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184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5 00:17
    第五章 短歌 (五)

    「卡巴西,卡巴西……」北岸河灘上策馬彎弓的契丹武士,頓時一片大亂。誰也不敢保證,自己不會成為弩箭的下一個狙殺目標。

    南岸河灘上,眾弩手也滿臉駭然。他們現在認為如此遠的距離,只有自己狂毆對方的份,所以動作才始終從容不迫。而現在,他們卻驚詫地發現,自己也有可能成為對方的獵殺目標,頓時動作就有些變形,倉促發射出去的攻城鑿,頓時就沒了准頭。

    「啪,啪,啪……」攻城鑿貼著河面,畫出一道道慘白色的水線。只有一支如願射在了大船尾部,其餘五支全都無疾而終。

    大船上,一名滄州勇士扯著繩索蕩下來,將攻城鑿砍為兩段。緊跟著,三支弩箭聯袂飛出,兩支各自射中一名契丹弩手,第三支,卻呼嘯著從耶律察割的頭頂飛過,將他的帥旗鑿出一個窟窿。

    「啊!」原本以為勝券在握的耶律察割,也被大船上突然射出了弩箭給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後躲了躲,隨即勃然大怒,「來人,去問問韓匡嗣,火油彈呢,為何他不用火油彈!」

    「是!」傳令兵策馬而去,轉眼就跑沒了蹤影。耶律察割卻依舊覺得不放心,點手叫過自家弟弟耶律盆都,低聲吩咐,「去,帶一營騎兵去下游,你親自監督那些穿魚皮秣鞨人。告訴他們,如果今天留不下鄭子明,他們就都不用回去了,老子會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遵命!」耶律盆都興奮地發出一聲大叫,跳上馬,點起一整營的騎兵精銳,如飛而去。

    春天的時候,他們受蕭天賜拖累,倉促從中原撤軍,被鄭子明帶著人馬尾隨追殺,跑得連老牛皮褲腰帶都斷了好幾根。如今終於看到了報仇機會,豈能憑空錯過?一個個你追我趕,發誓要與埋伏在下游的魚皮秣鞨一道,將姓鄭的碎屍萬段!

    「大哥,我呢,我呢!」不願讓耶律盆都獨攬殺死鄭子明的奇功,耶律察割的另外一個同父異母弟弟,耶律化葛裡衝到他面前,大聲提醒。

    「站我旁邊,用心看著!」耶律察割橫了他一眼,沒好氣的吩咐。

    「這,是!大哥!」 耶律化葛裡被嚇了一挑,吐了吐舌頭,垂頭喪氣地拉住了坐騎。

    「殺一個必死之人,有盆都自己出手就夠了。你又何必急著去爭功!」耶律察割又看了他一眼,忽然間,有些意興闌珊。

    為了雪春天的時的兵敗之恥,他現在幾乎把所有能用的力量都用上了。連環計一環扣著一環,相信鄭子明即便長了翅膀,此番也在劫難逃。

    但是,這樣的報復真的有意義麼?在即將大功告成之際,他忽然覺得好生疲憊。中原的豪傑可不止鄭子明一個,柴榮、趙匡胤、高懷德,甚至那個平素不顯山不漏水的符昭序,都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漢。今天是鄭子明,帶著三十幾個弟兄橫行遼東,讓十萬大軍疲於奔命。哪天,柴榮繼承了郭威的皇位,帶著其他幾個少年豪傑聯袂而來,遼國得出動多少兵馬,才能抵擋他的鋒櫻?

    「這鄭子明也真是膽大包天,居然敢潛入我大遼救人。」耶律化葛裡猜不到自家哥哥的複雜心情,只是覺得弩車和大船隔著數百步遠你一下我一下慢吞吞地來回互射,好生無聊。咂了咂嘴巴,小聲嘀咕。「這回,人沒救出去,把他自己也搭上了。也不知道他死到臨頭時,會不會追悔莫及!」

    隨著距離不斷拉大,第一道床弩陣地,已經對大船失去了威脅力。而第二道床弩陣地,還在前方等待鄭子明進入射程。這段時間雖然不會太長,卻也令人無比心焦,真恨不能化作一波暗流衝過去,將大船早點推入已經準備好的陷阱。

    「人生能如此暢快一回,才不枉生為男兒!」耶律察割不知為何又忽然嘆了一口氣,幽幽地道。

    「大哥,那……」耶律化葛裡看了一眼自己的同父異母哥哥,欲言又止。

    耶律察割恰恰也回過頭來,見他便秘般的模樣,擺擺手,低聲吩咐:「有話就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在我面前,不用怕人笑話你。」

    「是,大哥!」耶律化葛裡被說得臉色一紅,垂下頭,低聲問道,「按說,鄭子明這次行動極為突然,怎麼一下子整個遼東都知道了他的行蹤,並且皇上都被他給驚動了,連下四道聖旨,要大夥一定將他生擒活捉?」

    「哼!」耶律察割聳聳肩,從鼻孔中發出一聲怪異的動靜。「你這不是故意裝傻麼?除了南邊有人故意向大遼通風報信之外,還能有什麼其他答案?」

    「那是,可,可南邊的人,為何要置姓鄭的於死地?他們,他們不是同一族麼?」耶律化葛裡撓了撓頭,眼睛中湧起幾分茫然。

    此前,他想過很多種可能,比如,鄭子明不小心留下了蛛絲馬跡,比如大遼細作出生入死刺探得到了機密,然後用飛鷹傳書。但隨著遼東各路兵馬越聚越多,大遼朝廷對情況掌握得越來越準確,很多推測,就都失去了意義。

    「唉,還能有什麼,如果漢人不自相殘殺,我大遼怎麼可能成為天下第一強國!燕雲十六州和中原,又怎麼可能有咱們契丹人的份!」耶律察割仰起頭,又是報以一聲長嘆,「化葛裡,你還小,想不通也沒什麼,但是哥哥有一句話,你一定要記在心窩子裡頭。中原也罷,大遼也罷,朝堂上的凶險,遠超戰場凶狠十倍。自古以來,英雄豪傑凡是能死在兩軍陣前的,都是造化!」

    「這,這……」耶律化葛裡聽得目瞪口呆,猛然間,想到一個傳說,全身上下的血液,迅速凝結成冰。

    「走,跟上去,獵物又快抵達第二道陷阱了!」看到自家弟弟被嚇成如此模樣,耶律察割心裡覺得好生不忍。抬手用力拍了下對方的肩膀,笑著吩咐,「你不是很佩服鄭子明麼,剛好去送他一程。我今天倒是要看看,他到底能闖過幾道天羅地網!」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5 00:17
    第五章 短歌 (六)

    「噢!」耶律化葛裡低低的答應一聲,然後神不守舍地跟在了耶律察割身後。

    河灘上站滿了人,地面踩得泥濘不堪。一隊隊契丹武士騎著戰馬,追逐著大船,不停地開弓放箭,明知道羽箭很難射中河道中的大船,卻依舊要全力一試。一隊隊幽州漢軍,則用挽馬拖起床弩,全力趕向下游。以便在下游的第二道陷阱發揮作用之時,能趕過去助一臂之力。

    也不知道鄭子明能闖過幾道天羅地網?耶律化葛裡渾渾噩噩地抬起頭,目光透過散發著薄薄霧氣的河面,投向河道中央偏北側順流而下的大船。內心深處,隱約竟然湧起了幾分期盼。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期盼鄭子明被殺死在河道里,還是期盼對方能再度創造一個奇蹟。他還年青,骨子裡本能地崇拜英雄。他願意看到自己和哥哥在戰場上,堂堂整整將鄭子明擊敗後擒殺,卻不願意看到一個英雄死於陰謀之下。如果沒有人故意向大遼這邊洩漏鄭子明的行蹤,如果沒有人故意點明滄州軍早在一年多之前就已經擁有水師的情況,如果……

    沒有那麼多如果,事實上,鄭子明是死在了鼠輩的無恥出賣。而不是這沿河兩岸奮勇追殺的十萬大軍!事實上,在落入陷阱的最後一刻,鄭子明極有可能還被蒙在鼓裡,還不明白天下之大,卻根本沒有他們父子兩個的容身之地。

    「嗖,嗖,嗖……」大船進入第二道埋伏線的弩車射程,隱藏在第二道伏擊線的弩車開始發威。這回,不是銳利的攻城鑿,而是綁著牛油和羊毛的巨型火矢。

    濃煙立刻撕破河面上的薄霧,留下一道道又黑又濃的尾痕。大船上很快就冒起了火光,一個人影在濃煙烈火中縱橫來去。

    那是鄭子明!耶律化葛裡瞪圓了眼睛,心臟也提到了嗓子眼。他並不能聽見對方在說什麼,也猜不出對方有什麼辦法能化解殺劫。但是,他卻希望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些,能記下此人最後的輝煌。

    「順子,將船儘量向北岸靠,向北岸靠!」鄭子明單手握著纜繩,騰空而起,撲向船舷側正在然繞的弩桿。手中鋼刀奮力回落,「砍嚓!」一聲,砍在將碗口粗的弩桿,深入盈寸。弩桿上正在燃燒的火焰立刻跳起來,燎得他滿臉漆黑,眉毛和頭髮同時散發出焦糊的味道。鄭子明卻根本顧不上痛,繼續單腳點著船舷,在半空中奮力揮動鋼刀,「喀嚓!」「喀嚓!」「喀嚓!」,又是接連數下,弩桿終於斷裂,正在燃燒著的牛油火球翻滾著落入水中。

    「射,射死他!」遼河南岸,無數人扯開嗓子大叫,隨即,箭如飛蝗。

    大部分羽箭都在半途中被河水吹歪,只有極少一部分成功靠近目標。眼看著就要被亂箭攢身而死,鄭子明忽然拉著纜繩騰空而起,如同鷂鷹般脫離險境,撲向甲板。

    「呼——」耶律化葛裡本能地長出一口氣,然後趕緊屏住呼吸,四下觀望。唯恐被人發現自己在為敵將的安危而擔憂。

    他發現,周圍屏住呼吸四下亂看的,好像不止是一個。大傢伙默契地將目光錯開,然後舉起手臂,扯開嗓子,高聲叫囂,「射,繼續射,射死他!」

    「嗖——嗖——嗖,嗖嗖,嗖!」第二輪火弩,再度飛出,直撲水面上掙紮起伏的大船。

    韓匡嗣不愧為當世名將,伏擊陣地選得極為恰當。六輛可發射火矢的床弩,正卡在河道忽然收窄處,沿著河岸一字排開。這樣,從上游順流而下的大船,無論如何努力躲閃,都會有很長一段路程,完全處於弩箭的攻擊範圍,根本不可能擺脫巨弩的捕殺。

    兩根火弩在大船後方入水,燃燒著的牛油球受到冷水刺激,轟然炸裂,波浪推得大船上下起伏。另外兩支,則落在了大船前方,濺起兩道高高的水柱。最後兩支,一前一後,掠著水面繼續飛行,在數萬道期盼的目光下,「呯」「呯」兩聲撞上了船舷。火苗立刻高高地跳起,濃煙沿著船身扶搖而上。

    大船猛地一晃,速度立刻變慢,兩岸遼國將士見狀,忍不住齊聲歡呼。還沒等他們的歡呼聲到達興奮的頂點,船身又是微微一晃,鄭子明和陶大春二人,各自拉著一根纜繩,聯袂撲下,半空中,如飛鷹般落向卡在船舷處的弩桿,手中鋼刀潑出兩道閃電。

    「咔嚓」,「咔嚓!」鋼刀剁入硬木的聲音,穿透歡呼聲,在所有人心底響起。

    「放箭!射死他!」耶律察割大怒,搶過一張角弓,彎弓便射。

    「放箭,射死他,射死他!」剎那之間,萬矢齊發,即便不能如願將鄭子明和他的同伴射成刺蝟,也要干擾他們,令二人無法繼續去砍斷包裹著牛油球的弩桿。

    由於河道收窄的緣故,雖然有大部分羽箭被河風吹歪,成功抵達目標區域的,依舊數以千計。鄭子明與陶大春兩人避無可避,猛然間,齊齊向下墜落,瞬間消失不見。

    「啊——」耶律化葛裡覺得自己的心臟突然抽了一抽,痛楚莫名。然而,就在下一個瞬間,兩道身影忽然從水底竄了出來,像蛟龍般跳向半空。手中鋼刀揮舞,再度砍在燃燒著的弩桿上,「咔嚓!」「咔嚓!」「咔嚓!」,「咔!」,弩桿斷落,大部分火焰連同油球一併如水,船身上的濃煙立刻就黯淡了一大半兒。

    「用床弩射,用床弩射死他!」耶律察割氣得臉色鐵青,咬著牙大聲吩咐。

    這是如假包換的亂命,床弩只適合用來攻擊大型目標,根本不適合用來狙殺對方將領或者兵卒。韓匡嗣麾下的弩手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拒絕,然後瞄準大船,再度射出新一輪火焰巨矢。

    「轟!轟!」「轟!」三枚巨矢落水,爆炸,濺起滔天巨浪。另外三枚巨矢成功命中船舷,在船舷上點燃了更多火頭。

    又一道魁梧的身影從甲板上飄落,與鄭子明和陶大春兩人一道,聯手去劈砍弩桿。是郭信,郭威派往李家寨「協助」鄭子明的郭信,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揮刀劈向了弩桿。

    濃煙滾滾,鄭子明和陶大春、周信三個,冒著被烈火灼傷的風險,鋼刀奮力揮落。陶勇、石重貴和其他滄州勇士,則用木盆和皮口袋裝滿河水,順著船舷不停地澆下。

    火焰忽明忽暗,船身上下起伏,兩岸遼國將士的心臟,也跟著上下起伏。眼看著大船就要脫離第二道伏擊圈,遼河南岸,忽然奔來一匹通體火紅色的高頭大馬。馬背上,一名四十多歲的漢子雙手挽弓,搭上一支破甲錐,任馬背如何起伏,錐鋒都穩穩瞄準了鄭子明的後心。

    「韓大帥,韓大帥!」幽州將士齊聲歡呼,骯髒的臉上寫滿了崇拜。

    韓匡嗣,幽州第一名將,曾經隔著河岸一箭射死親生女兒的韓匡嗣!耶律化葛裡迅速認出了來人的身份,心臟再度提到了嗓子眼兒。

    只見韓匡嗣迅速將巨弓拉滿,猛地鬆開右手,羽箭呼嘯而出。正在奮力劈砍弩桿的鄭子明隱約聽到身後風響,本能轉身揮刀格擋,「當啷!」一聲,火花四射,鋼刀歪了歪,羽箭倒飛著掉入水中。

    還沒等他看見是誰偷下的殺手,耳畔又已經傳來了第二道羽箭破空之聲。完全憑藉本能,他用腳點了下船舷,盪開數尺,在千鈞一髮之際,逃離生天。然而,就在他身體處於半空,完全憑藉一根纜繩借力的時候,第三支羽箭,已經脫離了韓匡嗣的弓弦,不偏不倚,正中拴在桅杆上的纜繩末段。

    「喀嚓!」纜繩斷為兩截,鄭子明身體直接墜向河水。就在他的雙腿即將沒入水下的一剎那,陶大春拖著另外一根纜繩飛來,一把搭住了他的手腕。

    「起!」兄弟二人配合多年,心中早有默契,吶喊著同時發力。借助纜繩的拉扯,從水面上飛了起來,高高地跳向甲板。

    「好!」遼河南岸,歡聲雷動,也不知道是為了韓匡嗣的精湛射術喝彩,還是為了鄭子明和陶大春兩個危難關頭不離不棄而歡呼。

    「小子去死!」韓匡嗣被歡呼聲刺激得怒火萬丈,右手一次拉出三根狼牙箭,夾在指縫。雙臂用力將角弓連續拉滿,「嗖!嗖!嗖!」,三箭連珠,直奔半空中正在蕩向甲板鄭子明和陶大春兩個。

    「無恥!」

    「不要暗箭傷人!」

    「暗箭傷人不算好漢!」

    遼河兩岸,有無數人本能地大叫,然後迅速低下頭,摀住嘴巴。即便身在敵對一方,他們也希望自己落難時,有兄弟不離不棄。對韓匡嗣一而再,再而三偷襲行徑忍無可忍。

    「走,別管我!」鄭子明猛地推了陶大春一把,鬆開手,任自己從半空落下。第一支冷箭貼著他的頭皮飛過,第二支冷箭擦著陶大春的腋下掠過甲板。第三支冷箭,正中他的右肩窩,瞬間帶出一團血霧。

    「嗖!」「嗖!」「嗖!」韓匡嗣對周圍的謾罵聲充耳不聞,連續拉動弓弦,又是三箭連珠。這一回鄭子明,徹底躲無可躲。

    「完了!」耶律化葛裡將雙眼緊閉,不忍看到鄭子明被羽箭穿身而死的悲涼下場。

    「呀!」尖叫聲,就在他閉上雙眼的瞬間陡然響起,瞬間響徹遼河兩岸。耶律化葛裡迅速睜開眼睛,定神再看。只見一名腰間拴著繩索,手裡舉著盾牌老將凌空飛下,恰恰擋在了鄭子明身前,將三根狼牙箭,盡數擋在了盾牌之外。

    「拉我上去!」石重貴一手攬著自家兒子的腰,一手舉著盾牌,大聲命令。剎那間,彷彿又回到了十七八歲年紀,身先士卒,所向披靡。

    「您老小心些!」陶勇帶著四名滄州勇士大喊著,同時奮力扯動繩索,將鄭子明父子兩個,拉上甲板。

    鄭子明雙腿落地,立刻掙脫父親的懷抱。左手搶過一把鋼刀,身前猛揮。「喀嚓」一聲,將肩膀上的狼牙箭砍做兩段,帶著羽毛的後半段飄然而落。緊跟著,他又豎起刀身用力一拍,「啪」,肩膀後竄出一股血漿。已經穿透了肩膀的箭簇和箭桿,被一併拍了出來,貼著甲板飛出老遠。

    「嗖嗖嗖!」李順操縱船弩,射向韓匡嗣,逼得此人不得不策馬閃避。

    「嗖嗖,嗖嗖,嗖嗖!」新一輪火弩從南岸飛來,全都落在了船尾後,無一命中。

    沒有更多的發射機會了,水流很急,待弩車重新裝填完畢,大船肯定已經脫離了攻擊範圍。但是,半邊船身已經燒了起來,濃煙滾滾。

    河岸邊,所有遼國兵卒,都失去了繼續開弓放箭興趣,目送著大船順流而下,決定把鄭子明等人的命運,徹底交給老天爺來掌握。如果船被大火燒沉,則鄭子明在劫難逃。如果火被滄州勇士成功撲滅,則說明老天爺不想讓英雄豪傑死於陰謀,誰也沒必要再枉做惡人。

    就在此時,下游忽然傳來一陣低聲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狼嚎般,撕心裂肺。

    數百隻丈許長,四尺寬,渾身塗滿黑漆,散發著腥臭味道的漁船,逆流而上。如爭搶腐肉的烏鴉般,撲向燃燒著孤舟。

    黑水秣鞨人,穿魚皮,吃魚肉,死後將屍體剁碎葬身魚腹的黑水秣鞨人,來了!他們奉遼國泰寧王耶律察割的命令,要給鄭子明最後一擊。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5 21:29
    第五章 短歌 (七)

    「鄭子明,你已經無路可逃了。落到咱們手裡,總好過落在魚皮秣鞨人手裡!」耶律化葛裡猛地一踹馬鐙,追著正在緩緩傾斜下沉的大船嘶聲叫喊。

    「鄭子明,投降吧,你不為自己著想,也為你父親,為你麾下弟兄們想想!」東路軍節度使耶律底烈在遼河北岸,帶著數十名親兵策馬狂奔。一邊追,一邊衝著河道中央大聲命令。

    「鄭子明,投降吧,大遼皇帝最重英雄好漢!」遼河兩岸,無數將士齊聲勸說。

    魚皮秣鞨世代生活在窮山惡水當中,打洞穴居,茹毛飲血,在大多數契丹將士眼裡,都屬於不折不扣的化外野人。而鄭子明與他麾下的弟兄,卻算得上真正的英雄豪傑。所以,此時此刻,大多數遼國將士寧願放棄仇恨,讓鄭子明帶著弟兄加入自己,也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在化外野人手裡。

    「嗯!」鄭子明咬著牙,任由陶大春和周信兩個用燒紅的兵器燙住傷口,避免失血過多而死。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自打當年被渾渾噩噩地帶離瓦崗山白馬寺之後,歷經大大小小的戰鬥,數都數不清楚。受過的傷,大大小小也有三四十處。但是,沒有一次,讓他像現在一樣徹底陷入絕境。

    大船已經嚴重進水,開始向左側傾斜。左側上半邊船舷卻烈焰升騰,融化的牛油沿著被烤裂的船舷縫隙,四處流淌。每經過一處,便將火焰帶向一處,讓死亡陰影迅速籠罩甲板上所有人的頭頂。。

    「鄭子明,你是聰明人,你應該知道,南邊有人不想讓你活著回到中原,向大遼出賣了你的行蹤!跳下水游過來吧,我大遼最佩服善戰的勇士!我親自去求皇帝陛下,讓他饒恕你們父子的所有過錯!」眼看著大船時刻都會散架,鄭子明卻依舊不聽勸告,耶律化葛裡把心一橫,乾脆將自己知道的情況和盤托出。

    「鄭子明,我是大遼泰寧王耶律察割,你見過我,我可以向皇帝陛下擔保,免你一死!」耶律察割也策馬沿著河岸追過來,半真半假的勸告。如果能收服鄭子明,自己帳下無疑就多了一員虎將。而郭威的大周,則多了一個死敵。

    「鄭子明,你把船劃到北岸來,北岸更近。我,契丹東路軍節度使耶律底烈對天發誓,保你父子不死!」遼河北岸,喊聲一浪高過一浪。東路軍的將士們,在其主帥的示意下,不停地重複同樣的誓言。比起殺女求榮的無恥之徒韓匡嗣,無疑,鄭子明這種捨身救父的好漢子,更對眾人胃口。

    「去你娘的,漢兒豈能做遼狗!」回答他的,是一聲怒喝。鄭子明捂著焦糊的肩膀,踉蹌幾步,衝著河岸破口大罵。

    「去你娘的,漢兒永不做遼狗!」先前還有幾分茫然的周信、陶勇、李順等人,頓時士氣大振,扯開嗓子,齊聲給與敵人最後的回答。

    乾脆而且帶著嘶吼的聲音,帶著無比堅定的信仰,順著河面上的狂風,清清楚楚的傳到兩岸契丹兵的耳中。

    勸降聲,嘎然而止。耶律底烈,耶律化葛裡,還有耶律察割等人的臉,都彷彿被人抽了幾十巴掌一樣紅。「放箭,放箭,射死他,射死他!射死這個不知道好歹的傢伙!」有人氣急敗壞地大叫,緊跟著,飛蝗如雨而下。

    河風太大,羽箭全都在半途中落水,無一建功。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焦躁的號角聲再度吹響,耶律察割惱羞成怒,命人用角聲傳達最後命令,催促魚皮秣鞨人將鄭子明碎屍萬段。

    「順子,幫我把船弩右舷推到身邊來,瞄準南岸那個放冷箭的傢伙!」鄭子明無視漫天飛舞的羽箭,咬著牙吩咐。雙眼當中的寒光宛若兩把鋼刀,透過濃煙,射向愣在岸邊的韓匡嗣。

    「哎!」李順低低的答應一聲,與李彪、陶勇三個一道,去挪動擺在右側船舷後的弩車。

    「其他人,準備戰鬥!」扭頭又朝河面上烏魚般靠過來的小船掃了一眼,鄭子明繼續沉聲吩咐。彷彿身邊依舊帶著數萬大軍,臉上不見任何恐慌。

    自打離開瓦崗山白馬寺那天起,他就一直在跟死亡捉迷藏。一次,接著一次。命運,好像從來不願意讓他如意過,每次當他的人生出現一縷曙光,就立刻就將其逼向懸崖峭壁。

    既然如此,就奮力迎擊好了。死則死爾!

    至少,他來過,他戰鬥過,他找到了自己的親人,他身邊還有一群俠肝義膽的兄弟,他這輩子,從不孤獨!

    「哇嘎啦呀咦嘻呼……」魚皮秣鞨人的黑漆船雖然又小又慢,卻憑著數量眾多,堵住了整個河面。看到燃燒著大船距離自己越來越近,他們興奮地叫喊著,丟出了手中拴著繩索的鐵叉。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捕魚用的鐵叉,紛紛釘在了船舷上,密密麻麻,如一群吸血的螞蟥。

    「喀嚓嚓……」擋在河道中央偏北位置正前方的十幾艘小船,被大船直接碾翻。船上的魚皮秣鞨人,被撞得筋斷骨折,血水瞬間染紅的河面。

    「哇嘎啦呀咦嘻呼……」其餘秣鞨人,卻對同伴的死亡視而不見。繼續興奮地叫嚷著,奮力拉緊繩索。數十條繩索迅速繃直,早已失去控制大船,晃了晃,瞬間橫了過來,停在了河道正中央。

    正在試圖向岸邊瞄準的李順等人,被閃了個趔趄,失去目標。努力重新站穩腳跟之後,不得不再此推動船弩,沿著甲板尋找合適的停放船弩位置。周信和陶大春兩個,彎腰抄起鋼刀,迅速奔到船舷邊,沿著船舷四下亂剁。「喀嚓!喀嚓!喀嚓!」「喀嚓」……鐵叉後捆綁的繩索,被二人接連切斷了十幾根,但是,卻又更多的鐵叉飛過來,釘住船舷,帶來更多的繩索,密密麻麻,割不勝割。

    「去死!」石重貴撿起一把落在甲板上的鐵叉,朝著一名正準備朝船上攀爬秣鞨小頭目擲去,當即將此人的脖頸刺了個對穿。

    「啊——!」秣鞨小頭目慘叫著落水,濺起一團紅色的波濤。臨近的烏漆小船上,立刻又跳起另外一名小頭目,毫不猶豫拉住系在船頭上的魚皮繩子,嘴咬短刀,雙手交替而上。

    「去死!」郭信也撿起一根投槍,奮力猛擲。

    第二名秣鞨頭目被投槍透體而過,慘叫著氣絕。第三名小頭目卻緊跟著沖烏漆船上站起來,雙手死死拉住了魚皮繩,交替移動。

    「去死,去死!」其他滄州勇士,迅速得到啟發,學著郭信和石重貴二人的模樣,從甲板上撿起契丹人遺落的兵器,朝著正在攀援繩索的秣鞨武士,劈頭蓋臉砸了過去。

    秣鞨武士上身**,下身也只有單薄的魚皮遮擋,被砸得像餃子般,紛紛落水。但是,他們的數量實在太多,被砸下一個,又爬上來一排。

    「哇啦啦,哇哇亞哈呀!」站在烏漆船上的一名秣鞨長老,咆哮著射出了羽箭。

    剎那間,羽箭遮天而至。剛剛舉起一根投槍的郭信躲避不及,全身上下瞬間被射中了二十餘箭,圓睜著雙眼踉蹌摔倒。

    「哇啦啦,哇哇亞哈呀!」站在烏漆船上的秣鞨長老,雙拳捶打著自己胸脯大喊大叫,興奮莫名。

    更多的羽箭飛上甲板,逼得石重貴和眾滄州勇士不得不向船艙躲避,再也無力阻擋秣鞨勇士攀船。

    「嗖嗖嗖,呯!」甲板上,鄭子明紅著眼睛單手拉動機關,三弩齊發。正在大喊大叫的秣鞨長老被射得飛了起來,屍體四分五裂。

    「哇啦啦,哇啊啊啊……」其餘秣鞨武士捶胸頓足,兩眼發紅,舉著契丹人贈與的角弓,向鄭子明亂箭齊發。李順和李彪舉著一塊修船的木板護住自家主帥,三人迅速移動,趕在木板被羽箭擊碎之前,滾入冒著濃煙的船艙。

    船艙中,石重貴迎上前,雙手抱住了自家兒子,淚如雨下。

    自己是個不詳之人,先前已經拖累了整個國家,如今,又要將唯一活在世上的兒子,拖入死亡的深淵。

    「世伯,不怪你,跟著子明,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一件事!」陶大春知道老人的心思,走上前單手拍了拍石重貴的肩膀,然後提著長槍走向艙口。

    「世伯,如果不是將軍,我們這輩子都要做一個農夫,不是死在契丹人刀下,就是死在豪強大戶之手。」李順也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拍了下石重貴的肩膀,紅著眼睛說道。

    「我當兵那天,將軍就教會了我一件事,男人不能做狗!」陶勇的話一向不多,說出來,卻擲地有聲。

    「死戰而已!」其他幾名倖存的滄州勇士舉刀向鄭子明致意,然後快步走向陶大春,以其為核心,組成一個銳利的攻擊陣列。

    秣鞨人已經爬上甲板了,正在東張西望尋找攻擊目標,身上的魚腥味道,熏得人直欲作嘔。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啊啊啊啊……」一名梳著上百根小辮子,手裡舉著人頭蓋骨手杖的部落大祭司,也被先登船的秣鞨勇士們用繩索拉了上來,腳剛一接觸甲板,就開始裝神弄鬼。

    獵物已經是板上之魚,不著急下刀。按照傳統,這個時刻,他首先要帶頭感謝上蒼。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啊啊啊啊……」甲板上,秣鞨勇士們舉著各色各樣的兵器,載歌載舞,興奮得宛若一群看到屍體的禿鷲。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7 17:45
    第五章 短歌 (八)

    彷彿聽到了他們祈禱,一道閃電忽然當空劈落,將部落大祭司直接劈飛到半空當中。

    「啊呀也蔑……」祈禱聲嘎然而止,眾魚皮秣鞨抬頭望著天空中血流如注的大祭司,滿臉錯愕。

    又是數道閃電當空劈來,將十幾名躲避不及的秣鞨頭目劈下甲板。緊跟著,冰雹般的弩箭蕭蕭而下,將其餘秣鞨武士砸得抱頭鼠竄。

    「是船弩,船弩!」正橫槍堵在艙口處的陶大春又驚又喜,扯開嗓子大聲喊叫,「咱們的船弩,還有武侯弩。船,咱們的雙層大艦!」

    「什麼?」鄭子明等人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冒著被武侯弩誤傷的風險,蜂湧而出。舉目望去,只見下游五十步外,一艘雙層巨艦破浪而來。甲板二層,有名身穿綠色披風的女將逆風而立,手中令旗上下揮舞。百餘名滄州勇士在令旗的指揮下扣動扳機,用武侯弩將烏漆船上的魚皮秣鞨人,像扎蛤蟆一樣一排排射入水中。

    「這,這是咱們的破浪號!」絕處縫生,李順啞著嗓子尖叫,「咱們滄州軍的破浪號。夫人,大夫人在船上,大夫人帶著破浪號來救咱們了!」

    「是破浪號,真的破浪號!」其餘四名滄州勇士,也啞著嗓子歡呼,煙燻火燎的臉上,瞬間淌滿了眼淚。

    破浪號,是破浪號,滄州水師利用福船改造而成的雙層大艦。每艘戰艦上,光是船弩就有二十架。此艦形象威猛,戰鬥力驚人,速度也遠超尋常。但抗浪性方面,卻遠不如大夥腳下的這艘單層大船。萬一在行駛中遇到風暴,全船人都有葬身魚腹的危險!

    所以,此番前來遼東救人,大夥才沒有選擇乘坐高大威猛的破浪號,而是選擇了一艘不太起眼的中型商船,準備悄悄地搶了石重貴,悄悄地溜走。卻沒想到,由於內奸的出賣,整個行動計畫和路線先後暴露,不起眼的商船差點成了大夥的葬身之所。而破浪號卻在最後關頭逆流而至,將大夥重新拉出了生天!

    「啊嗚咿呀籲哈喇……」魚皮秣鞨人仗著自家船多人多,冒死靠上前,向破浪號投擲鋼叉,打算先用繩索將破浪號拖住,然後再攀上甲板以眾擊寡。

    綠披風女將不慌不忙,抬起手,將令旗左右揮動。劇烈的戰鼓聲,瞬間蓋住了秣鞨人的鬼哭狼嚎。下層甲板的滄州勇士們,奮力扳動機關,數十支拍桿沿著船舷梯次而落,將衝過來的烏漆船,拍王八般一隻接一隻拍翻在水中。

    一些秣鞨人直接被拍暈,像死魚般漂向下游。但大部分秣鞨人,都憑著嫻熟的水性逃離生天。扭頭望著山一樣巍峨的破浪號,他們眼睛忽然開始發紅,大叫數聲,彼此招呼著,游向了船底。

    「鑿船,小心艙底,他們要鑿船!」石重貴看得心焦,跳著腳大聲提醒。

    沒等他的話音落下,只見綠披風女將用令旗向左右兩側一揮。緊跟著,戰鼓突然變調,兩排滄州勇士怒吼著衝向船舷,居高臨下,用投槍將試圖靠近船底的秣鞨人,一個個穿成了肉串!

    「好,好!這是誰家女兒?本事好生了得!」石重貴看得兩眼放光,指著綠披風女子大聲發問。

    「爹,她是常婉瑩,是澤潞節度使常思的女兒。小的時候,曾經在咱們家裡住過!」鄭子明兩頰含笑,回頭看了自家父親一眼,低聲匯報。

    是小師妹,武藝高強,箭術無雙的小師妹。每次在危機關頭,總是從天而降。這次,當自己陷入絕境的時候,她又來了,指揮著一艘並不安全的戰艦,將周圍的敵軍殺得浮屍滿江!

    「噢!肥狐常克功之女,怪不得!怪不得!」石重貴的目光一直集中在對面的破浪號上,根本沒注意到自家兒子臉上的自豪表情。點點頭,順口說道。

    他沒做皇帝之前,跟常思的交情還算不錯。但畢竟常思是劉知遠故意安插在汴梁的黨羽,而他卻是皇帝石敬瑭的養子兼心腹愛將。所以,雙方交往雖多,卻遠不到能結為通家之好的地步。

    而後來,他做了一國之君,更不可能去跟某個地方諸侯麾下的大將去攀交情。只是天生性子柔弱,沒有因為常思是劉知遠的心腹,就故意給對方小鞋兒穿而已。

    見父親誇了妻子一句之後,就沒了下文。鄭子明也不好過早的介紹妻子的情況。反正破浪號一到,水面上陷阱立刻就被碾了個支離破碎。魚皮秣鞨人的烏漆船再多,自身再悍不畏死,也不可能是滄州水師的對手。而遼河兩岸的契丹人,更不可能跳到水裡去自己找死!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從兩岸傳來,帶著幾分氣急敗壞。果然,遼河兩岸的契丹大軍發現情況不對,立刻發佈命令,要求魚皮秣鞨人以死相拚,而他們自己,卻沒有跳下水的勇氣,只能站在岸邊,拚命朝破破浪號開弓放箭。

    大部分羽箭都沒等抵達目的地上空,就被河風吹飛。少部分裡力道充足的羽箭,被破浪號上的勇士們用盾牌一擋,也都白忙活一場。已經損失慘重的魚皮秣鞨人不敢違背契丹人的命令,硬著頭皮,重新組織進攻。這一回,他們學乖了許多,沒勇氣再湊到近前發起跳幫戰,而是仗著船隻小巧靈活,圍在破浪號附近三十幾步外,不停地發射羽箭偷襲。其中有許多支羽箭的頭部還穿上了點燃的魚油球,試圖通過數量的積累,在船舷引起大火,將破浪號付之一炬。

    俗話說,螞蟻多了也能咬死大象。在秣鞨人剛剛改變戰術的瞬間,破浪號果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站在對面船上的鄭子明,眼睜睜地看著船舷上有十多處位置同時冒起了濃煙,數名弟兄中箭落水,心臟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兒。

    然而,還沒等他隔船獻策,常婉瑩已經迅速做出了調整。只見數十桶泥漿從底層甲板齊齊潑下,立刻壓住了剛剛冒起的火頭。緊跟著,破浪號的船頭猛地一擺,如怒龍般,一邊四下發射著弩箭,一邊朝河道北側高速碾了過去,將十多艘徘徊在河道北側的烏漆小船連同船上的秣鞨武士,一併碾進了河底。

    「啊,嗚離,嗚粒裡……」僥倖沒被當場碾死的魚皮秣鞨人魂飛膽喪,抄起船槳,拚命將各自所在烏漆船朝岸邊劃。破浪號卻得勢不饒人,像獵食的巨鯨般,從後面追上去,橫衝直撞。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遼河北岸,氣急敗壞耶律底烈帶著其麾下爪牙,萬箭齊發。

    箭雨中,破浪號驕傲地轉身,神龍擺尾。將另外十幾艘烏漆小船掀翻於岸邊,然後直撲愣在河道南側不知所措的另外一批烏漆小船,碾出一道猩紅色的血浪。

    「啊,嗚離,烏粒離……」河道南側的烏漆小船四散奔逃,破浪號緊追不捨。耶律察割和韓匡嗣兩個大怒,調集全部力量,向破浪號發起攻擊。破浪號則一邊高速碾壓秣鞨人的小船,一邊毫無懼色地用武侯弩和船弩還以顏色。雙方隔著七八十步的距離,箭來弩往,轉眼間,掉落的箭支和秣鞨武士的屍體,就飄滿了水面。

    「轟,轟,轟……」準備就位的床弩,故技重施,朝著破浪號射出纏繞著牛油包的火弩。烈焰與河水接觸,瞬間發生爆炸,掀起滔天巨浪。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在常婉瑩的指揮下,破浪號上的船弩,向岸上的床弩和操作床弩的幽州軍,輪番射擊。包裹著硫磺和牛油的弩桿,落地之後立刻炸裂,火星飛濺,將幽州軍的陣地,燒得濃煙滾滾。

    所有船弩,都是在舊式床弩的基礎上,改進而成。鄭子明親手畫圖,幾番修正,才令其達到目前工藝條件下的最佳效果。無論是操作方便性,裝填速度,還是準頭,都甩了老式床弩不知道多少條街。

    「轟,轟轟轟,轟!」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高速移動的戰艦用船弩與河岸靜止的床弩對射,船弩的數量是床弩的兩倍、裝填速度和射擊精度又佔據了絕對上風。結果可想而知。才小半柱香功夫,幽州軍的床弩就被擊毀過半兒,剩下的見勢不妙,趕緊用戰馬拖著,高速撤離了河灘。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破浪號又如同示威一般,朝著韓匡嗣和耶律察割二人帥旗下各自發射了一輪弩箭,然後才不慌不忙地返回了河道中央,緩緩靠向正在下沉的大船。兩艦的船頭剛剛對齊,數把鐵鉤拖著繩索從天而降,牢牢地拉緊了大船的側舷。

    「嗖!「」嗖!」兩道矯健的身影蕩著纜繩飄然而落,一道奔向鄭子明,難分先後。

    「你怎麼受傷了?活該,叫你丟下我們三個!」

    「你怎麼受傷了?快,我和陶姐姐扶著你跳過去,破浪號裡有你親手配製的金創藥!」

    陶三春和呼延雲兩女的表達方式迥異,所包含的擔憂和關切,卻別無二致。

    「這是我爹,你們先送他過去,船快沉了!」鄭子明顧不上解釋,從身後拉過自己的父親石重貴,大聲吩咐。

    陶三春乃是農戶之女,呼延雲出身於綠林世家,二人都不是什麼扭捏之輩。知道自家丈夫事急從權的道理,所以也不廢話。立刻一人架住石重貴一隻胳膊,轉身便跳。「嗖!」地一下,還沒等石重貴反應過味道來,三雙腳已經踏上了破浪號的甲板。

    「嗖!「」嗖!」 「嗖!「」嗖!」更多的勇士拉著纜繩飛至,與陶三春和呼延雲兩人一道,將鄭子明、陶大春、陶勇、李順兒以及所有重傷號,連同戰死袍澤的屍體,陸續送回了破浪號。遼河兩岸,各族將士氣得咬牙切齒,亂箭齊發,卻無法將救人的速度減緩分毫。

    轉眼間,著火的大船上,已經沒有了活人。常婉瑩一聲令下,眾勇士砍斷連接在兩船之間的繩索,扯起風帆。龐大的破浪號快似奔馬,在兩岸敵軍的「歡送」下,揚長而去。

    到了此時,常婉瑩終於鬆了一口氣。將指揮權移交給了身邊的女兵,快步來到鄭子明面前,柔聲問道:「你的傷不要緊吧!我把你的金瘡藥和刀具都帶來了,就怕你遇到什麼麻煩。十多天前,我家派往幽州的夥計忽然冒死跑到滄州示警。我和兩個妹子緊趕慢趕……」

    說著話,不知不覺間,已經喜極而泣。

    「沒事兒,貫通傷,最好收拾!」鄭子明笑著搖搖頭,不小心扯動傷口,忍不住呲牙咧嘴,「嘶——」

    「你怎麼了?小心些!」常婉瑩、陶三春和呼延雲立刻顧不上矜持,齊齊衝上前攙扶。鄭子明羞得臉色微紅,趕緊退後兩步,擺著手道:「沒,我沒事兒。師妹,春妹子,雲妹子,這是,這是我爹。爹,她們,她們三個,都是您的兒媳婦。」

    「你……」三女頓時羞不自勝,慌忙轉過身,給石重貴行禮。

    石重貴獲救之後,一直忙著逃命,根本沒顧得上跟自家兒子細說家事。忽然間看到三個英姿颯爽的女子向自己行晚輩之禮,頓時瞪圓了眼睛,一邊做勢欲攙,一邊結結巴巴地說道,「好,好,趕緊,趕緊都平身,不,不,趕緊都起來,起來。這,這,第一次見面,老夫也沒準備什麼禮物,這,這……,二寶,如果你娘還在,不知道該有多高興!」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7 17:45
    第五章 短歌 (九)

    一句話沒等說完,老淚已經淌了滿臉。三女聽了,連忙出言安慰。這個說婆婆如果有在天之靈,一定會為公公的平安脫險而開心。那個說無須什麼見面禮,全家人平安團聚就好,真的是一個大氣,一個爽利,一個溫柔,春蘭、夏荷、秋菊,爭妍鬥豔,各有所長。。

    石重貴見了,不覺老懷大慰。心中暗道:「二寶這些年雖然受了不少苦,可有這三個女娃娃在,他下半輩子,即便不當皇帝,恐怕是掉進蜜罐子裡頭了。」

    正開心間,忽然發現常婉瑩臉色有些白,便笑了笑,端起當公爹的架子,大聲道:「行了,你們三個乖孩子,就不用故意哄我老人家開心了。今後二寶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儘管跟我說,我來你你們撐腰。特別是你,常家小娃兒,我記得你叫小瑩子對吧! 趕緊下去加兩件衣服,河上風大,你又剛剛累出了一頭汗,不對,你的腳,你的腳邊怎麼流了那麼多血!」

    起初還帶著幾分慈祥,說到後來,聲音迅速帶上了顫抖。「啊!」眾人被嚇了一跳,齊齊朝常婉瑩腳邊望去。只見一股鮮紅色的血跡,順著護甲的邊緣正瀝瀝而落,就這麼一小會兒功夫,已經在腳邊的甲板匯了小溪。

    「師妹,你受傷了,傷在哪裡?」有鄭子明緊張得額頭冒汗,趕緊衝過去,單手扶住常婉瑩的胳膊。

    「沒有啊,你小心些,你的右肩膀還在流血!」常婉瑩溫柔地對他笑了笑,輕輕掙脫。

    她性子生來有些靦腆,當著這麼多人和未來公公的面兒,更不願跟未婚夫過分親密。然而,身體剛剛一動,忽然間,眼前卻是猛地一黑,雙腿不由自主地就軟了下去。

    鄭子明反應極快,迅速收攏左臂,將常婉瑩抱在了懷裡。陶三春和呼延雲也雙雙撲上,手忙腳亂檢查傷勢。大夥仔細翻看,這才在常婉瑩的披風下,找到了一支秣鞨人用的簡陋羽箭。幾乎是貼著脊背射入肩胛,深入數寸。先前大夥一直忙著作戰和救人,綢緞做的披風又不怎麼沾血,才陰差陽錯疏忽了過去,誰都沒有留意。

    「快,準備一間乾淨的船艙,準備麻沸散,準備刀具。師妹剛才說過,她把我常用的藥物和刀具都帶來了!」鄭子明急得聲音都變了調子,單臂托起常婉瑩,大步流星朝船艙門口衝去。

    「去呼延妹子的房間,呼延妹子的房間最乾淨!」陶三春也急得兩眼發紅,一邊叫喊著,一邊跑到頭前去開路。

    「麻沸散,刀具,還有你平常救人用的東西,都放在同一個箱子裡,擺在常姐姐的床邊上上。她,她一直親自保管,每天,每天都將箱子擦好幾遍!」呼延雲急得滿臉是淚,哽嚥著大聲提醒。

    她因為父親和哥哥都在敵國,所以平素少不得要聽見一些風言風語。而常婉瑩非但不肯落井下石,反而擺出一幅大姐姿態,將所有明槍暗箭都擋在了家門外。所以,在呼延雲心裡,早已把常婉瑩當成了親姐姐一般,此刻真恨不得以身相待,讓受傷的不是對方而是自己。

    「夫人,夫人怎麼了!」

    「夫人的傷要緊不要緊!」

    「鄭將軍,你,你快救她,你一定能救她對不對?」

    「將軍,你需要藥材什麼就趕緊說,我們拼著一死也去給你把藥找回來!」

    「將軍,將軍……」

    「夫人,夫人……」

    周圍的其他男性將領雖然不像陶三春和呼延雲一般慌亂,也個個心急如焚。紛紛跟上來,七嘴八舌地追問。

    「都站住,別耽誤將軍救人!將軍,將軍他能生死人,肉白骨!」陶三春見勢不妙,大喝一聲,擋在了鄭子明身後。張開胳膊,將所有男性將領全都擋在了船艙大門之外,「你們跟著瞎攙和什麼?你們誰能幫得上忙?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守好戰船。萬一再有個閃失,大夥都百死莫贖!」

    「這,是!」眾將領愣了愣,終於恢復了幾分冷靜,答應著,轉身跑回甲板各處,各司其職,嚴守崗位。

    「子明,這個節骨眼兒上,你心千萬不要亂!」陶大春轉過頭,準備跟鄭子明交代幾句,然後再去掌控整座戰艦。卻看到鄭子明踉踉蹌蹌走向左側一間倉房,殷紅的血跡,順著肩胛淅淅瀝瀝而下,與常婉瑩身上滴下鮮血混做了一團。

    「子明!」他急得汗毛倒豎,撒腿便欲沖上前幫忙。卻被自家妹子陶三春,一把推出了船艙,「去,你負責管好戰船,讓人把船開穩一些。裡邊的事情,交給我們。」

    陶大春衝著自家妹子用力點了下頭,轉身邊走。一邊走,心中一邊默默祈禱:「子明,你要穩住。這個節骨眼兒上,你千萬不能亂。只有你自己先穩住了,才能救得了你家夫人!子明,你,你能生死人而肉白骨,這都是我們曾經親眼看到的。」

    「呯!」船艙大門從他身後關閉,將艙內艙外,徹底隔成了兩個世界。

    「呯!」鄭子明雙腿一軟,單膝跪在了床邊。左臂卻穩穩地托著常婉瑩的身體,與呼延雲一道,小心翼翼地將常婉瑩放到了床榻上。

    陶三春帶著七八個女兵,小跑著抬來裝工具的箱子、烈酒和雪白的棉布。然後又慌慌張張地去準備熱水和麻沸散。呼延雲則親手去推開了窗子,讓陽光照了進來,將整個睡艙照得無比明亮。

    「鄭大哥,你一定要冷靜。」抬手擦了把眼睛,她低聲求肯,「常姐姐只是左肩胛中箭不是致命傷,你要冷靜下來,她還等你救呢。」

    「我知道!」鄭子明用烈酒洗了左手,哆哆嗦嗦地拿起剪刀,準備將狼牙箭的箭桿貼著皮肉剪斷。然而,不知道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左手遠不如右手靈光,他接連嘗試了三次,卻始終未能如願。

    「我來!」陶三春忽然風風火火地衝入,搶過剪子,喀嚓一下,將箭桿貼著衣服剪為兩截。然後一邊繼續用剪子剪開常婉瑩肩膀和後背處被鮮血染紅的皮甲,一邊喘息著匯報:「我剛才用烈酒洗了手,漱了口,也擦了臉和胳膊。你說,我動,就不信閻王爺敢不給老娘面子!」

    「抱緊她,讓她坐起來!」鄭子明深吸一口氣,點頭示意。隨即單手拿起了一把鋒利的短刀。

    呼延雲說得對,此刻他必須冷靜,否則,小師妹就救不回來了。他以後再遇到任何危險,小師妹都不會再來了。他以後再想出什麼稀奇古怪的點子,也沒有人耐心地陪著他胡鬧了。他,他準備在心裡的種種補償,將永遠沒有機會兌現。他,他連將自己的真實想法解釋清楚的機會,也永遠都不會再有。他將永遠活在負疚當中,永遠不會原諒自己,永遠!

    陶三春雙手抱住常婉瑩,將對方的頭搭在自己肩膀上,面對面支成一個牢固的三角形。鄭子明連連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拿起棉布,沾滿乾淨的烈酒,開始替常婉瑩擦洗傷口。

    濃烈的酒氣,熏得他眼淚之流。淚眼朦朧中,他彷彿又看見一個淡綠色的影子,擋在手持利刃的呼延琮面前,張開雙臂,將自己牢牢地護在了身後。

    「呼延琮,你要不要臉?」

    「石小寶,真的是你麼?」

    「石小寶,你別怕,有我在!我父親是常思,他們不敢拿我怎麼樣!」

    「石小寶,只要我在,就沒人能傷到你!」

    「石小寶,你真的是石小寶麼?」

    「師兄,過去的事情,你不想記得,就盡數忘了吧!以後有我呢,我會永遠對你好就是!」

    「師兄……」

    劇烈刺痛,從他心頭湧起,痛得他簡直無法正常呼吸。

    他發現,自己是如此卑鄙無恥。從常婉瑩身上索取了那麼多,卻從沒給予過任何回報。

    他發現,自己早已習慣了對方的無私付出,就像習慣了生活中有水和空氣。直到即將失去之時,才知道,如果沒有對方,自己簡直一天都無法生存!

    「師兄……」一聲柔柔的輕喚,忽然在陶三春的肩頭響起。帶著幾分痛楚,幾分依戀。

    鄭子明又被嚇了一跳,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幻聽。丟下被烈酒染紅的棉布,站起身,繞到陶三春背後,跪下去,單手輕輕托起常婉瑩的頭,宛若托著一件稀世珍寶。

    「師兄,我要死了,是麼?」不是幻聽,常婉瑩真的醒了!溫柔地笑著,低聲詢問,就像在詢問外邊的鮮花是否盛開,天上是多雲還是晴空萬里。

    「不,你不會,永遠不會!」鄭子明用力搖頭,淚如雨下。「有我在,你永遠不會。麻沸散一會兒就好,你喝它,我這就替你把箭簇拔下來。你知道,我醫術精湛,只要病人還剩下一口氣,我都能將他救活!」

    「師兄,你又騙人了!」常婉瑩笑了笑,眉毛完成了兩道好看的月牙,「師兄一騙人,耳垂就會動。師兄你自己不知道麼?」

    「我,我沒騙你,我發誓,我發誓。麻沸散,麻沸散真的馬上就好!」鄭子明急得火燒火燎,仰起頭,對天發誓,「如果我剛才有半句假話……」

    「好好的,發什麼誓啊,你?」常婉瑩輕輕白了他一眼,低聲嗔怪。就像新婚的妻子,嗔怪丈夫弄花了自己的妝容。

    「真的,我真的沒有!」鄭子明的心臟,痛的縮做一團,看著常婉瑩的眼睛大聲解釋,「你知道我最擅長救人,我……」

    「我知道,我從小就知道!」常婉瑩笑了笑,溫柔地回應。隨即,閉上眼睛,微微喘息了幾下,又努力將眼睛睜開,帶著幾分調皮問道:「師兄,你真的是石延寶麼?告訴我,你到底是石延寶,還是別人奪舍而來,佔據了他的軀殼?這句話,我,我一直想問,但,但我一直不敢。」

    「我,我是石延寶,真的是,如假包換!」鄭子明被問得身體一顫,硬著頭皮叫嚷,「真的,師妹,你別多想,我這就救你,我一定要救你!」

    「師兄,不急!」常婉瑩虛弱地笑了笑,聲音漸漸變低,「那你跟我說一件,咱們小時候的事情。慢慢說,我閉著眼睛聽。」

    「師妹,我是石延寶,真的是石延寶!師妹,你醒來,你不要睡,我不准你睡!」鄭子明輕輕搖晃左臂,試圖將常婉瑩喚醒,卻又不但動得太劇烈,以免扯到對方肩膀上的傷口,流出更多的血。

    他到底是誰,他自己真的也不清楚。原本覺得,這輩子就稀里糊塗過去便是,卻沒想到,平素從未追究過此事的師妹,一直想要一個確切答案。

    「咱們小時候,咱們小時候……」他急得咬牙切齒,汗流浹背。眼睜睜地看著,常婉瑩的皮膚變得越來越白,眼睛越閉越緊。忽然間,心臟猛地一抽,痛得渾身顫慄。隨即,一道亮光劈入腦海,無數記憶的碎片噴湧而現,在半空中,拼湊成了一幅完整的圖案。

    「我想起來了,我真的想起來了!我是石延寶,我就是石延寶!」他扯開嗓子,大喊大叫,唯恐聲音低了,令常婉瑩昏睡過去,永遠無法聽見。「我,我曾經捉了毛毛蟲,逼著你用刀子割開它的身體,看它有沒有五腑六髒!」

    「我曾經用草藥煮了給你喝,說喝了就會長得跟我一樣高!」

    「我曾經掀過你的裙子,羞得你哇哇大哭!」

    「我曾經跟你說,我來自另外一個世界,那裡的人坐著個盒子飛來飛去,大車從來不需要馬和牛拉,按一下機關自己就走。」

    「我曾經跟你說,有一種辦法,可以把你的畫像和聲音刻在石頭上,萬古不滅!」

    「我曾經拿姜粉抹在胳膊上,給你演示如何……」

    「我曾經……」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他小時候,跟常婉瑩在一起時,幹過的搗蛋事情。每一件,都在記憶裡鮮活如初。

    而常婉瑩的頭,卻越來越來越沉,越來越沉,如泰山般,壓得他左臂微微顫抖。

    「小師妹,你醒醒。我真的是石延寶,我真的想起來了。我曾經,我曾經許諾過,建一座三層高的屋子,做我們倆的新房。娶你的時候,讓汴梁城內的綠樹,十里紅妝!」他大叫著,說出兒時最美麗的諾言。

    也許,當初只是童言無忌。

    他現在卻知道,此諾既然許下,就永生不變!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8 17:58
    第六章 紅妝 (一)

    汴京,繁華依舊。

    四通八達的街道上,喧鬧聲、叫賣聲,此起彼伏,幾名童子手持細柳,嬉鬧著相互追趕。

    人聲鼎沸的集市上,也絲毫不見半年前的壓抑和灰暗,人們習慣於忘卻,習慣於在亂世中享受著片刻的安寧。

    數個月的金風銀雨,足以將任何血色洗褪。持續七十餘年的亂世,也令人們早已習慣了城頭上的王旗變幻。無論是朱家變成了李家,還是劉家變成了郭家,都不會引起太多的震動,更沒有幾個人感覺惋惜。

    日子麼,總是要過下去的,地面上的柴米油鹽尚不能保證,誰有多餘的功夫去品味什麼天空中的風雲激盪?對凡夫俗子而言,哪個皇帝不收稅,那個朝廷的勞役能逃得開?誰他娘的做了皇帝,誰篡了誰的位,又跟老子何干?

    「快點,快點,這個來十筐,那個,那個,還有那個,問掌櫃的手頭還有多少,全送到府上去!」往來的人群中,有一隊人格外顯眼,領頭的管家不斷的指點著周邊的貨物,幾名身材魁梧的壯漢,則不斷將貨物朝馬車上搬,完全不像是尋常過日子採買,而是軍隊出征之前的大規模物資囤積。

    「這又是要去打誰了?」有人偷偷掃了一眼壯漢們挺拔的脊背,彎下腰,跟身邊的同伴小聲嘀咕。

    大周立國雖然還不到一年,可這七八個月裡頭,仗卻沒少打。兒郎們拿著刀槍成群結隊開拔,在汴梁城里根本不算風景。慶幸的是,這些仗都打贏了。契丹人暫時放棄了南下的野心,南唐、西蜀的兵馬,也被趕回了老家。至於以慕容彥超為首的幾大叛亂勢力,更是滅的滅,敗得敗,再也對朝廷構不成任何威脅。

    「不是要打仗吧,你看他們買的貨,這分明是誰家要辦喜事的模樣!」一名前來汴梁幫人採買貨物的牙行老夫子,袖著手,滿臉羨慕地回應。「可惜這家門檻高,根本不肯用咱們這些下九流。否則,誰要是能蹭上去幫個忙,接下來兩三年都不用愁了!」

    「是啊,是啊!」路邊的茶攤上,幾名行商打扮的人,手持著茶碗,頻頻點頭。

    「嗯,的確!也不知是哪個貴人,出手可真是闊綽!這群人從早晨起,都來來回回多少趟了?看這架勢,像是不把集市上的東西給搬完不肯罷休一般!」一名剛坐下來的漢子,滿滿的喝上一口粗茶,咬著硬硬的茶葉梗子,不停地搖頭。

    「幾位客官是剛到汴梁吧?」茶攤的小二,明顯是個藏不住話的人。一邊提著茶壺給客人們填不要錢的白開水,一邊笑呵呵詢問。

    這種開場白,向來不需要對方回應。果然,沒等眾人承認或者搖頭,他就再次開口說道,「他們可是鎮冀節度使府邸上的人,給冠軍侯準備大婚的用事呢。」

    「鎮冀節度使?」

    「冠軍侯?」

    「哪個鎮冀節度使?這官銜兒,我們怎麼從沒聽說過?」

    「這不是把整個河北都封給了他麼?好大的官兒……」

    眾茶客立即被釣起了胃口,七嘴八舌地詢問。

    然而,小二卻忽然又變得謹言慎行了起來,只是笑吟吟地向大家碗裡繼續填不要錢的白開水,卻不肯再多吐露半個字。

    這下,眾茶客可就心癢難搔了,一個個端著早就喝沒了味道的殘茶,臉上的表情比聞到魚腥卻吃不到嘴的貓兒還難受。

    「再來一壺龍團吧!算我的帳,跟幾位兄弟也算有緣!」還是牙行老夫子反應最快,忽然靈機一動,從口袋裡掏出了五枚白皮錢,輕輕地擺在了桌案上。

    白皮錢是前朝所鑄,雖然成色很差,但好歹也是硬通貨。頓時,小二的嘴巴上的「封條」就不翼而飛。先高高地叫了一聲,「好勒!」,緊跟著,以令人眼花繚亂地動作收錢,沏茶,倒水,須臾之間,就給本桌的所有客人都換好了新茶,然後連氣都不喘,迅速補充道:「當然是新封的鎮冀節度使,冠軍侯,鄭子明鄭大將軍!幾位客官是來得不巧了。若是再早來汴梁半個月,嘖嘖……,當初太子爺和鄭大將軍班師回朝那場景,嘖嘖……,整個汴梁城都開了眼了!」

    「哦!」眾茶客半張著嘴巴,頻頻點頭。

    在這亂世當中走南闖北,不瞭解一些時事,肯定要吃大虧。所以,對於茶小二的「賣嘴」行為,他們並覺得厭惡。相反,他們願意花一些小錢,來迅速彌補自己在「消息靈通」方面的不足。

    於是乎,便又有人拿出錢來,買了煮黃豆、漬薺菜等價格親民,且在市井中頗受歡迎的小吃,請同桌的茶客們分享。那茶小二收了錢,談興愈發高漲,用手巾輕輕在掌心地抽了一下,繼續大聲補充,「且說咱們這位鄭侯爺,可是陳摶老祖的關門弟子。一身武藝萬夫莫敵不說,還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可以生死人,肉白骨……」

    「哦,我想起來了。你說的是是那位石,那位以一千鄉勇擋住了十萬幽州大軍,襲殺契丹蕭天賜的少年英豪鄭子明?」有茶客恍然大悟,用力拍了下桌案,將桌子上茶盞震得上跳數寸,水花飛濺。

    「對,對,對,我也想起來了!」

    「肯定是他,肯定是他!」

    「怪不得,除了他,誰配得起冠軍侯這個稱呼。上次……」

    眾茶客非但不惱怒,反倒撫掌地撫掌,拍案地拍案,個個興奮莫名。

    別人家陞官發財,都不干大夥的事情。可太子爺郭榮和這位鄭子明鄭三爺,卻曾經做過大夥的同行,提起來就令人覺得親近。況且這位鄭三爺出道以來,殺的不是山賊流寇,就是契丹強梁,刀刃兒從來沒指向過自己人,所以即便官當得再大,也都理所應當。

    「幾位說得都是老皇曆了,咱們這位鄭三爺,最近可是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否則,怎麼可能剛剛封了橫海軍節度使,轉眼就又高昇為鎮冀節度使!」小二不甘心被茶客們搶了風頭,又用力拿手巾敲了下自己的掌心,滿臉神秘地補充。

    「什麼事情?」眾茶客再度被勾得心癢難搔,打住話頭,低聲請教。

    「當然是潛入遼東,將契丹國攪了個天翻地覆嘍!你們沒聽人說麼,契丹皇帝都嚇出病來了,天天派人四處尋找郎中!」茶小二揚起頭,雙手叉腰,彷彿自己曾經追隨於鄭子明的鞍前馬後一般,「數月前,太子爺命人打起鄭三爺旗號,在前面吸引契丹人目光。背地裡,卻命令鄭三爺帶著十幾位英雄豪傑,潛入了契丹人的老窩。然後一路殺人放火,將契丹國殺得血流成河。契丹狗皇帝給嚇得連覺都睡不安穩了,只好把原本已經派往南邊來爭天下的大軍,又調回去護駕。你們猜,結果怎麼著?」

    「怎麼著?你快說啊!」

    「再加一碟黃豆!」

    「一碟子醋芹!」

    「蓮藕,蓮藕,還有什麼其他的,你只管看著加!」

    ……

    茶客們急得火燒火燎,將口袋裡的零花錢接二連三拍上了桌面。

    茶小二的眼睛迅速掃了掃,覺得數量差不多了。笑著彎下腰,用極低的聲音道:「鄭三爺帶著十幾個英雄好漢,先在草原上繞了九天九夜,把契丹人的十萬大軍拖得筋疲力盡。然後拍拍屁股上了船,沿著大河直奔大海。十幾萬契丹狗賊,卻只能眼巴巴站在岸上看著,誰都拿他們無可奈何!」

    「這……」答案實在匪夷所思,眾茶客眨巴了半天眼睛,才拍打著各自的胸口慨然長嘆,「呼!原來鄭三爺還藏著這招。我就說麼?他的滄州水師不可能只為了打打鯨魚!」

    「打鯨魚,當初估計也是為了練兵吧。咱們這位鄭三爺,真是額頭上比別人多生了一隻眼睛!」

    「嘿,這招好。從海上去打契丹人的草谷。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嗯,嗯,這回好了,以後契丹人再南下打草谷,咱們鄭三爺這邊立刻揚帆出海,直奔契丹人的老窩……」

    「飲盛!」

    「飲盛!」「飲盛!」「飲盛!」

    眾茶客一邊在腦海了補充著英雄殺敵的英姿,一邊以茶代酒,開懷暢飲。

    「也不知哪家閨女得老天眷顧,能嫁給如此少年英雄?」一輪熱茶落肚,有人扭頭看了看正在搬貨的馬車,滿臉羨慕地感慨。

    「當然是常節度的女兒?你們沒聽說過嗎?他們倆原本就是師兄妹,從小一起學藝長大的,兩小無猜!」

    「應該是陶家的三女吧?不是說,打契丹人那幾回,陶家三女曾經親自提著盾牌,替他遮擋箭矢麼?」

    「也許是呼延家的那個呢,娶了呼延家的女兒,然後再帶著兵馬找岳父要嫁妝,哈哈,看那呼延老匹夫……」

    議論聲再起,茶客和周圍的小商小販們,個個臉上帶著善意地微笑,替心中的英雄勾畫出一幅郎才女貌的新婚吉圖。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9 17:25
第六章 紅妝 (二)

    「陛下,老臣以為,我大周初立,百廢待興。任何人不應過份奢靡靡!」有人替鄭子明開心,自然就有人看他不順眼。大周皇宮含涼殿內,樞密使王峻怒氣衝衝地走上前,將一份彈劾奏摺,重重地拍在了郭威的桌面上。

    「哦?有人揮霍國孥了?誰這麼大膽子?」郭威正捧著一卷史書痛下苦功,被桌案上發出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抬起頭,皺著眉頭詢問。

    「不,不是!」王峻頓時被問得一陣氣結,皺著眉頭咬牙切齒,好一會兒,才又換了相對緩和些的語氣補充道:「哪怕是花自己的錢,也不該如此炫富。我大周不是東晉,也容不得王愷與石崇!」(注1)

    「哦?花自己的錢?」郭威又愣了愣,站起身,親手給王峻倒了一盞冷茶,「大熱天,秀峰兄先喝口茶消消暑。雖然朕也不喜歡有人故意炫富,但人家花自己的錢,只要未曾逾制,朕也不好幹涉太多!」

    此時天氣早就入了秋,三面環水的含涼殿內,哪裡有半分暑氣?王峻的老臉頓時有些發黑,卻又不能不接郭威親手遞過來的茶水。捧著茶盞愣愣半晌,又向後退了兩步,搖著頭道:「陛下,你又何必跟老臣裝糊塗。那鄭子明成親,光是上好的紅綢子就買了十幾車。據說成親當日,要將家門兩側的樹木十里紅妝……」

    「你指得是這件事兒啊,常克功已經跟朕知會過了。此乃鄭子明幼年時與常家小女兒的約定,不能說了不算。」郭威自己給自己也倒了碗茶,故意不看王峻七竅生煙模樣。一邊站起身沿著窗口輕輕踱步,一邊平心靜氣的補充。「反正他們翁婿兩個,都是一等一的大富翁。朕以為,就有著他們性子折騰一回好了,朝廷沒必要干涉太多。」

    「你……」沒想到郭威早就站在了被彈劾對象的那一邊,王峻氣得手一哆嗦,半盞茶水全潑在了自家大襟上。

    「秀峰兄,常思坐鎮澤潞兩州,前些日子戰功頗巨。朕跟他也算是老相識,真的不希望他跟你一武一文,弄得水火不容。否則,朕有時候,真的不知道該替誰撐腰才好!唉——」郭威聽到了身後的水響,卻不肯回頭,眼睛望著含涼殿前滿池蓮蓬,嘆息著道。

    嘆息聲不長,卻如同兩個大耳光般,抽得王峻滿臉血紅。

    不知道該為誰撐腰?分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故意借常思之手給自己難看才對!否則,無論是為了維護律法的威嚴,還是為了維護朝廷的臉面,當朝向樞密使頭吐口水的行為,都該被抄家滅族!

    然而,王峻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不現實。首先,常思手握重兵且替治地緊鄰北漢。真的若是把此人逼急了,令其帶著麾下兵馬倒向太原,則大周的門口洞開,剛剛恢復安寧沒幾天中原,肯定會幹戈再起。

    其次,常肥狐有大功與國,且與符老狼、高白馬等人私交甚厚。如果朝廷輕易處置了常思,勢必引起其他地方諸侯的反應,絕對是牽一髮而動全身!

    再次,就是滿朝文武對此事的態度了。那些嫉賢妒能之輩,正巴不得看自己的笑話!常思只是干了他們一直想幹沒有干的事情而已,如果得不到郭威的支持,自己想讓常思賠禮道歉都不可能,更甭說讓滿朝文武通過一條廷議,出兵討伐澤潞二州!

    想到常思朝自己臉上吐口水之時,滿朝文武那幸災樂禍的目光。王峻心內就無比幽怨!自己做錯什麼了?自己所作所為,那一項不是為了這個朝廷,這個國家!那群鼠目寸光的朝臣們,只看到了鄭子明捨身救父的壯舉,卻不想想,假如此人平安回來,出任鎮冀節度使,然後再跟其岳父常思遙相呼應,朝廷就會徹底失去對河東河北的控制權!大周的疆土無形中就少了三分之一!連自己內部都無法穩定控制,大週日後又怎麼可能北拒契丹,南掃荊楚,將分崩離析的九州重整為一?

    「秀峰兄,朕這幾天看史書,發現一件事!」 正委屈得難以名狀之際,王峻的耳畔,卻又傳來了郭威的聲音,不算高,卻字字如針,「無論是重塑大漢江山的光武帝劉秀,還是削平群雄,奠定大唐根基的高祖李淵,氣度都極為恢弘,從不擔心手下人本事比自己還強。而那些看到手下人立了些功勞,就開始防微杜漸之輩,通常江山很難長久。能二世而斬,已經是運氣極好了。差不多十個裡頭有八個,沒等死,就已經……」

    「我沒有對鄭子明防微杜漸!他去遼東的消息,也不是我故意洩漏給契丹人的!」沒等郭威把話說完,王峻就像被人踩了尾巴般跳起來,揮舞著胳膊辯解。

    然而,話音落下,他卻忽然發現,自己的舉動,略有欲蓋彌彰之嫌。頓時,又惱了個滿臉通紅,跺了跺腳,喘息著道:「陛下若是懷疑老臣跟契丹人暗中勾結,儘管將老臣收監好了。只要證據確鑿,老臣即便身死族滅,也絕不喊半聲冤枉!」

    「秀峰兄這是什麼話,朕說過懷疑你麼?朕又不是劉承佑,怎麼可能無罪誅殺樞密使全族?!」郭威被王峻突然爆發的火氣嚇了一跳,回頭橫了對方一眼,語調裡立刻帶出了幾分不滿。

    「那陛下剛才說,不能看到手下人立了些功勞就防微杜漸!除了老臣,還有誰針對過鄭子明?」王峻一梗脖子,七個不服八個不忿。

    他可以對天發誓,將鄭子明潛入遼東消息洩漏給契丹細作的,肯定不是自己。自己,自己只是沒有吩咐樞密院嚴格保密,僅此而已!如果真的是自己出手,鄭子明父子兩個根本沒機會活著回到滄州!

    「你以前的確是針對過鄭子明!但是,朕相信你王秀峰,還不至於如此下作!下作到借契丹人之手,去害自家同袍!」郭威的聲音再度傳來,繼續如針般,狠戳王秀峰的心臟。「可,可秀峰兄,消息洩漏,也是事實。」

    「不是老臣,老臣願意任憑朝廷調查!」王峻的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兩隻拳頭緊握,在自己身前亂揮,「老臣這些日子,也在嚴查洩密之事。但,但陛下總得給老臣留一些時間。」

    消息洩漏,乃是事實。鄭子明潛入遼東的消息,的確是被人故意洩漏到了遼國。並且消息的準確程度令人震驚,甚至連姓鄭的是取水路逆流而上的細節,都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送了出去。

    能將細節掌握到如此程度的,從前線到朝堂,總人數湊不足二十人。而這二十個人裡頭,唯獨自己跟鄭子明關係最差,並且一直在努力打壓此子,限制此子的發展空間。所以,才發生了常思在班師獻俘之日,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向自己頭上吐口水這一愚蠢且魯莽的舉動,所以,幾乎滿朝文武都偷偷向常思挑起了大拇指,而不是站出來指責其咆哮朝堂!

    「你不用查了,朕也不會再查了!」郭威的話繼續從耳畔傳來,帶著幾分妥協味道,卻令王峻覺得心裡一片冰涼。「朕也不打算在深究此事,鄭子明已經回來了,此事再追查下去,除了文武百官攪得人人自危之外,沒任何意義。朕只是,朕只是感慨,為何我大周才剛剛建立不到一年時間,就出現了如此齷齪之事。借契丹人的刀殺自家大將,還殺得如此心安理得,如此上下協力!朕的大周,朕的大周,即便是條河魚,出水後也不該爛得這快才對!」

    話說道後來,隱隱已經帶上了幾分悲憤。令王峻已經組織到嗓子眼裡的許多言辭,瞬間都失去了意義和作用。咬著牙,苦著臉,沉思了好半晌。才強忍下一口惡氣,嘆息著開解道:「陛下能有如此氣度和胸襟,實乃百官之福。臣可以對天發誓,臣絕對沒有故意洩漏鄭子明的行蹤。老臣承認,當初對此事太粗心了些,未曾嚴格限制知曉此事的人數。樞密院裡,也留用了太多前朝舊人。若是有人原本就跟鄭子明有仇,或者以為,替朝廷除掉鄭子明,才更利於大周的江山,那……」

    「朕擔心的,就是後一種!」郭威抬起拳頭,重重地捶在窗框上,震得房簷簌簌土落。「明明是嫉賢妒能,卻覺得自己是一心為國。一旦這種想法流傳開來,我大周甭說今後光復燕雲,能不能保證自己別步了石重貴的後塵,都很難說!」

    「這……」王峻心臟一抽,悄悄向後退了兩步,雙頰再度泛起了兩團殷紅。「陛下,陛下說得極是,此風且不可長!」

    「所以,你說朕是縱容也好,是補償也罷。無論鄭子明這回想把婚禮操辦得如何隆重,朕都不會幹涉。唉,朕欠了他,朕和你其實都欠了他!」

    「這……」王峻頓時雙眉又蹙到了一處,滿臉糾結,「陛下,這兩件事情豈能混為一談。那鄭子明雖然於國有大功,但其救回了其父親之後,又將其藏了起來,對外宣稱父子兩個半途中走散的行為,卻是貨真價實的欺君。陛下念在起功勞甚大的份上,對其行為睜一眼,閉一眼,已經足夠了。且不可再讓他……」

    「唉!秀峰兄,你說如果鄭子明跟朕如實交待,他把石重貴救回來了,眼下就安置於一個誰也找不到的海島上,朕該如何應對?」郭威幽幽地嘆了口氣,低聲打斷。

    「當然,當然是……」王峻雙手握拳,在胸前揮舞。然而,話說到了一半兒,忽然想起了常思和鄭子明兩人麾下所掌握的大軍,頓時又把話憋回了肚子裡,搖著頭嘆氣。

    「唉——」郭威嘆了口氣,目光對著水面,幽幽地補充,「如果朕明知道石重貴回來了,卻選擇不聞不問,肯定有人會笑話朕膽小,氣量小,連個手中沒有一兵一卒的老頭子都容不下。可朕若是把石重貴安置在汴梁,哪怕是高官厚祿養著,萬一有人又像先前對付鄭子明那樣,打著為朕分憂的旗號,偷偷下手把他害了,那會是個什麼結果?秀峰兄,你不用仔細想,應該也能推算得到!所以,還不如雙方對著裝糊塗呢! 鄭子明怎麼說,朕就怎麼聽。今後石重貴是死是活,都是民間一個老叟的事情,與國家徹底無關!」

    「也是!」王峻終於心服口服,苦笑著點頭。

    冠軍大將軍,鎮冀節度使,陳摶的弟子,常思的女婿,再加上多次擊敗契丹大軍的奇功,帶三十幾人轉戰遼東千里光輝事蹟,不知不覺間,當初那個自己隨手就能捏死的小傢伙,已經變成了一個龐然大物。任何涉及到其身邊人安危的事情,都得小心處置。否則,大周朝……

    正悶悶地想著,耳畔卻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驀然回頭,只見今日本應在樞密院當值的樞密副使馮道,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常樂公,你怎麼來了?發生了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王峻對此人頗為忌憚,連忙叫著大夥給對方取的綽號,低聲發問。

    「大喜,大喜,臣為陛下賀,為大周賀,為天下百姓賀!」大周樞密副使,多朝元老,伺候過已故契丹皇帝的中原重臣,無數讀書人的夢中楷模,常樂老兒馮道躬下身,臉上的皺紋兒都開始放光。

    「何喜之有?瀛國公,您老可切莫光顧著哄朕開心!」與王峻一樣,郭威內心深處,對馮道也有幾分瞧不起。只是耐著此人的資歷與能力,不得不留一個高位給他。卻根本沒打算真的對其委以重任,並推心置腹。

    「老臣,老臣剛剛接到鎮冀節度使的表章,他舉薦趙匡胤、符昭序、高懷德三人,出任深州、趙州和冀州節度使!兄弟四人,願攜手並肩,共同為國家看管北方門戶!」馮道興奮得無法自已,又做了個揖,啞著嗓子大聲補充。

    注1:王愷,石寵,二人都是古代著名富豪,多次互相鬥富,令世人不恥。
V123210 發表於 2017-5-21 22:03
    第六章 紅妝 (三)

    「你說什麼,他真的保舉了趙匡胤、高懷德和符昭序?奏摺在哪?拿給朕看,快拿給朕看!」郭威猛地向前走了一步,劈手從馮道手裡搶過了奏摺。

    此舉極度失禮,然而馮道卻根本不在乎。笑呵呵地湊上前,頭歪在郭威肩膀上,手指在奏摺上點來點去,「當然,陛下請看。人名,人名和所保舉的官位在這裡,前面的都是廢話和套話。他如此做,等同於將手中權柄一分為四!今後,王樞密再也不用一提河北,就愁得無法安枕了!」

    「朕知道,朕知道,朕知道他不會辜負朕的信任。朕知道付出必有回報!」郭威直接忽視了馮道話語裡的刺兒,搓著手,目光追逐著對方所指的位置,反覆逡巡,唯恐自己看錯了一個字,弄錯了鄭子明所上奏摺的意思。

    「贈人芝蘭,手有餘香!」馮道頓了頓,迅速順著郭威話頭,引用了一句和尚們常用的諺語。

    「嗯,嗯!」郭威搓著手,來回踱步。「君貴說得對,鄭子明是個知道感恩的人。朕給他一尺,他會還朕一丈。嗯,嗯,朕不能讓他白白把地盤和兵權交出,朕,朕得想法補償他,補償他!」

    唯獨不覺得如何興奮的,只有王峻。鄭子明把兵權和對地方的控制權一分為四了,三份給了別人,只留下了原本的橫海軍。雖然名義上,趙匡胤、高懷德、符昭序三個,都依舊歸鎮冀節度使指揮。但凡是長著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鎮冀節度使的含金量,已經只剩下了原來的兩成!對朝廷再也構不成任何威脅,朝廷也不用再擔心鄭子明成為安祿山第二!

    此舉,有利於民,有利於國,也令王峻心中所懸的千斤重鎚,悄然落地。然而,此時此刻,王峻卻沒感覺到多少輕鬆,相反,卻覺得身邊空蕩蕩的,好生冷清。就像伯牙忽然發現世上已經沒有了子期,孫臏終於殺死了龐涓,獵狗終於追丟了狡兔,干將終於失去了莫邪的消息……

    「不行,朕,朕得封賞他,朕得給他一個大大的封賞。如果,如果天下諸侯都肯像他一般,一般視權力如糞土,朕,朕又,又何必,何必天天就像坐在火堆上!」大周皇帝郭威,如同個撿到了金元寶的老乞丐般,激動得語無倫次。「朕,得封賞他。讓天下豪傑都知道,朕,朕絕非吝嗇之人。朕,朕怎麼辦呢?剛剛,朕剛剛封了冠軍侯,這還沒過去一個月呢!再封,再封就得封他做國公了!一個不到二十歲的異姓國公……,嘶嘶,瀛國公,秀峰兄,兩位趕緊給朕出個主意。」

    「封公就過了,難得他知道進退,陛下,陛下,陛下賞他一個大大的虛職,再賜常家女兒一份誥命,再,讓他再多拿一份俸祿就行了!」王峻依舊沉浸在拔劍四顧心茫然的狀態當中,皺了皺眉,心不在焉地回應。

    「老臣,老臣以為,光一個虛職不足酬其功!」馮道卻比王峻認真得多,立刻接過話頭,大聲補充,「他的滄州海船可直接勾連南北,日進斗金,多少俸祿估計都看不上眼。但,但現在封他為國公,將來陛下百年之後,太子對他就封無可封了。所以,所以還不如,不如這樣,陛下多賜他些田產,作為食邑,讓他的子孫世襲罔替。然後,然後再給他賜婚,讓他一次娶了兩個,不再為家事頭疼!」

    「你是說,讓朕替這小子背黑鍋,幫他達成所願?」馮道的建議,明明是將國事和家事混為了一談,郭威卻心有靈犀,立刻大聲追問。

    「常克功的女兒,為他把命都豁出去了,那陶家女兒,也替他擋過箭矢。」馮道笑了笑,彌勒佛般點頭,「他現在,心裡肯定誰都放不下,卻未必有勇氣跟常思說,想一次娶倆。乾脆,陛下替他完成這份心願算了,反正娶一個也是娶,娶兩個也是娶。左右是再多一份誥命的事情,冠軍侯麼,娶倆個老婆還能算多?!」

    「對,讓他雙喜臨門,然後朕帶著太子到時候登門去喝喜酒!哈哈,哈哈,常樂公,果然有你的,薑還是老的辣。就這麼定了,把國事和家事一起辦了。朕就做一回糊塗帝王!」郭威大笑著撫掌,活脫一個佔了便宜的老兵痞,渾身上下,哪裡有半分帝王威儀?

    「啊,啊切!」鄭子明猛地打了個哈欠,皺著眉頭,四顧茫然。

    他在汴梁城內的鎮翼節度使府邸,是郭威特地命人騰出來的。原本屬於杜重威,在更早之前,則屬於尚未登基的石重貴。裡邊的一草一木,他都非常熟悉。特別是小時候跟常婉瑩一起玩耍的後花園,幾乎在每一個角落裡,都能勾起許多溫馨回憶。

    終於要將小師妹明媒正娶的娶回家了,從此,再也不用彼此間互相牽腸掛肚。每每想到小師妹常婉瑩那依戀的目光,鄭子明心中都默默地感謝上蒼。老天爺保佑,那天船上能找到足夠的藥材、烈酒和棉紗。老天爺保佑,自己還沒忘記上輩子吃飯的本事。老天爺保佑,陶三春和常婉瑩兩個,身體裡淌著一模一樣的血。老天爺保佑,這兩個女孩子內心都極度善良,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去死……

    否則……

    起風了,樹梢頭的黃葉繽紛下落,在半空中幻化出一個個熟悉的身影。

    「呼延琮,你要不要臉!」從天而降的小師妹,張開雙臂,死死地護在自己身前。

    「師兄,喝了這碗藥吧!師父說,喝了它,你就很快會好起來!」當年,那所由和尚寺廟改成道觀的雲風觀中,小師妹捧著一碗藥湯,柔柔地奉勸。

    「過去那些事情,師兄不願意想起來,就不用想了。咱們兩個,可以從頭開始!」小師妹張著大大的眼睛,滿臉溫柔。

    「師兄,你真的是石延寶麼?告訴我,你到底是石延寶,還是別人奪舍而來,佔據了他的軀殼?這句話,我,我一直想問,但,但我一直不敢。」

    「師兄,不急!那你跟我說一件,咱們小時候的事情。慢慢說,我閉著眼睛聽。」

    ……

    當時的未能感覺得到,過後回憶起來,他才明白小師妹這些年,到底承受了怎樣的沉重。

    在還沒確定他的「二皇子」身份之時,就毅然將他劫走,寧可面對劉知遠的滔滔天威,也要替他爭取半分生存的希望。哪怕是救錯了人,也無怨無悔。

    雲風觀的血戰,面對劉承佑派來數千大軍,小師妹緊緊用後背靠住他的後背,哪怕下一刻,就是萬箭天降!

    澤州戰後,明知道他可能就此一去不回。小師妹卻從始至終,沒做任何阻攔,也沒多說一句挽留的話。只為讓他徹底擺脫「二皇子」身份的拖累,讓他從此頭上有一片晴朗的天空。

    滄州遇襲,小師妹再度從天而降。哪怕看到了他身邊還多出來兩個女子,依舊毫不猶豫地策馬衝向了敵軍。

    隨後,兩個人的身影,就變成了四個人。

    自己貪心,自己花痴,自己背負了三生三世的記憶和孽債。但小師妹,卻一直是當年那個小師妹。單純,善良,勇敢,為了自己,可承受任何委屈,可以置生死於不顧。

    「喂,我說老三,你怎麼做起白日夢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從腦後傳來,讓鄭子明打了冷戰,迅速恢復清醒。

    回頭細看,卻是大哥柴榮和二哥趙匡胤兩人聯袂而至,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幾分促狹。

    「大哥,二哥,什麼風把你們二位給吹來了?」上前半步,鄭子明笑著向二人施禮,規規矩矩,不緊不慢。

    「這不是怕你忙暈了頭麼?我就拉著老二過來看看,看看有什麼是我們哥倆能幫忙的。誰知道你早就做了撒手掌櫃,把事情都交給了潘美張羅,自己躲在花園裡優哉游哉!」柴榮笑著還了個半揖,然後搖著頭補充。

    趙匡胤也笑著回了個半揖,然後快步走到石桌旁,一點兒也不見外地拿起兩個杯子,各自朝倒了一杯熱茶,一杯遞給柴榮,一杯端在手裡:「好茶,我先前就問見味道了。子明真是個會享福的人,這茶,這點心,還有這院子裡的陳設,恐怕全汴梁城裡,也沒幾家人能用得起!」

    幾句奉承話說得很順,但話裡話外,卻隱隱帶著幾分提醒味道。鄭子明聞聽,頓時就明白了二哥趙匡胤的意思,笑了笑,輕輕搖頭:「怎麼可能,汴梁自古就是銷金窟,我滄州所產奢侈之物,七成都販往這裡,剩下的另外三成才能供應南唐和荊楚。只是,別人都喜歡偷偷花錢,不像我這般,窮人乍富,總是免不了要炫耀一番。」

    「你要是窮人,我等就全是乞丐了!」趙匡胤撇了撇嘴,低聲補充,「不過,想要把日子過得安穩,還是精打細算才好。我聽說,這兩天,整個東市和西市的貨物,都快被老三你家給包圓了!不好,不好,這樣做,太招人嫉妒了!」

    一邊說,他一邊搖頭,活脫一幅土財主模樣,如假包換。
V123210 發表於 2017-5-21 22:03
    第六章 紅妝 (四)

    見趙匡胤如此繞著彎子說話,鄭子明忍不住啞然而笑。「二哥是聽到了些風言風語吧,我才不管那些人怎麼想呢!我鄭某人一沒貪污公孥,二沒喝兵血吃空餉,花自己的錢,關他人屁事!」

    「好個一沒貪污,二沒喝兵血!」話音剛落,柴榮就忍不住用力撫掌,「這兩條說起來容易,全天下能做到的,恐怕也只有零星三五個。某些人自己屁股底下贓得可以熏死螞蟻,卻盯著三弟花自己的錢辦婚事,真是令人厭惡至極!」

    他最近剛剛正式被郭威冊立為太子,放下兵權,開始跟著王峻和馮道兩人熟悉政務。隨即,他就赫然發現,剛剛建立還不到一年的大周,居然城狐社鼠滿朝。而想把這些贓官和蛀蟲剷除,卻難比登天。要麼會冒上激起兵變的風險,要麼將令朝廷至少一到兩個部門徹底癱瘓。

    而王峻和馮道兩個,對此卻好像早已經見怪不怪。自身對手下人「孝敬」來者不拒不說,還非常「好心」地勸和告他,要有帝王氣度。水至清則無魚,只有能容忍官員們一定程度上的貪污腐敗,才令對方死心塌地的效忠。而朝廷想要剷除某個官員的時候,辦法也更為簡單。直接辦對方貪贓就行了,一抓一個準兒,根本不用再找別的錯處。

    這就是老百姓也一心期待的太平盛世?這就是父親和前輩們努力了半輩子才建立的大周?這樣的大周,跟後漢,後晉,還有什麼分別。一個滿朝貪官污吏的國家,怎麼可能擔負起重整九州的重任?

    對於王峻和馮道兩個人的說辭,柴榮一句也不願意相信。他心目的中的大周,絕不是另外一個後漢和後晉,更不應該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後樑!他希望在父親和自己的努力下,大周能像傳說中的漢唐一樣,有文景和貞觀氣象。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帶領十萬虎賁北上燕雲,將契丹人徹底趕回老窩,封狼居胥!

    很顯然,以目前的態勢,大周不可能滿足他的心願。哪怕父親郭威將所有權柄都交給他,任他為所欲為,也沒有達成心願的絲毫可能。所以,他每天處理政務之時,都如坐針氈。也就是在自己家和趙匡胤、鄭子明兩個的府邸,才能徹底放鬆下來,一舒心中感慨!

    「大哥,你,你現在已經是太子!」見大哥柴榮非但不與自己一道勸說鄭子明收斂,反而用鄭子明的廉潔來對比朝中其他大臣的貪婪,趙匡胤忍不住有些氣結,皺了皺眉,低聲補充,「常言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正是因為子明的錢都來歷清白,他才愈發需要謹慎小心。否則,那些屁股底下不乾淨的傢伙,難免要覺得他壞了規矩,然後聯合起來針對他。哪怕有大哥你在背後為他撐腰,他也早晚會有頂不住的一天!」

    「那倒是!可,可為兄我真的不願意,像父皇一樣,整天揣著明白裝糊塗!」柴榮聽得微微一愣,隨即在桌案旁坐了下去,喝了一口水,長長地嘆氣:「最近父皇讓我熟悉政務,我都快被那群城狐社鼠給弄瘋了,現在想想,還是咱們哥三個在外邊打仗的日子逍遙快活。所有人心都往一起使,目的也只有一個,打贏!不像現在,唉,現在,有時候,我真的都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唉——」趙匡胤聽了,也跟著幽幽地嘆氣。

    雖然是主動出面勸諫鄭子明「和光同塵」,可他心中,何嘗又對現狀滿意過?文官貪財,武將怕死,對內心狠手辣,對外奴顏婢膝。在大唐滅亡之後這七十多年來,很多積弊早就變成了「傳統」。而如果不早些將這些「傳統」革除,無論後晉取代了後唐,還是大周取代的後漢,都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叟,取代了另外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叟而已,除了城頭上的旗幟變了變,從上到下,都沒半點兒新鮮氣息。

    三人當中,唯獨沒有嘆氣的,只剩下鄭子明。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先端起茶壺來,給兩位哥哥續上水,然後笑了笑,不緊不慢地說道:「大哥,二哥的心意,小弟都愧領了。但兩位儘管安心,區區幾句風言風語,未必能拿我怎麼樣!我現在,就是想把師妹風風光光的娶回家。其他,且讓別人去說,小弟我現在沒功夫搭理,也懶得搭理。況且我越是不受滿朝文武的待見,王樞密恐怕就對我越放心。否則,哪天我真的變成眾**讚的賢臣了,他肯定就徹底夜不能寐了!」

    「你,你是在變相自污!」趙匡胤恍然大悟,指著鄭子明的鼻子,大喊大叫。「你,好你個鄭小肥,你,你可把二哥我給騙慘了!」

    他出身於將門,從小就跟著父親學了很多自保的本事。在古書中,也沒少看前人的典故。像自污這種招數,漢之蕭何,唐之李靖,都玩得出神入化。而史書上沒學會自污的名將,如韓信、檀道濟等,個個都死無葬身之地。(注1)

    鄭子明身上流淌著前朝皇族血脈,鄭子明年紀輕輕就成為大周朝排名前五的百戰名將,鄭子明的地盤和兵馬,已經穩居年青一代第一。鄭子明既不接受麾下將佐的孝敬,又不喝兵血,如果他再不犯點兒別的錯誤,說他心中沒有任何圖謀,世間幾人能信?

    所以,傲慢和奢靡,恐怕是最能令鄭子明自己接受,也對他人傷害最小的缺點。鄭子明做事越肆無忌憚,花錢越宛若流水,恐怕越令朝堂上某些重臣安心。至少,到目前為止,這是對安全,也是最好的辦法,沒有之一。

    「唉——」柴榮嘴裡,忽然發出一聲長嘆,年青的心中,百味陳雜。

    曾經沒心沒肺的鄭小肥,現在也學會自污了。而他這個當大哥的,卻只能默認三弟的行為,而不能主動站出來,告訴對方,你其實根本不必如此。有大哥在,咱們兄弟之間,真的沒有這種必要。

    他是太子,不是皇帝。在大周朝,即便皇帝都未必能做到一言九鼎。他這個太子,更不可能,有絕對把握,確保鄭子明不受任何傷害。

    向契丹人洩密的事情,到現在還沒找到主謀。而樊愛能,何徽等三十幾員宿將,已經聯合王殷等勳臣,上表請求朝廷撥付糧草錢款,支持他們各自擴軍。還毫不客氣地指明,他們之所以擴軍,是看到了橫海軍重金養精兵的效果,準備爭相效仿,以便在將來的戰爭中為國……

    狗屁,全是狗屁。那些人想什麼,柴榮用腳指頭都能猜得到。可猜得到,並不意味著他有辦法解決。現下看似平靜的政局,實則是暗通洶湧,而三弟鄭子明,就是其中一個漩渦的中心。誰也不知道,這個漩渦會有多深,會把多少人捲進去,攪得粉身碎骨。

    注1:檀道濟,南朝劉宋的大將,受皇帝猜忌,被無辜處死。臨死前,大叫,爾等在自毀長城。
V123210 發表於 2017-5-22 17:55
    第六章 紅妝 (五)

    「子明,子明,聖旨!趕緊出門迎接,馮樞密親自來送聖旨了!」正憤懣間,耳畔忽然傳來一聲緊張的呼喊,緊跟著,鄭子明的義父,澤潞節度使常思帳下司倉參軍寧采臣滿頭大汗地闖進了花園裡。

    「馮樞密,常樂公?他怎麼會有空到子明府上?」柴榮和趙匡胤兩個齊齊起身,皺著眉頭追問。

    「見過太子殿下,見過趙將軍!」寧采臣知道柴榮、趙匡胤和鄭子明之間的關係,所以也不多客氣,先草草行了個禮,然後快速補充道:「據在下估計,是子明上本,推薦趙將軍、高將軍和符昭序將軍出任深州、冀州和趙州節度使的事情,被皇上恩准了。否則,聖旨不會來得這麼快,也無需勞動馮樞密親自來頒旨!」

    「什麼?子明把成德軍一分為四了?」柴榮和趙匡胤兩個被嚇了一跳,異口同聲追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子明,你怎麼沒跟我們商量一下?!」

    成德軍,又名恆冀節度使,鎮冀節度使。最早起源於唐末,乃河北三鎮之首。轄鎮、冀、趙、深、定、易、滄、德、棣九州,如今德、棣二州被符老狼所掌控,定、易二州被北漢所竊取,實際上鄭子明這個鎮冀真正能掌握的,只有鎮、冀、趙、深、滄五州之地,其中鎮州位置還過於突前,經常受到契丹人的劫掠,根本沒有足夠的人口支撐,等同於名存實亡。

    而他一下子保舉了高懷德、趙匡胤和符昭序三個人做節度使,等同於將其治下的四個半州,又還給朝廷仨。只剩下了一個滄州和半個鎮州,跟原本的橫海軍,沒任何本質上的區別!

    「皇上封我為鎮冀節度使,原本就屬於追封的性質!」彷彿早就預料到柴榮和趙匡胤會有此一問,鄭子明笑了笑,非常坦誠地回應,「我既然活著回來了,這份封賞原本就該由朝廷收回。陛下不願出爾反爾,我卻不能厚著臉皮硬裝糊塗。所以,乾脆分出三個去。反正都落在自家兄弟手裡,肥水沒進外人田!」

    「子明,你,你,唉!」柴榮紅著臉看著鄭子明,不停地揮拳。

    如果他這個太子,真的有實力跟王峻一較短長,想必三弟根本不用如此委曲求全。先變著法自污不說,如今又將血戰得來的轄地,拱手讓給了別人。但眼下的事實就是如此,他這個太子根本得不到以王峻為首的一大批文武官員的認同。有義父在身後撐腰,還能在國事上勉強跟王峻等人爭上一爭,如果得不到義父郭威的支持,甭說是干涉一鎮節度使的任命,就連向地方安插一個縣令,都絕無可能!

    而義父郭威,又怎麼可能會拒絕鄭子明主動向朝廷交還兵權和地盤?義父郭威是一代雄主,無論內心深處覺得如何愧疚,都會從江山社稷的長治久安上考慮問題。而消弱藩鎮實力,集權於中央,是大周朝富國強兵的必經之路。根本不會因為鄭子明是太子的結拜兄弟,就會允許例外!

    「子明,你其實真的不必如此!」趙匡胤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在邊上看看滿臉坦誠的鄭子明,和滿臉羞憤的大哥柴榮,帶著幾分忐忑勸告:「花錢自污,已經夠了,犯不著再自剪羽翼。凡事,還有大哥和我呢,咱們三兄弟聯手,未必就不能跟王峻老賊鬥上一鬥!」

    「窩裡鬥,輸贏有什麼意思?」鄭子明笑了笑,非常淡然地搖頭。「有那功夫,我還不如去操練士卒呢。況且以我現在的本事,掌控一個橫海軍,已經筋疲力盡,根本不足以做好鎮冀節度使!」

    「子明何必過謙,我知道,你,你都是為了愚兄!」聞聽此言,柴榮的臉色愈發紅得厲害。猛地一跺腳,轉身就走,「你不要接旨,我現在就入宮去拜見父皇。無論如何,也把其餘三個州,給你討要回來!」

    「大哥,我的好大哥!」鄭子明趕緊上前數步,一把拉住了柴榮的手臂,「我今年還未及冠啊,又何必如此著急做官?你覺得我受了委屈,等陛下百年之後,你登基做了皇帝,再加倍封賞給我就是!咱們又何必急著去跟朝中那群老朽去爭一時短長?」

    「是啊,大哥,子明說得對。你封的官,咱們兄弟做得才更安穩。」趙匡胤也擔心柴榮做事手段過於激烈,跟王峻產生直接衝突。上前拉住對方另外一隻胳膊紅著臉勸說,「咱們三個都還年青,有的是時間。你,子明和我先去學些本事,沒必要把精力浪費到跟老朽們勾心鬥角上。等你做了皇帝,我們哥倆本事也大了,足以擔起重任。想封什麼官,不都是你一言而決麼?誰還敢像現在這般暗地裡上下其手?」

    「這,這……」柴榮接連掙紮了幾下,卻沒有鄭子明和趙匡胤兩個人力氣大,只好悻然收住腳步。「也罷,三弟,你受的委屈,大哥我記下了。日後若是有了機會,一定加倍補償!」

    「我記下了,將來大哥如果忘了,我就登門去討要!」鄭子明笑著開了句玩笑,然後鬆開柴榮的胳膊,繼續補充,「兩位哥哥且坐著喝茶,我去接了聖旨就回來。能勞動馮樞密親自登門,想必皇上給我的補償不會太差!」

    「也罷,我們哥倆就在這裡等著!」柴榮反覆咬牙,最終,嘆息著點頭。

    趙匡胤知道他正在火頭上,怕他衝動起來不管不顧,也笑著沖鄭子明點點頭,低聲道:「你趕緊去吧,別讓馮老兒久等。那廝雖然沒臉沒皮,可門生故舊遍天下。能別得罪他,儘量別得罪。否則讀書人們的吐沫,就能讓你遺臭萬年。」

    鄭子明笑了笑,轉身離去。不一會兒,便捧著份聖旨,紅著臉返了回來。

    「怎麼了,皇上,皇上把你的奏摺駁回了?駁得好,駁得妙,你這人,就是牽著不走,打著倒退!」柴榮看得心裡一緊,立刻跳起來,大聲詢問。

    「沒推掉麼?看樣子陛下是著實愛護你,希望讓你多加歷練!」趙匡胤心裡雖然隱約有些酸澀,卻也站起身,笑著恭喜。

    「什麼呀?」鄭子明咧嘴苦笑,同時將兩位哥哥臉上的表情一一盡收眼底,「你們自己看吧,陛下,陛下這,這真是把我給架在火上烤了!」

    說著話,將聖旨朝柴榮手裡一丟,只管坐下喝茶。

    柴榮和趙匡胤兩個迫不及待,立刻打開聖旨拜讀。一看之下,忍不住也苦笑連連。

    兩萬多畝的莊子,就在汴梁城外不足十里遠的位置,可以永世傳於子孫,無論其官職大小,爵位高低。這份賞賜。不可謂不厚!足以起到示範作用,讓其他手握重兵卻沒有什麼野心的地方諸侯們爭相效仿。

    可接下來,賜兩份二品誥命,著令陶氏三女與常家小女一起嫁入冠軍侯府是什麼東西?君臣關係即便再親近,武將的家事也國事也不該混為一談!更何況,因為陶三春和呼延雲兩人的存在,澤潞節度使常思早已經氣得七竅生煙,鄭子明真的敢按聖旨上辦,估計婚禮當天就得一片刀光劍影!

    「來,以茶代酒,小弟敬兩位兄長一杯。」鄭子明喘息了半晌,舉起手中的茶杯,與柴榮與趙匡胤碰了一杯,苦笑著補充,「今日雙喜臨門,小弟的確被砸暈了。就不留兩位哥哥用飯了,且容小弟自己先靜一靜,想想該如何……」

    「沒事,父皇既然敢給你下這種聖旨,肯定還有後招。你等著,大哥我入宮去問。今晚之前,保證給你問出了子午卯酉來!」自家義父做下的荒唐事,柴榮沒有資格逃避,只能「主動請纓」,想辦法去彌補疏漏。

    「三弟就安心的操辦婚事,其他的事直接別管,再怎麼的,也有大哥和我替你撐著。」見自己依舊有希望走上節度使之位,趙匡胤心中膽氣徒生,拍了拍鄭子明的肩膀,大聲承諾。

    「兩位哥哥不提,差點忘了!」鄭子明懊惱地一拍自家額頭,忽然站起身,大聲道:「的確有一件事情,非需要兩位哥哥出馬不可。」

    「什麼事情,三弟你儘管說!」柴榮心裡覺得對不住鄭子明,立刻毫不猶豫地答應。

    趙匡胤卻有些怕自家兄弟鬧得太過分,輕輕點點頭,低聲道:「三弟的忙,無論如何都是要幫的。但這裡可是汴梁,不是你的滄州,即便咱們哥仨,行事也不能毫無忌憚。」

    「二哥你放心,肯定不是違法亂紀的事情!」鄭子明微微一笑,起身快步走向書房,「你們倆個稍等,我去去就來!」

    「這個鄭小肥,不知道又要鬧什麼妖!」看著他的背影,趙匡胤搖頭苦笑。

    「讓他鬧就鬧吧!」柴榮笑了笑,幽幽嘆氣,「他這些年,受得磨難太多了。難得有幾天舒心日子。唉——!」

    二人此刻心中都裝了一肚子事情,談性比白開水都淡,因此簡單閒聊了幾句,就坐在石頭凳子上發起了呆。不多時,鄭子明夾著一卷羊皮再度匆匆趕回,見兩位哥哥魂不守舍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不是什麼要緊事,你們不用擔心。我只是想,這樣,這樣,來,二位哥哥過來看!」

    說著話,他將手中羊皮卷朝地上一鋪,頓時,整個汴梁躍然而現。

    「嘶!」柴榮和趙匡胤兩個又被嚇了一跳,同時長身而起,「老三,這幅圖你從哪弄來的?你這是要……」

    「當然是我自己畫的。可廢了老鼻子勁兒呢。二位兄長,你們看,我的府邸在這個位置,小師妹現在在這裡,就是這條道。」鄭子明彷彿根本沒看見二人的表現一般,只顧拿著根沒沾墨的毛筆,在汴梁建築佈局圖上勾勾畫畫。「成親那天,我想這樣,這樣……」

    「呼——」柴榮和趙匡胤而同時出來一口長氣,手扶額頭,哭笑不得。

    這個鄭老三,在戰場上巧計迭出,在朝堂上也懂得趨利避害。可一到處理家事的時候,就又變成了懵懂頑童,想起一招是一招,根本不遵循任何常理。

    「到時候,咱們就這樣,這樣……」鄭子明說得兩眼放光,柴榮和趙匡胤無奈,只能搖著頭,努力跟上他的思維節奏。直到他的話終於告一段落,才強忍住頭上的眩暈,低聲勸告: 「三弟,你這件事情,好像,好像汴梁城內,從沒有人做過。」

    「甭說汴梁,全天下,恐怕也是第一遭。真的匪夷所思!」

    「不是有那麼一句古話?」鄭子明笑了笑,非常自信地揮手。「世上原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這……」柴榮和趙匡胤又是同時微微一愣,只覺得古人的話好生有道理,卻無論如何想不出,此語是出自哪位古聖先賢之口。

    「沒什麼這個那個的,就一句話,兩位哥哥,小弟的忙,你們幫是不幫?」鄭子明卻沒給二人更多的思考時間,笑了笑,大聲追問。

    「不是我們兩個幫不幫你的問題,這事這麼辦,常節度能答應麼?」柴榮被逼得無路可退,苦著臉,低聲提醒。

    趙匡胤則苦笑著搖頭:「常大人那邊是小事,估計皇上派來教導鄭子明籌辦婚禮的官員要鬧翻天了。」

    「皇上那邊,不是有大哥麼?」鄭子明揮揮手,帶著幾分促狹對著柴榮和趙匡胤說道。「至於我岳父那邊,二哥,據說令尊跟他關係相當不錯!」

    「也罷!」見鄭子明心念已定,柴榮只好也豁了出去,「為兄就陪著你胡鬧一回,反正,這種事,一輩子頂多一兩次。」

    見柴榮已經點頭,趙匡胤咬著牙把鄭子明安排的任務接下,「老三,我有點兒後悔來看你了。早知道你又要作怪,我昨天下午就出城打獵去,遠遠地躲起來,省得被你拖住不放!你這斯,簡直是我的命中剋星!」

    「二哥,你放心,咱們哥幾個今後的日子長著呢!」鄭子明看著兩位焦頭爛額的兄長,笑著說道。不經意間,眼神裡露出了幾分深長意味。

    那天在大船上,他可不只是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曾經發生的事情。

    當所有記憶都拼湊在一起,疊加交織。他自己有時候也有些懷疑,這輩子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化莊周?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123210

LV:9 元老

追蹤
  • 291

    主題

  • 279508

    回文

  • 36

    粉絲

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