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177
V123210 發表於 2017-6-4 20:59
    第七章 治河 (六)

    「以工代賑?讓災民們自己出力去修河挖渠?對啊,朕怎麼沒想到這一招!」郭威先是微微一愣,旋即跳了起來,抬手狠狠拍自己的腦袋!「朕還一直擔心呢,那麼多無家可歸的流民,整天吃飽了沒事兒干,被人一煽動,肯定要鬧事。而不給他們飯吃,肯定其中老弱會先餓死。以工代賑!以工代賑!想養家餬口就趕緊給朕幹活,每天干活累個半死,誰還有心思瞎鬧騰!」

    「還有賣田換錢,將黃河南北各州的無主之田,公開發賣給富豪!這個也很關鍵!」柴榮笑著拉了自家義父一把,然後繼續補充。「我大周如今是荒地多,人口少。而朝廷一直實施的,又是每丁十五畝的授田令。所以一些大戶人家,空有錢財,卻沒資格多佔田產。而小家小戶,既沒有餘錢。沒有力氣去開荒。如此下去,恐怕沒有三五十年太平光景,即便是洛陽、長安附近,也恢復不了史書上所載的那種,良田連綿如錦的景象!」

    「的確,連續打了七十年的仗,把人丁都打光了。唉!」郭威咧了下嘴,搖頭苦笑,「一時半會兒,怎麼可能恢復得起來?賣吧,誰能多種就儘量種,總好過讓田地都荒在那!不過……」

    猶豫了一下,他壓低聲音,帶著幾分沮喪提醒,「我兒可曾想過,黃河下游,可是高白馬和你岳父的地盤。你無論賣地也好,開渠也罷,沒有他們兩個點頭,恐怕為父也沒辦法讓你得償所願!」

    做皇帝做到這個份上,可真有點兒鬱悶。但事實就是如此,眼下大周朝根本沒有足夠的力量,也沒有足夠的理由,讓手握重兵的幾位地方諸侯,乖乖地聽從朝廷的安排。所以,想要治理黃河,光是有朝廷的支持還不夠,沿途各位諸侯的配合,一樣不可或缺。

    然而,在他看來極為繁瑣的事情,到了柴榮這裡,卻變得無比簡單,「父皇,兒臣請求,出任都水監水部郎中,主持治理黃河。舉薦符昭文、高懷亮為主事和少監,協助兒臣一同治河。」

    「這……」郭威歪著頭,像不認識一般反覆打量自家義子。半晌,才笑著長嘆,「唉,為父老了,真的老了。什麼事情,都瞻前顧後,遠不如君貴你乾脆利索。呵呵,讓高懷亮和符昭文出來幫你做事,高,這招實在是高。那高白馬正愁給自家老二找不到露臉的機會,符老狼也絕不會難為自家侄兒。有他們倆在,從曹州到濱州,你的命令定然能暢通無阻!」

    「有他們倆在兒臣身邊,也可以讓地方諸侯安心!」柴榮點點頭,笑呵呵地補充。

    治河不是個小工程,涉及到的人員、錢糧、器械都數以萬計。所以任何一位地方諸侯,看到自家一畝三分地上忽然來了如此龐大的隊伍,恐怕心裡頭都不會覺得踏實。而讓高行周的兒子和符彥卿的侄兒來參與決策,則等同於主動邀請兩家勢力前來全程監督。高行周和符彥卿無論是為了替自家子侄揚名,還是為了向朝廷投桃報李,都該全力給與配合。

    這其中的彎彎繞,當然瞞不過郭威的眼睛。輕輕頷了下首,他笑著道,「辦法是好辦法,不過格局還是小了。想收買高白馬和符老狼,區區都水監主事和少監怎麼夠?這樣,你明日早朝,主動請纓前去治河,朕就封你為工部尚書,主持處理黃河水患。符昭文和高懷亮兩個,一個做工部侍郎,都水監丞,正三品,一個做工部郎中,都督監水部主事,從三品。協同你督辦河務,治下官員,由你們三人共同選擇推薦。」

    「謝父皇!」柴榮喜出望外,立刻長揖及地。

    早已熟悉了朝廷各項政務的他知道,郭威這樣做,等同於把大半個工部和整個都水監,都交給了自己。讓自己從此在大周的朝堂上,正式擁有了一支嫡系文官隊伍。不再是像原來那樣,事事都受王峻的擎肘,無論想幹什麼,做得對與錯,都會被對方嚴厲打壓。

    「不用謝!朕早就說過,咱們父子之間,不必如此客氣!」看到柴榮那喜不自勝模樣,郭威忍不住又悄悄地嘆氣。有些矛盾,如何無法調和,就只能想辦法保持平衡了。比起王峻的實力來,太子恐怕連此人所掌控的兩成都不到。「你出去後,一定要努力做,別辜負了朕的期望就好!」

    「兒臣不敢,兒臣發誓,不治好黃河,不回汴梁!」柴榮在王峻和馮道二人手下歷練了一年多,早就憋出了犄角。立刻接過話頭,大聲承諾。

    「什麼話,你不回汴梁,誰來看我這孤老頭子?」郭威心頭一酸,笑著質問。

    「父皇,父皇恕罪,兒臣,兒臣逢年過節,肯定還是要回來的。只是,只是不能再像現在這般,總是能膝下承歡了!」想到義父身邊已經沒有了任何子嗣,柴榮心中也是一酸。趕緊又拱了下手,笑著安慰。「但兒臣一定努力,讓您明年這個時候能報上孫子。有孫子在,您老肯定就顧不上再思念兒臣了!」

    「那還差不多!」郭威被逗得轉怒為喜,搖著頭道,「你真該跟你那義弟學學,看看人家,十月成親,如今胎兒都能看出男女了。不像你,比他成親早,卻至今沒有造出娃娃來。」

    「義弟,義弟那是,那是天縱之才,孩兒,孩兒真的不如!」柴榮被說得好生尷尬,低下頭,紅著臉解釋。

    「生孩子跟天縱之才有什麼關係!」郭威難得跟自家兒子開句玩笑,抬腿虛踢了一下,繼續大聲說道,「你勤快些,多努力就是。不說這些了,明天早朝,朕會讓那鄭子明兼任河道巡防使。如今遼國內亂不休,暫時無力南下。他是一員虎將,繼續蹲在滄州實在浪費了。乾脆替你把沿河兩岸的治安管起來,免得有宵小之徒,趁著水災鬧事。你如果遇到麻煩,也可以隨時跟他商量,就不用發過信去,然後眼巴巴地等著他再給你回信了!」

    「這,這……」柴榮聞聽,臉色立刻變得更加紅潤。像偷吃糖瓜卻被大人抓了現行的孩子般,流著汗主動認錯,「今天,今天的那幅輿圖,還有,還有治河策略,的確大多出自子明之手。兒臣也不是想貪墨他的功勞,是他,是他自己一再叮囑兒臣,不准,不準把他推出來的。兒臣,兒臣……」

    「行了,你是在保護他,他自己也想韜光養晦,免得木秀於林。朕知道,朕早就知道!」郭威拍了拍柴榮的肩膀,低聲嘆氣,「唉,小小年紀,怎地一個個都如此老成,就跟活了好幾輩子一般。去吧,好好做,你們兄弟聯手做出點事情給朕,給文武百官看。朕當初和你年齡差不多的時候,跟劉知遠、跟常思,也曾經有志拯救萬民來著。可後來,後來卻一步步,唉,不說了!總之,你們兄弟三個,比我們兄弟三個強。你們兄弟三個,將來一定會比我們兄弟三個強!」
V123210 發表於 2017-6-5 20:46
    第七章 治河 (七)

    說到最後,話語裡隱隱已經帶上了幾分沉重。

    太子柴榮聽在耳朵裡,唯有默默點頭。

    戰亂已經持續了七十餘年,曾經的大唐盛世,已經徹底成為了傳說。曾經被隨便一個地方諸侯就能打得潰不成軍的契丹野人,如今已經成為需要大周以舉國之力才能扛得住的龐然大物,並且曾經一度攻入汴梁,席捲半個中原。

    如果中原再繼續亂下去,恐怕就不僅僅是幾家幾姓妻離子散了。而是要再度重複當年的五胡之亂,所有漢人都會變成兩腳羊,所有雕樑畫棟和經史子集都再度被付之一炬。、

    義父郭威,後漢太祖劉知遠和澤潞節度使常思三人半輩子苦心孤詣,就是為了結束這場浩劫。他們走著走著就走歪了,他們走著走著,就漸漸忘記了當年的初心。而自己,趙匡胤和鄭子明,卻可以接過他們當初的志向,避開他們曾經走錯的彎路,將大周,將整個中原,努力拉回正軌!

    自己、趙匡胤和鄭子明還年青,有的是精力和時間。自己、趙匡胤和鄭子明的起點就比義父那一代人高,未來,也理應比他們走得更遠!

    「去吧,記得明天早晨把奏摺弄得漂亮些,別讓王秀峰挑你的毛病!」見到柴榮那鄭重的表情,郭威就知道今天自己的話沒有白說,在他肩膀上輕輕按了按,低聲吩咐。

    「是,父皇,兒臣定不負你所望!」柴榮用力點頭,拱手告別。轉過身的瞬間,背影居然帶上了幾分決絕。

    父子兩個當天夜裡都輾轉反側,第二天早朝,卻抖擻精神,相互配合著,把預先的安排,都盡數兌現。

    期間,雖然遭到了王峻等老臣的一些擎肘,然而,畢竟郭威心意已決,再加上治河自古以來都是件費力不討好的苦差,其他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所以,很快,反對者就自動偃旗息鼓。

    散了朝後,柴榮立刻著手準備。又花了些時日,調集人員和物資,終於趕在下一波暴雨降臨之前,水陸兼程離開了汴梁。

    他急著做出成績堵朝中某些人的嘴巴,所以早在出發前,就派人給好兄弟鄭子明送了信,約後者與自己在博州匯合。而鄭子明雖然身在滄州,對王峻於汴梁城內針對自己的那些小動作,卻並非一無所知。因此,無論是為了幫義兄柴榮的忙,還是為了自保,都沒有拖拉的理由。接到信後,立刻點起三千精銳,押著數十船輜重,沿運河一路奔向了目的地。

    博州,十日後。

    渾濁的黃河之水,如同一條朝天怒吼的蛟龍,帶著呼嘯聲而來,捲著漫天的泥沙,奔騰而去。

    滾滾波濤,使勁地拍打著岸邊,帶起一個又一個令人恐怖的漩渦。

    對此地,鄭子明和郭榮兩個,都不陌生。

    兩年前,郭威起兵南下復仇,各路人馬約定的匯合地點,就是博州。當時,初出茅廬的滄州軍,還以整齊的軍容,激昂的士氣,嫻熟陣列配合,引起了友軍一陣陣驚呼。高懷德、符昭序等人,也是在此地與鄭子明相識,進而彼此結為關係親密的好友。

    而現在,曾經的大校場,已經徹底沉入的水下。曾經的河岸碼頭,已經變成了一座大湖的中心。當年眾將比武的高地還在,就緊鄰在剛剛形成的大湖邊上,看上去如同一頭俯身飲水的怪獸。在「怪獸」的脊背處,有個堆滿了鳥屎的木頭亭子,則正是當年復仇大軍開拔時的點將台。

    點將台裡,鄭子明和郭榮苦笑著站在一處。放眼望去,濁浪排空,水霧瀰漫,前方是一片汪洋,左右則各是一片沼澤。

    博州城其他地方,也跟腳下的情況差不多。肆虐的河水,將地勢低窪之處,全都變成了湖泊。原本的城牆和城內樓台館舍,已經盡數被河水泡塌。城內的十餘萬男女,被河水淹死了大約三萬有餘,剩下的七萬餘人,此刻都逃到了三十里外,隔著一條干水溝的夾河縣。與其他從各地蜂湧而至的十幾萬災民一道,如同數群初生的羔羊般,嗷嗷待哺。

    而夾河縣城,原本只是個彈丸之地。全縣城鄉人家總計才不過四千多戶,怎麼可能容納得下忽然湧來的二十餘萬流民?幾乎是在短短數日間,整個縣城就變成了大雜貨攤子,旅館客棧,寺廟道觀,都擠滿了人。大街小巷,牆根屋簷,也全都是三尺高的簡易窩棚。以往熱鬧喧嘩的大街上,佈滿了屎尿垃圾。街道兩邊的店舖,十家有九家關門謝客。唯一還開著門的只有妓院,只需要付出幾個蕎面窩頭,就可以將黃花大閨女往裡頭拉。並且還能可著勁兒挑,個子矮,臉上有斑點,性子不狗溫順的,一概不要!

    「好在你帶了糧食和醃鯨魚肉過來,否則,為兄我真的要在夾河縣大開殺戒了!」想到城內某些地方大戶那趁火打劫的醜惡行徑,柴榮的火氣就不打一出來。狠狠踢了點將台的柱子一腳,咬著牙說道。

    鄭子明給他謀劃的治河方的確略切實可行,但眼下,他的首要任務卻不是治河,而是先想方設法安定人心。否則,再好的方略,也推行不下去,到最後,兄弟二人只會落個紙上談兵的笑話。

    「殺人的事情,倒不用急。而是想辦法,先讓百姓們從城裡疏散出來,暫時在附近的高地上,結營而居!」鄭子明雖然比柴榮年齡小許多,面對眼前的亂局,卻遠比對方能沉得住氣,笑了笑,小聲開解。「只要先把流民都撤出來,當地不法之徒,自然就失去了渾水摸魚的機會。而夾河縣太過閉塞,如果人聚集得太多,排泄物和垃圾都無法及時清理,早晚會出現疫情!」

    「問題是,那些流民都成了驚弓之鳥,總以為夾河縣的那道破牆和城外的干河溝,能將黃河水徹底隔開。所以,無論我怎麼派人去勸,他們根本都不會聽!」柴榮懊惱地又踢了柱子一腳,啞著嗓子抱怨。

    「不用勸,你只管等著看熱鬧好了。明天一早,他們自然會城裡跑出來!」鄭子明總是胸有成竹,以與其年齡毫不相稱的成熟,笑著補充。「歇歇,天塌不下來。我正好也抽空替你把把脈。記得你在信裡頭說,今年一生氣就容易頭暈。按照醫理,有可能是心脈淤塞。我這次特地帶了一些草藥,咱們一邊治河,一邊給你調理氣血。等河治好了,你的病根也去了。包你將來做個千古明君!」
V123210 發表於 2017-6-8 21:11
    第七章 治河 (八)

    柴榮聞聽,心中頓時就是一暖。

    自打他被郭威正是冊立為太子之後,家裡頭可謂門庭若市。可那些人要麼送他寶馬,要麼送他美女,要麼送他金銀細軟,土地田產,其中卻沒有任何一位,關心過他健康如何,說過要給他把脈抓藥,調理身體。

    要知道,給太子看病,可從來不是什麼好差事。連宮廷御醫,都避之惟恐不及。把病治好了,只能算太子洪福齊天,不干醫官什麼功勞。可萬一沒有治好,或者期間出了什麼波折,醫官輕則丟官罷職,被趕出汴梁。重者,恐怕就要下獄抄家,流配千里。

    「我不是咒你,也不是醫之好治不病以為功!」見柴榮忽然陷入了沉默狀態,鄭子明還以為對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想了想,鄭重解釋,「你自己也說過,十四五歲就出來掌管商隊,為陛下募集軍資,曾經吃過很多苦。人少年時身子骨強壯,感覺不到,但內腹恐怕會留下一些隱疾。而做了太子之後,你又勞神過度,難得出門活動一下,如此,很容易導致心脈乏力,氣血兩虧,煩躁、易怒,頭暈眼花。食慾、記憶力,也會日漸衰退……」

    柴榮在汴梁日日受王峻和一群老臣聯手打壓,最近大半年來,形神俱疲。因此身體的確出了很多狀況。此刻聽鄭子明所言,居然跟自己平日裡的感受毫釐不差,頓時,對自家三弟的醫術佩服得無以復加,轉過頭,一把拉住鄭子明的胳膊,低聲道:「是極,是極,老三,你真是扁鵲,不,你可比那扁鵲強多了!居然不用望聞問切,就能猜到為兄的病情!該怎麼治,為兄聽你的,你儘管放手施為。無論能不能見效,或者治出毛病來,為兄都不怪你!」

    「不是什麼大病,大哥,你也不用過於緊張!」鄭子明笑了笑,柔聲安慰。 「以調養為主,每天再配合一定量的筋骨活動,用不了三個月,包你像原來一樣活蹦亂跳!」

    「行,行,此番治水也好,治病也罷,你儘管放手施為便是。天塌下來,有為兄頂在前面,決不會讓你費力還不討好!」曾經親眼看到過鄭子明如何救治呼延琮,對於自家這位三弟的本事,柴榮可是一百二十個放心,當即,又點點頭,大聲承諾。

    「那我就不客氣了,治水以疏導為主。治病,也以調養為主。」聽他說得情真意切,鄭子明也不推諉,「反正,咱們兄弟倆有的是時間!」

    「那倒是!」柴榮笑著撫掌。

    他今年才三十二歲,無論如何都算不上老邁。而鄭子明年方弱冠,更是風華正茂。再加上後者那一手幾乎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神技,只要兄弟倆不自己作死的話,再並肩而戰三十年都不成問題。

    遠離朝堂爭鬥,周圍又有自家兄弟的虎狼之師,這一天,柴榮雖然跑了很多路,心情卻是難得地放鬆。當晚,早早地便在夾河縣城外的軍營裡上了床,第二天清晨起來,沒吃任何藥物,就已經覺得神清氣爽。

    正欲按照鄭子明的叮囑,出門去打上一趟拳腳。耳畔忽然傳來了一陣哄鬧,經跟著,心腹侍衛郭智,帶著滿臉得意跑了進來。「太子,太子殿下,您快出門,您快出門去看熱鬧。,那些流民,前幾天咱們費盡了口水,都沒讓他們挪一下窩。鄭,鄭三爺只是灑了兩把石灰,他們就全從城裡跑出來了!」

    「石灰?」柴榮愣了愣,滿臉迷惑不解。

    石灰那東西他不陌生,乃滄州軍內的常備之物。每逢在一地紮營,鄭子明總會讓人在營地內外的潮濕處,灑滿那個東西。據說能殺蟲,防鼠,除蚊,甚至還可以有效阻止瘟疫的發生。

    但用如何用石灰逼迫那些已經成了驚弓之鳥的流民出城,柴榮就就無論如何都猜不到了。自家三弟做事向來不拘泥於常規,又得了扶搖子真傳,這世間能比他還鬼點子多的,還真找不到幾個。

    正百思不解之時,卻聽見外邊的喧嘩聲越來越大。非但整個軍營都沸騰了起來,從大軍所駐紮的半山坡,一直到十幾里外的夾河縣城,叫喊聲,哭罵聲,哀求聲和歡呼聲夾在在一起,一浪高過一浪,震得連寢帳四壁都跟著搖搖晃晃。

    「到底怎麼回事,孤且去看看,子明,鄭將軍沒用強吧?」柴榮立刻心裡有些發虛,趕緊快速衝出門外。三步並作兩步沖上山頂,手搭涼棚向下張望,只見一支龐大的流民隊伍,扶老攜幼,像逃難般從夾河縣城了衝了出來,直奔大軍所駐紮山坡。而山坡上,則早已支起了百餘口大鍋,滾開的熱水捲著醃鯨魚肉上下一翻,帶著咸腥味道的香味順風飄出數里,勾得人嘴巴內口水直流。

    「難道都是奔著一口肉湯來的,早知道這麼簡單,我前幾天就命人燒湯好了!」柴榮越看越好奇,轉動腦袋,繼續四下觀望,「石灰呢,石灰在哪?不是說灑了兩把石灰,就解決了問題麼?」

    有道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仔細找了兩遍,他果然在夾河縣城外,那道已經不知道乾枯了多少年的巨型溝渠旁,看到了兩條淡淡的白線。已經被踩得非常模糊,但已經能看得出是人為撒上去的痕跡。從溝渠旁一路向南,隱隱約約,好像正通往五十里外,剛剛由黃河決口而形成的那座大湖。

    「他,他,他這簡直是嚇死人不償命!」好歹也走南闖北二十餘年,柴榮無論見識、眼界都遠超常人。立刻就明白了,那兩條白線所暗示的意思。借道洩洪,借夾河縣城外的那條巨型水溝,洩洪水入海。如此,博州城很快就能重見天日,而緊鄰水溝的夾河縣,就成了下一個博州。說不定哪場大雨一至,就會被河水直接吞沒。

    他和軍營裡的一眾文武,都看過治河方略,當然知道鄭子明根本沒打算借道洩洪。但夾河縣城裡的流民們,耳目怎麼可能如此靈通?因此,早晨起來一看到有人在用石灰畫白線,立刻嚇得魂飛天外,趕緊帶上僅有的家什和老婆孩子,爭先恐後往城外的高地上逃!

    而滄州軍的兵卒們,非但不急著闢謠。反而敲打著鑼鼓,在旁邊推波助瀾,「招募河工嘍,招募河工嘍,一人入選,全家都能喝上肉粥。第一期只招募四千人,先來先招,過期不候!咱們先吃飽了肚子,然後立刻開挖!」
V123210 發表於 2017-6-8 21:11
亂世宏圖 第六卷 臨江仙 第七章 治河 (九)

    「這鄭小肥,簡直一肚子壞水!」柴榮悄悄朝地上啐了一口,笑著嘀咕。

    整天被王峻盯著,他平素連走路都提著一百二十個小心。也就是在鄭子明的軍營裡,才終於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活得像個真實的人,而不是寺廟裡的土偶木梗。

    正感慨間,忽然潘美騎著一匹駿馬,從腳下不遠處匆匆而過。便忍不住心中好奇,揮了胳膊,大聲招呼,「潘將軍,你一大早,這是要往哪裡去!」

    然而,軍營裡人太多,對方又走得實在匆忙。根本沒有聽見他的呼喚,只管繼續策動坐騎,越走越遠。

    「來人,給我把潘小妹兒喊過來!」柴榮頓時覺得有些尷尬,眼睛一轉,心中立刻湧起了幾分促狹。

    郭智等親衛,在去年的冀州之戰中,都追隨在柴榮身側。跟潘美之間,也早就混得無比熟悉。聽自家太子殿下叫出了潘美的綽號,立刻就肆無忌憚地喊了起來,「潘小妹兒,站住!太子殿下找你!」

    「潘小妹兒,站住,太子殿下找你有事兒!」

    「潘小妹兒……」

    「誰他奶奶的在找死?早就跟你們說過不,誰敢再叫我潘小妹兒,老子……」潘美猛地拉住韁繩,轉身怒目而視。待看清了喊自己綽號的傢伙居然是太子柴榮,又趕緊收起怒火,咧著嘴拱手,「末將見過殿下,祝殿下福壽安康!」

    「行了,剛才你罵人的話,我權當沒聽見!」柴榮「陰謀」得逞,也不為己甚。笑了笑,用力揮手。

    「多謝殿下!」潘美臉色頓時一紅,翻身下馬,牽著韁繩走近,「我剛才也不是想罵人,軍中漢子麼,難免粗魯一些。有些蠢話……」

    「行了,都說我沒聽見了!」柴榮再度笑著擺手,「大清早的,你這急急忙忙要去哪?你家侯爺呢,他去哪了?」

    「回殿下的話,末將奉我家侯爺之命,去召集郟縣的大戶們,到縣衙門裡頭商量賣地和募捐事宜。我家侯爺,我家侯爺這會兒應該是組織人手給流民分粥了。他怕弟兄們脾氣差,嚇壞了那些百姓。所以一定要自己親自到場看著!」

    「哦,理應如此!」柴榮笑了笑,欽佩地點頭,「不過,把縣裡頭大戶召集起來募捐,你家侯爺是不是想得太簡單了?那些人,據孤所知,可都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後一句話,是他親自觀察後得出了結論。夾河縣、清河與臨河三縣,土壤肥沃,水源便利,因此雖然是三個彈丸之地,城裡卻住著不少糧食滿倉,牛羊滿圈的大富人家。可這些人,一個個卻吝嗇得很。眼睜睜地看著滿城的流民被餓得皮包骨頭,非但不肯捐獻一些糧食幫助官府賑災,反而囤積居奇,爭先恐後地發起了國難財。

    「殿下您還不知道麼,我家侯爺,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聽了柴榮的提醒,潘美非但一點兒都不著急,反而臉上露出了一縷詭秘的笑容,「您就等著聽好消息吧,放心,這群土財主,天黑之前,保準會爭先恐後地把糧食送到軍營裡頭來!」

    「哦?可是不准用強!朝廷裡有無數雙眼睛正盯著你家將軍!」聽潘美說得如此有把握,柴榮忍不住微微一愣,遲疑著勸告。

    「殿下啥時候見過我家侯爺用刀子對付過自己人?」潘美晃了晃腦袋,臉上的笑容愈發詭秘,「不信,您自己一會兒去看。殿下,請恕末將先走一步!」

    說著話,再不給柴榮發問的機會。一翻身跳上了坐騎,疾馳而去。

    「這廝,唉,算了!什麼將帶什麼兵!」已經很久沒人敢在自己面前如此失禮,柴榮多少有些不習慣。然而,轉瞬之間,卻又給對方的行為找到了充足的藉口。「也就是在子明手下,這些人都活蹦亂跳。換了別人來帶他們,就全都變成了榆木疙瘩。」

    話雖然這麼說,他肚子裡終究有些放心不下。因此在用過早飯之後,稍微處理了一些日常公務,便換了一身尋常下級軍官所穿的袍服,帶著郭智等二十幾名親衛,信馬由韁地朝著夾河縣城趕了過去。

    沿途中,隨處可見一支支流民隊伍,被三兩個滄州軍的士兵帶著,在城外地勢相對較高的位置,用臨時砍下的樹幹和樹枝,搭建窩棚。雖然每一位流民都餓得面黃肌瘦,但是,因為剛剛吃過一頓飽飯,心裡也有了幾分盼頭的緣故,大部分人眼睛裡,都重新散發出了生命的色彩。

    那些干不了活的老幼婦孺,也都比原來精神了許多。被成群結隊地安置在向陽處,一邊幫著官兵朝架起的大鐵鍋下填柴,一邊從鐵鍋裡舀了放過藥草的滾水,清洗手頭僅有的幾件衣服。

    人群中,還有七八個讀書人打扮的少年,看模樣,年齡都只在十三、四歲左右。卻像一群小大人般,舉著寫滿了字的木板,大聲宣告:「奉太子殿下詔諭,冠軍侯鄭大人命令,從今日起,凡年齡十五歲以上,四十五歲以下男子,皆前往軍營幫工,以工代賑,換取領全家救命口糧。凡年齡十五歲以上,四十五歲以下女子,可前往軍營右側的女營幫工,報酬與男子等同。四十五歲以上,無子女奉養者,另營安置,每日早晚各供一餐,入秋發放新衣一件兒。年齡十五歲以下,無父母撫養者……」

    聲音雖然稚嫩,卻一句接這一句,讀得清晰流暢,條理分明。

    「咱們這鄭侯爺,手段雖然不怎麼講究,效果卻著實不差!」柴榮的心腹侍衛郭智早年間就是個孤兒,聽鄭子明安排得如此仔細,忍不住抬手揉了把眼睛,甕聲甕氣地誇讚。

    「可不是麼,昨天這些流民還哭著喊著,說啥都不肯出城呢。結果,就兩把石灰加一鍋肉粥,所有麻煩都迎刃而解!」

    「也不看看咱們鄭侯爺是誰,想當初,滄州的士紳和堡寨主們聯手對付他,都被他輕鬆擺平了。眼下不過是區區二十萬流民!」

    「話不能這麼說,當初在滄州可以用強,這次卻打不得也罵不得。」

    「可不是麼,要我說,安置流民這差事,比打仗都難!」

    ……

    眾親衛七嘴八舌,把欽佩的話不要錢般往外倒。太子柴榮聽在耳朵裡,非但不覺得嫉妒,反而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彷彿腋下生出了兩股微風。只要稍微加一把勁,就能令自己直上青雲。

    鄭子明是他從半路上撿回來的好兄弟,鄭子明是他一手扶持起來的心腹愛將。這些年,從李家寨、到滄州再到冀州前線,鄭子明的每一次成功,背後都有他的汗水。鄭子明的所有戰績,幾乎都離不開他這個大哥的鼎力支持。

    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說,鄭子明就是他柴榮的一個影子,或者另外一個自己。這些年來,鄭子明所做的每一件事,幾乎都是他柴榮想要做卻沒機會去親自做的。鄭子明的每一次新鮮嘗試,都是他柴榮想要去嘗試,卻因為有太多顧忌,不敢去嘗試的。有鄭子明在,他就可以暫且壓下心中的焦灼,繼續留在汴梁,做那個老成持重的太子殿下。而有他在,鄭子明就可以在外邊隨心所欲,放手施為,不必考慮來自背後的明槍暗箭。

    沒有人會嫉妒自己的影子和化身,柴榮當然更加不會。這些年,兄弟兩個一個老成持重,一個靈活機智,默契配合,彼此響應,將一道又一道溝溝坎坎踩在了腳下。將來,想必也是一樣!
V123210 發表於 2017-6-9 23:43
    第七章 治河 (十)

    正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

    一邊走,一邊看,不多時,柴榮等人,已經進入了夾河縣城。

    與前幾日骯髒擁擠的情況相比,眼下的縣城環境,可謂天翻地覆。街道旁,屋簷底,樹根下,坐以待斃的流民,大部分都已經消失不見。小部分身體實在贏弱不堪,已經無法自行挪動者,也被胳膊上纏著紅布的滄州士兵,盡力抬到了避風處,用瓷碗灌下了米湯,以期換回一線生機。還有零星數個肢體健全,體力尚可,卻不肯自食其力,只想著偷雞摸狗的無賴子,則被騎著馬的士兵,像攆兔子一樣攆得到處亂鑽。

    對於這些游手好閒之輩,當地百姓非但不肯給予絲毫同情,反而主動站出來,替巡街的騎兵們指明「獵物」的逃走方向。一邊指,還一邊不停地唸佛。好像那些騎著高頭大馬,身穿精織鎖子甲的滄州騎兵,一個個都是捉鬼的羅漢轉世一般。

    每當看到有無賴子被騎兵們抓到,用繩索纏住一隻胳膊拴在了馬後。當地百姓,則不吝於在一旁鼓掌喝彩。幾乎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促狹的笑容。而無賴子們,則認命地苦笑著搖頭。反正被滄州軍捉了去,也只是與其他流民一起修河堤,一天還能管兩頓飽飯。比起為了吃口飽飯,每天讓人戳脊樑骨之外,好像下場也不算太壞。

    轉眼間,眾人來到了夾河縣的官衙前。隔著老遠,便有一個大傢伙兒都熟悉身影,晃著屁股迎上前來。雙手抱拳,躬身長揖,「殿下,您怎麼親自來了?這縣城裡又髒又亂,秩序好沒恢復,萬一有某些居心叵測之徒……」

    「得了,順子,一般刺客,未必能靠近得了我!」柴榮笑著揮了下手,低聲打斷,「況且你們滄州軍的威名也不是吹出來的,有你們在,誰還敢冒死往我身邊湊!」

    「多謝殿下誇讚!」李順跟柴榮早就混熟了,毫不客氣大聲回應。「您是來看募捐的情況麼?請稍等,末將進去一下,讓縣令和潘美他們出來接……」

    「不必了,孤,我就是隨便看看。咱們悄悄進去,看看你家侯爺施了什麼法術,能從鐵公雞身上拔下毛來?」柴榮之所以換了普通下級軍官的裝束,就是想要微服私訪一番。因此,不待李順兒把話說完,立刻笑著擺手。

    「那,也好。殿下,末將這就帶您進去!」李順不敢違抗,先是抱拳領命。然後又猶豫了一下,低聲詢問,「就說,就說您是我的,我的族中長輩!特地前來觀摩。您看,這樣可行?」

    「可行!」柴榮向來不喜歡在熟人面前擺架子,笑了笑,輕輕點頭。

    「那,那,也罷,殿下請跟末將來!」李順知道柴榮的秉性,喜歡做事不喜歡囉嗦。想了想,轉身替大夥帶路。

    此刻的清河縣大堂內,賓主之間正忙著討價還價,吵得熱鬧。因此,除了縣令劉英才之外,誰也沒心思去管,新進來的幾名底層軍官,到底姓是名誰,與其他人有什麼不同。

    而那劉英才,也只是三、四日前,匆匆見過柴榮一回。當時只顧著替自己摘清安置流民不利的責任,根本未曾,也沒膽子仔細打量太子殿下的長相。故而看到李順領著一名指揮使打扮的下級軍官和數個士兵入內,還以為這些人是特地前來向眾地方鄉紳施加壓力。不安地笑了笑,便又快速將目光轉回了一眾鄉紳的臉上,屁股微翹,帶著幾分求肯的語氣說道:「各位鄉親,各位父老,並非本官強求你們捐獻糧食。鄭,鄭侯爺麾下這位潘將軍說得明白,是買,平價購買。你們拿出多少糧食,他們付多少錢,童叟無欺。」

    「劉大人,你可能不知道,我家那倉庫早就空了,都借給自家的那些受災的親戚去了,不信你可以去親自搜。」一名肥頭大耳鄉紳立刻站了起來,大聲叫苦。「如果能搜出一袋子多餘的糧食來,草民願遭天打雷劈!」

    「可不是麼,真的沒有,沒有啦。甭說是按照平日的價錢,就是按照這幾天的價錢,我等家裡也沒有糧食可賣了!」

    「可不是麼,地主家也沒餘糧啊!」

    「我們這些人家的存糧,還不都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兒才積攢下來的?青天的大老爺啊,您行行好,也讓我們給自己留一口吃食吧!」

    「不瞞縣令您說,我們家,只有逢年過節,才吃的起白米。其他日子,哪天不是野菜和米糠在對付。去年大兒媳婦懷孕時多吃了一碗餃子,老夫差點就讓兒子休了他!」

    「是啊,是啊,我等都是勤儉持家多年,才攢下的家底。青天大老爺,你不能隨便破我等的家啊!」

    ……

    其餘鄉紳們緊緊跟上,說出的理由各不相同,但答案卻別無一致:不賣!堅決不賣!要糧食沒有,要命一條。

    「胡扯!」坐在縣令身側的滄州軍水師指揮使陶六順,氣得火冒三丈。將手用力一拍桌案,大聲喝問,「姓張的,剛才問你等是否有錢買地之時,你等怎麼說的?不是家裡的錢都多得花不完麼?還有你,王莊主,你今天一口氣買下了三千畝荒地,家中怎麼可能沒有積蓄?還有你們,姓盧的,姓鮑的,姓高的,你們,你們這些土財主,莫非欺負老子手中刀子不夠快麼?」

    「冤枉!軍爺饒命,軍爺饒命啊!」話音剛落,眾鄉紳立刻齊齊跪倒於地,涕泗交流,「軍爺饒命,我等家裡頭真的已經沒有存糧了。剛才官府發賣土地,說的是用銅錢和銀子付賬,並且可以只付三成,餘下的在五年之內逐年付清。若是,若是說用糧食,我等,我等肯定買不起,買不起啊!」

    「買不起,買不起,軍爺,您就是殺我等,也拿不出糧食來啊!」

    「冤枉,軍爺,我等冤枉!」

    「縣令大人,縣令大人,您老趕緊為我等說句話。否則,我等死了事小,萬一毀了太子殿下的清譽,可是百死莫贖!」

    一聲聲,哭得撕心裂肺。就好像遭受了多大的委屈般,恨不得立刻死給全天下的人看。

    縣令劉英才是個讀書人出身,又素來重視名聲。聽鄉紳們哭得可憐,頓時就慌了心神。從袖子裡掏出一塊方巾,用力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帶著幾分祈求的口吻對陶六順說道:「將軍,您應該知道的,本地民風淳樸。他們說家裡沒有餘糧,恐怕有八分為真。要不然,您看,能不能讓滄州軍再幫忙支撐幾天,朝廷不是已經派人去荊楚收購米糧了麼……」

    「等朝廷的米糧到了,外邊的流民早就都餓死了!」被糊塗縣令氣得兩眼冒火,陶六順又拍了下桌案,厲聲斷喝,「來人,給我……」

    「小六子,不要衝動!」坐在大堂正中央位置潘美,趕緊站起身,低聲打斷,「沒必要!鄭大哥有令,不准用強!」

    說罷,又快速將目光轉向眾鄉紳,笑著說道,「既然諸位家裡都沒有餘糧了,那購糧之事情就此作罷。各位可以走了,希望今後大夥都不要後悔便好!」

    「什麼,我等可以走了?」眾鄉紳原本還想繼續撒潑耍賴,見對方居然如此輕易地就放過了自己,頓時有些無法相信各自的耳朵。

    「走吧,對了,臨走前,記得過來簽個字,把你們準備認購的田產,也都確認一下!」潘美輕輕點點頭,英俊秀氣的臉上,寫滿了人畜無害的笑容。

    他原本就長得唇紅齒白,一笑起來,愈發像菩薩旁邊的善財童子。然而,眾鄉紳卻從他的三品武職官袍上,判斷出此人絕非可以輕易糊弄之輩。猶豫了片刻,咬著牙道:「雖然我等家中餘糧不多,但省一省,還是能省出一些來。這樣吧,鄭侯爺不用買了。我等認捐。」

    「對,認捐!」先前那個叫苦連天的胖子,嗓門兒最高。跳起來,大聲補充,「草民,草民認捐白米十石,絕對是十足十的好米,不摻雜任何沙子和稻殼!」

    「草民,草民認捐粟米十五,十五石!」

    「草民,草民家裡窮,捐,絹粟米八石!」

    「草民願意替鄭侯爺分憂,認捐白米十石!」

    ……

    本著不撕破臉的原則,眾鄉紳紛紛開口。忍痛拿出了一部分米糧,以免眼前這個看上去英俊得如同女扮男裝的少年將軍,過後再登門找自己的麻煩。

    明知道鄉紳們在打發叫花子,潘美也不生氣。先笑呵呵地將眾人認捐的記錄下來,然後用筆桿又敲了敲賬簿,慢吞吞地開口,「好了,各位義民,末將在這裡,先替太子殿下和我家侯爺,謝過各位了。」

    「不敢當,不敢當!」

    「應該的,應該的!」

    眾鄉紳齊齊拱手,唯恐反應太慢,對方再提出其他額外要求。

    「行,請各位義士過來簽字畫押,要是不會寫字,按個手印也行!」潘美衝著眾鄉紳又是微微一笑,低聲吩咐。「簽完了字,就可以離開。潘某絕不阻攔!」

    「真的?」眾鄉紳兀自不敢相信如此輕鬆就被放過,瞪圓了眼睛再度確認。

    「我騙你們幹什麼?」潘美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挑。

    「那,那大人記錄如此詳細是為何故?莫非,莫非還怕我們抵賴不成?」胖子鄉紳被潘美笑得心中發毛,忍不住又硬著頭皮,低聲追問。

    「問得好!」潘美放下筆,輕輕撫掌,「我讀一遍,你來聽著。這上面寫的是,清河縣張家莊莊主張思遠,心憂鄉親,特響應朝廷詔令,認購無主荒地兩千畝,同日捐,捐贈災民十石白米,未摻雜任何沙子和稻殼!。」

    「啊!」話音落下,滿堂立刻鴉雀無聲,所有鄉紳面如土色,兩股戰戰,腳步再也邁不動絲毫。

    那潘美,卻唯恐對眾人的打擊力度不夠,頓了頓,又笑著朝著張思遠拱手,「張莊主見諒,我家大人是要末將清楚記下各位的功勞,說是以後,要讓沿岸黎庶,知道該向哪個感謝活命之恩!」

    「啊!」張思遠聞聽此言,臉色登時又是一變,趕緊從袖子中遞過幾粒銀豆子,快速塞向潘美手心,同時,用極低的聲音追問:「敢問冠軍侯大人他,他到底打算……」

    潘美和沒事人一樣,輕飄飄的收了銀子,聲音卻絲毫沒有降低,「張莊主,各位義士,大夥兒儘管放心。我家侯爺說了,這次諸位買多少田地,賣出多少米糧,他都不會在意。只是,只是他不能讓諸位的善舉,最後落得無人得知。所以,所以,侯爺特地命人準備了石碑,打算在治理好後的黃河各渡口處,勒石為銘。記錄下所有良善人家在救災期間的所作所為,以供後人萬世敬仰!」

    「這,這,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眾鄉紳的臉,一個個臊得跟猴子屁股般,隨時都可能滴出血來。

    勒石為銘,勒石為銘。這那裡是為了弘揚大夥而善舉,簡直是要把在場所有人,都永遠釘在石頭上,讓來來往往的百姓和客商,唾罵萬年!

    正羞得無地自容間,卻又看見潘美忽然把臉色一板,手按劍柄,大聲吩咐,「來人,請諸位義士簽字畫押!」

    「是!」兩排彪形大漢衝入堂內,拿起賬冊,就準備按個請眾位鄉紳上前用墨。

    眾鄉紳頓時嚇得再也顧不上從長計議,「噗通!」「噗通!」「噗通!」接二連三跪倒於地。一邊磕頭,一邊爭先恐後地喊道: 「大人且慢,大人且慢。草民想起來了,草民剛剛想起來,我家另外還有一處存儲糧食的倉庫,我打算全部捐獻出來,全部!」

    「草民,草民認捐,認捐三千,不,五千石!」

    「草民,草民家裡,剛好還有兩千石餘糧,願意,願意全部捐給太子殿下和鄭侯爺,賑濟災民!」

    「草民認捐三千石……」

    「草民……」

    「各位,末將剛才都把賬本寫好了,你等這樣一來……」潘美看著這群汗出如漿的鐵公雞,心中笑得好生暢快。該,活該,叫你們軟硬不吃!也不仔細想想,我家將軍連契丹人的千軍萬馬,都能殺個七進七出,還怕治不了你們這群滾刀肉?!

    「將軍,縣令大人……」眾鄉紳跪直身體,大聲乾嚎,「行行好,二位大人就行行好,讓我等多捐一些吧,我等看著那些沒飯吃的難民,其實心裡頭每天也猶如刀割啊!」

    「是呀,將軍,縣令大人,我等回家就讓族人省吃儉用,一定與流民們共度過難關。」

    「改了吧,改了吧,潘將軍,行行好,就讓我等改了這一次吧!」

    ……

    「也罷,末將就勉為其難,收下爾等的善心!」聽眾人哭得狼狽,潘美裝出一幅感動的模樣,撇著嘴回應,「不過,記住了,是平價買入,不是讓爾等白白出糧食。說實話,這點兒小錢,我家侯爺看不上,太子殿下更看不上!」

    「是,多謝將軍,多謝侯爺,多謝太子!」眾鄉紳聞聽,捐出去的米糧,居然還能按平時價格換回現錢。頓時如蒙大赦,一個個點頭如搗蒜。再也不敢動歪心思,繼續囤積居奇,害得自己把貪婪吝嗇的名字,刻在石頭上,遺臭萬年。

    「唉!」站在遠處看了半晌熱鬧的柴榮,連連搖頭苦笑。三弟這招夠奸夠狠,端地是把一眾鐵公雞的心思,算了個精光。「順子,你讓潘美繼續,不要出來。孤走了,不耐著你等繼續放手施為!」

    說完,也不待李順回應。起身就朝門外走去,剛出大堂,便再也忍耐不住,揚起頭來,笑了個酣暢淋漓!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0 21:45
    第八章 人心 (一)

    齊州,暴雨初晴。

    渾黃的河水,帶著不知哪裡衝起來的樹枝石塊,像沸騰般,咆哮鼓蕩而下。一次又一次,拍打著堤壩,發出悶雷般的聲音。「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聲聲急,聲聲敲得河堤搖搖欲墜。

    大大小小的漩渦,沿著堤壩邊緣席捲而過。就像地獄裡魔鬼張開的大口。無論什麼東西落入其中,都瞬間被吞得不見蹤影。

    如此險惡的態勢下,通常是不會有人膽敢再靠近河堤的。且不說稍不小心就可能滑進水裡頭,被捲去東海喂龍王麾下的蝦兵蟹將。即便人走得再穩,僥倖沒有滑倒,萬一腳下的河堤倒塌,下場也是萬劫不復。

    然而,今天的情況卻有些特殊。陽光剛剛刺破了烏雲的阻攔,便有三萬多民壯,推著獨輪車,扛著鐵鍬和扁擔和草編口袋,浩浩蕩蕩朝河岸撲了過去。緊跟著,數萬條手臂齊齊揮舞,用泥沙將袋子填滿,用獨輪車將填滿了的袋子推上河堤,然後一個挨一個碼過去,頃刻間,就讓原本搖搖欲墜的河堤,長高、變厚了半尺有餘。

    「起……落……起……落……」

    「起……落……起……落……」

    滿是泥濘的堤壩上,一排精壯的漢子齊聲喊著號子,將手中的大沙包,繼續填到堤壩最單薄處,加寬,加高,加固。

    有個別地方,河水已經順著蛇鼠鑽出來的孔洞向外噴湧。三五個身穿火紅色號衣的滄州軍士兵率先撲上去,用木板死死頂住出水孔。數百名訓練有素的民壯緊隨其後,砸下木樁,繫住繩網,然後用沙包和石塊,堆出一座座堅固的堡壘。

    熟練,專業,且有條不紊。從濮州、博州到齊州,數百里險情,一寸寸排除下來。早就令參與治河的士兵和民壯們,煉出了銅筋鐵骨和火眼金睛。先派出一小股精銳,站在河岸附近粗粗一望,就能判斷出最危險的地方在哪。然後豎起旗幟,吹響銅笛,轉眼間,就能發現的問題,傳遍全軍。

    接下來,便是規劃、調度和臨場指揮了。雖然河水不是敵軍,但治河搶險,所需要本事,其實和領兵作戰差不多。都需要主將料敵機先,並且身先士卒。都需要士卒悍不畏死,且令行禁止。都需要將士們上下齊心,眾志成城……

    約莫一炷香時間過後,臨近拐彎處的三里長河堤,總算被加固到了一丈寬。大大小小沙包,就像數萬名英勇的士兵,肩膀並著肩膀,手臂貼著手臂,直面沸騰的河水。而先前囂張霸道的黃河水,在整齊如軍陣般的沙包前,終於一敗塗地。調轉身形,偃旗息鼓,灰溜溜地朝下游奔去,期待著能在下游某個位置,尋找到新的突破口,給人間製造更大的災難!

    「呼,總算擋住了!」柴榮丟下指揮旗,朝運送草編袋子的馬車上一趟,四腳朝天。「他奶奶的,要是像先前那種雨再來上一場,老子這一百來斤兒,恐怕就得直接填了窟窿!」

    「填窟窿也輪不到你,有符昭序文呢。他胖,一個上去能頂倆沙包使!」鄭子明笑著抹了一把臉,從滿是泥漿的嘴唇下,露出滿口的白牙。

    「胖,再胖還能胖過你鄭節度?別人都是越累越瘦,只有你,越累越上膘!」工部侍郎符昭文如同個泥巴團般滾了過來,很沒尊卑地往柴榮身邊一靠,撇著嘴道。

    「我是累胖了八十斤,你是累瘦了八十斤。結果,鄭某卻依舊胖不過符兄一條大腿!」鄭子明涅斜著眼磚頭,反唇相譏。「唉,這人比人,真是氣死人啊!」

    「你……」符昭文在汴梁時,就恨別人拿自己痴肥說事兒。頓時舉起拳頭,就要給鄭子明一個教訓。然而,看看對方那一身虯結的疙瘩肉,又豁不出去手疼。只能恨恨地朝自己身邊的車廂板上錘了一下,低聲道:「呸,老子是讀書人,不跟你個兵痞一般見識。等……」

    話音未落,車廂板卻因為負擔太重,被壓散了架。直接將三人丟到旁邊的水坑裡,滾得滿身都是泥漿。

    「哈哈,哈哈,哈哈哈……」鄭子明第一個跳起來,指著符昭文,笑得前仰後合。「說你胖,你還不高興,如何?本來我們倆人時還好端端的,你往旁邊一倒,車就垮了!」

    「胡說,哪裡。哪裡是符某一人之力,太子,太子殿下肯定也有份兒!」符昭文無臉反駁,只好拉柴榮當墊背。

    「好,好,是我,是我!」柴榮脾氣和性格,都被當年剛剛離開汴梁時開朗了許多。點點頭,笑著承認。隨即伸出一隻手,「子明,拉我起來,哎呀,原本想歇一歇……」

    「你呀,天生就是勞碌命!」

    「勞碌就勞碌吧,反正,再苦再累也要拉著你們。」

    「行,誰讓你是太子呢,算我們欠你的!」

    三個全身上下都滾滿了泥漿傢伙,你一言,我一語,在水坑旁肆無忌憚地鬥嘴為樂。,不是熟悉的人,誰都想不到,這就是大周朝的太子殿下、七鎮節度使和工部侍郎。

    而不遠處,潘美、陶大春、李順兒等將領,更是放任不羈,居然當著數萬人的面兒,就揭開了葛布做的罩衣,從土坑裡捧起雨水,直接朝各自的光膀子上撩。

    正所謂什麼將帶什麼兵。其餘滄州軍士卒見潘美等人都袒胸露背,也大咧咧地揭開衣服,用河水及雨水,擦洗身體。一年多來的艱苦勞作,令每個人的骨架,都比當初從滄州出發之時,又粗了小半圈。因為伙食油水足,作息時間安排得當,每個人的皮膚,洗乾淨之後,都像棕色的綢緞般,在太陽下泛著暖融融的光芒。

    「就弟兄們這身子板,這肉皮子,嘖嘖,絕了!等哪天治好了黃河,殿下不妨帶著他們,光著膀子回汴梁走一遭,絕對讓汴梁城裡那些未成親小女娃娃,一個個看得連眼珠子都舍不得挪!」符昭文天性詼諧,冷不防,大聲提議。

    「那可不行,到時候,豈不是半個汴梁的光棍漢,都要以孤為敵!」

    「為敵就為敵,反正冠軍侯驍勇善戰。有他在,誰敢跟咱們齜牙?」符昭文笑了笑,話語若有所指。

    按輩分,他算是柴榮的叔伯小舅子。所以在協助柴榮治河之餘,對汴梁城內的風風雨雨,都分外關心。而自打柴榮除外治河這一年多來,汴梁城內,也的確發生了許多充滿玄機事情。不由著他不時刻提醒柴榮,早做提防。

    以柴榮的智慧,豈能聽不出符昭文的話裡有話?但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卻不想把太多心思,都花在朝堂中那些無謂的爭鬥中。

    皇帝郭威的妃子們,在這一年多來,依舊未能產下只兒半女。迄今為止,依舊無人能威脅到他的皇儲之位。通過治理黃河,柴榮在朝野的聲望,以無人能阻擋的速度,節節拔高。而除了鄭子明這一條臂膀之外,趙匡胤、高懷德、潘美、陶大春等少壯派將領,已經都成長了起來,每個人拉出去都可以獨當一面……

    有了這些依仗,柴榮又怎麼會在乎汴梁城內的那群垂垂老朽如何對自己百般詆毀?隨他們說去吧,反正天下百姓都不是瞎子,吐沫也淹人不死。況且,義父郭威如今春秋鼎盛,並對他信任有加。根本不不會被流言蜚語所動!那群老朽折騰得越歡,恐怕越會適得其反!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1 21:40
    第八章 人心 (二)

    「我說你們仨,一個當朝太子,一個掌管七州的節度使,好好的錦衣玉食不享受,跑到這裡來抗沙包,我也是服了你們了。!」就在三人躺在水坑旁喘氣歇息的時候,一個銀甲白袍的武將大步走了過來,笑著數落。

    回應他的,是一大團黏糊糊的老泥。直接命中盔纓處,順著銀盔的邊緣淌了此人滿臉滿身。

    「哎呀,我新做錦袍!」銀甲將軍頓時大怒,揮舞著雙拳要上前拚命,「鄭子明,你個不識好歹的殺材。高某人今天跟你沒完!」

    「啪!」「啪!」「啪!」「啪!」又是數團老泥凌空而至,將其打得抱著腦袋,盔斜甲歪。「太子,符胖子,你們,你們兩個居然跟姓鄭的狼狽為奸。哎呀,別打了,投降,高某投降。再打,我一會兒就沒法去見家人了!」

    「今日且留你一命,改日再取!」見這麼快就開始討饒,鄭子明悻悻丟下手中的泥巴團,裝作皮影戲裡楚霸王的模樣,叉著腰道。

    「既然投降,就速速過來跟本將軍見禮!」太子柴榮也笑著朝銀甲將軍點了點,大聲吩咐。

    只有符昭文「仁義」,見對方主動認輸,便不為己甚。丟下泥巴,將髒手搭在嘴邊上,大聲喊道:「兀那賊將,既然已經投降,就速速過來通名!」

    「呸!好心沒好報。虧得高某一到齊州,連口氣兒都沒歇,就趕過來看你們。早知道這樣,高某今天一定躲得遠遠的!」銀甲將軍一邊用手清理身上的泥巴和髒水,一邊大聲抱怨。嘴裡說得雖然委屈,雙腿卻毫不猶豫地朝三人身邊邁。

    「好了,既然投降了,孤就不難為你了,賜座!藏用,你不在前線防備北漢和契丹犯境,怎麼有空跑到齊州來了?」柴榮順手拉過幾張稻草編織袋丟過去,叫著對方表字詢問。

    「謝殿下賜座!」高懷德單腳接住編織袋,然後輕輕一挑一甩,將其摞成墊子。順勢坐了下去,嘴裡發出一連串遺憾的嘟囔:「北漢和契丹哪裡用得著我防備啊?耶律家的那幾個,為了爭奪皇位,自己殺得人頭滾滾!得不到耶律氏的支持,北漢和幽州就全成了斷了脊樑的野狗,根本沒膽子犯境!只可惜了,老天爺不作美,竟然讓咱們大周接連鬧了兩年水災。否則,否則咱們即便不能趁機光復燕雲十六州,打進太原城裡去,活捉劉崇老兒應該不成任何問題!唉!」

    「唉!」聞聽此言,柴榮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能歪在稻草袋子上,仰頭長嘆。

    「唉!」受二人的情緒感染,符昭文也跟著長吁短嘆。

    他雖然是個文官,可畢竟是出身於符家。平素對天下大事,都甚為關心。據他所知,遼國皇帝耶律阮在前年八月,因為不顧群臣勸阻執意在秋冬兩季出兵找大周的麻煩,搞的天怒人怨。結果,才走到火神淀,便被耶律察割和耶律嘔裡聯手割了腦袋。

    隨即,耶律察割稱帝,命群臣向自己效忠。誰料才登上皇位不到五天,大惕隱耶律屋質已經領著平叛大軍殺至。雙方在火神淀附近惡戰一場,叛軍潰敗,耶律察割被俘。耶律屋質乘勝追擊,將耶律察割本人和耶律嘔裡、耶律盆都,耶律底裂等一干可能參與謀反,或者平素與自己關係不睦的勳臣宿將,盡數以謀逆罪亂刃分屍。就連早已被流放到祖州替耶律阿保機看守陵墓的耶律劉哥,也沒逃過一杯毒酒。

    將所有政敵都清理一空之後,耶律屋質擁立耶律德光之子耶律景為帝。耶律璟非常「知道好歹」,終日與美酒佳人為伴,將朝政盡數託付給了耶律屋質。君臣各得其所,倒也彼此相安無事。

    然而,此舉卻惹得其他重臣的不滿,很快,太尉忽古質就跳了出來,指責耶律屋質擅權誤國。

    耶律屋質大怒,立刻以謀反罪,誅殺了忽古質。緊跟著,又發現了其他的潛在謀反者,政事令耶律婁國、侍中耶律神都、郎君耶律海裡等,發兵將這些人全部捉拿歸案,斬殺一空。

    俗話說,拔出蘿蔔帶起泥。在搜查耶律婁國的宅邸時,耶律屋質又「目光如炬」地發現了此人與耶律李胡之子耶律宛的書信,順藤摸瓜抓獲了陰謀篡位的太平王耶律罨撒葛、林牙耶律華割、郎君耶律新羅等,於是將他們全部拘捕,或殺或囚,明正刑典。

    連續兩年多的大清洗下來,遼國的領兵將領被洗掉了一大半兒。剩下要麼昏聵無能,要麼作戰經驗淺薄。可以說,此刻,乃是遼國自立國以來,最為虛弱之時。如果老天爺去年沒讓黃河決了口,如果大周朝能君臣齊心,興兵北伐,恐怕燕雲唾手可得。

    然而,如果終究是如果。

    去年和今年的多雨天氣,令黃河兩岸哀鴻遍野。大周連賑濟災民的錢糧都湊不齊,拿什麼來支撐北伐大軍?更何況,眼下大周最英勇的將軍,最善戰的兵卒,都被洪水拖在了黃河沿岸,沒有他們做先鋒,就憑朝堂上那群光知道窩裡橫的老朽,能不在燕都城下損兵折將,才怪!

    「有什麼可惜的,太原和燕雲十六州又不會挪地方?」四人當中,唯一沒有嘆氣的,只剩下鄭子明。只見他低著頭沉吟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大聲說道。「與其以傾國之力,去搶太原和幽州,我寧願像朝廷像現在這樣,把心思都花在治水和賑災上。否則,自己家裡頭的百姓都餓死了,搶別人家的兩塊地盤迴來何用?更何況劉家佔據太原已久,韓氏在幽州也頗得人心,我軍貿然打過去,即便能打得垮劉崇和韓匡嗣,沒有足夠的錢糧往外灑,也安撫不了這兩地的百姓!」

    「怎可能安撫不了,他們應該知道,韓氏和劉氏都是契丹人的走狗!」高懷德雖然對於鄭子明這個人很佩服,對於他的觀點,卻堅決不敢苟同。

    「老百姓哪會在乎誰做皇帝啊!只要少收賦稅,少服徭役,官府處理事情再多少公道點兒,不要明火執仗,大夥就滿足了。至於誰來當皇帝,是契丹人統治,還是中原人統治,他們根本不會關心!」看了一眼高懷德那寫滿憤懣的臉,鄭子明笑著搖頭。彷彿自己已經活了好幾輩子,而對方只是個乳臭味干的毛孩子一般。「不信,你仔細去數數?數數那歷年跟著契丹人南下打草谷的隊伍裡頭,多少兵卒本來都是中原人?」

    「你……」高懷德氣得兩眼噴煙冒火,卻找不到一個字來反駁。

    被鄭子明推薦為節度使,鎮守邊塞這兩年多來,他沒少跟越境打草谷的遼國流寇作戰。每次獲勝後抓到的俘虜裡頭,總是一大半兒是中原面孔。剩下的一小半兒,才是契丹、奚、秣鞨、室韋等塞外諸胡。並且那些生著中原面孔的「二鬍子」,殺起中原百姓來,絲毫不比真正的胡人手軟。

    這種情況,令他在震驚之餘,痛恨異常。然而,卻找不到其中緣由,也找不出任何解決辦法。

    「戰國之時,天下七分,齊楚燕韓趙魏秦,如今,誰還記得自己祖上是齊人還是楚人?」明知道高懷德不會認同自己的觀點,鄭子明也不生氣,拍了拍對方肩膀,繼續笑著補充,「自魏晉之後,咱們的祖上之所以都自稱為漢人,並非漢高祖劉邦能打敗項羽。而是有文景之治,讓大部分人都過上了安穩日子。有漢武北征,讓敢犯我漢境,殺我百姓者,都死無葬身之地。如果在哪邊都是餓肚子,在哪邊都是朝不保夕,做漢人還是做胡人,能有什麼分別?」

    「這……,這……」高懷德本能地就覺得此話狗屁不通,偏偏又找不出其中漏洞,直氣得臉色發青,額頭上青筋根根亂蹦。

    倒是柴榮,早已習慣了自家三弟鄭子明的信口開河。輕輕推了高懷德一把,笑著打起了圓場,「你別跟他認真,他那張嘴巴,死人都能說活。你若是較真,可就輸了。不過……」

    輕輕嘆了口氣,他又幽幽地補充,「子明此話,其實也未必沒有道理!飽學之士,都可以朝秦暮楚。又怎麼能苛責百姓為了活得好一些,就甘心做遼國的臣民?孤心急了,光想著機不可失。卻沒想過,有些機會未必是機會!」

    「是啊,當年隋煬帝親征高麗,看上去倒是有機會將遼東一戰而下呢。結果,沒等拿下遼東,先亂了山東!」符昭文讀書多,反應也快。見柴榮隱約已經認同了鄭子明的說法,立刻開始旁徵博引。

    「要真有隋煬帝當年那實力就好了。隋朝官倉的米,可是一直吃到了貞觀初年。不像現在,官倉空空。若沒有馮樞密捨命在荊楚奔走,滄州軍拚死出海打漁,這河堤上的軍民,累個半死之後,連口飽飯都沒的吃!」

    「的確,多虧了馮樞密和滄州水師。」符昭文想了想,輕輕點頭。

    正感慨間,忽然見一匹快馬急匆匆趕至。馬背上,一個背上插著青色認旗的信使,扯開嗓子大喊,「太子殿下,高將軍,齊州急報!」

    「怎麼回事?」柴榮等人被嚇了一大跳,齊齊站起身,異口同聲追問。

    「唏噓噓噓……」戰馬被信使拉得嘴角出血,咆哮著揚起前蹄。緊跟著,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順著馬鞍滾落於地,「太子殿下,鄭將軍,高將軍,屬下可找到你們了。齊王,齊王病重,請,請高將軍速速回府!」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2 20:07
    第八章 人心 (三)

    「什……你說什麼,我阿爺他,我阿爺他怎麼了?」高懷德嚇得眼前陡然發黑,差點一頭栽倒。

    齊王是郭威今年才給他父親加的封號,而新建的齊王府,就座落於五十里外的齊州城內。這也是他此番告假探親,不急著回家,先到黃河大堤上探望朋友的原因。反正此刻距離天黑尚早,趕在日落之前再進城也不為遲。

    沒想到,只是在路上拐了個彎子,居然就聽到了父親病危得噩耗。如果此刻世界上能買到後悔藥的話,高懷德恨不得拿自己的性命去換。

    「老王爺,老王爺今天早晨聽聞您即將到家,一高興,就,就喝了兩碗酒。然後,然後在出門操練士卒時,不小心,不小心就從馬背上掉了下來!然後,然後就,就口吐鮮血,昏迷,昏迷不醒!」從馬背上滾下來的信使一邊哭,一邊大聲補充。每個字都像刀子般,直戳高懷德心窩。

    如果他不繞路到黃河大堤,而是直接回家,也許就能將父親堵在城裡頭。如果他今天陪著父親一道去操演士卒,憑著眼下的身手,也許就能在千鈞一髮之際,將父親拉回馬背。如果他當年不貪圖去邊塞上建功立業,而是老老實實承歡膝下,也許父親就不會因為聽到他回來的消息而喜歡過度。如果……

    想到這兒,高懷德再也沒勇氣拖延。三步兩步衝到自己的戰馬旁,飛身而上。隨即猛地一撥馬頭,雙腿用力磕打馬腹,「駕……」

    「唏噓噓——」白龍駒嘴裡發出憤怒的咆哮,張開四蹄,閃電般向南而去。

    「藏用……」柴榮拉了一把沒拉住,只能對著高懷德的背影跺腳,「好歹你也帶上子明,這天底下,誰的醫術比他還高?」

    「不用,齊王前幾天還跟小弟我見過一面。我給他望過氣,最近應無大難!」鄭子明卻不緊不慢跟上來,搖著頭道。

    「望氣,你居然還會望氣!」柴榮先是喜出望外,旋即,臉上湧滿了如假包換的焦灼,「那你怎麼不早點兒告訴藏用,他走得那麼急,萬一……」

    「他是齊王的藥引子,如果他不回去,齊王說不定還得繼續吐血!」鄭子明聳聳肩,老神在在地補充。

    「你——」柴榮實在有些無法忍受他的輕慢態度,忍不住眉頭緊皺。但下一個瞬間,卻好像又從自家三弟的笑容裡,讀出了一些東西。揮了下手臂,嘆息著搖頭,「你呀,唉——」

    鄭子明又對著他笑了笑,臉上的表情愈發令人玩味,轉過頭,快步來到正在從地上往起爬的齊州信使面前,柔聲追問:「這位信使兄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

    他原本就長得人高馬大,最近兩年又天天在河堤上勞作,因此身體被打磨得愈發雄壯結實。跟剛剛從地上爬起來的信使相比,就像一頭巨熊在俯視一隻雞雛。令後者頓時就覺得心頭一緊,說出的話立刻變得結結巴巴,「在下,在下,在下隨,隨家主的姓高,但名一個明字!」

    「嗯,高明,這名字不錯!」鄭子明咧了下嘴,兩排潔白的牙齒,看上去就像兩把鋒利的鍘刀,「敢問高明指揮,你家王爺,吐了幾口血?都什麼顏色?他老人家落馬時,是那隻腳先著的地?」

    高明的心臟再度一抽,說出來的話愈發顛三倒四,「三,三口,不,四口。小人當時站得遠,沒數清楚。他老人家落馬,是左腳先,不右腳,不左右腳同時……,侯爺,小人,小人當時離得太遠,真的沒看清楚啊!」

    「好了,沒看清楚就沒看清楚,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鄭子明後退半步,伸出手,和顏悅色地拍打對方肩膀,「你回去吧,順便把你家二公子也叫上。他在後面替大夥兒督辦伙食的輜重。齊王病危,他這個當兒子的,不回去盡孝不太合適!」

    「唉,唉!」信使高明如蒙大赦,低頭抹了一把汗,慌慌張張地跳上了馬背,逃一般走了。從始至終,都沒顧得上給太子柴榮行一個禮,更甭說替自家東主交代幾句場面話。

    望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鄭子明忍不住冷笑著搖頭,「呵呵,鷂子,瘋熊,白馬,呵呵,真的是聞名不如見面!」

    「行了,歇夠了,咱們該繼續幹活了!」到了此時,柴榮豈能看不出來齊王高行周是在裝病?抬腳在地上接連踢了數下,踢得泥巴四處亂飛。

    「他,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殿下,殿下和侯爺,可是一直拿高懷德當親兄弟看!」符昭文雖然是個文官,反應速度卻比兩個武將還慢。愣愣地走上前,滿臉茫然地感慨。

    齊王高行周通過裝病的方式,迫使自家兒子不敢在柴榮身邊逗留,很明顯,是不想讓高懷德捲入柴榮和王峻之間的矛盾中,下定了決心,準備讓高家袖手旁觀。

    這種選擇,可以算理智,卻極為不盡人情。首先,高懷德與柴榮、鄭子明等人曾經在鎮州前線並肩作戰,曾經一起流過血,彼此間兄弟之情甚篤。其次,高懷德的弟弟高懷亮,是柴榮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身上早已打下了太子一系的烙印,怎麼可能想摘清,就立刻摘得清楚?第三,王峻眼下雖然權傾朝野,可柴榮依舊是唯一的皇位繼承人,皇帝郭威到目前為止,也沒透漏過任何改立其他人的口風。高家在這種時候,突然要與太子拉開距離,未免會令人浮想聯翩。

    「他怎麼做,都是他的事情,孤問心無愧!」柴榮顯然被高行周的舉動給打擊得不輕,又狠狠朝爛泥裡踩了一腳,冷笑著道。

    「馬最機靈,聽到風吹草動,就會躲遠遠的!還那句話,求人不如求己,打鐵還靠自身硬!」鄭子明在邊上呵呵一笑,用手使勁的揉了揉腿,伸了伸腰,「走吧,該繼續幹活了。趁著天晴,繼續修下一段河堤。」

    「走!沉舟側畔千帆過!有你們,有元朗,有仲詢,孤就不信,幾團爛泥,還擋得住逝水滔滔?」柴榮看了看鄭子明,非常認真地回應。

    「那,那就走吧!」符昭文聽得似懂非懂,跟在鄭子明和柴榮後面,深一腳一腳走向自家隊伍。

    河灘旁,三千滄州精銳和三萬餘精挑細選後留下來的民壯,已經休整完畢。見到太子柴榮和冠軍侯來到,立刻迅速起身,整隊。轉眼間,就橫成排,縱成列,看氣勢,絲毫不亞於一支百戰精銳。只是,此時此刻,他們手中拿的是鐵鍬和扁擔,而不是大刀和長槍。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3 20:54
    第八章 人心 (四)

    「中軍,原地舉盾!!」

    「左翼,前插!」

    「右翼,斜向前推進五十步,左旋,投擲長矛!」

    「遊騎……」

    五千衙內親軍,在旗幟和角鼓的指揮下,不停地前進後退,左右旋轉穿插。拔地而起的殺氣,瀰漫整個校場。

    「唔!」齊王高行周滿意地手捋鬍須,略微隆起的肚子上,灑滿了金黃色的陽光。

    這五千身披重甲,手持利器的精銳,是他安身立命的資本。也是確保高家榮華富貴長盛不衰的堅實後盾。想當年,澤潞節度使常思憑著五百弟兄,就能橫掃半個河東。如今,他高行周麾下的精銳是常思當年的十倍,哪怕這天下再度風雲變色,誰又敢硬逼著他屈膝彎腰?

    「中軍,向前二十步,前劈三次!!」

    「左翼,原地不動,弓箭手挽弓待發!」

    「右翼,後退十步,結陣!」

    「遊騎……」

    見自家王爺滿意,正在負責操演兵馬的衙內親軍副都指揮使高行儉喊得愈發賣力。周圍的傳令兵們,則迅速將他的命令化作旗幟動作和鼓聲,清晰地傳進在場每個人的耳朵。

    「殺,殺,殺!」校場上,怒吼聲宛若驚濤駭浪。每一名參加校閱的將士,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唯恐自己表現差強人意,對不起齊王爺平素的供養。

    一旦入選親軍,無論兵將,皆拿雙餉。逢年過節,還另有一份豬肉和米糧作為犒賞。家裡遇到紅白之事,根本不用張嘴,王府的管事,自然會派遣小廝帶著錢款上門幫忙。所以,每一名親軍,都從入營那天起,就已經將性命不再當成自己的。只要王爺一聲令下,刀山火海,也絕不旋踵。

    「嗯!」見弟兄們個個都精神抖擻,高行周心中愈發得意。

    論地盤,如今他高行周,穩居諸侯裡的前三。論實力,即便不算已經單獨開府建牙的長子高懷德,高家也不比排名第四的常家低下分毫。論人脈和資格,除了老狼符彥卿之外,更是找不到誰能跟他高行周相比。自己跟皇帝郭威親若手足,長子跟太子相交莫逆,二女兒還嫁給了當朝太尉,侍衛親軍都指揮使王殷的長子王棟,生下了嫡長外孫王雄,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想到手握禁軍兵馬大權的親家公王殷,高行周的臉色,就忽然閃現了一絲陰雲。女兒跟女婿伉儷情深,在王家的地位極為超然。太尉親家公王殷跟他這個齊王,也算是交往了多年的老兄弟,彼此惺惺相惜。如無意外,二十年內,王、高兩家,可以聯手成為大周境內誰也不了的一方勢力,坐看世間風雲變幻。

    然而,這念頭,有意外是常態,無意外才稀奇。上個月,太尉王殷居然酒後亂了方寸,主動提出,讓自家掌上明珠王柔,嫁給禁軍大將,大內都點檢兼馬步都軍頭李重進做填房!這,可是一招歪棋攪亂了整個棋局!

    要知道,大內都點檢兼馬步都軍頭李重進是郭威的親姐姐,福慶長公主之子。跟皇帝郭威的血緣關係,比太子柴榮還要親近數分!而樞密使王峻,素來又欣賞李重進的惇厚,將其視為弟子門生。最近這兩年來太子柴榮在外邊忙著治理黃河,難得回汴梁一次。李都檢點,就成了出入皇宮足頻繁的人。非但代替柴榮承歡於郭威膝下,還多次為國舉賢,每次舉薦都得到了郭威的恩准。

    如果李重進在王峻的支持下,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每次念及此節,高行周的心臟就會抽搐不已。

    天威難測,人心更是難測。這些年,他可見慣了皇帝臨時換人。就像當初石敬瑭屍骨未寒,侍衛親軍都指揮使景延廣,立刻就擁立石重貴取代了太子石崇睿。就像劉知遠前腳離開汴梁,太子劉承訓就被親弟弟劉承佑親手送上了西天。如果高家不及早做出準備,一旦有些圖謀變成了事實……

    「王爺,大公子回來了!」一名老將匆匆忙忙跑上觀禮台,附在高行周耳畔低聲匯報。

    「啊!」正在推算時局變化的高行周被嚇了一跳,身體向後躲了躲,旋即嘴裡發出一連串低低的咆哮,「直接待他來見孤就是,匯報什麼匯報,多此一舉!」

    「可,可王爺先前派人,派人通知大公子時,說,說的是落馬……」老將被訓得鬢角冒汗,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補充。

    「老子,老子恢復得快,不行嗎?」高行周臉色一紅,怒吼聲頓時愈發響亮,「你不用管這事,去把他給老子叫過來。難道,難道老子不病,他就可以學那大禹治水,三國家門而不入了麼?」

    這是哪跟哪啊?黃河分明位於齊州之北才對?老將心裡不住嘀咕,卻沒有勇氣公開反駁高行周的話,行了個禮,匆匆而去。

    不多時,高懷德頂著滿頭大汗趕到。看見自家父親完好無缺地站在觀禮台上,校閱衙內親軍將士,不禁微微一愣。連忙躬身及地,大聲喊道:「父王,不孝兒回來了。祝父親身體康健,富貴綿長!」

    「呀,你回來了!怎麼不去河堤上搬沙包了?」高行周看都懶得看自己兒子一眼,拔腿就朝觀禮台下走去,一邊走,即便繼續數落,「既然你那麼喜歡搬沙包,就住到黃河大堤上好了。剛好,把你弟弟換回來。免得老夫空有兩個兒子,卻什麼事情都得自己動手。病了,痛了,連個送藥的人都找不到!」

    「父,父王息怒。我,我只是,只是順路去那邊看看。真的,真的不是故意賴在外邊不回來!」高懷德不敢還嘴,耷拉著腦袋跟在自家父親身後,陪著笑臉解釋。

    「對,天黑還早著呢。你還可以搬個過癮!」高行周今天根本就沒打算跟兒子講理,扭過頭,指著對方鼻子呵斥,「你看看你,哪裡像個手握重兵的節度使?平素處處唯他人馬首是瞻不說,還,還低三下四跑去河堤上玩泥巴!咱們高家,咱們高家究竟是祖墳哪裡風水不對了,居然生出你這個分不清高低貴賤的混賬東西?」

    「父王,我沒有親自動手搬沙包。」高懷德好歹也是一鎮節度使,受不了父親在如此多人面前,給自己下不來台。跺了跺腳,滿臉委屈地解釋。「況且,況且太子殿下都親自……」

    「太子是太子,你是你!」高行周狠狠的瞪了高懷德一眼,翻身跳上馬背,揚長而去。「好好想想,你到底錯在哪兒了,想不清楚,就不要回家見我!」

    「啊……」從來沒見父親對自己如此冷淡過,高懷德愣了愣,滿臉難以置信。

    高行周卻不想給自家兒子更多解釋機會,快馬加鞭,一路衝回了府邸。將坐騎朝親衛手裡一丟,又大步流星返回了後宅,脫頭盔,去罩袍,解鎧甲,將全身上下的零碎,丟得滿地都是。

    後宅內的僕人和姬妾不敢上前觸他的霉頭,趕緊去佛堂搬來了一品誥命夫人王氏。王氏也被自家丈夫突如其來的怒氣,弄得滿頭霧水。硬著頭皮走上前,低聲勸解。「老爺,你今天這是怎麼了?孩子長大了,有自己的一群朋友,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麼?況且他結交的又是當朝太子和冠軍侯,二人都是……」

    「你一個婦道人家懂個屁!」高行週一肚子邪火正無處發洩,豎起眼睛,大聲呵斥。見到老妻王氏那驚愕中帶著委屈的面孔,心中頓時又是一軟,放緩了語氣,低聲補充,「你以為我真生氣他跑到河灘上幫太子扛沙包呢?我,我這是,這是借題發揮,借題發揮你懂不懂?這小子,這小子的確長大了,的確該有自己的一幫子朋友,太子和冠軍侯,也的確人品都不錯!可,可這世道,向來是誰壞,誰狠,誰心腸歹毒誰大富大貴,好人一茬接一茬都死無葬身之地啊!孩子他娘!好人可以作為朋友,卻注定做不了主公,孩子他娘,我這麼說,你到底聽懂聽不懂?」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4 21:26
    第八章 人心 (五)

    「這,這……」王氏性子原本就軟,聽丈夫說話聲中帶著喘息,愈發不敢頂撞。猶豫了好半天,才親手給高行周倒了杯熱茶,一邊眼巴巴地看著他喝了下去,一邊小心翼翼地提醒,「話,話雖然這麼說,可,可也不能直接得罪了太子殿下啊!畢竟,畢竟皇上只有他這一個兒子了!」

    「干的,不是親的!」高行周直接把茶葉倒進嘴裡,一邊咀嚼,一邊大聲解釋,「況且也得罪不了,郭榮氣度恢弘,即便猜到老夫故意想讓藏用跟他疏遠,也只會恨老夫一個,不會牽連他人。而老夫,老夫還能活多久了?未來咱們高家,還,還不都得靠著藏用支撐?」

    「你,你這是什麼話?」王氏被嚇了一跳,眼淚立刻滾了滿臉。「你,你今年才六十九,春天的時候,還,還被冠,冠軍侯親手把過脈。他,他說你還能,還能至少活,活十五年!他,他可是當世第一神醫。你,你不能咒自己,你,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哭什麼?我只是那麼一說而已。別哭,我應該不會死那麼快!唉,可畢竟人到七十古來稀!」高行周見慣了生死,根本不在乎什麼口彩不口彩,「藏用和藏威兩兔崽子如此魯莽,真的死了,我還不放心閉眼睛呢!」

    說罷,他又幽幽地嘆氣,牙齒上下咬動,彷彿跟嘴裡的茶葉有不共戴天之仇。

    雖然是炮製過的茶團,可味道依舊有些苦。很快,他的眉頭就被苦得皺了起來,肚子裡也覺得澀澀的,好生不是滋味。

    他自己的身子他知道,情況好的話,還能撐上些時日,不好的話,也許駕鶴西去,就在今明兩年了。而當下的朝局,卻因為王殷將女兒嫁給了李重進,一下子變得暗流洶湧。

    「你,你不能這麼說!孩子不爭氣,你,你打他們就是。何必,何必非要,非要用,用這些話來嚇唬人。我,我……」王氏不理解他心中的苦處,只管抽抽搭搭地哭著數落。

    「唉!老夫謀略不及杜重威,謀略不及張彥澤、李守貞,可這麼多年下來,他們都身死族滅,唯獨老夫官越做越大,手中兵馬越來越多,為何?」見老妻被自己嚇得魂不守舍,高行周心裡又是一軟,嘆了口氣,幽幽地解釋。「無他,老夫從不站隊,從不跟任何一方走得太近而已。如今朝中,太子、冠軍侯等人是一派,王峻,王殷、李重進是一派,勝負難分,咱們高家,還是跟兩方都保持距離才好!」

    「你,你做事,做事謹慎些,也是應該。」唯恐高行周情急之下,再說出什麼不吉利的言語,王氏只好順著他口風,將話頭繼續往下捋,無論心中同意不同意。

    「太子是個有心胸的,我惡了他,他也不會恨到藏用他們哥倆頭上。將來太子做了皇帝,我兒照樣跑不了一輩子榮華富貴。而老夫若今天不把藏用找回來,萬一將來王峻真的把李重進送上了皇位,咱們,咱們高家,可就是要大禍臨頭了!」 高行周眯著眼,看了看大堂之外有些昏黑的天空,嘆息著補充。

    「噢!」聽聞自家丈夫說柴榮不會記恨高懷德,王氏的心終於踏實了一些,含著淚點頭。

    「藏用那孩子,表面上心高氣傲,誰都看不起。可實際上,卻極為古道熱腸。一旦跟哪個看對了眼兒,就是一輩子的朋友。」高行周今晚非常想找人傾訴一下自己心裡話,根本不管老妻是不是個恰當聽眾,又嚥了口苦澀的唾液,低聲補充。「我如果勸他趨吉避凶,他即便表面上聽從,背地裡,也會跟我對著干。所以,還不如老夫來做這個惡人!」

    說到這兒,他忽然又意識到高懷德居然還沒回家來向自己「請罪」。連忙把頭轉向門口,大聲喊道,「高福,藏用去哪了?他莫非還在校場上戳著?去,你去把他給老夫找回來!」

    「是!」管家高福大聲答應著,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稍微等了片刻,直到聽見高行周的喘息聲小了,才滿臉堆笑地蹭進了屋子,「王爺,回您的話。世子,世子他……」

    「怎麼,小兔崽子哪去了?有話你趕緊說,別藏著掖著!」高行周立刻感覺到了幾分不妙,眉頭跳了跳,怒火再度從雙目中噴湧而出。

    「王爺,剛剛,剛剛有人來匯報。世子,世子好像,好像牽著馬又從北門出城去了!」管家高福向後迅速退了幾步,啞著嗓子回應。

    「什麼?」高行周先是愣了愣,隨即勃然大怒。

    北門,從北門出城,當然目的地只有一個,那就是黃河大堤。

    想到自己一番心血全都落到了空處,他再也忍耐不住。揮動胳膊,將手中茶碗直接丟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旋即,也不管嚇得臉色蒼白的老妻,抬手從牆上摘下一口寶刀,大步衝出屋外,「來人,跟我去黃河大堤,去,去把那忤逆不孝的畜生抓回來!」

    「是!」眾親衛嚇得人人汗毛倒豎,答應一聲,快速去牽坐騎。不多時,就組成了一個百人規模的騎兵小隊,簇擁著暴跳如雷的高行周,直奔黃河大堤而去。

    這兩年高懷德常駐邊境,為了加強麾下騎兵的戰鬥力,沒少蒐羅遼東良駒。因此高行周的衛隊近水樓台先得月,早已將上上下下的坐騎換了個遍。此番緊急出行,遼東馬的優勢,立刻顯現了出來。只用了不到一個時辰,黃河已經遙遙在望。

    跑出了一身臭汗,高行周心中的怒火,便不像剛剛聽聞兒子偷偷溜走那麼旺了。本著不跟太子殿下直接起衝突的心思,他將手高高地舉起,同時緩緩放慢了坐騎。

    「籲——」眾親衛訓練有素,立刻相繼拉緊了戰馬韁繩。轉眼間,整個隊伍的前進速度都由狂奔變成了慢走,動作齊整得令行家歎為觀止。

    「高遠,高朋,你們兩個跟著老夫去找那逆子!」高行周沒心思欣賞自己麾下隊伍的騎術,回頭先點起兩名武藝最好的心腹,然後沖餘下的親衛低聲吩咐,「其他人,這在這裡等著。沒老夫的招呼,不要暴露行蹤!」

    「諾!」眾親衛低聲答應,旋即齊齊拉住了馬頭。

    高行周滿意地衝大夥頷了下首,翻身跳下戰馬,手握寶刀,徒步走向燈火通明的河堤。高遠和高朋緊隨其後,一邊小心翼翼地護住高行周的身體兩側,一邊轉動腦袋,迅速朝四下觀望。

    黃河堤壩上,插滿了沾著鯨油的火把,將整個工地,照得亮如白晝。

    柴榮和鄭子明在剛剛加固過的堤壩上,緩緩來回走動,仔細查看著各處施工質量。而潘美和範文長兩人,則照本宣科,大聲向周圍的河工頭目們,強調下一階段施工的注意事項。每名河工頭目聽得都極為認真,唯恐漏了一個字,拖累了明天的施工進度。按冠軍侯所制定的規矩,保質保量提前完工的隊伍,當天報酬翻倍。而拖到天黑還在磨磨蹭蹭的隊伍,當天報酬只能領到八成不說,全隊上下第二天還要帶上黃色的帽子,被整個大堤上的人指指點點。

    距離河堤稍遠處的平地上,則站著陶大春、李順和另外幾位高行周叫不出名字的滄州將領。只見他們各自帶領著一支百人上下的巡河隊,正在操練得熱火朝天。隊伍中,每一名兵丁,都是從河工裡精挑細選出來的,個個生得虎背熊腰,**的胳膊上,油汪汪的肌肉塊兒清晰可見。

    更遠處,還有數個少年讀書郎,對著塊寬大的桃木板子,給無事可幹的河工家眷們,傳授基本的草藥辨識技巧。冠軍侯說過,越是荒蕪偏僻之地,所長出來的草藥 成色越足,效果越好。家眷們除了替男人洗衣服做飯之外,能學會採藥,無疑就又多了一份穩定進項。腰間荷包一鼓,心裡頭底氣就足,說話的時候就有膽子抬頭。甚至連晚上伺候自家男人洗腳時,都不再像以前那樣小心翼翼。

    這些景象,高行周在最近幾多月來,已經明裡暗裡看過無數遍。但從沒有一次,看得像今天這麼認真。兒大不由爺,有時候硬拗,也未必能拗出個好結果。所以,他必須認真審視眼前這些司空見慣的場景,才能更好的做出判斷,才能決定自己今晚到底採取什麼樣的態度,將兒子帶回家中。

    「誰?」幾個當值的士兵,警覺地發現有人靠近,舉著兵器迎上前,低聲喝問。

    「老夫,齊王高行周!」高行周將手裡的寶刀舉了舉,用極低的聲音回應。

    當值士兵從刀鞘所鑲嵌的寶石上,立刻知道來人身份不低。隨即,又看到了齊王府兩名親衛所亮出的腰牌。趕緊行了禮,大聲問道:「見過王爺,請問王爺稍候,我等立刻去就向太子殿下匯報!」

    「不必,天熱,老夫到河堤上看自家兒子,就不必驚動太子殿下了!」高行周快速擺了擺手,用更低的聲音吩咐。「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老夫不是外人,論武藝,三個也頂不上冠軍侯一個,更害不了你家太子!」

    「是,王爺!」當值士兵被說得臉色發紅,趕緊又給高行周施了個禮,訕訕退開。

    他們都知道高行周是高懷亮的父親,所以不敢公開違背老爺子的吩咐。但為了謹慎起見,還是悄悄在二十幾步外,圍出半個弧形,以免有什麼不測之事發生。

    這種明顯帶著防範意識的行為,當然瞞不過老行伍高行周的眼睛。但後者身為齊王,也拉不下臉來跟幾個小兵較真兒。只是笑了笑,便繼續沿著河堤緩緩走動,一邊走,一邊繼續檢視太子殿下的「本錢」。

    河堤附近的兵不多,還是只有太子自己的一個營親衛和鄭子明所帶的三千精銳。但大大小小的河工隊伍,卻不下二十支。每一支都單獨擁有一塊營盤,散落於堤壩附近。從高處看去,就像一朵朵盛開的梅花。每座營盤都收拾得極為整齊,大小帳篷橫成排,縱成列,宛若一隊隊將士,正在挺胸拔背,接受主帥的校閱。

    「便是老夫麾下的親軍,營盤也不會扎得如此嚴整!」看著,看著,高行周就忍不住手捋鬍須,低聲讚歎。

    俗話說得好,外行看熱鬧,行家看門道。他高行周帶兵數十年,目光早就被鍛鍊得像閃電般明亮。稍微掃了幾掃,便看出了太子麾下的河工們與以往各路服徭役民壯的不同。

    從來沒有人,給過民壯這麼好的待遇。也從來沒有人,將民壯組織得如此整齊。更沒有人,會終日跟民壯們滾打在一起,同吃同住,同抬一個沙包,同釘一根柱子!

    這哪裡是帶民壯治河,這,這簡直就是藉機練兵啊!

    昔日吳起與士卒食同甑,寢同埂,出入同列。三年後,以新兵五萬、兵車五百,輕騎三千,大破秦軍五十萬。昔日衛青行不騎馬,坐不鋪席,臨戰親負矢石,三年後,大軍直搗虜庭,破敵十萬,盡俘匈奴王妻妾兒女。如今,太子柴榮在冠軍侯鄭子明的輔佐下,已經與數萬河工,同吃同住了兩年有餘……

    「王爺,世子在那邊!」高明悄悄地湊過來,拉了一下高行周的衣袖,努著嘴提醒。

    高行周迅速扭頭過去,只見自家長子高懷德一手拎著一隻碩大的木桶,穩穩地走向了柴榮等人,根本沒注意到自家老父就在附近。一邊走,還一邊興高采烈地叫喊,「來,來,殿下,子明,趕緊叫大夥都過來嘗嘗。嘗嘗我們高家秘藏的老酒!存了十幾年了,我父王平素根本捨不得喝。今天全被我連鍋端了,來,嘗嘗,舒筋養骨,活血化瘀!」

    「呸!老子什麼時候藏過酒,還捨不得喝?」高行周眉頭皺了皺,壓低了聲音自辯。然而,他卻沒勇氣衝出去,戳破自家兒子的謊言。只是一步步,倒退著走下了河堤,唯恐躲得不夠及時,破壞了河堤上那群年青人的酒興。

    「王爺,要不然小的過去知會世子一聲?」高朋不確定自家東主的想法,扶著高行周的腰,小心翼翼地失態。

    「算了,兒大不由爺,隨他去吧!」高行周咧下嘴,輕輕搖頭。

    一陣微風吹過,送來濃烈的酒香。雖然沒有親口喝到,卻也令人神清氣爽。

    「走吧!」看了一眼默默無語的親兵,高行周笑著轉身。「該回家去睡覺了,人老了,精神頭不濟,就不湊熱鬧了!」

    「唉,唉!」高遠和高朋兩個心頭頓時一輕,趕緊跟上前,再度托住高行周的胳膊。

    「不用,老夫身體結實著呢,用不到你們來攙!姓鄭的小子說過,老夫再活個十五年都沒問題!」高行周的臉上,寫滿了放心的笑容。甩開兩名親兵,大步流星走向先前隱藏戰馬的地方。

    年青時的熱血,彷彿在不知不覺間,又回到了他的軀體裡,令此時此刻的他,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活力。

    年青,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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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