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全書完)

 
V123210 2017-2-19 14:38: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5 533179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5 21:35
    第八章 人心 (六)

    滾滾黃河向東流去,日夜不息。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棣州北側白馬坡,河水因為河道驟然收窄,而變得湍急異常,就像一條被激怒的黃色巨龍,不停地拍打在剛剛加固過的堤壩上,濺起一團團金色的水霧,被陽光一照,如夢似幻。

    比河水拍打堤壩聲的,是河工們整齊的號子聲,「一二,起……一二,起……一二,起……一二,起……」

    「一二,起……一二,起……一二,起……一二,起……」

    「一二,起……一二,起……一二,起……一二,起……」

    紅旗招展,繩索隨著號子聲緩緩扯動,將一塊兩丈高矮,五尺見方的石碑,緩緩立了起來,就像一根定水神針般,威嚴地聳立在了河道最窄處,與一座剛剛加起來的索橋遙遙相對。

    石碑的正面,龍飛鳳舞雕著七個漢字,「棣州治河功德碑「,每個字都有芭斗大小,表面還專門塗了一層銅粉,被陽光和水霧一襯托,立刻瑞氣繚繞。

    石碑北面,則是治河有功的當地士紳名姓及事蹟。每個名姓連同下面的文字,雖然都只佔了窄窄的兩行,總計加起來也沒有三指寬,卻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張寶財,棣州白馬人,正直良善,富而不驕。憂水患危害鄉鄰,於廣順二年舍家為國,購進無主荒地兩千四百畝,捐贈粟米五千石……」石碑沒等立穩,已經有好事者,迫不及待,將背面第一行字大聲念了出來。

    「多謝皇上,多謝太子,多謝諸位鄉鄰,草民,草民何德何能,敢,敢居此碑之上,慚愧,慚愧啊!」一名花白鬍子,肥頭大耳的鄉紳跳起來,抱著肥碩的拳頭,向四周團團行禮。一張圓臉,早已因為激動走了形。雙目當中,也湧滿了驕傲的淚水。

    勒石記功,勒石記功啊!當初他聞聽太子殿下派人下鄉購買糧食,抱著破財免災的想頭,捐出的五倉陳年粟米,沒想到居然換回了如此殊榮!當年,族裡那群短視的傢伙,還笑他笨!如今,看誰後悔得捶胸頓足?!

    的確,這功德碑不禦寒,不頂飢,可這,卻是實實在在的名望。從從此之後,他白馬張家,就是天下聞名的良善門第,忠厚縉紳。無論哪朝哪代,無論今後換了誰做皇帝,在黃河兩岸,也沒人再敢把手朝張家頭上亂伸。否則,必將淪為千夫所指,在地方上寸步難行!

    「劉二山,棣州大劉莊人,約己厚人,樂善好施。哀流民衣食無著,特購進無主荒地兩千畝,捐贈粟米三千石,麻布兩百匹,活羊……」好事者們沒功夫接受張寶財的感激,繼續扯開嗓子,大聲唸誦功德碑背後的文字。

    一個四十多歲,滿面紅光的漢子立刻衝了過來,帶著七八個家丁,將熱氣騰騰的肉包子,朝石碑附近的河工嘴裡塞,「辛苦,辛苦,真正辛苦的是你們。草民,草民,草民不過是沾了太子殿下的光,殿下如此厚待,草民,草民真是愧不敢受,愧不敢受啊!」

    嘴裡喊著愧不敢受,他的脊背卻挺的筆直,面孔左轉右轉,唯恐周圍看熱鬧的官員、士紳和百姓們,記不住自己劉二山長啥模樣!

    「李達,棣州臨河村人,樸實無偽,心懷鄉里……」誦讀聲繼續,又一個地方士紳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帶著自家佃戶,將熟肉,酒水,不要錢般朝維護秩序的滄州兵腳邊擺。「愧煞了,愧煞了,都是軍爺與河工們每日拚死拚活,我等,我等不過是受陛下和太子的感召,才捐出了些糧食物資而已,真的愧煞了!」

    「錢小六,棣州……」

    「許浩達……」

    「李方鋒……」

    更多的地方士紳名字被念出,人群中,擠出更多的身影,每一個都努力將胸脯挺起,將腰桿豎得筆直。

    在當初購買荒地和平價出讓存糧的時候,無論他們當中有人是打算破財消災,還是真的對鄉鄰和災民們動了惻隱之心,至少,在此時此刻,他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當年的行為,是如假包換的積德行善!

    這年頭,皇上換的快,朝廷換得也快,但一個家族的好名聲積攢起來,卻分外耗時。而隨著治河工程開始收尾,各渡口和橋樑附近的功德碑開始豎立,他們和他們身後的家族,就迅速變成了真正的地方望族。

    今後,無論是換了皇帝,還是換了刺史,縣令,輕易不會再有人敢窺探他們的家產和土地。否則,就是欺壓良善,就是荼毒百姓,就會被全天下人所嘲笑,就會失去民心,自毀根基!

    「梁小大……」

    「黃四……」

    「周方正……」

    更多的名字被念出來,隨著咆哮的黃色水,傳向遠方,傳遍黃河兩岸。

    站在距離黃河不遠處一座臨時搭建的高台上,太子柴榮轉過身,以鄭子明最喜歡的慶賀方式,跟他默默擊掌。

    三年以前,二人聯手,以「發賣荒地,平價收糧並許諾勒石記功」等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手段,為朝廷募集到了巨量的資金和糧食,為治河工程提供了豐厚的物資保障。但是那時,卻沒有人相信,他們事後會真的兌現承諾,真的把「只是吐出了不該得的國難財」那些吝嗇鬼的名字,刻在功德碑上。

    而現在,功德碑真的立起來了,「吝嗇鬼」們真的變成了遠近聞名的良善士紳,人們回過頭來再看當初,才豁然發現,太子殿下的目光當年有多長遠。

    那些名字被刻在功德碑上的「良善士紳」,以前真的樂善好施麼?明眼人其實都知道答案!那些名字被刻在功德碑上的「良善士紳」們,在被迫平價出讓原本打算用來囤積居奇的糧食之際,沒在肚子裡問候太子殿下的祖宗八代,沒偷偷朝寫著冠軍侯名字的小人上扎針麼?答案也是不問可知。但是,從功德碑準備豎起消息傳開之時,一直到現在,甚至還會延續到今後若干年,那些名字被刻在功德碑的傢伙,一定會盡力約束自己和族人,盡力去表現得像個良善士紳,絕不敢再輕易去踐踏幾輩子積攢都未必能積攢起來的好名聲。而讓每一件善行都有善報,從現在起,也將會成為黃河兩岸百姓官府公認的默契,往下流傳百年乃至千年。

    「子明,你,真有你的!」作為當年的見證者和整個治河工程的主要領軍者之一,符昭文激動得兩眼發紅,也湊上來,跟太子柴榮和鄭子明兩個陸續擊掌為賀,「如此,如此一來,殿下,殿下一諾千金之名,必將流傳天下。而,而這黃河兩岸的民風,也,也必將為之大變!這,這都是實打實的功德,古,古之聖賢,也,也未必……」

    「是殿下當初敢於決斷,才有今日之結果!」鄭子明笑了笑,輕輕搖頭。

    「孤絕不敢貪此奇功!」柴榮內心深處,也是熱流奔湧。揮了下胳膊,以顫抖的聲音強調。「沒有子明,沒有文仲,沒有潘美、藏用和陶大春,孤,孤對今天想都不敢想!」

    一個言出必踐的好名聲,一樁解決黃河水患的蓋世奇功,對現在的他來說,簡直就是雪中送炭。面對王峻、王殷、李重進和那些投機之輩的聯合打壓,他這個太子,已經連續數月不敢返回汴梁。而隨著水患被解決的消息和移風易俗的壯舉被傳回朝堂,那些聯合起來窺探太子之位的人,必將受到當頭一擊!

    「別謙虛了,這個時候,你不能謙虛。有些事情,你不敢想也得想,誰叫你是太子呢!」鄭子明抬手輕輕錘了柴榮肩膀一下,一語雙關。「有些責任,也是命中注定,咱們誰都逃不掉!」

    說罷,也不管柴榮如何理解自己的話。轉過頭,看著河畔熙熙攘攘的人群,會心而笑。

    修橋補路雙眼瞎,坑蒙拐騙福滿門。當生活在某一個國家,某一片地域上的大多數人,,失去了對「善」的追求,失去了對「善」的敬重,轉而不分青紅皂白,以明火執仗為勇敢,以巧取豪奪為榮耀的時候,這群人的精神,就會日益衰弱下去,甚至會走向死亡。

    當生活在某一個國家,某一片地域上的大部分的人,連自己的左鄰右舍都坑,怎麼可能有勇氣捨生取義?怎麼可能在面對入侵者之時,挺身而出,眾志成城?

    以石敬瑭為楷模,以韓匡嗣為榜樣,為出賣族人者做傳,為引狼入室者立碑,將敢於站出來抵禦外辱者以莫須有的罪名殺死,將與敵偕亡的反抗者以「愚昧」二字打入另冊,不過是其精神衰退的一種外在表現而已。

    是病,就得治,這是醫者的信條。

    鄭子明的岐黃之術居當世之首,鄭子明對當世頑疾的認識,也遠超同輩和各位前輩。記憶裡那些越拼湊越清晰完整的時光碎片,令他生出了一雙遠比普通人銳利的眼睛。可以透過疾病表象,看進患者的骨髓。甚至在某一局域,能穿透時光,看清三世三生!

    採取由上到下的手段,主動去回報那些善行,無論當初行善者是被迫無奈還是有心,只是他給眼前世界開出藥方的中的一副。在他的背囊中,還有更多的藥方,更多的針石,隨時可以拿出,只待外界有足夠的空間,只待能找到恰當的時機。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黃河奔流,日夜不息。

    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6 20:16
    第八章 人心 (七)

    一直到太陽落山,黃河棣州段的功德碑落成慶典方才結束。

    柴榮和鄭子明兩個各自騎著一匹遼東駿馬,在五百餘名親兵的保護下,匆匆離開了河灘,朝著棣州城疾馳而去。

    城內,座落著柴榮的岳父,魏王符彥卿的一處宅邸。老將軍心疼女兒,自打符贏年初為柴榮生下了兒子宗訓之後,就派人將她連同外孫一道接回了娘家,每日錦衣玉食,關照不斷,唯恐讓母子倆受到半點委屈。

    連日的奔波操勞,讓這群鐵打般的漢子,臉上都難掩倦色。但走在隊伍最核心位置的柴榮,卻絲毫不敢鬆懈,一邊抬頭不停地打量著四周的地形地貌,一邊低聲跟身邊的鄭子明商量:「三弟,魏王雖然與我名為翁婿,待宗訓也一直不錯。但是,他和高行週一樣,身上還扛著一個偌大的家族。所以,哪怕他今天有些話說得不對,或者有些行為出格了些。念在你嫂子和你侄兒的份上,還請你容讓一二!」

    「哪裡的話,大哥?」鄭子明抬起頭,嘴裡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你放心好了,兄弟我是那種不懂得尊老敬賢的人麼?腦袋被石頭砸了,才會跟大哥你的岳父去較真兒?放心,今晚無論他說什麼,我權當是耳旁風!」

    「那就好,那就好。今晚符昭序應該也在,他能有今天成就,多虧了你當年的提攜。所以,想必我那岳父也不會太過於為難於咱們!」柴榮心裡一百二十個不放心,表面上,卻儘量裝作一幅高興的模樣,大聲補充。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符老狼是他的岳父不假,可這位岳父大人,在差不多將近三年的治河時間裡,卻根本沒給他和鄭子明半點兒幫助。甚至在施工隊伍進入符家所控制地盤時,暗中指使爪牙,給大夥製造了許多障礙。雖然這些障礙,最終都被鄭子明一一跨了過去,可雙方之間的矛盾,卻也清晰地浮現在了水面上。

    是以,在隊伍正是進入棣州城之前,柴榮無論如何,都得跟鄭子明提前打好招呼。免得自家三弟遇到刁難後,當場給符彥卿下不了台。那樣的話,他倒是好辦,反正以河工事務緊急為由,隨時可以一走了之。妻子符贏就為難了,一邊是丈夫,另外一邊是父親,無論幫誰說話,都難免心如刀割。

    「其實,你不說,我也不會招惹符彥卿。他老人家,更不會在酒宴上讓你這個女婿難做!」敏銳地發現柴榮有些言不由衷,鄭子明笑了笑,低聲補充,「那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十有()八九。是做給外邊人看的。否則,咱們沒那麼容易就將麻煩一一擺平。畢竟,這裡是他的經營了多年的老巢,天時、地利、人和都佔全了。無論想什麼事情,都可以隨心所欲!」

    「那倒也是!」聞聽此言,柴榮心裡頓時就是一鬆。笑了笑,喘息著點頭。

    如果把符彥卿故意給治河工程設置障礙的舉動,看成是做給王峻等人看,則一切都可以解釋通了。符家向來奉行明哲保身,自己雖然貴為太子,在真正當上皇帝之前,也甭想得到符家的絕對支持。況且當年,三弟鄭子明還魯莽地拒絕了符家的拉攏,氣得符贏的妹妹符媯灑淚而走。

    想到符贏的妹妹符媯,至今還雲英未嫁,柴榮心裡就又開始隱隱擔憂。自家三弟也是,都娶了陶三春和呼延雲了,何必單單將符媯給拒之門外?放眼天下,如今那個年輕有為的英雄豪傑,家裡不是藏著一大堆鶯鶯燕燕?況且那常婉瑩,還是個如家包換的豪門貴女。早就見慣了自家父親和哥哥妻妾成群的她,能容得下鄉下姑娘和敵國大將的女兒,又怎麼會在乎通過聯姻的方式,為自家丈夫增添一個唇齒相依的盟友?

    「末將以為,魏王再倚老賣老,也不會特地選擇在今天跟殿下和冠軍侯添堵!」 正犯愁一旦在酒席上有人舊事重提,自己如何才能幫助鄭子明矇混過關之時,柴榮耳畔,卻又傳來潘美那略顯稚嫩的聲音,「他原先不想支持殿下,無非是擔心殿下實力不足以自保,拖累符家而已。但殿下別忘了,若論擅於審時度勢,魏王他老人家絕對能排到天下前三。半年前,連齊王見了咱們的河工及護堤軍之後,都不再反對高懷德追隨殿下。以魏王的老辣,豈能判斷不出來,這日後的江山該歸誰所主?」

    「仲詢,比別亂說!」柴榮被嚇了一跳,趕緊扭過頭,低聲強調。「我父皇天子春秋鼎盛,德澤有加,能為萬民造福的時日長著呢!」

    「萬歲只鍾意你一個,也是事實!」知道柴榮口不對心,潘美笑著聳肩。

    「那也不能這麼說,否則,傳揚出去,對你,對我,都不是什麼好事!」身為太子,柴榮在皇位繼承一事上,向來謹慎。搖搖頭,繼續低聲補充。

    「仲詢,你剛才的話,的確過分了!」潘美正想辯解幾句,卻被鄭子明笑著打斷,「小心給某些人抓到把柄,誰都救你不得!」

    「噢!」潘美最服氣的人,就是鄭子明。沮喪地答應了一聲,將準備好的說辭全都吞回了肚子裡。

    「不過,我以為,有些話,大哥還是及早跟符老狼說明白了為好!」壓服了潘美,鄭子明又笑著將目光轉向柴榮。「過去他符家騎牆觀望,的確情有可原,並且也的確佔到了便宜。可符家不能一直騎牆觀望下去,或者永遠兩頭下注。否則,在外人看來,連你的岳父家都不對支持你,你這個太子……」

    「我知道,如果找到恰當時機,我會推心置腹地跟岳父談一談!」柴榮胸口好像被人突然錘了一拳般,悶得有些難受。抬頭看著漸漸被夜幕籠罩的棣州城,大聲許諾。

    仲秋剛過,夜風裡已經隱隱有了些寒意,地面上的水汽被風一卷,散發出淡淡的白煙,如夢,似幻。

    在夜色和煙霧的包圍下,整個棣州城從遠處看去,宛若傳說中的蓬萊仙境。只是不知道仙境裡的神明們,到底是吸風飲露為生,還是也像凡夫俗子一樣,有割不斷的七情六慾,離不開的人間煙火?!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7 20:38
    第八章 人心 (八)

    棣州城中央偏北,魏王府。

    裡裡外外,被鯨油燈照得亮如白晝。僕人、丫鬟們,匆匆匆匆忙忙往來於廚房和大堂之間,將裝在盤子內的各色瓜果,流水般往上矮幾上擺。

    正中央的主位上,大周魏王符彥卿危襟正坐。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望著周圍,就像一頭年邁的狼王,在巡視著自己的領地。

    雖然是招待女婿的家宴,但因為有鄭子明、潘美等領兵大將在場,女眷照例是不能出來露面的。而負責幫忙張羅宴席的長子符昭序又是個毛糙性子,沒等正餐前的水果擺放整齊,就已經進進出出跑了好幾圈兒。

    符彥卿被他晃的頭暈,忍不住用力拍了下桌案,大聲呵斥,「坐下來,豎子,你什麼時候能有些人樣?好歹你也是一鎮節度,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阿爺,我,我這不是……」符昭序被訓得面皮發紅,趕緊停住腳步,擦著汗解釋,「我這不是怕出差錯麼?妹夫和鄭子明每天在河堤上摸爬滾打,難得吃上一頓安生飯。萬一……」

    「這是魏王府,不是邊塞!」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符彥卿的鼻子差點沒被氣歪。猛地又拍了下桌案,大聲呵斥,「從裡到外,都是世代追隨咱們符家的老人……」

    「阿爺,阿爺,到了,姐夫和鄭將軍馬上就到了!」一句話沒等說完,大堂外,已經傳來魏王府世子符昭信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興奮,「我安排在城門口的家將剛才送回信來,姐夫,姐夫他們已經進城了,正在安頓護衛。大約,大約半炷香的功夫,就能到家!」

    「哦,來得倒是快!」符彥卿笑了笑,微微點頭。旋即,大聲向門口的親兵吩咐,「貴由,去,命人敞開正門,鋪上紅氈,準備迎接太子。」

    說罷,也不待對方回應,從鋪著虎皮的胡床上走下來,先倒背著手在屋子裡踱了半圈兒,,隨即,又朝著符昭序吼道:「還在這裡傻站著做什麼?去後宅,給你妹妹帶個口信。等會兒,讓她找機會把宗訓帶出來,認一認他的幾位叔叔!」

    「噢!」符昭序低低的回應了一聲,卻不想動身。給妹妹帶口信,隨便一個僕人或者丫鬟就能做,犯不著由他這個節度使去。而太子柴榮和對自己由舉薦之恩的鄭子明馬上就到家門口兒,他不去迎接,就實在有些失禮了。

    還沒等他想好該怎麼把自己的想法稟告給父親聽,站在門口世子的符昭信已經雀躍著舉起了手臂,口中叫道:「阿爺,我去,我去和姐姐說,這事兒不用勞煩哥哥。」

    說完,哧溜一下,如閃電般衝向了後院!

    符彥卿哪還不知道自己這兩個兒子都在想什麼,恨鐵不成鋼的指了指符昭序,搖頭而嘆「你呀,你……,要是有你弟弟一半聰明,老夫也不至於如此勞心勞力,唉!朽木,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虧得鄭子明能看上你!」

    「這……」符昭序被訓得滿頭霧水,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家父親,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見他滿臉委屈模樣,符彥卿的心裡愈發失望,搖搖頭,乾脆拔腿走出了大堂正門。「好好做你的節度使吧!有些事情,你不懂也好。懂了,反而招災惹禍!」

    「噢,是,父王!」符昭序愈發感覺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苦著臉答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跟在了父親身後。

    從小,他好像就不受待見。數年前甚至被父親直接剝奪了家族的繼承權,關在屋子裡閉門讀書。好在後來遇到了太子柴榮和七鎮節度使鄭子明,才終於能有機會吐了口氣。本以為自己都當上節度使了,還接連兩年得到了皇帝陛下的嘉獎,多少能夠讓父親滿意些。誰料,這次回來探親,依舊是從父親嘴裡聽不到半句表揚或者鼓勵的話,動輒就被數落個灰頭土臉!

    可我究竟哪裡做得不好?望著年近六十,卻依舊虎視鷹盼的父親,符昭序心裡一陣陣發寒。

    父親不想讓自己繼承這個家,自己當年就已經順從把少族長的位置交了出去,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說!父親覺得自己沒本事,志大才疏,可在節度使位置上這三年來,自己一邊組織人手屯田墾荒,一邊打擊那些跟幽州暗通款曲的堡主寨主,已經令治地煥然一新。父親覺得自己不懂得把握機會,廣結善緣,可自己跟柴榮、鄭子明、趙匡胤、高懷德等人都相交莫逆……

    比起至今還在父親羽翼下的世子弟弟,自己究竟哪點差了,怎地就這麼不受待見?

    正百思不解間,耳畔忽然傳來了父親符彥卿的聲音,「你覺得很委屈,是不是?覺得我待你就不像親生父親,而你弟弟,才是我的嫡親長子?」

    「不敢,父王,孩兒不敢!」符昭序的鼻子頓時一酸,勉強笑了笑,拱起手來回應,「父王向來高瞻遠矚,無論做什麼,肯定都有道理。只是,只是孩兒愚鈍,總是讓您老失望!」

    話說得畢恭畢敬,卻是僵硬冰冷,透著如假包換的疏遠之意。符彥卿聞聽,心裡頓時就是一疼。隨即,咧開嘴,苦笑著搖頭,「呵呵,做了三年節度使,別的沒學會,倒學會繞著彎子說話了!不錯,不錯,你當年要有現在的三分本事,為父也不至於讓你關起門來苦讀。」

    「父王做事,肯定都是有道理的!」符昭序鼻孔裡,酸得愈發厲害,又拱了拱手,強笑著回應。

    「你果然是不服!過去的事情,老夫就不說了!就拿今天的事情來考考你吧,剛才老夫讓你去給你妹妹送信,你為何不去?」知道自己長子是個什麼脾性,符老狼繼續笑著搖頭。

    「孩兒,孩兒跟太子殿下,跟冠軍侯,都有袍澤之誼。他們,他們難得來父王的府上一次,孩兒,孩兒不出去迎接,就太失禮了!」符昭序的回答很坦誠,絲毫不做任何掩飾。

    「那你弟弟為何去後宅了?」早就知道答案會是如此,符老狼絲毫不覺得意外。撇撇嘴,笑著繼續追問。

    「世子,世子年齡還小,跟太子和冠軍侯也不熟!」反正自己已經這樣了,符昭序索性繼續實話實說。

    「唉!這就是你們倆的區別。老夫還有一句話,讓贏兒找機會帶著宗訓出來,拜見他的幾位叔叔。」符老狼嘆了口氣,上上下下打量自家長子,再度輕輕搖頭,「你沒聽見,或者聽見了,卻沒走心。而你弟,卻立刻明白了為父的意思!」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9 20:18
    第八章 人心 (九)

    「沒走心?」符昭序皺起眉頭,委屈和不解寫了滿臉。

    不就是沒去知會妹妹,找機會帶孩子出來拜見鄭子明等人麼?這跟走心不走心有什麼關係?鄭子明又不是第一次見到宗訓?當年妹妹跟柴榮成親之後遲遲懷不上孩子,還是吃了鄭子明所開的湯藥之後,才終於有的喜訊。兩家關係都親近到如此地步了,還在乎那麼多繁文縟節作甚?

    「我要的是你妹妹帶著宗訓,在老夫的見證下,出來拜見冠軍侯!」見符昭序依舊是一幅朽木難雕的模樣,符彥卿真恨不得衝著兒子的腦袋踹上幾腳,好讓他重新開一次竅。「鄭子明年方弱冠,就已經是冠軍侯,七鎮節度使。將來如果太子做了皇帝,他的位置怎麼可能低得了?而既然是皇帝,就不可能只娶你妹妹一個。萬一太子再和別人生下孩子,宗訓的地位該如何保障?還不趕緊趁著現在,你妹妹跟太子夫妻之情正篤,老夫依舊能有幾分薄面的時候,給他找個合適靠山?如果能鄭子明答應多看顧宗訓幾眼,或者乾脆收了宗訓做弟子,將來即便你們幾個做舅舅的不爭氣,天下誰又能欺負得了老夫的外孫?」

    「這……」沒想到一件看似再普通不過的小事兒,背後竟然隱藏著如此多的玄機。符昭序頓時聽了個目瞪口呆。然而,在內心深處,卻依舊有個極低的聲音在不服氣地嚷嚷,『用得著麼?一家人什麼話不能直接說?況且宗訓說不定將來跟我一樣,無論怎麼努力都不受他父親待見……』

    「不服氣是不是?你難道還以為,老夫不知道這兩年在任上那些政績,是怎麼來的麼?」知道自家長子是個什麼模樣,符老狼嘆息著撇嘴,「一年四季,什麼時候該幹什麼,差不多鄭子明都已經替你寫在紙了,你只需要照著做就行,根本不用自己去想。遇到突發事件,也有趙匡胤和高懷德幫你出謀劃策,無須你勞心勞力。這種便宜節度使,給根骨頭狗都未必比你幹得差,你還有什麼好沾沾自喜的?」

    「父王!」被符彥卿的比喻,氣得兩眼發紅。符昭序忍無可忍,大聲抗議,「孩兒,孩兒在你眼裡就如此不堪?孩兒,孩兒能有今天,也是戰場上一刀一槍換回來的,可不是仗著你老人家餘蔭!」

    「不仗著我老人家餘蔭?呵呵,說得好!不仰仗我老人家餘蔭,太子和鄭子明會看上你?」符彥卿絲毫不顧及兒子的感受,繼續大聲冷笑,「好吧,即便人家看上你了。看上你老實聽話,忠誠可靠,還特別地知恩圖報。可就你這幅直心腸,將來能從地方升入中樞?你啊,休怪為父當年心狠,讓你弟弟替下了你。以你性情和本事,遇到個開拓進取的明主,也許還能建立一番功業。如果在亂世當中守成,恐怕,恐怕咱們符家,又要重演當年差一點兒被滅門之禍!」

    說起滅門之禍,他忍不住就又想起了自己大哥符彥超和二哥符彥饒。兩個哥哥,都像符昭序一樣直心腸,兩個哥哥,都像符昭序一樣知恩圖報,待人誠信有加。但兩個哥哥,下場都是死無葬身之地。只有自己這個膽子最小,凡事不想五遍不去做的老三,僥倖活了下來,僥倖活成了整個家族的頂樑柱。

    「父王,您,您別生氣。我,我早已經也無意家主之位!」見自家老父的眼睛裡頭,忽然湧起了淚光。符昭序心裡一酸,滿肚子怨氣頓時隨風而去。

    自己是特地回來探望老父和弟弟、妹妹們的,不是來翻舊賬的!自己已經有了自己的地盤,有了自己的兵馬,有了一大票可以並肩而戰的朋友,又何必盯著老父辛苦積攢了半輩子的這點基業? 算了,隨他去吧,父親老了,讓他說上幾句,反正也少不了一塊肉。

    「我知道你已經不在乎家主之位!」聽兒子解釋的急切,符彥卿也迅速意識到自己今天的態度有些過分。又嘆了口氣,幽幽地補充,「唉!為父也是,好好的,何必讓你不痛快呢!你能在外邊打下一番自己的基業,為父高興還來不及。將來你們兄弟倆,一個在外邊開枝散葉,一個在舊宅裡守成持家,五代之內,咱們符家,倒也不愁榮華富貴!唉,罷了,不說了,太子的車駕快到了。咱們爺倆都鬆口氣,準備迎駕!」

    話音剛落,果然,遠處就傳來了一通鑼鼓聲。無數個鯨蠟燈籠高高地挑起,將魏王府前面的街道,照得亮如白晝。緊跟著,太子柴榮和冠軍侯鄭子明二人聯袂而至,遠遠地就跳下坐騎,相繼給符彥卿施禮,「小婿郭榮,拜見岳父。」

    「魏王在上,末將鄭子明這廂有禮了!」

    「折殺了,折殺了。太子殿下快請,冠軍侯快請!」符彥卿立刻換了另外一幅面孔,興高采烈地上前相迎。「來人,奏樂,請太子殿下移駕寒舍!」

    早已準備好的王府樂器班子,吹響各色笙簫。魏王府的正門四敞大開。八名身穿金甲的衛士,手持儀仗,頭前領路。符彥卿和符昭序父子,一個攙扶著太子柴榮的胳膊,一個拉著鄭子明的手,踩著鬆軟的紅色地氈,緩緩走入府內。

    雖然是翁婿至親,太子駕臨諸侯府邸,也少不了必要的若干禮節。因此足足折騰了大半個時辰,賓主雙方才含笑落座。

    符彥卿先舉起酒盞,代表整個家族向太子和皇帝致意。柴榮隨即起身答謝,代表郭威和朝廷,向符家父子表示慰問,於是乎,又是一番誰都覺得累,卻誰都無法逃避的繁文縟節,直到把雙方都折騰得腰酸背痛,方才「表演」結束,進入正式吃喝時間。

    轉眼酒過三巡,符贏抱著柴榮未滿半歲的兒子,出來拜見三叔和諸位叔伯。眾人免不了,起身作答,將祝福話成車成車的往外拋。好不容易哄走了符贏和孩子,魏王世子符昭信,又帶著幾個弟弟,各自端著酒杯,上前跟眾人挨個見禮。

    結果,一頓飯,吃得比扛著沙包修河堤還要累。好不容易熬到結束,賓主雙方,都變得精疲力竭。

    符家早就專門騰出了一處院子,供太子及太子府的侍衛居住。鄭子明也被安排在了太子的臨時行轅附近,隨時可以過去聽候柴榮的差遣,或者在必要之時,殺過去提供支援。其他人等,如潘美、陶大春、李順、郭智,則又單獨開了一處院落,與鄭子明的院子只隔著一堵矮牆,只要聽見風吹草動,立刻能翻過去匯合。

    畢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符彥卿的精神頭,遠不如客人們健旺。強撐著將柴榮和鄭子明等晚輩送出大堂之後,便一頭紮進了臥房中,趴在床榻上,開始打起了呼嚕。

    續絃夫人李氏擔心他著涼,趕緊帶著丫鬟,小心翼翼地給他脫去鞋襪,抹乾淨手腳,然後蓋上一床錦被。正打算命人將臥房內的鯨蠟吹滅,自己也多少眯上一會兒,門外卻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響,緊跟著,符贏的聲音就透過窗子傳了進來,「二娘,阿爺睡了麼?」

    「已經睡下了,娘娘找他有事麼?」李氏出身於普通人家,對符贏這位從小就聰慧過人的太子妃,不敢有任何怠慢。翻身跳下床,踢著絲履親自迎到門口。

    「二娘,自家人不必如此客氣。如果我在乎什麼稱呼,就不會親自來過來了!」符贏退開半步,先向李氏蹲了下身,然後笑著抗議。

    即便按照王府的規矩,女兒半夜入後宅拜見父母,也需要提前通報一聲。但這個規矩,向來對符贏無效。所以,李氏也不敢計較什麼,立刻還了個萬福,笑著解釋道:「今天的酒,喝得可能有些急。你父王進屋之後,跟任何人都沒說話,就直接睡下了。鞋襪都是我給他偷偷換的,生怕把他給吵醒!」

    「多謝二娘了,那,那我就明日一早,再過來給父王請安!」符贏莞爾一笑,轉身準備離去。

    沒等她的腳步開始挪動,先前睡得如塊石頭般的符彥卿,忽然翻身坐起。「誰在外面,是小鷹子麼?進來,趕緊進來,秋天了,當心外邊露水重。我估計著,你即便今天不過來找老夫,明天白天一大早也會過來了。怎麼,太子殿下又跟鄭子明廝混去了,沒理你個孩子他娘?」

    「阿爺,您,您說什麼呢?」被自家父親調侃得臉色微紅,符贏跺了下腳,低聲嗔怪。隨即,卻一點兒都不客氣,繞開滿肚子不情願的李氏,長驅直入,「太子今晚受眾人敬了那麼多酒,回去之後就睡下了。是女兒自己心裡覺得不踏實,怕您老也喝多了,所以才特地過來看看!」

    「呵呵,不是看望老夫,是擔心老夫以酒蓋臉,繼續裝聾作啞吧!」符彥卿咧嘴一笑,無奈地搖頭,「都說女生外向,果真如此。你居然連太子殿下明早起來這麼半晚上時間,都等待不得?說罷,你希望,或者太子殿下希望老夫怎麼做,先說出來。老夫也好仔細斟酌一番,不至於讓你們夫妻倆兩手空空而歸!」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2 20:19
    第八章 人心 (十)

    「阿爺,您怎麼能如此直接?」符贏被自家父親一句話戳破了心事,頓時羞得臉色發紅。頓了頓腳,低聲嗔怪,「就像女兒我真的成了外人一般。您先別管其他事情,先看看這個,還有這個!」

    說著話,從貼身侍女手中接過兩本薄薄的冊子,鄭重呈在符彥卿面前。

    「什麼東西?」符彥卿微微一愣,低頭看去。只見上面一本冊子的表面,龍飛鳳舞般寫著四個大字,《治河方略》。

    鄭子明的治河方略!登時,他的手就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彷彿兩個小冊子加起來有上萬斤重。

    要知道,即便是太平年代,任何朝廷經歷了黃河決口之後,想要恢復,至少也得花費十年八年苦功。並且耗資甚巨,稍不小心,就能讓國庫入不敷出。而柴榮和鄭子明兩個,從請纓到現在,卻只花了不到三年時間。非但沒有從朝廷索要任何錢糧,並且在黃河中下游動員百姓,開闢出良田數十萬頃,從根本山解決了大周朝的糧食儲備問題!

    這手段,簡直是神仙所為。如果符彥卿自己掌握了如此本事,肯定記錄下來,藏入密室,只准嫡系子孫傳閱,半個字都不洩漏給外人。但是,鄭子明為了替太子拉攏符家,居然毫不猶豫地將方略拿了出來,如此手筆,如此胸懷,怎麼可能不令人為之震驚?

    「這都是子明當初與太子兩個人商量後實施的治河辦法,包括這麼做的原因。以及治河過程中,出現和發現的若干問題,還有,還有解決問題的過程,諸多決策的利弊得失。」女兒的聲音從對面傳來,每一個字,都令符彥卿手上書冊的份量變得更加沉重,「採用的是一問一答方式,類似於傳說中的《衛公問對》,另外一本則是……」

    「小鷹子,你還是直說吧,太子他到底想要老夫做到哪一步?」符彥卿悄悄後退數步,坐在椅子上,喘息著打斷。

    有道是,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所求越多,禮物越重。光一份《治河方略》,已經足夠讓符彥卿難以割捨了。如果再加上一份同樣份量的東西,恐怕符家只能當場表態,永遠唯太子馬首是瞻!

    不行,絕對不行!即便再疼愛女兒和外孫,符彥卿也不會做如此承諾。那,簡直是拿整個符氏家族做賭注。以他的謹慎性格和豐富閱歷,哪怕讓女兒傷心,哪怕捨棄手裡的誘惑,也絕不會冒此奇險!

    「父王,您著什麼急麼?好像女兒我逼著你替太子做事一般!」符贏微微一笑,追上前,從符彥卿手裡拿回兩個冊子,並排放在桌案上,「另外一份,是《治軍綱要》。滄州將士的戰鬥力到底如何?您老也曾經親眼目睹。有了這本書,咱們符家兒郎……」

    「不可能!絕不可能!」沒等符贏把話說完,符老狼已經跳起來打斷。「鄭子明怎麼可能如此大方,交出治軍綱要!他,他滄州軍只有萬把人,萬一秘密被他人所洞悉,今後,今後如何在世間立足?」

    話雖然說得斬釘截鐵,他的手指,卻忍不住將《治軍綱要》迅速翻開,目光也移了過去,唯恐看得不仔細,無法分辨此書真偽。

    只見,綱要第一頁上,赫然寫道,「夫練兵者,煉其體魄,壯其精神也!使其知榮辱,明號令,辯金鼓,識禮儀,見強敵不亂於心,聞小利不亂於行,而後列陣接戰,則進退有序,無堅不摧……」

    字寫得頗為潦草,遣詞造句也算不上齊整。但每一句話,都令符彥卿的臉色一變再變,兩耳於無聲處,聽得驚雷滾滾。

    強行壓制住心中的震撼,他的快速向後翻動,越看,越捨不得將目光移開分毫。待看到後半部的選士篇,竟忘記了身邊還有外妻子和婢女,直接大聲開始朗讀,「夫軍中之士,勇武且敢於擔當者也。可謂之為軍中之膽。必精神力貌兼收,且肯嚴格遵守號令者,方可入選。寧缺毋濫。武藝差可以教之,力氣差可以養之,唯精神差且無服從之心者,不經十年**難見其功。而兩軍接戰,紀律嚴明,戰陣整齊,進退嚴守金鼓旗幟者,勝者十之()八九。未戰先亂,士卒踴躍,各不相顧者,縱得一時之先機,亦難將其維繫持久。三鼓之後,強弱之勢立轉……」

    「轟!」彷彿有道驚雷,又在腦袋裡炸開。符彥卿身體晃了晃,聲音嘎然而止。

    作為手握重兵的地方諸侯,哪個不希望自家麾下掌握者一支虎狼之師?而這些年來的戰鬥經驗卻清楚地告訴他,眼下無論是郭威手中的禁軍,高行周手中的白馬精騎,還是自己麾下的符家子弟,都只是用來對付普通山賊草寇的二流貨色。真的遇到硬茬,便會被打得原形畢露!

    所以,自銀槍效節軍被李嗣源糟蹋之後,同等數量的中原軍隊再與契丹人交手,就有敗無勝。想從契丹人手裡贏下一場,中原軍隊往往得出動對方的三倍,甚至五倍到十倍!而兵馬越多,對糧草輜重的需求越大。萬一契丹人再遣一支偏師繞路於中原軍隊身後,斷其糧道。則最遲不出三個月,中原軍隊肯定要一潰千里!

    恥辱,內戰內行,遇到契丹人就成了窩囊廢。這,不僅是後唐、後晉乃至後漢皇帝的恥辱,也是所有中原將領的恥辱!符彥卿這輩子,不是沒想過雪恥。卻苦於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雪起。而今天,鄭子明的《治軍綱要》,卻讓他終於看到了努力的方向和希望的曙光。

    「阿爺,這兩個小冊子,對咱們符家有用麼?」見父親不出自己意料被震住,符贏笑了笑,走到桌子另外一面,輕輕坐好。春蔥般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打,「咚,咚,咚咚咚咚……」

    「呼——」符老狼艱難地將目光從《治軍綱要》上挪開,長長地對著天花板吐了一口氣。「怎麼,怎麼可能沒用。咱們,咱們符家如果能早點得到,得到這兩冊書,不,只需要《治軍綱要》便足夠了,就可,就可,呼——」

    說著話,他又長長地吐氣,彷彿要把心中的所有遺憾,都吐到空中一般。

    「就可什麼?阿爺?」符贏眼睛微微一亮,停止磕打,笑著追問。

    「算了,不提了!」符彥卿立刻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苦笑著搖頭,「女生外向,古人誠不我欺!這兩份禮物,對咱們家太重要了,為父找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但是,你切莫漫天要價才好!」

    「阿爺,看您說的。我怎麼著也姓符!」符贏看著符彥卿的眼睛,輕輕搖頭,「其實,太子根本沒讓女兒我向您提任何要求,只是,女兒我不想咱們符家被人說只進不出,所以,所以想跟您老商量一下,能不能,能不能在今年秋末,給朝廷上一道表,陳說鄭子明治河和為國守土之功?」

    「啊,就這點兒事情?」符老狼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本能地反問出聲,「你們夫妻兩個,不需要為父表態支持?」

    「您是我的父親,表不表態,其實都一樣!」符贏笑了笑,輕輕點頭。

    「這就怪了,眼下王峻和王殷,實力遠超太子。那鄭子明雖然驍勇,可滄州軍卻只有萬把人,雙拳難敵四手!」聽女兒說得肯定,符老狼忍不住手捋鬍須,低聲沉吟,「除非,除非太子還有別的力量,不為認知。可,可他這三年忙著跟鄭子明一道治理黃河……」

    「阿爺,您莫非忘了選士的標準。必精神力貌兼收,且肯嚴格遵守號令者,方可入圍!」符贏又笑了笑,輕聲給出一個答案。

    「啊?」符彥卿的嘴巴,頓時張得能放進一隻鵝蛋。愣愣半晌,身體向後一歪,喟然長嘆,「老了,為父真的老了。這麼強的一支大軍就在眼皮底下,居然做了睜眼瞎子!唉——」

    精神力貌兼收,且能嚴格遵守號令,論上述幾點,誰能比得過太子所統帶的河工?十里難得其一,三年來,經太子和鄭子明兩人挑選的流民,恐怕不下四十萬,就是四十人裡挑一個,也能挑出一萬合格之士來,怎可能無人可用?而這還是士,不是兵。若按那《治軍綱要》所言,一士位於陣中,可掌控十兵。此時太子只需要一聲令下,輕鬆便能拉起十萬大軍!

    而這十萬大軍,還絕非普通貨色。連續將近三年的攜手並肩,連續三年的坐臥飲食與共,連續三年的令行禁止,即便是一堆生鐵,也早鍛造成百煉精鋼了,更何況一堆大活人!

    可笑,符家的一干宿老們,居然還覺得,太子守中沒有足夠的兵馬為依仗。可嘆,符家上下,此刻居然還有不少人認為,太子實力太差,遲遲不願意站在他這邊,跟他一道面對王峻和王殷!

    天氣已經涼了,尤其到了夜裡,秋風中已經帶上了十足的寒意。然而,此事此刻,癱坐在椅子上的符彥卿,額頭上卻滲出了黃豆大的汗珠。

    符老狼啊,符老狼,你真是聰明了一輩子,臨老卻變成了糊塗蟲!幾個月來,為了劃清跟太子的界限,居然還默認族中一些蠢貨,去主動上門挑釁!好在太子宅心仁厚,看在雙方是一家人的份上,沒有計較。若是換個心狠手黑的,帶領數萬河工忽然發難,符家在毫無防備之下,下場可想而知!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2 20:20
    第八章 人心 (十一)

    「阿爺,夫君對您一直禮敬有加。否則,也不會任由女兒我帶著宗訓住在王府裡!」看到符彥卿的臉色一變再變,以符贏的聰明,豈能猜不到自家父親的反應是因何而起?站起身,走到符彥卿的背後,一邊替他揉捏肩膀,一邊嬌聲說道。

    被一支規模數萬的大軍潛伏在老巢旁邊數月,卻毫無察覺,任何諸侯發現這種情況之後,心裡都不會好過。更何況符彥卿這種曾經在腥風血雨中走過幾個來回的。然而,想想這支大軍出現的時間和近期的舉動,再想想自家那個粉糰子般的嫡親外孫,老傢伙的臉色,又頓時好看了許多,慢慢將繃緊的肩膀放鬆,再度嘆息著搖頭:「老了,為父真的老了。無論心力還是見識,都比不上你們這些年青人了。算了,你說得對,咱們符家人再怎麼表態,也改變不了太子是我女婿的事實!」

    「阿爺,咱們原本就是一家人。族中那些長輩所為,也之時給夫君的考驗而已,都沒認真!」符贏抿嘴而笑,手上的力氣慢慢加重。

    父親能如此看得開,當然是最好的結果。否則她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辦?古往今來,被廢掉的太子,沒有一個能得善終。夫君那裡,只能一步步前進不能絲毫後退,否則,自己和宗訓就跟著一道萬劫不復。而符家如果繼續像先前那樣兩頭下注,甚至任由子侄暗中跟王峻眉來眼去,即便太子看在跟自己的夫妻情分上能繼續裝聾作啞,趙匡胤、鄭子明、潘美和高懷德幾個,恐怕也會有所行動了。

    動,就不會是和風細雨。

    作為柴榮的枕邊人,符贏可是清楚地知道,所謂「售田與民」和「勒石募捐」,可不是像外人眼裡那麼簡單。外人只看到了夫君和鄭子明哥兩個一諾千金,將肯平價出讓糧食和出錢購買荒地為治河提供物資保證的大戶名姓刻在了石碑上,以供後世敬仰。卻沒看到,那些一文錢不出就想憑藉後台白拿朝廷田土,還有妄想囤積居奇繼續發國難財的傢伙們,都去了哪兒?如果把三年來明裡和暗地借土匪之手砍下來的人頭埋在河堤之下,說十步一個也許誇張。一里兩個絕對不稀奇!

    「是啊,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感覺到女兒手指上傳來的微微顫抖,符彥卿抬起手,在符贏的手背上拍了拍,笑著承諾,「你放心,阿爺還沒老糊塗呢。家裡那些不安分的小傢伙們,也該收拾收拾了。唉,樹大了,總會出現些枯枝。自己剪,總比別人來剪好!」

    「阿爺出手不要太重,否則,夫君恐怕會怪我多事!」符贏抬手揉了下眼睛,乖巧地點頭。

    「我知道把握分寸,不會壞了你夫君的名聲!」作為經歷過無數風浪的老人,符彥卿的心境非常坦然。「小鷹子,你就不用為此再操心了。老老實實,等著做你的皇后便是!」

    「父皇春秋正盛,夫君和孩兒,都不敢奢求太多!」符贏聽得眼睛又是一紅,搖搖頭,強笑著回應,「女兒我如此幫夫君,一是他平素的確將女兒視如珍寶。至今整個太子府,還只有女兒一個正妃。二來,這些年,看著他和鄭子明等人的所作所為,也的確令女兒我欽佩。且不說他們努力治理黃河,功德無量。就是看著他們從無到有,一個個地招募河工,組建隊伍,然後練兵選士,就令人覺得每一天都過得極為充實快活,而不是像當年那般,枯坐在城中慢慢盼著天黑!」

    有比較,才知道高下。比起當年李守貞父子愣頭愣腦造反,到坐困愁城等死,臨終前還要屠殺全家老小。柴榮和鄭子明兩個這種一步一個腳印,堅決穩定朝目標前進的做法,差別簡直是天上和地底。

    而心中有目標,行動有計畫,做起事情自然就不慌不忙,夫妻兩個自然就在不知不覺間將力氣往一個方向使,彼此間配合得越來越默契,越來越琴瑟和諧。

    「是啊,你夫君不僅有眼光,而且有手段,有毅力和銳氣。」雖然在不知不覺中被擺了一道,對於自家女婿柴榮,符彥卿依舊極為欣賞,「就拿治河這件事來說吧,當年他主動請纓,朝野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笑他傻,盼著他吃力不討好。而三年下來,他簡直就成了黃河兩岸百姓眼裡的萬家生佛。讓當初許多不看好他的人,後悔得腸子都打結!」

    「夫君當初,恐怕也沒想如此長遠!」符贏笑著表示謙虛,臉上,卻露出了不假掩飾的自豪。

    「名聲這東西,看不見,摸不到,作用卻不可忽視「符彥卿搖搖頭,繼續笑著感慨:「可笑那王秀峰,還以為把你夫君擠出汴梁,是一記妙招。等真正他做足了準備,想要扳動你夫君之時,恐怕才會發現,天下人心都早就被你夫君得了,他注定要白忙活一場!」

    既然輸了,就得認賬。他符老狼輸得起,也放得下。不會因為吃了虧,就拒絕承認勝利者的長處和實力。

    「能讓王樞密主動看到雙方之間的差距就好,夫君曾經說過,天下難得安寧了幾天,他不想再看到流血!」既然自家父親把話已經說到了最關鍵處,符贏也不再做任何掩飾,直接道出了自己這邊的打算。

    「這,也好!」符彥卿眉頭微微一皺,想要說女兒女婿太過婦人之仁,話到了唇邊,又斷然改口,「高懷德這半年來老往河堤上跑,想必高行周在暗中已經站在了你夫君這邊。老夫,老夫就遂了你的願,來再加一把乾柴就是。說吧,給鄭子明的那份表功奏摺,你希望為父什麼時候寫?寫到什麼地步合適!」

    「父王如實寫就是,畢竟功勞都是明擺著的。不過,時間安排需要稍作調整。」終於回到了正題,符贏振作精神,慢慢道出自己這邊的初步安排,「子明為了降低黃河下游發洪水的風險,特地派高懷亮帶人在齊州以西七十里處,開鑿了一條三十里長,十餘丈寬的溝渠。只要在黃河汛期的時候,打開幾道閘門,就能將四成洪水通過溝渠分往濟河。如今,河渠已經即將完工,夫君和子明,也會盡快趕過去給弟兄們設宴慶功。屆時,如果父王的摺子能恰好送到汴梁……」

    「齊州往西七十里?」符彥卿稍加琢磨,腦海裡就出現了一幅完整輿圖。「已經快到博州了,那正是黃河與濟水距離最近的地方。開鑿一道溝渠,倒也省事。」

    剩下的話,就不必再說。父女兩個都心知肚明。當年郭威起兵清君側,就是從博州殺過了黃河。如今柴榮和鄭子明等人,直接把數萬河工擺在了黃河南岸,想要前往汴梁,恐怕更是揮揮手的事情,連渡河的時間都省了,根本不會給王峻留多少調兵遣將的時間!

    這一招,真可謂神來之筆。既堂堂正正,讓人挑不出毛病來。卻又幹脆利落,出劍便可封侯。令符彥卿這等老狐狸,都無法不在心中暗暗喝彩。然而,想到這個方案的佈局謀劃,極有可能完全出於鄭子明之手,老狐狸的心中又暗暗一凜。乾笑了兩聲,迅速提醒:「好,好,奏摺老夫一定會寫。保證不會耽誤了你夫君的事情。但,嘶——」

    「父王有話請明言!」聽出自家父親的語氣有變,符贏皺起眉,警覺地催促。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兒。為父年紀大了,難免會想得多一些。那鄭子明,年方弱冠,就已經封侯。老夫這道摺子上去,恐怕就又得將其推上一層樓。才二十出頭的異姓公,哈哈,哈哈,恐怕也就是當初大唐太宗麾下才有!」

    「那又如何?距離封王還差得遠呢!況且頂多也是兩個字的王,跟父王您依舊無法比!」符贏眉頭輕佻,笑著回應。

    「你說反了,為父這個魏王,跟他可真不能比!」符彥卿也搖了搖頭,微笑著補充,「為父這個王,是熬了一輩子才熬上來的。手下的兵馬雖然多,卻中看不中用。不像你夫君那三弟,是憑著真本事一刀一槍殺出來的,麾下也儘是潘美、陶大春這種百戰之將!」

    一個過於有本事的心腹,對柴榮和大周的將來,未必全是好事兒。況且柴榮年齡比鄭子明大了十五歲,等到他六十幾歲之時精力不再旺盛,或者不小心駕鶴西去。四十幾歲,手握重兵,且極得將士們擁戴的鄭子明,豈會甘心受一個晚輩的指使擺佈?

    話,符老狼自問已經點得足夠清楚。也相信,以自家女兒的聰明,絕度能聽得懂。然而,耳畔傳來的回答,卻遠遠出乎了他的預料。

    「父王恐怕是多慮了!當年漢昭烈帝比諸葛武侯,大了可不止十五歲。況且夫君也曾說過,想成就不世之功,就得有過人之量。這用人就好比他當年帶商隊,如果從掌櫃到夥計,都只選本事不如自己的。那生意只會越做越小。還不如早點散了伙兒,帶著閒錢去混吃等死!」

    「啪!」燭台上的某根鯨油蠟燭,忽然爆開了一個燭花。落櫻繽紛,照得人眼前一片大亮!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3 19:39
    第九章 暗流 (一)

    夜色籠罩下的汴京城,萬籟俱寂。

    忙碌了一天的百姓,早早就上了床休息。喜歡晚上出來廝混公子王孫們,也因為天氣漸漸轉冷的緣故,很少在街頭徘徊。偶爾有低低的腳步聲從街頭響起,卻是來自負責巡夜的更夫。只有他們,沒資格挑揀天氣的好壞,每天夜裡都得按時走過幾條固定的街道,將單調的梆子聲,傳入已經睡著,或者還在清醒中的耳朵。

    對汴梁城的百姓來說,這梆子聲雖然單調,卻意味著天下太平。邊境上沒有戰事,朝廷內部,也沒有動盪發生。前者尚好,畢竟距離汴梁甚遠,頂多是讓他們頭上的稅賦又加重幾分。而後者,就意味著禍從天降。

    前幾年大漢國的皇帝劉承佑派人誅殺史弘肇,將史弘肇府邸周圍的左鄰右舍,都順手殺了個乾淨。這幾年雖然換成了國號改成了大周,皇帝也算聖明,可太子常年漂泊在外,皇外甥娶了禁軍大帥掌上明珠這兩件事兒,讓人想起來心裡就不踏實。

    「等下個月博濟渠正式通了水,就該讓君貴回來了!」大周皇宮,馬上天子郭威從小山般的奏摺堆裡抬起頭,一邊伸著懶腰,一邊喃喃自語。

    奏摺已經是由尚書省和樞密院層層篩選過後,並經左右樞密使批覆過的,大部分只要求他看過一眼,在上面做個同意或者否決的標記,就可以拿下去用印。但即便如此,每天依舊都把他累得精疲力竭,甚至連堅持大半輩子的拳腳功夫,都徹底荒廢了。

    「陛下,還是早點安歇吧!明天還有例行的大朝呢!」太監李福弓著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提醒。

    「不急,不急,這才兩更天!」郭威的臉色雖然疲憊,但今天的精神頭卻非常好。一張久經風霜的臉上,也帶著自豪的笑容,「大朝麼,不過是走個過場。朕只需要用耳朵聽聽就好,根本不用當場做決定。倒是今晚手頭上這些事情,特別是搏濟渠即將開閘分水……」

    話說到一半兒,他又突然意識到,跟太監討論政務,乃是治理國家的大忌。連忙將下半截話吞回肚子裡頭,然後指指牆壁和柱子上的青銅燭台,笑著補充:「算了,朕不跟你說這些。否則,過幾天被王樞密他們幾個知道了,又該跟朕嘮叨個沒完。李福,你命人去把蠟燭多點幾根,順便通知知御膳房替朕準備一份宵夜。太子如此給朕長臉,朕這個當皇帝的,總得替他把首尾處理乾淨,免得被他笑話!」

    「是,奴婢遵命!」老太監李福感激地躬了下身子,快速去安排人執行任務。

    郭威登基之後,例行節儉。所以整個皇宮裡,大部分房間晚上都不會點蠟燭。除了侍衛們手裡的燈籠外,到深夜還亮著的,只有寢宮和郭威經常去處理政務承德、含涼二殿。即便是這兩個亮著的宮殿,通常也不會將所有燭台上的所有蠟燭全部點燃。僅僅是靠近御案附近才會稍微集中一些,以免郭威熬夜批閱奏摺看壞了眼睛。

    如果是靠近門口處,則只會點上一兩根,勉強讓進出的人看清腳下,不至於摔倒而已。

    今天,郭威顯然是心情極為愉快,所以想稍微過得奢侈一些。非但指揮著大小太監們,將承德殿內的所有燭台都插滿了價格昂貴的滄州香蠟,並且又在宵夜之外,臨時追加了一壺滄州燒酒,打算多少喝上幾口,給自己解乏。

    歷時三年的治河工程馬上就要結束了,除了最初墊付了一部分救災物資之外,這個工程從都到尾,沒有增加國庫一文錢的開銷;大野澤和豆子窪兩個歷史上曾經有過的大湖,也重新被挖掘了出來,成為一南一北兩大蓄水池,調節黃河的水量,並為周圍的農田提供充足的灌溉水源;中下游的所有河堤,都被重新加固,輕易不會再出現險情。幾處沉積泥沙最嚴重的地方,也進行了疏通,從此萬石巨舟,可以載著南北貨物,從濱州入海口,一路直達汴梁!

    自打李唐覆滅以來,哪個皇帝在位時,能令黃河如此馴服?哪個朝廷,能在黃河決口後三年之內,就令兩岸重新煥發起了勃勃生機?如果這些,還不足以讓大周擁有天下正朔的資格的話,那就再加上博濟渠!分黃入濟,分黃入濟,三道水閘,一條不到五十里長的河渠,就換來了黃河中下游至少五十年無水災之憂。除了大周之外,從劉邦建立大漢朝算起直到劉知遠的後漢,哪朝哪代能勾勒出如此神來之筆,能將這個奇思妙想付諸實施?

    越想,郭威心裡就越得意。對著高行周和符彥卿兩個人聯名給柴榮及其結拜兄弟鄭子明等人的請功摺子,忍不住就笑出了聲音:「哈哈,哈哈,朕當年就相信,你們不會辜負朕的期待。卻不料,你們非但沒有辜負,還能給朕如此多的驚喜。不行,明天大朝,明天大朝,朕得把此事詔告天下,不能當作地方上的日常政務就給處理了。嘶,這王秀峰,又在故意誤導朕!」

    最後一句話說出口,他的笑聲便嘎然而止。

    黃河主河道疏通治理即將結束,博濟渠即將正式分水,還有符彥卿和高懷德聯名給治河有關人等請功的摺子,居然跟蔡州豐收,陝州夜現五色鳳凰,以及其他全國各地官員為了表功而捏造的祥瑞事件摺子,放做了一堆兒!如果今晚不是他這個皇帝心情高興,多翻了幾個奏摺,恐怕就得一併歸入不需要處理的類別,全都石沉大海!這王秀峰,也忒過分了。朕都跟他說過多少回了,有關治河的摺子,不准隨意處置,更不准再蓄意針對太子,他為什麼就是不聽?!

    想到這兩年朝庭內部的一些亂象,和一干老兄弟們的作為,郭威原本愉快的心情,就立刻蒙上了一層陰雲。正所謂富貴亂人心,這話,其實半點兒都沒錯。當年大夥拎著刀子跟敵人拚命時,肚子裡都沒這麼多彎彎繞。對權力,對財富,對美色,也沒這麼熱衷。而現在,官一個個越做越大,美人娶得越來越多,俸祿、職田、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進項,都已經足夠全家人吃上幾輩子了,卻一個個都越來越不知足。

    作為一名曾經的統兵主帥,郭威認為自己心胸已經足夠寬廣。當皇帝這幾年來,也對老兄弟們足夠包容。然而,幾個老兄弟越來越囂張的行為,還是一次次衝撞到了他的容忍底線。

    過去三年時間,他不是不想出手懲治,讓老兄弟們的行為有所收斂。但一則擔憂自己反應過度,落下一個鳥盡弓藏的罵名。二來,則是想要把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替治河工程上,為太子那邊提供除了錢糧之外的各種必要保證。好在,治河工程馬上就要勝利結束了。太子也即帶著他的東宮嫡系班底返回汴梁!

    『如果太子回來,父子兩個就可以好好地謀劃一番,慢慢完成權力的整合與交接。反正朕已經忍三年,不再差一兩個月!』轉念想到柴榮回汴梁之後,父子倆個幾可以再度聯手,郭威疲憊的身體中,突然又湧出了一股神秘的動力。

    想當年,他初掌兵權,糧草、輜重、人才無一不缺。是義子柴榮,以不到弱冠的身軀帶著商隊走南闖北,為他帶回豐厚的紅利,讓他從此再無「等米下鍋」之憂。而現在,該他給義子柴榮提供足夠的支持了,只要父子兩個重新聯手,就不信,誰還敢再攪風攪雨!

    「李福,給朕再拿些酒來,朕今天要喝個痛快。」提起筆,在符老狼和高行周的聯名請功摺子上,龍飛鳳舞地批下了一行字,郭威將奏章放到最急需落實的筐子裡,然後興致勃勃吩咐。

    「是!」太監李福向來話不多,低低的回覆了一聲,小跑著去安排人取酒。

    看著此人花白的頭髮和已經不再靈便的雙腿,再看看自己堅實的胸脯和純黑色的短鬚。郭威忍不住又得意而笑。

    他還沒老,他還有足夠的精力。足夠將義子扶上監國之位,足夠為義子鏟掉一些荊棘。當然,這個過程中,如果能不流血,最好不要流血。

    老兄弟們雖然行事乖張了些,但主要是以前從沒掌握過如此大的權力之故。自己和君貴只要聯手,不著痕跡地,將老兄弟們肚子裡剛剛滋生出來野心給翦除掉就行,沒必要弄得鮮血淋漓,就像當初小皇帝劉承佑那般。

    御膳房的廚師,還沒將火壓住。見小太監們又來取酒,趕緊燒了幾樣郭威平素最喜歡吃的菜,一併請人送到了承德殿內。郭威也是心情高興,便又就著燒酒多吃些,然後看了一眼門口已經開始打瞌睡的侍衛,非常體貼地吩咐道:「現在也很晚了,爾等也都下去各自歇息去吧。不用管朕了,皇宮裡,出不了什麼事情。朕吃完後,也不去寢宮了,就在這裡對付一晚上便是。」

    「遵命!」侍衛們已經習慣了郭威一個人在承德殿過夜,齊齊躬身行禮,然後緩緩退入了周圍的夜幕當中。

    「你也下去睡一會兒吧,朕現在不用伺候!」看到老太監李福還在書案旁拿著酒壺一動不邊,郭威抬腳輕輕踢了他一下,溫和的補充:「朕需要時,再命人喊你起來。」

    「多謝皇上!老奴不困,老奴情願陪著皇上一起熬夜。有個熟悉的人在旁邊伺候著,陛下用起來也方便。」李福非常自覺地直了直腰,低聲回應。

    「行,朕也不難為你了。」郭威想了想,輕輕點頭。對方說得有道理,真要是一個熟人都不在身邊,他自己也彆扭。

    「謝陛下!」李福躬身給郭威行了個禮,然後小心翼翼地將酒盞斟滿。

    伺候過前朝兩任皇帝,後來又被選中伺候郭威。他非常懂得珍惜現在的福分。比起劉知遠的刻薄多疑和劉承佑的任性胡鬧,眼前的大周皇帝,簡直就是聖人轉世。不會動輒遷怒於人,也不愛發脾氣,更不喜歡喊打喊殺。對皇宮裡的太監、宮女,也很少聲色俱厲。唯一令人覺得不太適應的,恐怕就是太「孤寒」了些。用「食不重葷,衣不重素」來形容,可能有些過分。但熬夜批閱奏摺都舍不得將蠟燭全部點起來的皇帝,李福還真沒聽說過第二個!

    因為心裡存著由衷的敬畏,李福給郭威倒酒時,難免就倒得勤了些。而郭威今晚的確心情舒暢,幾乎是一口一盞,很快,就把第二壺老酒也喝見了底。於是,又陸續命人取來了第三壺,第四壺,第五壺,當太監們終於鬥著膽子,請來了楊貴妃出馬,勸他不要再喝時,第六壺酒也早已經落肚大半兒。

    好在他從諫如流,並不需要楊貴妃多勸,便笑著放下酒盞,在太監宮女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回了寢宮。

    黃河被馴服了!

    黃河兩岸,新開闢出了數十萬頃良田。

    大周朝從此再無缺糧之憂,內政也能逐漸理順。

    當內政理順,糧草積攢充足,就可以將讓太子監國,然後自己御駕親征,奪回燕雲十六州!

    那是自己這代人丟掉的,自然要由自己這代人親手奪回來。不能把麻煩再遺留給孩子們。契丹內亂,是老天賜給大周的機會。大周不能不把握。

    當弟兄們的胸膛裡,再度充滿雄心壯志,再度攜手一致對外。自然就沒有精力互相傾軋,君臣之間,自然就能有始有終。

    想著未來十年的規劃,郭威迷迷糊糊睡去。睡夢中,卻又看到妻子柴媯溫婉的笑容。拉著二人的孩子,青哥和意哥,一同站在轅門口,送他出征,祝福他早日馬踏燕山……

    「青哥,意哥……」兩個孩子居然沒有被兩人殺死,而是如同石延寶當年那樣,逃到了民間,然後被妻子尋了回來!剎那間,郭威歡喜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張開雙臂奔向自己的妻兒。

    然而,他的手臂和雙腿,卻忽然僵在了半空中,遲遲無法移動分毫。

    「不——」眼前這老妻和兩個兒子慢慢消失,郭威張嘴大叫。猛然間睜開眼,卻只看到光鮮華麗的寢帳。

    老妻早就不在了!

    意哥和青哥被人殺死了!

    自己現在是大周皇帝,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溫暖的夢境消失,冰冷的現實卻越來越清晰。

    陡然間,他感覺心口一陣刺疼,嘴裡「哇」地噴出一口血,隨即徹底失去了知覺。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4 14:47
    第九章 暗流 (二)

    當他再次有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手被人輕輕地握著,鼻孔裡充滿了藥香。

    下意識的動了動手指,郭威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金色的幔帳,雕花木床,還有陽光打在幔帳上的窗戶影子,一一進入眼底。

    「皇上,你可算是醒來了。」一個帶著哽咽的聲音從床邊上傳了過來,同時,手背上的力度驟然加大。彷彿唯恐他會飛走般,片刻不放。

    是楊淑妃!聲音傳進耳朵的時候,郭威就反應過來了。他有些吃力地將眼睛睜大了些,側過頭去,恰看到一張梨花帶雨的臉。

    床榻邊,楊淑妃雙手抓著郭威的手,身子朝前傾著,雙眼中珠淚盈盈,「你可算醒來了!你若是再不醒來,臣妾,臣妾就無法活了。來人,快,去傳太醫。去,去給王樞密院,馮樞密院報信。還有,還有,春喜,去御膳房吩咐做些開胃的飯菜候著。」

    聲音很沙啞,條理也不甚分明。卻一瞬間所有留在整個屋子裡的人都調動了起來。環玨叮噹,腳步聲細碎,聽在人耳朵裡,別有一番生機。

    「唉,辛苦你了!」郭威蒼老的臉龐上,湧起一絲安慰笑容,張開嘴,喃喃地說道。

    「不,不辛苦。皇上,皇上您才真的辛苦!皇上您又要操持國事,又要……」楊妃的肩膀猛地向下一鬆,眼淚再度淌了個滿臉。

    「別哭,別哭,朕,朕這不是醒過來了麼?」郭威笑著將自己手抽出,在楊妃的手背上輕輕拍打,「你先給朕說說,朕總計昏迷了幾天?朕,朕也沒想到,不過是多喝了兩壺,居然,居然會鬧出如此大的麻煩。」

    「皇上,皇上已經昏睡快四天了。不,是四個晚上,三個半白天!」聽郭威問起正事兒,楊貴妃趕緊擦了把眼淚,認真回應。「這三天,多虧了李殿帥跑進跑出,外邊也有王樞密下令全力封鎖消息,才不至於鬧出什麼大亂子來!」

    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四個長夜外加三個半白天,對她來說,簡直比煎熬了數百年還要久。而原本對政務一竅不通的頭腦,也忽然強行被塞入了許多東西。令她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迅速脫胎換骨。

    這種從精神到氣質上的改變,怎麼可能瞞得過自家丈夫的眼睛?登時,郭威就是眉頭一皺,目光迅速變得明亮且犀利,「是重進這孩子麼?真難為他了?馮樞密呢,馮樞密可曾進宮來看過朕?」

    「來,來過!但,但荊楚的使節又跑來求援,他被纏得無法脫身,所以只能先處理份內的事情!」知道丈夫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暗示,楊貴妃抬手抹了抹眼睛,小聲補充。

    「嗯——」郭威閉上眼睛,低聲沉吟。

    自己的外甥離李重進被其老丈人王殷鼓動得對皇儲之位有了窺探之意,這一點,他早就心知肚明。王峻喜歡弄權,這一點,他心裡也早就看得非常清楚。所以,這兩年,他才全力支持馮道,以分王峻之權,並且大力提拔張永德、韓重贇、王政忠等一干與太子交好的青年才俊,限制李重進的野心繼續膨脹。

    沒想到,他的動作力度還是小了些。馮道性子綿,正面相爭,根本不是王峻的對手。而張永德、韓重贇、王政忠等,無論實力還是人脈,與李重進相比都差得太遠。

    如此看來,郭威忽然發現,自己這次忽然昏迷,也不完全算是壞事。至少,讓以前佈局的疏漏和一些人的野心,提早暴露了出來。而亡羊補牢,永不為晚。只要盡快把身體養好,然後……

    正在心中飛快的謀劃著,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響。緊跟著,太醫苟柄泰慌慌張張地衝進了寢宮。先向楊妃行了君臣之禮,然後就迫不及待地請示道:「陛下,陛下請容臣為陛下把脈!」

    「好吧!」郭威向來不喜歡難為下屬,笑著探出一條胳膊。

    苟柄泰立刻像撿到了寶貝般,撲了過去。跪在床頭先替郭威查驗脈象,然後又將望、聞、問三樣看家本事輪番施展了個遍,最後,則向後爬了兩步,磕了個頭,低聲道:「皇上,皇上的龍體,乃是,乃是勞累過度,外加情緒大起大落所致。只要,只要吃上三五副湯劑,然後再注意靜養,就可慢慢恢復。微臣,微臣這就下去,跟,跟其他幾個太醫一起商量著,給皇上調配藥劑。還請,還請皇上千萬不要太心急!」

    「好!」郭威笑了笑,輕輕擺手。

    苟柄泰又磕了個頭,匆匆而去。臨出門的時候,左腳卻突然絆在了門檻上,差點摔了個狗啃泥。

    「這廝,也太毛糙了!」看到苟柄泰狼狽模樣,郭威忍不住搖頭而笑。

    「太醫院正值青黃不接,所以才輪到了他來做主!」楊貴妃也搖頭而笑,然後俯下身,小聲提議,「這世上,若論醫術,恐怕冠軍侯才是第一國手。陛下不妨下一道聖旨,讓冠軍侯快馬加鞭趕回……」

    「胡鬧,博濟渠能否成功疏水,乃事關今後五十年國計民生的大事。朕怎麼可能這個節骨眼兒上把他調回來!」一句話沒等說完,已經被郭威大聲打斷,「朕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不是什麼大毛病。就讓太醫們商量著治吧,未必比冠軍侯趕回來,差上許多。」

    「嗯!」見他堅決不肯聽自己的建議,楊貴妃也不敢多勸,只能含著淚點頭。

    見她一幅愁眉不展模樣,郭威笑了笑,又以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緩緩補充,「你不要急,朕心裡有數。這不是什麼大病,慢慢治才能去根兒。一下子用藥過猛,未必是好事!」

    說罷,也不管楊貴妃能否聽得懂,又閉上了眼睛,繼續養精蓄銳。

    畢竟是個馬上皇帝,最近雖然把武藝都荒廢了,但身體的底子還在。才休息了一小會兒,郭威的精氣神就慢慢的回覆了不少。胃腸蠕動也開始加速,肚子裡頭「咕嚕嚕」響了起來。

    「皇上,先漱漱口,然後喝點粥,養養胃吧。」楊淑妃非常體貼,立刻輕聲提議。

    郭威微微的點了下頭,在楊淑妃的攙扶下,先坐直了身子。然後由宮女們伺候著漱乾淨了口,擦乾淨了臉和手,笑著說道:「還真是有些餓了,唉,酒是穿腸毒藥,看來,今後能不碰還是不碰的好。」

    「臣妾一定會記住陛下今日之言!」見郭威這麼快就能爬起來吃飯,楊貴妃心裡也變得又輕鬆了不少。端起宮女們送過來的米粥,拿著湯勺舀了一些,用嘴先嘗冷熱,又等了十幾個呼吸時間,才親手遞到郭威唇邊:「皇上,小心些,有點燙!」

    「嗯!」郭威輕輕點頭,隨即,很貪婪地將粥一口吞進了肚子。

    有股暖洋洋的感覺,從嗓子眼兒迅速滑入肚腹。令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雙臂和脊樑等處,力氣一點點開始增加。

    「春喜,你把小菜給皇上端過來。」見郭威吃得香甜,楊貴妃趕緊又多喂他幾口,然後扭身衝著自己的貼身宮女吩咐。

    「是!」名喚春喜的宮女,小跑著,將御膳房準備的小菜,用一個餐盤端上前,蹲身,雙手舉到眉間。

    「不用這麼麻煩!」楊貴妃笑著吩咐了一句,抬手接過餐盤,直接擺在了床頭上。一邊將小菜挨個嘗了嘗,一邊低聲吩咐。「你去讓御膳房再準備些湯水,記住,嘗過了鹹淡,再端上來。」

    「是!」春喜心領神會,轉身匆匆而去。

    「辛苦愛妃了!」見楊貴妃如此防微杜漸,郭威忍不住又低聲致謝。

    「不苦,只要陛下能平安醒來,臣妾即便再苦,也心甘情願!」楊貴妃聞聽此言,眼中頓時又有了淚光。強笑著搖了搖頭,低聲回應。

    「唉!」明白她的苦處,,郭威忍不住又輕輕嘆氣。嘆過之後,便張開嘴巴,一口接一口,將碗裡的米粥吞下了肚子。

    昏睡中剛剛醒來,他其實根本沒多少胃口。但是心裡卻明白,這當口,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倒下去。於是乎,強壓著想要嘔吐的感覺,又喝了一碗參湯,重新漱過了口,然後才在楊淑妃的攙扶下,繼續躺在床上閉目養神。

    楊淑妃的擔郭威理解,楊淑妃剛才的暗示,郭威也完全能聽得懂。

    但是,此時此刻,他卻不能倉促地就把太子和鄭子明召回汴梁。

    情況還沒崩壞到如此地步,非要以武力來快刀斬亂麻。

    況且,眼下太子和鄭子明兩個手頭的兵馬加起來,滿打滿算也只有五千,根本擔負不起快刀斬亂麻的使命。

    王峻,王殷,再加上已經被慾望矇蔽了雙眼的李重進,足以調動大部分禁軍。

    一旦斥諸多武力,幾千遠道而來的輕騎,遇到嚴陣以待的數萬禁軍,即便鄭子明和太子兩個再英勇,也未必能有任何勝算!

    唉,這場大病,可真來得邪門兒,來得太不應該!

    「啪啪,啪啪,啪啪……」一陣雨打荷葉聲,敲碎了郭威紛亂的思緒。

    秋風秋雨,愁煞人!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5 21:10
    第九章 暗流 (三)

    有道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又過去了整整三天,郭威在楊淑妃細心的照顧下,身體才慢慢有些好轉,但是,他的精神頭,卻遠不如從前充足了。每天只要坐上小半個時辰,就又開始昏昏欲睡。吃東西時的胃口,也越來越差。

    太醫們也不敢給皇帝用太猛的藥,只是勸他多餐少食。換句話說,就是有精神有胃口的時候,就吃幾口,不想吃的時候,也別勉強。如此一來,讓原本已經有些消瘦的郭威,愈發顯得形銷骨立。

    「淑妃,最近些時日,連累你也一塊受苦了。」醒來之後第四天下午,郭威喝了一碗參湯。歪在床榻上,看著鬢角突然漏出白髮的楊淑妃,忽然低低地感慨。

    「皇上,你說這是什麼話?臣妾為你做什麼,不都是應該的麼?即便換在民間,也沒有自家男人生了病,妻子不聞不問的道理?」楊淑妃拉了拉郭威的手,笑容裡充滿了疲倦和擔憂,「現在臣妾就只盼著,皇上你能盡快恢復起來。盡快出門去見見太陽。那樣,臣妾即便再苦再累,心裡也更踏實!」

    「是呀,我們也算老夫老妻了。」郭威今天睡了有大半日,此刻,總算被參湯給吊起了幾分精神。笑了笑,低聲說道。「唉,日子過得真快!就好像一眨眼般,多少年就過去了。」

    曾幾何時,自己在軍中和一群老兄弟喝酒,三五罈子完全不在話下,就算是醉了,第二天照樣能夠披堅執銳,衝鋒陷陣。而現在,一次過量就讓他在床上躺了數天。

    「陛下整天忙於政務,當然日子過得就快了。」楊淑妃聽到郭威話語裡的不甘心之意,唯恐他又想起全家被屠的往事,趕緊顧左右而言他,「若是在民間,日子就慢多了。當年臣妾在家中的時候,春天收完了蠶絲,就一天天盼著立秋時收穀子。等穀子入了倉,就又盼著過年。過年的時候,就可以添置新衣服,新鞋子,遇到大人心情好,或者年景不錯,還能給買個對鐲子或者簪子!雖然都是錫的,只是在表面鍍了一層銅水,但看看上去金光閃閃的,也覺得好生快活。」

    「看你說的,你們家又不是尋常百姓,哪就缺你一對金鐲子了?還拿錫的糊弄!」郭威聽到有楊貴妃說得有趣,忍不住笑著搖頭。

    「那不一樣,我是女兒。天生是外姓,家裡的錢要留給哥哥和弟弟。所以,嫂子進了門,可以給添置金鐲子。而我是注定要賠錢的貨,所以有幅錫鐲子鍍上銅水,就不錯了!」純粹想要分散郭威的注意力,楊貴妃故意裝出滿臉羨慕模樣,緩緩補充。「直到後來我哥哥和嫂子實在覺得內疚,才趁著爺娘不注意,偷偷塞給我一幅金的。結果我還不敢戴,只能藏在箱子底下,晚上沒人的時候才拿出來摸上一摸。」

    「越說越慘了,小心我那泰山大人進宮來找你算賬!」不忍辜負妻子的一番苦心,郭威故意裝出一幅被逗樂的模樣,撇著嘴搖頭。「不過,令兄的確是個厚道人。他最近如何?好像好久沒到汴梁來了!」

    「臣妾也不知道他最近如何了,他那個人,粗心的很,也不知道派人給臣妾送封信來!」楊淑妃搖搖頭,有些沮喪地抱怨,「可能也是公務繁忙吧,他那個人,根本不是當官的料。陛下當初就不該破格提拔他。」

    「芝麻綠豆大的小官,算什麼破格?」郭威伸手拉住楊淑妃的手,拍了拍,笑著說道,「大兄能力未必強,但難得的是認真肯幹。你不用替他擔心,以他的性格,在地方上,絕不會仗著身份去做一些狐假虎威的事情,讓你到最後下不了台!」

    「但願吧!。」楊淑妃握著郭威的手,輕輕的嘆了一口氣,低聲道。

    「即便做了,也不會弄到無法收拾。」見她有些神不守舍,郭威笑著安慰,「放心好了,常克功那廝表面看起來迷迷糊糊,做事精細著呢。你哥在他手下,想犯錯都不容易!」

    話音落下,他忽然又想到已經好久沒聽見老兄弟常思的音訊。忍不住皺皺眉,低聲詢問,「最近常思可有奏摺送過來,他的駐地緊鄰著偽漢,可別讓劉崇得了機會!」

    「沒,每天送進宮裡的摺子,就那幾份。臣妾都給皇上擺在床頭上了!」楊淑妃想了想,笑著努嘴。

    順著她的示意扭頭,郭威果然在床榻旁的小幾上,看到了十幾份奏摺。其中有一大半兒都是他這幾天批閱過的,居然還沒有及時送回樞密院和尚書省。還有幾份,則是在他今天睡覺時新送進宮裡的,看上去又輕又薄,很顯然也不會有什麼值得關心的內容。

    儘管如此,他依舊不想再荒廢光陰。努力將身體坐直了些,低聲命令。「幫我拿過來,朕趁著今天清醒,好歹也應付一下差事!」

    「嗯!」楊淑妃柔聲答應,起身將沒批閱的奏摺雙手捧到了床頭,「應該沒什麼要緊的事情,否則,樞密院和尚書省那邊,都會專門做出標記!」

    「沒事情就好!」郭威抓起奏摺,一一快速翻閱。在生病之前,他每天累死累活,政務都處理不完。忽然間奏摺只剩下了不到原來的十分之一,讓他著實難以適應。

    果然沒什麼大事,從西到東,從南到北,一片太平。吉兆在全國各地陸續出現,官員清廉,百姓安居樂業,遼國人好像也突然轉了性子,從入秋到現在,匹馬未過界河。

    若是換了劉承佑見到這種情況,肯定會當場龍顏大悅,然後吩咐在宮中設宴相慶。然而,郭威畢竟是做過數任地方節度使的老江湖,稍一認真,就感覺到了情況很不對勁。皺了皺眉,笑著問道:「就這些麼?好像朕一生病,就國泰民安了。早知如此,朕真該多病上幾場!」

    「陛下千萬不可這麼說!」楊貴妃被嚇了一跳,趕緊伸手去捂郭威的嘴。手伸到一半兒,卻又想起對方是大周天子,跟自己不是尋常民間夫妻。頓時,身體僵了僵,含著淚低聲補充,「陛下,陛下怎麼能如此詛咒自己。奏摺少,是樞密院擔心您龍體欠安,故意沒往皇宮裡送而已。陛下,陛下您怎麼……」

    「行了,朕知道了。是誰做的決定,把奏摺截留不送給朕御覽的?」郭威心裡猛地一抽,臉色頓時陰沉如水。

    「臣妾,臣妾不太清楚。」楊貴妃原本膽子就小,見他好像動了真怒,愈發前言不搭後語,「臣妾向來沒心思過問這些,臣妾也知道陛下不喜歡臣妾過問這些。所以,所以外邊送進來多少,臣妾就只能替陛下收下多少。」

    「行了,朕知道了!」聞聽此言,郭威心裡更加不踏實,不耐煩地擺擺手,低聲吩咐,「你不用哭,朕不怪你。朕一直沒想到會突然病得如此沉重。這幾天你也累壞了,下去休息一會兒吧。順便,順便把李福給朕喊進來。」

    「是,臣妾遵命!」楊貴妃抬手擦了把眼淚,緩緩起身。卻不肯立刻離開,而是猶豫了片刻,又低下頭,用非常小的聲音回稟,「陛下,李福已經被逐出宮了!新選來伺候您的太監頭領姓林,是原來的御馬監官事。」

    郭威的眉頭迅速挑了起來,就像兩把倒豎的鋼刀。「什麼?李福被逐出宮了,誰把他逐出去的,朕怎麼不知道?」

    「是,是王樞密。」楊貴妃被嚇得打了個哆嗦,將頭垂得更低,嘴唇幾乎貼上了郭威的耳朵,「臣妾也不願意,想等陛下醒來之後再說。但陛下昏倒的當夜,王樞密得知是李福給陛下添的酒,就命人把他逐出了皇宮。臣妾曾經勸阻,但王樞密說,事關陛下安危,此乃國事,他有權利做主!」

    「哦,這樣啊!」郭威臉色,忽然又變得晴朗了起來。說話的語氣,也不像先前那樣犀利。只是雙目當中,不經意間流露出來光芒,卻帶上了一抹刺骨的冰寒。「那就算了。秀峰的話,也有道理。對了,抱一和重進他們倆最近沒鬧什麼矛盾吧?」

    聽到郭威又自動轉換了話題,楊淑妃趕緊擦了下眼睛,笑著搖頭:「這兩孩子,總是愛胡鬧,最近到是沒聽到什麼他們二人對著干。哦,今天中午抱一還來看過皇上,下午參湯中所用老山參,也是他所獻。不過皇上那會兒還在睡覺,臣妾就沒敢叫醒您。」

    「哦!」郭威笑了笑,輕輕點頭。

    抱一是他的四女婿,殿前都虞侯張永德的表字。此人既然還能出入皇宮,就說明殿前軍還沒有完全被別人所掌控。他和楊貴妃二人的安全,暫時也不會出現問題。

    但是,眼下的情況,顯然比三天前又嚴峻了許多。再這樣耽擱下去,恐怕不等他病好,大局就已經徹底被王峻等人掌控了。可現在就爬起來跟王峻等人針鋒相對,他又有心無力。

    老兄弟們都不是善茬,想要不著痕跡地把所有權力收回來,且不激起對方的反彈,尺度就必須嚴格把握。失之分毫,恐怕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結果。甚至讓汴梁城內血流漂杵。

    作為一個開國皇帝,郭威的直覺,已經讓他心中警訊長鳴。

    貼身伺候的太監,居然沒經過他同意,就被逐出了皇宮。送入宮中的奏摺,已經少到不足正常時候的一成。作為後宮的半個主人,楊貴妃居然親口去替自己品嚐飯菜和所有湯水,親手伺候自己的飲食起居,臥病這麼多天,入宮來探望他的,居然只有王峻、李重進、張永德等聊聊幾人,其他文臣武將居然毫不知情,或者對他這個皇帝的生死不聞不問!

    如果這些,都不能讓他意識到自己恐怕隨時會遇到危險的話,他這半輩子,可就白活了。但老兄弟們,究竟準備到了什麼地步?究竟是打算將他這個皇帝架空,還是不顧多年並肩作戰的情義,準備對他痛下殺手?他卻沒法做出準確判斷。更無法判斷,在自己昏迷和臥病的這些天裡,汴梁內外,又有多少文臣武將倒向了王峻?自己現在就出手的話,能挽回多少人的心,勝算能有幾何?

    早知道這樣,前幾天剛剛醒來時,就該聽楊妃的勸,火速調太子和鄭子明返回汴梁!平生第一次,郭威開始後悔自己的決斷。太子和鄭子明二人手中的兵馬雖然不到五千,但好歹也是一支絕對信得過的力量。而禁軍和皇宮侍衛當中,郭威卻不知道,眼下自己是否還能調得動一半兒!

    不行,無論如何,也不能繼續臥床不起了。否則,相當於是坐以待斃!猛地抬手拍了下床沿,郭威掙紮著跳下床。正準備命楊妃幫自己穿好常服,耳畔忽然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啟稟皇上,贏國公,樞密副使馮道,懇請皇上賜見!」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6 20:58
    第九章暗流(四)

    「長樂老?」郭威正愁找不到合適的人來摸清外邊的情況,沒想到關鍵時刻,馮道居然主動送上門來。立刻抬起頭,衝著門衛外高聲吩咐,「請,速請長樂老,請瀛國公進來。」

    「是,皇上。」新上任的太監頭領林清答應了一聲,彎下腰接連倒退了五六步,然後轉身快速離去。

    「原來是他!」郭威立刻從背影上,想起了此人的履歷。皺了皺眉,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

    他雖然是個武將出身,喜歡收集天下名馬。但登基後卻厲行節儉,食不重葷,衣不重素,御馬監裡,也只養了五六匹坐騎,根本不需要太多人照顧。所以,御馬監的管事太監,聽起來名頭不小,實際上卻只相當於一個普通馬伕,地位在皇宮里根本排不上號。

    然而,這個林管事,當初卻是依靠王峻的說情,才被留用的。所以現在替誰做事,也就不問便知了!可笑的是,王秀峰自己還以為做得天衣無縫,把別人都當成了傻子。卻偏偏忘記了他郭威素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認真讀過書,留意過的人,從來都不會在記憶裡遺失。

    「皇上,你也別太勞累了,這身子骨才見起色,可經不起折騰。」見郭威的病情剛剛好轉了一些,就要掙紮著接見大臣,楊淑妃忍了又忍,最後終究沒忍住。向前湊了湊,低聲勸告。

    「好了,淑妃放心,朕的身體自己知道。」郭威裝出一幅成竹在胸的模樣,笑著安慰,「你也下去休息吧,免得馮道見了你,又怪朕內外不分!」

    「是,臣妾告退!」楊淑妃嘆了口氣,起身往後殿走去。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抬手擦淚。

    「唉!」望著楊貴妃單薄的背影,郭威忍不住低聲嘆氣。

    事實上,他又何嘗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禁不起任何折騰?剛剛休生養息了沒幾天的大周朝,也經不起任何劇烈動盪?然而,如今日漸渾濁的局勢,讓他怎麼可能平心靜氣起去慢慢梳理問題。老兄弟王峻等人,都把手直接伸到皇宮大內了,又豈會給他更多的準備時間?

    正無奈地感慨著,多朝元老,大周瀛國公,樞密副使馮道在兩個太監的引領下,緩緩而入。見到郭威的額頭上隱隱冒著虛汗,趕緊快走了兩步,上前伸手攙扶,「陛下,陛下不必起來。老臣,老臣今天只是過來看看陛下,並無要事啟奏!」

    「長樂老不必為朕擔心,朕是武夫,這點兒小病不妨事!」輕輕推開馮道的胳膊,郭威笑著揮手,「來人,賜座!給瀛國公搬一把椅子來,就擺在朕對面。」

    「是!」兩名太監不敢怠慢,小跑著去書桌旁,搬來椅子。郭威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吩咐馮道落座。然後又揮了下胳膊,沉聲吩咐,「行了,這裡沒你們的事情了。下去準備些茶點,朕要跟瀛國公邊吃邊聊。」

    「奴婢遵命!」兩名太監互相看了看,猶豫著退出了門外。

    郭威先目送他們的身影離開,隨即轉過頭,衝著馮道低聲詢問,「瀛公,難得你來一趟。荊楚那邊的事情,可曾了結了?朝堂上拿出了什麼章程!」

    「此事,說來慚愧!」馮道拱了拱手,苦笑著搖頭,「荊楚已經完蛋了,咱們根本來不及相救。老臣跟王樞密商量過後,只能想辦法讓人把馬氏的子嗣偷偷送到汴梁,給與一份閒職養起來,也算對馬氏當年的借糧之恩有了交待。其他,只能靜待將來了!」

    「噢!」郭威想了想,嘆息著點頭,「也只好如此了,咱們剛剛解決了水患,根本沒力氣馬上跟南唐開戰。將士們,也不熟悉水戰,貿然出兵,恐怕必吃大虧!」

    「陛下聖明!」馮道拱拱手,笑著誇讚。「不過,陛下也不用過於擔心,那南唐實際上沒撈到什麼便宜。*雖然擒殺了馬氏父子,卻在潭州城外,被楚將周行逢殺了個丟盔卸甲。如今,周行逢已經又豎起了楚國旗號,只是不想再侍奉馬氏遺孤而已。」

    「原來是個見死不救的佞臣!」郭威的政治經驗,是何等之老到。稍加琢磨,就猜出了荊楚覆滅的前因後果,「恐怕如果當初不是周行逢按兵不動,馬氏父子也不會連一點抵抗之力都沒有吧?姓周的這廝,絕非一個善類。」

    「老臣和王樞密也認為如此。但南唐和荊楚打得越熱鬧,對咱們大周越有利。所以,就讓他們繼續打去吧,咱們坐山觀虎鬥就好!」馮道笑了笑,輕輕點頭。

    「哈哈,長樂老倒是跟朕心有靈犀」郭威摸著鬍子,裝作非常得意的模樣,仰天大笑。接著,好像很隨意地問了一句,「瀛國公,最近可有什麼其他事情需要跟朕商量著處理?」

    馮道拱了拱手,道:「陛下,現今黃河水患消除,舉國大慶,邊界更無戰事。所以,老臣難得清閒了幾天,沒有任何事情需要請陛下決斷。只是希望,陛下能早點好起來,別再讓老臣提心吊膽!」

    「嗯!」郭威聽到了「提心吊膽」四個字,便明白了馮道尚未徹底倒向王峻。笑了笑,輕輕點頭。

    「陛下,就現今狀況,老臣有一偏方,不知陛下是否願意一聽?」見郭威能一點就透,馮道心裡頓時舒服許多。壯起膽子,繼續低聲補充。

    「長樂老有何高見?」郭威心下,愈發一片通明。順著對方的意思,笑著追問。

    「呵呵,高見談不上。」馮道笑著捋了捋鬍須,繼續補充,「當年,臣出鎮同州,途中偶感風寒,得一山間老者點撥,不出幾天,身體就恢復如初。其實,老者的偏方就五個字,多動多透氣。」

    「瀛國公的偏方就是這個呀,哈哈,朕還以為什麼失傳了絕技呢。」郭威原本以為馮道能說出什麼厲害的方子,沒成想,卻是早年間自己家貧買不起藥,硬抗疾病的故伎,根本沒任何新鮮之處。

    「是呀,多動多透氣。多出去走走,四處看看,總好過悶在皇宮裡。」馮道卻對郭威譏笑毫不介意,低聲又重複了一次,然後再度對著郭威拱手。

    郭威心中猛的一驚,立刻明白此老話中有話。以馮道從不樹敵的「穩健」,能為自己做到如此地步,已經是難能可貴!因此,他立刻笑了笑,大聲回應,「好吧,朕就試試。來人,把寢宮的窗戶,給朕打開幾扇。朕現在就想透透氣!」

    「遵命!」還是先前的那兩名太監,端著茶水和點心快步走進來,先將茶點在郭威床側的矮幾上擺好。然後小跑著去推開了兩扇朱漆菱花窗。

    天已經有些涼了,傍晚的清風帶著幾分寒意,迅速撲進了屋內。郭威立刻被吹得打了個冷戰,抬起頭,凝神四望。只看見,窗外的樹梢,嫣紅姹紫。而一株株大樹下,提著刀槍的禁衛們,如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人數雖然不算多,但未經他們的准許,此刻恐怕連只蒼蠅,都休想向自己的寢宮靠近。

    原來,侍衛們也都被換掉了!郭威心中頓時一凜,立刻明白,馮道先前是想建議自己主動離開汴梁,到起家的老巢澶州,或者太子那邊避險。然後再找機會,徐徐扳回敗局。

    只是,如果連侍衛都換成了王峻的人,自己想要離開汴梁,恐怕也不容易。念及此節,他故意將聲音提高了些,笑著吩咐,「瀛國公,朕有一件要緊的事,待會你替朕去安排一下。」

    果然,最靠近窗子的幾名侍衛,齊齊豎起了耳朵。門外伺候的幾個太監,身體也悄悄向前靠近。一個個,如臨大敵。

    「你去,給楊妃的哥哥傳一道口諭。」郭威笑了笑,隨即,眼中閃過一道寒光「讓楊坦進宮看看他姑姑,淑妃好久沒見他們父子了,想唸得很。」

    「是,臣出宮就去辦。」馮道是何等地聰慧,立刻知道自己想說的東西,郭威已經全部知道了。於是痛快地站起身,抱拳施禮,「若陛下沒其他事情,老臣就先行告退了。」

    「好的,朕也有些乏了。瀛國公請自便。」郭威挪了挪身體,半躺半靠在床頭上,慢慢的閉上眼睛。

    馮道不敢再打擾他,又行了個禮,緩緩退出門外。不多時,整座寢宮,就陷入了一片死寂當中。

    秋風吹過,樹葉從院子裡的樹梢上簌簌而落。樹下的皇宮禁衛們,一個個如同木雕一樣,紋絲不動。每個人的臉孔,都像是石頭雕成的般,僵硬冰冷,看不到任何生機。

    「原來,情況已經危急到如此地步了。王秀峰,你也忒心急了些!」這時候,郭威可沒有真的睡著。而是眯縫著眼睛,偷偷觀察外邊的一草一木。

    皇宮還是那座皇宮,但所有禁衛當中,居然沒剩下一個,他所熟悉的面孔。馮道的提議,非常正確。但和此人以往在關鍵時刻的許多提議一樣,正確得恰到好處,正確得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

    看來,老虎真的不能打盹兒。忽然笑了笑,郭威臉上露出了一絲冰冷。自己這次太大意了,也太心軟了,以至於徹底失去了先機。但是,自己所能調用的,又豈會只有表面上這點力量?王秀峰啊,王秀峰,你真是太自信了!

    「臣,王峻叩見皇上。」

    「臣,李重進叩見皇上。」

    正在琢磨著,是不是該將隱藏的棋子,全都亮出來的時候。寢宮外,忽然又傳來了兩個熟悉的聲音。

    「秀峰?」郭威愣了愣,迅速抬頭。

    只見樞密使王峻、太尉,左右禁軍都指揮使王殷,殿前都指揮使李重進三人,聯袂而入。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如假包換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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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