也罷,做兒子的不能對父親見死不救。

    可如果見面之後,卻發現自己根本跟石延寶一點關係都沒有,自己將何去何從?

    ……

    軍帳之內一片寂靜,然而此時此刻,寧子明耳畔卻彷彿有無數人,在啞著嗓子,大聲呼喊。有人勸他不能忘記人子之義;有人則勸他將錯就錯,頂著石延寶的名字稀里糊塗渡過此生。有人冷笑著提醒他,對常思的承諾還沒到期,此刻離開,將是對常思,對整個武勝軍的背信;有人卻大聲告訴他,他留在武勝軍中,對所有人都沒好處;而離開武勝軍,卻可以讓常思、韓重贇,以及常婉淑和常婉瑩等所有人,肩上都一陣輕鬆。

    “你不是石延寶,為何你認得和尚打傘?”

    “你不是石延寶,你怎麼會用火炙法替韓重贇療傷?

    “你不是石延寶,你又怎麼懂得用鹽石水替那個強盜頭子清洗腸胃排毒?”

    “你不是石延寶,為何你始終不敢抬起頭看我的眼睛?”

    忽然間,一個尖細的女聲,擊碎了耳畔所有嘈雜。常婉瑩的身影忽然在記憶裡湧現,成串的淚水,淅淅瀝瀝,滑過玉石般瑩潤的面孔,

    “我—— ”寧子明身體僵了僵,迅速坐得筆直,兩眼圓睜,雙眉倒豎如箭。

    此次時刻,他已經不似最初在瓦崗白馬寺時那樣白白胖胖。雖然臉膛看上去依舊稚嫩,雖然眉宇間依舊寫滿了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困惑,但雙目中所映射出來的光芒,卻極為明澈。

    有些事情,必須有個答案。自己不能糊塗一輩子,也不能讓別人跟著稀里糊塗地付出一輩子。

    “先皇今年才四十有五,又頗通武藝,三五年內,身子骨不會有任何問題!”寧采臣怕他倉促就做出決定,趕緊壓低了聲音,快速補充,“而你好不容易才在虎翼軍中立住足,又好不容易收攏了一批嫡系弟兄,眼前這功夫,其實不宜……”

    “二叔,我必須去!”寧子明緩緩站了起來,身體忽然變得非常魁梧,“必須知道我自己是誰。該是我承擔的,我必須去承擔。而原本不該是我的東西,我,我……”

    咬了咬牙,他以前所未有的堅定語氣補充,“我即便拿到了,恐怕這輩子也難讓自己心安!”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35
    第九章血與水(二)

    如果寧子明年齡再長大十歲,他一定不會如此衝動地就做出決定。如果寧子明已經年過而立,他恐怕會反復權衡利弊,並且迅速給自己找到充足的理由避免塞外之行。

    去見石重貴,無論確定了他的前朝皇子身份,還是取得了相反的結果,對他來說,都沒有任何好處。而像目前這種不能確定也無法否認的狀態,對他來說,反倒是最佳選擇。

    一個已經失了國的皇帝,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助益,只會拖累他的前程。而即便證實了他自己徹底與前朝皇子石延寶是毫不相干的兩個人,他也不可能再回到從前,再做回當初那個無憂無慮,白白胖胖的小山賊。

    他已經走上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路,他所做的任何選擇都不再只涉及到自己一個人。只是,只是他此時太年青,根本沒有意識到而已!

    “二叔,我給韓重贇留一封信,你幫我帶給他!告訴他,此番我並非有意毀諾,只要沒死在塞外,事了之後,我就肯定會再回來向常節度負荊請罪!”彷彿在跟寧采臣解釋,又彷佛是在自言自語,眼睛盯著窗口處四方形的天空,寧子明繼續低聲補充。

    “這……”寧采臣本能地想勸阻,可話到了嘴邊,卻又變成了另外一句,“這樣也好。我盡量押送著輜重慢點趕路。等韓重贇見到了你的信之時,再想追趕已經來不及!”

    “叫他念在兄弟一場的份上不要追。”寧子明咬了咬牙,輕輕搖頭,“我肯定會回來,只要沒死在塞外。我現在的樣子,落到其他節度使手裡,下場未必如留在武勝軍好!”

    “嗯!”寧采臣用力點頭,然後用極低的聲音提議,“你,你其實可以……”

    話說到一半兒,他又將其咽回了肚子裡邊。然後低聲嘆了口氣,開始幫助自己的義子收拾行裝。

    “不必弄得太麻煩。有三到四天的干糧,幾吊銅錢就足夠了。我的行裝越簡單,越不會引人注目!”寧子明與他之間,早就形成了一種默契。快步跟過來,一道開始忙活。

    “嗯!”寧采臣又點了下頭,打開自己的隨身行囊,從裡邊掏出兩枚嬰兒拳頭大小的金錠,丟進專門給寧子明準備的包裹裡頭。

    他不認為寧子明現在去塞外是個正確選擇。然而,他卻沒有理由出言勸阻。在他讀過的書中,孝乃天倫大道,信乃立身之本。如果一個人看到自己的親生父親落難都不肯施以援手,這廝就根本不配活在世上,更甭指望他對周圍的親朋有半點回報。如果一個人動輒把曾經許下的承諾當作身後風,這廝同樣是衣冠禽獸,不值得自己為他圖謀。

    所以,寧二當家現在所能做的,便是盡量讓義子的行囊豐厚一些。盡量讓義子走得更安心,更無牽無掛。

    “二叔,您這是乾什麼?”寧子明眼尖,敏銳地發現了黃金的光澤,伸出手,準備把自家義父的養老錢從包裹裡拿出來。

    “窮家富路!”這次,寧采臣卻沒有再由著他的性子施為。而是迅速抬起胳膊,將他的手臂隔開,“你聽我的,契丹人剛剛立國,政令暫時無法統一。耶律阮這個皇帝,有時候未必能管得了地方土酋。你多帶些金銀,一則自己路上手頭會寬裕些,二來,倘若遇到麻煩,也能拿金子買路。只要碰到的不是皮室軍,沒人會對你太認真!”

    “嗯!”寧子明低低的答應了一聲,被隔在半空中的手臂,再也使不出星點兒力氣。

    對方的心意他明白,對方捨不得他離開,更捨不得他去冒險。對方雖然沒有明說,但自打他確定姓氏為寧時,就已經把他當成了親生骨肉。而他,如果真的有選擇的話,也願意做一個山大王的孩子,而不是前朝二皇子!

    父子兩個誰都不再說話,默契地相互配合著,以最快速度將行裝收治完整。片刻之後,寧采臣傳下令去,宣布自己身體不適,今天輜重營就於原地休息,明天一早再繼續趕路。寧子明則換了身信差的行頭,騎了一匹戰馬,用另外一匹戰馬馱著包裹,悄悄從後門離開了臨時軍營。

    澤潞兩地的土匪已經被剿得差不多了,一些曾經為禍地方的豪強,也不得不暫時收斂,以免引火燒身。所以短時間內即便是一個人趕路,寧子明也不太可能遭遇什麼麻煩。更何況經歷了小半年的戰場磨礪,他身上已經隱隱透出一股子殺氣。尋常地痞無賴見到後,躲還躲不及,又怎麼可能上前自討苦吃?

    丘陵地帶的道路都是牧羊人和行商用腳踩出來的,即便是不挑道路的漠北馬,也很難跑得太快。而出了山區後雖然有官道,卻也年久失修,到處都是被雨水或者山風製造出來的陷阱。馬蹄稍不留神踩進去,就會被別得筋斷骨折。

    寧子明先是用小跑的方式,堅持了半個時辰。然後找了條山溪,給兩匹坐騎餵水,餵隨身攜帶的黑豆,補充體力。當兩匹坐騎吃完黑豆,開始自行在河邊濕潤出尋找剛剛冒出芽來的青草解饞時,他也停下來吃了些乾糧。然後將信使的行頭收好,將自己重新打扮成走親戚的富戶子弟模樣,繼續策馬趕路。

    又跨過了兩條不太寬的河溝之後,他來到了一處廢棄多年的堡寨。堡寨的牆修得很高,卻沒有馬臉、箭樓、護牆溝等關鍵設施。所以這樣的堡寨,注定無法於臨近太行山的位置存在太久。土匪們很容易就能將雲梯搭在寨牆上,然後用羽箭阻斷雲梯附近的莊丁,掩護死士翻牆而入……

    “嗷——嗚!”正當寧子明檢視堡寨的防守缺陷的時候,一小群覓食的野狼,嚎叫著從寨牆豁口處竄了出來,在戰馬的側後方擺開攻擊陣形。

    兩匹戰馬被嚇得魂飛魄散,拼命邁開四蹄,試圖擺脫狼群的攻擊。寧子明則迅速從馬鞍橋下抽出兩把短斧子,抄在手裡,同時側過頭,用眼角的余光判斷頭狼的位置。他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毫無還手之力的小胖子,巨大的生存壓力,充足的營養和多到令人厭煩的實戰機會,讓他迅速成長為一名出色的武夫。

    “嗷——!”頭狼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身體迅速騰空,朝著馱包裹和補給的戰馬露出白亮亮的獠牙。它的捕獵經驗很豐富,戰術也很準確。只要幹掉了眼前這匹馱馬,就能掐斷另外一匹馬上那個人類的干糧供應。然後即便不發起強攻,靠著反复糾纏,也能將獵物們活活餓死。

    只可惜,它低估了對手的戰鬥力。

    就在他即將合攏嘴巴的剎那,兩道寒光凌空而至。“噗!”“噗!”一道正中腦門兒,另外一道則貼著肚皮飛了過去,在半空中切出條血淋淋的軌跡。

    “嗚!”頭狼嘴裡發出最後的悲鳴,被第一道寒光砸落在地上。小腹處,血漿伴著腸子肚子,噴湧而出。

    “嗚嗚!”“嗚嗚!”“嗚嗚!”正準備跟隨頭領發起進攻的其他幾匹野狼,頓時失去了主心骨。一個個停住腳步,將嘴巴貼向頭領的屍骸,嗚咽有聲。

    “找死!”寧子明不屑地罵了一句,用左手強行撥轉坐騎,右手乾淨利落地抽出了橫刀。手臂斜伸,身體貼著戰馬脖頸前探,藉著馬匹衝刺的速度,風一般從狼群側面掃過。

    紅光飛濺,有兩匹躲避不及的野狼,從前腿根部到尾巴處,被刀刃切開了一條又直又長的口子,全身的血漿迅速流盡,當場氣絕而亡。

    不待他再度撥馬來戰,剩餘的其他野狼夾起尾巴,落荒而逃。嗚咽的悲鳴,瞬間響徹整個曠野。

    兩把手斧都被寧子明撿了回來,與橫刀一道擦拭乾淨後,掛在了馬鞍旁的皮囊當中。三張狼皮則成了他的戰利品。乍暖還寒時候,野獸尚未換毛,所以狼皮的成色非常不錯。更大的收穫是,他發現自己現在無論是反應速度,還是對戰機的把握能力,都遠遠強於數月之前,自己剛剛開始領軍的那時候。

    這個發現讓他很是驚喜,同時對此番塞外之行,又多出了幾分自信。按照寧二叔提供的消息,自己的父親身邊,此刻只有兩個妃子和一個女兒。即便他就是石延寶,那兩個妃子都算不得他的娘親。所以他只要跟做過武將的父親一道,帶著妹妹離開,即便半路上遇到阻攔,也有很大機會衝破羅網,逃回中原。

    “到時候就把父親和妹妹交給師父,讓師父偷偷地將他們送往江南,從此隱姓埋名,平平安安地渡過一生!而我自己,也可以回到常思帳下,替他衝鋒陷陣十年,還了當初的活命之恩!”

    剛想到常思的活命之恩,一個靚麗的身影,就迅速浮現在他心底。自打做了騎將之後,二人很難再碰到一起,即便找機會偷偷見上一次,也只能說上短短幾句話,隨即就匆匆告別。但是,在他心中,常婉瑩的份量,卻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如果石重貴不是我的父親,我就跟婉瑩實話實說。如果她還肯下嫁與我的話,大不了,我再多替他們常家賣五年的命。然後存一筆錢,帶著二叔和她……”

    正痴痴地想著,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陣劇烈的馬蹄聲。隨即,楊光義的尖酸刻薄話語,如箭而至:“呔!說話不算話的無賴小人,你往哪裡去?你給我站住,老子今天要替小師妹討還公道!”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36
    第九章血與水(三)

    “倒霉!”寧子明臉上頓時一片滾燙,狠狠踢了幾下馬鐙,落荒而逃。

    單純論武藝,他不認為自己在楊光義面前沒有一戰之力。但是,此番他屬於不告而別,對方又恰恰是他的頂頭上司。正如逃兵遇到的主將,連直面相對的勇氣都鼓不起來,更甭提放手一搏。

    “你給我站住?你個懦夫,小人,說話不算的無賴!”楊光義氣得大喊大叫,雙腿不斷催動戰馬。

    他身邊沒有帶任何幫手,空著鞍子的駿馬卻有五匹,並且個個都是腿長肩高的遼東良駒。因此只用了十幾個呼吸時間,就已經跟寧子明追了個馬頭銜馬尾。手中角弓穩穩端起,雕翎羽箭直接搭上了弓弦,“站住,你給我站住,在不站住,我可就放箭了。你回頭看看,我可真放箭了!”

    寧子明聞聽,右手本能地探向了馬鞍後的飛斧。然而在手指與斧子柄接觸的剎那,他卻又果斷地將胳膊縮了回去,同時用左手奮力拉緊了坐騎的韁繩。

    “嗯——哼——哼——哼——!”漠北馬高高地揚起了前蹄,大聲咆哮。脖子上的鬃毛和尾巴同時左搖右擺,在空中來回掃蕩。

    它有它的驕傲和尊嚴,它不認為自己已經跑輸了。前面不遠處就開始上坡,山路上,它的奔跑速度至少能超出追趕者一倍。然而,它畢竟拗不過背上的主人,幾度咆哮掙扎過後,最終,還是不甘地停住了四蹄。

    “末將寧子明,見過楊將軍!”寧子明飛身跳下坐騎,肅立拱手,給也早已經拉住韁繩的楊光義行了個標準的下屬之禮。“末將並非不告而別,末將給韓將軍留了書信。末將今天聽聞家父尚在人世,不能留他一個人在塞外受風雪折磨之苦,所以特地趕過去與他相見! ”

    “令尊?你是說那個亡國昏君?”楊光義手原本已經高高地舉起了馬韁繩作勢欲抽,猛然間聽寧子明提起了其父尚在人間,愣了愣,追問的話脫口而出。

    “家父的確是個亡國之君,但是,在下身為人子,卻不敢聽有人當面羞辱於他。”寧子明臉色又是一紅,退開半步,繼續肅立拱手,“況且家父雖然辜負了天下萬民,對麾下的文臣武將,卻無任何虧欠!”

    “你……”楊光義一口氣沒喘均,身體晃了晃,僵在半空中的手臂緩緩垂落。

    後晉末帝石重貴在位期間,既不體恤國力,又無心過問民生,所以無論如何都算不上一位英主。然而,後晉末帝石重貴,對手下的文武百官卻是非常地體貼縱容。

    宰臣馮道結黨營私他不管,太傅杜重威掩蓋敗績,虛報戰功他也不問。更有甚者,明知道劉知遠已經起了擁兵自重之意,他卻沒有動劉致遠留在汴樑的眼線常思半根手指頭,任由後者找了個藉口,舉家全須全尾地回到了太原。

    所以別人罵石重貴昏君,絕對罵得。唯獨漢王系文武,特別是常思常克功一脈,罵起來很是心虛。然而,這點兒小問題也難不住楊光義,很快,他就又把手臂抬了起來,在半空中遙遙地點了點寧子明的鼻子,大聲冷哼,“嘿!看不出你這廝本事不大,嘴巴卻好生刁鑽!你現在又承認你是前朝二皇子了?你不是一直矢口否認此事麼?怎麼用得上時,就又改弦易轍了?”

    如果是幾個時辰之前他這樣問,肯能又能讓寧子明尷尬得無地自容。而現在,寧子明卻早就想清楚了自己即將做的事情,笑了笑,大聲回應道:“正因為不確定,才更要去塞外一行!楊將軍,請給屬下行個方便。屬下並非一去不回,屬下此番出塞,無論最終是什麼結果。只要還剩下一口氣,就是爬,也會爬回來向你,向常節度領罪。到時候,是殺是囚,悉聽尊便!”

    說罷,又退後半步,將頭轉向西北方的天空,舉起手掌,沉聲說道:“末將寧子明,也許是石延寶,在此對天發誓。此番北行,只要能活著回來,必然回虎翼軍中請罪。如有違背,願天雷轟擊萬遍,挫骨揚灰,永世不得超生!”

    聽他說得如此斬釘截鐵,楊光義又吃了一驚。放下手臂,低聲呵斥,“你,你他奶奶的亂發什麼誓?發誓如果管用,這世間就不需要王法了!”

    “請楊將軍行個方便!”寧子明迅速轉過身,第三次肅立拱手,向其行屬下之禮。“人皆為父母所生,屬下不能聽聞生父落難,卻無動於衷。屬下保證,此行最後只要還能剩下一口氣,就必然回來向你領罪!”

    “嗤!”楊光義的臉孔抽搐了一下,鼻孔中噴出一道長長的白煙,“誰稀罕你回來領罪?你不回來,楊某高興還來不及呢!才沒功夫管你死在了哪兒!你聽清楚了,老子這回追你,是為了給小師妹討個公道,卻不是要抓你回去,你他奶奶的少自作多情!”

    寧子明先是心中一鬆,隨後胸膛就被一股酸澀的滋味狠狠地填滿。“此番北行,的確有負于婉瑩幾度捨命相救之恩。寧某不敢強辯,願領一切責罰!”

    瓦崗寨大當家曾經試圖利用他,郭允明曾經試圖利用他,曾經對他視若己出的五當家李晚亭,也把他當成了送禮的蒲包。自打他被認作是前朝二皇子之後,遇見的所有人,包括最後收留了他的常思,都試圖利用他。只有寧二叔和常婉瑩兩個,從沒想拿他換取什麼。從始至終,都是真心真意地把他當成了一家人。

    所以,除了寧二叔和常婉瑩之外,他不欠任何人的恩情!後者的身影藏在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每次被碰及,胸口都又悶又痛。

    “德行!”見寧子明擺出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姿態,楊光義不屑地撇嘴。“你說得倒是輕巧,認打認罰。打你個半死,小師妹就會把你給忘了?要是那樣,老子早把你給打死八回了。噢,老子明白了!打你個半死,你自己就徹底解脫了,就有足夠的理由棄她於身後不顧了?!小兔崽子,你想得倒是美!老子差一點兒就上了你的當,呸,老子又不是傻子!”

    “楊將軍,末將,末將真的不是這個意思!”寧子明被說得面紅耳赤,低頭看著地面,喃喃自辯。

    “那你什麼意思?”楊光義盯著他的臉,目光宛若有形的火焰般炙熱。“你騎著打著漢軍標記的戰馬,拿著軍中製式橫刀,大搖大擺地去塞外救你父親?你這是把塞外那些土酋都當傻子呢,還是自己準備去插標賣首? ”

    “這……”寧子明嚇了一大跳,目光迅速朝戰馬身上和自家腰間掃了掃,羞得恨不能趕緊找條地縫往裡頭鑽。

    臨行匆忙,他光是跟寧采臣兩個商量如何對付韓重贇了,卻偏偏忘記該仔細掩飾自家身份。正如楊光義所提醒,他的兩匹坐騎的屁股上,都清晰地烙著河東軍馬的特有標誌。腰間的橫刀,也是專門為軍中廝殺漢所打造,精良非比尋常。

    帶著這麼一身行頭出塞,甭說是前往數千里之外的遼陽了,恐怕沒等走出雲州,就得被契丹兵馬當作細作團團圍住,然後一刀砍掉腦袋!

    “你這個混賬王八蛋,老子遇到你,可是倒了八輩子邪黴!”見寧子明窘迫得無地自容,楊光義鼻孔裡又噴出一道長長的白煙,冷笑著唾罵。

    罵過之後,他卻又咬了咬牙。飛身跳下坐騎,快步走到自己帶來的戰馬旁,拉出了兩匹身上沒有任何標記,鞍子又寬又大還塗了彩漆的,狠狠把韁繩摔到寧子明面前。“拿去,要裝紈絝子弟,也他奶奶的裝得像點兒。這兩匹馬都是我私人的,暫時藉給你用幾個月。鞍子後的褡褳裡有銀錢和乾糧,你省著點兒用,走個往返應該不成問題。”(注1)

    “楊……”有股暖流,瞬間湧上寧子明的心底。兩匹戰馬都是早已準備好了的,馬鞍子後的褡褳也都被撐得鼓鼓囊囊。從最開始,楊光義恐怕就沒打算把自己追回去。他只是面冷加嘴賤,他只是想給自己點兒教訓而已。

    “滾吧!老子早就知道虎翼軍留你不住!”楊光義眼睛裡頭也亮閃閃的,修長的身體也被早春的陽光,照得清秀而高大。“你小子是鳳子龍孫,又是陳摶的關門弟子,怎麼會甘心跟我們這些廝殺漢為伍。嘶嘶——!”

    他用力吸了下鼻子,繼續仰頭撇嘴,“滾,快點滾!你不在了,老子跟小師妹兩個就是天作之合!你永遠別回來才好!”

    說罷,楊光義一擰身,跳上自己的坐騎。抖動韁繩,便欲策馬離開。誰料還沒等坐騎開始提速,不遠處的土路上,又傳來了一陣急聚的馬蹄聲。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宛若午夜海潮,敲得人頭皮一陣陣發緊。

    “你藏起來,我引開他們!”楊光義顧不上再裝冷面金剛,扭頭吩咐了一句,策動坐騎迎向馬蹄聲的來源。

    從這條路追上來的,只可能是武勝軍官兵。無論來者是誰,他都可以想辦法拖延片刻,給寧子明創造機會平安離開。

    誰料,寧子明只走了幾步,就又把雙腳停在了原地,年青的面孔上,剎那間寫滿了苦澀與無奈。

    注1:窄鞍,古代中原騎兵因為要給戰馬減輕負重,所以鞍子設計得窄小且輕便。但民間富戶騎馬,則講究舒適性,所以鞍子會相對寬大笨重,奢侈一些的還會雕花甚至鑲嵌珠寶。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36
    第九章血與水(四)

    “你怎麼也來了?”楊光義也緊跟著認清了追趕者的身份,拉住戰馬,滿臉尷尬地上下揮舞左臂,“韓,韓兄,你,你來得正是時候,這小子力氣太大,我一個人敵他不過。你來了,正好跟我聯手把他給抓回去!”

    “多事!”虎翼軍都指揮使韓重贇狠狠瞪了他一眼,帶領著十幾名親衛,從他身邊呼嘯而過。

    “韓兄,韓兄,韓都指揮使!”楊光義被罵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撥轉馬頭追了幾步,大呼小叫。

    韓重贇懶得理睬他,放緩馬速,徑直走向寧子明,“令尊的事情,我先前就听說了。一直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所以一直拖拉到現在。剛才聽手下人報信,說你……”

    “韓大哥!”寧子明紅著臉抱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後者不僅僅是虎翼軍都指揮使,還是常思的大女婿,劉知遠帳下武英軍軍都指揮使韓樸的兒子。於公於私,都沒有對他網開一面的道理。

    “剛才聽手下人報信,說你騎著馬朝西北走了。我就知道事情不好,趕緊帶人追了上來!”韓重贇飛身跳下坐騎,順手從馬背後的褡褳中,掏出一面腰牌和一個桑皮紙袋,“這是虎翼軍司倉參軍的腰牌和要你去定州那邊採辦馬匹皮貨的通關文書。拿著它們,從這裡一直到大漢國的邊界上,你都能暢通無阻!”

    “韓大哥!”寧子明又低低叫了一聲,雙手接過腰牌和通關文書,胳膊身體,都在不停地顫抖。

    眼下是亂世,但誰說亂世裡就沒有人情?誰說人和人之間,就只能互相算計,互相謀害?所謂“成大事者必絕情”,所謂“殺伐果斷”,只是懦夫和卑鄙小人給自己的行為尋找的藉口而已。事實上,只要你平素肯對別人展示一些善意,在預想不到時刻,總會有十倍乃至百倍善意出現在你面前。

    “橫刀在出塞前,最好找個穩妥地方藏起來。契丹人不擅長製造兵器,你帶著把漢軍配備的橫刀出塞,肯定會引起別人的關注。我給你挑了一根鋼鞭,重三十餘斤,剛好適合你這有一把子傻力氣的!平素用布包起來,一點兒都不紮眼。即便被外人看到了,也頂多把你當個四處找飯吃的武師,輕易不會往武勝軍這邊想。”韓重贇又沖他笑了笑,轉頭從馬鞍後拿起個細長的布包遞給他,渾身上下灑滿了陽光。

    寧子明被陽光晃得眼皮發紅,手忙腳亂的收起腰牌和文書,手忙腳亂的接過鋼鞭,掛在自己馬背上。然後轉身走回韓重贇身前,看著滿臉笑容的對方和滿臉尷尬的楊光義,緩緩抱拳施禮。

    “走吧!趁著天還亮著,儘早往潞州那邊趕。然後走官道去太原,再從太原過井陘去定州!”韓重贇雙手托住他的胳膊,然後又迅速騰出左手來,在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一下,“皇上病危,召常帥去汴梁見他最後一面。所以最近三四個月內,沒有人會再想起你來。虎翼軍這邊,我先替你打著馬虎眼。你自己注意安全,如果事不可為,就先自己回來。然後咱們兄弟再積蓄實力,慢慢想其他辦法!”

    “嗯!”寧子明用力點了下頭,後退兩步,然後迅速轉身,開始收拾出發的行裝。

    “真是笨死了,這點兒小事兒都做不好!”韓重贇的目光,迅速落在了草原馬屁股處的標記上。隨即,又扭頭看了一眼楊光義。快步上前,跟寧子明一道所有行李乾糧,朝沒有任何標記的遼東馬背上轉移。

    楊光義被看得心裡發虛,乾咳了幾聲,側過頭去看田野裡的風景。已經開了春,半空中刮得還是北風,但空氣裡頭,已經有了絲絲縷縷的暖意和花香。

    “上馬吧!”韓重贇沒有功夫去拆穿別人的謊言,先幫寧子明收拾停當,然後又裝模做樣地用手替他將另外一匹遼馬的韁繩拴在坐騎的鞍上,最後,趁著沒有人注意,壓低了嗓門兒,用只有彼此才能聽得清的音量透漏:“婉淑前幾天有信來,說她和她妹妹最近要回太原常家。她們家就住在孔廟附近的成賢街,整條街上最大的那座宅院便是!”

    說著話,伸手在寧子明的戰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記,然後倒退著大笑而去。

    “籲噓噓——!”戰馬吃痛,張開四蹄,帶動另外一匹著鞍子的同伴,風馳電掣。

    “你最好別回來,別讓我再看見你!”楊光義策馬追了幾步,揮舞著胳膊,大聲叫喊。“再見到你,咱們就老賬新帳一起算!我是你的頂頭上司,一定打你個屁股開花!誰說情都沒有用!你聽好了,我可真不是嚇唬你。我說道做到!”

    “早去早回!”韓重贇停住腳步,站在楊光義的馬鞍旁,微笑著舉起胳膊,在早春的朔風中輕輕晃動。

    一高一低,他們的身影被陽光刻在了路邊的田野裡。直到滄桑數十年後,依舊溫暖如初!

    “一定!”寧子明在心中默默地回應,雙腿夾緊馬腹,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回頭,不要讓眼睛裡的東西滾下來。

    從始至終,他沒說一個謝字。二人今天所為,也不是他一個“謝”字所能報答。此番出塞,山高路遠,但是他知道,自己早晚都會回來。自己一定會回來,自己的家人在這兒,自己的朋友也在這兒。

    自己,早已不再是孑然一身。

    當天傍晚,寧子明在一座剛剛恢復了秩序沒多久的縣城裡住了下來。第二天一大早,又抖擻精神,沿著官道繼續北行。沿途中,不斷看到全副武裝的鄉勇和差役,檢查過往行人的身份,捉拿其他地方勢力的細作和逃散的土匪頭目,但他憑著參軍的腰牌,無論走到哪裡都沒人敢過多刁難。

    如是又匆匆忙忙走了五天,第六天上午,終於來到了太原城附近。作為漢王劉知遠的老巢,此地被經營的極為繁華。還沒等靠近城門,便有股太平盛世的氣息撲面而來。

    官道兩側,挑著擔子準備進城買賣貨物的農夫和商販,排成了一眼望不到邊的長隊。而官道正中央,乘著高車的富商和騎著白馬的公子哥們,則熙熙攘攘,宛若一股湧動的金潮。

    “這麼熱鬧的地方,我怎麼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跟婉瑩見上一面?”一邊順著騎馬的富貴人流朝城裡湧,寧子明一邊在心裡小聲嘀咕。

    感謝好朋友的仗義相助,他在出塞之前,得知了常婉瑩此刻身在太原的消息。隨即,跟常婉瑩當面交代一下行踪的念頭,就像野草般在他心裡生了根,並且隨著他與太原城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不斷長得更高。

    “我要見她一面,告訴她我不是那種言而無信之輩。我沒有辜負他們常家,我只要活著就肯定會回來!”

    “我要見她一面,告訴她如果萬一我回不來,她就不必再等!”

    “我哪有資格讓她等?我只是跟她道個別而已!”

    “我得見她,告訴她我一直掛念著她,從山中第一次見到她那天開始!”

    “我,我何必告訴她這些。萬一真的回不來,豈不耽誤了她!”

    “我乾脆見她一次,隨便說幾句話就走。”

    “我,什麼都不用說,遠遠地看上她一眼便好!”

    “看上一眼便好!”

    ……

    一路上,千百種念頭,反复在少年人心裡糾纏,剪不斷,理還亂。

    有些話,心中明白就好,卻是沒有必要說的,說了,反而顯得生分。

    有些話,卻是不能說。

    自打去年從昏迷中醒來,寧子明幾乎每一天,都在努力讓自己活下去,努力掙扎求生。然而現在,他卻想的不只是活著。

    他開始去想另外一個人,想如何讓另一個人活得更好,更開心。哪怕那個人,今後心裡頭再也沒有自己半點兒影子。

    這種想法,有時候令他顯得形神蕭索,有時候,卻令他整個人顯得魁偉異常。他知道了思念的滋味,他知道了什麼叫做患得患失,他同時也知道了,自己身為一個男兒,應該擔當一些什麼,而不是像當初剛醒來時那樣懵懵懂懂,隨波逐流。

    “也許,不見更好!”當馬蹄接近城門的剎那,他忽然心中有了一絲明悟。果斷帶住了坐騎,掉頭便走。

    不見,常婉瑩知道自己“逃走”的消息,會失望,會生氣,卻不會痛苦一生。

    而自己見了一面之後,卻從此渺無音訊,恐怕會耽誤她整整一輩子。

    那便不見也罷!

    如果不能保證未來,又何必不現在就放手!

    不管周圍怪異的目光,寧子明笑了笑,努力在馬背上將身體挺了個筆直。逆著入城的人流,緩緩往外挪動,挪動。

    人潮由擁擠漸漸變為寬鬆。

    周圍的聲音由喧囂變為寧靜。

    一道暗金色的陽光,從雲彩縫隙裡照下來,照亮少年人的身影,還有背後那座巍峨的城池。

    有股薄薄的霧氣,逆著日光緩緩而上,漸漸將少年人和城池隔離開來。漸漸讓城池和人的輪廓都變得模糊。

    有股莫名的滋味,漸行漸遠。

    漸遠漸生。

    注1:定州,現在保定一帶。後漢時,過了此地,便是遼國。

    酒徒注:此段,適合聽盧冠廷的《一生所愛》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37
    第九章血與水(五)

    早春並不是多霧的季節,然而今年的早春卻不知道為什麼,霧氣特別的多,也特別的濃。從太原、到澤州,再到黃河南岸的汴梁,上下千里,一片蒼然。

    汴梁皇城福寧宮內,此刻也是一片愁雲慘霧。

    樞密使史弘肇,副樞密使郭威,中書侍郎兼同平章事楊邠、同平章事兼刑部尚書蘇逢吉,同平章事兼三司使王章,還有其他諸多文武重臣,圍繞在劉知遠的床榻前,一個個面色慘然,心事重重。

    皇帝劉知遠自打上個月在前線吐血之後,就一直時昏時醒,纏綿病榻。然而在今天下午,精神頭卻忽然好了起來,先將兩位樞密使和正副宰相招到寢宮,當眾頒下聖旨旨,立幼子劉承訓為太子,封周王。緊跟著,又將李業、後贊、聶文進等一干後起之秀,全都提拔到了禁衛軍的要害位置上。最後,則斷然推翻先前的承諾,命令禁軍將杜重威的滿門老小盡數捉拿入獄,準備明天一早,押至郊外斬首示眾。

    言而無信,對一名帝王來說,可不算什麼美德。特別是在統一大業尚未完成的時候,杜重威的下場,很容易就激起其他地方割據者的同仇敵愾之心。今後漢軍再想招降任何敵對勢力,恐怕都難比登天。

    然而,無論是兩位樞密使,還是三位正副宰相,都沒有出任何反對之言。劉知遠已經是迴光返照了,在場一眾文武,凡是長著眼睛的,誰都看得出來。這個節骨眼兒上再直言力諫,等同於存心不讓皇帝走得安生。即便不被劉知遠當場下令拖出去跟杜重威一家做伴兒,也會成為新皇帝的眼中釘!

    “朕當年不過是一個大頭兵,每天晚上睡覺之時,所求不過是能活著看到明天早晨的太陽!”見寢宮中的氣氛過於低沉,劉知遠忽然搖了搖頭,笑著說道:“後來幸蒙老天爺垂青,從指揮使、節度使、漢王,一路登上了皇位。這輩子已經賺得足夠多了,即便現在死去,也算不得吃虧!”

    “陛下!”眾文武臣子聞聽,心中俱是一酸,哽咽著側過頭去,用袍子擦拭眼角。

    “嘿,爾等這是在幹什麼?”劉知遠見了,又笑著拍打身下的床榻,“這麼多年下來,咱們的血流在一起,沒有十升也有半鬥,誰還稀罕這幾滴貓尿?趕緊都給我把眼睛擦乾了,朕活著的時候,就見不得人哭。將死之時,更看不得你們這群老傢伙做娘們狀!”

    “陛下——,臣等遵命!”幾個追隨劉知遠時間比較長的文武大臣低低喊了一聲,轉過身去,以手掩面。樞密使史弘肇卻又往前走了半步,彎下腰,看著劉知遠的眼睛說道:“陛下,這是何等話來?咱們幾個前軍萬馬都能殺進殺出多少回了,這次不過是吐了幾口血,怎麼就說到生死之事上去了?陛下且安心養病,從現在起,史某和郭兄弟就站在你床前,替你當尉遲敬德和秦瓊。無論多大的麻煩,咱們兄弟都保著你闖過去!”

    說罷,轉過身朝著郭威眨了幾下眼睛,隨即挺胸拔背,做怒目金剛狀。

    郭威心領神會,也抖擻精神,大聲附和,“是啊,陛下,當初太宗得病,就是秦叔寶和尉遲敬德兩個聯袂守門,硬生生嚇走了風邪晦氣。末將不才,願為陛下也執一次鐵鐧!”

    劉知遠聽得精神一振,昏黃的雙眼中,瞬間冒出兩道渴望的光芒。然而,很快,這兩道光芒就黯淡了下去,代之的,則是萬般無奈與惆悵,“算了,你們兩個,就別逗朕開心了。你們兩個武藝才能的確都不輸於尉遲恭和秦瓊,只可惜朕沒唐太宗的命!唉,想當初,朕曾經與你們幾個於軍中立誓,既然不幸生於亂世,飽受骨肉分離之苦。這輩子,就讓亂世在你我手裡終結!朕原本以為自己還有足夠的時間去做,朕,朕真的沒想到,老天爺連北上燕雲的機會,都沒給朕留!”

    “陛下別多想,您肯定能挺過這一回!末將,末將明天一早就帶兵出征。先替陛下將燕雲十六州給搶回來,然後咱們兄弟再一道飲馬長江!”史弘肇聽得心如刀割,再度轉過頭來,手扶著床榻的邊緣大聲承諾。

    “陛下,契丹人的戰力不過爾爾,您自己親手稱量過他們。南唐與南楚,更是塚中枯骨。只要您振作起來,保重身體。十年之內,必能見到九州一統,天下太平!”郭威也紅著眼睛,哽咽著在一旁補充。

    劉知遠當年的誓言,一直是他、史弘肇和常思等人捨命征戰的動力。雖然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四人身份地位的改變,友情逐漸轉淡,熱血逐漸轉涼,但現在回想起當初的青澀和豪氣,心中依舊會湧上一股股溫暖。

    “留給你們吧,朕沒時間了!但朕相信會有那麼一天。”劉知遠拍了幾下史弘肇的手,笑著說道。“你和郭賢弟都有孫吳之才,做什麼事情都不必急在一時。拿出十年時間來休養生息,厲兵秣馬。十年之後,朕如果尚未魂消魄散,必會化作一陣長風,吹動在你們倆的戰旗。伴著你們兩個北上燕雲,南渡長江!”

    “陛下!”史弘肇和郭威兩人也再也堅持不住,屈膝跪在了病榻旁,淚流滿面。

    “別哭,別哭!”劉知遠像親哥哥般,拍打在著二人的手背,低聲安慰,“朕說了,不想看著你們做娘們狀。朕去了之後,你們兩個,就是大漢國的周公和召公,承佑年少無知,若是頑皮胡鬧,你們兩個,一定要替朕狠狠教訓他。輔佐他,輔佐他做個聖明天子,而,而不是商紂夏桀!呼呼,呼呼——”(注1)

    說著話,他的心髒又承受不了身體的負荷,臉色迅速開始髮灰,嘴唇烏紫,額頭鬢角汗出如油。

    “太醫,太醫!”史弘肇和郭威兩人立刻跳起來,一人拉住劉知遠了一隻胳膊,上下活動血脈,同時扯開嗓子大聲叫喊。

    “陛下,陛下——!”太醫頭目王德福連滾帶爬衝上前,從藥箱中取出銀針刺激劉知遠身體上的穴位。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兒,終於把對方又從鬼門關口給拉了回來。

    誰料,劉知遠卻根本不領情。睜開眼睛之後,立刻用手一指王德福的腦門兒,厲聲吩咐“來人,將這奸佞小人,推出去斬了!”

    “冤枉,冤枉啊——!”太醫頭目王德福嚇得魂飛天外,趴在地上,頭如搗蒜。劉知遠對他的哭喊聲充耳不聞,扭頭看著剛剛恢復了職位沒幾天的殿前指揮使李業,眼神深邃如冰。

    殿前指揮使李業猛地打了個哆嗦,立刻衝上前,親手拎起太醫頭目王德福,倒拖著出門。片刻後,遠遠地傳來一聲慘叫,素有大漢第一國手的王德福,徹底變成了一隻糊塗鬼。

    劉知遠也不對任何人解釋,點手叫過楊邠、王章和蘇逢吉,喘息著吩咐,“討平叛逆,南征北戰,朕交託給了史、郭兩位樞密。輔佐新君治理國家,庇護萬民,卻要有勞你們三位了。朕去之後,你們五個,就是朕的顧命五大臣。若承佑可輔,爾等請協力輔之。若承佑不是那塊料,還望爾等念在朕曾經與爾等並肩廝殺的份上,先給他留一份富貴營生,然後再另立新君!”

    “末將(微臣)不敢!”史弘肇、郭威、楊邠、王章、蘇逢吉五人嚇得面如土色,齊齊跪倒發誓,“我等必齊心協力,輔佐太子殿下。若違此誓,願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行了,行了,朕不是在試探你們,朕是說的真心話!”劉知遠欣慰地笑了笑,輕輕抬手,“都趕緊起來吧,朕還有別的事情沒做,沒時間耽擱。承佑,你過來,給五位叔父施禮,先謝過他們鞠躬盡瘁輔佐之恩!”

    “是!”躲在人群後的太子劉承佑小心翼翼地走到床榻邊,衝著史弘肇等人跪倒,行晚輩之禮。

    五顧命大臣豈敢受他的拜謝?紛紛跳開半步,從側面伸手相攙。劉知遠卻不肯鬆口,用目光逼著自家兒子拜完了三拜。然後才示意後者站在自己身邊,繼續艱難地說道:“他們都是為父的生死之交,大漢國今天的基業,為父跟你有份兒,他們幾個也有份兒。所以,你今後凡是遇到為難之處,不妨多聽他們幾個的見解。切莫自作主張,隨意而行。治國不比治家,治家你若是犯了錯,頂多是損失些錢財,死一兩個人而已。治國若是犯了錯,就是成千上萬人無辜枉死,白骨盈野!”

    “嗯,孩儿知道了。父皇儘管放心!”劉承佑含著淚點頭,溫順得宛若一隻剛出娘胎的家貓。

    “你知道就好,你知道,朕就放心了!”劉知遠精疲力竭,閉上眼睛,努力積攢體力。但是很快,他就又將雙目睜開,斷斷續續地補充,“可惜路遠,你常叔父未能及時趕過來。否則,否則,顧命大臣應該是六位!不過,不過這樣也好。他,他在澤州,距離汴梁沒多遠。你今後如果需要檢視某項政令在民間的效果,剛好可以寫信去問他。”

    說到這兒,他又緩緩將目光轉向郭威,帶著幾分不捨追問,“克功走到哪了?我還能見他一面麼?”

    “克功今天下午飛鴿傳書,說今晚就能抵達黃河渡口!”郭威想了想,如實匯報,“但是末將見傍晚時濃霧乍起,恐怕,恐怕黃河上行不得夜船。”

    “唉!”劉知遠嘆了口氣,低聲道:“朕,朕恐怕是見不到他了。朕當初一時氣惱,就將他趕到了澤潞那荒蕪之地,現在想起來,好生後悔!”

    郭威不願意讓劉知遠太累,搖了搖頭,笑著安慰:“陛下不必多想。當初如果不是派了克功去澤潞任職,我大漢現今也不會又多出兩塊養民之地。況且克功做事從不按常理而行,真的入了朝,反而處處縛手縛腳!”

    “若是這樣,朕也算知人善任了!”劉知遠聞聽,心情稍微舒暢了一些。笑了抬了下手,衝著劉承佑吩咐,“但是你登基後,千萬記得補償於他。朕未來得及讓他也做個顧命大臣,你卻可以替朕賜他高官顯爵!”

    “是,兒臣記下了!”劉承佑心裡頭一百二十個不情願,嘴巴上卻答應得非常痛快。

    “行了,你替朕送送各位叔父。朕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該安歇了。”劉知遠將手臂輕輕放下,合上雙目,低聲吩咐。

    “陛下請安心修養,臣等明日再來覲見!”眾文武知道劉知遠必然會有話跟太子私下說,紛紛識趣地行了個禮,倒退著向外走去。

    劉承佑陪著笑臉將大夥送出皇宮之外,看看四下無人,連忙急匆匆地向回返。目的地卻不是自家父親的病榻,而是當值的殿前指揮使,國舅李業。瞅了個機會將後者拉到一旁,急切地追問:“父皇,父皇為什麼要殺王德福!他,他是不是看出什麼來了?一旦,一旦他問起來,我,我怎麼才能糊弄過去?”

    “哎呀,我的太子殿下!”國舅李業聞聽,鼻子差點兒沒給氣歪了。狠狠推了一下劉承佑的肩膀,低聲抱怨:“都啥時候了,你還顧得上管一個棋子的死活?猜到又怎麼樣,沒猜到又能怎麼樣?他已經把冊封你為太子聖旨都下了,也經過了中書、門下兩省的附屬,難道還能再收回去不成?你趕緊去陪著他,盡量讓他走得舒坦些。只要熬過了今晚,以後大漢國就是你的,你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那倒是!”劉承佑訕訕地點頭,“我,我剛才給嚇壞了。對了,郭允明呢,你能不能把他給我帶進皇宮裡頭來?他不在,我遇到事情,連個出主意的人都找不到!”

    “不可能,即便他現在就去淨身割了,也來不及了!”李業看了劉承佑一眼,果斷的搖頭,“今夜你必須自己扛,別指望任何人幫忙。趕緊去,別讓你父皇等得太久了。免得他忽然脾氣上來,大夥都落不到好結果!”

    “那,那我就去了?”劉承佑撓了撓自家後腦勺,忐忑不安地試探。

    “趕緊,趕緊,除非你不想做皇上了!”李業連聲催促,同時伸出雙手,硬把劉承佑推向寢宮門口。

    寢宮內,劉知遠正面對著天花板假寐。聽到有腳步聲傳來,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盡最大力氣問道:“是誰?是佑兒麼?你過來,為父有話跟你說!”

    “父皇,是孩兒!孩兒不孝,不能替您分擔病痛,孩兒,孩兒心中慚愧莫名!”劉承佑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快走幾步來到病榻旁,小心翼翼地回應。

    “傻話,自古都是孩子生病,做父親的恨不得以身相代。哪有當阿爺的,讓兒子分擔自己病痛的?”劉知遠已經沒有力氣搖頭了,笑了笑,低聲說道。

    “父皇!”劉承佑鼻子一陣發酸,趴在床邊上,眼淚劈裡啪啦往下掉。

    “你這混賬東西!”劉知遠用乾枯的手掌摸了摸他,嘆息著罵道:“做事也不做乾淨些。勾結太醫謀害了你大哥的性命也就罷了,過後居然還不懂得殺人滅口! ”

    “父——!”劉承佑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面如土色。他終於明白自家父親臨終之前,為什麼忽然把太醫頭目給宰掉了。原來自己勾結此人給哥哥下毒的事情,父親早就發現了,只是,只是一直強忍著沒有發難而已。

    用耳朵聽到兒子嚇成了一團爛泥,劉知遠又嘆了口氣,喘息著地補充,“你,你不必怕,朕沒想殺你。朕如果想殺你,早,早就動手了,根本不會等到現在,也不會立你為太子!朕,朕只是對你非常失望!”

    “父皇饒命!孩兒,孩兒只是見哥哥病得太辛苦。孩兒,孩兒真的是不忍心看著他繼續苦捱下去了,才,才出此,出此下策!”劉承佑瞬間又恢復了活力,翻身爬了起來,趴在床榻旁,連連磕頭。

    “你倒是會說!”劉知遠沒力氣看他,目光對著天花板,繼續低聲補充,“朕這些日子,一直猶豫,是該殺了你給承訓報仇呢,還是裝糊塗一直到死?朕,朕今天實在裝不下去了,所以,所以才給你提個醒。你那點兒小聰明,在朕,在朕的一幫老兄弟眼裡,屁都不是!”

    “是,是屁都不是!不是,是屁,不不是,就是,不不不,就是一個屁。父皇,孩儿知道錯了,孩兒真的知道錯了!”劉承佑滿身都是汗水,趴在地上,語無倫次。

    “朕今晚當著大伙的面兒,把太醫給滅了口。就是告訴他們,太子被謀殺的事情,到此為止。”劉知遠閉著眼睛,淚水順著眼角緩緩下淌,“朕替你把屁股擦乾淨了,今後,今後,你要好自為之。”

    “是,多謝父皇,多謝父皇!”劉承佑喜出望外,抬起上身,雙手拉住自家父親乾枯的手臂,輕輕搖動。

    這是他很小的時候慣用的撒嬌伎倆,屢試屢中。果然,這次也不能例外。劉知遠感覺到了自家兒子的動作,青灰色的臉上,終於又露出了一絲苦笑,“朕已經沒了一個兒子,不能再沒了第二個。當年李世民殺了他親哥哥和親弟弟,唐高祖不能追究。朕,朕又怎麼可能追究於你?”

    玄武門兵變的典故,對於劉承佑來說的確有些深。直聽的他兩眼發蒙,呼吸瞬間變得無比沉重。

    劉知遠再度感覺到了自家兒子情緒上的變化,輕輕嘆了口氣,艱難地補充道:“你記住了,李世民殺兄殺弟,卻是千古明君。楊廣同樣殺了他哥哥楊勇,最後卻落了個身死國滅的下場。所以,當皇帝的,不必在乎曾經殺過誰,而必須在乎,奪位之後的一舉一動。我兒,為父這麼說,你可能聽明白?”

    “懂,兒臣懂,兒臣今後一定要做個有道明君,一定,兒臣發誓!”劉承佑抬起頭,拍著自己的胸脯保證!

    “那你說,你怎麼做個千古明君?”劉知遠忽然睜開了眼睛,聲音又尖又高。

    “我,我……”劉承佑被問得兩眼發直,嘴唇濡囁著,手掌哆哆嗦嗦地在後腦勺處亂摸亂抓,卻就是說不出任何答案。

    見兒子無能如此,劉知遠心中頓時湧起一陣這無力。閉上眼睛又積攢了好一陣兒精神,才緩緩提醒道:“所謂治國,無非是用人。用武將開疆拓土,平定叛亂。用文官出謀劃策,休養生息。你如果用對了,哪怕自己沒任何本事,也能確保大漢國傳承到你兒子手裡。你要是不會用人,也許,也許用不了多久,為父,為父就能在九泉之下跟你團聚了!”

    “兒臣,兒臣一定,一定任命賢能。父皇,父皇給兒臣留了五個顧命大臣,兒臣,兒臣一定聽他們的話,用好他們!”劉承佑猛然福靈心至,點了點頭,大聲回應。

    這個答案,他自己以為正確無比。然而,劉知遠卻沒有誇獎他,卻是忽然又問了一句,“那你可知,顧命大臣為何是五個?”

    “因為,因為常,常叔父沒趕上……”劉承佑愣了愣,試探著說道。

    回答他的,是一聲長長的嘆息。劉知遠再度閉上了眼睛,久久不願睜開,也不願再多說一個字。

    劉承佑不知道自己又錯在了哪兒,屁股在後腳跟兒上蹭來蹭去,蹭來蹭去,如坐針氈。直到跪得雙腿都開始打起了哆嗦,才終於看見自家父親的眼皮又動了動,緩緩說道:“你,你記住我一句話!”

    “父皇,兒臣聽著呢!”劉承佑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回應。

    “朕今天給你留了五個顧命大臣,其中,其中肯定有你不喜歡的。”劉知遠的胸口上下起伏,臉色變得越髮灰暗,嘴唇也青紫得宛若干涸的血漿。然而,他的嘴巴卻不肯做任何停頓,彷彿不抓緊時間把話說完,今後就再沒機會了一般,“你可以不喜歡他們,卻千萬不要擅自對付他們。你,你,你沒那本事。你不對付他們,念在為父和他們的舊情上,他們也許還不會出手對付你。你比他們年青,只要忍得一口氣,忍到他們都老死了,自然就能隨心所欲了。可,可你要是輕舉妄動,你,你肯定死無葬身之地。我兒,切記,切記!謀定而後動,謀定而後動!無論做任何事情,先必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斤兩!”

    說罷,他再也堅持不住。猛然張開嘴巴,噴出一大口黑色的血漿,心力憔悴而亡。

    注1:五代時,武將地位高於文官。所以樞密使職位,排在宰相之前。

    第二捲捲終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38
    第一章初見(一)

    大漢乾祐元年春正月乙卯,劉知遠崩於福寧宮。臨終前遺命誅杜重威滿門,並委任史弘肇、郭威、楊邠、王章、蘇逢吉五人為顧命大臣。

    乾祐元年二月辛巳,周王劉承佑即位於劉知遠柩前。壬辰,後蜀入寇,大散關告急。鳳翔巡檢使王景崇領兵前去相救,於途中豎起反旗。李守貞、趙思綰兩人相繼應之。殺原永興節度使侯益,田令方等二十餘將,陷陝州、虢州,兵鋒直指洛陽。

    原河中節度使趙匡贊聞訊,急火攻心,暴卒於汴梁。其麾下爪牙以其橫死故,俱在駐地扯旗造反,起兵與趙思綰遙相呼應。

    一時間,剛剛建立沒多久的大漢國,風雨飄搖。

    剛剛登上皇位十幾天的劉承佑,哪裡知道該如何應付這種緊急情況?連忙將史弘肇等五位顧命大臣招入宮中問策。誰料還沒等五位顧命大臣決定由誰領兵前去平叛,國舅李業又氣急敗壞地送來了另外一個不幸的消息,魏國公、平盧、天平、泰宁三鎮節度使符彥卿,與留守鄴都的高行週日前於博州郊外春獵,賓主各展雄風,射殺猛虎五頭,熊貔十餘隻,其他豺狼野獸無數。

    “轟!”地一聲,劉承佑身體前撲,將御書案推了個四腳朝天。白馬高行周和老狼符彥卿兩人手中的戰兵加在一起,少說也超過了六萬,並且其中大部分都是上過戰場多次的精銳。而朝廷這邊,將駐紮在汴樑的禁軍和附近的歸德軍、忠武軍、義成軍全都加起來,也不過才十萬掛零。並且還要分出一半去支援西京洛陽,以防李守貞和王景崇等輩趁虛而入。

    “陛下勿慌,有我等在,天塌不下來!”史弘肇手疾眼快,一個箭步竄上前,從地上拉起了劉承佑。隨即,又飛起一腳,將笨重的書案踢出半丈遠,圓睜虎目,大聲斷喝:“都愣著幹什麼?先皇留我等顧命,難道就是這種顧法?楊老兒,你和蘇逢吉兩個,且去想辦法安撫百官,穩定軍心民心。王孔目,該你出力的時候到了,國庫裡還有多少錢糧,全都給老夫拿出來!明天一早,老夫與郭家雀兒各領一哨人馬出征,管他什麼李守貞、符彥卿,凡是膽敢圖謀不軌者,統統給陛下抓過來抄家滅族便是!”

    “史樞密切莫著急,即便出兵,也得有個具體方略才是!”宰相楊邠聽得直皺眉,上前數步,一邊彎腰收拾掉落在地上的奏摺,一邊小聲說道,“符彥卿和高行週兩個人雖然行事不合禮法,卻未曾擺明了旗號要造反。充其量,只是想試探……”

    “試探個屁!今天試探,明天就該揮師南下了!”史弘肇狠狠瞪了他一眼,兩腮處的鬍鬚根根倒豎,“如今之際,陛下只能快刀斬亂麻,無論誰敢動歪心思,都先發兵討了。接下來才能將其他有歪心思的傢伙們鎮住。否則,昨天是李守貞,今天是高行周和符彥卿,等明天,就不知道有多少節鎮一起趁火打劫了!”

    “那也不能兩線作戰!”楊邠又皺了下眉頭,耐著性子補充,“首先,倉卒之間,國庫未必能拿出那麼多的錢糧。其次,你和郭樞密使兩人都離開了汴梁,又帶走了大部分禁軍。萬一有宵小之徒趁機作亂,陛下身邊只有我等文官,如何能應付得來!”

    “不是還有李業他們幾個麼?打仗不行,對付些雞鳴狗盜之輩,難道也要抓瞎?”史弘肇根本聽不進去別人的意見,撇了撇嘴,大聲反問。

    國舅李業冷不防挨了“一磚頭”,臉色頓時漲得一片紫紅。抬起眼想要向自家侄兒討要說法,卻看見劉承佑這個皇帝,居然呆愣愣地站在了原地,兩隻眼睛裡頭一片茫然,心思早就不知道飛去了什麼地方。

    無奈之下,他只好硬著頭皮,低聲插言:“樞密大人,平章大人,末將,末將倒是還堪一用。只是,只是如果樞密大人將禁軍也都帶走了,屆時,屆時末將怕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這沒你什麼事情,你只要聽著就行了!”史弘肇揮動胳膊將他推到一旁,大聲呵斥。隨即,又將目光轉向郭威,“老郭,你呢,你到底支持誰?楊老兒向來謹小慎微,可現在,哪是謹小慎微的時候!”

    “此事,此事,我等不妨先謀劃出幾個方略,一併交於陛下,再由陛下做最後決斷!”郭威先迅速向史弘肇眨了一下眼睛,然後不緊不慢地回應。

    “陛下不過是個小孩子,他知道個什麼?”史弘肇氣得雙眉倒豎,揮舞著胳膊大聲反駁。

    失禮的話都說出口了,他才意識到老兄弟郭威剛才在向自己使眼色。匆匆扭過頭,看了看劉承佑的面部表情,趕緊鬆開緊握著對方手腕的另外一隻手,後退兩步,躬身致歉,“陛下,請恕老臣一時心急。老臣,老臣心裡頭,一直拿,拿你當自家晚輩看待。”

    “不妨!”劉承佑將目光從天外收回來,笑著搖頭。“朕本來就是諸位叔父的晚輩,這帶兵打仗之事,朕原本也不在行。所以,史樞密和楊相剛才說得那些話,朕聽得是滿頭霧水。連弄清楚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注意到您老失禮未失禮?!”

    “老臣愧殺了!”史弘肇聞聽,臉色頓時一紅。再度躬身下去,抱拳致歉。

    劉承佑趕緊上前幾步,雙手托起了他的胳膊,“史叔父這是乾什麼?且不說父皇有遺命要你輔政在先,即便沒有父皇的遺命,朕也拿你當大漢國的擎天巨柱,怎麼會在乎幾句言辭上的閃失?趕緊平身,平身,來人,給史樞密和諸位顧命大臣,把繡墩搬得距離朕近一些。朕要與幾位叔父當面求教!”

    “遵命!”門外當值的鎮殿禁衛答應一聲,衝進來,七手八腳將五個留給顧命大臣的專座挪到原本擺放御書案的位置,圍成圓弧狀,與劉承佑的龍椅對了個正著。

    見小皇帝如此禮賢下士,史弘肇臉上的表情更加窘迫。晃動著大手連連辭謝,無論如何不敢就坐。

    劉承佑卻愈發恭謙,親手上前拉住他,將他按在了正中央的繡墩上。然後又陸續將郭威、楊邠等人,逐一請到兩側的繡墩上就坐。待五名顧命大臣都有了座位之後,才緩緩走迴龍椅,欠著身體坐了半個屁股,再度虛心問策。

    這回,史弘肇終於不敢再獨斷專行了。非常客氣地請楊邠、郭威、王章、蘇逢吉等人,跟自己一道商討對策。五個人穩住心神,根據眼前形勢和朝庭真正掌握的實力,幾番探討之後,終於找出了一系列相對穩妥的辦法。

    西側李守貞、王景崇和趙思綰三個雖然來勢洶洶,並且取得了後蜀的明面支持,但畢竟各自的能力和實力都非常有限,短時間內,未必對汴梁構成威脅。所以朝廷也沒必要過分驚慌,先徵調常思、白文珂、郭從義三個,帶領各自麾下兵馬前去平叛,努力戰線穩定下來,再根據具體情況,重新調整部署。

    東側的老狼符彥卿和白馬高行週兩個,因為尚未豎起反旗。所以朝廷的策略最好暫時以震懾為主,輔以高官厚祿以示安撫。由郭威領軍五萬,進駐黃河南岸的濮州。同時朝鄴都和青州兩個方向發出威脅。然後,再由朝廷下旨,加封符彥卿為太保,高行週為太尉,向二人發出入朝輔政之邀請,但具體入朝日期,由二人自行決定。另外,高行周和符彥卿的幾個兒子,也都拜為節度使,賜予開府建衙之權。

    至於其他蠢蠢欲動者,五位顧命大臣則一致建議,劉承佑暫時裝作沒看見。待最大的兩個火頭被撲滅之後,再騰出手來,將這些宵小之輩挨個繩之以法。

    “陛下,此乃先前所述幾個方略,請陛下做最後定奪!至於其他細節,可以在方略實施之時,根據當時情況,再另行補充。”副宰相兼刑部尚書蘇逢吉字寫得最好,資歷在五位顧命大臣當中也最淺。因此主動承擔了書吏的差事,起身走到一旁,將一系列方略文案按照記憶謄寫一遍,親手捧到了劉承佑面前。

    劉承佑在乎的是大臣們眼裡到底有沒有自己這個皇帝,至於該怎麼決策,倒不是太關心。見五位顧命大臣終於很識趣地把決策權留給了自己,也不吹毛求疵。笑著點點頭,直接命人拿去蓋上了天子之印。

    軍情緊急,五位顧命大臣不敢過多耽擱,立刻告辭出宮。劉承佑起身親自送大夥到了宮門口,非常有耐心地目送最後一匹駿馬在長街上消失,然後才緩緩轉過身,緩緩穿過春日下寂靜的皇宮,緩緩走向自己灑滿陽光的龍椅。

    五個顧命大臣專用的繡墩,還擺在龍椅的對面兒,隱隱圍成了一道弧線。

    有這五個繡墩擋著,外邊的任何危險,都要先越過弧線,才能抵達龍椅處。而龍椅處所發出的任何聲音,恐怕也要先越過那條看不見的弧線,才能傳出宮門,傳到全天下子民的耳朵裡。

    忽然,劉承佑好像懂了,父親為何給自己留下五個顧命大臣,而不是六個!

    笑了笑,他快步上前,將繡墩挨個踢倒。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38
    第一章初見(二)

    龍有逆鱗。

    即便三寸長的幼龍,觸之也必招致血腥報復。

    這片逆鱗,便是帝王的權柄。

    劉承佑知道自己現在還很弱小,所以今天他強迫自己在五個顧命大臣面前,表現出足夠的恭謙。但是,這並不代表著他會永遠忍受權臣們的“欺凌”。他今年只有十九歲,還有的是時間蟄伏,有的是時間慢慢長出牙齒的利爪。而顧命五大臣中,年紀最小的郭威也將近半百了。人的年紀一大,精力和體力就必然會衰退,當他們出現疏漏的時候,便是幼龍騰淵之機!

    還有一個原因讓劉承佑願意暫時隱忍的是,此刻的他,還離不開那道無形弧線的保護。史弘肇的確囂張跋扈,郭威的確老奸巨猾,可再囂張跋扈,再老奸巨猾,也比不上外邊的李守貞和符彥卿。留著獵犬和獵鷹,便不畏懼外邊的狐狸和豺狼。等哪天狐狸和豺狼都被殺光了,獵犬和獵鷹自然就可以放血、剝皮、丟進湯鍋。

    既然還需要鷹犬們替自己賣命,劉承佑就不會吝嗇幾塊“肉乾兒”。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在朝堂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兒,賜予兩位樞密使每人良田三百畝,三位宰相每人良田兩百畝,以答謝顧命五大臣在自家父親病重期間,操勞國事之德。隨即,又宣布自己要在皇宮中吃齋禮佛三個月,為故去的父皇和皇兄祈福。在此期間,國事無論大小,皆由五位顧命大臣做主,其他文武官員務必全力遵從!

    顧命五大臣自然連聲辭謝,奈何劉承佑打定了主意要替劉知遠誦經盡孝,任誰勸諫都不肯改口。無奈之下,史弘肇、郭威等人只好退而求其次,跟劉承佑約定,每隔半個月,召開一次朝議。五大臣只將涉及到軍隊調動和四品以上官員任免等重要事情交於皇帝聖裁,其他瑣碎事務,則皆由樞密院和三省自行定奪。

    君臣之間劃分清楚了各自的職權範圍,整個大漢國便以最快的速度運轉了起來。半個月之後,副樞密使郭威先從濮州送回了喜訊。天雄軍節度使高行周和魏國公符彥卿二人分別接受了太尉和太保的顯職,承諾在最快時間內趕赴汴梁拜祭先皇在天之靈。

    又過了三日,洛陽方面也傳回了捷報。常思、白文珂、郭從義三人,聯手擊潰了李守貞部前鋒,陣斬叛軍兩萬。李守貞、王景崇和趙思綰三賊在洛水河畔站不穩腳跟,連夜退向了陝州。

    轉眼間,大漢國就從瀕臨滅亡的邊緣,又被顧命五大臣硬生生地拉了回去。雖然叛軍還牢牢地控制著潼關天險和陝、虢二州,偏遠地區,眼下也還有一些地方豪強在趁機渾水摸魚。但都已經不是致命之疾了,可以用“針石、火齊”慢慢調理!(注1)

    警訊一解除,朝野上下,凡是飽嚐過亂世之苦的人,無不歡呼雀躍。然而,卻也有那麼一小撮“英雄好漢”們,痛惜得連連扼腕。恨不得向蒼天替李守貞借十万精兵,直搗汴梁,將中原大地攪個底朝天。

    亂世出英雄,英雄需要亂世。至於亂世當中有多少百姓無辜枉死,多少城市村莊化作一堆土丘,多少書卷典籍被燒成一堆青灰,“英雄”們是不在乎的。他們只在乎,自己心中的“壯志”得沒得到伸展,只在乎腳下的白骨壘得夠不夠高,夠不夠將自己送上雲端。

    定州和泰州之間的鷹愁嶺上,便住著這樣的一小撮“英雄豪傑”。

    上一**動盪中,豪傑們在出手之前稍微猶豫了一下,就被南面的鄰居,狼山堡的孫氏兄弟給搶了先。結果如今人家孫氏兄弟分別受封為節度使和巡檢使,麾下的一干嘍囉也變成了吃朝廷飯的義武軍。而他們這些江湖同行,卻依舊蹲在荒山野嶺裡頭喝西北風!

    所以,無論如何,鷹愁嶺上的眾“英雄”,這次都要狠狠撈上一票。哪怕撈完了之後,朝廷派人前來招安,至少大夥已經闖出了名頭。逃到了遼國那邊,一樣能被大遼南樞密院待為上賓。

    “就這麼定了,一樣是吃刀頭飯的,咱們不能光看著別人青雲直上!哥幾個,馬上回去傳令給各自麾下的兄弟,讓大夥帶上足了乾糧,收拾好兵器,明天一早,咱們全體出山。拿不下易縣,誓不罷休!”理清了未來的去向,鷹愁嶺大當家邵勇用力一拍桌案,大聲做出決斷。

    “噢,大哥威武!”

    “早就該這麼乾了,大哥,您以前就是太仁義了,才被孫氏兄弟騎在了脖子上!”

    “大哥,您儘管山上坐著。殺人放火的事情由兄弟我來幹。三天之內,桑乾河兩岸,保證無人不曉咱們兄弟的名號!”

    “大哥,咱們兄弟,也該出一次頭了!”

    “是啊,輪也輪到咱們了!總不能……”

    眾“英雄”們歡呼雀躍,都為大當家邵勇的殺伐果斷感到榮幸。

    唯獨山寨中軍師,只剩下一個眼睛的吳老狼,並沒有跟著其他人一塊叫好。而是小心翼翼湊到邵勇身邊,用充滿河東味道的聲音提醒:“界(這),界,大哥,易縣照,照理,屬於義武軍,義武軍地面兒。咱們,咱們拿了易縣,孫氏兄弟恐怕不會答應!”

    “不答應,他們也得答應!老子還巴不得他不答應呢!倘若他敢來爭,老子正好拿他們兄弟的人頭祭旗!”邵勇撇了撇嘴,對義武軍的實力很是不屑。

    義武軍節度使孫方諫,巡檢使定州孫行友兩兄弟,原本都是打家劫舍的“豪傑”。上一次天下大亂,定州守軍逃散一空,兄弟倆果斷出手,搶下了空蕩蕩的州城。隨即兄弟兩個又先接受契丹招安,再拐帶契丹人發給的兵器馬匹“舉義”,才最終洗清了身份,成了大漢國的地方諸侯。

    然而身份雖然洗清了,兄弟二人手底下的軍隊,卻依舊是原來那幫嘍囉兵。作為近鄰,邵老大根本不怕孫氏兄弟帶兵來征剿自己。相反,如果能在戰場上殺掉那兩兄弟,他本人的名頭無疑會愈發響亮,愈發能得到遼、漢兩國上層人物的重視。

    “界,界,孫家哥倆未必是您的對手,可,可界,可界違背了呼延瓢把子給所有綠林同道定下的規矩。內(那),內斯向來,向來喜歡多管閒事兒。萬一過後找上門來……”

    “眼下呼延老匹夫自己都顧不上自己的,哪有功夫再管咱們?”邵勇再度撇嘴聳肩,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甭說他未必能從劉崇手下逃離生天。就算他僥倖逃過了劉崇的追殺,手底下一起逃出來的內營老弟兄,能剩幾個?沒了手下內營精銳,咱們兄弟憑什麼聽他滿嘴跑舌頭?!”

    “可不是麼,上次要不是顧忌著呼延琮那老匹夫的面子,咱們早就殺進定州城裡去了,怎麼會便宜了孫家哥倆兒?”二當家張子輝也湊上前,滿臉不忿地補充。

    “反正咱們拿下易州之後,立刻向遼國和漢國同時派出信使,請求招安。他呼延琮管得再寬,也沒膽子跟一國之君掰手腕子!”

    “就是,軍師,你可真夠婆婆媽媽。都準備去當官了,還顧忌什麼狗屁綠林規矩!”

    “就是,就是……”

    其他幾個當家人,也紛紛轉過頭來,對軍師吳老狼的膽小大加鄙夷。

    為了豎立綠林好漢們的形象,同時也為了不至於涸澤而漁。太行山第一大當家,北方綠林道總瓢把子呼延琮,曾經在數年前頒發過一道江湖密令。凡是吃綠林飯者,第一,不能主動進攻有官兵駐守的城池。第二,對過往商販,最多只能收取三成保護費,不准殺雞取卵。

    這兩條江湖規矩,雖然令眾多英雄豪傑們非常不滿,但總體上,大夥卻基本都給了呼延琮面子。無他,占山為王是為了吃香喝辣,不是為了自尋死路。攻打城池,事後肯定會遭到官兵的瘋狂報復。而保護費收得太狠,則必將導致商路斷絕,最後一文錢都收不上來。

    但是今天,鷹愁嶺上的眾山賊頭目們,卻不打算繼續給呼延琮面子了。他們已經錯過了一次機會,他們,不能再錯過第二次。

    “界,界……”軍師吳老狼嘴巴不停地濡囁,卻發不出更多的聲音。連續兩次勸阻,都被大夥無情地駁回了,再勸阻下去,沒有任何意義。諸位當家們,已經被孫氏兄弟的神奇崛起經歷,晃花了眼睛。他們都一門心思地想著功成名就,一門心思想著殺人放火受招安。誰也沒閒暇再考慮,一旦招安這條路,在遼國和漢國都走不通,大夥將何處容身?

    “你啊,想得就是太多!”二當家張子輝跟吳老狼平素關係不錯,悄悄地走到他身邊,單手用力摟住他的肩膀。“想得越多,活得越累!這是亂世,亂世出英雄,懂不?易縣那地方,咱們不下手,早晚也有別人下手!下去收拾東西吧,別婆婆媽媽的了。萬一賭贏了,你也少不了一個刺史之位。”

    “嗯,嗯!”吳老狼被摟的肩膀一陣陣發疼,咬咬牙,連聲答應向外走去。在出門的剎那,他的目光卻快速朝聚義廳上的牌匾處掃了過去。

    夕陽下,“替天行道”四個字,被照得格外分明。

    注1:針石、火齊,出自《韓非子》中名篇,又名《扁鵲見蔡桓公》,“疾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在肌膚,針石之所及也;在腸胃,火齊之所及也;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39
    第一章初見(三)

    替天行道,幾乎是每一個綠林山寨必掛的牌匾。

    哪怕是張金稱、朱粲這種歷史上有名的吃人魔王,在他們自家的聚義廳房頂,都會掛上同樣的四個字。

    至於他們心中的天道是什麼,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老天爺從不會開口說話,誰都可以隨便替他發言。(注1)

    第二天一大早,鷹愁嶺的“好漢”們,傾巢而出,直撲易縣。沿途中,凡是遇到活人,無論對方是過往的商販,還是本地的放羊娃,全都一刀砍翻在地。以免後者察覺出“英雄”們的來意,主動給易縣的守軍通風報信。

    可憐那易縣周圍的百姓,好不容易才過上幾個月的安寧日子,哪曾經想到自己已經窮到吃糠咽菜地步了,依舊會有土匪打上門來?猝不及防之下,被殺了個屍橫遍野。直到“好漢”們殺得手軟,不得不停下來吃酒吃肉補充體力的時候,才有七八個腿腳麻利的年青人逃出了生天,哭著喊著去城內向官府求救。

    誰料他們的雙腿剛進了縣城西門,“呼啦啦”,城頭上守軍已經做鳥獸散。任那當值的百人將,喊破了嗓子都收攏不住。

    “山賊進城啦!”

    “山賊進城啦!”

    “鷹愁嶺的山大王們殺下來了!”

    ……

    百人將約束不住麾下的兵卒,卻令土匪即將攻城的消息,不脛而走。轉眼間,街面上的百姓商販,就像秋風中的樹葉般,從西往東翻捲而去。身背後,徒只留下一地的干貨野菜,草鞋氈帽、鍋碗瓢盆。

    消息傳到縣衙,指揮使孫方定丟下正摟在懷裡的美妾,跳上戰馬,撒腿就走。緊跟著,三班衙役、捕快牢頭、胥吏白員,皆加入了逃難大軍。待縣令何晨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再想組織人手抵抗的時候,他身邊已經只剩下了六十五歲的師爺和十二歲的書僮,縱使每人都是南霽雲轉世,也無力回天。(注2)

    “也罷,何某好歹也吃了幾個月的民脂民膏,不能臉都不要!”在空蕩蕩的縣衙大堂裡轉了幾個圈子,縣令何晨嘆了口氣,淒然道。

    指揮使孫方定可以逃,三班衙役和各科胥吏們可以逃,唯獨他不能。指揮使孫方定乃是節度使孫方諫的族弟,只要其兄手中還緊緊握著義武軍的兵權,朝廷就不敢動他一根汗毛。衙役和胥吏們算不上朝廷的正式官員,土匪走後,朝廷想再恢復易縣的秩序,也離不開他們這群地頭蛇。而他何晨,卻是整個易縣乃至泰州,唯一一個由吏部委派的文官,若是敢在百姓遭難時棄城逃命,事後非但自己本人會被揪出來砍掉腦袋以安撫民心,父母妻兒恐怕也在劫難逃。

    “東家,不,不妨先,先去東門口看看。說不定……,這季節正是商販出塞的時候,說,說不定能找到些刀客和伙計,為了貨物跟土匪捨命相拼!”見縣令已經準備閉目等死,師爺曹參蹣跚著走到他身邊,結結巴巴地提議。

    已經到了他這般年紀,即便逃出城區,也是餓死在半路上的結果。所以唯一的出路就是想辦法幫東主守住縣城,說不定還能絕處逢生。

    “東,東門口兒?為,為啥?!”縣令何晨聽得滿頭霧水,掛著滿臉的眼淚低聲追問。

    “易縣城只有兩個門,這麼多人亂哄哄地往外跑,一時半會兒怎麼可能全出得去?東翁,您反正大不了是個死,就拼著性命去喊上一嗓子,說不定死馬還能當活馬醫呢!”師爺曹參急得滿腦袋是汗,狠狠推了何縣令一把,大聲補充。

    “死馬,死馬,哎呀——!!”何晨被推得接連向後退了數步,尾椎骨撞在了柱子上,疼得呲牙咧嘴。

    痛過之後,他反而給刺激出了幾分野性來。把心一橫,大聲道:“你說得對,大不了是一個死。老子說不定還能史冊留名呢!三兒,走,去東門。就不信整個縣城裡,就沒一個帶把的男兒!”

    “嗯!老爺!”書僮何三兒抬手抹了一把鼻涕眼淚,啞著嗓子回應。與師爺曹參一樣,他也是即便活著逃出縣城,也得餓死在外邊的貨。所以只能留下來,和自己的東主一起賭命。

    整座縣衙里僅有的三個男人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抄近路,穿胡同,直奔東門。果然,在靠近門口兒半里遠街道上,看到了已經堵成了疙瘩的逃難人流。

    三、四輛翻在地上的馬車,將城門塞得滿滿噹噹。一些手腳麻利的壯漢已經爬過了車廂,正在為了搶先一步出城而你推我搡。一些心裡頭著急上火卻死活擠不到城門附近的衙役和軍漢,則揮舞著鐵尺和兵器,對著周圍的爭路者大打出手。

    “哎呀,直娘賊,你敢打老子!”

    “狗娘養的,沒膽子殺賊,卻敢朝老子身上招呼。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白眼狼,把平時吃大夥拿大伙的,全給吐出來!”

    “打,打死他。大不了大夥一起死在這兒!”

    “揍他,揍他,打得好……”

    其他堵在門口的百姓,也不全是逆來順受之輩。見軍漢和衙役們,這個時候還想騎在自己頭上拉屎,頓時怒不可遏。抄起挑著細軟的扁擔和防身用的解手刀,就跟軍漢衙役們對戰了起來。一時間,打得城門四周哭喊連天,越髮亂得不成模樣。

    “別,別打了,自己人打自己人算什麼本事。有種的,跟我去殺賊守城門!”縣令何晨羞得面紅過耳,扯開嗓子,衝著酣戰中的雙方大聲招呼。

    沒有人肯接受他的動員,周圍的環境太嘈雜,他拼盡全身力氣所發出的聲音,轉眼就被吞噬得一干二淨。

    “你們,你們幫我喊,喊啊!是男人的,別窩裡橫,一起去殺賊守城門!”何晨急得滿眼是淚,一手扯住自己的師爺,一手扯住自己的書僮,大聲請求。

    “別打了,窩裡橫算什麼本事?這麼大個縣城,難道就找不到一個男人麼?”話音剛落,耳畔忽然響起一聲炸雷。有個八尺來高,卻做商販打扮的漢子,縱身跳上一輛裝滿貨物的馬車,大聲奚落。

    正在惡鬥中的雙方都愣了愣,手腳不約而同地慢了下來。還沒等眾人想好該如何還嘴,不遠處,又有人冷笑著奚落道:“嘿,都說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我還專門找人問荊軻的廟在哪?結果,結果荊軻的廟沒找到,卻看到了一城的孬種!”

    幾句話,聲音算不得太高,卻是難得地清晰。非但把正在交戰的雙方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連已經爬過馬車的逃命者當中,都有人停住了腳步,訕訕地回頭。

    “怎麼,趙某說錯了麼?這麼多男人,卻跟婦孺爭相逃命,不是孬種又是什麼?”質問的聲音,還是來自同一個位置。說話者是個二十出頭,面皮白淨的公子哥。身邊站著一名輕紗遮面,修身長腰的同伴。看到把大伙的注意力成功吸引了過來,二人笑了笑,齊齊朝馬車上商販打扮的漢子拱手。

    站在馬車上做商販打扮的漢子微微一愣,隨即心領神會,先拱手迅速還了個禮,然後扯開嗓子向四周大聲提議:“大夥這麼亂哄哄的逃,全都得被土匪堵在城裡頭。何不留一部分人去關了西門,拖住匪徒。讓老弱婦孺,先從容地打東門離開?”

    “對,年青力壯的,跟本官去守住西門,拖住土匪。讓老幼先從東門離開!”縣令何晨如即將渴死者忽然喝到了甘霖般,精神大振。揮舞著胳膊,朝周圍的子民發出動員。

    他的聲音又尖又高,身上的官袍也很是醒目,然而,卻依舊沒有得到任何響應。擠成一團的人群中,大部分百姓都繼續拼命地朝門口擠去。只有七八個身穿長袍的行商,轉過頭,衝著站在馬車上的漢子喊道:“柴大郎,你說得好聽。你是男人,你自己帶著伙計去給我等斷後啊!別糊弄著我等去守西門,你自己先從東門走了!”

    “柴某當然要親自去斷後!”站在馬車上的漢子笑了笑,絲毫不以同行們的擠兌為意。“不信爾等且看,柴某手下的伙計,有哪個擠在了門口?!”

    聞聽此言,眾商販立刻舉頭四下張望。果然,亂哄哄的人團中,未曾看到一個屬於柴氏商隊的面孔。而自己麾下的伙計和刀客,卻不是擠丟了帽子,就是被扯破了外衣,一個個像個叫花子般狼狽不堪。

    “柴某此行帶了十車茶餅,還有其他雜貨二十餘車。現在柴某願拿出五車茶餅來,招募壯士。不想被土匪堵在城裡頭當羊殺的,跟我去城西。只要挺過了此劫,五車茶餅,柴某願與大夥均分!”趁著大夥東張西望的功夫,站在馬車上的柴大郎繼續高聲喊道。身上沒有披著鐵甲,手中也未曾握著刀劍,卻如百戰之將一般沉穩。

    剎那之後,四下里回應聲響成了一片。外地來的伙計、刀客還有當地的鄉勇、衙役、青壯,紛紛轉過頭,湧向柴大郎的身側。

    “我去!”

    “我不要你的茶餅!”

    “我去,你一個外地人都敢拼命,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總不能全都是怕死鬼!”

    “走,去西門,去西門,死則死爾!”

    擠在城門口的人團頓時為之一鬆,許多年青力壯的漢子,雖然沒有足夠的勇氣回過頭來殺賊。卻也不好意思跟老弱婦孺們爭搶道路了。紛紛側著身體向外躲避,把逃命機會讓給更需要的人。

    然而,也有些天生的賤骨頭,看不得別人比自己高尚。一邊繼續拼命往城外擠,一邊陰陽怪氣地叫嚷,“嘿嘿,說得好聽,拿大夥當傻子麼?誰不知道,你們這些販貨的財主,跟山賊都是一伙的。他們抓到你們,頂多是拿走三成的貨物。抓到我們這些沒錢的,卻是兜頭一刀!”

    “可不是麼?你自己有錢能買命,可別拉著我們去送死。”

    “走啦,走啦。傻子才聽他瞎忽悠!”

    “別擋道,別擋道,土匪馬上就殺進來啦!”

    “跑啊,再不跑就來不及啦!”

    ……

    轉眼間,柴大郎好不容易才穩定住的局面,就被幾個地痞無賴們攪了底兒朝天。縣城東門口,又亂成了一個大粥鍋。已經回頭準備跟柴大郎並肩而戰的漢子們,也猶豫著紛紛停住了腳步。

    “放屁,土匪都攻打縣城了,怎麼可能還守著往日的規矩?”就在此時,先前那個給柴大郎幫忙的方臉公子哥,再度開口。一句話,就粉碎了所有人心中的幻想。“明明就是想豁出去乾一票大的,然後逃去遼國。你們不信就儘管跑,看看能不能跑得過山中的那群虎狼!”

    “跟他們拼了!”

    “抄傢伙,跟他們拼了!”

    “沒活路了,大夥拼了算逑!”

    “拼了,他們不讓咱們活,咱們也……”

    堵在門口的百姓,特別是過路的行商和伙計們,個個紅了眼睛,咬牙切齒地轉身。土匪很少攻打縣城,除非他們已經豁出去了跟官軍拼個魚死網破。而豁出去了性命不要的土匪,自然也不會守什麼“不涸澤而漁”的規矩。將商販們堵住之後,肯定殺光搶淨,人芽不留!

    “要拼你們去,爺爺恕不奉陪!”

    “跑啊,快跑啊!再不跑真的來不及啦!”

    “快跑啊,誰不跑誰傻!”

    “讓開,讓開,老子…… ”

    擠在門口處的地痞無賴們,卻叫嚷得愈發大聲。唯恐秩序不夠混亂,耽誤了自己渾水摸魚。

    正叫嚷得歡暢間,忽然,半空中掃過來一道閃電。

    “噗!”有把冷森森的斧子從人群外圍呼嘯而至,將叫嚷得最大聲的地痞頭目,砍得踉蹌數步,當場氣絕!

    注1:張金稱、朱粲都是隋末有名的好漢。前者喜歡生吃人心,後者喜歡將人蒸熟了下酒。李淵曾經派使者招降朱粲,朱粲先打算投降,後來又因一言不合,將使者和隨從全部蒸熟了分給左右食之。

    注2:南霽雲,張巡麾下愛將。與張一起守睢陽,殺敵無數,最後因缺乏食物被叛軍抓住殺死。

    注3:縣令何晨,師爺曹參,由熱心讀者海陽何晨與caosan出演。酒徒在此謝謝大夥長期以來的支持。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39
    第一章初見(四)

    “啊呀——!”

    “娘咧——!”

    “殺人啦,殺人啦!”

    眾地痞嚇得大聲尖叫,抱著腦袋就朝城外鑽。還沒等他們將身體鑽進城門洞,耳畔又傳來“呯!”的一聲巨響,第二把明晃晃的斧頭又呼嘯而至,砍在老榆木做的城門上,深入數寸。

    “敢妖言惑眾替土匪張目者,死!”有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緊跟著在眾人頭頂炸響,硬邦邦寒氣四溢。

    眾地痞流氓瞬間全都變成了啞巴,癱在城門口,雙腿瑟瑟發抖。他們當中,有一部分人純屬想趁火打劫,另外一部分人卻是鷹愁嶺眾匪徒專門安插在城裡的眼線,試圖替自家山寨製造混亂。後者原本以為按照常理,只要自己身份不暴露,即便在城中由著性子折騰,倉促之間,也沒人敢拿自己怎麼著。誰料想恰恰就遇上一個根本不打算講道理的,上來二話不說拿起鐵斧子就朝大夥腦門兒上掄。

    “沒種留下來殺賊衛家室的,自己走。別大呼小叫,也別胡亂擁擠。否則,休怪某家拿你當山賊的奸細!”散發著寒氣的聲音再度傳來,一下一下地敲打著眾人的腦袋和心臟。

    眾地痞流氓如蒙大赦,連滾帶爬逃之夭夭。原本堵在城門口的人團也瞬間為之一鬆,膽小怕事和捨不得父母妻兒者,低著頭,匆匆出城逃難。有些膽子稍大或無牽無掛的漢子,則紛紛讓開出城的通道,掉頭朝柴大郎與何縣令身邊走去。

    一邊走,大夥一邊拿眼睛偷偷尋找先前飛斧殺人者。這才發現,有個身材魁梧高大,臉色卻非常白淨的少年鏢師,手裡頭拎著一把寒光四射的鐵斧子,正對著城門口虎視眈眈。毫無疑問,若是哪個心思齷齪的傢伙敢再鼓動唇舌擾亂民心,這把斧子就會毫不客氣地飛過去,直接劈開他的腦門兒!

    “這是誰,是跟郭大郎一伙的麼?”幾個主動留下來殺賊的商隊伙計按耐不住心中好奇,一邊用眼角的余光朝少年鏢師身上逡巡,一邊壓低了嗓子交頭接耳。

    “好像不是,我昨天入城的時候,在一夥行腳商販的隊伍裡見到過他。應該是那邊商販臨時湊錢僱的刀客,沒想到居然僱到了一個絕頂高手!”一名土黃色臉孔的大伙計正巧從旁邊經過,四下看了看,快速搭腔。

    “怪不得下手如此狠辣,原來是個走單幫的獨行客!”周圍的伙計們恍然大悟,紛紛點著頭嘟囔。

    易縣地處中原與遼國的邊界,非但南來北往的商販會選擇由此歇腳,一些江洋大盜,有命案在身的惡徒,以及在權力傾軋或者搶地盤戰爭中輸光了所有本錢的將門子弟,也會把此處作為逃命的一條重要通道。只要平安渡過了城北面的淶水河,就算徹底逃出了生天。無論是中原官府,還是諸侯麾下的私兵,都絕對沒有膽子追到河對岸的遼國去喊打喊殺。

    當然了,逃到了遼國之後,是投奔遼國軍隊,給契丹人帶路。還是從此隱姓埋名,在平淡中終了殘生,就要看個人的選擇了。在這個皇帝和諸侯爭相給契丹人當兒子的時代,“禮義廉恥”早就成了傳說。

    然而,無論是江洋大盜、背負命案的惡徒、還是落難的將門子弟,想要去遼國,肯定都得有人給指路。所以,把自己打扮成刀客鏢師,接受行腳商販們的僱傭,就成了這類人的最好的選擇。一則行腳商販們為了逃避官府的厘卡,出城後往往走得全是鄉間隱秘小徑,輕易不會被官差堵在半道上。二來行腳商人們大多都是臨時搭伴兒,彼此間並不是很熟悉,更不會多嘴互相過問隱私。

    所以使飛斧的少年鏢師,很自然地就被商販和伙計們,默認做了大盜、惡徒或者將門子弟三者之一。這類人性子最惡,脾氣也最古怪,所以大夥一般都會“敬而遠之”。

    然而,使飛斧的少年鏢師,卻對周圍的異樣目光渾然不覺。只是繼續一眼不眨地盯著城門口,隨時準備將第三把斧子丟在搗亂者的腦袋上。直到城門口的人團徹底鬆動了,緩緩形成了人流。才搖頭笑了笑,策馬前行,從城門和門洞下的屍體上,將自己丟出去的兩把飛斧一一回收。

    正在出城逃難的百姓們,紛紛主動側身讓開一條通道。唯恐自己哪個動作不對勁兒,惹惱了這位亡命江湖的殺星。少年鏢師這才察覺到眾人對自己的態度怪異,又笑了笑,把飛斧插入馬鞍後的皮囊裡收好,然後緩緩走向最先提議抵抗土匪的柴大郎。

    那柴大郎正與趙姓公子哥兩個一道,協助縣令何晨將自願留下來的壯士整隊備戰,見到少年鏢師走近,立刻轉過身,主動迎了數步,抱拳施禮:“在下柴榮,多謝小哥方才仗義援手。若不是小哥你出手果斷,柴某差點就著了那些歹人的道!”

    “柴大官人客氣了!”少年鏢師飛身下馬,非常禮貌地拱手還禮, “其實沒有某出手,大官人也肯定能收拾得了他們。在下寧,在下鄭子明,自問還粗通武藝,願留下與大官人並肩殺賊!”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柴大郎喜上眉梢,上前數步,一把拉起寧子明的手,“小兄弟,不瞞你說,柴某剛才就想過去邀你。只是怕你還有要事在身,不敢耽擱了你的行程而已。走,趕緊去跟我去見過縣令,咱們想守住此城,肯定少不得他全力支持!”

    話音未落,那趙姓公子哥也帶著他的長腰同伴走到了近前。笑呵呵地抱了抱拳,大聲自我介紹,“涿郡趙元朗與舍妹韓晶,在此有禮了!小哥剛才那兩斧子,劈得可真叫利索!若不是顧忌著情勢,趙某真的想給你大聲喝彩!”

    “在下,在下太原鄭子明,見過趙兄,韓,韓姑娘!”寧子明猶豫了一下,將鄭字咬得更為清晰。

    他不願給常思招禍,離開澤州後,就不敢再用“寧”這個姓氏。而對於石敬瑭的“石”姓,他又打心底里頭有一種抵觸。所以想來想去,乾脆就換了石延寶當初的封地為姓。反正後者曾經遙領過鄭州刺史,即便自己真的跟他是同一個人,也不算辱沒了他的身份。

    那趙元朗怎麼能猜測得到,寧子明的身世竟然如此之複雜?見少年人說話時有些口吃,還以為是不習慣跟女性打招呼。便笑了笑,大聲補充:“舍妹雖然是女兒身,卻也弓馬嫻熟。等閒土匪蟊賊,對付十幾個不在話下。所以我們兄妹兩個,見到柴大官人肯帶頭,就想留下來助他一臂之力!”

    “鄭某,鄭某不是,不是,不是那個意思!韓,韓姑娘英姿颯爽,一看,一看就知道是巾幗不讓鬚眉!”寧子明臉色頓時一紅,趕緊又朝著趙元朗身邊的細腰同伴拱手。禮施了一半兒,他忽然又覺得自己當面恭維一個女人未必合適,愣了愣,兩條胳膊全都僵在了半空中。

    “噗哧!”見少年人如此緊張,韓晶被逗得抿嘴而笑。雖然隔著一道防塵的面紗,卻依舊如牡丹初綻,令周圍的日光,都頓時為之一暗。

    寧子明被笑得愈發尷尬,匆忙將頭轉開,朝著柴榮問道:“賊人距離此城有多遠?大概多少人?咱們這邊呢,肯留下一起殺賊的壯士全加起來有多少?”

    “一概不知!到目前為止,只知道賊人是從鷹愁嶺上下來的。大頭目姓邵,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柴榮搖搖頭,滿臉苦笑,“至於咱們這邊,大概能有兩百人上下。但其中至少一半兒以上連牛羊都沒殺過!不過據縣令說,武庫里長短兵器倒是很充足,駐守在此城的一整營義武軍將士,全都跑光了。留下來的傢伙,剛好可以給咱們使用!”

    “這——?”寧子明又是一愣,頓時就忘記了先前的尷尬。

    好歹也是個帶過兵,有過數月剿匪經驗的底層武將,他當然知道兩軍交戰,不能光憑著一腔熱血。然而,眼下除了一腔熱血之外,他卻沒有任何可憑。

    兩百餘沒摸過兵器的民壯和伙計,十幾個刀客鏢師,一個書呆子縣令,再加上自己、柴榮和趙元朗兄妹,卻要面對一夥已經破釜沉舟的慣匪,這仗,無論怎麼算,都算不出贏!

    “士氣可鼓不可洩,你先跟我去見了縣令,明確了身份和位置再說!”柴榮的眼神非常敏銳,僅僅憑著寧子明的面部表情的瞬間變化,就猜到了他心中的大致想法。以極其輕微的動作搖了搖頭,低聲叮囑。“我的想法是,把人分成三隊。你、我、趙壯士兄妹各帶一隊。然後咱們就埋伏在城門口,殺賊人一個出其不意!”

    “你的意思是,不憑牆死守?”寧子明的眼神頓時就是一亮,壓低了嗓子,快速追問。

    僅憑著兩百民壯,死守城牆肯定守不了多久。而以義武軍先前那個營的表現,恐怕賊人不走,孫方諫兄弟也不會露面。所以,大夥唯一的取勝機會,就是放棄城牆,主動出擊,趁賊軍原來不備,殺其一個措手不及。

    “不能死守,兩座城門,四面城牆,護城河還早就廢棄多年了。死守,等同於尋死!”通曉兵略的,不止是柴榮和他兩個。趙元朗也壓低了聲音,快速插嘴。

    “的確,眼下主動出擊,是唯一可行之策!只是……”柴榮看看他,又看了看年齡明顯不到弱冠的寧子明,眉頭緊鎖成了一個疙瘩。

    他自問熟讀兵書,也得到了自家義父郭威的幾分真傳。可眼下這種情況,著實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除非,除非等會戰事剛一開始之時,自己趁著士氣尚在,帶隊直接衝擊匪徒中軍。可那樣取勝的機會固然會大增,失敗的風險,也一樣成倍增加。並且萬一不能將敵酋快速陣斬,自己這一邊,恐怕就是全軍覆沒的下場。

    他此刻能想到的,寧子明恰恰也能想到。略作斟酌,便低聲提議,“等會兒,咱們只能速戰速決。柴兄帶人在城門口坐鎮,鄭某可以……”

    一句話沒等說完,趙元朗卻又搶先插嘴,“有了!擒賊先擒王!咱們這邊人少,訓練也沒有,只能靠將領之勇力。趙某算得上個將門子弟,在槍棒拳腳上頗有些心得。等會兒若是看到機會,趙某就立刻策馬殺出,直取匪徒中軍。兩位若是能帶著弟兄們跟在後面給趙某壯一壯聲勢,則感激不盡!”

    “這是什麼話?”柴榮聞聽此言,立刻一改先前謙謙君子模樣。倒豎起雙眉,大聲抗議,“你是笑柴某武藝不如你麼?那就戰場上見。等會兒你策馬直衝中軍,柴某願意與你並肩而行!”

    “柴兄誤會了。趙某與你素昧平生,怎麼可能知道你身手如何?”趙元朗也不生氣,立刻笑著拱手謝罪,“既然柴兄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那等會兒咱們兩個就一起上,有你這樣的豪傑相伴,勝算至少又多了三分!”

    “好!”柴榮用力點了下頭,隨即又將目光轉向寧子明,“鄭小哥,等會兒勞煩你帶領刀客與民壯……”

    “兩位既然要並肩衝陣,鄭某怎麼好落在後面?”寧子明被趙元朗和柴榮兩個的舉動,燒得熱血沸騰。毫不猶豫地擺了下手,笑著打斷,“吶喊助威,干擾敵軍視聽的任務,有縣令大人與韓姑娘就足夠了。鄭某今天就跟著兩位,一道去稱稱這夥土匪的斤兩!”

    “好!”柴榮與找元朗兩個,沒想到鄭子明小小年紀,卻有如此膽魄。齊齊眼睛發亮,異口同聲說道:“那就同去,只要柴某(趙某)今日僥倖……”

    話說了一半兒,二人卻又同時發現對方跟自己想表達的意思居然一模一樣。頓時不約而同地停住了嘴巴,然後互相看了看,哈哈大笑。

    笑過之後,趙元朗忽然大聲提議:“我們三人今天同日被困在此城,又俱不願做那望風而逃的沒膽鼠輩,也算彼此有緣。不如乾脆結個兄弟,哪怕同年同月同日死了,黃泉路上,也能一道喝酒吃肉耍子!”

    “柴某正有此意!”柴榮心中此刻,對能否克敵制勝毫無把握。聽趙元朗明知道九死一生還要跟自己相交,也頓時熱血上湧,拱起手,大聲回應,“好教兩位兄弟知曉,柴某本姓柴,後隨了義父姓郭。今年已經二十八歲,應該長兩位甚多。兩位兄弟叫我一聲柴大哥,郭大哥,俱可,俱是某的榮幸!”

    “在下趙匡胤,表字元朗!”趙元朗接過話頭,大笑著重新做自我介紹,“今年已經二十有二了!比柴兄略小,但是應該比鄭兄弟大上許多!”

    “小弟鄭子明,見過兩位哥哥!”寧子明自打從死人堆裡爬出來那時起,幾曾見過如此慷慨豪邁男兒?頓時心中被燒得一片滾燙,紅著臉,彎下腰向柴榮和趙匡胤二人行禮。

    他並非有意相瞞,可自己到底姓什麼,多大,卻是一筆糊塗賬。所以還不如就先糊塗著,今後有了機會弄清楚之後,再向兩位兄長謝罪。

    柴榮和趙匡胤兩個,卻只以為他臉紅是因為少年人面子嫩,再度哈哈大笑。然後跑到路邊一家已經沒有人的雜貨店裡,取了三根粗香。直接插在了地上,拉起寧子明的手,學著折子戲裡的說辭做派,沖天而拜,“我等三個雖然異姓,卻一見投緣。今日在此結為兄弟!從今往後同心協力,福禍與共。皇天后土,實鑑此心,背義忘恩,天人並棄!”

    三拜之後,又互相拉著手站起身。跟早已目瞪口呆的縣令何晨交代了一下戰術安排,隨即各自取了兵器,跳上戰馬,沿著空蕩蕩的街道向西門而去。

    縣令何晨與眾刀客民壯等人,雖然也明白此乃唯一的取勝辦法。卻更清楚,三人此番一去,恐怕沒多少機會能活著殺出重圍。頓時心中凜然生寒,一個個站在長街上,肅立相送。

    那韓晶身為女子,早已淚透輕紗。卻咬著牙,始終不肯說一句挽留趙匡胤的話。待三個背影已經快走得看不見了,才忽然衝進路邊的店鋪中,取了一面鼙鼓出來,奮力敲響。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激越的戰鼓聲,瞬間響徹全城。眾刀客鏢師們聽了,一個個愈發熱血澎湃。也紛紛取出兵器,跳上戰馬,朝著三人身後尾隨而去,再不旋踵。

    須臾,鼓聲漸熄,空曠的街市上,卻隱然有一陣陣戰馬的嘶鳴縈繞不散。

    風乍起。

    旗獵獵。

    馬嘶聲若隱若現。

    風蕭蕭兮,易水寒!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7:42
    第一章初見(五)

    易縣在秦漢之時隸屬於上谷郡,城外有一座荊軻山,相傳乃為猛士荊軻與燕太子丹送別之所。在隋代和唐代,此地俱為軍事重鎮,城高池闊,堅固無比。然而世事難料,滄桑易變。自打安史之亂爆發後,易縣就屢屢遭受戰火,舊的城牆和樓台,很快就全都化作了瓦礫堆。廢墟上重新建立起來的縣城,規模連原本的四分之一都不及。城門也只剩下的兩座,一東一西,被城內唯一的一條石面街道,簡陋地穿在了一塊兒。

    就這麼一個彈丸之地,卻不小心成了中原和燕雲之間的商路咽喉,怎麼可能不招來土匪的窺探?鷹愁嶺的眾好漢,只是其中動手最果斷的一波而已。再晚些時日,恐怕還有其他“綠林豪傑”,會對著這塊肥肉張開血盆大口。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拿下了易縣後,永不封刀!”鷹愁嶺大當家邵勇,也知道自己不可能長久佔據縣城。所以乾脆做起了一錘子買賣,拿破城之後隨便燒殺搶掠的承諾,作為鼓舞士氣的籌碼。

    “嗷!”“嗷!”“嗷!”跑得氣喘吁籲的大小嘍囉們,興奮地舉起長槍短刀,一雙雙暗紅色的眼睛裡充滿了飢渴。

    按照綠林道規矩,每當攻破大戶人家的堡寨,嘍囉們都會獲得一定長短的肆意燒殺淫掠時間。一方面可以威懾其他不願按期繳納保護費的莊主和堡主,另外一方面,也可以讓嘍囉們以最快速度忘記戰死的同伴。而時間一到,土匪的大當家就會下達“封刀令”,結束嘍囉們的任性狂歡,給被攻破的堡寨留下幾分“人根”,以方便下一次“收割”!

    但是今天,鷹愁嶺的好漢們,卻從大當家邵勇嘴裡,聽到了“永不封刀”四個字。那意味著他們可以搶走自己看到的任何東西,姦淫視線所能觸及的任何女人,殺死城中任何一個來不及逃走的老弱,直到整個易縣城,徹底化作一座巨大的墳塚。

    “但是,爾等一會兒攻城時必須傾盡全力!”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裡,大當家邵勇雙手下壓,紅光滿面,“是化龍化虎還是繼續躲在山溝溝裡做泥鰍,就看這回了。誰要是膽敢往別人身後縮,休怪邵某人手狠!”

    “大當家放心,小的們等知道怎麼做!”

    “大當家,您就等著聽好吧,小的們一口氣就把縣城給您拿下來!”

    “可不是麼,義武軍算什麼東西?當年咱爺們橫著走的時候,孫家哥倆還要飯吃呢!”

    ……

    眾嘍囉七嘴八舌,不停地向大當家邵勇表態。

    彈丸大的易縣,裡邊只駐紮了四五百鄉勇。而自家這邊,所有兵馬加在一起穩穩超過了三千。甭說盡全力,就是每個人都把一隻手藏在褲襠裡,也能輕鬆將城門給拿下來。

    拿下來之後,就是大當家兌現承諾的時候了。春天正是商販們結伴北去塞上的時節,城裡邊此刻肯定聚集著數不清的金銀細軟。而周邊很多大戶人家的女兒媳婦,也會趁著這個時候由家人陪著走進城內,採購一年用的胭脂水粉,頭面首飾。城破之後,金銀細軟誰先搶到就是誰的,細**人誰先按倒就算誰的,即便過後少不得要拿出一些來上供,至少大夥還能嘗個新鮮!

    想著此行的收穫,大小嘍囉們的雙腿就充滿了力氣。才剛剛過了正午,易縣城那簡陋的土牆,已經出現在眾人的視野裡。

    守軍肯定是聽到信兒不戰而逃了,整個西側的城牆上,根本看不到任何旗幟。狹窄破舊的敵樓裡,也沒響起任何警報聲。只有兩面黑乎乎的戰鼓豎在城門正上方位置,孤單而又淒涼。倉惶而去的守軍,甚至連城門都沒顧得上關,任由其四敞大開著,猶如一張黑咚咚的嘴巴!

    “報,大當家,百姓們正從東門逃命!根本沒人管他們!”幾名搶先一步抵達的斥候騎著快馬,從城北繞了回來,向大當家邵勇高聲匯報。

    “咱們的眼線說守軍早跑光了,但是有幾個不自量力的商販和刀客留在了城裡,想替其他人斷後!”

    “刀客裡頭有個會扔飛斧的,據說還有幾分真本事!”

    “縣令何晨沒逃,那人是個書呆子,準備以身殉,殉城!”

    “嗯——!”大當家邵勇擺擺手,沉吟著打斷斥候的匯報。有商販和刀客留在城裡抵抗,這個消息並未出乎他事先的預料。畢竟敢去燕雲和遼地做買賣的商販,膽子都不會太小。在拼命和傾家蕩產之間,有人會果斷地選擇前者。

    但書呆子縣令沒跟守軍一起逃走,就讓他感到有些意外了。印像中這些大頭巾向來是嘴巴上英雄,行動上的侏儒。平素一個個高喊士可殺不可辱,真的到了要命的時候,卻跪得比誰都利索。

    “都愣著幹什麼!趕緊跟我去把那縣令抓來給大哥當書僮!”沒等大當家邵勇消化完斥候們帶回來的情報,身後三當家王旗已經迫不及待。猛地一抖戰馬韁繩,搶先沖向了城門。

    幾個刀客和商販能頂個屁用?自己這輩子,不知道殺了多少刀客和商販。與其在城門外磨磨唧唧,還不如先沖進去,刀子底下見真章!

    “殺!”“殺進去,永不封刀!”大小嘍囉們見有人帶頭,立刻邁動雙腿緊緊跟上。從城西到城東,最近的路徑就是穿城而過。想追上那些逃難的肥羊,想搶金銀和女人,就無論如何不能落在同伙的後邊。

    “殺!”“殺進去,永不封刀!”剎那間,三千多嘍囉,就像爭食的飛蝗般,黑壓壓地直奔易縣的西城門而去。六千多只發紅的眼睛,寫滿了罪惡與瘋狂。

    “嗯?”大當家邵勇皺了皺眉,心中湧起了一團怒火。居然不等他這個寨主發令,就一擁而上。這幫小兔崽子心裡還有沒有規矩了?不過,這樣也好……

    忽然,他又笑了笑,將目光投向空蕩蕩的城門。沖在最前面的,未必每次都能喝到頭湯。有人肯豁出性命去探路,倒也省了他再費力氣去安排。

    在空蕩蕩的城門口,他看到三當家王旗和山寨中最野性難馴的十幾個頭目,大呼小叫地策馬狂奔。他看到數以百計後嘍囉兵,在城門外的空地上跑出了一個巨大的黑色三角。他看見更多的弟兄,螞蟻般前湧,人頭攢動。他看見四敞大開的城門洞下,有三個年青的身影並轡而出,逆著三千多弟兄的進攻方向,不閃不避,彷彿個個身後都帶著千軍萬馬……

    “嗡!”半空中忽然響起了一陣微弱的弓弦震顫聲。一排稀稀落落地箭雨,迅速從敵樓中落下來,前衝的人流中,濺起了數點紅煙。

    沒有用!這種程度的傷亡,根本阻擋不了綠林好漢們的腳步。三當家王旗身邊和身後,都有頭目中箭墜地。然而他自己,卻毫髮無傷。狂笑著舉起手中的長刀,狂笑著堵向逆勢而出的三個年青身影,力劈華山!

    “噗!”血光猛地竄起了半丈高,紅煙亂竄!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123210

LV:9 元老

追蹤
  • 291

    主題

  • 279508

    回文

  • 36

    粉絲

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