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176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0 00:08
   第十章奪帥(七)

    「三叔自管放……」符贏想都不想,本能地就準備答應。然而話說了一半,後半句卻卡在了喉嚨處,臉上的紅色也盡數變成了蒼白。

    作為符彥卿最喜歡的長女,自家父親和族中長輩是什麼秉性,她實在最清楚不過!動動筆墨,向朝廷替鄭子明邀功,順便表明對自家女婿的支持態度可以,想要符家為了太子出兵,卻難比登天!

    先前鄭子明說,局勢未明朗之前,沿途各方勢力大多數會選擇袖手旁觀。作為最大的一支地方勢力,符家又何嘗不是如此?五年前,李守貞兵敗,明知道自己就困在城中,符家都未曾派遣半個死士前來相救。今天的事,在符家很多長輩眼裡,不過是將李崇訓換成郭君貴,他們怎麼會捨得自家兵馬為此犧牲?

    「我給魏王寫了一封信,嫂子只管送給他老人家過目。相信他老人家看到後,會做出對符家最有利的選擇。此外,我剛才還越俎代庖,替嫂子宗訓準備了一百親兵,嫂子回娘家前,一併帶上。」彷彿能猜到符贏為何臉色瞬息大變,鄭子明指了指信囊,低聲補充,臉上笑容裡充滿了鎮定和自信。

    想到對方數月前曾經逼得自家父親無路可退,符贏心裡立刻就又湧出了幾分底氣。雙手將信囊舉到眉間,鄭重點頭,「三叔放心,我與太子夫妻一體。絕不會辜負你們兄弟所托!」

    「大嫂巾幗不讓鬚眉,小弟靜候你的好消息!此刻親兵應該已經集結完畢,我帶你前去交接!」鄭子明拱了拱手,緩步將符贏領出了門外。

    親手結束亂世,重整如畫山河,這是他、柴榮和趙匡胤三個,結伴南歸途中所發下宏願。這麼多年來,兄弟三人所走的每一步,幾乎都是努力向著這個目標靠近。無論誰擋在路上,都必殺之。管他姓劉、姓李,姓高還是姓符!

    年久失修的道路,被馬蹄踩得亂泥紛飛。

    騎在馬背上,大周太子柴榮眉頭緊鎖,長滿青黑色鬍鬚茬的臉孔上,掛著一道道的汗水和泥漿。

    連續兩天急行軍,讓他的身體和精神,都疲憊到了極點。但是,他心中的焦慮,卻沒有因為疲憊而減輕分毫。

    除了韓重贇之外,沒有第二個人,成功逃出汴梁給他報信!兩天以來,沿途地方官員,要麼裝聾作啞,對這支騎兵視而不見。要麼首鼠兩端,一邊派人送了豬羊糧草出城勞軍,一邊緊閉四門,「以防城中有歹徒出門驚擾太子殿下」。誰也不肯主動站出來,對王峻等人的惡行做一句指責,更不肯派遣一兵一卒,與他這個當朝太子共赴國難!

    「怪不得王峻和王殷有恃無恐!」不需要舉一反三,柴榮從地方官員的表現上,就能猜出朝堂內大部分文武此刻所抱的是什麼心態,真恨不得肋生雙翼,直接飛回皇宮,將自家養父接出來,然後調集起兄弟幾個所掌控各路大軍血洗汴梁。

    然而,多年領兵經驗和心頭僅剩下的幾分理智,卻清楚地告訴他,欲速而不達。騎兵的戰鬥力一半兒來自於戰馬,雖然太子侍衛和滄州精銳,都是一人雙馬,可以輪番換乘。但每天行軍八十里,也是極限。再快,將士們的體力就無法及時恢復,戰馬也會迅速掉膘,生病,甚至直接累死。沒等跟敵軍發生接觸,整支隊伍就會不戰而潰。

    「大哥,該停下來歇息了。前方二十里就是曹州,節度使去年剛剛換成了王殷的結拜兄弟楊文生,態度難料。」趙匡胤做了三年多的節度使,也早就不是當初那個熱血上頭的公子哥。看到身邊弟兄們的身體起伏節奏與戰馬的奔跑節奏越來越不合拍,快速湊到柴榮身邊,低聲提醒。

    「啊,是他?我想起來了!」柴榮立刻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四下看了看,果斷做出決定。「找一個避風的地方,讓弟兄們下馬吃些熱食!」

    「好。」趙匡胤拱手領命,隨即從柴榮的親兵的背上拔出一面純黑色令旗,高高地舉過了頭頂,「放緩馬速,準備紮營休整!!」

    「遵命!」幾名身穿都指揮使鎧甲的將領,大聲答應。隨即同時向各自的身後揮舞角旗,「放緩馬速,準備紮營休整!!」

    「放緩馬速,準備紮營休整!!」

    「放緩馬速,準備紮營休整!!」

    「放緩馬速,準備紮營休整!!」

    「放緩……」

    隊伍中指揮使、百人將、都頭們,開始履行各自的職責。一邊大聲重複著主將的命令,一邊緩緩拉緊戰馬韁繩。

    整個騎兵隊伍緩緩減速,不多時,便由策馬疾行,變成了小步慢跑,然後又變成了碎步行軍。人和馬呼出的熱氣混和在一起,在晚秋的平原上形成了一團厚厚的白霧。

    「趙寶,趙奇!你們兩個去頭前探路,尋找合適的紮營地點。」趙匡胤滿意地衝大夥點點頭,將目光快速轉向自己的親兵。「必須在半炷香腳程之內,附近最好還有水源。」

    「是,將軍。」親兵躬身領命,策馬如飛而去。

    「潘美將軍,你麾下的斥候……」不待他們脫離自己的視線,趙匡胤又迅速來到潘美身邊,低聲跟對方商量。

    「徐揚,張富,你們兩個各帶一小隊斥候,聽趙節度指揮!」不待他把話說完,潘美就痛快地扭頭點將。

    「遵命!」兩小隊斥候在徐揚和張富的帶領下,越眾而出,拱手向趙匡胤施禮。後者也不客氣,用馬鞭朝曹州方向指了指,大聲吩咐,「按戰時規矩,分頭向前探路。一直探到曹州城下,探明守軍動靜為止。」

    「遵命!」兩支斥候都是鄭子明親手訓練出來的精銳,不需要趙匡胤做過多吩咐,就自動分成了數組,三三為伴,呈扇面行,朝前方疾馳而去。

    「潘將軍,煩勞你再派一隊精銳負責接應。不必分散開,集中起來以防萬一。」望著眾人迅速遠去的背影,趙匡胤點點頭,再度跟潘美低聲協商。

    「好!」潘美知道趙匡胤在擔心什麼,再度痛快地答允。「潘星,你帶五十名弟兄,前方五里處警戒!」

    與後者一樣,他平素的做事準則,也是小心無大錯。寧可讓麾下的弟兄們多耗費一些體力,也不願給沿途任何人以可乘之機。

    事實證明,這種謹慎並非多餘。僅僅在一刻鐘之後,大軍剛剛找到了紮營地點,還沒等架起行軍鍋來燒水,便有兩組斥候,飛一樣趕了回來。隔著老遠,就吹響了示警的銅哨子,「吱——,吱——,吱吱——吱吱吱——」

    「前方五里左右,有一支兵馬正在向這邊靠近,來意不明!」陶大春、潘美兩個長身而起,異口同聲向柴榮匯報。

    「殿下,小心來者不善!」剛剛下馬休息,連汗都沒來得及落的各級將領們,也紛紛手按刀柄起身,圍在柴榮面前,自動站成了一個圓弧。常年的辛苦訓練,讓他們每個人都對軍中的各種信號倒背如流。根本不需要麾下傳令兵翻譯,就能做出最正確的判斷。

    真正遇到了突發情況,柴榮的表現,反而不像行軍時那麼焦躁。先抓起親兵剛剛遞過來的水袋喝了一大口,然後才緩緩對大夥吩咐,「不急,先讓弟兄們整理鎧甲兵器,更換坐騎!曹州是座重鎮,發覺有兵馬靠近,守將帶人出城查明情況不足為怪。」

    「是!」眾將見太子如此沉穩,頓時都找到了主心骨。齊齊答應一聲,迅速去整理各自麾下的隊伍。

    「二弟,你帶著我的兩百親兵,前去迎接一下,表明咱們的身份,順便驗證對方的真實態度!」回頭朝著開始忙碌的弟兄們掃了幾眼,柴榮又將目光集中於趙匡胤身上,低聲吩咐。

    「大哥!」趙匡胤的眉頭迅速往上一跳,拱手回應,「那楊文生乃是王殷一手提拔起來的嫡系……」

    「他也是大周的節度使!」柴榮深吸了一口氣,話語裡帶著幾分不甘,「你去告訴他,孤知道他的難處,只要他能袖手旁觀即可。孤,孤保證事後不做任何株連!」

    「這……?末將遵命!」趙匡胤依舊想要勸說柴榮不可有婦人之仁,但看到對方眼睛裡清晰的痛楚,只能無奈地拱手。

    「殿下,我軍人困馬乏,且人地兩生!若不搶先下手……」見到此景,潘美大急,趕緊搶在趙匡胤出去送死之前,大聲提醒。

    「咱們不是叛軍,他所帶的,也是大周的將士!」柴榮毫不猶豫地出言打斷,然後翻身跳上了馬背。

    作為曾經與契丹人交過手並且絲毫不落下風的「沙場老將」,他何嘗不知道在當前形勢下,放棄率先出擊會喪失多少優勢?然而,身為大周的儲君,只要還有一線希望,他就不願意因為自己和王峻等人的爭鬥,導致無辜將士們血流成河。

    那些將士,都是他義父郭威親手帶出來的兵馬,都曾經為大周朝立下過赫赫戰功。他們應該退役回家去頤養天年,或者死在抗擊契丹人的戰場上,而不是倒在自家人的屠刀下,死不瞑目!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4 21:40
    第九章奪帥(八)

    「嗖——!」趙匡胤果斷扣動機關,將第二支弩箭射進七步外一名敵將胸口。

    「嗖嗖嗖嗖——」近衛營的將士們有樣學樣,緊跟著趙匡胤的動作扣動機關。精鋼為鋒,硬木為桿的弩箭,再度如怒潮般拍上山脊,將剛剛抵達的曹州軍割穀子般割倒。

    武侯弩造價高昂,裝填麻煩。但預裝之後,卻可以接連發射三次。並且可以完全由單手操作,二十步內可透雙層皮甲。在馬戰當中,絕對是一等一的神兵利器。只用了兩輪齊射,就將搶先一步登上山梁的曹州精銳幹掉了大半兒,餘者頓時被嚇得魂飛天外,尖叫一身,轉身就逃。

    「不要停,跟著我!」趙匡胤卻殺得仍不盡興,踩著敵軍的血跡越過山脊,然後咬著潰兵的尾巴急衝而下。

    野外相逢,敵將居然敢不先立陣,直接跟自己玩什麼以快打快,真是一群插標賣首的賤貨!想當初,連契丹狼騎都不敢如此輕慢。真不知道,是誰給了曹州軍主將帶著同樣數量騎兵跟滄州軍打對攻的膽子?!

    「跟上,跟上,弩身下壓,給敵軍來波熱乎的!」一個營的太子近衛緊跟著趙匡胤的戰馬翻躍山坡,用武侯弩瞄準十餘步外與潰兵迎面相撞的敵軍。

    三年來,在鄭子明不計成本的供應下,他們當中每個人至少射出了上千支弩箭。對武侯弩的操作方式和各項性能,都摸得滾瓜爛熟。幾乎與趙匡胤同時,瞄準距離自己最近的目標扣動了機關,「嗖嗖嗖……」

    白亮亮的弩箭貼著山坡,疾撲而下。帶著空氣撕裂的呼嘯聲,瞬間將二十步內的敵軍,都推向了牛頭馬面的懷抱!

    「啊——」

    「娘咧!」

    ……

    箭矢插入肉體的「噗嗤」聲,戰馬翻倒的「轟隆」聲,鮮血噴入空氣的「嘶嘶」聲,夾雜著傷者的呼喊,垂死者的哀鳴,剎那間,響徹整個山坡!

    足有一百五十多名曹州騎兵當場被弩箭放翻,還有四五十匹可憐的戰馬相繼倒地。而到了此刻,敵我雙方還未發生正式接觸!曹州軍騎兵都指揮使,還沒弄清楚對手的數量和主將的姓名!

    「跟著我,向下殺!」趙匡胤才不在乎別人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棄弩,提棍,扭頭大喊,所有動作一氣呵成。

    這些年,他跟北漢軍作戰,跟幽州軍作戰,跟南下打草谷的遼軍作戰,已經積累了足夠的經驗。對戰機的把握能力,絕非那些靠資歷熬出來的庸才可比。發現敵軍的主力隊形已亂,立刻帶頭撲了下去。

    「殺!」太子近衛們齊齊丟下尾部拴著繩索的武侯弩,抽刀,策馬,緊隨趙匡胤身後。

    一名胸口處挨了弩箭的曹州騎兵都頭,正趴在馬鞍子上慘叫。被趙匡胤兜頭一棍砸在了後腦勺上,當場氣絕。雙腿輕輕磕打馬鐙,趙匡胤騎著剛剛換上沒多久的黃驃馬撲向下一個不知所措的對手,包銅大棍藉著戰馬的速度迎頭下砸,力劈華山!

    「呯!」曹州騎兵的腦袋四分五裂,整個人倒飛出去,變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唏聿聿!」戰馬嘶鳴,幾名貼身侍衛緊跟上來,護住趙匡胤的左右。其餘太子近衛營的將士則策動坐騎,以趙匡胤為鋒,將隊伍收縮成一個銳利的楔型。五百多匹馬,藉著山勢,踩著敵軍的屍體,急衝而下。所過之處,血流成河!

    「敵將休要猖狂!」兩名百人將打扮的曹州勇士,捨命撲上前,試圖攔住趙匡胤的馬頭。他們兩個的配合頗為默契,所找的角度也極為刁鑽。然而,他們卻過分低估了對手的本領。

    面對咆哮著衝向自己的敵將,趙匡胤看都不屑多看,直接將包銅大棍一提,藉著馬速,點向左側對手的坐騎頭顱。隨即左手回拉右手橫推,熟銅大棍宛若蛟龍一般,凌空擺尾,「呯!」,「噗!」

    「嗯哼哼!」左側敵將胯下的戰馬頭顱破裂,哀鳴著倒地。右側敵將直接被掃下馬鞍,落在地上昏迷不醒。趙匡胤的坐騎從二人身邊如飛而過,更多馬蹄踩下來,將二人生生踩成了兩團肉泥!

    下一個擋在黃驃馬前的,是一群驚慌失措的小卒。趙匡胤直接衝進去,包銅大棍左劈右砸,將這伙敵軍砸得四分五裂。近衛營將士沿著他撕開的裂縫長驅直入,像一把銳利的鋼刀,切進敵軍深處,將沿途敢於負隅頑抗和來不及躲避的對手,統統切於馬下!

    八個營的曹州騎兵,論人數,遠遠高於趙匡胤所帶的五百人。然而,面對藉著山勢撲下來的太子近衛,他們卻幾乎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儘管都指揮使楊宣在不停地調整對策,儘管有一些勇敢的傢伙在努力填補缺口,但是曹州軍隊伍被撕開的「裂縫」,卻越來越深,越來越寬!

    「轟轟轟!」「轟轟轟!」馬蹄聲如雷。趙匡胤帶著太子近衛,長驅直入!在「裂縫」附近,僥倖沒有第一時間戰死的將士們,則像翻捲的皮肉般,帶著血跡掉頭後退。與驚慌失措的自家袍澤撞在一起,人仰馬翻。

    「嘭嘭嘭」的聲響接連不斷,慌不擇路的戰馬,一匹接一匹的撞到一塊,馬背上的騎兵像下餃子般掉落,然後被自己人無情地縱馬從身上踩過,轉瞬間就氣息奄奄。

    「娘咧!」「救命——」僥倖沒被馬蹄當場踩死的騎兵,慘叫著四下亂爬。更多的戰馬跟上來,將他們撞倒,踩翻,踩得筋斷骨折。

    「攔住,攔住他!楊斌,劉武,朱定,胡一刀,你們幾個一起上。攔不住他,就提頭來見!」眼看著對手就要衝到自己面前,曹州軍騎兵都指揮使氣得兩眼冒血。揮刀急指,將自己麾下最為倚重的四名勇將,挨個點名。

    「是!」楊斌,劉武,朱定,胡一刀四人知道此刻自己絕無退路,咬著牙答應一聲,各自帶著親衛逆流而上。

    他們距離趙匡胤其實沒多遠,然而,他們卻遲遲無法趕到對方身邊。敗退下來的自家弟兄越來越多,人擠人,馬擠馬,亂成一鍋粥。哪怕他們直接揮起兵刃開道,也無法將坐騎速度增加分毫。

    武將馬上對決,沒有速度,就會失去一切。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幾名曹州勇將跟自家潰兵較勁兒的時候,趙匡胤已經帶著親兵直撲而下。先撞開一名曹州騎兵,隨即不由分說,手中包銅大棍輪圓了朝著楊斌的腦袋就是一記泰山壓頂。

    「開!」楊斌也是個搏命行家,立刻舉起鐵鐧,交叉上推。本以為憑著兩膀子氣力,能將包銅大棍擋在安全距離之外,甚至倒推而回。誰料耳畔只聽見「當啷」一聲,緊跟著,肩膀處就傳來兩道鑽心地疼。一雙手臂樹杈般舉於頭頂,徹底失去控制。

    武將對決,一眨眼就能分出生死。趙匡胤毫不猶豫地擺棍橫掃,「啪」地一聲,砸在楊邠的肋骨處,將此人砸得口中鮮血狂噴,一個跟頭栽落於馬下。

    「楊大哥——」劉武,朱定,胡一刀三將看得眼眶迸裂,哭喊著上前於趙匡胤拚命。後者則不屑地撇嘴冷笑,手中包銅大棍,一撥,又是一蕩,將劉武和朱定二人的兵器撥開到了一旁,棍頭如烏龍般直奔胡一刀胸口。

    「當啷——」金鐵交鳴聲震耳欲聾,胡一刀的鋼刀倒縮回半尺,正砸中自家小腹。口中吐出一口鮮血。他不敢戀戰,拉偏坐騎向左閃避。趙匡胤卻不管重新撲上來的劉武和朱定,舉起包銅大棍,追著他的背影橫掃,「嘭!」

    「啊——!」胡一刀慘叫著墜馬,生死未卜。趙匡胤扭身揮棍,再度撥開劉武和朱定兩人的兵器,直奔曹州騎兵都指揮使帥旗。

    四名趙氏親兵策馬跟上,將劉武和朱定二人與自家主將隔開。更多的近衛營將士高速衝過,每人都揮動兵器,或者向劉武,或者向朱定發出全力一擊,然後頭也不回,飛馳而去。

    可憐那劉武和朱定兩個,武藝雖然高明,卻像兩根擋在洪流前的蘆葦般,被騎兵們打得搖搖晃晃。忽然,身體相繼一歪,慘叫著落下馬背,被後續飛奔而過的馬蹄踩成了兩團肉醬!

    「敵將有種別跑!」趙匡胤接連砸翻數名躲避不及的曹州兵卒,朝著都指揮使楊宣的帥旗猛撲。全身上下,灑滿了敵軍的*和血漿。臨近的曹州將士被嚇得魂飛魄散,紛紛撥馬閃避,唯恐躲得慢了,變成棍下亡魂。

    「為將者不逞匹夫之勇!」曹州軍騎兵都指揮使楊宣,豈肯跟他一個「無名小輩」拚命。眼看著身前的護衛越來越稀,立刻撥轉坐騎,橫向閃避。對方是沿著山坡往下衝,速度很快。對方身後跟著數百名弟兄,輕易不能改變方向。而他只需要暫避其鋒芒,將這一輪攻擊讓過去,就可以重新整理隊伍,再度一較短長!

    果然,趙匡胤的傾力一搏落到了空處,只能掄起棍子打翻數名小兵洩憤,然後繼續順勢向下。轉眼間,就與楊宣拉開了距離。計謀得逞的楊宣立刻命令親兵吹響號角,調整戰術。命令全體將士向自己靠攏,在山坡上重新整隊。

    只要將隊伍整理好,他們就又佔據了有利地形。而敵將即便成功將曹州軍鑿穿,也會落到了下方。攻守之勢,數息之間,便可逆轉。

    正當他自鳴得意的時候,忽然間,看到趙匡胤回過頭來,朝自己高高地豎起了中指!「什麼意思?」楊宣哪裡看得懂這個由鄭子明流傳出去的手勢,頓時就是一愣!隨即,頭頂就傳來了滾滾驚雷。「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不算劇烈,卻震得地動山搖。憑著武將的本能,楊宣迅速扭頭。只見一員小將帶著三個營的騎兵,排成密集的橫隊,沿山坡斜推而下。沿途的曹州軍,則像雜草般推翻,被一簇接一簇推平,無論數量多寡,都毫無抵抗之力!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4 21:40
    第九章奪帥(九)

    「噗」地一聲,潘美用騎槍從背後挑飛一名掉頭逃走的敵將,帶著大隊繼續前進。

    曹州騎兵原本就不怎麼齊整的隊形,已經被趙匡胤先前那「迎頭一棒」,砸了個四分五裂。隊伍中大部分兵卒,也從靠近山脊的位置,被強行推到了半山腰。這對經驗豐富的的滄州軍將士說,簡直是天賜良機。幾乎不用潘美這個主將提醒得太大聲,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怎麼去做!

    三個滿編營,總計一千五百將士。每五百人展開為一橫排,每兩排之間相隔二十步距離。一排接著一排,沿著山坡,如牆而下。五百把明明晃晃的騎槍,就像五百顆鋒利的獠牙!

    「噗!」「噗!」「噗!」「噗!」「噗!」「噗!」「噗!……

    「啊……」「稀噓噓……」

    低沉的鐵騎刺入肉體的聲音,與慘叫聲、悲鳴聲交織在而起,刺激得人頭髮根陣陣發麻。來不及整隊的曹州將士,一簇接一簇被騎槍刺下馬背,如晚春的殘雪遇到了突如其來的夏日,根本沒有任何抵抗之力。

    大部分落馬的曹州將士,都是背部中槍。只有零星三五個勇士,曾經試圖拚死一搏。然而,在如牆而進的滄州軍面前,他們的拚命行為,就像企圖阻擋馬車的螳螂同樣可笑。手中兵器無論採取什麼樣的奇妙招式,基本都沒機會碰到衝下來的滄州士兵。每個人同一時間所要面對的,卻至少是三桿騎槍。擋住其一,躲開其二,卻不可能再成功避過其三!

    「別,別慌,殺,去給我殺了中間那個穿銀甲的!」曹州軍騎兵都指揮使楊宣看得心臟抽搐,一邊加速將坐騎橫向拉得更遠,一邊用顫抖的聲音命令!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忠心的傳令兵,努力吹響號角,所發出來的聲音,卻像冰下水流一樣瘖啞艱難。

    如此密集的騎兵橫陣,他們只是在四年前,追隨郭威起兵「清君側」時見到過一次。但那次,滄州軍卻是他們的友軍而非敵人,展示戰術的地點為校場而不是沙場。

    他們當初雖然震驚於滄州軍的陣形齊整,卻未曾體驗過其真實威力。隨著時間推移,記憶裡印象逐漸變淡,心中甚至還甚至還隱隱生出了「滄州軍中看不中用」評價。而今天,他們才真正體驗到了,什麼叫巨石壓卵。才真正明白,中看不中用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廢物,全都是廢物!」見傳令兵被嚇得連軍令都無法完整送出,曹州騎兵都指揮使楊宣大怒。劈手奪過一支畫角,背對著自家將士奮力吹響,「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事到如今,他已經對轉敗為勝不報任何希望。但是,他卻必須派人去擋住那三堵緩緩推下來的長槍之林,給自己爭取足夠的時間撤下山坡。然後再想辦法擺脫先前那名猛將的阻攔,成功撤離戰場。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更多的畫角聲交替響起,帶著恐懼與絕望。一大隊曹州騎兵,被角聲刺激的兩眼發紅,紛紛跳下戰馬,以其中一名指揮使為核心,結成整齊的圓陣。騎槍尾端戳地,槍鋒斜向上指,正好和戰馬的脖頸一樣高矮。

    圓陣殺傷力最小,但扛打擊能力最強。長槍硬陣,也是對付騎兵的不二法門。他們所有選擇都沒錯,也表現出了足夠的勇敢。然而,他們很不幸,今天遇到的是滄州軍。

    早在四年前與北漢、契丹聯軍作戰的時候,滄州騎兵就已經積累出了足夠多的,對付步兵硬陣的經驗。這四年來經過反覆改進,磨礪,更是煉就了一整套破敵之法。只見在前推過程中,潘美猛地將騎槍交到了左手,右手迅速從身後一拉一帶,「呼——」,一把半尺寬窄的飛斧,被他順勢拋向了半空。

    「呼——」靠近潘美的左右兩側,上百把半尺寬窄的飛斧,同時騰空而起。在陽光下中劃出上百道淒厲的弧線,只奔槍陣而去。「呯、呯、呯、呯、呯……」。眨眼間,就將曹州軍捨命組成的長槍圓陣,砍得七零八落。

    「殺!」飛斧擲出之後,潘美根本不去看結果。再度變成雙手持槍,雙腿輕輕磕打馬鐙。跟他磨合了三年有餘的戰馬通曉自家主人心意,四蹄的邁動頻率緩緩加快。與相鄰的其他戰馬一起,沿著山坡加速前推!

    被飛斧砍爛的長槍圓陣,連個泡都沒冒起來,就被如牆推過的槍鋒吞沒。臨近其他幾伙正準備上前拚命曹州將士,頓時失去了膽氣,跳上馬背,奪路而逃。但是,還沒等他們重新提起速度,滄州軍的槍鋒已經推至,數十道血光濺起,失去主人的戰馬悲鳴著逃下山坡。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五百匹戰馬順著山坡,繼續向下奔行。五百桿騎槍排成一道橫線,繼續向下推進。所到之處,不會剩下一名能夠站起來的敵軍。遠遠看去,就像一架巨大的鏵犁,在青蔥的山坡上,犁出了一片血肉田壟。

    「嗚嗚——,嗚!」號角聲嘎然而止,奉命吹角催戰的曹州傳令兵們,相繼撥轉坐騎,落荒而逃。

    擋不住,根本不可能擋得住。光是第一道順著山坡推下來的槍林,就足以將所有曹州軍推平。而在第一道槍林之後,還有第二道,第三道。更遠處的山脊上,又冒出來了第四道!

    「當啷!」「當啷!」「當啷!」兵器落地聲,交替而起。數十名僥倖沒擋在槍林前推道路上的曹州兵卒,瞪著雙眼,呆滯的看著不遠處的血肉田壟,任由兵器從手中滑落,卻毫無察覺。

    太恐怖了,實在太恐怖了。也算久經戰陣的他們,先前從來沒有想過,死亡會是如此之恐怖,如此地令人絕望!

    他們最開始有八個營,雖然不是滿編,但總兵力也不下三千。但短短不到半柱香時間,他們昔日的袍澤,已經陣亡了一千有餘!並且個個血肉模糊,死無全屍。

    「第二梯隊和第三梯隊,橫向拉開!」將敵軍的表現都看在眼裡,正在引領滄州將士向前推進的潘美,忽然嘆息著舉起了一面令旗,左右擺動。

    他對屠戮膽氣喪盡的曹州軍,不感任何興趣。但是,他卻必須儘可能地消滅敵軍有生力量。按斥候們先前捨命探明的情報,曹州軍還有七千步卒正匆忙趕來。他必須搶在這伙主力沒有抵達之前,鎖定勝局!

    「嘀嘀,嘀嘀,嘀嘀……」滄州軍特有的銅笛子聲響起,將命令傳遍整個戰場。跟在第一道槍林之後,到現在連口「湯」都沒喝上的另外兩營騎兵,立刻調整方向。先在跑動中放緩馬速,將隊伍穩穩地由橫轉斜。然後又在兩名營級指揮使,陶得善和潘玉的帶領下,一左一右,從後面追上潘美所在的隊伍,與第一道槍林銜接,組成一個巨大的圓弧。

    圓弧背後,柴榮帶領一個營的滄州騎兵剛剛在山樑上展開隊形。發現大局已定,搖搖頭,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他不想流大周將士的血,但此時此刻,卻容不下半點兒婦人之仁。在全殲曹州軍和讓自家弟兄冒險之間,他只能選擇後者。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馬蹄擊打地面,所帶起的煙塵,模糊了柴榮的視線。

    圓弧之下,所籠罩的範圍,幾乎就是整個山坡!數十名被嚇傻了的曹州兵卒,迅速在圓弧附近消失,留下一地破碎的血肉。更多的曹州將士,則嘴裡發出一聲尖叫,如同從噩夢中驚醒了一般,撥轉坐騎,向著山下奪路狂奔。

    「駕,駕,駕……」跑得最快的,是曹州軍騎兵都指揮使楊宣。早在親自吹響號角的時候,他心中就對勝利不報任何希望。藉著麾下弟兄用性命換回來的時間,他現在已經逃到了山腳下,並且依靠親信的捨命保護,成功地突破了趙匡胤的阻截。

    「必須將敵軍的情況及時向節度使匯報!「一邊拚命用雙腳磕打馬鐙,楊宣一邊給自己的棄軍逃命行為尋找藉口。「敵軍兇猛異常,不可在野戰中力敵!趕緊尋找有利地形結陣,然後用長槍、盾牌和弓箭相互配合,才能避免主力大軍重蹈先鋒騎兵的覆轍!如果有可能,不妨先避開柴榮小子的鋒櫻,然後率軍緩緩尾隨之,尋找戰機!人地兩生,兵力又單薄,姓柴的早晚有露出破綻的那一天!」

    想著自己終究有洗雪今日知恥的一刻,楊宣心中的恐懼稍減。抬起左手,用力擦了一把臉上的冷汗,同時扭頭向左右觀望。

    他想看看,到底有多少親信跟自己一樣幸運,成功脫離了戰場。如果有可能,他最好在向曹州節度使楊文生匯報之前,跟親信們統一口徑。

    周圍的身影稀稀落落,加在一起都湊不足兩巴掌。並且好像都嚇傻了般,正在用力拉緊戰馬的韁繩,身體抖若篩糠。「走啊,再不走,就來不……」突然間良心發現,楊宣扯開嗓子大聲提醒。話喊了一半,剩下的另外一半,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目光越過自家親信,他看到有一支騎兵,正從土丘側面,斜向包抄而至。當先一員大將策馬橫槍,擋住所有人去路,「投降免死!否則殺無赦!」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4 21:40
    第十章宏圖(一)

    東京,汴梁。

    緊閉了十餘日的城門,已經恢復了正常通行。當值的士兵也都收起了身上的戾氣,不再動輒對進出的行人刀劍相向。然而,在這陽光明媚的天氣裡,從城門口通過的身影卻稀稀落落。除了騎著快馬,神色沉重的信使之外,幾乎全汴梁的平頭百姓,都警惕地把身體縮在了各自的家中。然後緊鎖院門,兩眼不停地朝隱蔽的地窖口處瞄。只要聽見任何風吹草動,就帶著兒女直接鑽入地下,不躲夠三天三夜,絕不再露頭!

    這年月,想要在汴梁城內活得長久,懂得「夜觀天象」和挖地窖,是必備技能。你必須足夠機警,在災難未發生之前,就從城內的風吹草動中預測到危險的臨近,才有足夠的時間做出準備。而一旦災難真正發生,院子裡的地窖夠不夠深,地窖的入口夠不夠隱蔽,地窖內的乾糧和清水夠不夠多,就決定了全家老小能不能活著捱到災難的結束。如果沒有這兩樣本事,即便家資萬貫,平素做盡善事,也在劫難逃!

    「的的的的的的的……」又一匹快馬呼嘯著穿過城門,穿過空洞蕩蕩的街道,直奔皇宮附近的大周樞密使府邸。馬背上的信使,早已跑得精疲力竭,卻咬緊牙關苦撐著,不讓自己從鞍子上掉下來。

    「唉,造孽啊!」沿街幾處院落的門縫後,有人搖著頭,低聲嘆氣。「這才安生的幾天?」

    從大周皇帝陛下領兵攻入汴梁,到上個月皇宮藏書閣上忽然亮起了八色綵燈,滿打滿算,也不過是四年半的光景。根本不夠一群懵懂頑童長大成人,也不夠一個破敗之家從困頓中緩過元氣,重新看到過上好日子的希望!,

    樞密使聯合太尉封鎖了皇宮,太子帶著大軍打下了曹州。長達七十五年亂世,才剛剛露出了結束的跡象,就又重新回到了起點。

    最後無論樞密使王大人贏了,還是太子殿下贏了,汴梁城內,恐怕都要殺得人頭滾滾。而真正的浩劫,不過是剛剛開了個頭。幽州有韓家臥薪嘗膽,太原有劉氏矢志報仇,塞外,還有契丹人在虎視眈眈。一旦這三家聯合起來趁虛而入,八年前,那場率獸食人的慘禍,恐怕又要重現!

    「都怪那該死的王峻!」

    「可不是麼,皇上待他一向不薄。對老百姓一向也過得去!」

    「希望他打不贏吧,老天爺保佑他打不贏太子!」

    「不好說,老天爺什麼時候開過眼睛?唉……」

    犄角旮旯,沒有院子可以躲,也沒有地方可以去的流浪漢們,目光追逐著信使的背影,嘴裡小聲唸唸叨叨。

    他們,是整個汴梁的最底層,他們像野草一樣低賤,野草一樣堅韌,割完一茬再長一茬。沒人願意搭理他們,包括匆匆而過的巡街士兵。即便聽見了他們的感慨,也是聳聳肩,冷笑著走過。哪怕他們中間,此刻正有人死死盯著王峻府門,眼睛一眨不眨!

    大周樞密使王峻的府門,從天亮後,就像城門一樣四敞大開。信使剛剛滾鞍下馬,就被兩名彪形大漢一左一右架了起來,飛快地送往樞密使府的正堂。那裡,從前天接到曹州失守的警訊之後,就自動變成了王峻的白虎節堂。兩天來,只要有信使抵達,無論是表態支持樞密使的,還是過來宣佈與亂臣賊子勢不兩立的,第一時間就會被送到白虎節堂內,接受王峻、王殷和其他幾位「重臣」的親口詢問。

    「說吧,你是從哪裡來的?你家大人是準備跟姓柴的同流合污,還是跟老夫一道討伐叛軍?」連續若干天聽到的幾乎全是壞消息,王峻的心臟已經有些麻木。不待信使給自己行完禮,就冷笑著詢問。

    「滑,滑州,滑州急報!叛軍昨日攻入滑州,胙城失守!「信使被撲面而來的寒意吹得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縮起頭,結結巴巴地匯報,」張,張刺史派,派小人繞路前來,前來向樞密使,向樞密使告,告急!!」

    「什麼?」王峻大吃一驚,立刻將目光轉向掛在牆壁上的輿圖。曹州距離汴梁只有二三百里路,並且沿途沒有任何險阻。以柴家小兒的性子,應該趁著大勝之機直撲汴梁才對。怎麼忽然間,又向北殺入了滑州?!

    還沒等他理出絲毫頭緒,太尉王殷忽然站起身,大笑著撫掌,「哈哈,豎子怕了,所以打算先搶了滑州,以便將來見勢不妙,可以乘船順流而下!」

    此話,聽起來的確振奮人心。但王峻的眉頭,卻皺得更緊。如果想要拿下滑州做為跟朝廷對峙的據點,柴榮帶著叛軍先取了韋城豈不是更好?韋城距離滑州比胙城近得多,只要拿下了此地,就等同於已經砸爛了滑州的大門。

    「恐怕他想要的不是滑州,而是酸棗!」神武禁衛左軍副都指揮使王健向來懂得察言觀色,見自家族兄王峻對太尉王殷的觀點不置可否,立刻試探著給出了另外一個答案。

    「他要酸棗做什麼,繞路去河東投奔常思麼?」王峻立刻勃然大怒,扭過頭,狠狠給了自家族弟王健一個大白眼,「不懂,就不要裝懂。柴榮的根基在澶州、滄州以及河北其他六州也會支持他。他怎麼可能放著自家基業不要,跑去寄人籬下?!」

    「這……」王健被嚇得一縮脖子,不敢再胡亂猜測。太尉王殷的目光,卻陡然又是一亮,「如果既不是想搶了滑州做退路,又沒打算去投奔常思,那就只剩下了一個地方,靈河!此地雖然不算險要,進卻可以取道陳橋驛,直抵汴梁。退,則可以一路退到靈河渡,登上大船,逃之夭夭!」

    「嗯!」這次,王峻沒有繼續皺眉,而是輕輕點頭。

    「他想得美!」太尉王殷見王峻已經跟自己達成了一致,立刻大聲冷笑,「真的以為老夫麾下五萬禁軍是擺設麼?秀峰兄,你不用生氣。我這就親自帶著禁軍過去將他擒了,看那郭家雀兒還能有什麼指望?」

    說著話,拔腿就要往外走。然而,才剛剛轉過了半個身子,左胳膊卻被王峻從旁邊一把拉住,「書德!書德兄切莫衝動,情況有些不對?」

    「嗨呀,你就是過於謹慎。有什麼不對的?此時柴家小二麾下把協裹來的曹州軍也加在一起,也不過是一萬出頭,老夫還能怕了他?」王殷不耐煩地甩了下袖子,大聲數落。「要是早聽老夫的,給那郭家雀送上一碗毒藥,咱們根本不用如此被動!只要拿出足夠的好處,什麼常克功,高行周,符彥卿,說不定像老白一樣,早就答應跟著咱們哥倆幹了!」

    「嗯哼,嗯哼,嗯哼!」王峻被對方大言不慚的態度,刺激得連連咳嗽,卻死活不肯將手放開。

    「嗯哼,嗯哼,嗯哼……」被王殷稱作老白的太師白文珂,也尷尬地咳嗽不斷。

    到目前為止,他是明確表態要與王峻、王殷兩人共同進退的唯一領兵大將。其他手握重兵的武將,要麼像常思一樣立刻扯起了旗,宣佈與二王不共戴天。要麼像高行周、符彥卿兩人那樣,至今還在裝聾作啞,打定了注意要袖手旁觀!

    被二人的咳嗽聲吵得心煩意亂,太尉王殷又甩下胳膊,將王峻的手強行甩開。然後撇了撇嘴,大聲補充,「難道我說錯了麼,事到如今,咱們幾個哪裡還有退路?又何必裝模做樣,把郭家雀兒關在皇宮裡當幌子!倒不如破釜沉舟,直接殺了郭家雀,讓秀峰你當皇上。然後……」

    「書德,慎言!老夫之所以逼皇上改立太子,是為文武百官將來都能落個好下場,而不是為了自身!」王峻實在忍無可忍,扯開嗓子,大聲打斷。「你們要是不信,老夫可以對天發誓。如果今後食言,讓老夫這輩子不得善終!」

    「不當就不當罷了,你又何必發此毒誓?」王殷被王峻堅決態度給嚇了一跳,皺著眉,歪著腦袋,低聲數落。「況且這又跟老夫帶兵去剿了柴家小兒有什麼關係?」

    「不是不讓你去,是,是怕你輕敵大意!」終於避開了最尷尬的話題,王峻趕緊搖搖頭,快速補充,「如今汴梁城內,還有許多人蠢蠢欲動。不留下足夠的兵馬就彈壓不住。而從曹州那邊冒死送來的密報上看,此刻柴家小兒手頭兵馬雖然少,卻是平素跟鄭子明形影不離的那支精銳。當年跟契丹人對陣,都從沒落過下風!」

    「嘶——,如此說來,這倒真是個麻煩!」王殷聞聽,頓時心中便不像先前那般狂躁了。也皺起眉頭,自言自語。

    曹州已經失守的消息,是前天送到樞密使府的。這兩天多來,通過各種渠道,他和王峻已經基本掌握了整場戰鬥的經過。雖然節度使楊文生輸得非常冤,被自己的心腹愛將楊宣帶著喬裝打扮的叛軍,混到帥旗下,直接給砍了腦袋。但最初柴榮帶領「叛軍」生擒楊宣那一仗,卻是實打實的硬碰硬。並且總計都沒用到一刻鐘功夫,贏得乾脆無比,利落至極!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5 22:04
    第十章宏圖(二)

    「你可知道,叛軍昨天下午攻打胙城,是誰領的兵?一共多少人馬?總計花費多長時間破的城?」太師白文珂年齡比王峻和王殷兩個都大得多,領兵經驗也更豐富,趁著二人還在舉棋不定該派多少兵馬的時候,起身走到信使身邊,大聲追問。

    信使的體力已經稍微恢復了一些,但聲音卻依舊沙啞低沉,隱隱還帶著幾分絕望,「是,是太子,是反賊柴榮親自領兵,具體人馬數量不太清楚!據,據從胙城逃出來的潰兵匯報,叛軍,叛軍抵達城下之後,第一次進攻就奪下了南門!然後,然後胙城就破了!」

    「一鼓而破城,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王峻和王殷雙雙扭頭,異口同聲地表示質疑。「胙城的城牆足足三丈高,防禦設施齊全。就算防禦使劉魁帶的是四千名地痞流氓,至少也能堅持一個時辰!」

    「據,據說,是有,有當地大戶帶著家丁跟叛軍裡應外合。」信使抬手抹了一把已經不存在的汗水,繼續結結巴巴地補充,「還,還有許多地方兵卒,也,也受,受過柴榮的恩惠。劉防禦使剛下令放箭,就,就被身邊的一名都頭給殺了。然後,然後守軍就一哄而散!」

    「無恥,柴家小兒忒地無恥!」話音未落,王殷已經再度暴跳如雷。「我說他帶著三千騎兵就敢直奔汴梁,原來,原來他早就在各地安插了心腹。就,就等著振臂一呼!那,那楊宣想必也不是因為戰敗被擒才不得不投靠了他,而是,而是早就被他偷偷拉攏了過去!」

    「那倒未必!」白文珂不願意跟著王殷一道說沒用的廢話,搖搖頭,低聲反駁,「他要是早就在各地安插了人手,咱們,咱們在汴梁就不會如此順利了。我估計,還是胙城過於靠近黃河的緣故。三年前柴榮主動請纓去治水,又是以工代賑,又是賣地籌糧,還為帶頭平價出糧的大戶們勒石揚名。當時滿朝文武都覺得他迂腐,現在回過頭去想想,他憑著這幾招,恐怕已經把黃河兩岸的人心都收買了遍!」

    「可惡!」王峻眉頭緊鎖,大聲咒罵。「這小賊,貌忠實奸!」

    雖然沒有點頭表示同意,但是,他這兩句咒罵,等同於證實了黃河兩岸的民心早就俱歸柴榮所有。當即,令在場的其他文武臉色大變,扭過頭,開始跟身邊的同伴竊竊私語。

    「那,那廝治河三年,據說救助了好幾百萬流民。萬一愚民們都對他心存感激,豈不是,豈不是他隨便招招手,就能,就拉起上萬大軍?」

    「小聲點,別長他人志氣。感激,老百姓的感激有個屁用!一百個人裡頭,有一個肯拿性命相報的就不錯了!」

    「一百個裡有一個,也是好幾萬人啊!」

    「得找得到帶頭的!」

    「地方大戶也都唸著他的人情!」

    「光是大戶不行,得,得當官的或者領兵的!」

    「那還不都一樣。地方上想當官和領兵,還不得出自那些大戶……」

    「都給我閉嘴!」王峻被底下的議論聲,吵得頭大如斗。拔出寶劍,一劍砍在了書案上,入木盈寸,「不想跟老夫一起幹的,現在就滾,老夫絕不攔著!想繼續幹的,就別光顧著替柴家小兒說好話,拿出點主意來,如何才能盡快剿滅叛軍!」

    『想走,你能讓我們活著出了這道門麼?』眾文武被嚇得打了個冷戰,齊齊閉上嘴巴,敢怒不敢言。

    知道此刻絕對不能讓大夥喪了士氣,將寶劍從桌案上拔出來,王峻用力揮舞,「區區一個胙城,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誰家在外面,還沒結下過一點兒善緣?那柴家小兒若是真的有本事收買人心,就把沿河兩岸的城池一股腦全收了,豈不是更好?」

    話音剛落,門外忽然又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響。一個渾身泥漿的信使在兩名王家親兵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報,樞密,樞密使,滑州,滑州叛亂,張,張刺史*殉國!」

    「啊!」王峻正在揮舞寶劍的手臂,頓時僵在半空當中。望著精疲力竭的信使,滿臉難以置信。

    先來那名信使,反應卻比他快了許多。扭過頭,撲到後來者面前,大聲咆哮,「不,不可能,朱桐,你,你休要撒謊騙人。我,我昨天出發時,滑州城內還風平浪靜!」

    「我,我沒撒謊,是,是張刺史在舉火之前,派我前來給,給樞密使報信的。我,我身上帶著他,他的官印!」後來的朱姓刺史一邊哭,一邊用手在自家懷裡摸索。三下兩下,就將一枚一寸寬窄,頂端雕著瑞獸的官印摸了出來,雙手舉過頭頂,「樞密大人,我,我家刺史,刺史說,說您,您對他有再造之恩,他,他不敢負您所托,只是,只是時運不濟也!」

    「子方——」王峻丟下寶劍,一把從信使手裡搶過官印,淚流滿面。

    滑州城丟了,又是因為有人跟柴榮裡應外合!叛軍,叛軍幾乎未廢吹灰之力,就已經徹底在汴梁附近站穩了腳跟。而他的心腹門生,則又少了一個。又輸得稀里糊塗,死不瞑目!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你,你是柴榮派來的,你一定是柴榮派來的。「王殷此刻,也是心神大亂,上前拎起朱姓信使衣領,厲聲咆哮,」昨天下午從滑州出發的信使剛剛趕到,你半夜出發的,怎麼可能跟他正走了個前後腳?」

    「我,我沒有繞路!」信使朱桐唯恐自己別當成「叛軍」的細作,趕緊扯開嗓子解釋,「我真的是從滑州來的,印信,印信無法造假!」

    「那為何柴家小兒不派兵追你?」王殷根本不肯接受他的解釋,繼續瞪圓了眼睛尋找破綻。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小人,小人雖然一路上都沒遇到任何截殺!但,但小人真的是從滑州而來,小人冤枉,冤枉!」信使朱桐無法給出答案,只能繼續啞著嗓子喊冤。

    「老夫不信,老夫……」王殷才不管他冤枉不冤枉,將他摜在地上,大聲怒喝,「來人,將這亂我軍心的細作,推出去砍了!」

    「是!」門口當值的親兵答應一聲,快速衝入,從地上拖起信使朱桐,轉身便走。剛剛拖出去三五步,忽然間,又聽見有人在外邊高聲叫喊,「樞密,太尉,緊急軍情,十萬火急。澶州,濮州、許州、陳州、壽州和蔡州,同時,同時反了。守將說,說要輔佐柴榮,一道,一道起兵清君側!」

    「啊!」王峻、王殷及其心腹們,個個倒吸冷氣,誰也顧不上再殺人滅口。

    澶州和濮州都位於黃河邊上,參照滑州的情況,民心早就被柴榮拉攏,地方文武被逼無奈,起兵響應叛軍也有情可原。可許州、陳州、壽州和蔡州,都位於汴梁之南,守將平素也跟柴榮沒任何往來,他們,他們冒著失敗後全家被處死的飛仙,爭先恐後跳出來支持叛軍!他,他們,一個個都瘋了麼?還是他們認定了柴榮穩操勝券?!

    「樞密,事不宜遲。請給老夫三萬兵馬,老夫,老夫去替你會一會柴家小兒!以穩定天下人心!」到底活了快八十歲的老狐狸,關鍵時候,白文珂比其他所有人都冷靜。稍作斟酌,便把握住瞭解決眼前困局的關鍵!

    許州、陳州、壽州和蔡州的地方文武宣稱要支持柴榮,但從這些人口頭上開始叫囂表態,到他們各自帶著兵馬趕到汴梁附近,至少得間隔四、五天時間。而禁軍從汴梁出發,經陳橋驛殺奔胙城,卻僅僅需要一天一夜,或者兩個白天!只要能在其他兵馬趕到之前,將柴榮一戰而擒,群賊就立刻失去了首領,必將不戰而潰!

    辦法很對路,只是他老人家以前的戰績,實在太寒磣了些。想當初帶著十萬大軍去河中平叛,打了大半年都毫無建樹,最後還得郭威去替他收拾場子。如今又要自告奮勇帶領禁軍去對付比李守貞強了不止十倍的柴榮,不是老鼠給貓兒送禮,存心就沒想過活著回來麼?

    「多謝白將軍,但猛虎搏兔,亦要盡全力。此時此刻,我等豈能對柴氏小兒再掉以輕心!」知道白文珂不是柴榮的對手,王峻也不拿老傢伙的性命做賭注。用力搖了搖頭,一邊強壓住心中的煩躁,一邊大聲做出決定,「此戰,老夫親自帶兵去,太尉帶領殿前軍坐鎮汴梁!有太尉和太師在,相信汴梁城中,誰都翻不起風浪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0 00:23
    第十章宏圖(三)

    這,也許是最恰當的解決方案!

    連續數州倒向太子的事實,已經很直接地證明了一個趨勢,越拖下去,情況將對汴梁眾人越不利。而只要解決了柴榮,就等同於又搶回了主動權!接下來是直接擁立李重進登基,還是出兵將各路叛軍一一蕩平,都可以從容佈置!

    當即,王殷和白文珂二人也不再廢話,立刻贊同了王峻的意見。緊跟著,眾文武就分頭下去做出征準備,調集糧草,清點輜重,整頓兵馬。亂哄哄地忙了小半夜,第二天清晨,點起大軍,直奔胙城而去。

    也不知道是誰在暗中推動,關於皇上被囚,太子興兵前來救駕,以及許、陳、壽、蔡各州紛紛倒戈的「謠言」,一夜之間,就已經在禁軍當中傳了個遍。因此,大軍剛剛出了汴梁城,就連續有人做了逃兵。起先還是零星數個,後來居然是三五成群,到最後,乾脆有百人將帶著麾下弟兄整隊逃之夭夭。把個樞密使王峻惱的火冒三丈,立刻下令騎兵追上去大開殺戒。

    一口氣砍下了五百多顆人頭,才終於將這股潰逃的「歪風」給剎住。但麾下隊伍的士氣,也衰落到了極點。沒精打采地走了整整一天,才走了不到五十里。王峻看看天色已晚,只能強壓住心中煩躁,命令將士們在陳橋驛附近安營紮寨!

    「大人,軍心不穩,再這樣下去,恐怕勝負難料啊!」將麾下將士的表現都看在了眼裡,王峻的族弟,神武禁衛左軍副都指揮使王健不由得心急如焚。找了個合適機會,悄悄來到自家兄長身邊,低聲提醒。

    「樊愛能已經查清楚了,是趙弘殷的人在暗中搗亂!」大軍未戰先怯,王峻肚子裡也暗叫不妙,然而為了穩定人心,他卻不得不裝出一幅智珠在握的模樣,冷笑著擺手,「老夫已經讓右軍副都指揮使李岡帶隊去抓人了,今晚一定能夠連夜將那些吃力扒外的傢伙全揪出來!」

    「原來是這獨眼狼,怪不得謠言能傳播得如此之快。早知道這樣,當初就該一刀砍了他!」王健聞聽,立刻氣得咬牙切齒。「我,我這就派人去圍了他的莊子,將裡邊的人殺個雞犬不留!」

    他跟趙弘殷兩人之間的過節,已經不是存在一天兩天了。早在神武禁衛軍還叫護聖軍的時候,就恨不得從背後將此人一刀兩斷。只是忌憚此人的兒子趙匡胤跟柴榮乃是結義兄弟,才強忍著沒有痛下殺手。

    而那護聖軍都指揮使趙弘殷,也的確非常「有眼力架兒」。發現王峻有意插手禁軍,就以「獨目難以視事」為由,痛快地交卸的兵權,回到城外的莊園中去弄孫為樂。從此輕易不再進汴梁半步。以至於這次王峻和王殷等人聯手逼宮,都根本沒考慮到此人的存在。更未曾料到,此人雖然已經致仕多年,在軍中還有著如此大的影響力!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就把神武禁衛軍弄得人心惶惶!

    「不必!等你動手,菊花都不知道謝了多少回了!還沒等王健將自己的打算付諸實施,王峻已經大聲喝止,「那趙弘殷既然敢派人在禁軍散佈謠言,想必早就找好了退路。你即便帶人圍了他的莊子,頂多也只能抓到幾個家丁和僕婦,又何必平白浪費力氣?」

    「那,那……」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公報私仇機會居然不准利用,王健心中好生不甘。抬起頭,望著自家族兄的臉,喃喃發問:「那,那,那就讓他永遠逍遙法外?」

    「如果老夫大事得成,他姓趙的就算躲到天邊去,你早晚也能派人將他抓回來!」望著自家族弟那隆起的小腹和白痴一樣的面孔,王峻忍不住嘆息著搖頭,「而若是此番老夫大事不成,殺他趙弘殷全家,又有何用?還不如給王家子孫,積一絲陰德!唉——」

    「這,這,大哥說不殺,就不殺。咱們,咱們明天一早,先去殺了柴榮!」臨時中軍帳裡點著好幾個火盆,王健卻忽然覺得秋風有些透骨。輕輕打了個哆嗦,結結巴巴地補充。「大哥你放心,明天到了胙城,我親自去打頭陣。就是拿人頭堆,也在當天把城牆給你堆下來!」

    「呵呵,呵呵!」見王健明明心裡沒底,卻又強裝英雄的模樣,王峻忽然咧嘴而笑。笑過之後,猛地振作起了精神,大聲說道:「的確,事已至此,先殺了柴榮才是要緊,其他都可以暫不考慮。你去,找到三司使黃子卿,讓他把最近四個月的軍餉,今晚就發下去。不用換銅錢了,直接切了鎮庫銀下發!」

    「這……」實在跟不上自家族兄的思路,王健登時又被嚇得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旋即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拜大周立國之後的休生養息政策所賜,此刻老百姓的生活已經漸有起色。官員和兵卒的薪俸軍餉,如今也很少再被折色或者拖欠。但一次發足四個月的軍餉,依舊是足夠驚人的大手筆。而不兌換成色不一的銅錢,直接動用鎮庫銀錠,更是開創了唐末以來最「實在」的犒賞先河!

    「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就不信,幾句流言蜚語,能抵得住真金白銀!」正驚愕間,又聽見自家族兄王峻的聲音傳來,就像深秋的夜風一樣寒冷,「況且若此戰不能得勝,老夫辛辛苦苦為大周攢下的這些家底兒,還不都得便宜了柴榮小兒?與其給他留著,還不如老夫自己先花個痛快!」

    「是!」王健終於明白了自家族兄已經打算破釜沉舟,抖擻精神,大聲答應,然後轉身離去。

    還甭說,幾大車的銀錠發砸了下去,效果的確立竿見影。第二天早晨起來後,整個禁軍的面貌,就煥然一新。當天足足走了八十里路,才安下營寨來養精蓄銳。第三天,又只用了半天時間,就已經殺到了胙縣城下。

    雖然所部兵力超過對手的十倍,王峻依舊保持了足夠的謹慎。距離城門還有五里,就命令主力部隊停了下來。然後一邊整理隊形,一邊讓弟兄們抓緊時間恢復體力。

    本以為,待弟兄們的體力恢復之後,就要展開一場激烈的攻城戰。誰料還沒開始正是調兵遣將,就看見擔任開路先鋒的左軍第三廂都指揮使何徵,帶著七八名斥候,氣急敗壞地朝帥旗下疾衝而至。

    「怎麼回事?來人,去攔住何指揮,讓他不要亂我軍心!」王峻的心臟頓時就是一抽,本能地感覺到幾分不妙,皺緊眉頭,大聲命令。

    立刻有親兵策馬迎上前去,將左軍第三廂都指揮使何徵及其所帶的斥候團團圍住,然後緩緩護送到中軍帥旗之下。不待何徵開口,王峻便搶先一步厲聲呵斥道:「你也是一名老行伍了,軍中規矩,難道還記不住?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也有老夫帶人去趟平。又何須把你給急成這般模樣?」

    「是,樞密大人教訓的是,末將知錯了!」左軍第三廂都指揮使何徵被訓了個灰頭土臉,趕緊拱手謝罪,「但,但,但胙城,胙城的情況,實在太詭異了。末將,末將怕大軍落入陷阱,才,才趕緊跑回來向樞密匯報!」

    「說,到底有何詭異?」沒工夫聽何徵解釋原因,王峻又皺了皺眉,沉聲吩咐。

    「末將,末將不該敢確定,正在派人核實!」左軍第三廂都指揮使何徵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應,「末將,末將趕過去的時候,城門,城門是開著的。裡邊,裡邊好像沒有任何兵馬,也,也沒見到任何百姓!」

    話音剛落,兩名背著角旗的斥候頭目,飛馬趕到。遠遠地,就朝王峻拱起了雙手,大聲喊道:「報!樞密使,前方胙縣乃是一座空城。四門皆開,軍民百姓,都不見蹤影!」

    「什麼?」王峻眉頭一挑,雙目當中精光四射。「跑了?豎子,他就不怕辱沒了陛下的半世英名?!」

    以他對柴榮的瞭解,後者雖然剛愎魯莽,卻絕不是個膽小如鼠的懦夫,更不會輕易拿其義父郭威的名聲當兒戲。但是轉念之間,又想到西晉郭沖所列的條亮五事,摸摸花白的鬍鬚,大聲冷笑,「豎子,以為空城計就能嚇住老夫!他麾下沒有諸葛亮,老夫也不是那司馬仲達。王健,你帶著本部兵馬直接進城!李岡、樊愛能,你們兩個各帶本部人馬,繞過胙城,隨時準備迎戰伏兵。其他將士,跟著老夫,徐徐而進。看那豎子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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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宏圖(四)

    「是!」眾將興奮地答應了一聲,各領本部兵馬,直奔胙城而去。整個戰鬥過程,都順利得出乎預料。沒陣亡一兵一卒,就將整座城池,控制在了神武禁衛軍的掌握之下。

    不費一箭一矢就拿下胙城,當然令眾將興奮莫名。兵卒們的士氣,彷彿也瞬間提高了數倍。然而,樞密使王峻心裡,卻如同一拳砸在了棉花包上,空蕩蕩地好生難受。進了城中之後,對四周圍邀功請賞的面孔視而不見,稍作遲疑,就又向斥候們下達了繼續搜索敵軍蹤跡的命令。

    「不用搜,肯定是去了滑州!」王健仗著跟王峻的關係近,不待斥候離開,就信心十足地做出判斷,「靈河鎮的城牆不到胙州的一半兒高,還沒護城河環繞。那豎子連胙城都不敢守,怎麼可能有膽子在靈河負隅頑抗?」

    「那可不一定,靈河鎮往北就是靈河渡。見勢不妙,那豎子還可以登船,直接跑回河北!」樊愛能先前奉命阻截伏兵,結果連一個伏兵的影子都沒看到,心裡對柴榮好生不屑。聽王峻說得痛快,忍不住也跟著大聲嚷嚷。

    「那豈不是把皇上的人都丟盡了?」

    「不丟人,就丟命,是你,你選哪樣?」

    「哈哈……」

    「哈哈哈哈……」

    眾將領一邊嚷嚷,一邊笑著搖頭。彷彿剛才搶下的不是座空城,而是重兵把守的雄都一般。

    聽到眾人忘乎所以地胡吹大氣,王峻心中愈發失落。然而,他卻理智地沒有出言去喝止。原因很簡單,連日來,眾人心裡所承受的壓力太大了,急需一個出口去發洩。如果胡吹幾句牛皮的機會都不給他們的話,說不定有人就會徹底垮掉,根本沒勇氣再去面對「叛軍」,更承受不了柴榮的全力一擊!

    以三千破一萬,兩日之內連克四城。黃河沿岸不戰而降,京畿路數州聞風易幟。柴榮的這份戰績,實在太輝煌了,輝煌得令人需要仰視。輝煌得足以令人忘記,禁軍與「叛軍」之間,此刻還有超出十五倍的兵力落差。

    「報,樞密使,各位將軍。」正當王峻聽得煩不勝煩的時候,一名負責搜索全城的王姓小將,氣喘吁吁地衝到帥旗下,雙手捧起一份告示,「末將在城內發現,發現廢太子的佈告。」

    「一共發現了幾份,上面說了什麼?!」王峻神色微變,頓時懶得再理睬樊愛能等人的胡言亂語,上前數步,一邊接過告示,一邊大聲追問。

    「很多,末將已經派人分頭去撕!」王姓小將想了想,猶豫著補充,「上面說,廢太子在上面說,他知道樞密遠道而來,特地騰空了胙城,給樞密使歇腳。如果樞密使想找他,儘管揮軍繼續向北去靈河鎮那邊。切莫惱羞成……,切莫拿,切莫傷害附近的平民百姓!」

    「老夫用得到他!」王峻的臉色,再度變得鐵青。展開告示,迅速瀏覽。「豎子,就會收買人心!」

    告示寫得很長,但用的卻都是通俗易懂的大白話。任何識字的人,都能輕而易舉地讀懂上面所陳述的內容。柴榮想表達的主要意思,也的確如小將先前匯報,建議王峻將他與自己之間的爭鬥,保持在軍隊和朝堂,而不要波及普通百姓。否則,無論任何一方獲勝,國家都會元氣大傷,很難再擋得住契丹人的鐵蹄。

    「小兔崽子想得倒美,用一紙文告騙咱們去靈河鎮,他好直接逃向滑州!樞密,請准許末將這就把他的頭顱給您砍下來!」還沒等王峻決定是否相信柴榮的話,神武禁衛左軍副都指揮使王健已經又扯開嗓子,大聲請纓。

    「虛虛實實,這豎子,膽子只有兔子般大小。鬼花樣卻挺多!」

    「剛才誰說他會去靈河鎮來?要不咱們賭上一局?」

    「這不是欲蓋彌彰麼?」

    李岡、樊愛能等將領,也不相信柴榮真的如他留下的文告那樣,老老實實地在靈河鎮等著與大軍決戰。紛紛湊上前,七嘴八舌地嚷嚷。

    誰料想,眾人的話,對大周樞密使王峻根本沒產生任何影響力。只見此人的臉色越來越青,越來越青,忽然,將手臂用力下揮,大聲吩咐,「來人,傳令下去,立刻整軍,前往靈河鎮!」

    「樞密,小心……」眾將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愣,齊聲提醒。

    兩軍交戰,講究的是兵不厭詐。哪有把自己行蹤,如實告訴對手的?並且是在彼此之間兵力如此懸殊的情況之下?除非,除非柴榮已經瘋了,或者自認為勝券在握!

    「老夫說整軍,立刻前往二十里外的靈河鎮,尋找叛軍決戰!」王峻對眾人的提醒充耳不聞,抬起頭,環視四周,大聲重複。

    直覺告訴他,柴榮沒有說謊。此時此刻,小豎子就在靈河鎮。小豎子和他的那兩個結拜兄弟,都一樣的眼高於頂。騙大軍去靈河鎮兜個圈子,自己卻躲在滑州城內苟延殘喘之舉,他們三個不會做,也不屑去做!

    果然,情況正如王峻所料。神武禁衛軍剛剛離開胙城五、六里遠,先前被派出去的斥候,就飛一般的跑回來了數個,「報,樞密,東北方十里外,發現敵軍,規模不明!」

    「東北方十里外,距離靈河鎮多遠!」王峻眉頭一跳,臉上瞬間湧起了幾分自傲。

    他的判斷沒有錯,他這輩子很少出錯。無論是判斷敵情,還是判斷自己人。

    「不,不到十里!」前來報信的斥候拉住坐騎,一邊喘息,一邊快速補充,「敵軍,敵軍好像是準備野戰,其餘弟兄,其餘弟兄們正在努力探明周圍的情況!」

    「好,夠種!這才沒辜負郭家雀兒的一心栽培!」王峻捏著拳頭揮舞了一下,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全軍加速前進,滅了豎子,今晚進靈河鎮擺宴慶功!」

    「滅了豎子,擺宴慶功!」

    「滅了豎子,擺宴慶功!」

    ……

    四下里,吶喊聲響做了一片。每一名將領臉上,都露出了幾分詭異的輕鬆!

    終於要決戰了,大夥不用再每天擔驚受怕。是成是敗,今朝必見分曉!

    「滅了豎子,擺宴慶功!」

    「滅了豎子,擺宴慶功!」

    ……

    興奮的口號聲中,五萬大軍緩緩加速,像一條飢腸轆轆的巨蟒般,迤邐朝著靈河鎮撲了過去。

    他們道義上也許不佔上風,他們也許沒得到丁點兒民心。但是,他們此刻的規模,卻超出柴榮那邊十五倍。他們,即便用人堆,也能把「叛軍」活活碾成齏粉。

    人在興奮當中,感覺不到時間變化。彷彿只過了短短半柱香功夫,眾人耳朵裡,隱隱已經聽見了黃河水的咆哮。緊跟著,就看到了七名自家斥候,被一百多名滄州遊騎尾隨追殺而至,一個個,渾身上下都血跡斑斑。

    「可惡,居然以多欺少!」不待王峻下令,王健已經大喝一聲,帶著整整一個營的騎兵拍馬而出。轉眼間,就迎住了自家斥候。然後又咆哮一聲,群狼般撲向了滄州遊騎。

    帶隊追殺禁軍斥候的滄州遊騎小校見勢不妙,也不逞強,掏出銅哨子放在嘴裡用力吹了幾聲,撥馬轉身便走。仗著胯下馬快,數個呼吸之間,就脫離了王健等人的視線!

    「膽小鬼,就會倚多為勝!」王健自以為得意,朝著地上啐了幾口,帶著麾下弟兄們「凱旋」而回。剛走到帥旗附近,正準備向自家族兄表功,忽然間,身背後卻又傳來了一陣清亮的嗩吶聲響。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一聲比一聲洪亮,一聲比一聲桀驁不馴!

    是滄州軍,只有他們,才放棄了傳統的號角,在隊伍中採用嗩吶和銅哨子為聯絡信號。只是,只是今天的嗩吶聲,怎麼如此宏大。聽起來根本不像是三千騎兵,而是憑空增加了數倍。除非,除非他們又在故弄玄虛!

    憑藉武將的本能,王健敏銳地感覺到情況不妙。猛地坐直了身體,迅速回頭。只見不遠處暗黃色的大地上,有一支規模絕對不低於兩萬人的大軍緩緩開至。猩紅色的戰旗,迎風招展。如一團團跳動的火焰,令天地之間所有風物,剎那間頓失顏色!

    「不可能!」他用力揉了幾下眼睛,定神再看。

    火焰繼續在跳動,幾乎一眼望不到邊。的確,敵軍規模不是三千!而是憑空增加了十倍,甚至更多!

    「說,滄州軍到底從哪裡冒出來的,怎麼會這麼多?你們,你們這群廢物為何不早來匯報!」下一個瞬間,樊愛能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憤怒中帶著絕望。

    「滄州軍斥候,滄州軍斥候設下陷阱,圍殺我等。我等,我等,發覺不妙,分頭突圍,已經,已經來不及!」僥倖生存下來的幾個禁軍斥候們,喘息著辯解。唯恐說得遲了,稀里糊塗地死在自己人手裡。

    「別難為他們了,是老夫一時失察,上了小豎子的當!」關鍵時刻,王峻倒是敢作敢當。先衝著樊愛能擺了擺手,然後和顏悅色地向斥候詢問,「爾等最後將敵情探明了麼?規模大概是多少?誰領的兵?從何處而來!」

    「三,三萬,絕對不低於三萬!」斥候一邊繼續喘息,一邊盡職地匯報,字字宛若驚雷,「看認旗是鄭,鄭子明!肯定,肯定來自河,河上。我等,我等看到了,看到了許多,許多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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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宏圖(五)

    「呼——」一股秋風從黃河方向吹來,剎那間,將寒意送入王峻身邊每個人的心底!

    不是三千,而是三萬!

    五萬餘禁軍對三萬可能是鄭子明親手訓練出來的「叛軍」,即便兵力上仍然佔據優勢,勝算也瞬間變得極為渺茫!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嗩吶聲越來越高亢,聲聲急,聲聲催人老。

    伴著高亢的嗩吶聲,「叛軍」繼續向前推進。速度並不快,但行進間,卻嚴整有序。左翼、左中、中軍、右中、右翼,除了擔任戰場外圍警戒的遊騎之外,其他每一部兵馬規模和隊形,都清晰可辯。

    「咴咴咴!」王健胯下的戰馬,不安地打起了響鼻。樊愛能臉色發白,手背上青筋根根亂嘣。李岡、王固、何徵等人則不停地吞著吐沫,左顧右盼。

    如此齊整的隊伍,他們只是當年在黃河北岸會操時見過一次。那次,鄭子明和他麾下的數千滄州軍,曾經令在場所有人,都震驚不已。匆匆數年過去,當初那份震驚,已經漸漸被遺忘。大夥本以為,那支隊伍,充其量規模也就是一萬上下。不可能被覆制,也不可能變得更龐大。區區一個滄州,提供不了更多的高質量兵源,也養不起更多的虎狼之士!然而今天,事實卻告訴他們,他們都太一廂情願了。

    此時此刻,仍舊面色鎮定如常的,只有樞密使王峻。只見他,猛地將腰間佩劍抽了出來,高高地舉過了頭頂,「斥候外圍警戒,其他人,聽我的命令,結三才陣備戰!」

    「遵命!」王健等人鼓足全身力氣高喊一聲,撥馬奔向各自的部屬。

    事到如今,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想要活命,只能拚死一搏!懷著幾分破釜沉舟的悲壯,眾將帶著各自的隊伍,徐徐將陣形擺開。斥候撒向外圍,密切監視一切風吹草動。騎兵撤向兩翼,準備在敵軍力氣衰竭之時,趁勢發起反攻。中軍大步向前,以長槍、盾牌,組成數道牢固的防線。左軍和右軍各自落在中軍斜後方數丈遠,隨時響應主將的號令,為中軍提供持續有力的支援的支撐!

    為了避免被「叛軍」打個措手不及,王健。、何徵等人,幾乎將平素的本事,發揮出了雙倍。連打帶催,只用了一刻鐘左右時間,就將三才陣排列停當。

    原以為,接下來肯定就是一場惡戰。誰料,叛軍卻主動把隊伍停在了四百步外。依舊保持著涇渭分明的五大塊,黃、綠、紅、蘭、赭,五色旗幟被秋風吹得獵獵作響。

    黃色和赭色的旗幟下,站得都是騎兵,各有三千出頭。天知道柴家小兒使用了什麼手段,先前居然能讓他們和步兵的推進速度保持一致。綠色和藍色的戰旗之下,則各有四千步卒,以長矛手和刀盾兵為主,中間夾雜著少量的弓箭兵。正中央紅色戰旗下,則是柴榮的本軍。大約有六千人,一半為騎兵,一半為步卒。身上的鎧甲和頭頂的鐵盔,被晚秋的陽光照得耀眼生寒!

    「咕咚!」神武禁衛右軍副都指揮使李岡,用力嚥了一口吐沫,臉上的表情說不清到底是羨慕還是恐慌。

    銀絲鎖子甲和鑌鐵盔!怪不得柴家豎子如此有恃無恐!這廝,三年來到底貪墨了多少治河款項,才將麾下親信武裝得如此敗家,幾乎每人一整套?反觀禁衛軍,號稱全天下裝備最為精良,卻需要混到指揮使以上,才能勉強穿上鐵衣。並且只有半身,下半身的護腿依舊是牛皮所縫!

    戰場上,有甲者活下來的希望,是無甲者的三倍。身披鐵甲者活下來的機會,比身穿皮甲者,又要高出七成。如此簡單的常識,每名老行伍心裡都清清楚楚。如此鮮明的對比,令禁軍上下幾乎所有人都心冷如冰!

    「擂鼓!」感覺到自家隊伍的士氣正在直線下降,王峻果斷髮號施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悶雷般的鼓聲響起,壓住禁軍將士心中的恐慌。大周樞密使王峻扭頭環顧四周,深吸一口氣,將寶劍再度高高舉過頭頂,「左軍第三廂都指揮使何徵,帶領本部兵馬出擊,探明敵軍虛實!」

    「啊——」神武禁衛右軍副都指揮使李岡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拋開心中的雜念,扭頭看向距離自己不遠處的左軍第三廂都指揮使何徵,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兩軍交戰,通常開頭都會各自派遣少量部隊,發起試探性進攻,藉以摸清對手的底細。但今天開局第一仗,去摸的卻是老虎牙齒!即便能探明對手的實力,何徵麾下的左軍第三廂,恐怕也得搭進去一半兒以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催戰鼓連綿不絕,敲得人五腑六髒來回翻滾。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畫角聲接連不斷,像詛咒般,催促何徵盡快將王峻的命令付諸實施。

    左軍第三廂都指揮使何徵沒有勇氣抗命,只能帶領本部五千兵馬,緩緩向前推進。為了儘量降低自家的損失,他沒有逞能去攻擊柴榮的本陣。而是果斷選擇了「叛軍」左側綠色旗幟下隊伍,並且分出了足夠的兵力,提防叛軍左翼的騎兵偷襲。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看到禁軍搶先發起試探性進攻,柴榮也果斷命人吹響了迎戰的嗩吶。綠色的戰旗下,陶大春帶領四千河工,立刻邁步向前推進。長槍、盾牌和鋼刀層層疊疊,泛起的寒光宛若一道道海浪。

    還沒等兩軍之間的距離拉近到一百步之內,何徵的隊伍就搶先射出了羽箭。黑壓壓的雕翎,剎那間就令陽光為之一暗。綠色戰旗下的將士,則將長槍豎起,左右擺動。盾牌舉高,斜向上護住胸口和頭頂。穿著高腰戰靴的雙腳繼續向前,像鐵鎚一樣敲打地面,「轟轟,轟轟,轟轟」,每走一步,都將大地踏得上下起伏。

    羽箭落下,一部分被槍桿撞飛,一部分被盾牌阻擋。還有一部分,則射中了目標。前三排,陸續有「叛軍」倒地,被自己人快速推出隊伍。後排的兵卒則果斷上前補位,對近在咫尺的傷亡,視而不見!

    從上百萬流民當中精挑細選,經歷連續兩年以上的艱苦訓練;以黃河兩岸乃至整個河北的山賊草寇都當作了磨刀石,反覆認真打磨。眼下這支隊伍當中任何一人,都已經被打磨成瞭如假包換的精銳。沒聽到主將的命令,再密集的箭雨,都不可能讓他們的腳步放緩分毫!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催戰鼓一波接著一波,沒完沒了。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第二輪、第三輪、第四輪羽箭,先後從「叛軍」的頭頂落下。禁衛左軍第三廂將士,用發酸的手臂拉開角弓,將第五支羽箭搭上弓弦。

    他們期待能憑藉連續的射擊,逼停對手,或者打亂叛軍的陣形!或者,或者能令綠色戰旗下的那群敵軍,推進的節奏稍微放緩一些也好。然而,現實卻令他們無比地驚恐。連續五輪箭雨過後,綠色戰旗下的隊伍,依舊像以往一樣繼續大步向前推進。不緊,不慢,每一步落下,都震得地動山搖!

    雙方之間的距離已經不足五十步,再射下去,沒等兩軍正式發生接觸,何徵麾下近一半兒兵卒,手臂就會軟得沒有力氣舉刀!狠狠一咬牙,他果斷舉起鋼刀,「全體都有,跟我上!」

    「殺!」長槍兵將長槍放平,刀盾兵將鋼刀舉高,弓箭手丟下角弓,拔出朴刀,緊跟在刀盾兵身後。禁衛左軍五千將士,大聲吶喊著,撲向對手。宛若一道衝破堤壩的怒潮!

    四十步,對手沒有放箭。三十步,對手還在默默向前推進。二十步,對手依舊不緊不慢。十步,五步,三步,「轟!」

    血光飛濺,無數身影交替著倒地。吶喊聲,金鐵交鳴聲,慘叫聲,垂死前的求救聲,剎那間匯聚在一起,宛若一首蒼涼的輓歌。

    輓歌聲中,何徵的認旗忽然停住,左右搖晃,苦苦支撐,然後迅速後退。下一個瞬間,腳步落地聲,又變成了戰場的主旋律,將其他所有嘈雜,踩得支離破碎。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綠色的戰旗繼續向前推進,不疾不徐。禁衛左軍第三廂的隊伍,則如同砸中了礁石的海浪般,轉眼倒捲而回,支離破碎。血水和肉沫在半空中四下飛濺!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綠色戰旗下,終於有羽箭騰空而起,從背後追向掉頭逃命的禁軍將士,將他們成片成片地放倒。雪亮的槍鋒不停地吞吐,將嚇傻了殘兵敗將一簇簇推翻。鋼刀貼著盾牌下落,結束血泊中翻滾掙扎者的痛苦。

    總計不到十個呼吸,從雙方正式發生接觸,到再度拉開距離!禁衛左軍第三廂五千將士陣亡超過一千五,當場崩潰。與其正面相撞的四千河工,傷亡還不到半成!

    「變陣,變陣,左軍右軍向中軍靠攏,變連方陣備戰!李岡,樊愛能,你們兩個上前阻攔敵軍,不惜一切代價,以防起乘勝衝過來!」大周樞密使王峻,看得眼眶迸裂,揮舞著寶劍,不停地大聲叫喊。

    按照他以往的作戰經驗,敵軍所佔據的優勢如此之大,肯定會趁機發起強攻。萬一讓其成功咬住何徵部潰兵的尾巴,形成倒捲珠簾之勢,禁軍這邊即便兵馬再多,也徹底無力回天。

    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割肉飼虎!

    將李岡和樊愛能兩人及其所部人馬推出去,任由潰兵和敵軍衝擊。其餘將士,趁機將三才陣收縮為以防禦為主的連方陣,先力爭不敗,再想辦法通過反擊爭取勝利!

    王峻的應對策略也不可謂準確,處置也不可謂不果斷。然而,讓他和麾下所有爪牙都難以置信的是,沒等李岡,樊愛能二人帶領麾下兵馬前去送死,綠色戰旗下的隊伍,忽然停止了對何徵部的追殺。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嗩吶聲鋪天蓋地,驕傲而又嘹喨。

    伴著嗩吶聲,綠色戰旗下隊伍,帶著幾分不屑,緩緩轉身。在自家左翼騎兵的保護下,扶起先前被羽箭射傷的袍澤,不慌不忙,退向本陣。

    「豎子,竟敢,竟敢如此侮辱老夫!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連續兩次被無情羞辱,王峻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然而,命令已經傳達下去,禁軍正在匆忙變陣,他心中的火焰即便竄到一丈高,暫時也只能選擇等待。

    等待自家隊伍變陣完畢,等待何徵帶領殘兵返回本陣,等待麾下的將士們從震驚中緩過心神,然後許下重賞,重新振作士氣……

    足足等了小半個時辰,變陣才終於完畢。何徵、樊愛能和李岡三個,才終於帶領各自的手下重新歸隊。蕭瑟秋風裡,四萬八千餘神武禁衛軍將士,望著屍骸枕籍的戰場,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恐慌!

    「傳令下去,此戰功翻三倍。斬首一級賞錢二十貫,冊勳四轉!」深吸一口氣,王峻扯開的嗓子發出怒吼。唯恐賞格不夠高,自己的聲音不能被周圍的傳令兵們傳達清楚!

    「功翻三倍。斬首一級賞錢二十貫,冊勳四轉!」下一個瞬間,傳令兵齊聲吶喊。每個字,都吐得毫釐不差。

    然而,期待中的歡呼聲,卻遲遲沒有到來!

    重賞之下,居然找不到一個勇夫?!王峻憤怒地扭頭,卻看見,身邊的親信和武將們,齊齊將頭扭向了東方,個個面如土色。

    兩道黃色的土龍,不知道何時從東方捲來,迅速向戰場靠攏。

    「援兵,叛軍的援兵!」兩名身後插滿箭矢的斥候,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向禁軍的帥旗靠近,鮮血淅瀝淅瀝,染紅了馬鐙和征衣,「高行周和符彥卿,高行周和符彥卿來了,他們,他們跟為柴榮狼狽為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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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宏圖 第六卷 臨江仙 第十章 宏圖 (六)

    「什麼?不可能!你看清楚了?」王峻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圓了眼睛看向快速撲過來的兩條黃色土龍,臉色一片煞白!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柴家小兒在使疑兵之計!這一定的柴家小兒的疑兵之計!符老狼和高白馬兩個滑得像油球兒,這輩子只佔便宜不吃虧。以前遇到同樣的情況,要麼選擇渾水摸魚,要麼選擇袖手旁觀,這一次,憑什麼會替他柴家小兒火中取粟?!

    「大哥,快做決定吧,來得全都是騎兵!」見王峻光顧望著來襲的兩支隊伍呆呆發愣,他的族弟,神武禁衛左軍副都指揮使王健用力拉了一下他的戰馬韁繩,大聲催促。

    按先前的試探結果估算,即便柴榮小兒在故佈疑陣,神武禁衛軍今天也絕無獲勝的希望。與其繼續在原地等死,不如趁著那兩支隊伍沒趕到之前,及早撤離。

    「符,符老狼,是,是柴,柴榮的岳父!」

    「留,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回,回汴梁,匯,匯合殿前軍,逼,逼皇上下令,讓他們退兵!」

    ……

    李岡、樊愛能、何徵等將,也紛紛湊上前,慘白著臉提議。

    他們先前之所以肯跟著王峻一道逼宮,除了貪圖高官厚祿之外,還堅信符老狼和高行周不會出手,自己這邊穩操勝券。而現在,事實卻和他們的預計恰恰相反。他們必須要盡快為自己尋找退路。

    「唉!」知道軍心已經徹底不可用,王峻長嘆一聲,雙目微紅,「也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王健,你打著我的認旗,帶領本部兵馬斷後,至少要拖住敵軍半個時辰。其他人,按番號順序撤往胙城!」

    「啊!」沒想到王峻會讓自己留下來等死,神武禁衛左軍副都指揮使王健的嘴巴立刻張成了碗口,「大,大哥……」

    「誰讓你跟我是一家人呢!」王峻又嘆了口氣,伸出雙手,在王健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大聲補充,「成,肯定是咱們兄弟拿到的好處最多,不成,咱們自然也要死在別人前頭。此舉,天經地義!」

    「我,我,我……」神武禁衛左軍副都指揮使王健臉色越發蒼白,嘴唇不停地顫抖。但是,他卻清楚的知道,自家族兄的話沒有錯!

    廢柴立李成功,王家就會成為大周第一家族,早晚取而代之。廢立失敗,王家就要承擔最嚴重的打擊,嫡支盡數被誅,旁枝貶為奴僕。

    天下沒有白吃的宴席,吃了,就得付出代價。自己留下斷後,也許還能給大夥兒爭取到一點兒撤離時間,如果其他人被迫留下斷後,恐怕沒等撤離開始,就會臨陣倒戈!

    「其他所有人將士!」強忍著不去看自家族弟的可憐模樣,樞密使王健撥轉戰馬,高高地舉起寶劍,「走,去胙城!按順序撤,亂跑亂竄者斬!」

    眾將等得就是他們這句話,不待傳令兵將命令化作號角聲,立刻指揮著各自的部屬果斷撤離。轉眼間,就把神武禁衛左軍副都指揮使王健及其麾下八千餘嫡系,盡數丟在了身後。

    「結陣,結圓陣!刀盾在外,長矛在內,弓箭手退向正中!」王健知道今天自己絕無幸理,咬著牙大聲吩咐。猩紅色的眼睛中,淚水不停地往外湧。

    畢竟是天底下數得著的精銳,禁衛左軍第一廂的六千將士,明知自己一方沒有任何勝算,卻依舊咬著牙開始調整隊形。他們平素受王氏兄弟拉攏甚多,他們也曾經有過自己的輝煌,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他們打算在最後時刻,用生命來見證自己的榮譽,他們……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激越的嗩吶聲響起,「叛軍」開始發起總攻。黃、綠、紅、蘭、赭,五種顏色的戰旗下,五支隊伍齊頭並進。像五座移動的高山,足以將前路上的任何障礙,都壓得粉身碎骨。

    「走,快走!」李岡、樊愛能、何徵等人,被嗩吶聲嚇得汗毛倒豎。果斷磕打馬鐙,帶頭加速逃命。四萬大軍轉眼就失去了秩序,一窩蜂般沿著官道衝向了胙城。誰也沒勇氣,回頭去看一眼斷後部隊的死活!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嗩吶聲連綿不絕,響徹天地。

    「叛軍」的左右兩翼的隊伍開始加速推進,變窄,變長。帶動左中和右中兩支分隊,一起拉抻,銜接,在行進間,整個大軍完成一次華麗的陣形變換,由五方五行,化作的雙龍出水。龍尾交纏,兩條沉重的龍身,恰恰將王健及其麾下嫡系,夾在了中央!

    「穩住,穩住,不要慌!」禁衛左軍副都指揮使王健扯開喉嚨,聲音裡充滿了絕望。擋不住,即便豁出性命去,也不可能支撐得了半柱香時間。而半柱香時間,根本不夠自家族兄王峻逃回胙城,更不夠其他將領重新整頓好各自麾下的隊伍!

    「嘟嘟,嘟!」就在他以為,自己即將被兩條巨龍攪成肉醬的時候,鋪天蓋地的嗩吶聲嘎然而止。

    擺出雙龍出水陣的「叛軍」,忽然在距離禁軍排成的圓陣一百五十步之外停住了腳步。龍首,龍身先後脫離,分開,重新變成四支隊伍,不慌不忙追向正在倉皇逃命的四萬禁軍。交纏的龍尾則快速變成一個銳利的楔形,尖鋒處對準圓陣中央,就像匕首對著一隻雞蛋!

    「有,有種就,就來,來殺了我!」緊繃的神經驟然鬆弛,然後又再度緊繃,王健幾乎要被折磨發瘋。啞著嗓子,大聲咆哮。紅色的眼淚順著眼眶淌個不停。

    很明顯,對手在戲弄他,蔑視他。從一開始,就沒把他和他麾下的八千斷後死士,放在心上。

    撲上來擺出一幅想要將所有人全殲的架勢,不過是在故弄虛玄,擾亂這邊的軍心。打擊這邊的士氣。而如今虛玄弄完了,就立刻曝露出了真實意圖。留下一少部分人馬看住斷後者們,令其無法輕舉妄動。大部分人馬,則繼續去追殺撤退的禁軍。

    「嗖嗖嗖……」幾名王氏兄弟的鐵桿黨羽,再也無法忍受被敵軍如此羞辱。在圓陣中央拉開角弓,朝著對手射出冷箭。

    圓陣是最不適合發動進攻的陣形,射出去冷箭,還沒等飛到敵軍頭頂,就被河風吹歪了方向。而楔形隊伍當中的太子嫡系,卻連還擊都懶得還擊。只是將嗩吶換成了畫角,吹出了一段低沉的旋律。

    「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

    如母牛在呼喚晚歸的乳牛,如麋鹿在尋找失散的幼鹿。

    不用任何人將角聲轉化成語言,圓陣中的禁軍將士,就聽懂了對手想要表達的意思。整個隊伍忽然顫了顫,裂開數道縫隙。幾十名兵卒丟下兵器,四散奔逃。

    對方念在與他們同是大周將士份上,不願與他們拚個你死我活。他們如果還有退路的話,又怎麼可能願意對自家袍澤刀劍相向?所以,不如自行離去。從此隱姓埋名,找個誰都不認識的鄉村了此餘生。

    「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

    ……

    角聲繼續低低的吹,溫柔、淒婉,隱隱還透著幾分無奈與關切。更多的禁軍將士丟下武器,逃向陌生的曠野。更大更長的裂縫出現在圓陣上,將其分割得支離破碎!

    有人自認為是被王家兄弟協裹,不會被判處極刑。乾脆丟下兵器,脫下頭盔,主動走向了對面。還有人,則雙手抱頭蹲在了地上,把自己交了出去,任由對手處置。

    「不准跑,不准投降。頂住,站起來,不要走!誰都不准走!老子平時待你們不薄。老子沒有任何對不起你們的地方!」王健的叫喊聲,已經徹底變成了嚎啕。一邊流著淚,他一邊張開雙臂,去阻攔麾下將士的離開。但是,除了百餘名鐵桿心腹之外,其餘的禁軍將士,都厭惡地轉過臉,側著身子,從他的手指邊緣走過,誰都不肯再多做任何停留。

    「你們——」王健接連攔了十幾次,收穫得只有絕望。抬頭看了看自家兄長留下的帥旗,他一咬牙,將橫刀迅速搭上自己的脖頸,「你們都走吧,我們兄弟自己的事情,自己承擔!」

    說罷,猛地將右手一扯。「噗!」紅光濺起,灑滿整個旗面!

    「這廝!」正策馬衝向他,準備將其生擒活捉的高懷亮被嚇了一跳,本能地拉住了坐騎。「這廝倒也算個漢子!」

    「賭輸了光棍罷了!」符昭文帶著幾十名親兵追過來,搖著頭嘆息。「算了,裝沒看見算了。殿下有令,讓咱們倆去接應令尊和符老將軍。此人的屍體,自然有人會偷偷帶走!」

    「也罷!」高懷亮想了想,遲疑著撥轉了馬頭,任由王健的鐵桿心腹們,圍著此人屍體放聲嚎啕。

    他和符昭文兩個,一人為高行周的次子,一人為符彥卿的侄兒,且都是柴榮的嫡系,此刻代表柴榮去迎接友軍,最恰當不過。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表明身份,只要把頭盔上的護面甲推起來,露出臉孔和眼睛,立刻就能被護送到對方的帥旗之下。

    然而符彥卿和高行周兩個,卻對自家晚輩的到來,極為困惑。先後愣了愣,旋即不約而同地追問道:「你們不去追殺王峻,跑來瞎耽誤什麼功夫?老夫又不是不認識路!太子,嗯,那姓鄭的小子剛才在弄什麼虛玄?不過是幾千殘兵,解決起來居然如此周折?」

    「殿下說,禁軍將士都是被王峻和王殷協裹,罪不至死!」

    「鄭兄弟說,他不願意看到自己人流血!」

    高懷亮和符昭文想都不想,帶著幾分自豪大聲回應。

    從數日前決定起兵那時起,他們兩個都一直跟在柴榮身邊,幾乎親眼目睹了整個力挽天河的過程。從柴榮帶領三千五百騎兵踏上歸途,到曹州惡戰,奇襲胙城,會師靈河,然後再到今天的血戰破敵。

    柴榮的大度仁厚,趙匡胤的驍勇善戰和鄭子明的足智多謀,都給二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跟這樣的同伴在一起,他們每時每刻都覺得臉上光彩。他們提起大夥所做一起的每件事,都會本能地為自己感到自豪。

    「胡鬧!」

    「婦人之仁!」

    身為是兩代人,符彥卿和高行周,根本無法理解晚輩們的選擇,更無法表示贊同。「為了可憐區區數千殘兵,就放任主謀王峻逃走。一旦他重整旗鼓呢?還是想讓他逃回汴梁去,然後大夥再血戰破城?」

    「鄭將軍說,王峻已經成了板上之魚!」高懷亮和符昭文兩個,先前也曾經有過同樣的疑問,但是現在,他們二人的回答聲,卻堅定無比。「他逃不掉!從他離開汴梁那時起,一切就已經成為定局!」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5 16:00
    第十章宏圖(七)

    「也罷,既然鄭將軍如此有把握,老夫就不多置喙!」符彥卿不知道自家侄兒的哪裡來得自信?然而作為前來助陣的客軍,卻不能越過柴榮自行調兵遣將。猶豫再三,無奈地點頭。

    「殿下在哪兒,速帶老夫去見殿下。」高行週心中的想法其實跟符彥卿差不多,乾脆直接命令自己的次子高懷亮頭前帶路,等跟柴榮會了面之後,再做定奪!

    「殿下說他甲冑在身,不便親自前來迎接。兩位長輩可以先跟他合兵一處,然而再慢慢趕往胙城!」臨出發前,符昭文早就得過柴榮吩咐。笑呵呵地又行了禮,大聲回應!

    「也好!那就先合兵一處!」符彥卿和高行周朝各自身後看了看,輕輕點頭。

    反正王峻已經逃走那麼長時間了,現在去追,一時半會兒也未必追得上。還不如先見了柴榮,聽聽他跟鄭子明二人到底作何打算。

    抱著客隨主便的想法,二人先將隊伍跟柴榮的嫡係部隊靠攏到一處,然後跟著符昭文和高懷亮去拜見太子。柴榮哪裡敢在自家岳父面前託大?聽到親兵匯報之後,搶先一步上前迎接。雙方先客套了一番,彼此見過禮,隨即就迅速又將話頭轉向了戰事。

    「那王峻……」符彥卿是柴榮的長輩,資格和實力也比高行週略強,所以率先開口提出疑問。

    「子明對此早有安排,岳父和齊王若是不放心,不妨跟著孤一道去追。」柴榮對此早有準備,笑了笑,低聲打斷。

    符彥卿和高行週二人猜不出柴榮肚子裡到底打得什麼主意?只好將信將疑地點頭。三家兵馬合在一處,留下李順兒帶著兩營弟兄負責收攏俘虜和禁軍的潰兵。其他人,匆匆忙忙又踏上了征途。

    耽擱了這麼長時間,當然不可能馬上咬住禁軍的尾巴。但是在沿途當中,卻總有一夥接一夥的潰兵主動前來投奔,都說先前是受了王駿欺騙,才會跟太子為敵。如今幡然悔悟,決定要痛改前非。請殿下大人大量,給與一次機會將功贖罪云云。

    柴榮先前之所以放任王峻帶領大部分禁軍從容撤離,存的就是不想多做殺傷的心思。如今見潰兵能主動前來投靠,豈有拒之門外的道理?當即讓高懷亮單獨領了一支隊伍,專門接納禁軍將士,一路走一路收編,沒等看到胙城的影子,收編的兵馬數量已經逾萬。

    符彥卿和高行週見此,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卻又擔心王峻化名逃走,去投奔契丹,然後引賊入寇。特地叫來了各自的心腹,命令他們帶著騎兵去封鎖沿河個個渡口,捉拿王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就是挖地三尺,也堅決不能讓老賊成為漏網之魚!

    大周樞密使王峻,哪裡知道自家的形象,在別人眼裡是如此的不堪?此刻的他,正帶著樊愛能、李岡、何徵等人,直撲胙城北門。沿途中,雖然眾將麾下的兵卒,都差不多逃走了一大半兒。但每個人畢竟都有一部分心腹嫡系還在咬著牙堅持,這些兵馬全部加起來,數量依舊高達一萬五千餘眾,實力依舊不容輕視。

    眼看著目的地已經近在咫尺,樊愛能等人,心中也勇氣頓生。策動坐騎湊到王峻身側,七嘴八舌地提議,「樞密,於今之際,最重要的是及時跟太尉聯絡,讓他提前做好準備。」

    「對,胙城雖然有城牆和護城河,但畢竟是個彈丸之地。我軍又剛剛遭受挫折,士氣低落。」

    「胙城只可以暫且容身,卻不可做長久駐守打算。我軍糧草輜重也都丟失殆盡……」

    「先進城再說!」王峻不想聽眾人的囉嗦,皺著眉,大聲打斷,「都小心些!出發之前,老夫曾經留下數千人馬守在這裡,按道理,此刻他們應該出來迎接……」

    話剛說了一半兒,忽然間,半空中傳來一陣恐怖的嗩吶聲響,「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緊跟著,已經伸手可及的吊橋,猛地被迅速扯起。胙城的四門,同時關閉。北側敵樓上,數百張角弓迅速拉滿,瞄準城外。一名虎背熊腰的將領從敵樓的二層探出半個身子,手舉銅製的喇叭,大聲斷喝:「王樞密莫走,趙匡胤在此恭候多時!」

    「你,你……」王峻眼前一黑,差點從馬背上直接栽落。好在身邊的親信及時扶了一把,才避免了他當眾出醜。「你這小賊,欺人太甚!來人,給我奪城!」

    如此亂命,樊愛能、李岡等人如何肯聽,紛紛抖動韁繩,扭頭便走,「樞密,追兵,追兵就在身後!」

    胙城去不得,還有陳橋驛。過了陳橋驛,就可直奔汴梁。汴梁城的城高池闊,還可以劫持了郭威做人質。大夥未必沒有機會,跟柴榮討價還價!

    「不能走,越走,軍心越亂,士卒全都跑了,爾等回到汴梁也是等死!」王峻大急,扭過頭,衝著樊愛能等人厲聲提醒。然而,這個時候,眾將誰還拿他的話當回事兒?各自帶著麾下嫡系,爭相逃命,任他喊破嗓子,都絕不回頭。

    王峻無奈,只好也撥轉坐騎,帶著自己的鐵桿親信跟上逃命隊伍。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舉頭張望。眼睜睜看著眾人麾下的弟兄,越走越少,越走越稀,卻一點辦法都沒有,更沒有勇氣派人去阻攔。

    匆匆忙忙跑到了天色將暗,隊伍才終於又重新穩定了下來,全部弟兄加在一起,也只剩了五千出頭,並且個個精疲力竭。

    回頭掃了幾眼,好像並沒有追兵尾隨,樊愛能等人頓時又恢復幾分底氣。在官道旁找了個避風之處,吩咐大夥停下來吃些幹糧,恢復體力。

    「還是早點兒走吧,免得夜長夢多,汴梁城內也出變故!」一連串的打擊之下,王峻看上去比當初領兵離開汴梁時,足足老了二十歲。策馬走過樊愛能等人身邊,沒精打采地開口提醒。

    「樞密先前把別人看成了無知小兒,如今又覺得對方能一步十算,這前後的變化,也忒大了些!」樊愛能一肚子怨氣正沒地方發,聽王峻說得虛玄,忍不住低聲嘲諷。

    「可不是麼,大人今天早晨,還說要滅此朝食呢!結果大夥連晚飯都差點沒的吃!」

    「早知道柴榮如此難對付,咱們何必趟這趟渾水。李重進做太子,和柴榮做太子,不是一個樣麼?大夥這輩子又沒指望封侯拜相!」

    「這回好了,能不能將汴梁城裡的家眷接上,去投奔西蜀都兩說了!早知道這樣……」

    李岡等人,也徹底對王峻失去了敬畏,一個個撇著嘴,冷言冷語。

    「當初老夫沒逼著你們,是你們自己要跟著老夫幹的!」王峻氣得臉色鐵青,梗著脖子大聲反駁,「況且如今也不是窮途末路,只要能回到汴梁,老夫就還有機會逆轉乾坤!」

    話音未落,耳畔忽然又傳來一陣低沉的畫角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如寒冬臘月的北風,吹得人心裡一片冰涼。

    「不是,不是滄州軍,他們,他們用得是嗩吶!」

    「是咱們的人,太尉來接應咱們了!」

    「肯定不是滄州軍,滄州軍不用號角!」

    樊愛能、李岡、何徵等人,個個臉色煞白。單手抓起兵器,翹起頭,望著號角來臨方向,大聲「祈禱」。

    來得肯定不是滄州軍,他們的判斷沒錯!滄州軍不用畫角,用畫角的,且能出現在京畿附近的,只能是大周軍隊。也許是殿前軍,也許是其他地方諸侯!

    在眾人期盼的目光下,那支隊伍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楚。走在最前頭的,果然是一個熟悉的身影,王峻等人聯手擁立的新太子李重進!緊跟在其身後,是數排身高九尺的彪形大漢,每個人身上都穿著整齊的鎧甲,手中陌刀高高舉起,寒光閃爍。再往後,則則是一匹鑌鐵驊騮駒,馬鞍上,有個大夥熟悉得無法再熟悉的老將,手持長纓,雙目如電。

    「啊,皇上!」禁軍當中,有人眼神好,雙手扶額,大聲驚呼!

    「皇上怎麼來了?太尉,太尉和太師……」

    「常思,皇上身後那個人是常思!」

    「常思身邊是白太師,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太師是皇上的人!」

    「完了,全完了……」

    剎那間,所有殘餘的禁軍將士,全都亂作了一團。誰也不知道,是應該抓起武器來負隅頑抗,還是跪地請降,以免被當場斬盡殺絕!

    就在這個當口,李重進忽然策馬向前跑了幾步,舉起手臂,大聲叫喊:「陛下有旨:爾等皆為他人所誤,並非真心謀逆。只要主動請降,過後決不追究。切莫再負隅頑抗,自誤了身家性命!欽此!」

    「陛下有旨:爾等皆為他人所誤,並非真心謀逆。只要主動請降,過後決不追究。切莫再負隅頑抗,自誤了身家性命!欽此!」數百名大嗓門的殿前軍士卒,齊聲重複。唯恐王峻和他身邊的眾人,假裝聽不見。

    「嗆啷啷!」樊愛能手中的兵器掉在了地上,他本人卻像泥塑木雕般,毫無知覺。

    「嗆啷啷!」「嗆啷啷!」「嗆啷啷!」……兵器墜地聲,交替而起。眾禁軍將士一排接一排跪了下去,閉上眼睛,淚流滿面。

    「唉!」何徵丟下兵器,嘆息著拜倒於地。

    「時也,運也,命也!」李岡喃喃地嘀咕著,跪下雙膝,閉目等死。

    更多的將士丟下武器,跪了下去,沒用勇氣再繼續抵抗。無論聖旨上所說的話,算不算數,他們都認命了。反正抵抗到底,也在劫難逃。還不如將自己交出去,好歹還不至於過後牽連家人!

    轉眼間,禁軍當中依舊站立著的,只剩下了王峻和他身邊的幾百鐵桿心腹,像過河的螞蟻般,縮成了一個團。將他牢牢保護在了隊伍的正中央,緊握兵器手臂,不停地顫抖!

    「唉!」郭威見到此景,忍不住幽幽嘆氣。隨即,竟然策動坐騎,穿過重重侍衛,徑直朝著螞蟻般的頑抗者們走了過去。

    「陛下小心!」常思和白文珂二人看見,連忙追上去勸阻。誰料郭威卻笑了笑,輕輕搖頭,「有什麼可小心的?前幾天秀峰曾經有無數次機會殺我,他都沒動我一根手指!」

    說罷,也不管常思和白文珂二人是如何著急,繼續策馬朝王峻而行。一直走到了彼此之間相隔不到二十步處,才又緩緩拉住了坐騎,咧了下嘴,苦笑著說道:「秀峰,你我二人,這麼多年來,生死與共。苦沒少吃,福沒多享,卻沒料到,這份情義,卻無法有始有終!」

    「我,我……」明明只要自己一聲令下,就能將郭威亂刃分屍。王峻心中的恨意,卻絲毫鼓不起來。喃喃半晌,終於也咧開嘴,笑了笑,大聲回應:「我也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我沒想殺你,也沒想過篡位,但不知道為何,卻停不了手!」

    「那現在呢,秀峰,停手吧!何必讓無辜的人為你我流血?」

    「也罷,既然輸了,你滅我九族就是!」

    「連劉承佑的族人我都沒動,又怎麼可能對你的家人下手?」聞聽此言,郭威心裡一酸,再度搖頭苦笑,「我不會殺你的家人,也不會殺你身邊這些弟兄。他們也是大周將士,不該死在自家人刀下。放手吧!你明日自己辭了官職,從此去做一個閒雲野鶴便是!」

    「什麼?」王峻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流著淚破口大罵,「郭家雀兒,你現在居然還心存婦人之仁。你個蠢貨,王某這輩子居然跟了你!」

    罵罷,忽然將手中寶劍朝地上一丟,大聲喊道:「你們也都聽到了,皇上連我都不想殺,更不會加害你們和你們的 家人。大夥兒放下兵器,跪地請降吧!王某,王某已經認輸了!」

    他的心腹親信們,雖然個個悍不畏死。然而能有一條生路,誰還願意繼續拚命?況且王峻自己都放棄了,大夥想繼續堅持也沒有人帶頭。於是乎,陸續嘆息著丟下兵器,跪在地上,徹底放棄了抵抗。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蒼茫暮色中,嗩吶聲穿雲裂帛。大隊的河工終於在潘美等人的帶領下,追了上來。從四面八方,將殘餘的禁軍困在了中央。

    「末將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鄭子明帶頭策馬奔向郭威,隔著三十步遠停住腳步,拱手施禮。

    「末將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高懷亮、符昭序、潘美、陶大春等人,齊齊拱手挺胸,向郭威行以軍禮。

    「好,好!」看著眼前這一張張年青的面孔,又低頭看了看兩鬢雪白的王峻,忽然間,郭威若有所悟。

    不知不覺間,自己,常思,白文珂、王峻等人就都老了。而太子,鄭子明、高懷亮等人卻風華正茂!

    一陣秋風吹來,樹梢頭的枯葉繽紛而落。

    郭威抬手揉了下眼睛,在馬背上盡力挺直身軀,然後笑著向眾人揮動胳膊,「什麼罪?今日能看到你們,朕,老夫很是欣慰!太子呢,叫上他,咱們一起回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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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