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317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2 21:06
    第十一章磐石(一)

    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兩兄弟急需鄭子明手裡的俘虜來鞏固其自身地位,鄭子明也急需兩兄弟手裡的糧草輜重來補充鄉勇隊伍的實力,因此雙方談妥了條件之後,交易進行得極為順暢。沒等到第二天中午,已經錢貨兩清。買賣雙方,都皆大歡喜。

    唯一的缺憾是,當事雙方,都有不少人感了風寒。做交易時,鼻涕眼淚一把接一把地往下流。待回到軍營中,也不見絲毫好轉。被碳盆裡的熱氣一哄,頓時就又是幾個大噴嚏。

    “啊,啊——嚏!”鄭子明用草紙捂著鼻孔,痛苦地連連搖頭。兩隻佈滿血絲的眼睛裡,淚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啊,啊——嚏!”“啊,啊——嚏!”“啊,啊——嚏!”

    陶大春、李順兒、陶勇和郭信等人,不肯讓鄭子明“專美於前”,也跟著不停地打噴嚏。一個個兩眼發紅,淚流不止。

    唯獨軍師潘美,由於脊背受傷的原因,昨晚未能與鄭子明一道出席酒宴,進而“倖免於難”。此刻見到眾人的淒慘模樣,他忍不住將身體側轉過來,幸災樂禍地捶打床板,“該,活該!大冷天,先吃一肚子烤肉,然後再頂著滿身熱汗去雪地裡行軍,你們不傷風,誰還傷風?”

    “殺,殺敵三千,自損八,八,啊,啊——嚏!”郭信對他的觀點,卻不敢苟同。轉過身,一邊打著噴嚏一邊大聲辯解,“自損八百而已,值!況且咱們這邊,還有巡檢這個神醫在。”

    “咱們這邊,得了傷風的不過是二十幾人。敵人那邊,昨天晚上一起烤火吃肉的,還有今天早晨被送回去的,加在一起恐怕不會少於五百!”陶大春的想法,也與郭信差不多,堅信自己這邊無形中已經給敵軍製造了十倍以上的殺傷。

    李順兒則更甚,簡直把鄭子明當成了神仙,哪怕自己病得已經對著火盆打起了哆嗦,卻依舊甘之如飴。“那,那姓韓的哥倆,還在咱家巡檢大人面前裝大頭蒜。呵呵,純一對傻蛋!咱家巡檢所謀,豈是他們兩個所能揣摩清楚的?這回,恐怕病到不能下炕,都不知道自己為啥會生病,更不知道巡檢的目標從一開始就不是他們哥倆!”

    “行了,行了,行了,別吹了,再吹,房頂都要給你們吹破了!”沒想到自己一句玩笑話,居然引發了對鄭子明的拍馬屁比賽,潘美又用力捶了幾下床板,大聲打斷,“如果這點兒小伎倆就能讓韓匡美退兵,那整個幽州軍,也就沒存在的必要了!頂多是讓他們在陶家莊那邊休整些時日而已。況且此計的最終效果怎麼樣,現在還很難說!”

    話音剛落,議事堂內,立刻又響起一陣七嘴八舌反駁之聲。

    “他們怎麼可能猜到巡檢大人之計?”

    “他們不可能找到足夠的藥材!”

    “他們有了藥材,也找不到像子明這樣的郎中,更不會像咱們這邊一樣,提前就做足了準備!出發之前就給大夥喝過了藥湯,今天一大早,又把傷了風的弟兄專門挑出來,另行安置!”

    “他們……”

    眾將佐一邊抹著鼻涕,一邊驕傲的搖頭,都認為敵軍不可能不中計。中計之後,也找不到什麼高明辦法去避免傷風的蔓延。

    潘美聽了,依舊不願意相信,憑著幾百人的傷風,就能拖累到韓匡美所帶來的上萬生力軍。但是內心深處,他卻盼望著鄭子明的計策真的能夠奏效,能夠讓敵軍不戰先疲。

    “讓生病士卒單獨立營,是個好辦法。但古代兵書上就有記載,並非咱們自己的絕招!”皺著眉頭想了想,潘美再度大聲提醒。站在最壞的角度,來預測將來大夥所要面臨的危局,“如果應對得當的話,此計頂多能拖住韓匡美半個月。半個月後,天氣轉暖,得了傷風的兵卒不用吃藥也會痊癒。而據你們昨夜帶回來的消息,臨近三家節度使已經有兩家投降了敵軍,孫方諫也帶著嫡系望風而逃。他一走,易州、定州還有更遠一些的雄州,恐怕很快就要為敵軍所有!”

    “這——?”

    “我說潘小妹,你到底是哪頭的?怎麼專門朝自己的人頭上潑冷水?!”

    “可不是麼?就算料敵要從寬,也沒有你這種料法!”

    “定州是定州,咱們是咱們。定州降了,姓韓的總不能一路退回城裡去!”

    “退回去更好,咱們也趁機厲兵秣馬!”

    眾人聞聽,先是微微一愣,隨即便變了臉色,七嘴八舌地說道。

    好不容易讓韓家哥倆上了個大當,自己這邊只是豁出去幾個人得上一場小病,就能給對手以當頭一棒,大傢伙當然都高興還來不及。只有潘美這個異類,今天就像吃錯了藥一般,不停地漲他人誌氣,滅自家威風。

    “我,我……”潘美一張嘴巴無法同時應付如此多的對手,委屈得臉色發紅,胸脯不停地上下起伏。

    “行了,行了,大夥都別瞎嚷嚷了!潘美的職責,就是把一切都想在前頭。”鄭子明見狀,趕緊用手敲了敲帥案,啞著嗓子替他解圍,“把各自身邊的小柴胡湯喝掉,趕緊著,都別找藉口拖延。”

    “是——了!”眾人頓時苦了臉,把目光從潘美身上移開,轉頭去應付身邊的大碗藥汁。

    “服完了藥,就都趕緊回去休息。記得多喝水,這幾天飯食不要吃得太葷。”鄭子明笑了笑,繼續大聲吩咐。隨即,又將目光轉向潘美,微笑著解釋,“陶家莊方圓不到十里,房子不多,可供紮營的位置也非常有限。即便韓匡美懂得將得了傷風的士卒單獨立營,也很難避免疫氣的蔓延。不過你說得對,咱們也不能掉以輕心。這幾天,該做的準備還是要準備,趁著天氣還沒轉暖,冰牆還可以再加固一下。正對冰牆的山坡,也可以多灑些水,弄得更光滑一些。”

    “我去,我帶人去!”李順跳起來,大聲請纓,“保准在兩天之內,讓山坡上無處可以下腳。誰要是想從這邊攻打咱們,先摔他個半死再說!”

    “末將去加固冰牆!”郭信也放下空空的藥碗,緊隨李順兒之後。自打前天晚上被鄭子明從韓匡美的槍下救了回來那一刻起,他的表現便與先前判若兩人。非但對鄭子明言聽計從,其他事情,也堅決不肯落在別人後邊。

    “那就有勞二位了!”鄭子明手下此刻也沒太多人才可用,想了想,笑著點頭。“記得先穿好皮裘,站在門口落落汗。等身體徹底冷下來,再出門。弟兄們出去做事前,也每人喝一碗禦寒的藥汁。免得對面的敵軍沒有病倒,咱們這邊先落個傷患滿營!”

    “遵命!”李順和郭信二人肅立拱手。

    他們兩個原本都不是鄭子明的嫡系,但現在看起來,卻都打心底里,把鄭子明當成了自己的主公。潘美在旁邊瞧著心中暗暗納罕,卻又不方面追問:鄭某人到底憑藉什麼手段,令李、郭二位歸心。只能自己躺倒,無聊地用手指在床沿上畫圈兒。

    好不容易熬到李、郭二人的腳步聲去遠,陶勇和其他幾個都頭也都起身告辭離開。潘美頓時再也忍耐不住,一個軲轆翻身坐起,強忍著背後傷口處的疼痛,壓低了聲音追問,“子明老兄,巡檢大人,你,你手頭是不是有藥,讓人吃了就對你死心塌地那種?”

    “說什麼呢,你?”鄭子明被問得滿頭霧水,走上前,單手按住潘美的肩膀,“躺下,別亂動。傷口剛剛好點兒你就往起坐,是嫌自己命長,還是怕留下的疤瘌還不夠大?”

    “這,這不是有你在麼?”潘美被訓得臉色微紅,訕訕地應付了一句,順勢緩緩躺倒。兩隻眼睛望著鄭子明,目光當中充滿了好奇,“你給他們倆灌迷魂湯了?還是用了什麼特殊手段?特別是郭信,前天還故意跟你對著幹!”

    “哪有什麼迷魂湯,將心比心而已!”鄭子明這才知道,潘美想問自己什麼事情。笑了笑,輕輕搖頭。“他們兩個又不是什麼壞人,大夥在一起共事久了,自然就會彼此遷就適應。況且眼下大敵當前,有勁兒當然更要往一處使!”

    “就這些?”潘美眉頭輕皺,將信將疑。

    已經一起共事了小半年,然而在他眼裡,鄭子明身上卻依舊充滿了謎團。做事的方式,謀事的本領,待人接物的習慣,還有那離奇的身世。吸引著他不停地去挖掘探索,越挖越覺得鄭子明與眾不同。

    而潘某人最初之所以答應替姓鄭的做事,卻是為了向陶三春證明自己比姓鄭的強!忽然間,想起一些前塵過往,潘美禁不住微微一愣,旋即,又笑了笑,眼睛裡浮現了幾分了然。

    連自己都在不知不覺中,把鄭子明當成了知交。李順和郭信兩個,又怎麼可能再三心二意?如此強的親和力,也算是鄭某人的家學淵源吧!終究他是在皇宮裡住過的,祖父和父親,都做過一國之君。

    “你笑什麼?”鄭子明卻不知道潘美思路如此廣闊。見對方笑得神秘,忍不住低聲問道。

    “當然是笑你。”潘美當然不肯承認自己已經為對方心折,晃了晃腦袋,故意歪著嘴巴說道:“笑你拿著救命的本事,卻做起了殺人的勾當。先利用韓家哥倆的畏懼之心,讓他們帶著大隊人馬冒著風寒出來赴約,還沒忘記朝他們肚子裡塞滿了羊肉,用篝火烤得他們一身大汗。待把他們折騰病了,然後再利用病人產生的疫氣,去禍害韓匡美所帶來的援軍。巡檢大人,你這身本事都是哪學來的?我怎麼以前聽都沒聽說過?”

    “這,這不算是新本事吧!”鄭子明終於被問得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訕笑著做出回應,“你讀書時讀得不仔細而已。早在前漢,匈奴人作戰時,就喜歡朝對方營地附近亂丟牲畜的屍體。一旦造成瘟疫,就會殺人於無形。跟真正瘟疫比起來,區區傷風,才從哪到哪?”

    “啊——?”潘美聽得又是微微一愣,腦海裡,依稀能想起,自己先前讀過的典籍裡頭,的確有匈奴人用病死的牲口禍害敵軍的先例。想到這兒,他又忍不住用手拍打床沿:“奶奶的,都說醫者慈悲心腸!敢情你讀書時,讀得卻是如何殺人!”

    “天天擺弄藥方,殺人手段,當然也會學到一些!”鄭子明好像忽然被這幾句話觸動了心事。抬起自己的手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3 20:57
    第十一章 磐石 (二)

    “装,装,捡着便宜卖乖!”实在受不了郑子明体内忽然爆发出来的深沉感觉,潘美摇着头用力撇嘴,“就好像谁拿刀子逼着你一般。”

    郑子明只是笑了笑,没有反驳。

    从瓦岗山白马寺中那个忘却前尘的少年,到后来的失国皇子,再到如今的三州巡检。他的头上,可不正是始终悬着一把钢刀?然而,值得骄傲的是,刀锋处所透出来的刺骨杀气,始终未能压垮他,未能让他闭目等死。相反,他发现自己一天比一天地强壮,一天比一天适应身边这个世界,适应这世界中的历史与现实。

    “就算你能如愿让韩匡美的军营内爆发一场时疫,终究不是解决之道。”见自己的言语对郑子明造不成任何打击,潘美神色微沮,想了想,又寻去回到了先前的话题,“起初咱们只想赶走前来打草谷小股幽州军,结果干翻了韩氏兄弟,就来了马延煦。现在,好不容易干翻了马延煦,结果竟然又把辽国的南枢密院知事韩匡美也给……”

    “那就先跟韩匡美也做上一场再说!”没等他把劝告的话说完,郑子明笑着打断。

    “打完之后呢?咱们接下来怎么办?这仗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即便你侥幸把韩匡美和他麾下的两万大军也给击溃,下一次,说不定敌军会来得更多!”潘美愣了愣,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急促。

    弟兄们现在士气很旺盛,这一点他非常清楚。郑子明本人因为出乎意料地击溃了马延煦,眼下心气儿很高,这一点,潘美也非常理解。然而,他眼下的想给郑子明出的主意却是,见好就收。

    见好就收,对巡检司,对郑子明本人,也许都是最恰当的选择。如果韩匡美麾下的大军当中果真爆发了时疫,趁着这个机会,郑子明恰好可以带领大家伙一走了之。只要这支连一千人都不到的队伍遁入了太行山,幽州军再想找到他们,就难如大海里捞针。

    为郑子明的面子考虑,潘美尽量把话说得婉转。然而,他的意思,却已经表达的非常清楚。他相信以郑子明的头脑,很容易就能理解自己此刻真正想表达内容。并且,能够理智地做出最后抉择。

    然而,郑子明的表现,却非常令人失望。反复斟酌了潘美的话,他居然得意地摇了摇头,傲然而笑,“毕竟咱们捋了辽军虎须了不是?只是区区一个军寨,却逼得辽国南枢密院拿出一小半儿兵马来对付,被人看重到如此地步,咱们无论最后输赢,都了无遗憾。”

    潘美顿时被他忘乎所以的模样,气得直翻白眼儿,“遗憾不遗憾只是活人的感受,死人可是什么都感受不到!”

    “谁说一定要死?最后谁死,还不一定呢!”郑子明看了他一眼,依旧一幅淡然处之模样,“我就不信,幽州军舍得把兵力,全耗在咱们这儿,别的事情都不准备干了。我更不信,偌大的个河北,只有咱们李家寨一处,有胆子挡在辽人的马前!”

    “你不信,可改变不了事实。临近拒马河的三个节度使降了俩,剩下那个还不知道逃到什么地方去了!”潘美瞪圆了眼睛看着他,连连撇嘴。

    凭心而论,郑子明现在所做的事情,很有男人味,很痛快,很过瘾。驻地靠近拒马河的三个节度使降了两个,剩下的那个连箭都没敢放一支就逃之夭夭。而区区不到八百兵勇的巡检司,却挡了幽州兵马小半个月,并且几度重创数倍于己的敌军。

    这战绩,这行为,已经足够寻常人炫耀一辈子。然而,无论是作为李家寨的军师,还是作为郑子明的好兄弟,潘美都不能只贪图一时痛快过瘾。他必须尽可能地想办法,帮助郑子明把手头这支有生力量保存下来。保存下来这群可以同生共死的好男儿,以图在即将到来的新一**混乱中,发展,壮大,积蓄力量,最后一飞冲霄。

    “别人是别人,咱们既然看不起他们,又何必学他们的模样?”郑子明却好像被接连的胜利彻底冲昏了头脑,无论潘美怎么劝,都是油盐不进。

    “你……”潘美被问的气结,用手狠狠拍了下床板,大声补充,“不想学他们,总不能螳臂当车!”

    “不挡一下,怎么知道挡得住挡不住?”郑子明微微一笑,胡搅蛮缠。

    “你,你非得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么?”

    “如果头够硬,撞了也不用回,直接穿墙而过便是!”

    “你……”

    胳膊忽然发软,潘美上半身跌回床板上,气喘吁吁。

    该说的话,他都说了,对方就是不听又能怎么办?总不能出手将其拿下,然后用刀子逼着他下令现在放弃李家寨,遁入深山?这种事情潘某人做不了,更关键的是,单挑的话,潘某人好像也打姓郑的不过!

    正气得****之时,议事堂外,忽然又传来了李顺儿那极具特色的声音,“大人,巡检大人,军师,呼延,呼延琮那老孬种来了!从西边绕路过来的,在山谷那边的入口,请求入寨。”

    “呼延琮?他怎么会来这里?”顿时,潘美顾不上再跟郑子明置气,疑问的话脱口而出。

    孬种两个字,用来形容呼延琮最恰当不过!前脚欠了郑子明的救命之恩,后脚又求着郑子明帮忙安置他麾下的绿林好汉,前前后后欠了这边偌大人情,结果幽州军一来,几个村落的绿林好汉,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非但没有人主动过来给李家寨助战,并且走的时候,居然连声招呼没勇气打!

    “不,不清楚,他没说!”李顺解答不了潘美的困惑,却能够将自己所见所闻如实相告,“他只说,只是说要来给巡检大人助战。带着自己的儿子呼延赞,还有好几百喽啰。好多战马,还,还有好多辆大车。”

    “助战?”潘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内心深处,更是疑虑丛生。

    前门拒虎,已经非常不易。若是再把呼延琮这昧良心的老狼放进来,巡检司众人,这回可是真的要万劫不复了!

    无论先前争执得多厉害,被气得怎么火冒三丈。关键时候,他却忍不住又将目光投向了郑子明。期待着,后者能够帮自己推测一下呼延琮的真实来意,并且在自己的协助下,做出最稳妥的决断。

    “没错,他肯定是来助战的!”这回,郑子明没有辜负潘美的期待。想了想,认真地点头。“如果人数不到一千,就肯定是前来助战的。顺子,你先去陪着他说话,告诉他,待郑某换过衣服,就亲自去门口迎接他们!”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3 20:58
    第十一章磐石(三)

    “你說什麼?是不是來助戰,怎麼還跟人數扯上了關係?”潘美卻聽了個滿頭霧水,眨巴著一對丹鳳眼低聲追問。

    話說出了口,他的臉色瞬間又是一紅。隨即,不待鄭子明解釋,就搖著頭感慨,“他哪裡是個綠林大豪,這份心思,簡直做個刺史都屈才了!呵呵,呵呵……”

    “若是心思簡單了,怎麼可能做了那麼多年的北方綠林道總瓢把子的?早就被人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鄭子明笑了笑,整理好衣服,快步走出了議事堂大門。

    潘美雖然足智多謀,但年齡和閱歷終究差了些,不能在第一時間,就猜到別人肚子裡的彎彎繞。而鄭子明自己,卻在過去的兩年時間裡,品嚐了太多的人情冷暖。對呼延琮只帶很少兵馬前來助戰的原因,不猜便知。

    巡檢司剛剛建立沒多久,李家寨更是個巴掌大的地方。寨子裡的鄉勇,全都加起來才八百掛零,將將湊滿兩個營。而呼延琮現在,卻是河東節度使劉崇帳下的都指揮使,有資格單獨指揮一軍。無論官職級別,還是麾下編制規模,都遠遠把一個區區地方巡檢甩出十幾條街。

    所以,呼延琮帶著不到一千弟兄來援,恰恰表明了自身的誠意。如果他帶來的將士超過了一千,並且還多為百戰精銳,則其真正目的到底是想幫忙,還是想藉機將李家寨一口吞下,就很難說了。至少,接下來的戰事歸誰指揮,就會成為問題。

    然而,有誠意歸有誠意,如果呼延琮說他自己此番前來單純就是為了助戰,鄭子明肯定也是一百二十不信。正所謂無利不起早,以前幾次跟呼延大當家打交道的經驗,已經重分證明了此人的品格。他會跟你講義氣,他懂得知恩圖報,但指望他單方面的付出卻不順手撈點便宜走,那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可老子這邊還有什麼可以給他撈的?'一邊冒著凜冽的寒風朝寨子東門走,鄭子明一邊皺著眉頭苦思冥想。前朝皇子的身份肯定是沒有用的,對鄭子明自己來說都是累贅,更不可能給別人帶來好處。而泒水兩岸那些無主村落和土地,呼延大當家想拿隨時都可以再拿回去,犯不著看鄭某人這個小小的巡檢臉色。至於通過鄭某人交好郭威,那更沒有任何可能!首先鄭某人只是柴榮的朋友,對郭家而言僅僅能算個可有可無的棋子。其次,眼下河東節度使劉崇的實力和影響力,並不比郭威小多少。呼延琮好不容易才通過楊重貴的推薦搭上了劉崇的馬車,犯不著再輕易改換門庭……

    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覺間,就出了軍寨的大門。還沒等鄭子明抬頭看清楚周圍情況,對面不遠處,已經響起了呼延琮那粗豪的問候聲,“子明老弟,你總算出來了。老哥我都快凍出清鼻涕來了!你這李家寨弄得,可真夠齊整的,比起傳說中的細柳營,估計也差不了多少!”(注1)

    “大敵當前,疏忽不得。弟兄們若是有怠慢之處,還請呼延將軍勿怪!”鄭子明笑了笑,拱起手解釋。對呼延琮話語裡的抱怨,權當做是山風過耳。

    “不怪,不怪,自家兄弟,豈能挑自家兄弟的禮!”呼延琮大咧咧地走上前,身手攬住鄭子明的肩膀,“聽說你這邊跟幽州兵交上了手,我就立刻想趕過來幫忙。然而兄弟你也知道,老哥我現在身不由己。光是想辦法跟劉節度討要將令,就費了好大功夫。好不容易等過了劉節度那關,走到半路上又遇到了大雪。所以緊趕慢趕,還是只趕了個尾巴!不過你放心,接下來的事情,就全交給老哥哥我。幽州兵來多少,老哥我幫你殺多少,絕不讓從你這裡討任何便宜走!”

    “那我就多謝呼延將軍了!”鄭子明聞聽,趕緊後退兩步,躬身向對方真誠致謝。

    “謝什麼謝,前些日子若是沒有你,老哥哥我連性命沒了,哪有可能活到現在?老弟你對我有救命之恩,如今遇到了麻煩,我做哥哥的當然不能袖手旁觀!”呼延琮被鄭子明的動作嚇了一跳,將身體側開半步,連連擺手。

    “無論如何,將軍高義,鄭某日後絕不敢忘!”鄭子明卻又鄭重其是地給呼延琮行了第二個禮,然後在直起腰,笑著發出邀請,“天太冷,別讓弟兄們凍著,呼延將軍,請帶領兵馬隨我進寨!”

    “那當然,來都來了,當然要進去說話,不過也不急在一時。”呼延琮又大咧咧地揮了下胳膊,隨即將目光轉向了自己的兩個兒子,呼延贊和呼延雲,“正長,士龍,過來見過鄭家叔父。他可是你老子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妙手回春,你們的老子我早就埋到地下去了!”

    “見過……,見過……,鄭……”呼延贊和呼延雲二人,硬著頭皮上前行禮。嘴巴濡囁半晌,卻始終無法把一個比自己年齡還小的傢伙稱做叔父。

    呼延琮見狀,心中立刻有了氣。掄起胳膊,朝著兩個兒子的後腦勺儿處一人給了一下,“大聲點兒,沒吃飽飯啊。他是你老子的救命恩人,你們倆個小王八蛋叫聲叔父又怎麼了! ”

    “見過叔父!”延贊和呼延雲哥倆,拿自家的荒唐父親一點兒辦法都沒有,紅著臉再度躬身施禮。

    鄭子明哪肯硬充別人的長輩,搶身上前,一手拉住一個腕子,大聲阻止。“二位少將軍切莫多禮,咱們三個,兄弟,兄弟,兄弟……!”

    話說到一半兒,他的聲音卻突然結巴了起來。右手如同被針扎了般迅速鬆開,藏在背後,五根手指不停地曲曲伸伸。“咱們三個,兄弟相稱就好。我跟呼延將軍,單獨再論,再論。”

    “哈哈哈哈……”呼延琮如同佔了多大便宜般一般,得意忘形,“那老哥哥我,可就要做你的長輩了。乖侄兒,趕緊頭前帶路。叔叔我一直惦記著你這裡的烈酒,饞虫都快自己從嗓子眼兒裡爬出來了!”

    “呼延將軍請!兩位呼延兄弟也請!”大冷天,鄭子明卻是額頭見汗,側身讓開道路,同時再度向呼延琮父子三人伸手相邀。

    呼延琮得意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抬著頭,翹著下巴往裡走。呼延贊則向鄭子明投了一個無奈的眼神,帶領親兵緊隨自家父親之後。剩下一個呼延雲,臉孔就像被開水剛剛燙過般,紅中透紫,既不敢說客氣話也不敢做任何抱怨,低下頭,邁著小碎步奪路飛奔。

    對方不抬頭,鄭子明想解釋幾句都無從解釋。將闖了禍的右手從背後拿出來,對著日光看了又看。

    沒錯,剛才就是這隻手,不小心握住了呼延士龍的手腕子。掌心處,到現在還留著一股綿軟。如果自己的判斷沒錯,呼延士龍是個如假包換的女兒身!初次見面就被自己給抓了腕子,這,這唐突失禮之處,可是叫鄭某人該怎麼樣賠罪才好?

    正尷尬的想把自己的手剁掉之時,呼延琮卻又悠哉悠哉地,從軍寨裡走了回來。先站在鄭子明身邊喝令麾下的弟兄注意保持秩序,不准給自己丟人現眼。吹鬍子瞪眼,好不威風。待麾下的弟兄們都進了軍寨大門,又帶著幾分得意轉過頭,大聲說道:“實不相瞞,老哥哥我這次遠道而來,不光是為了給你助戰,自己也有一件事情,需要讓你幫忙!”

    “什麼事情?呼延將軍儘管吩咐!只要鄭某力所能及,絕不敢辭。”鄭子明心裡頭髮虛,當即,毫不猶豫地答應。

    “呵呵,呵呵,兄弟你就是痛快!老哥我沒看錯人!”呼延琮又得意洋洋地笑了幾聲,壓根不在乎自家女兒剛剛被人給佔了便宜,“你也知道,老哥我原本是做山大王的,手下一大堆人指望著我吃飯。如今雖然改行做了朝廷的將軍,可手下的空缺卻非常有限,無法給每個人安排下好前程,一雙兒女更是成了老哥我的心病。所以聽聞你這邊仗越打越大,老哥我就想啊,是不是機會來了?萬一能給正長這孩子,搶下個州縣來管管,不是什麼麻煩都徹底解決了麼?”

    “搶個縣城,你要從誰的手裡搶?”這回,鄭子明可是真的被嚇了一大跳,心中的尷尬不翼而飛。

    “當然,誰有從誰手裡搶啊!遼國人手裡,大漢國地方上那幾個窩囊廢手裡,都行,老哥我可不挑肥揀瘦!”呼延琮舉目四望,老神在在地回應。

    “你……”鄭子明又是一愣,隨即,咬著牙咒罵,“你這老匹夫!就不怕活活撐死!”

    遼國和劉漢國之間的這場邊境衝突,如今明顯是在朝著徹底失控的方向發展。當戰爭打到一定規模,必然有人會戰沒,有人會因為喪城失地遭受處罰。而他們空出來的職位和地盤,就會成為“禿鷲”的盤中餐。呼延琮不才,恰恰是禿鷲中的一隻。

    “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呼延琮既然敢做,就不怕人罵。撇撇嘴,理直氣壯地回應,“我還沒到走你這呢,就听說,三個節度使投降了兩個,還有一個已經逃過了黃河!仗打完之後,與其讓他們繼續在邊境上屍位素餐,還不如把地盤歸了你我兩個。好歹,遼國人南下之時,你我兩個敢頂在前面!”

    注1:細柳營,漢朝名將周亞夫的軍隊,因駐紮於細柳而得名。漢文帝親自去勞軍,沒有將令卻進不去軍營。回來後非但沒有治周亞夫的罪,反而認為周亞夫的隊伍令行禁止,不可戰勝。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3 20:59
    第十一章磐石(四)

    一番話,說得理直氣壯,絲毫沒覺得自己趁著兩國開戰之機亂搶地盤的行為有什麼不妥。

    鄭子明聞聽,本能地就想出言反駁。然而搜腸刮肚,卻始終找不到一句恰當的話,只能嘆息著搖頭。

    首先,擁有守土之責的節度使們降得降,逃得逃,沒向大舉入寇的遼軍發一箭一矢。而呼延琮卻在這個節骨眼上提兵逆流而上,於情於理,他都不應該替前者出頭。其次,呼延琮身為劉漢國的將軍,替國家收復舊土,乃天經地義。即便有搶地盤的嫌疑,也是從遼軍手裡搶,不會胡亂對河北各地的漢軍發起攻擊。最後,誰地盤大,誰手裡兵多,誰就封茅裂土,此乃晚唐以來的傳統。邊塞上的各路諸侯,包括楊重貴的父親楊信,都是用同樣的手段獲封節度使。呼延琮現在不過是想藉鑑一下前輩們舊例,誰也無法指摘。

    “嘆什麼氣?這年頭,怎麼可能老給別人添麻煩。自己不努力,靠牆牆倒,靠山山塌!”敏感地察覺到鄭子明嘆息聲裡的異常味道,呼延琮把兩隻牛鈴鐺大眼一瞪,義正詞嚴的質問。“你不會這輩子就想靠著郭大官人吧?他可是原本姓柴,那樞密副使郭威,可是還有自己的親生兒子。更何況,汴梁那邊早有消息傳出來,小皇帝跟五顧命之間勢同水火……”

    “現在哪有空說這些!遼兵已經打到我家門口了!”鄭子明聽得心中一抽,迅速轉頭掃視四周。

    呼延琮所說的情況,他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然而具體該如何應對,他卻至今還沒拿定主意。並且他自問跟呼延琮的交情,也遠沒到可以一同謀劃將來的地步。眼下說得越多,日後所面臨的麻煩也許就越大。

    “正因為遼兵打到了你家門口,才好跟你說這些!”呼延琮卻彷彿根本不知道什麼言深交淺,揮了下蒲扇般的大手,繼續低聲嚷嚷,“不用看,我剛才看過,你手下的人都很懂規矩,不會靠咱倆太近。至於我手下,他們跟不會偷聽,也聽不懂。老哥我可是跟你說啊,你自己也許還不知道。你跟你手下的這群鄉勇,最近可是出足了風頭。連河東那邊,都有人聽說過你的威名。這一仗,無論你能不能撐到最後,只要沒戰死,朝廷就不可能對你的功勞視而不見。到那時,往哪里高升,怎麼升,都是學問!你若是現在不未雨綢繆,將來肯定會被打個措手不及?”

    “真的?我區區一個地方巡檢,能有什麼威名?雖然跟幽州軍打了兩仗,可前後不過才殲敵千把人而已,根本不足為誇!”鄭子明聽得微微一愣,側轉頭看著呼延琮,滿臉難以置信。

    “問題是,別人連一支羽箭都沒敢放吶!”呼延琮狠狠朝鄭子明剜了幾眼,恨不得拿斧子將此人的腦袋砍開,看看裡邊是不是裝得全為漿糊。“我的好兄弟!你以為這是當年平定澤潞兩州呢,動不動就滅敵逾萬?連老哥我,都著了你的道,被你們幾個小混蛋打得抱鞍吐血?這是國戰,你懂麼?大漢國和契丹的國戰吶!根本不是平常的小打小鬧!而那些職位實力都遠過於你的節度使們至今連屁都不敢大聲放一個,你卻帶著幾百鄉勇頂了幽州軍這麼多天。兩廂比較一下,你怎麼有可能不出名?”

    “這,這倒也是!”鄭子明恍然大悟,苦笑著點頭。

    自己一直身在局中,所以聽不到局外的動靜。而呼延琮卻是旁觀者,自然能把周圍的所有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照著此人所描述的情況,硬頂住了數倍於己遼軍的李家寨鄉勇,想不引人注目都難。而身為這支隊伍主將,自己的名頭當然在不知不覺中一飛沖天。

    只是,以自己的身世,名聲突然變得響亮,真的是好事情麼?恐怕,朝堂之中,有人又要輾轉反側了吧?!而在自己名聲不怎麼響亮,看起來也沒什麼威脅之時,耐著柴榮的顏面,郭威能將自己護在羽翼之下。當自己的名聲越來越大,並且身份再度被暴露出來,郭威到底護不護得住自己,願意不願意相護,又怎可預知?!

    “所以,咱們老哥倆聯手,才是最佳選擇!”呼延琮好像早就把鄭子明的尷尬情況,看了個通透。緩緩向前跨了半步,壓低聲音繼續提議。“老哥我是個山大王,向來不願意把自身安危寄希望於別人。而你,論出身比老哥我高貴百倍,論情況,恐怕也沒比老哥我好到哪去!更何況,你要別人幫你,總得有值得幫的地方。你實力越強,郭威也更方便替你說話。無論是出於情面,還是為了他郭家!”

    “嗯,呼——!”鄭子明先是低聲沉吟,隨即,嘴裡吐出一道長長的白煙。

    呼延琮雖然粗鄙,可今天有幾句話,卻說得絲毫不差。自己能於李家寨站穩腳跟,郭家在背後的扶持功不可沒。然而,這種單方面的付出,卻不可能永無止境。柴榮跟自己交情再深,終究不是郭威本人。如果在被牽連的風險與日俱增的情況下,還想獲得郭家的繼續支持,自己這邊就必須展現出,足夠輝煌的回報前景,讓郭家的每一筆投入,都覺得物有所值。。

    “怎麼樣,我女兒的手腕子,還挺柔軟吧?”唯恐自己先前的話說服力不夠,呼延琮想了想,忽然拋出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話語。

    “啊……”鄭子明腦海裡紛亂的思緒,瞬間又被打了個粉碎。憤怒地望著眼前這個沒人品的老不正經,額頭上,有汗珠一滴滴快速往外滲。

    “江湖女兒,抓就抓了,你剛才是不小心的,老哥我看得很清楚。”呼延琮卻越說越來勁,笑了笑,非常大度地表示不予追究。“但男大當婚,老哥我覺得你這個人不錯,自家女兒也不錯,要不,你就派媒人上門提親算了?放心,彩禮我絕不會多要,嫁妝卻絕對會對得起自家女兒!”

    “你,你……”鄭子明被說得臉紅脖子粗,頭頂上的滾滾汗珠被寒風一吹,立刻白煙繚繞,宛若身體內著起了大火。“有你這樣做父親的麼?她可是你親生女兒!”

    “正因為是親生女兒,才要給他找個靠譜的郎君嫁了。”呼延琮根本不知道害羞兩個字怎麼寫,晃了晃腦袋,大言不慚,“總不能一輩子養在家中人,讓她變成一個老姑娘吧!怎麼樣,咱們老哥倆聯手的基礎有了,再來一次聯姻。從此之後,翁婿二人,齊心協力……”

    “聯手可以!”鄭子明被眼前這個老不修說得心神大亂,顧不上再仔細斟酌,迅速簽訂'城下之盟',“但聯姻的話,就算了吧!不是你家女兒不夠好,而是你一口一個老哥自居。鄭某不是禽獸,不能向自家侄女下手!”

    “不是你自己說的麼,咱們老哥倆論咱們的,你們三個年青人再論一回自己的!”呼延琮卻不肯罷休,繼續乘勝追擊,“我這女兒啊,武藝不在你之下,女紅、學問、持家的本事,也樣樣了得。若非……”

    “呼延老哥,你再說下去,我可就翻臉了!”鄭子明被逼得無路可退,猛地一跺腳,大聲威脅,“我當你是個豪傑,你就別拿我當俗胚!無論有沒有女兒嫁我,鄭某既然答應跟你聯手,就永不相棄。除非,除非你自己哪天又改了主意!”

    “哪能的事?你也太小瞧老哥哥我的人品了!”見鄭子明好像動了真怒,呼延琮不敢再過分緊逼,笑了笑,訕訕地擺手。“兒女之事,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但我那女兒,真的是萬里挑一,你現在不動心,將來肯定會……”

    “你這次來,究竟帶了多少兵馬?能不能給我交個實底兒?”鄭子明瞪了他一眼,迅速岔開話題。

    “能,當然能!”談到正事兒,呼延琮立刻換了幅嘴臉。迅速彎下腰,用橫刀在雪地勾勾畫畫,“除了來你這兒的一個半營,七百騎兵之外。還有兩千戰兵,一千多輔兵,加在一起,差不多剛好一個軍!我把剩餘的人藏在這裡,這裡,還有這裡了。只要你一聲令下,隨時都可以沖過來,將門口的幽州軍,盡數全殲!”

    “嘶,你胃口倒是不小!”鄭子明微微吸了口冷氣,皺著眉頭說道。

    他也算個久經沙場的老行伍了,粗略掃幾眼,就能看出呼延琮的兵馬擺放,頗為花費了一番心思。既充分利用了山區的複雜地形掩護自家行藏,又能及時策應正面戰場,給敵軍致命一擊。唯獨差的一點是,這個部署所針對的敵軍規模,還停留於數日之前。即馬延煦麾下的那五個營。卻不知道,李家寨馬上要迎戰的,早已經不是區區兩千多敵人,而是先前的十倍,差不多整整一個廂!

    “那是,勇虎搏兔,亦得拿出十分力氣。況且咱們還不可能只打這一仗!”呼延琮沒聽出鄭子明話語裡的奚落之意,權當是被誇獎,得意地揮舞起了橫刀。

    “只可惜,人數太少了些!”鄭子明衝著他微微一笑,輕輕搖頭。

    “怎麼會少?難道你這李家寨,還能把全幽州的漢軍全給招來?”呼延琮被笑得心裡發毛,忍不住大聲反問。

    “那倒不至於吧!”鄭子明笑呵呵地看著呼延琮,彷彿對方臉上即將有鮮花盛開,“只招來了一小半兒而已,頂多兩萬出頭,帶兵的燕京兵馬使韓匡美,老哥,老哥你怎麼蹲下了?你別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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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磐石(五)

    “老哥,呼延琮老哥!”再一次被呼延琮的節操給驚掉了下巴,鄭子明拉了對方一把,低聲呼喚。“這可是大門口兒,很多人在旁邊看著……”

    “別喊我,別喊我,讓他們看。命都快沒了,還在乎這個?”呼延琮擺擺手,有氣無力地**, “整整一個廂!還是韓匡美這種沙場老手統率!奶奶的,我說沿途沒受到任何阻攔呢,敢情,敢情半個幽州的兵馬都蹲在你這裡!石小寶,我真是被豬油給蒙了心。招惹誰不好,偏偏招惹你這個倒霉鬼!你,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老哥哥你一直沒給我說話的機會啊!”鄭子明連拉了幾下,都未能將呼延琮拉起身。索性鬆開了手,苦笑著允諾,“不過,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把兵器和糧草給我留下,我就當你沒來過便是!”

    “你說什麼?”聞聽此言,先前還尋死覓活的呼延琮,猛地跳了起來,一把拉住了鄭子明的脖領子,“你有種再說一遍!老子我這輩子,說出來的話就沒吃回去過!不就是個死麼,老子陪著你就是!”

    “我不是用話激你!老哥哥,我是真心實意為你著想!”鄭子明輕輕抬起手,將脖領子上毛茸茸的大手推在了一旁,“呼延琮老哥,你能千里迢迢趕過來助戰,鄭某已經非常感激了。但你攢起這點兒家底兒也不容易,沒必要陪著我冒險。趁著大隊敵軍還沒趕到,你現在帶著弟兄們離開,還來得及。無論是返回河東,還是攻打附近的州縣替我分擔壓力,都比陪著我在這裡死守要強!”

    這回,呼延琮真的愣住了。收起滿臉的無賴表情,沉思半晌,才低聲問道,“那,那你呢?不到一千鄉勇硬抗兩萬遼軍,你,你就是鐵打的,也不可能扛得下來啊!”

    “能守我就守,守不住我就進太行山。反正我就是個小巡檢,打不贏理所當然。”鄭子明猶豫了一下,將自己的打算如實相告。

    “你能守幾天?”

    “天氣轉暖之前,問題不大。我沿著北面的山頂修了一道冰牆。在東西兩側的山谷都佈置了許多陷阱!”

    “冰牆,什麼是冰牆?”

    “就是用水和泥沙凍出來的城牆,就在寨子北邊的山頂上,一會兒老哥哥你可以自己去看。眼下非常結實,攻城錘都不可能砸得動。並且可以隨砸隨補,反正就是潑幾捅冷水的事情。只可惜,最近山外邊已經開始化雪。山里頭雖然天氣冷,也頂多再能堅持半個來月。”鄭子明組織了一下語言,繼續如實補充。

    正如他先前所說,呼延琮能千里迢迢趕過來幫忙,對他自己,對李家寨,都已經是個巨大的人情。雙方之間仇恨早已經化解,原本就沒有任何勝算的仗,他不能硬拉著呼延琮往坑里跳。更何況,呼延琮能有今天的地位,全靠著其麾下的幾千太行山老弟兄。如果這些老弟兄折損得太厲害,即便有楊家作為奧援,恐怕呼延氏將來也很難在河東立足。

    “那我跟你一起!”呼延琮忽然笑了笑,咬著牙說道。

    不待鄭子明拒絕,他又用力揮了個手,大聲補充,“奶奶的,雖然這次被你小子給帶陰溝裡頭了。但老哥哥我絕不做孬種!你別拿這種眼神看我,我呼延琮這輩子,最看不起臨難拋棄同伴獨自逃命的傢伙。我不能讓我下半輩子看不起我自己!就這麼說定了,你守,我跟你一起守,你退,我跟你一起退。咱們哥倆個,生死捆在一塊兒!”

    “如此,就多謝老哥!”鄭子明沒想到呼延琮明知道事不可為,依舊打算跟自己共同進退,心中好生感動,躬下身,鄭重向對方施禮。

    “自家兄弟,客氣什麼!”呼延琮這回沒有閃避,大咧咧站直身體,受了鄭子明一個全禮。隨即,又原形畢露,一把拉住鄭子明胳膊,奸笑著問道:“老哥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就不想表示表示?說真的,我家女兒不錯。你倒插門過來,這一仗,老哥我就當替自家女婿出頭了!”

    “滾!都什麼時候了,老哥你還沒個正形?”鄭子明被問得哭笑不能,摔開對方的手,大聲抗議。

    呼延琮搖搖頭,繼續死纏爛打,“這怎麼就不是正經事情了,我,我真心的!你個小小巡檢也沒啥錢財,受了我的好處,將來肯定還不起。乾脆倒插門過來,就算是以身相許……”

    “你想得美!”鄭子明狠狠瞪了對方一眼,轉身便走。惹不起,怎麼著也躲得起。等進門後匯合了呼延贊、呼延雲兩兄妹,看呼延琮這老不修還能說出給女兒招女婿的話來!

    “哎,你別走啊,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咱們江湖兒女,沒那麼多講究!”呼延琮揮著胳膊,在鄭子明屁股後緊追不捨。“算了,你不願意聽我就不提這事兒。咱們打完了仗再慢慢說道。”

    “你有那功夫,不如幫我想想,怎麼樣破敵!”鄭子明無可奈何地轉過身,正色提出要求。

    “破敵?”呼延琮大笑著搖頭,對鄭子明的想法,很是不以為然。“能守住就不錯了,怎麼可能破得了人家。”

    “如果咱們兩個真的齊心協力的話,也許,也許還能創造出一個奇蹟!”鄭子明搖搖頭,正色說道。

    “什麼?就憑咱們倆?”呼延琮又被嚇了一跳,驚恐地瞪圓了眼睛。“四千打兩萬,你想清楚,對面可不是土財主的莊客和家丁!”

    “也許不到兩萬,至少戰兵沒有兩萬!”鄭子明想了想,斟酌著解釋,“據我所知,幽州軍裡頭,戰兵和輔兵差不多是一樣一半兒!”

    “那也是一萬多!咱們這邊,加在一起能湊出四千戰兵麼?”呼延琮搖搖頭,一本正經地分析。“你也知道,我麾下的戰兵,原本也是山寨中的嘍囉。剛剛接受整訓沒多久,戰鬥力非常一般!”

    “你別想是四千和一萬,只想敵軍是咱們的一倍,一倍而已!”鄭子明笑了笑,低聲給呼延琮打氣。

    既然對方想要跟自己同生共死,自己就盡力死中求活。而不是老想著損兵折將之後,再一道倉惶後退。那樣的結果,對不住呼延琮的一番盛情,也對不住李家寨這幫好兄弟。

    “敵軍是咱們的一倍,這,這樣想,的確讓人心裡頭舒坦多了!”呼延琮也笑了笑,故作輕鬆地回應。“而兄弟你,先前一直在以少敵眾。恐怕最多時,連四倍於己的敵軍也滅過!”

    “四倍沒有,兩倍肯定富餘!”鄭子明擺擺手,笑著謙虛。兩軍交戰,士氣至關重要。所以當務之急,就是讓呼延琮看到,取勝並非毫無可能。

    “可那隻是兩千多敵人!這回是兩萬!”呼延琮也是老行伍了,豈能被幾句話就糊弄掉?跺了跺腳,再度小聲提醒。

    “如果是兩萬傷兵呢?”鄭子明快速朝四下掃了幾眼,用只有彼此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量問道。

    “什麼?”這一回,呼延琮徹底被嚇到了。也緊跟著迅速四下張望,然後瞪圓了兩隻牛鈴鐺大眼追問。“傷兵?這怎麼可能!你,你,你下毒。你,你……”

    “我不敢保證,只能說有一定希望!”鄭子明再度檢視四周,然後用極低的聲音補充,“你不要這麼看我,不是用毒。據我所知,如今世間還沒有一種毒物,能在不知不覺間放倒兩萬大軍。”

    “呼——”呼延琮拍著自家胸脯,輕輕吐氣。

    剛才的消息實在太突兀,也太不可思議。令他在震驚之餘,心中同時也充滿了恐懼。不知不覺,隔著好幾十里地,就給對手投了毒。這本事,如果用來爭奪江山,天下豪傑誰人能擋?就算楊無敵和自己,在他面前,恐怕也只是點一下手指頭的功夫吧?

    可如果不是用毒,鄭子明又用什麼辦法讓敵軍傷兵滿營?他雖然是陸地神仙陳摶老道的關門弟子,也不可能真的學了掌心發雷,念咒移山的本事!

    “山下有一支敵軍,大概一千二三百規模。我原本可以將他們全殲,卻始終沒有動手!”知道自己今天如果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解說清楚,呼延琮肯定會疑神疑鬼,鄭子明笑了笑,繼續低聲透漏,“並且,其中一大半兒人還是我放回去的。他們當中,絕大多數,都剛剛感了風寒,這會兒燒得手軟腳軟!”

    “你……”呼延琮再度大驚失色,看著鄭子明,連連後退。

    對方是個郎中,國手級別的郎中,這一點,他曾經親身領會。而於一個可以不開腸破肚,就能將腹腔內的淤血盡數引出去的國手來說,讓幾百人不知不覺間感染風寒,肯定是舉手之勞。

    風寒這東西,危害不大,頂多是讓人頭疼腦熱,四肢無力三天到五天,窮人家不吃藥,硬抗都能抗得過去。但是,風寒這東西,卻是極為容易傳播,一病通常就是半個山頭。兩萬毫無防備的援軍,匆忙趕到滿是病人的軍營,吃同樣的東西,喝同樣的水,然後……

    如果鄭子明的謀劃真的成功,這一仗,還有任何懸念麼?

    “別這樣,我只是盡力製造這種可能,成不成還真得看老天爺的意思!”唯恐被呼延琮當成神魔,鄭子明又笑了笑,不得不認真地追加上一句。“這是咱們倆唯一的機會,老哥哥你如果想幫我,就盡快把其餘弟兄全召集到寨子裡來。”

    “成,成,我這就派人,派兒子和閨女去叫人!”呼延琮臉上的疲懶盡去,連連點頭。隨即,又將頭抬起,試探著問道。“你,你不怕我趁機奪了你的權?”

    “你說呢,老哥哥?”鄭子明歪頭看著他,年青的臉上灑滿了陽光。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3 21:03
    第十一章磐石(六)

    “你不怕,我怕!”呼延琮猶豫了一下,悻然回應,“我怕被你惦記上!更怕被人從身後戳脊梁骨!”

    這話,有一半兒屬於玩笑,另一半卻出自真心。

    首先,鄭子明用了區區兩年不到的時間,就從一個無處容身的喪家之犬,變成了擁有戰兵近千的地方豪強,這成就,本身便證明了其日後的遠大發展前景。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願意給自己豎立這樣一個敵人。

    其次,鄭子明在歷次戰鬥中所採用的那些戰術,實在令人匪夷所思。無論是把騎兵當步兵使喚,密集排列如牆而進,還是用泥土和冷水澆鑄冰牆,一日得城百里,呼延琮以前都聞所未聞。至於利用敵軍的部份病患向新來的大軍傳播風寒,更是只能用神鬼莫測四個字來形容。讓人想上一想,心裡頭就慶幸自己不是他的敵人。如果雙方因為地盤起了衝突,只要不能保證將他一擊必殺,恐怕呼延琮今後連覺都睡不踏實!

    第三,也是最讓呼延琮忌憚的一項,便是鄭子明背後那錯綜複雜的人脈關係。常思將其視為子侄,郭威的義子是他的義兄,呼延琮自己的靠山,無敵將楊重貴,好像跟他也相交莫逆。更何況,呼延琮本人,還欠了他一份救命之恩。若是真的恩將仇報的話,恐怕今後就會成為萬夫所指。非但沒有任何人敢再跟呼延氏為伍,來自常思、郭威等人的報復,也足以讓剛剛有了那麼一點意思的呼延家萬劫不復!

    “你這瞻前顧後模樣,可不像是一個綠林總瓢把子!”鄭子明可不知道,在呼延琮眼裡,自己的形像如此威猛。見對方臉上居然隱隱透出了幾分忌憚,便笑著調侃。

    這句話,可是一下就戳到了呼延琮心尖子上。後者立刻漲紅了臉,搥胸頓足,“你以為我想啊!不是先前沒有選擇麼?什麼狗屁綠林總瓢把子,在你們這些人眼裡,還不就是個賊頭兒?我祖父是賊頭兒,我父親是賊頭兒,我自己生下來也是賊頭兒!若不是我一狠心受了招安,將來我兒子,我孫子,我孫子的孫子,還是賊頭兒。這樣的綠林總瓢把子,鬼才願意幹!”

    “老哥,老哥,你消消氣兒,我說錯了,說錯了,還不行麼!”沒想到自己無意間一句話,惹得對方如此難堪。鄭子明趕緊拱起手,大聲賠禮道歉。“我只是覺得,你現在比以前,比以前不太一樣。考慮事情,考慮事情時好像多了許多顧忌!”

    “這麼多人的性命和未來都在我手上,敢疏忽麼?”呼延琮笑了笑,喟然長嘆,“我把他們帶下山了,總得給他們尋一份安穩日子。若只是我自己,跟著楊兄弟混一輩子就行,何必大冷天地冒著摔死凍死的風險,翻越太行山?”

    “那倒是!”終於從對方嘴裡聽到了一句實在話,鄭子明笑了笑,再度輕輕拱手。“老哥你是個有擔當的人,兄弟我佩服。”

    “別扯那些虛的了,你若是真的佩服我,就想辦法一定把這仗贏下來,贏得漂亮!”呼延琮得意地一晃頭,隨即順勢而上,“那樣的話,咱們哥倆就可以憑著赫赫戰功去搶地盤,看中哪塊兒搶哪塊兒,誰都說不出什麼來!”

    “老哥你想得可真長遠,莊稼還沒種呢,都想著怎麼吃了!”被呼延琮的現實打算,弄得微微一愣,鄭子明笑著調侃。

    “種莊稼,不就是為了吃麼?否則誰起早貪黑下地?”呼延琮根本不在乎這點兒打擊,晃著腦袋大言不慚。

    既然決定了要合作,就得有一個合作的方案。相應的戰果分配,也最好早點確定。這樣,彼此的心裡頭才更踏實,打起仗來才不會患得患失。

    這是綠林豪傑下山“做買賣”時,一貫的傳統。也是諸侯之間合作,必須的要素。鄭子明不懂沒關係,呼延琮懂,並且會想盡一切辦法讓他能夠理解。

    果然,聽了呼延琮的話之後,鄭子明很快就若有所悟,輕輕點頭,“也是!”。旋即,又歪著頭問道:“那老哥你準備吃下那塊兒地盤?”

    “定州!”呼延琮想都不想,大聲回應。隨即,忽然又發現自己這樣做可能不太地道,至少不該把李家寨也囊括進去。連忙乾笑了幾聲,涎著臉道:“我,我只是這麼一說啊!老弟你如果有不同想法,肯定先聽你的。我看中定州,是因為他背靠太行山。我隨時都可以從山里,或者從山那邊找到幫手。至於老弟你的李家寨,當然還是你的,做哥哥的絕不染指。”

    “我覺得你與其擔心我,不如擔心孫方諫,他這個義武軍節度使可是還活著!定州和易州,都是他的地盤!”鄭子明笑了笑,輕輕擺手。“至於李家寨,老哥你先前就說過,打完了這仗,我肯定也不再只是一個五品巡檢。”

    “姓孫的,他敢腆著臉回來,我打斷他的脊梁!”呼延琮撇撇嘴,露出一臉不在乎模樣。

    雖然心裡偶爾會自卑一下,可那也分對著誰。在鄭子明面前呼延琮偶爾會自慚形穢,換了對著孫方諫這個一矢不發撒腿逃跑的傢伙,他則立刻覺得自己的形象光芒萬丈。後者的節度使職位,理所當然應該被呼延某人所取代。呼延某人做了節度使,也絕對比姓孫的更稱職。

    “那兄弟我,就提前祝老哥哥心想事成了!”彷彿被呼延琮的豪氣感染,鄭子明笑了笑,大聲說道。

    “多謝,多謝!”自打聽到了鄭子明的“病敵之計”後,呼延琮對未來的信心就變得非常足,拱起手,將祝福和地盤兒,一併笑納。

    “如果我是你……”不待鄭子明說他臉皮厚,呼延琮剛剛放下手臂,就快速追加了一句,“就想辦法通過你那個義兄,把鎮州抓到手裡。這樣的話,咱們哥倆就能背靠太行,守望相助。你跟常思之間,相隔也沒多遠,隨時可以彼此支援!”

    “這個……”鄭子明眼前,迅速閃過一張輿圖,澤州、潞州、遼州和古城太原,都歷歷在目。

    呼延琮的建議,是出於一番好心。提前把勝利果實的分配方案,在談笑中敲死,也有益於雙方之間接下來的並肩作戰。然而,眼前那張輿圖上面,卻不止畫著太行山兩側。還有登州、萊州,以及跟登萊隔著一片汪洋的遼東。

    他的父親在那裡,他生命中所缺失的一部分答案,也在那裡。

    “怎麼,你看不上鎮州?那可是個好地方!”見鄭子明沉吟不語,呼延琮心裡有些著急,忍不住低聲剖析。“進可攻,退可守,並且距離漢遼兩國的界河也遠,不用天天提防遼人南下打草谷!”

    “先打贏了眼前這場仗再說吧!”笑了笑,鄭子明輕聲回應。“老哥哥你放心,定州歸你,包括李家寨。至於我,我想去海邊看看!據說海裡頭有大魚,背闊千里。若變成鳥,則其翼若垂天之雲。”(注1)

    注1:莊子,逍遙遊,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3 21:06
    第十一章磐石(七)

    “你想要橫海軍?”實在無法理解鄭子明的心思,呼延琮大叫著提醒。“那破地方可是又小又窮,並且連人丁都沒幾個!”

    橫海軍節度使初設於後唐,管轄滄州、景州、德州、棣州。看似管得挺寬,然而最北面的滄州,如今已經有一半兒被劃入了遼國地界。正西和西南的景、德二州,也被瀛莫節度使高彥暉強行佔去了大半。至於位於黃河以南的棣州,更是早就被符彥卿囫圇個吞下,尋常人根本不可能要得回來。

    故而,如今的橫海軍,真正能管轄的只是黃河以北,運河以東,漳水往南,這一片只有巴掌大小的地盤。治下人丁稀少,百業凋零,東部靠海區域,還屬於無法耕種的大鹽澤,根本支不適合人類生存。(注1)

    這年頭,沒有足夠的人丁,就沒有足夠的賦稅和兵馬。沒有足夠的兵馬,官兒做得再大,也是個紙糊的菩薩。風雨一來,立刻粉身碎骨。

    呼延琮講義氣,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鄭子明自己給自己挖坑。然而,後者卻根本不領情,搖搖頭,淡然說道:“破有破的好處,至少別人不會總惦記著。若是朝廷真的把一片膏腴之地交給了我,那我才會更加擔心!”

    “唉——!”呼延琮欲言又止,大聲長嘆。

    對方說得乃是事實,他根本無法反駁。如今畢竟皇帝姓劉不姓石,以鄭子明的身世,官做得越大,手裡掌握的兵馬越多,恐怕距離死亡就越近了數分。倒是遠遠地躲去滄州,掛個空頭橫海軍節度使官銜,手裡卻一無幾斤糧草二無多少士兵,反而會活得更加安生。

    “反正都是以後的事情呢,咱們倆現在只能說個大概目標,具體能不能實現,還得要看朝廷的態度!”鄭子明本人,倒是非常看得開。見呼延琮情緒有點兒低落,反而主動出言安慰起他來。

    “媽的,這年頭,好人做不得!”呼延琮對著冰冷的空氣砸了一拳,嘴裡喃喃咒罵。

    先前他怕打了勝仗之後,自己撈不到足夠的好處。所以才迫不及待地用各種手段催促鄭子明,提前跟自己兩個把將來的收益分配掰扯清楚。而現在,他自己所期待的那份酬勞到手了,並且比期待中還多出了許多,他的心臟處,卻又難受異常。只覺得空落落的,彷彿缺了些東西。但具體缺了什麼,偏偏又用語言說不清楚。

    正淒惶間,耳畔忽然傳來一長串暴烈鼙鼓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穿雲裂石,地動山搖。

    “有情況!”呼延琮頓時就顧不得再為鄭子明操心,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朝高處跑去。

    如此劇烈的鼙鼓聲,肯定不是兩三個人所能奏響。而單純以鼙鼓為軍樂的,上百年來,只有幽州一家。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如今掌控漁陽故地的,坐擁幽燕精兵的,除了韓氏兄弟之外,又能有誰?

    “老哥休要驚慌,聲音距離這裡尚遠。若是想查驗敵情,你只管跟著我來!”鄭子明對於幽州人所奏出的戰鼓聲,卻早已聽得耳朵起了繭子。不慌不忙向前追了幾步,拉了一下呼延琮的袍子袖口,低聲說道。

    “我手下的大部分兵馬還沒來得及安排人去調過來呢!”呼延琮瞪了他一眼,大聲說道。“萬一姓韓的不肯去營地與另外那支毒餌匯合,直接揮師進攻……”

    “韓匡美當晚跟我約的是三日之後,這才過了兩個白天不到!”鄭子明依舊一幅信心十足模樣,笑呵呵地搖頭。

    “雙姓家奴,能有什麼信譽?!”呼延琮才不相信韓匡美會遵守承諾,皺起眉頭,大聲提醒。

    為了榮華富貴,連祖宗留下來的韓姓,都不想要了。族中大部分男丁都要改姓耶律。這種人,做事有底限才怪!

    “不是講信譽,而是他認為勝券在握,所以多少會表現得君子一些!”鄭子明笑了笑,繼續不緊不慢地補充。

    “胡扯!已經接二連三有人吃虧,韓匡美怎麼可能還小瞧了你!”

    “他不是小瞧我,而是自以為看透了整個中原的虛實而已!”

    “那他是自己找死!”

    “希望他一直這樣糊塗著……”

    兄弟倆一邊說著廢話排解呼延琮心中的緊張情緒,一邊加快速度趕路。不多時,便來到了李家寨北側的山頂,順著鋪滿稻草的台階一路登上了冰牆。

    冰牆外兩裡多遠處的山路上,已經豎起了密密麻麻的黑色戰旗。大隊大隊的幽州生力軍沿著山路走過來,在戰旗下整隊,列陣,舉起盾牌,豎起長短兵器,就像一窩遷徙的蜈蚣,在沒有絲毫熱氣的日光下,亮出自己的腳爪和毒牙。

    “你,你還說,韓匡美會做個正人君子!”呼延琮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手扶自家膝蓋,彎下腰,喘息著質問。

    他的長子呼延贊和女兒呼延雲,也都跑上了冰城。緊隨二人之後的,還有一大堆山賊出身的將佐。看著山坡下那如林長槍,潮水般的人頭,一個個,臉色迅速變得凝重,握在腰間刀柄上的手掌心處,也隱隱冒起了白霧。

    “示威而已,他們不會立刻就發起進攻!”

    “也就這點兒本事了,彷彿能嚇唬得了誰一般!”

    “咬人的狗不亂叫,亂叫的狗不咬人!”

    “有種就往前再走一步,老子正愁找不到箭靶子呢!”

    “連草繩子都沒準備,我倒是要看看他們怎麼從冰面上爬過來……”

    沒等鄭子明開口說話,陶大春、李順、陶勇、周信等人,就七嘴八舌地安慰起了新到的太行山豪傑。

    戰爭是最好的磨刀石。連續跟幽州軍廝殺了這麼多次,李家寨中,快速成長起來的,可不只是鄭子明一個。從核心骨幹到普通鄉勇,都徹底與先前判若兩人。

    “的確,咬人的狗,從來不亂叫喚!”呼延琮聽得臉上發燙,強行直起腰,順著大傢伙的口風說道。“嚇了你呼延爺爺一大跳,差點兒把老腰給跑斷掉。來人,給我叫,不,給我嚇唬回去。虛張聲勢,不光他們會!”

    “是!”呼延贊等太行豪傑,早就習慣了自家大頭領的沒正形,齊齊答應一聲,拱手領命。

    然而,究竟該怎麼樣做,才能虛張聲勢,他們卻不得而知。冰牆上,李家寨的弟兄和太行山的袍澤,全部加起來也不過千把人。而冰牆外,黑壓壓的幽州兵卻是鋪天蓋地。

    “站好,站好,站成一排!”呼延琮早就胸有成竹,先用眼神跟鄭子明打了個招呼,隨即,揮舞著胳膊開始調兵遣將,“以老子為中心,站成一排。挺胸,抬頭,吸氣,準備跟著老子一起喊……”

    眾太行豪傑心中最後的一點恐慌,也被老不修呼延琮給攪了個煙消雲散。一個個快速在冰牆上整隊,站直身體,調整呼吸。

    “直娘賊,有種就殺過來受死!”呼延琮猛地扯開嗓子,衝著對面山坡下正在耀武揚威的幽州大軍斷喝。

    呼延贊等人根本不加思索,立刻扯開嗓子奮力重複,“直娘賊,有種就殺過來受死!”

    “直娘賊,有種就殺過來受死!”

    “直娘賊,有種就殺過來受死!”

    “直娘賊,有種就殺過來受死!”

    ……

    彪悍的叫陣聲,在群山間來回激盪。轉瞬,就點起了一場無名業火。將山坡下的萬餘雙眼睛,燒了個通紅。

    注1:五代時期,黃河入海口比現在偏北,萊州灣還沒有形成。渤海灣沿線很多地區,包括現在的天津,都在海面之下。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3 21:11
    第十一章磐石(八)

    “殺過去,推平他們!”正對著冰牆的方位,幾名幽州將領勃然大怒。不待向韓匡美請示,就帶領著各自的部屬,直衝而上。

    一萬六千大軍進攻不到一千人駐守的小小堡寨,守軍居然還敢主動挑釁。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不將其一鼓而下,幽州將士們的臉還往哪擱?

    然而,現實卻很快,就讓他們的頭腦恢復了冷靜。

    冰,綿延不絕的冰,還有被踩硬了的積雪,從冰築的城牆腳下蔓延開來,沿著山坡一路向下。將近小半面山坡,凡是能落腳的地方,都覆蓋上了一層又滑又硬的堅殼。特別靠近冰牆處的最後一百五十步範圍,簡直就是一面完完整整的冰鏡子。若是不做充足的準備就直接跑上去,肯定會在最短時間就被摔得頭破血流!

    “直娘賊,有種就殺過來受死!”“過來受死……”“受死……”

    群山之間,迴聲縈縈繞繞,遲遲不肯散去。冰牆上,剛剛受了呼延琮煽動而吶喊叫囂的兩家將士們,直至此刻才猛地意識到自己在喊什麼。一個個側轉頭望著老不修,嘴巴開咧,哭笑不得。

    “喊,接著喊啊!大聲喊!”呼延琮才不在乎大傢伙的目光,揮舞手臂,繼續大聲動員。“咱們這點兒人,無論怎麼虛張聲勢,都沒下面那些傢伙動靜大。乾脆直接戳破了他們的牛皮!讓他們有種就現在殺過了一決生死,不敢過來就是沒種!”

    “直娘賊,有種就殺過來受死!”“直娘賊,有種就殺過來受死!”“過來受死……”“受死……”原本準備跟呼延琮好生理論一番的陶大春等人,恍然大悟。再度哄笑著扯開嗓子,將挑釁的話語一遍遍重複。

    人數不到對手十分之一,氣勢上當然很難壓倒對手。所以揚長避短,就是最佳選擇。利用地形優勢,給下面的幽州軍出一個難題。如果幽州軍貿然踩著冰面兒發起進攻,肯定會吃一個大虧。如果幽州軍選擇了謹慎行事,則說明他們先前故意折騰出來的動靜,純屬於吹大的豬尿泡,根本當不得大夥用力一戳。

    “直娘賊,找死爺爺就成全你們!”已經停步在半山腰處的那幾支幽州將士心裡頭,再度被勾起了熊熊烈火,怒吼著,繼續向前推進。

    才走了十幾步,鞋底兒就因為沾滿了冰渣雪沫兒,變得更濕更滑,“噗通!”“噗通!”“噗通!”……,摔了滿山坡的滾地葫蘆。

    不過,這群幽州將士身上真有股子蠻勁兒,都已經被摔得鼻青臉腫了,卻依舊從地上爬起來,互相攙扶著,繼續向前攀登。手中的長槍短刀,都被利用成了冰錐,鑿得漫山遍野,一片鏗鏘之聲。

    “噹噹當,噹噹當,噹噹當……”一片急促的銅鑼聲,忽然從下面的山路上響了起來,制止了眾幽州將士的冒險。卻是韓匡美本人已經趕到,發覺有數百忠心耿耿的爪牙準備拼死一戰,所以果斷下令鳴金,從而避免了一場沒有任何意義的犧牲。

    “這小子,倒也沒辜負了他的高貴血脈!”先派遣幾名親兵拿著自己的令箭,徒步去將山坡上的爪牙們拉回,韓匡美隨即便開始仔細觀察起了對面的防禦設施來。越看,越覺得鄭子明是個值得尊敬的對手,而耶律赤犬和馬延煦等輩,輸給此人著實不冤。

    “大帥,賊人辱我過甚,若不給其以教訓,恐怕有損我軍士氣!”見韓匡美不斷衝著冰牆點頭,馬延煦私聘的記室參軍韓倬湊上前,試探著提議。

    他的好友兼東主馬延煦壯志未酬,先丟了一隻手臂,這輩子是不可能再獨領一軍了。而他心中的雄圖壯志,卻不能沒了著落。所以不待馬延煦的傷勢穩定下來,他就又主動請纓,加入了韓匡美的幕府。

    韓匡美雖然心裡頭惱恨韓倬夥同馬延煦兩個,先前故意把自家侄兒拋棄在死地。看在其祖父,當朝權臣,魯國公,南府丞相韓延徽的面子上,倒也不敢過分刁難與他。因此聽到了韓倬的諫言之後,略作斟酌,便微微點頭,“此言甚是,不給賊人點兒顏色看看,他們還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呢!來人,傳老夫的將令,讓射雕手趕緊跟上來!”

    “是!”親兵都頭韓重威答應一聲,上前接過令旗,沿山路小跑著沖向整個大軍的末尾。不多時,便將韓匡美最倚重的一支隊伍給帶到了帥旗之下。

    這支隊伍由三十名帽子上插著白色尾羽的弓箭手組成,民族分為漢、奚、秣鞨、契丹、女真,長相各異,說話的聲音也是南腔北調。但這三十名士卒手裡,卻清一色地持著由遼國名匠親自製作的檀色大弓。每張弓的拉力,至少都在兩石以上。臂長七尺,弦粗三分,弓弝處的包銅,被磨得閃閃發亮。(注1)

    這種打扮的弓箭手,無論膂力還是準頭,都是千里挑一。並且每年都要經過節度使以上級別高官的親手檢測,合格的有賞,本事退步者直接從隊伍裡剔除,空出來的名額則由後起之秀取代。篩選標準之嚴格,在整個遼國,都首屈一指。但是,凡能通過考核留下來者,都會被授予射雕手之職,平素供給等同於戰兵都頭,破敵後的分贓標準,也與都頭毫釐不差。

    是以,一個射雕手的戰鬥力,往往超過十個戰兵。特別是在遠距離戰鬥中,只要能配給充足的弓箭,三個射雕手聯合起來,足以將對面上百人壓制得無法抬頭。

    數量稀少,選拔嚴格,供養負擔沉重,威力天下無雙。所以,不到關鍵時刻,軍隊的主將輕易不會動用。而只要動用,往往就會令戰場上的局勢瞬間逆轉。

    今天的戰事雖然遠未到關鍵時刻,卻涉及到了整個大軍的臉面。所以,韓匡美也不想再藏私,待射雕手們一到,立刻指點著山頂上耀眼生花的冰牆吩咐:“趙爾德、拔悉米,蕭楚雄,你們三個各帶一隊弟兄,想辦法靠上去,殺一殺敵軍威風!”

    “遵命!”三名帶頭的射雕手躬身施了個禮,旋即將麾下弟兄迅速分成了三股。各自尋找不同的落腳點,跳躍著朝冰牆靠近。一隊隊,身形靈活宛若獵食的野狼。

    “鳴金,命令山坡上的弟兄把隊形分散開,盡量撤得亂一些,干擾敵軍判斷!”目送著射雕手們離開,韓匡美想了想,又沉聲吩咐。

    作為百戰宿將,他從沒指望幾十名射雕手,就能夠直接擊潰堅城後的敵軍。他需要的是,射雕手們的行動,能夠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進而嚴重削弱對方的士氣。當然,萬一哪個射雕手走運,能當場射殺敵軍大將,就更令人開心了。常言道:將乃三軍之膽。失去了主心骨的鄉勇們,即便平素訓練再嚴格,也會迅速分崩離析。

    “遵命!”親兵們答應著去傳遞命令。不多時,低沉的銅鑼聲再度敲響,“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咣咣咣……”宛若破廟裡的晚鐘般,不停地摧殘著人的耳朵。

    山坡上奉命後撤的那幾夥幽州兵聞聽,立刻在十將和都頭們的招呼下,分散開了隊形。裝作士氣受到嚴重打擊模樣,東一簇,西一簇,跌跌撞撞往下溜。雖然只有數百人,身影卻佈滿了小半個山坡。並且時不時做出一些極為狼狽的跌倒動作,引得冰牆上哄笑連連。

    “哈哈哈,怎麼不敢上來了。沒種了不是,爺爺還在等著你呢!”

    “走了,走了!哈哈,兩文錢買個泥巴茶壺,本事都在嘴兒上了!哈哈哈,哈哈哈……”

    冰牆上,呼延琮等人愈發得意,挑釁、叫囂、羞辱,若不是耐著有陶三春這個女將在場,真恨不得解開褲帶朝著城外撒上一泡。誰也沒有註意到,危險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迅速朝自己靠近。

    從戰場右側迂迴而前的趙爾德,第一個走到了距離冰牆二百步範圍之內。其麾下的九名射雕手,佝僂著身體,分散成扇面形,藉著岩石和枯樹的掩護,緊隨其後。七尺長的角弓,被眾人悄悄地取下來,橫在膝蓋上。帶著倒刺的狼牙箭,也被迅速從箭壺中拿出,一支接一支插在了身前三尺處的冰縫之中。

    “預備——”趙爾德低聲召喚,隨即深吸一口氣,迅速彎腰。左手前推,後手勾住一支狼牙箭迅速後帶,借助腰桿重新伸直的慣性,雙臂用力將角弓拉了個滿圓。

    “放!”憑藉彎腰前目光的預判,他朝著冰城上某個高大的黑壯漢射出了今天的第一箭。然後看都不看,再度俯身,勾箭,運力、直腰,將第二支狼牙,朝著先前同一個位置射了過去。

    “嗖——”“嗖嗖——”“嗖嗖嗖——”十幾道寒光,猛地從距離冰牆二百步遠亮起。閃電般,直撲呼延琮和他身邊的弟兄。待呼延琮等人聽到羽箭破空聲之後想要躲閃,哪裡還來得及?只能憑藉本能將身體向下縮了縮,以期能避開要害,不至於當場被冷箭射個透心涼!

    “呯!”千鈞一發之際,有面盾牌從左下方飛來,擋住了三支羽箭。第四支羽箭卻從半空中直衝而下,正中一名綠林好漢的腦門。銳利的狼牙刺破額骨,刺破顱骨,從氈帽的邊緣,吐出一股殷紅。倒霉的好漢連哼都沒來得及哼出一聲,仰面便倒。

    第五、第六、第七支狼牙箭落下,帶起三蓬濃重的血霧。第八、第九支狼牙箭落點略低,命中了冰鑄的城垛口,濺起了兩團粗大的白煙。將城垛口鑿豁的箭頭,卻去勢未衰,又藉著慣性向內推進了足足三寸許,才終於停了下來。粗大的箭桿帶著黑色的尾羽,在垛口外搖搖晃晃。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戰場中央偏左,戰場左側,各自距離冰城二百步左右的位置,也連續騰起了數道寒光。更多的狼牙箭被從預想不到的遠處,射上了城頭。帶起更多的血霧,製造出更多的無法瞑目的屍體。

    注1:據出土的元代長弓實測,弓長138cm,上、下弓臂長均為33cm,弓梢長34cm,弓弝長18cm。弓身用鹼土溶液做表面碳化處理,所以呈現暗紅色,俗稱“潤羊血”。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3 21:16
    第十一章磐石(九)

    “轟!”“轟轟轟轟!”在接連挨了三輪羽箭之後,城頭上的弩車終於開始了反擊。一支支丈許長的弩箭凌空撲下,在兩百多步遠的山坡上,濺起了漫天雪沫和冰渣。

    眾射雕手被嚇了一跳,攻擊的節奏頓時停滯。然而,很快,他們就發現自己這邊毫髮無損,嘴裡發出瘋狂的大笑,瞄準城頭再度拉圓了角弓。

    弩車的威力雖然巨大,但準頭卻不盡人意。並且裝填過程甚為耗時耗力,半晌都發射不了一輪。而角弓的發射準頭和頻率,則完全依賴開弓者的本事。只要臂力充足,一名訓練有素的射雕手在十幾個彈指間,就能把整整一壺箭盡數射向目標。(注1)

    轉眼間,冰牆上就又飄起了一團團血霧。毫無防備的鄉勇和呼延家將士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紛紛低下頭四下躲避。而冰牆外的幽州神鵰手們,則毫不客氣地將戰線從大約二百步位置,又向前推進了五六十步,直到再也找不見合適的落腳點,才重新分散開,朝著城頭繼續傾瀉致命的雕翎。

    “反擊,反擊!”陶大春終於組織起了一群弟兄,以牆垛為遮擋,挽弓向城外的敵軍展開了攢射。然而,鄉勇們手中的弓以一石弓居多,最強不過一石半力,準頭也照著對方差得太遠。倉促之間所射出的羽箭,要么隻飛了八九十步,就徹底失去了力道,在地面上徒勞地蹭出一道道白煙。要么勉強達到了一百四十步範圍,卻離目標至少五尺開外,除了嚇射雕手們一跳之外,未能取得任何戰果。

    “嗤!”射雕手頭目趙爾德冷笑著用弓梢將一根“路過”自己附近的流矢磕歪,順手抄住箭桿,掂了掂,隨即搭上自家弓臂,朝著冰牆上那個絡腮鬍子大塊頭一箭射回。

    “阿爺小心——!”呼延雲大聲驚呼,抄起一面盾牌,迅速擋在自家父親身前。雕翎羽箭正中盾牌中心,發出“啪”地一聲脆響。巨大的衝擊力推著盾牌連連後退,恰恰砸上了呼延琮的鼻子尖兒。

    “嗯嗚——”饒是大部分力氣已經被自家女兒的手臂化解掉,呼延琮依舊被砸得眼淚直淌。甜的,酸的,苦的,辣的,鹹的,一時間,鼻孔裡五味塵雜。

    “阿爺,阿爺你怎麼樣……”呼延雲嚇得臉色煞白,趕緊扭過頭去查看自家老父的傷勢。呼延琮卻一把推開了他,指著冰牆外的幽州射雕手們高聲咆哮,“奶奶的,還有完沒完了!誰有三石弓,給老子取一個三石弓來!看老子不射死他!”

    三石強弓乃為平素勇將們鍛煉臂力所用之物,通常根本不會用於實戰。所以一時間,哪裡能夠找得出來?倒是郭信手裡,握著把的朱漆大弓,看上去勉強有幾分硬弓的模樣。然而郭信卻捨不得給任何人用,對呼延琮的叫嚷充耳不聞。

    “借我用用又用不壞,別那麼小氣!”呼延琮向來就不是個講道理的人,連喊了好幾嗓子得不到回應,乾脆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郭信身邊,劈手便搶。

    郭信身上還帶著傷,當然不是他的對手。轉眼間便被推到了牆垛後的旮旯裡,朱漆弓當即易主。呼延琮順手又搶了三支羽箭,加在左手指縫裡,起身、引弓、松弦,“嗖嗖嗖”,三支羽箭連珠而出,在半空中,劃出了三道耀眼的閃電。

    “好——”眾嘍囉齊聲喝彩,均為自家大頭領的神射而感到驕傲。然而,很快,他們的喝彩聲便卡在了嗓子眼兒裡。一個個紅著臉,耷拉下腦袋,恨不得找個冰窟窿朝里頭鑽。,

    三支雕翎羽箭,呈品字形排開,呼嘯著撲向敵軍,一開始,的確氣勢驚人。只可惜,品字的三張口彼此距離越來越遠,越來越遠,飛著飛著,就上下東西,各朝一個方向,最後集體不知所踪!

    “奶奶的,老子就不信射你不中!”呼延琮饒是臉皮厚,也覺得雙頰發燙。從身邊鄉勇的腰間搶過一個滿滿噹噹的箭壺,搭上一支又一支羽箭,朝著目標連番猛射。

    自從數月之前被楊無敵一箭貫胸之後,他可是沒少在射技上下功夫。上好的角弓拉斷了四五張,柳木製造的靶子也射爛了七八回。然而,明明於平素訓練時十箭能中六七,實戰中,卻一二再,再而三地丟人露怯。眼看著一壺箭都快射完了,戰績依舊為零。反倒把城外很多射雕手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他這邊,不停地朝著他發射冷箭。砸得他所藏身的牆垛冰渣亂飛。

    “給我!”有人貓著腰,快速沖上前,自呼延琮手里奪走了朱漆大弓。

    呼延琮大怒,張嘴就要問候對方老娘。然而,髒話才冒到嗓子眼兒,卻又果斷咽回了肚子裡頭。

    從他手裡搶走了朱漆大弓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親生兒子呼延贊。只見後者貓腰順著冰牆繼續向前滑行了數尺,猛地站穩腳跟,轉身,引弓,鬆手。所有動作一氣呵成,三尺長的雕翎羽箭如閃電般,飛下了城頭。隨即,在一百三十步外的位置,濺起了一抹耀眼的紅。(注2)

    “啊——”有名正在彎弓搭箭的幽州射雕手難以置信的瞪圓雙眼,慘叫著,緩緩跌倒。血順著胸口與脖頸交界的位置,噴射而出,將周圍的冰面兒染出一道又粗又長的痕跡,與四周圍的純正的白色相對照,格外醒目。

    事發突然,敵我雙方,預先都沒有任何思想準備,齊齊為之一愣。數支原本該飛向城頭的狼牙箭,相繼偏離了目的地,或者高高地竄上的半空然後陡然掉落,或者貼著地面撞上了牆角,濺起一團團孱弱的煙塵。

    那呼延贊卻好像早已習慣了給大夥製造驚喜,毫不停頓地又是“嗖嗖”兩箭,將一名秣鞨射雕手和一名室韋射雕手放翻在地,手摀著肚子來回翻滾。鮮紅色的血漿如同噴泉般,一會兒噴在冰面上,染得通紅一片,一會兒又對著天空騰起老高。

    “好,呼延將軍神射!”到了此刻,城頭上的眾嘍囉和鄉勇們才終於反應了過來,紛紛從冰鑄的城垛口或者木頭盾牌之後探出半個身子,大聲喝彩。

    城外那一群來自幽州的射雕手,幾曾受過如此奇恥大辱?頓時再也顧不上襲擊別人,齊齊調轉角弓,瞄準呼延贊,亂箭齊發。

    好個呼延贊,根本不與敵方逞勇鬥狠。猛地彎下腰,身體消失在了牆垛之後。令射向他的狼牙箭,盡數落在了空處。除了砸起更多的冰渣之外,別無所獲。

    “有種別躲!”“有種就跟大爺對著射,看誰先死!”“冷箭傷人,算什麼英雄!”眾射雕手破口大罵,彎弓搭箭,四處尋找呼延讚的身影。然而,呼延贊卻如同融化了般,徹底與冰牆融為了一體,遲遲不肯現身。直到眾神射手的胳膊都拉酸了,不得不悻然鬆開了弓弦,他才猛地從不遠處的另外一個垛口後站了起來,“崩”!長箭脫弦而出!

    “啊!”下一個瞬間,射雕手頭目趙爾德仰面便倒。一直雕翎羽箭從此人左眼窩穿了進去,直貫後腦。

    其餘各族射雕手大驚失色,連忙重新拉弓還擊。而呼延讚的身影卻再度消失,令他們把兩隻眼睛瞪得發酸,都尋找不到。

    “呼延將軍,呼延將軍,呼延將軍……”眾嘍囉和鄉勇們士氣大振,異口同聲地喊著呼延讚的姓氏,為他的神射之技喝彩,同時向城外的敵軍示威。

    城外的各族射雕手氣急敗壞,停止對呼延讚的追殺,重新朝城頭進行冷箭襲擊。然而,無論他們射中了目標,還是射歪了羽箭,都無法再打擊到守軍的士氣分毫。

    二十幾張弓,對於近千人來說,實在太少了。況且守軍有了準備之後,城外的每一輪射擊,也無法製造出太多的殺傷。偶爾一兩個嘍囉或者鄉勇不幸中箭,第一時間就會被沖上來的輔兵拖走,無論是慘叫聲還是血跡,都不會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

    “嗖!”“嗖!”呼延琮的身影於城牆西段一個與先前跑動方向完全相反的位置出現,連續射出兩支羽箭。一支偏低,貼著冰面掠過,帶起一股濃濃的白色煙霧。另外一支,卻再次射中了一名對手的小腹,將其射得倒退坐倒,手摀傷口,雙腿亂蹬,嘴巴里同時“嘶嘶嘶”不停地倒氣兒。

    城牆外的射雕手們不敢再停留於原地拉弓,邁開雙腿左右跑動,以免成為下一個被偷襲的對象。光滑的冰面兒,很快就再建奇功。將這群神鵰手們一個接一個個滑倒在地,摔得鼻青臉腫。

    射向城頭的冷箭威懾力大大減弱,鄭子明終於等到了機會,揮舞著令旗,大聲調整部署“靠攏,能拉一石半以上硬弓的人,或者手裡有硬弓的人,向我的將旗靠攏!”

    “巡檢有令,能拉硬弓的人,和手裡有硬弓的人,向將旗靠攏。”

    “巡檢有令,能拉硬弓的人,和手裡有硬弓的人,向將旗靠攏。”

    “巡檢有令……”

    李順兒帶著幾個大嗓門兒弟兄,扯開嗓子,一遍遍重複。唯恐聲音小了,城上城下的人,聽不清楚命令。

    在他們的全力協助之下,很快,便有三十幾張大威力硬弓,被集中到了位於冰牆正中央處的將旗之下。來自李家寨和太行山的六七十名用弓好手,也自告奮勇,聚集到了鄭子明的周圍。

    “來,咱們分兩波,輪著射!每人三箭,對准我用令旗指向的位置,射完就換人!”鄭子明迅速將弟兄們分組,同時用最簡短的語言,說明作戰要求。

    鄉勇們訓練有素,很快就理解了他的安排。來自呼延琮手下的嘍囉們也都是一等一的精銳,雖然稍作遲疑,但也迅速選擇了服從。

    三十幾個拿到了硬弓的弟兄們,貼著附近的冰牆垛口站好,羽箭上弦,凝神待命。鄭子明迅速朝城外掃了幾眼,猛地舉起手中令旗,朝著一個方位猛點,“一百五十步,左前方那個大個子,三連射射!”

    “崩”!“崩”!“崩”!“崩”!……,弓弦聲,瞬間響成了一片。三十多張硬弓,以最快速度射出了三波羽箭,先後奔向了同一個目標。

    “啊——!”目標處,幽州射雕手頭目拔悉米嘴裡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隨即變成了一隻大刺猬。距離他四尺遠的位置,另外一名神射手也遭受了池魚之殃,被三支偏離了目標的羽箭同時命中,當場氣絕。

    “換人!”“換人!”“換人!”“……”冰牆上,興奮的叫嚷聲響成了一片。先前沒有輪到發威的用箭好手們,紛紛上前從打頭陣的同伴手裡搶過角弓,搭箭上弦。

    “正前方偏右,那個帽子下綴著狐狸尾巴的傢伙,射!”鄭子明再度找到了一個目標,果斷下令。剎那間,弓弦聲又響成了一片,數十支羽箭飛起,齊齊撲向同一個區域,奪走目標處的生命與靈魂。

    城牆外,射雕手們發了瘋般開弓反擊,將狼牙箭一波波送上城頭。無論準頭還是攻擊威力,他們所射出了每一隻羽箭,都遠遠超過城牆上的射下來的。但是,他們卻驚詫的發現,自己無法再占到任何便宜。

    憑藉冰牆和盾牌的掩護,守軍很容易就能避開狼牙箭的襲擊。而幾十支羽箭同時朝著城外同一個方位落下來,幾乎每一輪都能在他們當中製造出傷亡。

    更令他們痛苦的是,那個幽靈般的神射手,再度把握住了機會。趁著他們與城頭守軍展開對射的時候,果斷發起了偷襲。連續四箭,命中其二。威脅程度絲毫不低於幾十張硬弓的攢射。待幽州射雕手們分清楚威脅的主次,再度把注意力調整到他身上時,此人卻又乾脆利落地藏了起來,任城外的叫罵聲如何喧囂,都堅決不肯露頭。

    “轟!”“轟轟轟轟!”安放在城牆上的五張床弩,也在陶大春的指揮下,重新投入了戰鬥。這回,操弩手都學精明了,不再單獨瞄準,而是盡量集中起來,朝著同一個目標招呼。

    因為精度不足,這一輪攢射,依舊毫無建樹。但弩箭砸出來的一道道白煙,卻又粗又長,驚天動地。令城外的射雕手們本能地就跑動躲閃,射出去的狼牙箭,愈發大失水準。

    “鳴金!”在山路上觀戰的韓匡美,咬著牙發出命令。

    三個射雕手頭目戰死了兩個,三十名射雕手也陣亡了一小半兒。再打下去,甭提摧殘敵軍士氣了,自己這邊士氣還能下剩幾分,都很難說。還不如就此退軍,去營地裡重整旗鼓,以待來日報仇雪恨。

    “大帥——”韓倬上前半步,試圖勸阻。然而,看到周圍一片冰冷的目光,他又果斷地將勸說的話,憋回了肚子。

    “且讓他猖狂一晚上!明日大軍養足了精神,定要踏平此寨,人芽不留!”韓匡美豈能不知道韓倬在擔心什麼,故作大氣地揮了揮手臂,高聲斷喝。

    “踏平此寨,人芽不留!”“踏平此寨,人芽不留!”“踏平此寨,人芽不留!”周圍的親兵們,心領神會,齊齊扯開嗓子大聲叫喊,以壯自家軍膽。然而,他們的叫嚷聲雖然宏亮,每個人眼底,卻隱約露出了許多困惑。

    連最驍勇善戰的射雕手,都未曾從對方頭上占到絲毫便宜,踏平此寨,真的很輕鬆麼?

    沒人能夠告訴他們答案。

    山樑上,那冰鑄的城牆,與整座山凝結為一體,如同一塊巨大的青石。

    風吹不動!

    雷擊不垮!

    磊磊磐磐,無憂,亦無懼!

    注1:按照佛教理論,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預為一須臾,一日一夜為三十須臾。所以一個彈指為七點二秒

    注2:關於角弓射程和攻擊範圍,普通弓箭手,通常很難射中一百步外的目標。所以大多數情況下,超過五十步距離,將領都會選擇攢射,靠覆蓋密度來彌補準頭的不足。但神箭手,則屬於頂尖運動員級別,可以在二百步之外向對手發起攻擊,準確命中一百步以外的目標。史書上有記載,成吉思汗手下有名神箭手,甚至能射中四百步(六百米)外的馬頭。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3 21:18
    第十二章少年(一)

    本想殺一殺守軍銳氣,卻不料折了自家威風。韓匡美心裡頭,就甭提有多鬱悶了。將剩餘的射雕手盡數召回之後,立刻帶領麾下大軍匆匆撤離了戰場。趕往不遠處的陶家莊營地養精蓄銳。任冰牆上呼延琮等人如何撩撥、辱罵,也堅決不再上當。

    陶家莊大營內,倒是歡天喜地。一萬五六千援軍已經趕到,接下來的仗,無論怎麼算都沒可能再輸了。最不濟,也是個平手。大傢伙兒也能跟隨援軍一道撤離,不至於再像先前一樣被丟在莊子裡等死。

    心中有了希望,做事自然就肯下力氣。沒等韓匡美領著大軍進門兒,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兩個,已經指揮起留守的一眾爪牙,替整個大軍準備好了飯菜。莊子裡的空閒屋子,也盡數打掃得乾乾淨淨,只要主將一點頭,指揮使以上將佐,就能直接入住。不用再陪著小兵們一道於莊子里布滿了積雪和糞便的空地上紮營。

    見自家兩個侄兒如此體貼,韓匡美當然沒有不領情的道理。溫言慰勉了幾句,便吩咐麾下眾將領各自去吃飯安歇。然而,那新投靠他的參軍韓倬卻有些心急,分明已經走到了臨時中軍帳門口,卻又忽然掉頭而回,三步並作兩步堵在了帥案前,朗聲提議道:“大帥,屬下觀那李家寨眾賊,氣焰頗為囂張。今天僥倖又佔了我軍的便宜,恐怕更是得意忘形。而據屬下所知,進李家寨的道路不止一條。山左處還有一個峽谷,地勢遠比山後的道路平坦。大帥與其來日再與賊人正面硬撼,不如今晚就派遣良將帶領一哨人馬偷偷繞到山左,穿過峽谷,打他鄭子明一個措手不及!”

    “你是說山左的那個狐狸谷?!”韓匡美聞聽,眉頭頓時一皺,低聲追問:“你既然早知道有這麼一條捷徑,為何前次與馬延煦兩個不走?”

    “這,大帥容禀!”韓倬被問得臉色微紅,拱著手解釋:“那座山谷裡頭佈滿了陷阱,鄭子明曾經在該處多次打敗前來跟他相爭的地方豪傑。屬下,屬下上次帶的兵馬少,怕,怕走那條路折損過重,所以,所以才……”

    “呯!”一句話沒說完,韓匡美已經重重拍起了桌子,“笑話!你跟馬延煦兩個怕折損兵馬過重,老夫手底下的弟兄就活該去填陷阱麼?我見你平素也是個斯文人才,怎麼心腸,心腸居然如此狠毒!”

    “大,大帥。卑職,卑職不是這樣意思,不是這個意思!”韓倬頓時被罵得額頭上冷汗直冒,彎著腰,大聲自辯。然而燕京統軍事韓匡美卻懶得再聽,將手背衝著屋門口擺了擺,沉聲道:“退下去吧!好好想想該怎麼做別人的謀士。若不是看在咱們兩家乃為世交的份上,就憑你今天這句話,老夫就可以讓你萬劫不復!”

    “這,這……”韓倬的臉色變了又變,心中怒火萬丈。然而,他卻終究沒勇氣跟主帥硬扛,躬身行了個禮,低聲道“晚輩受教。晚輩先行告退!”

    “下去後多讀書,沒事兒就寫寫字,練練養氣功夫。年青人,別那麼急著表現自己如何與眾不同!需要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韓匡美朝外擺了擺手,裝出一幅長輩口吻,低聲教訓。

    “晚輩一定牢記大人大帥吩咐!”參軍韓倬心中有苦說不出,又躬身行了個禮,倒退著離開了臨時中軍議事堂。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兄弟倆在一旁看得好生解恨,不待此人的腳步聲去遠,就圍攏到韓匡美的身邊,大聲說道:“叔父剛才好威風!”“叔父剛才,怎麼不把這小子推出去一刀給砍了?我們哥倆,差一點兒就被他給活活害死!”

    “狗屁,殺了他,魯國公那邊如何交待?”韓匡美輕輕白了兩個晚輩一眼,低聲數落。“都多大人了,做事還只想著一時痛快?老夫先前派人給你們哥倆傳的話,難道都左耳朵聽,右耳朵就冒了出去麼?”

    “沒,沒,嗯咳,咳咳!”耶律赤犬用手摀住自己的嘴巴,一邊咳嗽,一邊大聲回應,“叔父的金玉良言,做侄兒的怎麼可能不牢牢記在心裡頭?就是,咳咳,咳咳,就是看到那小子在您面前耍小聰明,侄兒,侄兒就恨不得生劈了他!”

    “那廝性子太陰險,叔父最好不要將他留在身邊。哪怕是施捨給他一個地方官做,也比在身邊藏著一條毒蛇強!”韓德馨的想法,和他的孿生哥哥耶律赤犬差不多。也對韓倬的重新出現,充滿了警惕。

    “不能急於一時!否則,會讓兩家之間平白生出嫌隙!”韓匡美笑了笑,輕輕搖頭。“如今這種情況,我把他留在身邊,反倒更好。第一,可以親眼盯著他,提防他再給你們兄弟倆使絆子。第二,只要我不對他痛下殺手,哪怕經常給他些委屈受,魯國公聽了,也只能認為我這是在磨礪小輩,無法說出任何多餘的話來。”

    “那倒是!”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兩個聽了,連連點頭。“有叔父這尊大佛在,什麼妖魔鬼怪,都翻不起風浪來!”

    “按住他,把他按在人堆裡頭,讓他一輩子無法出頭才好!”

    “不可能,魯國公不會讓他的親孫子,永遠都無所建樹。頂多一年到兩年時間,就會將他設法調走,去別處建功立業!”聽兩個侄兒說得幼稚,韓匡美又笑了笑,低聲指點。“即便他在自家人眼裡,再不爭氣,也輪不到別人教訓。否則,魯國公一家,就會被外人看到可趁之機。這就好比你們哥倆,雖然這次丟了家族的臉,老夫依舊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被別人收拾!”

    “侄兒不孝,勞叔父費心了!”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哥倆,頓時羞得面紅耳赤。齊齊躬身下去,賠禮謝罪。

    “罷了,小鷹初飛,不經歷幾場風雨,怎麼可能長硬翅膀?”韓匡美卻看得非常開,搖搖頭,大聲鼓勵,“只要你們倆人沒事兒,比啥都強。活著的人,才能吃一塹長一智。若是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謝,謝叔父!”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哥倆感動得熱淚盈眶,低下頭去,用手掩面。

    家族,永遠站在每個人身背後的家族。只要家族在,韓家子弟的榮華富貴就永遠在。哪怕是換了皇帝,哪怕是改了朝廷。所以,兄弟倆將來,也要把家族給與的恩德,十倍百倍的奉還。只有如此,韓氏家族才會永遠強大下去,永遠替子孫們遮風擋雨。哪怕,哪怕周圍屍橫遍野,血海滔滔!

    “行了,別跟娘們似的!吃一次虧,就學一次本事就好!”見到兩個侄兒掩面而泣的模樣,韓匡美心裡也隱隱湧起一股溫情。說話的語氣更緩,臉上的笑容也愈發的慈祥。

    亂世當中,韓氏家族已經背棄了自己的故國。所以,家族利益,就該擺在每個人心裡頭的首要位置。如此,數百年後,才會有子孫替祖先的行為張目。如此,後世提起韓家來,才會先看到他們的輝煌,而不是成就輝煌所付出的代價,以及所採用的那些歪門邪道。

    “嗯,嗯!”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兩兄弟抽了抽鼻涕,小聲答應。“侄兒,侄兒不是委屈,侄兒,侄兒這是見了叔父高興,高興!”

    “二文錢買的茶壺,就剩下個嘴兒好!”韓匡美笑了笑,低聲打趣。隨即,又點了點頭,和顏悅色地安慰道:“你們兩個,也不用太妄自菲薄了。那鄭子明是個天生的猛將,為叔我都在他手上吃了虧,你們兩個,輸給他一點兒都不冤。第一次倉促遇襲,能平安脫身。第二次又能主動留下替大軍斷後,雖然丟了些臉面,卻贏了士卒之心。第一次單飛就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經比馬延煦和韓倬兩個,強出許多!”

    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兩個,當然不能說自己是被別人逼著留下來替大軍斷後的。雖然他們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也明白自家叔父知道這一點。於是乎,雙雙躬身施禮,大聲表白,“侄兒不敢忘記家中長輩們的教誨!侄兒在這兩天,還借助叔父的虎威,從那鄭子明手裡,強行索回了七百六十多名被俘的弟兄。他們都恨死了馬延煦,發誓今後要為咱們韓家粉身碎骨!”

    “嗯?有這麼多!”韓匡美先前從回去向他報信的家將嘴裡,已經聽說了兩個侄兒擅自做主用糧草輜重換取俘虜的舉動,卻不知道具體數量。如今聽了耶律赤犬和韓德馨的親口匯報,頓時心中疑竇叢生,“那鄭子明為何如此好說話?這多麼俘虜,說還就還了!俘虜都甄別過了麼?小心裡頭藏著細作!”

    “都甄別過了,沒有細作!都是能找到三個以上弟兄作保的,並且都能報出自己先前所在行伍的都頭名姓!”

    “鄭子明估計是想給他自己留條退路,畢竟,畢竟他在漢國那邊,也不受待見。說不定哪天,哪天還要求到咱們頭上!”

    兩個打了敗仗的傢伙,唯恐最得意的功勞也被自家叔父抹殺。想了想,爭先恐後地出言辯解。

    “嗯,這樣,就更加蹊蹺了!據老夫觀察,那鄭子明,可不是個首鼠兩端的!”韓匡美無法相信自家侄兒所給出的說法,手捋鬍鬚,低聲沉吟。

    然而,無論他怎麼搜腸刮肚,卻看不出交換俘虜的事情裡頭到底藏著什麼陰險圖謀。七百來人不算多,剛剛被俘虜過的人,也很難再被主將放心第投入戰場。但七百多人回到幽州之後,卻會傳誦韓家的仁義之名!

    無論近處還是從長遠看,耶律赤犬和韓德馨小哥倆,都做了筆好買賣。雖然他們哥倆,花的是大遼國的軍資!

    正百思不解地想著,卻有一陣冷風從窗戶縫隙鑽了進來,直接浸入了他的骨髓。“阿嚏!阿嚏!啊,啊——阿嚏!”接連打了三個大噴嚏,韓匡美猛然站起身,晃晃腦袋,滿臉凝重:“此事蹊蹺,你們哥倆,今天不要休息了。立刻點齊了原本留守在這裡,和被那些你們交換回來的弟兄,退至山外五十里處擇地安營。為叔不知道那鄭子明到底打的什麼主意,乾脆把被俘過的人都拉到山外,給他來個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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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