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235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5 21:21
    第二章款曲(十一)

    “是啊,何苦來哉?”楊重貴抬手擦了把汗,嘆息著附和。

    鄭仁誨老謀深算,鄭子明、趙匡胤、高懷德三個智勇雙全,再加上一個虛懷若谷的郭榮。漢軍想在河北有所作為,難比登天。

    然而,想打勝仗不容易,想打敗仗,卻是輕鬆的很。只要自己和呼延琮兩個以後裝聾作啞,用不了半個月,三皇子劉鎬和張元衡就會去自尋死路。只可惜,麾下這數万兵馬和劉鎬所帶來的兩萬生力軍,下一仗之後,不知道還有幾人能活著返回河東?

    “你別光顧著可憐別人,先保全自己吧!”知道楊重貴心善,呼延琮回頭看了他一眼,語重心長地勸誡,“大丈夫戰死沙場是無上榮耀,因為幾個皇子多儲而死,卻是十分不值。況且眼下你無論說什麼都是錯,三皇子肯定不會聽你的。有那力氣,還不如好好琢磨琢磨,萬一三皇子他們被人打得大敗虧輸,咱哥倆如何才能替大漢國在河北保住一塊立足之地。否則,將來別人將井陘關和飛狐嶺一堵,漢軍就匹馬難過太行山!”

    “唉——”楊重貴以一聲長嘆回應。

    換做平時,以他的性子,無論如何都不肯沒等開戰,就先考慮潰敗之後如何收拾殘局。而現在,呼延琮的主意,卻無疑是最為理智的應對方案。

    只有替劉漢國保住在太行山東側的兩處落腳點,大傢伙兒才有機會捲土重來。否則,萬一連鎮州和定州也被鄭子明趁機奪去了,千里太行就成了隔絕河東與河北的天然城牆,只要其中一方堵住幾處重點關口,另外一方就只能對著崇山峻嶺徒呼奈何。

    “走了,走了,咱們問心無愧就行了。管不了那麼多!”呼延琮倒是比他看得開,用力抖了抖韁繩,飛奔而去,“咱是劉家的臣子,不是劉家的狗!”

    “唉——”楊重貴又長嘆了一聲,緩緩策馬跟上,剎那間,整個人宛若蒼老了十幾歲。

    兄弟兩個打定了主意要明哲保身,接下來的日子就好過了許多。那三皇子劉鎬最大願望是不受任何人擎肘,見楊重貴識趣,也有些忌憚呼延琮蠻橫,便盡量不再主動找茬。於是乎,劉漢國在河北的兵馬大權,很順利地就被劉鎬收攏在握。隨即,此子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從側翼試探著向周軍發起了反擊。

    結果非常出人意料,先前將楊重貴等人打得只有招架之功的郭周兵馬,遇到三皇子帳下的生力軍,立刻現出了“原形”。非但將左右兩翼的外圍據點挨個丟棄,很快連主營也受不住壓力,被迫向後移動。短短七天之內,就被漢軍攻破了十六座軍寨,一路退卻到泒水河附近的平原上,才勉強重新站穩了腳跟。

    “所謂河北三兄弟,也不過如此!”三皇子劉鎬春風得意,不覺有些飄飄然,用馬鞭指著敵軍斷後部隊留下的煙塵,驕狂之態溢於言表。

    在最初開始決定發起反擊的時候,他心裡著實有些忐忑。畢竟人的名,樹的影,郭榮、趙匡胤、鄭子明這三兄弟能在短短兩年內聲名鵲起,手底下應該有幾分真本事。

    然而,一連串陸續發生的事實卻告訴他,他的擔心純屬多餘。河北三兄弟的名字全是吹出來的,比充滿了氣的豬尿泡還不堪一擊。

    “那當然,時無英雄,才令豎子成名!”張元衡緊跟在劉鎬身側,故意落後了半個馬頭位置,嬉皮笑臉地附和。

    “殿下威武!”其餘眾將雖然不像張元衡那樣寡廉鮮恥,明目張膽地去拍三皇子馬屁。卻也真心實意地扯開了嗓子,大聲讚頌。

    如今在大傢伙兒眼裡,三皇子劉鎬雖然為人咋咋呼呼,用兵打仗,卻著實得了其伯父,大漢開國太祖劉知遠的真傳。最近半個月來,幾次在關鍵時刻調兵遣將,都起到了一錘定音的效果。特別是最近一仗,此人先是親自帶隊吸引鄭子明等人的注意力,然後果斷派遣騎兵突襲周軍屯糧的營寨,更是一招神來之筆,令軍中許多身經百戰的老將都自嘆不如。

    而憑著這一連串勝利,劉鎬在軍隊中的威望也節節攀升。與之相對,楊重貴和呼延琮兩個,則日漸坐實了“有勇無謀”的惡名。非但許多跟著劉鎬從河東趕來的心腹,如楊桐、李進、武玄霸等,對楊重貴的臨陣指揮能力不屑一顧。甚至有一些曾經被楊重貴從戰場上救下來的故舊,也開始懷疑大傢伙先前屢戰屢敗,是不是因為楊重貴遇到了鄭子明這個剋星的緣由。

    畢竟,楊重貴與鄭子明二人之間的交情,早就傳得眾所周知。鄭子明的槍法和兵法,據說也得到過楊重貴的親自點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教會徒弟餓死師父,這年頭都不是什麼稀罕事。姓鄭的把楊重貴的本事和脾氣秉性都摸透了,然後再有針對性擺兵布陣,肯定會收到奇效。

    “殿下,今日出發之前,楊將軍讓我等提醒您,不要追的太遠,小心鄭子明故意示弱!”也有幾個腦袋實在不開竅的,明知道三皇子劉鎬不愛聽,卻依舊從後隊追上來,大聲提醒。

    “楊將軍?哪個楊將軍?”沒等劉鎬皺起眉,張元衡已經搶先一步回過頭去,瘋狗般衝著來人咆哮,“楊將軍是李靖的弟子麼,還是額頭上長著第三隻眼睛,能看過去未來?他那麼有本事,怎麼會被鄭子明打得閉門不出?”

    “是啊,楊將軍只需管好輜重就行,不要給殿下添亂!”劉鎬的心腹愛將,騎兵都指揮使楊桐也撇著嘴,大聲幫腔。

    沒來河北之前,他心中就幻想著有朝一日,定要跟楊重貴爭一爭誰才是真正的楊無敵。如今看到把對方踩進泥坑里機會,當然不可能腳下留情。

    “讓楊將軍省省心吧,殿下知道怎麼做!”

    “這裡只有殿下,沒有楊將軍!”

    “楊將軍那麼有本事……”

    其餘平素跟張元衡走得比較近的武將,也紛紛搖頭撇嘴,根本不把楊重貴的好心提醒當作耳旁風。

    形勢明擺著,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楊重貴的剋星是鄭子明,而那鄭子明遇到了三皇子,也等同於遇上了命中註定的剋星。今天大夥一鼓作氣將其趕過泒水河,明天就可以在祁州城外紮營。後天,說不定就能攻進祁州城內,然後揮師直指鄴都!

    正興奮得難以自製之際,忽然間,耳畔傳來一陣低沉的龍吟。“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像寒冬臘月的北風,瞬間就把寒氣送進了所有人的心底。

    “誰在吹角?”三皇子劉鎬猛地拉住了坐騎,四下張望。

    這個時候,他可顧不上再嘲笑楊重貴膽小多事了。剛才那聲畫角,明顯不是河東兵馬常用的旋律。聽起來比河東軍的常用於號角聲壓抑許多,也悲壯許多,甚至隱隱還帶著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決然。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接下來傳入他耳畔的,只有一片慌亂的驚呼。正南、正東、正西,三個方向的曠野上,數以萬計的周軍,洪流般滾滾而來。剎那間,便將天地之間所有亮色,吞沒在馬蹄濺起的塵煙當中。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7 20:13
    第二章款曲(十二)

    “結陣,原地結密集陣!”有人在劉鎬耳畔扯開嗓子大喊,吐沫星子伴著炙熱的呼吸,噴了他滿頭滿臉。

    是剛才奉楊重貴之命前來提醒他小心的那幾個腦袋不開竅的傢伙,此刻卻比所有聰明人反應都快,辨認出來者是敵非友之後,立刻拿出了最直接的補救方案。

    “結陣,所有人停下,整軍備戰!騎兵退向兩翼,長槍手原地結拒馬陣!”三皇子劉鎬如夢初醒,也緊跟著扯開嗓子大喊大叫,“楊桐、李進、武玄霸,你們三個速速下去整隊,務必趕在敵軍殺過來之前,把迎戰陣形準備好!”

    “結陣,結陣,不要慌!”楊桐、李進、武玄霸三人撥轉坐騎,一邊策馬逆著自家隊伍狂奔,一邊將劉鎬的命令向下傳達。

    然而倉促之間,眾將士怎麼可能立刻就做好交戰準備。騎兵來不及讓戰馬恢復體力,步卒來不及披上鎧甲,甚至許多被劉鎬寄予厚望長槍手,慌亂中都弄不明白自己究竟該往哪里站,只是東一簇,西一撮,像沒頭蒼蠅般四下亂竄。

    “結陣,你們趕緊結陣啊。長槍手,長槍手趕緊站到三皇子身前來!”張元衡急得滿頭是汗,雙腳踩在馬鞍子上,右手奮力揮舞令旗。

    “結陣,結陣,長槍手,長槍手往帥旗前面站!”周圍的親兵伸長脖子,揮舞令旗,將張元衡的話一遍遍重複。

    十多名手持長槍的老卒,踉蹌著衝上來,擋在了劉鎬身前。很快,又是跌跌撞撞的十多名。在太原經營多年,劉知遠和劉崇兄弟兩個,的確頗得人心。危急關頭,總有一些忠義之士,願意為劉家付出自己的性命。

    “結陣,人太少。再來,再來一些。咱們只要結穩陣形,就不怕他們的騎兵!”張元衡右手奮力揮舞令旗,兩腳踩住馬鞍,喊得聲嘶力竭。

    四周圍人聲鼎沸,任何軍令想被所有弟兄們聽見,都不可能。但是,他手裡的令旗,卻可以被弟兄們清楚地看見。已經有老兵陸續趕到帥旗之下,按目前態勢,只要再給他小半柱香時間,相信隊伍中的隊正和都頭們,會帶著其他人一道趕過來,一道應對眼前的危局。

    然而,世間不如意者十有八()九。還沒等他把自己的想法貫徹到全軍,半空中,忽然傳來一陣令人頭皮發乍的聲響,“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

    緊跟著,數以千計的羽箭從天而降,帶著風,帶著刺骨的陰寒,將死亡和恐懼播種在每一個漢軍將士的心頭。

    “啊——”張元衡慘叫著栽下馬背,渾身上下插滿了雕翎。好在重金買來的青羌荷葉甲足夠結實,避免了他被亂箭當場射死。但是,劇烈的刺痛,也令他慘叫著滿地翻滾,鮮紅色血漿順著鎧甲上的破洞四下亂淌。

    “救人,快救人,救張將軍!”三皇子劉鎬的嗓音已經變了調,從馬背上猛地俯下身去,就打算把自己的好友張元衡攔腰撈起。

    這個動作,可實在太外行。沒等他的手臂碰到地面,斜刺裡,一匹死了主人的驚馬,忽然疾馳而過。淌滿了鮮血的前腿,正撞在他的肩膀旁。“轟”地一聲,將他整個人撞得橫飛而起,足足飛出了一丈多遠,才又撞到了另外兩名親兵,跟後者一道摔成了滾地葫蘆。

    “救張將軍!”

    “救三皇子!”

    “救人,趕緊救人!”

    “救……”

    眾親衛嚇得魂飛魄散,立刻一擁而上,拉的拉,抬的抬,將三皇子劉鎬和被射成刺猬般的張元衡從地面上抬起來,快速抬上另外兩匹戰馬的脊背。然而,還沒等大夥緩過一口氣兒,“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滲人的羽箭破空聲又至,第二波雕翎,又是數千支,再度凌空飛落,雨打麥田般,將劉漢軍尚未成形的方陣,打了個七零八落。

    “別,別管我,結陣,趕快結陣。結硬陣,週賊的騎兵就要衝過來了!”生死關頭,三皇子劉鎬倒是不失男兒本色,狠狠抹了把鼻子裡的血,瓮聲瓮氣地指示。

    他的指示相當正確,眼下結硬陣頂住對方騎兵衝擊才是關鍵,他這個主帥的安危,已經無關緊要。更何況,他身上的鎧甲足夠結實,即便被流矢射中一兩次,或者狠狠摔在地上,再被戰馬踩上四五腳,都不足以致命。

    然而,一切都已經太遲。

    就在眾侍衛七手八腳忙著救助他與張元衡的時候,對手的第一波騎兵,已經衝到了三十步之內。

    整個隊伍的最前方,身穿銀甲白袍的小將高懷德狂笑著丟下手裡的騎弓,俯身從馬鞍橋處摘下銀槍,三尺長的槍鋒,筆直地指向了劉鎬的帥旗。“弟兄們,跟著我殺!”

    “殺!”兩千餘高家軍精銳齊聲斷喝,棄弓,挺槍,策馬,動作宛若行雲流水。眨眼間,最後三十步距離,就被馬蹄疾馳而過。雪亮的槍鋒撞入慌亂的隊伍,剎那間,血流成河。

    倉促擋在自家帥旗前的劉漢國將士,一排接一排被騎槍刺倒,根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紅色的血漿冒著熱氣從傷口噴向天空,然後化作雨霧四下濺落。一團團的霧氣四下蒸騰,轉眼間,就令綠樹、流雲和陽光都變了顏色,天地之間,只剩下了無邊無際的紅。

    中計了!劉漢國的大軍中計了!小半個月來,他們取得的所有勝利,都是對手故意贈送。他們每多取勝一場,便朝陷阱裡又多走了一步。今天他們從山區追殺對手追到了平原,對手剛好趁勢收網,轉身給他們致命一擊。

    “護駕,護駕!”猩紅色的血霧中,張元衡大聲叫喊,涕泗交流。主陣尚未成型就已經被高懷德從正面沖垮,左右兩側,還有兩支敵軍馬上就要發起進攻。此時此刻,即便神仙降臨,也無法再帶領劉漢軍轉敗為勝。他唯一能做,也必須要做的,便是想方設法把三皇子劉鎬平安帶出戰場,帶著此人一道逃之夭夭。

    至於四下里絕望的慘叫,張元衡充耳不聞。那些都無關緊要,將領死光了可以從士兵中再提拔,士兵死光了,可以從百姓中強徵。只要三皇子劉鎬不死,他就有機會將此戰潰敗的責任,推到別人頭上,再不濟,也能保住性命。而如果三皇子劉鎬死在亂軍當中,他的哥哥張元徵再受信任,恐怕也保不住他。輕一點的下場是身首異處,重一點兒,恐怕老婆孩子都得受到牽連。

    “護駕,護駕,護駕!”四周圍,眾親衛咆哮相應,用身體,結成一堵堵血肉堡壘。與張元衡一樣,對他們來說,也是三皇子劉鎬的性命,比此戰的勝負重要十倍。

    數匹駿馬急沖而至,馬背上的騎手毫不猶豫地刺出長槍。張元衡身邊的親衛捨命撲上去,用胸膛頂住了槍鋒。

    “轟!”最外層血肉堡壘瞬間崩塌,高家軍騎兵用槍鋒挑著數具屍體,飛奔而去。數名劉漢國親衛紅著眼睛補位,將崩塌的血肉堡壘重新補好,緊握兵器,滿臉絕望地迎接下一波騎兵的到來。

    “別管我,大夥自己走。孤今天要戰死在這裡,戰死在這裡給弟兄們抵命!”三皇子劉鎬的聲音,從血肉堡壘的最深處響起,帶著困獸般的瘋狂。

    太子之位,良將之名,還有父輩們追逐了一輩子的雄圖霸業,就在半柱香之前,還曾經跟他近在咫尺。而短短半柱香過後,一切卻都變成了夢幻泡影。

    唾手可得的勝利沒了,費勁心機攢起來的隊伍潰了,他辛苦積累起來的名聲,他好不容易才從父親心裡搶到的位置,他……

    失去這些,他還拿什麼跟哥哥爭?爭不過哥哥,還引起了對方的警惕,一旦對方走上皇位,他肯定會生不如死!

    與其今後受盡屈辱而死,還不如現在就死在戰場上。至少,現在死了,會死得轟轟烈烈。絕望中,三皇子劉鎬的眼睛,迅速開始發紅。將手中寶劍高高地舉起,策動坐騎,他就準備自己朝著敵軍最多處發起決死一擊,“別管我,孤今天要死……”

    “呯!”最初奉楊重貴之命提醒他小心敵軍可能有詐的腦袋不開竅者之一,猛地揮落手臂,用刀鞘砸在了他的後腦勺上。將他砸得兩眼一翻,當場暈倒。

    “留下幾個人守住帥旗,吸引敵軍注意力!我帶著三皇子先走!”沒等眾親衛來得及發怒,出手者已經將劉鎬單手拎了起來,橫放在了自家馬鞍子前,“在下焦頌,乃是定州防禦使帳下衙內軍指揮。爾等若是沒死,儘管來定州找我!”

    說罷,將戰馬一帶,趕在下一波高家軍騎兵殺到之前,迅速遠遁。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7 21:12
    第二章款曲(十三)

    “張奉、李素、王重陽,你們三個帶領大夥兒守住帥旗!”見劉鎬被焦頌打暈帶走,張元衡立刻毫不猶豫地大聲吩咐。隨即,也策動戰馬,以最快速度逃之夭夭。

    “奶奶的,孬種!”

    “算老子上輩子欠了你的!”

    “呸!老子用得著你吩咐?”

    被張元衡點了名的三名親衛將佐,罵罵咧咧地衝著此人的背影啐了一口,舉起兵器,馬頭銜馬尾圍成一個三角形,將劉鎬的掌旗官連同帥旗一道擋在了人肉堡壘的正中央。

    三皇子可以被人打暈了帶走,張元衡可以臨陣脫逃,而他們,卻沒資格跟著一起離開。他們是劉鎬的親兵,他們是劉崇親手挑選出來,保護其家人的精銳。此時此刻,他們必須盡可能地堅守在原地,盡可能地保持帥旗不被對手砍倒,盡可能地製造自家主帥還在指揮戰鬥的假象,盡可能地將全軍崩潰的時刻向後拖……

    如此,他們才能將自己人和敵軍一起騙過,才能替三皇子劉鎬爭取更多的逃命時間!

    “轟!”又一夥高家軍騎兵,擦著人肉堡壘的邊緣衝過。雪亮的槍鋒,帶走十幾具屍體,將堡壘削去厚厚的一層。

    他們的速度很快,配合也非常默契。一擊之後,立刻遠遁,根本不給對方還手機會。而堅守在帥旗附近的劉漢國親衛,卻無法利用起戰馬的速度。只能被動招架,努力自保。

    “轟!”第三波高家軍騎兵疾馳而至,撞在人頭堡壘的邊緣處,撞出一個血淋淋的豁口。

    槍鋒將屍體挑上半空,馬蹄帶起一團團血色泥土。人肉堡壘中,未被騎兵波及的劉氏親衛們,被自家袍澤的血漿染得滿身通紅,咬著牙,苦苦支撐。

    “啊——”有幾名膽子稍小的親衛,終於無法承受死亡的壓力,撥轉坐騎,加入逃命隊伍。還有數名劉氏親衛,高喊著撲向了敵軍,以期待盡快結束痛苦。但是,大多數親衛兀自繼續咬緊牙關堅持,咬緊牙關去填補被對手撞出來的缺口。

    他們都是精銳中的精銳,他們也有自己的尊嚴。他們許下了承諾,他們願意用生命去兌現。

    “轟!”“轟!”“轟!”第四波,第五波、第六波郭週騎兵衝來,將更多的屍體帶走。每一波,都絕不戀戰,一擊過後,便策馬沖向下一個目標。每一波,都令人肉堡壘向內坍塌數尺,缺口處,血流成河。

    很快,人肉堡壘的填補速度,便跟不上損壞速度。坍塌的面積越來越大,坍塌的位置越來越深,直到露出核心處,孤零零的帥旗。

    “劉鎬在哪?說出來,饒你們不死!”高懷德恰恰帶領著隊伍的前鋒部分兜轉回來,隔著十多丈遠,用長槍指著帥旗下滿臉血污的張奉、李素、王重陽等,厲聲喝問。

    先前他率隊的進攻方向,稍微偏左了一些,沒有在第一時間衝到劉鎬的帥旗下,擒賊擒王。此刻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正確目標,卻非常失望的發現,敵軍的主帥,劉漢國三皇子劉鎬,居然跟自己玩了個金蟬脫殼!

    “高將軍何必明知故問!”張奉、李素、王重陽三個,笑著搖了搖頭,策動坐騎,飛蛾撲火般朝著高懷德撲了過去。他們不可能再挺過這一輪攻擊,他們已經完成了替主帥爭取逃走時間的使命。接下來,他們要用鮮血來捍衛自己的榮譽。

    高懷德毫不猶豫地加速,用騎槍刺中了張奉的胸口。雙臂用力,將此人的屍體甩上了半空。緊挨在高懷德身側的高延福,則用騎槍擋住了李素,一個翻腕撥歪後者的兵器,再抖動槍桿來了個海底撈月,“噗”地一聲,給此人來了個透心涼。

    第三個與對方接戰的是家將高延祿,與高延福一樣,他也是自幼就接受了嚴格的訓練。發現敵將有拼命的打算,他毫不猶豫地挺槍刺向了對手的戰馬脖頸。隨即一抽一遞,在對手連同戰馬一起倒地的瞬間,捅穿了此人脖頸。

    其餘家將策馬跟上,將剩下的劉氏親衛連同掌騎官一掃而光。高懷德單手從地上拔起劉鎬的帥旗,在頭頂上隨便捲了卷,遙遙地擲向不遠處的血泊。家將們策馬衝過去,將劉鎬的帥旗用馬蹄踩進了爛泥當中。

    “劉鎬已死,不想死的放下兵器投降!”舉頭四下看了看,高懷德扯開嗓子大喊。

    “劉鎬已死,不想死的放下兵器投降!”

    “劉鎬已死,不想死的放下兵器投降!”

    “劉鎬已死……”

    經驗豐富的高家騎兵,扯開嗓子,將自家少帥的命令一遍遍重複。恐慌,立刻從帥旗落地處開始四下蔓延,先前亂作一團的劉漢將士,頓時宛若雪崩。從幾個點,迅速蔓延整個正面,然後再迅速向後蔓延,轉眼間就蔓延到了全軍。

    “三皇子死了,三皇子死了!”

    “中計了,中計了!”

    “饒命,饒命啊……”

    有人哭喊著轉身逃命,唯恐自己跑得比同伴稍慢。有人搥胸頓足,放聲嚎啕。還有人,則呆呆地站在原地,既不逃走,也不哭泣,羔羊般,等著對手舉起屠刀。

    將是一軍之膽,這是常識!如果主將被殺或者提前逃走,則戰鬥必敗無疑。任何人都無力回天。

    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兒,這也是常識!在正面和左右兩翼都有敵軍騎兵全力追殺的情況下,步兵成功從戰場上脫身的機會,微乎其微。

    “不想死,就放下兵器!”高懷德策馬,撞翻幾個站在原地發傻者,扯開嗓子大聲呵斥。

    “饒命——”被撞倒者立刻雙手抱頭躺在了地上,大聲哀求。主帥死了,全軍崩潰,他們即便逃回去,恐怕也落不到什麼好下場。還不如乖乖地把自己交給對手,也許還能苟延殘喘。

    “廢物!”高懷德厭惡地朝求饒者身邊吐了口吐沫,策馬繞開對方,繼續前行。

    雙方之間長相差不多,語言一模一樣,以往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所以,在勝局已定的情況下,他不願做更多殺傷。

    “放下兵器,投降!” “放下兵器,投降!” “放下兵器,投降!”高延福等人,各自帶著一夥弟兄,在潰兵中穿插往來,打翻負隅頑抗者,堵住倉惶逃命者,盡可能多地,將潰兵朝戰場上某個固定區域收攏。

    戰爭已經持續了七十餘年,全國各地的男丁都非常稀缺。這些被打懵了的劉漢國潰兵,將來即便不能替高家征戰,帶回去之後開荒種地,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因此能多抓一些就多抓一些,抓得越多,對高家將來的發展越有益處。

    然而,此刻戰場的潰兵不下三萬,光憑著高家軍自己,怎麼可能全部吃得下?很快,高懷德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紅著臉狠狠瞪了高延福等人一眼,大聲吩咐,“吃相別太難看,吹角,把劉鎬已經逃走的消息,告知鄭將軍和趙將軍。看看他們有沒有辦法將正主追回來?”

    “是!”高延福笑著點頭,迅速從傳令兵手裡搶過畫角,奮力吹響,“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東西兩個方向,很快就傳來的嘹亮的回應。負責從兩翼發起進攻的趙匡胤和鄭子明,也都將自己目前所掌握的情況和所採取的行動,用角聲傳遞給了高懷德。

    兩翼的劉漢國部隊也早已經崩潰,將領皆被陣斬。趙匡胤正帶著一支輕騎尾隨追殺敵軍的騎兵,鄭子明則主動留了下來,準備帶領滄州軍跟高家軍一道收攏俘虜,打掃戰場。

    “這傢伙,真的是個做主帥的料,從來都不跟別人爭功!”高懷德從畫角聲裡,大致了解到了兩支友軍的情況,愣了愣後,輕輕撫掌。

    從當初不屑、暗中較勁兒,到現在的撫掌讚歎,他跟鄭子明接觸的時間越長,越是為對方的胸懷和氣度而心折。跟這樣的人並肩而戰,你永遠不用擔心被搶走了原本應該屬於自己功勞。跟這樣的人並肩而戰,你也永遠不用擔心他會提前逃走,令自己孤立無援,腹背受敵。

    只是,此人身上卻過早地被搭上了郭氏的烙印。

    眼下郭威已經做了皇帝,鄭子明麾下的將領本事越大,對於高家這樣的諸侯來說,恐怕越是不幸。

    “他恐怕也是不能再爭。”高延祿正押著兩名將領打扮的俘虜走過來,見自家少帥的臉上又寫滿了欽佩的表情,忍不住低聲說道。“那封信如果是真的,他功勞立得越大,郭氏對他越會小心提防。萬一弄到功大莫酬……”

    “胡說,那封信怎麼可能是真的?誰家父親會害自己親生兒子?”高懷德雙眉倒豎,厲聲反駁。“管好你自己的嘴,咱們幫不了他的忙,至少不能在這件事上推波助瀾!”

    “這……,是!”高延祿愣了愣,用力點頭。

    “那封信不是真的。誰家父親會禍害自己的兒子!”高懷德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再度將頭轉向鄭子明所在方位,心中默默地重複。

    因為家族關係,他這輩子,恐怕跟鄭子明都無法做朋友。

    但是,做不成朋友,也未必就是敵人。

    他這輩子不想跟此人為敵,永遠不想。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8 18:42
    第三章颶風(一)

    “這封信的確是真的!我找到了四份家父的筆跡相對照,還有私下派人找了屯田員外郎馮吉核驗,他們都確定,這封信是家父親筆所書!”鄭子明將一個已經磨破了角的桑皮紙袋放在了桌案上,疲憊的雙眼里布滿了血絲。

    “不可能!”話音剛落,陶三春第一個跳起來拒絕相信。在她心裡,自家未婚夫是個蓋世英雄,那麼,英雄的父親也一定是個寧死不屈的好漢,“公,伯父怎麼可能寫這種信?他應該知道後果!他的字,他的字非常容易見到,模仿起來也非常……”

    “你沒見識過契丹人的惡毒。”常婉瑩偷偷看了看鄭子明的臉色,低聲打斷,“他們如果想要伯父寫信,就有無數手段逼著伯父就範。況且伯父在那邊,也不只是孤身一個人,還有,還有幾個伯母,還有,還有子明的妹妹和……”

    “弟妹,重點不在這兒!”趙匡胤怕鄭子明情急出錯,也站了起來,倉促插言,“重點是咱們如何應對這件事。我提議,馬上把送信的契丹人殺了,還有他的全部隨從!”

    “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去做!”陶三春的哥哥陶大春果斷起身,快速沖向門外。

    “我跟你一起去!”李順也拔腿追上,唯恐去得慢了,讓契丹人的信使趁機溜走。

    “別……”鄭子明本能地伸手去攔,胳膊抬到一半兒,卻又無力地垂了下去。

    趙匡胤的辦法雖然狠辣了一些,卻是此刻能拿出來的最好解決方案。只要讓信使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遼國那邊就暫時無法判斷自己是否收到了父親的親筆勸降信。而下一步無論遼國君臣是打算去折磨自己的父親,還是打算直接對付自己,都因需要先確定信使的行踪,而耽擱許多功夫。

    “呼!”四下里,響起一片低低的吐氣之聲。所有人的臉上,都絲毫看不到剛剛在戰場上獲得一場大勝的欣喜。對大傢伙兒來說,比起擊敗劉鎬這個紙上談兵的趙括,如何應付契丹君臣的陰謀,才是真正的挑戰。

    趙匡胤的辦法固然可以為鄭子明爭取來半個月到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卻沒有解決任何問題。而一旦耶律阮君臣發現鄭子明是在故意裝聾作啞,石重貴那邊恐怕就會兇多吉少。

    大傢伙兒都是父母所生,因此沒有任何人敢當眾勸說鄭子明棄石重貴於不顧,一心子啊剛剛建立的大周博取功名。而如果石重貴親自寫信勸降鄭子明的消息傳揚出去,勢必令曾經困擾後者多年的身世漩渦再度出現,令其日夜不得安寧。

    “子明不必擔心,陛下那邊有我!”作為鄭子明的結義兄長和大周皇帝郭威的養子,柴榮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沒資格保持沉默,“義父絕不是那種聽到點風言風語就疑神疑鬼的人,遼國君臣的這番挑撥離間,注定收不到效果。”

    “那就有勞大哥給皇上寫信解釋一二!”鄭子明此刻心亂如麻,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擺脫困境。聽柴榮說得大氣,便想都不想地抱拳拱手。

    “寫信未必說得清楚,我跟鄭帥交代一下就走,星夜趕回汴梁!”柴榮知道事關重大,搖搖頭,鄭重補充。

    “呼——”聞聽此言,眾人再度長長地吐氣。雖然依舊滿臉凝重,但心頭的壓力,卻比先前已經輕了許多。

    耶律阮君臣逼迫石重貴寫信給鄭子明勸降的陰謀詭計,惡毒就惡毒在,無論鄭子明應不應對,如何應對,都能起到一石數鳥的奇效。而柴榮的承諾,至少可以讓鄭子明減輕一些後顧之憂,不必在應付契丹人同時,還要提防朝廷對自己忽然起了疑心,在背後痛下殺手。

    “子明,元朗,以我之見,柴大哥這個時候,絕對不能離開!”還沒等吐氣聲平息,符贏忽然向前走了半步,大聲反駁。

    郭、符兩家的子女即將聯姻,目前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趙匡胤、鄭子明和常婉瑩、陶三春等人,也早就把符贏當成了長嫂。此刻聽她說得急切,便齊齊扭過頭去,七嘴八舌地說道:“為什麼不能離開?”

    “大嫂,你素來有急智,請把話說明白一些!”

    “仗已經打完了,劉漢國短時間內,不可能再湊出第三支大軍!”

    “大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朝中可能有人會藉題發揮。”符贏笑了笑,衝著柴榮歉意地點頭,“陛下氣度恢弘,肯定不會上契丹人的當。但朝堂上難免有人見識短淺,搬弄是非。”

    “那,那我,我和鄭帥各自寫一封信,用八百里加急送回汴梁!”柴榮臉色頓時一紅,抹著額頭上的汗珠說道。

    符贏剛才的話,為了維護他的面子,故意說得很含糊。但他卻立刻就明白了其中所隱含的意思。自家養父郭威光明磊落,做事大氣,但自家養父身邊的人,卻不可能個個都是坦蕩君子。特別是因為立下奇功而被封為樞密使兼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王峻王秀峰,原本就看鄭子明不順眼,此番終於抓到了實際把柄,恐怕更是要折騰出一番風浪來。

    而如果王峻於朝堂朝攪風攪雨之時,自己又恰恰不在軍中,鄭子明便有了“擁兵自重”的可能。以王峻的陰險,將“可能”變成“事實”,恐怕是易如反掌!

    “你和元朗都得留下,這封信,也不能讓尋常人去送!”見柴榮跟自己心有靈犀,符贏滿意地沖他輕輕點頭,“走八百里加急,未必能第一時間送到陛下之手。最好是……”

    她的目光迅速環視四周,最終落在了高懷德臉上,“高將軍,你恐怕是最恰當的送信人選。騎術精良,做事穩妥,職位也足夠高,從這裡到皇宮,一路都能暢通無阻!”

    “我……?”高懷德聽得微微一愣,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何能給符贏如此印象?而趙匡胤卻對符贏的謀略水平,佩服得五體投地。從側面狠狠推了高懷德一把,大聲道,“除了你,還有誰更合適?子明遇到麻煩,我和柴大哥當然要陪著他共渡難關。咱們幾個當中你騎術最好,這次立的功最大,令尊又跟陛下相交莫逆,如今鄭帥需要人回汴梁向陛下報捷,你不去誰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9 17:47
    第三章颶風(二)

    “是啊,高將軍,舍你其誰?”

    “高將軍的確是最恰當人選!”

    “高將軍……”

    眾人七嘴八舌,紛紛附和趙匡胤的提議。

    高懷德原本就打算助鄭子明一臂之力,此刻又賺足了面子,愈發堅定了仗義出手的信心。四下看了看,猛地把脊背挺了個筆直,然後大笑著點頭,“也罷,高某就勉力一行。斷不讓某些心胸狹窄之輩,壞了鄭兄弟的前程。”

    “有勞了!”柴榮笑著向高懷德拱手,然後將目光轉向鄭子明,“三弟你儘管放心,即便天塌下來,咱們哥仨一起頂著。”

    “是啊,有大哥和我在,絕不容許別人從你背後捅刀子!”趙匡胤也紅著臉,低聲重申。

    “多謝,多謝兩位哥哥,多謝高將軍,多謝眾位弟兄!”鄭子明被苦澀麻木的心中,驟然湧起幾縷暖意,躬下身體,朝四周輕輕拱手。“此刻如果沒有你們,鄭某真的要方寸大亂。”

    “自家兄弟不必說這些!”柴榮笑了笑,輕輕擺手,“朝廷那邊的事情,我們替你解決。但伯父那邊,咱們還得想個法子盡快把他老人家接回來。否則,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契丹人的諸多手段無法奏效,難免會惱羞成怒!”

    “要是白天的時候把劉鎬給抓到就好了! ”陶三春忽然插了一句,滿臉懊惱。

    她心思單純,想法也比較直接。既然遼國君臣綁了鄭子明的老爹為肉票,鄭子明這邊為何就不能以牙還牙,抓了劉崇的兒子劉鎬?而後雙方你別做初一,我也不做十五,好好坐下來商量如何走馬換將。

    “可不是麼?早知道這樣,白天時應該多派些人追殺他!”

    “本以為他是個趙括,放也就放了。唉,哪想到此人還有這用途?”

    “是啊,咱們怎麼沒早點想到這一層?”

    ……

    正所謂急病亂投醫,大夥眼下想不出別的辦法幫助鄭子明,陶三春的提議,便成為了唯一的解決方案。

    趙匡胤將眾人的議論聲都聽在了耳朵裡,原本就已經紅潤臉色,立刻變得幾欲滴血。“我,我不是故意要放走他,真的不是!我去追殺敵軍騎兵的時候,根本沒發現劉鎬的身影。後來楊重貴領軍前來接應,我當時身邊的弟兄太少,又人困馬乏,就只能主動退卻。”

    “二哥當時做的對,咱們原本就沒打算活捉劉鎬!”鄭子明迅速將話頭接過去,主動替趙匡胤開脫,“他那個人,志大才疏,又心胸狹窄。留他偽漢那邊,遠比把他抓到咱們這邊來作用大。況且楊重貴也是百戰之將,任何人與他倉促相遇,都不可能有必勝的把握!”

    “我們也不是責怪趙將軍!”聽鄭子明如此說,先前懊悔沒有活捉劉鎬的幾個人,也瞬間意識到了自己的話容易引起誤會,趕緊走上前,笑著向趙匡胤解釋,“我們,我們幾個只是,只是,唉……”

    “行了,自家兄弟,不必解釋那麼多!”柴榮也笑了笑,出言替所有人解圍,“況且劉鎬只是一個兒皇帝之子,要性怎麼能跟伯父相比?即便把他抓過來,心疼的恐怕也只有劉崇自己。遼國人那邊,才不會在乎他的死活。”

    “這……”剎那間,眾人頭上宛若被潑了一瓢冷水,臉上的興奮,頓時消失不見。

    走馬換將,講究的是雙方價值對等。連偽漢王劉崇本人在遼國君臣眼裡,恐怕都是一頭可有可無的老狗,劉崇的兒子,當然更是毫無價值可言。而石重貴的身價,則大大不同。

    首先,好歹此人曾經做過一任中原的皇帝,在遺老遺少們心中或許還有號召力。其次,此人在位時,好歹敢跟大遼開戰,雖然敗了,也值得尊敬。第三,俗話說,後二十年看子敬父。遼國君臣現在要對付的是鄭子明,而鄭子明在大周的年青將領一代中,到目前為止,肯定是最為出色的一個。

    “柴大哥很有道理,然而,妾身卻以為,陶家妹子的想法,未必不可一試!”就在眾人倍感沮喪的時候,符贏的話又柔柔地響起,如同半夜時的燭光般,令所有人眼前為之一亮。

    “嗯?”柴榮愣了愣,笑著將目光轉向符贏。對於這個美麗且聰慧了女子,他接觸越多,心中越是欽佩,“那你不妨說說,反正這裡也沒外人。即便說錯了,大夥也不會計較!”

    “劉鎬肯定連伯父的一根腳指頭都比不上!”符贏笑了笑,先沖著鄭子明微微頷首。隨即,又將聲音提高了幾分,繼續微笑著補充道:“但咱們抓了劉鎬,卻可以告訴契丹君臣,綁票要挾的事情,不光他們會幹,一旦有人開了這個頭,就別怪大夥跟著學。”

    “嘶——”眾人聞聽此言,不覺悄悄倒吸冷氣。

    綁人親屬要挾對方就範這種下三濫勾當,通常只有江湖好漢才喜歡幹。兩國交兵,幾乎沒有過任何先例。一旦有人採用了,首先,此舉毫無疑問地意味著,他們已經失去了從戰場上擊敗對手的信心。其次,對方也可以用同樣的手段以牙還牙。

    試問從皇帝到文武百官,誰沒有父母妻兒,三親六故?誰可能把所有家人都時時刻刻保護得密不透風?今天你抓了我父親,明天我去綁了你兒子,如此往復循環,又什麼時候才能是個盡頭?

    “此外,劉鎬雖然一文不值,契丹人暫時卻還捨不得放棄劉崇這頭獵狗!”符贏溫柔地衝所有人笑了笑,眼睛明亮如夜空中的繁星,“此事是因為他們而起,如果咱們抓了劉鎬要求換將,契丹人卻選擇了拒絕,肯定會令偽漢王劉崇寒心。其他與契丹有聯絡的小國,如南唐、西蜀,恐怕也會考慮,契丹人是否真的能夠依仗!”

    話音剛落,柴榮和趙匡胤兩個立刻同時撫掌。“善,此言甚善!”

    “大嫂之言有禮,咱們立刻想辦法把劉鎬捉回來!”

    “明天一早,咱們就去找楊重貴決戰。”

    “偽漢國剛剛吃了大敗仗,士氣低落。楊重貴即便生著三頭六臂,也無力回天!”

    “追,追到太行山下去,把定州、易州和鎮州也搶下來!”

    “追,我就不信……”

    眾人擦拳磨掌,個個躍躍欲試。

    符贏的分析很有道理,契丹人可以不在乎劉鎬的死活,卻不能不在乎此事所帶來的示範效應。如果他們不肯拿石重貴換劉鎬,就意味著今後其他走狗們遇到了危險,他們也會見死不救。如此一來,其號召力和影響力,必然會受到極大的損害,以耶律阮的狡猾,應該分得清楚孰輕孰重!

    暫時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因此柴榮、趙匡胤和鄭子明三個,只能按照走馬換將的思路去謀劃。將目標明確之後,大傢伙兒群策群力,很快,就弄出了一套完整的方案。然後,各自散去挑選部屬,整頓隊伍,準備第二天開始將計劃付諸實施。

    作為鄭子明最信任的軍師,潘美在整個議事過程中,都一言未發。待出了門,回到了自家的營區內,看看四下已經沒有了外人,他卻偷偷拉了鄭子明一把,低聲道:“那個姓符的女人,手段好生了得,恐怕是早已得了老狼符彥卿的真傳!”

    “那當然,否則也配不上柴家大哥!”鄭子明輕輕點頭,臉上的笑容看起來好生疲倦。。

    “我不是在誇她!”潘美頓時有些氣結,又拉了鄭子明的衣袖一下,將聲音提高了幾分強調,“我是說,她說話做事處處都留著後手。她讓高懷德回去報捷,一方面是利用高家與皇上的關係,避免有人將柴榮的信截留。另外一方面,也是為了將高懷德支開,以便你們哥仨可以按自己的想法行事!”

    “我知道,如今王峻剛剛升了樞密使,風頭正勁。除了高懷德,別人回去,還真未必有機會見到陛下!”鄭子明又笑了笑,滿不在乎地點頭。

    “他把柴榮留在這兒,其實是為了向朝廷證明,你根本沒有聽從令尊吩咐的機會,不可能領軍投降契丹!”潘美被氣得又是一哆嗦,咬著牙繼續提醒。

    “我知道,我原本也沒打算聽從!”鄭子明點點頭,表現依舊不溫不火。

    “這只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她恐怕也在防範著你真的一時衝動,去投了契丹人!”潘美用力跺腳,真恨不得直接給鄭子明頭上來一下,令後者頭腦恢復清醒。

    “理當如此。”鄭子明笑了笑,好像對一切都了然於胸。“換了我也一樣,畢竟一旦這裡出了事,大周就會門戶洞開,黃河以北,包括陛下起家的鄴都,恐怕都得易手。更何況,她是她,柴大哥是柴大哥! ”

    “你,你還真想得開!”潘美沒料到鄭子明早就看清楚了符贏的小算盤,卻聽之任之,頓時氣得臉都青了。又跺了跺腳,大聲道:“你就不怕,她哪天真的把你當成傻子賣掉?我跟你打賭,劉鎬沒那麼容易抓,即便抓到,契丹人也寧可讓所有走狗寒心,不會答應走馬換將!”

    “我要是契丹人,我也不會!”鄭子明就像傻了般,對潘美的觀點不加任何反駁。

    “那,那你還任由他們瞎胡折騰?”潘美實在無法忍受鄭子明的木然,狠狠朝著他的腳尖兒出踩了一下,大聲喝問。“你到底是什麼打算?能不能直說,也省得我替你操心!”

    這下,鄭子明終於有了激烈反應。向後跳了一步,四下看了看,用極低的聲音回應,“我的打算就是,你代替我,跟柴大哥他們一起去抓劉鎬,虛張聲勢。而我自己,親自去遼東把父親救出來!”

    “轟隆——”天邊隱隱有悶雷聲滾過,盛夏時節到了,一場風暴正在醞釀。

    潘美彷彿被雷劈了般,打了趔趄。接連後退了好幾步,才勉強將身形重新站穩,“你,你說什麼?你,你親自去遼東?你怎麼去?來回幾千里路,你又怎麼可能將人平安帶回來! ”

    “從水上去!”鄭子明的回答伴著雷聲,震得潘美身體再度搖搖晃晃。

    “喀嚓!”一道閃電,照亮他發白的面孔。反复打量鄭子明,如同第一天見到此人般,他的目光裡充滿了陌生,“你,你,你原來早就準備著這一天。你,你,你,你當初不惜花費重金打造水師……”

    “咔嚓!”又一道閃電落下,雷聲夾著暴雨,將他的話和鄭子明的回答,都吞沒在無盡的黑暗當中。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9 17:47
    第三章颶風(三)

    瓢潑般的大雨從天而降,洗去天空中的征塵,洗掉地面上的血漬,把汴梁城內的雕樑畫棟,洗的煥然一新。

    大周天子郭威坐在含涼殿內,聽著外邊嘈嘈切切的雨聲,忍不住眉頭緊皺。

    含涼殿是劉承佑仿照唐代大明宮內的避暑建築所營造,位置甚高,三面環水,因此即便是在炎炎盛夏,殿內也有涼風習習。然而,在這雷雨交加的天氣裡,含涼殿內,就有些過於潮濕了。從柱子到窗棱,再到郭威面前的書案,幾乎每一處光滑的表面上,都凝著一絲水氣,人的衣服只要不小心輕輕蹭上一下,就會像尿了般被弄濕一大片。

    “皇上,換個地方去批閱奏摺吧,天涼露重,小心龍體!”老太監李福,弓著身子湊上前,真心實意地奉勸。

    他原本是皇宮裡打掃藏書閣的老雜役,長相醜陋,膚色粗糙,嘴巴和心思也不夠靈活,因此,一年到尾也見不到皇帝的面兒,更甭提勾結內外共同發財。誰料最近時來運轉,上一任皇宮的主人劉承佑玩男寵,愣是把江山給玩丟了。當時得勢的太監們逃的逃,死的死,樹倒猢猻散。而皇宮的新主人郭威偏偏又希望身邊的太監能讀書識字,所以,他就從藏書閣的雜役,直接變成了新皇帝的親隨,端的稱得起是“平步青雲”。

    已經混吃等死的人了,忽然得到這麼大的造化,李福當然極為珍惜。因此,每時每刻,都全心全意為自家新主人著想,唯恐新主人龍體有恙,讓自己的好運道嘎然而止。而那新皇帝郭威,也是個罕見得容易伺候的主,吃穿不挑,起臥有時,偶爾即便因為傷心家人的慘死,脾氣變差。也頂多是砸幾樣東西,從不拿太監和宮女們的血肉之軀作賤。

    不過,今天的情況卻有些例外。聽了李福的勸告之後,郭威非但沒有立刻移駕他處,反而不耐煩地揮了下胳膊,大聲驅趕道:“去,一邊去!沒見我正忙著麼?這大雨下個沒完沒了,哪地方能乾爽?嫌乎這裡潮,你就去生個碳盆。有個碳盆烤著,比老在我身邊晃悠強!”

    “呀!哎,哎!老奴遵旨!老奴這就去替陛下準備碳盆!”李福年老體衰,反應速度慢,登時就被郭威給揮了個跟頭。然而,他卻既不敢驚叫,又不敢呼痛。一個翻滾爬起來,連聲答應。

    “你……”郭威六識敏銳,立刻感覺到了自己腳邊好像有人在快速運動。本能地向書案另一側躲了躲,然後扭過頭,手按劍柄,驚詫地追問:“你,你怎麼倒下了。哎呀!是郭某的錯,郭某剛才不該……”

    歉意的話剛說了一半兒,把老太監李福和當值的其他太監,已經全都嚇得趴在地上。一邊搗蒜般地磕頭,一邊帶著哭腔求告:“陛下,陛下切莫如此自責。我等,我等,我等不敢,我等真的不敢,真的擔當不起啊!”

    “擔當什麼?”郭威又愣了愣,這才豁然想起自己如今已經是九五至尊了,不再是當初那個與弟兄們大碗喝酒,靠背而眠的武將。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尷尬,擺擺手,和和氣氣地說道:“行了,你們都起來吧。不是你們的錯。李福,你也起來,去太醫那邊看看傷到骨頭沒有?朕,朕剛才心裡有事,所以才揮了個胳膊。沒,沒想到會打翻了你!”

    “老奴,老奴沒事,沒事!”老太監李福感激了涕泗交流,一邊用力磕頭,一邊哽咽著回應,“剛才是老奴自己沒眼色,不是陛下的錯。老奴……”

    “是朕碰倒了你!”郭威上前幾步,彎腰將其從地上親手扶起, “長著眼睛的人都看著呢,你又何必替朕分辨?來人,送他去看太醫。再從內庫裡支兩貫錢給他,算朕的賠禮。”

    “謝陛下!”眾太監聞聽,再度跪倒,真心實意地向郭威行禮。

    都是從前朝留下來的,大夥誰沒見過從角門處抬出去的那些血肉模糊的屍骸?換做劉承佑當政的時候,被皇帝不小心推倒,還想看太醫,領補償,做夢去吧!不再將你拉出去打一頓,問你為何要故意惹皇帝不痛快,已經燒高香了。

    “起來,起來,別都跟磕頭蟲一般!”而郭威自己,卻依舊沒有當皇帝的覺悟。被眾人的表現弄得渾身不自在,擺擺手,大聲吩咐。“有給我磕頭那功夫,不如趕緊去弄碳盆。李福不說,朕還感覺不到,這屋子裡的確濕得厲害。”

    “是!”眾太監們滿臉感激地爬起來,小跑著去準備木炭。老太監李福,卻沒有遵命去找太醫診治,而是先自己活動了下胳膊腿兒,揉了揉後腦勺。然後蹣跚著再度走到郭威身邊,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可是擔憂雨下得太大,黃河上會有洪訊?其實往年這個時候,也經常下暴雨,但是汴梁城有龍氣,洪峰從來不敢靠近。”

    “什麼龍氣啊,選址選的好,洪水半途中又被三岔河分流了而已。”郭威白了他一眼,悻悻地回應,“不過今年上游雨水也大,奏摺上說,有好幾處洪水都已經漫過了堤壩。三岔河的分流作用,未必能像以往那樣收到奇效。可是,可是現在派人去搶修,恐怕,恐怕……,算了,你還是趕緊去看太醫吧,朕跟你說,你也聽不明白!”

    “是,陛下!”老太監李福知道有些事郭威不願讓自己這樣的人過多參與,答應一聲,倒退向外走去。雙腳臨邁過門檻,卻又把心一橫,硬著頭皮提議:“陛下,其實除了三岔河之外,還有幾處可以分流。只要洪水不波及汴梁……”

    “朕知道! ”郭威知道對方是出於一番好心,擺擺手,低聲打斷,”不淹汴梁,可以讓洪水淹了別處。可別處百姓,就活該被淹了?”

    “前朝,前朝都是……”老太監李福愣了愣,再度硬著頭皮開口。

    “前朝都是這麼做,不意味著朕也可以這麼做!算了,你別管了,朕再想辦法!”郭威擺手,苦笑。“底下的人交糧納稅服徭役,一年到頭幾乎都不得清閒。朕吃他們的,喝他們的,洪水一來,為了保住眼前這一畝三分地,就派兵掘開河堤淹了他們的家。朕算個狗屁皇帝,他們還養著朕這個狗屁皇帝作甚?還不如養幾隻狗呢,好歹又能殺了吃肉,又能看守門戶!”

    這是他心中的真實想法,雖然說出來之後,幾乎沒幾個人人能懂,更沒人有膽子附和。自古以來,皇帝都是天子,奉上天之命教化萬民。只要天命不絕,就可以傳國千秋萬世,至於萬民的死活,與他何干?

    小太監們動作甚為麻利,不多時,已經將碳盆端上。亮紅色的火炭,立刻讓屋子裡暖了起來,濕氣也瞬間被驅散了許多。

    郭威單手拎起書案,擺在了碳盆旁。然後又將裝滿了奏摺的筐子也挪了過來,對著火光繼續開始批閱。很快,腳下就堆起了厚厚的一大摞。

    所有奏摺,其實都是由大臣們提前篩選過一遍的,處理掉了其中不太重要的,只將最為重要的,或者眾人難以做出決斷的那些,才送到他的面前。饒是如此,每天依舊將他累得精疲力竭。今日又一直忙到了午時三刻,才終於放下了筆,伸著懶腰扭頭四望,“哈——”

    外邊的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房檐處原本像瀑布一般的水流,也早就變得淅淅瀝瀝。目光透過太監們專門留出來換氣的窗口,郭威甚至看到了幾點繁星。這令他心中頓時一喜,猛地站起身,就準備到院子里活動筋骨。

    “陛下忙完了?微臣又是啟奏!”一個沙啞的聲音,卻從耳畔響了起來,嚇得他本能地躲閃,差點沒一頭栽倒。

    “陛下勿慌,是臣,樞密使王秀峰!”沙啞的聲音再度響起,隱隱還透著幾分幸災樂禍,“臣剛才看您批奏摺批得入神,所以才沒讓太監們打擾您。”

    “秀峰兄,大半夜的,你怎麼跑到了朕這裡來了?”郭威驚魂稍定,哭笑不得地詢問。

    他到目前為止,后宮裡只有兩個妃子。所以並不怎麼在乎外臣進出。但樞密使王峻大半夜突然到訪,並且還能做到讓他毫無察覺,就有些太過分了,甚至讓他隱隱在內心深處生出一些不安。

    樞密使王峻,卻沒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何不妥。有事可以隨時入宮進諫,是郭威當眾許諾給他和幾位肱骨之臣的特權。而郭威能痛痛快快坐上皇位,不再像先前那樣扭扭捏捏,也多虧了他當即立斷,派人結果了劉斌的小命兒!

    所以,在王峻眼裡,大周江山的建立,至少有自己一半兒功勞。在國事上,自己該干什麼就乾什麼,該說什麼就說什麼,真的沒有必要跟郭威客氣太多!

    “微臣也不想半夜來打擾!”帶著幾分不滿,樞密使王峻如實回應,“然而微臣今晚卻聽聞,高懷德回了汴梁,隨身還帶著前線的告捷文書。微臣想問一問陛下,告捷文書在哪?澶州節度到底想要做什麼?為何要讓高懷德繞過樞密院,將文書直接送到陛下之手?”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1 17:54
    第三章颶風(四)

    “秀峰兄問告捷文書啊,我看過之後,立刻派人送到樞密院去了,秀峰兄莫非還沒看到?不應該啊,天黑之前我就派人送過去了!”郭威臉色微紅,有些心虛地解釋。

    “臣傍晚之後,就已經回了家,當然不可能讓人把公文送到私宅中批閱!”王峻被郭威企圖蒙混過關的態度,氣得怒火中燒。向前跨了半步,大聲補充,“直到半個多時辰之前,臣起身出來查看汴梁城的內澇情況,才從下面人嘴裡得知,澶州節度使的告捷文書下午先送進了皇宮!”

    二人距離一下拉到不足半尺,郭威被王峻噴了滿臉吐沫星子,一邊躲閃,一邊繼續心虛地回應,“嗯,的確如此。所以我看過之後,立刻就命人送回了樞密院。高懷德這小子第一次出來做事,難免毛手毛腳。我看在他父親高行週的面子上,也不好對他過於苛責!秀峰兄,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暫且放過他這一回,如何?”

    澶州節度使是郭威最近才加封給柴榮的官職,王峻不呼柴榮之名,而口口聲聲以官職相稱,明顯是在提醒他,報捷文書的上呈屬於公務,應該先經過樞密院核對,查驗,才能交給他這個皇帝御覽。而不經樞密院,直接送入皇宮,則屬於故意踐踏皇帝與輔臣之間的行事規則,絕對應該從嚴懲處,以儆效尤。

    嚴懲柴榮,郭威是絕對捨不得的。他的兒女皆為劉承佑所害,膝下如今只剩柴榮這麼一個義子,捧在手心都怕摔到,怎麼可能動不動就加以嚴懲?況且這件事,郭威內心深處並不認為柴榮做錯了什麼。告捷文書是告捷文書,家信是家信,告捷文書是應該先進入兵部和樞密院,然後才能送到自己手邊,兒子給父親的家信,卻不需要再由群臣們先過目。要怪罪,也只能怪罪高懷德,是這小子弄亂了順序,先把家信給送進了皇宮,然後才想起來還有一份來自河北戰場的正式告捷文書,沒有按規矩上呈。

    然而王峻,今天卻堅決不願讓郭威蒙混過關,抬手抹了下嘴巴,繼續大聲噴到:“陛下看高行週的面子,怎麼不考慮一下,澶州節度使和高懷德兩個這麼做,會置臣於何地?如果人人都因為有個實力強大的靠山,就無視朝廷規矩。那咱們還要規矩做什麼?任憑衙內們胡作非為就是。如此,看看你的大周江山,能挺得了幾時?”

    “這,這,秀峰兄,朕已經把文書送到樞密院去了,你還要怎麼樣?”聽王峻居然詛咒自己早日斷送江山,郭威被碰到了逆鱗。向後快速退了兩步,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挺直身子,皺著眉頭髮問。“況且粗略戰況,三日前就已經由驛站送到了樞密院。這次,不過是寫得更詳細一些罷了。朕先看幾眼,根本不會耽擱任何事情。”

    他乃百戰名將,一怒之下,殺氣蓬勃而出。頓時將王峻的氣焰給壓了下去,愣愣半晌,才終於意識到自己剛才對郭威有些逼迫過甚,然而卻又不願主動認錯,抬手又在臉上抹了兩把,梗著脖子說道:“陛下,您應該知道微臣不是這個意思!微臣之所以入宮覲見,是希望陛下明白一件事,大周初立,一切應該以規矩為上。任何人不能隨意踐踏!否則,勢必會導致有令難行,有禁不止,朝政一團混亂!”

    ”朕知道,朕明白秀峰兄是一心為公!”見王峻滿臉委屈模樣,郭威刻意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點點頭,盡量用舒緩的語氣補充,“高懷德入宮,是因為君貴讓他捎帶了一封家書。他弄錯了順序,所以先送完家書,才又想起報捷文書來!朕念他一路辛苦,就讓他先回家去報平安,然後又趕緊命人把報捷文書給你送了過去。”

    “陛下若是早這麼說,臣就不會死死揪住高懷德不放了!”見郭威主 緩和氣氛,王峻也趕緊順坡下驢,“君貴在前線一切可好,可曾遇到什麼煩心的事情!”

    “他能有什麼煩心的事情?”郭威不想再於同一件事上沒完沒了地糾纏,趕緊藉機轉換話頭,“有鄭大兄在前線坐鎮,有趙匡胤和鄭子明兩個做他的左膀右臂,他最近日子過得像蛟龍入了海一般,怎麼可能有事情煩心!”

    “那就好,微臣一直在擔心他!”王秀峰笑了笑,難得主動誇獎起了柴榮的優點,“君貴見多識廣,眼界開闊。心胸、氣度和謀略,都是一等一。假以時日,必將青出於藍!”

    沒有做父親的不喜歡聽別人誇自家兒子出息,郭威頓時老怀大慰,手捋鬍鬚,笑呵呵地自謙,“秀峰兄過獎了,君貴他還年青,許多方面都略顯稚嫩!”

    “比起你我當年,其實君貴已經強出甚多!”王峻笑著擺手,再度拍了一次郭威的馬屁。隨即,把忽然把話頭一轉,聲音立刻變得又硬又冷:“只是君貴有時候,過於感情用事。特別是對身邊的人,幾乎沒有任何提防。如此下去,恐怕早晚會追悔莫及。 ”

    “你是說鄭子明?”有道是,響鼓不用重錘,郭威的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皺著眉回應。

    “正是!”王峻根本不考慮任何人的感受,用力點頭,“陛下可曾聽聞,最近街頭巷尾有流言說,鄭子明的確就是後晉的二皇子石延寶。而那石重貴為了活命,竟然親筆寫了一封信給他,要求他率部歸順契丹?!”

    “噢,此事,朕的確略有耳聞。”郭威輕輕嘆了口氣,帶著幾分遺憾回答。

    在今天下午沒有收到自家養子柴榮的信之前,他的確曾經為如何對待鄭子明而感到頭疼。雖然以他的智慧,能明顯地判斷出流言是有人在背地裡蓄意散佈,而非簡單的市井閑漢亂嚼舌頭。

    鄭子明是大周最年輕的節度使,也是權力最大的節度使。比自家養子柴榮還年青十幾歲,比同樣為節度使的高懷德,地盤大了兩倍,並且正作為鄭仁誨的副手,領軍與偽漢國鏖戰沙場。如果此人真的倒向了契丹,非但周軍在河北戰場將一敗塗地,整個北方防線也會緊跟著門戶洞開,黃河以北,從澶州到深州,方圓上千里疆土將轉瞬為契丹人所有……

    所以,當流言蜂湧之際,作為一國之君,郭威的最佳最穩妥選擇,就是將鄭子明調離前線,調到汴梁高官厚祿圈養起來。無論鄭子明有沒有異心,只要他已經具備憑一己之力毀掉大周小半壁江山的可能。

    郭威是一國之君,他知道一國之君,必須有一國之君的雄才大略,遠見卓識。需要防微杜漸,將一些危險掐死在萌芽狀態。需要優先從對江山社稷有利還是有害角度考慮問題,而不去管這樣做對單獨某個人公平不公平。

    然而,當收到了柴榮的親筆信之後,郭威卻徹底推翻了心中先前的念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擔憂和愧疚。

    如果鄭子明真的想跟契丹人勾結的話,他早就該有所行動了,根本沒必要等到現在;如果鄭子明真的為了一己之私,就不惜生靈塗炭的話,他也早就該在郭家起兵靖難之時,就趁火打劫,而不該主動請纓,到冀州坐鎮,替大軍解決後顧之憂。如果……

    一切都已經沒有如果。作為一個從大頭兵爬上來的草莽英雄,作為一個良知未泯的人間帝王,郭威知道自己以往那些防微杜漸的行為,對一個渴望著被公平對待的年青人來說,傷害有多深。而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卻已經來不及做任何補償。

    “陛下,此事絕非空穴來風!”見郭威只是滿臉遺憾地說了一聲'略有耳聞',就突然變成了啞巴。王峻等得好生不耐煩,用手在御書案上輕輕拍了一下,鄭重提醒:“臣勸陛下,早做決斷。切莫因為君貴與他乃是結義兄弟,就因私而廢公。”

    “秀峰多慮了,朕當然不會因私而廢公!”郭威搖搖頭,目光落在王峻的肩膀上,忽然發現自己這位相伴多年的老伙計,身材又矮又小。

    “朕如果因私而廢公,當初就不會刻意打壓他,只保舉他做了一個滄州防禦使。”不待王峻繼續指手畫腳,頓了頓,郭威帶著幾分懊惱補充,“朕如果因私而廢公,就不會有功不酬,只升他做橫海軍節度使,不依照常規,在樞密院給他留一個位置。朕如果因私而廢公,就不會以大局未定的由頭,對他半年來殺蕭天賜,敗韓匡嗣,斬將無數的功勞,視而不見,將本該給他的封賞拖延至今。秀峰兄,朕跟你實話實說,朕和你,在這件事上都缺乏容人之量,將來恐怕要追悔莫及!”

    “什麼?”王峻原本有一肚子準備潑到鄭子明頭上的髒水,瞬間全被凍成冰坨,再也說不出來。愣愣地望著郭威,他的兩隻三角眼直接瞪成了四邊形,“陛下這話什麼意思?莫非說我嫉賢妒能,故意打壓年青才俊他不成。他是石重貴之子,此事你我都清清楚楚。而那石重貴天生就不是個有骨頭的,被契丹人掠去後百般羞辱,卻到現在還不肯去死。如果契丹人逼著他寫信給鄭子明……”

    “契丹人的確逼了,石重貴的確寫了,鄭子明的確收到信了!”郭威橫了王峻一眼,痛心疾首的搖頭,“這些,君貴都知道,君貴都在家書裡跟朕說得清清楚楚!”

    “怪不得你今天對他如此袒護,原來是君貴先寫了信來,讓你先入為主!”王峻頓時恍然大悟,又用力拍打了兩下桌案,冷笑著奚落。“好了,疏不間親。既然君貴都替他作保了,王某還何苦枉做小人?看著你們父子兩個胡亂折騰便是!反正江山又不姓王!”

    “住口! ”郭威對王峻失望至極,也用力拍了下桌案,大聲呵斥,“秀峰,你,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如此蠻不講理。君貴的確給我寫了一封信,卻,卻不是為了給鄭子明說好話。而是……”

    “不是為鄭子明說好話,他還有什麼事情?你為何又對姓鄭的如此袒護?”王峻滿臉不服,梗著脖子大聲打斷。

    郭威是被他帶著一群老兄弟強行推上皇位的,這江山,原本就該有他和各位老兄弟們一份兒。他樂於見到郭威當皇帝,稱孤道寡;也樂意見到郭威傳位給子孫,江山萬代。但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郭威自掘墳墓。因為如果郭威把江山敗了,大傢伙兒的所有血水和汗水也都付諸東流,眼前的榮華富貴和身家性命,將跟著大周王朝一道灰飛煙滅!

    “什麼事情?什麼事情你都可以自己看!免得你再疑神疑鬼!”郭威的面孔因為後悔和憤怒而扭曲,從懷裡掏出一封帶著體溫地信,重重拍在了王峻胸口,“君貴只是告訴了我一個事實:鄭子明接到石重貴的信之後,交出了全部兵馬,隻身潛入了遼東!”

    “啊!”王峻蹬蹬蹬接連退後數步,一跤坐在了地上。雙手抓住信封,胳膊顫抖,半晌,都鼓不起勇氣將信瓤抽出來。

    他知道郭威不會騙他,也沒必要在這件事上騙他。鄭子明走了,他一向視為心腹大患的鄭子明,交還了兵權後隻身前往遼東去救石重貴了!從此再也對大周朝的江山構不成威脅,也不可能再憑著其前朝皇子的身份引賊入寇,割據一方。只是,從祁州到遼東兩千多里路,中間隔著數十座城池和數以百萬計的契丹大軍,鄭子明此去何止是九死一生?即便他長著三頭六臂,恐怕結果依舊是有去無回。

    正惶恐間,耳畔卻又傳來了郭威的聲音,字字如針,“他不可能造反了,也不可能將河北數州拱手交給契丹人了,他這次十有八九要死在遼東,再也回不來了!我的秀峰兄,現在,你可徹底放心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1 17:55
    第三章颶風(五)

    “騰!”剎那間,有股委屈的火焰,從樞密使王峻的心底騰空而起。

    他做錯了麼?他只是盡了一個樞密使的職責而已。試問從古至今,哪朝哪代,能允許一個前朝的皇子手握重兵?哪朝哪代,能允許一個前朝的皇子坐擁數州之地,還對其委以看守國門的重任?

    如果他王峻不防微杜漸,萬一鄭子明今後野心突然膨脹起來怎麼辦?萬一那些有野心,或者對本朝心懷怨念的的傢伙,紛紛靠攏到鄭子明身邊,給此人獻上一件黃袍怎麼辦?要知道,人的野心總是越膨脹越大,現在無意爭奪天下,未必將來永遠不會!想當年,劉知遠和郭威兩個,還都是大頭兵呢,能娶上媳婦住上間大宅子住就心滿意足呢?現在,郭威已經做了皇帝,而劉知遠諡號,是“大漢高祖”!

    況且他王峻也從來沒想要過鄭子明的性命,只是想把此人調離軍隊和地方,調到汴梁城內美食豪宅圈養起來而已。比起那些將前朝嫡系血脈徹底斬草除根的人,他王峻已經給了鄭子明極大的善意,仁至義盡!

    可是,為何王某人的一番好心,偏偏就沒換回來沒好報!

    鄭子明走了,衝動之下跑去遼東送死了。鄭子明倒是走得乾脆,死得痛快,最後還能落下個忠孝兩全的美名。而他王峻,卻一瞬間就成了逼死國之棟樑的罪魁禍首!

    今後大周軍隊在邊塞上百戰百勝則已,他王峻只是逼死了一個桀驁不遜的年青武將。若是萬一大周軍隊偶然遭受挫折,或者喪城失地,朝野間肯定立刻對他王峻一片罵聲。無數人立刻就會想起鄭子明當年如何英勇善戰,如何力保國家寸土不失,然後對他王峻口誅筆伐!而那些吃了敗仗,或者畏敵如虎的廢物們,肯定也會拿鄭子明的下場作為託辭,大言不慚地告訴所有人,不是他們不肯為國死戰,而是死戰者就會因為王峻嫉賢妒能,成為鄭子明第二,不得善終!

    “臣,臣,臣當初只是提醒陛下,對他多少加一些防範。”想到鄭子明的死訊傳開後,所引發的一系列風暴,冷汗從王峻額頭淋漓而下。一邊抬起手來拼命的地擦,一邊結結巴巴地推脫:“臣並,並,並沒有故意逼他,逼著他去,去鋌而走險!汴梁城內的流言,也非,也非臣有意推波助瀾!”

    “朕當然知道,你王秀峰的人品沒那麼不堪!”郭威低頭掃了王峻一眼,上前數步,伸手將他從地上扯起,“此事,主要應該怪在朕身上,而不是你。朕,唉,朕悔不該當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陛下,臣之過,斷然不敢推諉於陛下!”聽郭威主動替自己開脫,王峻又是感動,又是慚愧。順著郭威的拉扯站直了身軀,先恭恭敬敬給對方做了揖,然後紅著臉表態。

    內心深處,他並不太擔心郭威對自己的態度。從相交多年的經驗上來看,郭威雖然有可能因為此事對自己心生不滿,也很快就會念在昔日鞍前馬後的情分上,主動將不滿遺忘。但是,皇帝這關好過,天下悠悠之口難塞。如果此事善後不利,自己肯定會頂上一個殘害忠良的惡名,從此被百姓們用驢皮剪成小人,街頭巷尾唾罵千年。(注1)

    “該是朕的,就是朕的,誰叫朕是皇帝呢,此事與你無關!唉——!”彷彿猜到了王峻心中所想,郭威長嘆一聲,幽幽地道:“只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鄭子明已經出發三四天了,朕不可能派人再將他追回來。有在這里後悔功夫,咱們君臣兩個還是仔細想想,該如何善後才好。 ”

    “謝陛下!”王峻又坐了個揖,滿臉慚愧地回應,“鄭子明肯交出兵權,足見他的忠心。趁著現在還沒有他的消息,原來立的那些戰功,陛下應該盡快給與封賞。此外,對於他的家人,如果還能找到的話,也應該極力安撫,賜以,賜以……”

    此刻心情實在太亂,他也想不出太好的善後之策。只能暫且建議郭威趕在鄭子明去契丹送死的消息傳開前,迅速把朝廷欠此人的封賞落實下去,以免日後成為別人攻擊自己和大周朝的把柄。

    “明天早朝,你藉著宣讀前線送來的告捷文書之機,出面總結鄭子明的功勞。”郭威將王峻的小心思都看在了眼裡,再度嘆了口氣,苦笑著吩咐。

    他自認不是一個非常合格的皇帝,而老朋友王峻,顯然也不是一個合格的首輔。君臣二人,倒也相得益彰,暫且誰也不用看不起誰。只要各自盡最大努力將日子過下去,讓大周朝別曇花一現就好。

    “微臣明白!”知道郭威是在想方設法維護自己的形象,王峻感激地點頭,“微臣會將他這半年來所立的戰功,逐一陳述,決不會再遺漏半點。只是……”

    稍稍猶豫了一下,他又非常為難地補充,“陛下數月前剛剛封了他為橫海軍節度使,名義上已經坐擁五州之地。雖然有兩個半州實際被符家所控制,至少表面上橫海軍已經是二等節鎮。倘若把幾個月來所立的功勞一併升賞,微臣恐怕,鄭子明立刻就要跟符彥卿與高行週二人比肩!”

    “那又如何,他的功勞又不是朕杜撰出來的。況且符老狼和高白馬兩個,還能拉下臉皮來跟一個年紀還不如他們儿子大的人爭風吃醋?”受不了王峻的小家子氣,郭威將大手一揮,直接做主,“他不是剛剛打垮了一個偽漢國的鎮冀節度使麼,朕就乾脆封他為大周鎮冀節度使好了,掌管恆、冀、深、趙、滄、定、易,七州 軍政,也免得符老狼總覺得橫海軍礙眼。就這樣,朕決定了,明日早朝,加封鄭子明為鎮翼節度使,冠軍大將軍,檢校兵部尚書,開國郡侯,賜免罪金牌一面,可傳爵三代!”

    “這,陛下,此賞實在過重,而那鄭子明,鄭子明年方弱冠!”王峻被郭威拿官爵當黃豆賣的豪爽行為給嚇了一哆嗦,趕緊擺著手大聲勸阻,“年方弱冠就坐擁七州,將來他若再立下奇功,陛下豈不是封無可封!”

    “秀峰兄,你糊塗啊!你以為,他還有機會活著回來麼?他至今尚未成親,又哪裡來的子嗣?”郭威衝著王峻搖頭而笑,皺紋交錯的老臉上露出了幾分淒涼,“朕之所以這麼做,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

    “這……”王峻的老臉再度漲得通紅一片,無言以對。

    如果鄭子明還活著,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郭威的決斷。大周朝的鎮冀節度使擁有的權力,可不是張元衡那個名義上的鎮翼節度使所能比擬的。按照郭威剛才的說法,鄭子明實際上將掌控恆、冀、深、趙、滄、定、易,七州的軍政大權,轄地橫貫整個河北,治下丁口百萬,每年稅賦也數以百萬貫計。一旦此人將來跟朝廷之間起了衝突,轉眼就會成為第二個安祿山。(注2)

    然而,郭威剛才的話說得明白,鄭子明哪還有機會活著來做大周朝的鎮冀節度使?如此高官厚祿,不過是封給活著的人看而已。讓所有武將們知道,大周對於肯為他賣命的人,絕不會吝嗇。同時也給契丹君臣瞧一瞧,大周朝皇帝和首輔的胸懷是何等之寬廣?明知道石重貴給鄭子明寫了勸降信,依舊對他信任有加,將其視為國之棟樑。

    “他不可能回得來了,不可能!”緩緩在碳盆前踱了數步,郭威一邊思考,一邊繼續小聲補充,“即便真的有奇蹟發生,他能平安從遼東返回,朕也不會出爾反爾!君貴說過,真正的英雄豪傑,不會擔心手下的人本事大。朕的江山是憑真本事打下來的,不應該害怕底下人成長太快。否則,咱們大周君臣只會一代不如一代,重整九州,收回燕雲,永遠都是癡人說夢!”

    “陛下此言甚是,微臣慚愧!”王峻聽得臉皮和脖子同時發燒,再度躬身受教。

    “朕不是在指責你!朕也是經過此事,才終於有所感悟而已!”郭威衝著他擺了擺手,繼續苦笑著搖頭,“有道是,亡羊補牢,未為晚矣!你我二人,今後切莫再重蹈此轍。”

    “是,微臣謹尊陛下吩咐!”王峻抬手擦了下額頭上的油汗,將身子躬得更低。

    “秀峰兄,不必如此!”唯恐對他打擊過甚,郭威輕輕攙了他一把,盡量將語氣放緩,“還是那句話,大錯已經鑄成,咱們先全力善後。朕打算讓鄭帥和君貴兩個,嚴格封鎖鄭子明已經前往遼國的消息,乘著大勝之機,揮師全力進攻偽漢在河北的幾個州縣,吸引天下人的注意力。說不定,遼國人光顧著看河北戰局,一時疏忽大意,讓鄭子明僥倖得手呢。那小子,原本就是擅長創造奇蹟的人!”

    “陛下理當如此!”王峻自動忽略了郭威最後那句根本沒有任何希望的假設,大聲回應。“讓君貴和鄭帥把鄭子明的旗號也帶在身邊,打仗的時候高高地豎起來,混淆視聽。咱們幫不了他太多,至少能讓契丹人猜不到他已經偷偷地潛入遼東! ”

    對於已經失去任何威脅的人,他向來大方得很。所以絲毫不介意郭威替鄭子明製造機會。反正無論柴榮等人在河北打得多熱鬧,也不可能直接率部殺到遼東去。鄭子明身邊沒有足夠的幫手,鐵定了要有去無回。

    “石重貴的家裡,恐怕已經沒有什麼人了。但鄭子明的生母,我記得應該是石州節度使張從訓之女。張從訓好像還有兩個兒子在地方上做官,如果查明屬實,你派人問問,他們能否從後輩中找一個孩子出來,繼承石家香火!”兩眼盯著碳盆裡的藍色火焰,郭威沉吟片刻,繼續吩咐。

    “臣遵命!”王峻想都不想,痛快地答應。隨即,又猶豫了一下,遲疑著提議,“陛下,此事,是不是該先跟常克功打個招呼。鄭子明畢竟是他未過門的女婿,如果陛下貿然就給鄭子明過繼了個孩子,將置常家女兒於何處?”

    這話不說則已,一說,更是令郭威嘆息不斷,“唉!秀峰兄所言甚是。朕,朕剛才確實疏忽了。其實也不是疏忽,朕,朕現在心裡除了鄭子明之外,覺得最對不住的人,便是常思!他早就告訴過朕,準備在國事安定下來之後,就讓女兒跟鄭子明成親。朕還曾經親口許諾,去婚禮上喝一杯喜酒。唉,其實就衝著常思這個做岳父的份上,鄭子明應該也不會辜負朕。唉,朕,朕剛才其實不是疏忽,朕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跟常克功交代而已。”

    “這,唉——”想起常思如今所掌控的龐大實力,以及此人先前在劉知遠帳下時對付政敵的手段,王峻心中頓時又暗暗打了好幾個哆嗦。如果鄭子明真的死在了遼東,恐怕常克功第一個會跳出來跟自己沒完。好在如今死訊還沒傳回來,自己還有時間預先做一些補救。

    “唉……”越想,越覺得心中愧疚,郭威不停地搖頭。絲毫沒有留意到,王峻的臉色已經瞬息數變。

    “陛下,微臣以為,陛下可以先將常氏女收為義女。”不愧為當朝第一聰明人,王峻心思轉得極快,須臾之後,便已經有了主意,“陛下跟常節度乃是生死之交,如今膝下空虛,將他的女兒收為義女,別人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如此,萬一鄭子明有事,父女之間,總是有話好商量。萬一鄭子明能平安歸來……”

    頓了頓,雖然無論如何都不相信奇蹟會出現,王峻依舊決定好人做到底,“陛下不妨就給公主和鄭將軍二人賜婚,讓那鄭子明得償所願,雙喜臨門。”

    注1:皮影戲,最古老的街頭藝術之一。遠在漢代就已經出現。後經不斷演化,流傳至今。

    注2:安史之亂前,安祿山為三鎮節度使,坐擁大唐北方兵力的三分之二。所以一旦造反,就勢如破竹地攻入了長安。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1 17:55
    第三章颶風(六)

    “朕收常家女兒為義女,並且給鄭子明他們兩個賜婚?”被王峻突然展現出來的善意和大方給嚇了一跳,郭威瞪圓了眼睛追問。

    “正是!其實陛下現在就可以先認了常婉瑩做女兒,然後定下她和鄭子明二人的婚事!”王峻乾笑了幾聲,高深莫測地點頭。

    大周的民俗繼承自大唐,寡婦改嫁並不受歧視。郭威自己當年娶的就是後唐莊宗李存勗的遺孀,柴榮馬上要迎娶的符氏夫人,也曾經嫁給過李守貞的兒子李崇信。所以,郭威現在為常婉瑩和鄭子明二人賜婚,並不會給常婉瑩帶來太多的傷害。相反,待到鄭子明的死訊傳開之後,所有本應屬於鄭子明的封賞,除了官職和爵位之外,都可以由常婉瑩繼承,等同於變相補償了常家!

    這裡邊一系列彎彎繞,王峻認為自己不必說得太清楚,郭威稍加琢磨,便可恍然大悟。然而,他卻沒料到郭威聽了之後,又反复沉吟了良久,最終卻是輕輕搖頭,“算了,朕跟常思,犯不著這樣做。認常婉瑩為義女可以,現在賜婚就不必了。朕自己犯下的錯,沒必要再拉一個無辜女子來承擔。”

    “陛下仁慈,微臣慚愧!”王峻心裡暗暗數落郭威迂闊,表面上,做出一幅躬身受教的模樣,大聲說道。

    “行了,朕都說過了,咱們君臣之間,沒必要這樣!”郭威又看了他一眼,懶懶地揮手,“夜深了,俊峰兄早些回去安歇吧!有關鄭子明隻身前往遼東的事情,除了咱們君臣以外,暫且不要再讓第三人知曉。明天早朝之後,也別忘了給大兄和君貴那邊多撥付些糧草輜重。朕和你現在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希望大兄和君貴那邊,能打得狠一些,讓遼國君臣無暇分神他顧!”

    “微臣,遵命!”王峻心中有愧,認認真真地拱手。

    作為當朝首輔,當他決定認認真真去乾一件事的時候,效率還是非常可觀的。只花了十天左右的光景,撥付前線的糧草輜重,就已經隨著朝廷對鄭子明和其他所有將士的最新封賞,一併送到了河北前線。

    前線上,鄭仁誨和柴榮等人,正帶領將士們跟後漢的軍隊激戰。得到來自朝廷的鼓勵,頓時,全軍士氣大振。弟兄們抖擻精神,奮勇衝殺,連破對手四陣。然後又追殺出了四十里外,才奏凱而歸。

    楊重貴見周軍氣勢正旺,便生了避其鋒芒的心思,準備先將全軍撤入定州,然後再憑著山區的地形層層布防,想辦法將對手拖成疲兵,再尋機一雪前恥。然而,他的主意剛說出口,就遭到了鎮冀節度使張元衡和三皇子劉鎬的聯袂狙擊。

    “不可,絕對不可。我軍自開戰以來,一敗再敗,士氣低落,聲威大墜。若是連支撐都不支撐就主動退回定州,領軍者必被天下所笑!皇上問起來,大夥也沒法交代!”

    “若是對方依舊由鄭子明領兵,退也就對了,孤都輸在了他手裡,楊將軍自然也是獨木難支。可如今領兵者已經換成了柴榮,鄭子明據說已經病得臥床不起,咱們依舊不戰而退,豈不要被人笑掉大牙?”

    這倆貨心裡,絲毫沒有“救命之恩”四個字。光是想著要趁鄭子明“病重”期間打一場胜仗,將先前輸掉的顏面和威望,一股腦全撈回來。

    “這,殿下,張節度,賊軍勢大。且鄭子明生病的消息,眼下根本無法判斷是真是假!”楊重貴被兩個無恥小人氣得臉色發青,咬著牙根兒低聲解釋。

    對面的周軍規模不下三萬,而自己這邊,連傷兵都算上,也只剩下了一萬出頭。如此懸殊的實力差距,怎麼可能於野戰中獲勝?除非對面領軍者,也是三皇子這樣的蠢貨!偏偏那柴榮,勇力和謀略,都不在鄭子明之下。

    然而,道理很簡單,明白人一眼就能看清楚。偏偏有些話,楊重貴卻不能直說。他不能當著全軍將士的面兒,告訴三皇子劉鎬,你就是個如假包換的趙括。也不能指著張元衡的鼻子尖兒唾罵,你這廝裝了一肚子乾草,只配去碾坊里拉磨。這二人身後一個站著漢國的皇帝,一個站著馬步軍都指揮使,他打狗必須看主人。因此,他只能小心翼翼,繞著彎子點明漢軍根本沒有勝算的事實。

    只可惜,這一番委曲求全,卻被對方視作了軟弱可欺。當即,三皇子劉鎬就撇了撇嘴,冷笑著道:“楊將軍可是素有無敵之名!才遇上這麼點挫折就一路退回定州,那我大漢國的無敵之名,是不是太不值錢了些?”

    “就是,若是打仗只比人數多寡,咱們現在早就攻入鄴都了!”張元衡絲毫不顧臉皮,在旁邊大聲幫腔。“正面對攻不行,咱們還可以偷襲,劫糧,水淹,火攻,我就不信了,眼下除了主動後退之外,沒有別的解決辦法!”

    “你既然這麼有本事,怎麼不自己去!”呼延琮在旁邊聽得忍無可忍,揮動著缽盂大的拳頭衝上前,就準備給張元衡點兒教訓。

    張元衡怕挨揍,立刻將脖子一縮,藏到了三皇子劉鎬身後。嘴裡卻兀自吱吱歪歪地搬弄是非:“姓呼延的,有本事你去找你女婿算賬去,在窩裡橫算什麼英雄?我是看明白了,這仗你壓根兒就不想打,就等著到了定州之後,關起門來把我們一綁,然後翁婿兩個去汴梁邀功領賞!”

    “我,我打死你個賤骨頭!”呼延琮聞聽,愈發火冒三丈。一把將試圖拉偏架的劉鎬撥了個趔趄,追上張元衡,拳頭如同搗蒜般朝著脊背處猛捶。

    張元衡的黨羽試圖上前阻攔,被呼延琮的好友焦寶貴帶人迎面擋住,打得抱頭鼠竄。劉琮試圖擺出皇子的架子喝止,才張開嘴巴,斜刺忽然丟過來一隻滿是汗水的皮護手,“當”地一聲,將他的頭盔砸歪到一邊,眼前金星亂冒。

    前後不過是短短幾個呼吸的功夫,中軍帳已經亂成了菜市場。眾將佐連日來屢戰屢敗的委屈,以及對三皇子劉鎬胡亂指揮的怨氣兒,在這一刻,徹底爆發。把個楊重貴急得兩眼通紅,額頭青筋亂跳,拔出寶劍,朝著帥案狠狠剁了一記,大聲怒喝:“住手,全都給我住手。誰要是再打,就是楊某人的生死寇仇!有那力氣,爾等為何不用在敵軍身上?敵軍就在對面,不在中軍帳中。爾等都省省,留著力氣,今天半夜,楊某就帶著你們去一雪前恥!”

    “轟隆!”半空中有悶雷劈落。

    盛夏時節,天上風雲莫測。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7 22:20
    第三章 颶風(七)

    「轟隆!轟隆!轟隆!」雷聲滾滾,震得屋子內簌簌土落。

    傾盆暴雨,模糊了天地間的界限,將窗外的景物,吞沒進一團無邊的黑暗當中。

    幾道紫色的閃電忽然在黑暗中出現,瞬間將雨幕撕碎,露出院子內的殘磚爛瓦和四下飛舞的柳樹枝。緊跟著,又是一陣悶雷,震得人心臟哆嗦,手和腳也跟著顫慄不停。

    「嘩啦!」一隻粗瓷茶壺,從松木桌子邊緣被震到了地上,四分五裂。

    石重貴騰地一下跳起來,向前跑了兩步,然後忽然意識到了自己此刻身在何處,嘆了口氣,又轉回頭去,來到桌案旁的椅子上頹然坐倒。

    兩名伺候他日常起居的太監捧著盞昏暗的牛油燈快速衝入,第一眼,先看到地面上破碎的茶壺,頓時不約而同地鄒起了眉,低聲數落:「陛下,小心點吧!這個月,您已經打碎三個茶壺了。院子裡這麼多嘴巴,您的上朝戲最近看的人又越來越少,再這麼不珍惜物件兒,咱們就都得喝西北風了!」

    「你……」石重貴被訓得面紅耳赤,想要站起身還嘴,想了想,第二次跌回椅子裡,訕訕地拱手:「知道了,王大伴,張大伴,朕,我剛才睡著了,沒注意到茶壺被雷聲給震到了桌子邊兒上!」

    「睡,睡,睡!你說,你除了睡,還會幹啥?」兩個被他稱做大伴的老太監一邊蹲身收拾地上的茶壺碎片,一邊繼續不耐煩數落。「還不如去寫幾個字,下次趕集時我們也好拿去換些雞蛋回來!」

    「是啊,要不然,你就再給你兒子寫封信。他即便不肯聽你的話帶著人馬投降契丹,至少得把你的吃穿用度管一管吧?咱們這院子,已經多長時間沒拾掇了。房頂上的瓦片早就爛了,一下雨,就到處漏水!」

    「嗯,嗯,你們說得對。朕,我這就去寫,寫字。」石重貴被數落得像個三孫子一般,卻沒勇氣還嘴,只是順著對方的口風,低聲商量,」大伴,能把蠟燭點起來麼?否則黑燈瞎火的,我怎麼寫啊?」

    「您真的要給鄭,要給少主寫信?」王姓太監喜出望外,跳起來就準備去點蠟燭。

    張姓太監,卻一把拉住了他,「你省省吧,別高興太早。咱們這位爺,你還沒摸透麼?他就是一塊滾刀肉。他才不會寫信給鄭子明呢,他是想騙你點了蠟燭,然後隨便寫幾張大字了事。」

    「這……」王姓太監愣了愣,扭過頭,對著石重貴怒目而視。果然,從對方臉上,看到了幾分小伎倆被戳破的尷尬。

    他抓起牛油燈,朝著桌案上狠狠一放。然後兩手叉腰,大聲說道:「想點蠟燭,沒門兒,就湊著用油燈吧!您還以為是在汴梁呢,想點幾根蠟燭就點幾根蠟燭!能有油燈用,就已經是別人的恩典了!」

    腐臭牛油發出的味道,立刻飄了起來,暈得石重貴胃腸一陣翻滾。本能地向後躲了躲,他求饒般拱手:「大伴,把油燈拿後一些,拿後一些,你知道朕受不了這個味道。不是朕不肯寫信,而是朕寫了,你們也得有辦法送到南邊去啊!」

    「你不用管,只要寫了,我們自然可以託人送過去!」兩個太監心中一喜,互相看了看,異口同聲地回應。

    給鄭子明送信,他們當然沒那本事。可能逼著石重貴寫信,就是大功一件。將信交給契丹人之後,他們少不得要受一些嘉獎,說不定上頭一高興,看在他們做事得力的份上,把他們送入某個王爺家當差,就徹底脫離了苦海。

    「朕,我……」石重貴愣了愣,閉上了眼睛,不再接茬。

    好歹也做過一回皇帝,兩個老太監心中的想法,根本瞞他不住。然而,他卻沒有任何辦法懲罰對方,也沒有興趣,將二人的卑鄙心思直接戳破。

    自從兩個妃子被述律王子「請」去看花,唯一活在世上的女兒也被永康王的妻兄娶去做妾之後,眼前這座院子裡,就只剩下了他一個囚徒。其他所有人都是獄卒,幾百雙眼睛看著他一個。做囚徒的,自然得有做囚徒的覺悟,不能跟獄卒對著干,自討苦吃。雖然,眼前這兩名「獄卒」,曾經是跟隨他多年的心腹太監。

    「又皮癢了是不是?」兩名太監見石重貴忽然耍起了死狗,便明白自己的伎倆被看穿了,頓時,臉皮隱隱有些發燙,心中的恨意,瞬間油然而生。「你還以為自己是皇上呢,沒人敢動你?告訴你吧,這封信,雖然不是朝廷朝你要的,正主來頭也不差。你早點兒寫了,人家一高興,說不定還能送你幾頭羊來吃。若是再拖拖拉拉,對方只要跟耶律將軍說一聲,你又免不了一頓鞭子吃。」

    「咔嚓!」閃電透窗而入,照亮兩名太監醜陋的面孔。

    石重貴被雷聲嚇得又是一哆嗦,抱著肩膀,將身體卷在椅子裡,抖若篩糠。

    鞭子,帶著倒刺的鞭子。他從沒想到過,原來鞭子抽在人身上,是如此的疼。讓人恨不得當場就死掉,偏偏一時半刻又死不了,只能咬著牙苦捱,咬著牙,感受皮肉從身體上脫離,火焰在骨髓中來回翻滾。

    然而,即便下次再被打得死去活來,他也不會再給自家兒子寫第二封信了。他發誓,永遠不會。只要他頭腦能保持清醒。

    上一封信,根本不是他想要寫的。是被打得太狠,打得馬上要昏倒之時,才迷迷糊糊地服了軟。內心深處,石重貴一遍遍替自己開脫,每開脫一次,內疚就又多一分。從信寫好之後那一刻起,他就恨不得一頭撞死子在柱子上。然而,想想自己的愛妃馮氏當年碰柱自殺,**迸裂的模樣,他又兩腿發軟,再也邁不開腳步。

    「別裝死,沒用!」太監的聲音再度響起,不停地折磨著他的耳膜和心臟。「你有本事,就等契丹人找你的時候裝,那才真正像個爺們!」

    「咔嚓!」又一道閃電從天空滑過,照亮石重貴滿頭的白髮。

    「別逼我,你們別逼我,我不寫,我不能再害二寶!」他忽然扯著嗓子大叫起來,雙手抱頭,哭得像個丟了魂魄的幼兒。「王大伴,張大伴,朕,我求你,求你們。別,別逼我,我,我給你們磕頭了。二寶小時候還在你們懷裡撒過尿呢。他,他那麼善良的一個孩子,他,他從來都沒欺負過你們。他,他跟你們無冤無仇。我不寫,真的不能寫啊。我已經害了他一次,不能再害第二次!」

    「哼!」兩位太監既不反駁,也不安慰。像看皮影戲伴,冷眼旁觀。

    作為伺候了石重貴多年的老人,他們可是將這位爺的脾氣秉性摸了個透。志大才疏,意志軟弱,貪生怕死。要是真的肯自殺的話,當年汴梁城破時,早就自殺了,根本不會賴到現在。至於眼下所表現出來對其兒子的舔犢之情,也是春末時解河面上的薄冰,根本經不起一敲。

    前些日子契丹人讓這位爺寫信給鄭子明勸降,此人愛惜親生兒子,也曾經寧死不屈了一回。結果怎麼樣呢,才吃了二十幾鞭子,就乖乖服軟了。數百字的勸降信一揮而就,那叫一個情真意切啊,讓人看了之後覺得姓鄭的不肯奉命,簡直就是禽獸不如。

    而等身上的鞭子傷不疼了,這位爺突然就開始自責起來。絕食、撞牆、拿繩子準備上吊。鬧來鬧去,鬧得神憎鬼厭,沒人再肯理睬,卻又不肯死了。繼續像蚯蚓一樣活著,活得卑微而又骯髒。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123210

LV:9 元老

追蹤
  • 291

    主題

  • 279508

    回文

  • 36

    粉絲

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