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明月 作者:七月新番(已太監)

 
kelvin12354 2017-3-31 12:31: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7 80402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22 18:19
第210章 祁縣


    祁縣位於太原盆地南端,霍太山北麓,大湖昭余祁東岸,這裡的地形徹底從山地、丘陵過渡到平原,土壤由紅變黑,是一個宜農宜牧的好地方。

    多虧了昭余祁源源不斷的濕氣,祁縣今年年景不錯,開春之後雨水充足,地裡新種的粟苗郁郁蔥蔥,放目望去,田野無垠,翠綠如海,風一吹,青色的粟苗起伏不定,田間三三兩兩的農人在忙碌農事,只在路旁百余車騎經過時才停下活計,直起腰來眺望。

    明月也騎在馬上看著那些農夫,眼見粟苗喜人,農事也沒有被耽誤,他便轉頭對身邊騎著白騾子的蔡澤道:「看來這祁縣,不是先生想像中那般殘破。」

    蔡澤則道:「話雖如此,但人煙已不如榆次稠密,更別說同邯鄲周邊相比了,公子請看,值此青黃不接之際,田中農人,面有菜色啊。」

    明月仔細一瞧,果然如此,只得道:「畢竟是邊縣,過去二十年間還遭到了兩次較大的兵禍,又作為前線,百姓常常要受征召服役,或是將糧食大半低價售給官府,沒有太多積蓄,還有不少人跑到晉陽、榆次去了。」

    這時候派去前面的魯勾踐來報,說前面有一個可以歇腳的小亭驛。

    這亭可不是單獨的亭子,而是戰國時諸侯普遍存在的基層治安單位,最初只在兩國邊境設置,比如楚國和魏國,就因為兩個邊亭的矛盾,才有了「楚瓜梁灌」的故事。慢慢地亭也普及到了內地,負責警戒道路,盤查過往行人,非要用後世的機構來比較的話,就像是鄉村派出所。有亭必有驛站,不但有治安功能,也有接待過往官吏、給遠行百姓提供住宿的責任。

    來到這個亭,意味著他們已經正式進入祁縣地界,再走二三十裡就能到達終點。不過現在太陽正毒辣辣地照著,馬兒也需要喝點水了,於是明月就令眾人在此停留,也順便跟亭裡的人打聽點此縣的事。

    這座邊縣小亭顯然屬於最小型、簡陋的驛站,只有一個老亭長,手下統共只有兩個亭卒在裡外照顧,兼顧人和牲口。房舍早已破損不堪,東歪西斜,到處是咎待修補的漏洞。幸好天氣不錯,要是趕上雨雪天氣,這地方根本起不到遮蔽風勢,阻擋寒流的起碼作用。

    這三人也不知多久沒見過這麼多人一來歇腳飲馬了,眼看百余人氣勢洶洶,全是生面孔,武士一個個披甲帶劍,先被嚇了一大跳,立刻就將亭門給關了,那白發蒼蒼的老亭長只敢站在圍牆裡,警惕地打量他們,用顫抖的聲音問他們是何人,要到哪去。

    魯勾踐等人大笑起來,覺得這鄉野小亭沒見識,膽子小。明月倒是沒仗勢欺人,按照慣例,讓人將通行符節交給他們看,並表明了自己是從邯鄲來,去祁縣,只是沒說是這裡的封君。

    那兩個亭卒聞言,再看領頭的貴公子氣度不凡,胯下良駒價值不菲,知定是貴人,這才忙不迭地開門相迎,溫湯的溫湯,打水的打水。

    歇息的當口,明月也不乏對恭恭敬敬端著溫湯來獻的老亭長詢問一些事情,諸如他幾歲了,兒女可在家中,今年的收成如何,等等。

    那老亭長為人謹慎,隨便答了幾句就借口告辭了,說是要去縣裡通報。不過另兩個亭卒卻眼熱這群人的富貴打扮,也對那貴公子毫不吝嗇的賞金垂涎三尺,便知無不言,把明月想知道的事情,統統如倒豆子般說了出來。

    不過,在明月問起這祁縣的縣令、縣尉如何稱呼,是哪裡人時,那兩個亭卒卻答不上來了。

    那個唇上有些許絨毛的年輕亭卒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那縣令、縣尉,亭長或許知道他們從何處而來,可吾等匹夫,豈能知曉?」

    另一個年紀稍長的亭卒也打趣道:「然也,吾等從小到大就被父兄教導,只知祁氏便可,至於什麼縣令、縣尉,根本不必牢記,本地有一句童謠,不知貴客聽麼聽過。」

    明月笑道:「說來聽聽。」

    那亭卒便用當地方言半哼半唱起來:」邯鄲上吏,門前流水;祁氏之族,前庭大樹……」

    他這話說得無意,不曾想,卻讓明月心中一驚,和蔡澤對視也一眼。

    等那兩名亭卒幫忙飲馬去了,蔡澤放下手裡那瓢水,來到明月旁邊嚴肅地說道:「主君,果然不出所料,祁氏在這祁縣,果真是樹大根深啊……」

    明月頷首:「傳言不虛,看來這祁氏家主的話,比縣令、縣尉,甚至比我管用多了。」

    原來,春秋時期,祁地乃是晉國大夫祁氏的領地,當時的祁地可不是現在區區一個縣,而是幾乎包括整個晉中平川。祁氏作為晉國公族,統治這裡長達百年,直到晉國公室衰落,六卿專權的時候,祁氏家主祁盈被魏氏、知氏聯手謀害,領邑隨之沒收。晉侯分祁氏之地為鄔、祁、平陵、梗陽、塗水、馬首、盂七個縣,交由六卿瓜分……

    最初查閱典籍,一一計算祁氏曾經的領地,蔡澤也不由咋舌,足足有七個縣的地盤,相當於半個太原郡了!這祁氏勢力不小啊!

    「畢竟是僅次於六卿的家族。」

    明月沉吟起來,如今兩百多年過去了,祁氏的領地雖然被六卿瓜分,但祁氏卻沒有滅絕,他們的後代依然在祁縣頑強生存,繁衍生息,並深深扎下了根。

    據明月所知,祁氏的宗族遍布縣內各鄉、邑,祁縣的土地,有一半在祁氏名下,縣內的吏,也幾乎全是祁氏的子弟,而這裡的百姓,也或多或少跟祁氏沾親帶故。

    邯鄲當然可以派遣縣令、縣尉來這裡,但就像童謠裡唱的那樣,他們都是門前流水,來了又走,留不下半點印記,唯獨祁氏越發枝繁葉茂……

    這種大族,在戰國被稱之為「豪長」,大多數是春秋時期的卿大夫之族演變而來的,這些豪長勢力在齊國和趙魏韓三國比較突出,大多是晉公室、呂氏、田氏後裔。他們實力不如秦國商鞅變法前的老公族,也不如楚國至今還權傾朝野的屈、景、昭三族,根本影響不到中央決策,可在地方上,卻是當之無愧的地頭蛇。

    「公子若想在祁縣做事,這祁氏,是絕對繞不開的,不知公子打算如何處置?」

    蔡澤覺得,這是除了靠近邊界,距離邯鄲太遠外,在祁縣建立地盤最麻煩的一點。

    他獻策道:「歷來列國官吏對付地方豪長,無非是兩種方法!其一是與之結好,利用豪長來治理地方。但最方便的,還是像西門豹治鄴時一樣,殺!西門豹以河伯一事為借口,投當地巫祝、三老、豪長、裡父老入河,鄴城豪長,幾乎為之一空,如此,才能讓百姓聽命修十二渠,幾年之後,擊鼓而瞬息便至!」

    明月卻搖了搖頭:「不妥,西門豹是魏文侯的官吏,他做事只為國即可,不必考慮自身。哪怕手段再劇烈,也有魏文侯支持,大不了罷官而去,調往他處上任,所以他敢將當地豪長盡滅。可我來祁地,可不是為我那王兄鏟除當地勢力,是希望將這裡變成我的狡兔之窟,豈能立足未穩就與祁氏成水火之勢?更何況,祁氏在祁縣積累了三百年的威望,可不是鄴城小小豪長、裡父老能比的,若處理不慎,他們便會叛趙投秦……我若沒有把握將其一舉盡滅的話,還是不要貿然行事的好。」

    蔡澤頷首,也覺得有道理:「那公子覺得,治祁縣,當如何入手?」

    「吾等初來乍到,先多方探訪,了解此地詳情,不過最要緊的,就是弄清楚祁氏對我來做此縣封君的態度……」

    正在這時,門外響起刀劍出鞘的聲音,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停在了亭驛外。

    明月聽到了魯勾踐等人的呵斥,還有一個青年稚嫩的聲音:「壯士且慢,且慢!我乃祁氏子弟,奉家翁之命,前來迎接長安君!」

    ……

    ps:思考劇情,今天只有一章啦,欠更又悲催地變成了2,順便有沒有姓祁的讀者舉個手……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22 18:19
第211章 祁氏


    祁縣雖為邊城,可城邑卻不高,夯土的城牆周長四裡,高二丈五尺,厚一丈八尺,四周挖護城池,池深一丈,就是這麼一個不大不小的城邑,保護著牆內的兩千余戶人家。

    這一日一大早,天才蒙蒙亮,祁縣城門就大開,百余縣卒匆匆忙忙地開了出來,排列在道路兩側,驅趕那些稀稀拉拉的縣民,不許出入。其後,一大群或著黑色官服,或穿上好細葛深衣的士人便乘車騎馬出來,在城門外站立等候。

    這些人可都是祁縣有頭有臉的人物,有祁令和祁縣校尉,也有當地豪長祁氏,從年紀最長的家主祁翁,以及他的三個兒子,連帶十幾個孫子侄兒,反倒比縣寺那寥寥無幾的縣吏多出好幾倍。

    能讓這些人起一大早出城迎接的,自然是新近要來就封的長安君了。

    站在最前面的是祁縣縣令和校尉,他們是本縣政、軍一把手,縣令手裡擁著迎接上官、貴人的「慧」,也就是掃帚,校尉則不斷墊腳翹首以盼,二人一面等待,一邊也在竊竊私語。

    「不知吾等將被調往何處?」

    對於這兩個上任不到三年的官吏而言,祁縣忽然被劃歸長安君封地,就意味著他們的任期到頭了。

    趙國的地方行政有兩套體系,一個就是郡縣,另一個就是封君的實封城邑。封君們在封地內有相對獨立的統治權力,一旦某縣成為私屬封地,就意味著脫離郡縣體系。

    封君可以自行任命邑宰來做封邑長官,邑宰之下,還有負責守備的武官,為封君收取食稅、租稅的人員,一般都由封君的門客擔任。比如當年孟嘗君如日中天時,趙國為了討好他,便將武城奉上作為孟嘗君湯沐邑,孟嘗君便可自行選擇舍人做武城吏,平原君也在自己封地裡設置了一套官員,負責收稅、管理田產。

    所以祁縣令和縣尉只待交接完城邑後,就要做好被調離的准備,這對於出身士人的官僚而言是司空見慣的事,二人心裡都很輕松,畢竟在這祁縣做長吏可不輕松,又要擔心秦國入侵,又要提防盜賊,還得和祁氏搞好關系,離開了也不覺得可惜。

    畢竟縣中百姓認識他們的沒幾個,可卻無人不識祁氏,每逢收稅,縣吏親自出馬,都沒有祁氏一句話管用。

    而另一邊,黑壓壓站了有幾十人之多的祁氏一族,就沒這麼輕松了。

    這群人中,站得最靠前的是祁氏的族長祁翁,他容顏蒼老,胡須稀疏,人雖老邁,卻依舊站立筆直,拒絕了兒孫請他坐下等待的懇求。

    「琨兒已派人來報,說長安君已至數裡之外,瞬息便至,老夫這時候坐下,讓長安君覺得我祁氏怠慢如何是好?」

    祁翁乍聞祁縣被劃為長安君封地,心情是十分復雜的。

    他們祁氏歷史悠久,乃是晉獻公之後,先祖祁奚字黃羊,晉景公封他祁地,自此以後,便以祁為氏。祁奚曾推薦自己的殺父仇人解狐替代自己的職位,以「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聞名後世。他歷事晉景、厲、悼、平四世,乃是肱股老臣,在他的經營下,祁氏慢慢壯大,領地擴大到了昭余祁之畔十城,實力僅次於範、中行、知、趙、魏、韓這六卿。

    也不知是不是業報,祁氏在下宮之難,趙氏覆滅之際,接受了趙氏領地溫縣。可過了幾十年,就輪到祁氏遭殃了:他們得罪了六卿,因為祁氏家臣交**子的不倫舉動敗露,主家祁氏也被污蔑以罪名,竟遭到抄家滅族,祁氏十城被六卿瓜分,碩大宗族子孫離散,只有一支小宗存活下來,留在了祁縣。

    就像許多年前,叔向和晏子感嘆的一樣,「公室將卑,其宗族枝葉先落」,作為公室大夫的祁氏衰敗,晉國公室也沒多好日子了,局勢越發動蕩,隨之而來的是六卿內戰,三家分晉。

    好在祁氏終於站對了陣營,通過投靠趙氏與知氏為敵,重新成為趙國大夫,宗廟再度建立,家族再度興旺,兩百年過去了,祁氏子弟遍布祁縣,成了不容忽視的地方勢力。

    祁翁是祁氏第十五代宗主,他出生的時候,趙國的中心已經從太原遷到了東方的邯鄲,作為太原本土豪長,祁氏也漸漸失去了自己的話語權。祁翁最大只做過當地縣令的佐吏,可這絲毫不影響他在縣內的權威。

    百姓都在傳言:「祁有事,問三老。」這縣三老,就是祁翁擔任的,這麼多年以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在邯鄲派來的縣官和家族利益間保持平衡,還要應付秦國兩次對祁縣的占領,以及日益嚴重的盜賊匪患,可謂煞費苦心。

    眼看祁縣終於從兩次戰爭的凋敝裡恢復過來,自己也兒孫滿堂,祁翁就要松一口氣時,卻突然得知,祁縣被劃給太後愛子長安君了!

    這驚聞可差點要了他的老命,祁翁也是有見識的人,當然知道,一位實封的公子,和如流水般來了又去的縣官是不一樣的。

    縣官任期最多三五年,可封君只要不被剝奪領地,可是要十年二十年待下去的啊,一不小心,還可以傳給子孫。

    長安君來就封對祁氏影響極大,首當其衝的,就是封君有征收封邑內的賦稅權,田稅之類,對祁氏這類大戶倒無所謂,反正能攤派給下面的租戶、隸臣妾。可萬一攤上個貪婪的封君,要對他們家族在祁縣的產業下手,征收工商重稅,那就麻煩了。

    對於長安君的到來,祁氏內部也是議論紛紛,祁翁那位去過邯鄲、河東的二兒子祁仲平便道:「我聽聞,平原君在領地提高賦稅,又規定,封地借貸,百姓只能管他來借。」

    借貸是祁氏的一大筆財源,若是沒了,對他們打擊可不小。

    此外,封君還可以無償征發封戶去做勞役,如築城、守城、服兵役等,隨著封建就封,勢必有大量門客、舍人隨之進入祁縣,這一汪平靜的水塘,眼看就要波瀾四起了。

    祁翁的大兒子祁孟明卻有另外的想法,他對祁翁道:「兒去晉陽時,也聽人說起過長安君事跡,說他為國赴難,似乎是位有賢名的公子。若是他目光長遠,為了吸納周邊百姓來投,也可能將我祁縣的搖役、賦稅降低啊。我聽說南邊韓國平陽有位封君,也是將封地賦稅降低,於是周邊的逃匿、流亡紛紛去投靠,附托有威之門,以避徭賦,有數百人之多……」

    祁仲平卻很悲觀:「我看,這些趙、韓封君都是一路貨色,平原君不也賢名在外?可他對門客士人大方,對封地豪長、百姓卻吝嗇得很!長安君若是也學著做,那可如何是好,去邯鄲告狀也告不倒他,我家難道要任他宰割不成?阿翁,還是考慮一下兒子先前提過的那件事……」

    他話音未盡,祁翁就重重敲了一下手杖,讓二兒子閉嘴,作為當地豪長,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突然要多一位封君騎到頭上,他心裡自然不會舒服,可那件事若是傳出去,是有滅門之災的,決不可提!

    祁翁最後傾向大兒子的態度,便派了自己的長孫祁琨帶著一些人,去縣界先迎,自己則在今早帶著全家老小來城門等待,先把低姿態做足,畢竟胳膊坳不過大腿,長安君何許人也,可不是他們一個小小縣城豪長能鬥得過的,只希望他不負賢名,是個能好好說話的……

    正想著,卻看到前面塵土飛揚,上百人的隊伍朝這邊開來,打頭的是一些披著華美的鎧甲,騎著高頭大馬,帶著甲械耀眼的前導步騎,應該是長安君的私屬武裝,領頭兩名武士正是魯勾踐和狗屠,兩位猛士提劍驅馬,殺氣騰騰,看得擁慧相迎的眾人駭然。

    好在他們驅馬來到近處後,便讓到了兩邊,後面跟著的,正是祁翁的長孫祁琨,他正興高采烈地和旁邊一位乘坐華蓋大車的貴公子說這話,對城門指指點點呢!

    那位公子身穿袍服,面如冠玉,高冠若雲,正是長安君本人,祁翁心知正主來了,連忙招呼著兒孫子侄們,跟隨兩位縣官拜倒在地,齊聲大呼:「祁縣官吏、父老,恭迎長安君就封!」

    長安君下了車,首先與兩名交接城邑的縣令、縣尉見禮,隨後走到祁氏黑壓壓跪倒的一大群人面前,扶起了祁翁,他和藹地笑道:「祁翁請起,母後年前才下令讓各郡縣憐耆老,七十以上者賜杖,准許見官不拜,我聽祁琨說,祁翁已年過七旬了吧?如此重儀,真是折殺我了。」

    祁翁顫顫巍巍地起身,連道不敢,雖然長安君如此寬厚,可他心裡依舊不敢放松,他身後的兒孫們亦然,面對這位決定他們未來生活是好是劣的封主,都緊張兮兮的。

    蔡澤擔心祁氏對長安君的態度,祁氏又何嘗不擔心長安君對自家的態度?

    對封君成見極深的祁仲平更是冷冷地打量長安君,覺得這個小公子笑容裡滿是奸詐,祁氏內部對長安君就封的憂懼,多半是受此人影響。

    不曾想,長安君隨即便問祁翁道:「素聞縣內有祁大夫廟,我對祁大夫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的公忠德行欽慕已久,可否請祁翁帶我入廟拜謁一番?」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29 18:25
第212章 治邑



    趙國歷史上,不乏一些國都派到地方的官吏,效仿西門豹之事,對當地豪長喊打喊殺,對於豪長而言,那無疑是滅頂之災,也是他們極不希望看到的,而這些案例的最終結果,一般是官吏和豪長兩敗俱傷。

    長安君來到祁縣就封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入城拜謁祁奚廟,祁奚乃是祁氏之祖,世代受香火供奉祭祀,此舉無疑是在向祁氏示好,也起到了極好的效果。

    至少,祁氏內部對長安君剛一來祁縣就對付自家的擔心,暫時是消失了。

    「如此溫和的公子,來祁縣做封君,也不一定就是壞事……」

    長安君給祁氏面子,祁氏翁投桃報李,當日就向長安君獻上了一處宅院,作為他封君府邸修起來前的居所,還以長安君居所沒有下人服侍為由,一口氣送了他十來個年輕的隸妾,雖然都算不上漂亮,至少眉清目秀。

    明月推辭一番後,便說成是「借住」,笑納了祁氏的禮物。這個宅院不算不大,百步見方,只有三四個院子,比臨淄的質子府,還有邯鄲的長安君府要小得多,可明月卻安之若怡。不過他並沒有在此居住,而是讓從邯鄲一路跟著他來到此地的門客舍人入駐,他自己則帶著蔡澤等親信,直接住進了縣寺裡。

    邯鄲那邊的調令已經來了,祁縣的令和尉都將在下個月離開,祁縣會脫離傳統的郡縣規格,徹底私人化。在此之前,縣吏必須將祁縣的大小事務一一移交給長安君。

    比邯鄲朝堂而言狹小了無數倍的縣寺中,縣令已把所有的簡牘、簿集都已封存,只等明月來驗收。

    明月在此之前,只做過邯鄲的工尹,管的是百工之事,也算對這時代的行事規矩有所了解,可忽然將一個幾千戶的縣給他,竟還有些無從下手。

    好在蔡澤在燕國不得志時,還做過一段時間的綱成縣佐吏,對這些事情比較熟悉,明月便在他協助下,簡略了解了一下治理一個縣,需要些什麼。

    當縣令將他們帶入裝有文書的房間時,明月微微吃驚,但見這裡密密麻麻堆著大大小小的木箱,箱中是成堆的竹簡、木牘。

    明月不由轉頭問道:「竟這麼多?是多少年累積下來的?」

    那縣令暗附這位邯鄲公子果然對治理地方不甚了解,便笑道:「好叫公子知曉,這只是過去六年的,惠文王二十九年之前卷宗簡牘,都被那次秦兵入寇燒毀了……」

    六年前,也就是惠文王二十九(公元前270年),祁縣一度被秦軍奪走過,雖然很快就還了回來,可對當地民生,以及趙國在當地的統治還是造成了很大打擊。秦兵一把火燒了縣寺,所以明月至今還能在寺門處找到被燒裂的石塊和被熏黑的牆垣,先前許多年留存的檔案,都被焚毀了或許是受商鞅焚詩書影響,秦兵每逢占領一座城池,若沒把握守住,通常會一把火燒了當地檔案文書。

    接下來,那縣令一箱接一箱地數過去,不厭其煩地解釋內容。

    原來這些簡牘都是歷年的檔案,囊括了從邯鄲、晉陽頒布的法令,祁縣歷年戶口、土地開墾、物產統計、田租賦稅、勞役徭役、倉儲錢糧、兵甲物資、道路裡程、郵驛津渡管理、奴隸買賣、刑徒管理、以及祭祀、醫藥等相關政令和文書。

    關於祁縣的一切,仿佛都濃縮在這個小小的檔案室裡。

    跟殷周春秋時禮儀宗法制度不同,戰國七雄已經完成了一場改革的風暴,從上而下的變法,使得官僚體制全面建立,曾經的貴族沒落成了地方豪長,或者普通士人,大量識字的士作為基層官吏被派去官吏地方,這樣一來,就構建了一種新的國家制度:律令制。

    和春秋時期卿大夫粗放型的治邑不同,如今列國治理地方,就是靠這滿滿一屋子的「律令」,也就是簡牘來實行的,邯鄲頒布下律法作為全國准繩,各縣依照上命,安排下每年的春耕、夏耘、秋收,以及最終的賦稅,再將收上來的糧食連帶記錄每年簡報的竹簡,交到太原郡去。太原郡統計各縣數據,再交給邯鄲。

    就像齊威王時要對阿大夫和即墨大夫進行評比一般,邯鄲也會根據這些簡牘,對各縣治理情況作出一個比較,一般而言,交上的賦稅多就是好吏,收上的賦稅少就是不稱職,不稱職者會很快被調走,所以官吏每每上任,最焦心的事就是督促收稅……

    明月只是簡單地翻閱了一下這些簡牘,就從中窺見了不少治理地方的細節,除了最為詳盡的稅收上計外,還有對縣中罪犯的罰單,其中的「一盾」、「一甲」是指數額,意思是讓犯錯的人繳納一副盾牌或是一副鎧甲,不然就要「數耐」,也就是剃掉頭發,作為罪人服役。

    除此之外,縣尉那邊也交割了不少文書,比如有的簡文中記載某一月份中本地縣卒糧食的消耗量,以及武庫裡武器的儲藏情況,都事無巨細的記載在上面。

    這些密密麻麻的數據,明月看得頭都快大了,好在還有蔡澤帶著一些在燕國上都招攬的士人幫忙整理,然而趙國的篆字和燕字有較大區別,而涉及到徭役、租賦的簡牘裡,一字之差,就可能出現大問題。

    這捉襟見肘的局面,讓明月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急需更多的門客、舍人。不求什麼經天緯地之才,而是要簡單地幫助自己處理文他才能順暢地當好祁縣封君,管好這塊地盤。

    於是明月在抵達祁縣一天後,便宣布了自己做封君以來的第一條命令:除了要調走的縣令、尉以外,其余諸吏,一律留用,而且還向縣中求賢!」自古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凡有胙土封茅者,曷嘗不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其地乎?衛康叔就封,先以《梓材》求衛地之賢;祁奚大夫告老之際,亦推解狐於君前。墨子曰,可使治國者使治國,可使長官者使長官,可使治邑者使治邑,光咎待能治邑者。祁乃大縣,人傑地靈,可有良家子居於豪長之家未曾出仕者,亦或士人閭巷之室郁郁不得志者?此令既下,人人皆可舉薦他人,他人亦可自薦!光年少就封,還望二三子佐我明揚仄陋,踊躍薦才,不避親仇,吾得而用之,有才者必尊其官!「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29 18:25
第213章 首鼠兩端



    祁氏的主宅位於祁縣城西,作為當地歷史悠久的豪長,他們依然保留著聚族而居的習慣,上千族人占了整整一個裡。更新快無廣告。

    裡中道路不比縣裡的大道差,而且還鋪著石板,每天早上都有人出來清掃,道路兩邊是規劃有序的屋舍,比戶相連,列巷而居,排列得整整齊齊。祁氏族人出出進進,因為都是熟面孔,相見都會彬彬有禮地打招呼,他們雖然算不上趙國顯赫的氏族,可祁氏族人依然為之驕傲。

    一般而言,宗親關系較疏遠的小宗住在外圍,大宗則位於最中央,被牆垣牢牢保護,這裡不僅有祖廟、祠堂,還有粉牆朱瓦的三進大宅院,院中種著不少樹木,看上去有好些年頭了,枝葉聳出牆外,遠望如冠蓋相連,時值初夏,陽光燦爛,蟬鳴微微。

    在祁氏大宗的大宅內,年邁的祁翁扶著手杖高踞主座,兩個兒子和長孫祁琨則跪坐下手,幾個奴婢伺候左右。

    側耳聽著外面的寒蟬鳴叫,祁翁喝了一口溫湯後道:「長安君的求賢令,汝等都看過了麼?」

    長子祁孟明頷首:「看過了,長安君還征辟了琨兒及族內幾名年輕子弟為吏,父親,是否要答應。」

    祁翁掃了長子一眼:「吾等還能拒絕不成?」

    長孫祁琨則興奮地說道:」阿翁,長安君乃是賢明公子,一路上與孫兒攀談,真是博學多聞,他一直在說自己初來乍到,以後治理祁縣,還需仰仗我祁氏。這不,他剛到祁縣,就下令求賢,看來是急需本地士人助他治邑,而且求賢之心甚切,這是我祁氏的機會啊……「

    祁翁的二兒子祁仲平卻板著臉訓斥道:「長輩說話,豈有你插嘴的資格,出去!」

    祁琨莫名其妙被訓斥一通,抬頭看了看祖父父親,父親對他點了點頭,他只好悻悻而退,走出門扉前還回頭倔強地說道:「無論如何,長安君征辟我,我是一定會去的!」

    言罷朝堂上三人行了一禮,才將門合上。

    祁仲平搖了搖頭:「這才幾天,這孺子已被長安君給收復了,當初真不該派他去縣界相迎。」

    祁孟明見兒子被訓,心裡也頗不舒服,道:「二弟此言差矣,如今長安君已是祁縣封君,吾等不盡力討好,難道還要與他為敵不成?」

    祁仲平解釋道:「兄長,我絕無此意,只是覺得,這長安君在祁縣的日子,長不了!」

    祁孟明冷笑:」事到如今,你還在指望秦國?「

    這時候祁翁瞪了大兒子一眼,祁孟明連忙住嘴,而祁仲平則將所有下人都轟了出去,才走回父兄近處,低聲道:」父親,十多年前武安君伐趙,攻破茲氏、祁縣,多虧父親覲見武安君,恭恭敬敬獻上糧秣,並在裡中幫秦人收治傷員,不然我祁氏早被戰火殃及。兒子就是那時候起,經常奉父親之命去河東走動……「

    祁翁嘆了口氣:「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還提起作甚?」

    祁縣位於秦趙邊境,曾經幾度易手,祁氏作為本地豪長,是絕不可能放棄祖宗之地的,所以只能秦來降秦,趙來投趙。祁翁更是讓他兩個兒子各與兩方交好,祁孟明經常去晉陽走動,還結識了國尉許歷,而祁仲平則多去秦國河東郡,與那裡的官吏熟識。

    這種做法,在六年前收到了成效,當時秦軍再入祁縣,就是祁仲平做的向導。那幾個月裡,秦軍對合作的祁氏秋毫無犯。等秦國將祁縣還給趙國時,因為祁孟明的上下打點,太原郡也沒有懲罰祁氏這種首鼠兩端的行為。

    這就是亂世裡,地方宗族的生存之道,這祁孟明和祁仲平在外人面前如同仇寇,可實際上,二人打小就關系極好,那些矛盾和衝突,都是在祁翁授意下演出來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家族的延續……

    可這種表演多了,也會影響二人對秦、趙兩國的看法。

    祁仲平壓低了聲音道:「父親,要我說,短則三五年,長則十年,祁縣遲早還會再落入秦軍手中!父親,當早作打算啊!」

    祁孟明卻有不同看法:「從前祁縣無關緊要,太原郡那邊說棄就棄,可如今長安君來此就封,我聽說他是太後愛子,太原郡不敢讓他有失,勢必增加祁縣守備,長安君自己也會招攬門客私屬,這樣一來,祁縣還會再輕易丟失?」

    祁仲平搖頭:「區區一個封君的私屬能有多少?兄長沒去過秦國,不知秦人厲害,我在河東郡時,看到那裡律法嚴明,官府有威望,那些先前的魏國豪長,無不對秦吏俯首帖耳,每日都有被捕獲的盜賊被押著招搖過市,威嚇百姓。秦人立功,便能得到爵位,故而秦人聞戰則喜,上了戰場,左挾人頭,右夾生虜。秦軍比散漫的趙軍可強多了!倘若再戰,必然是秦人勝算更大。「

    祁孟明不以為然:」五年前,就是因為藺、離石、祁三城歸屬,秦趙大戰,秦軍不是在閼與敗給馬服君了麼?閼與離此不過兩百裡,戰後我曾跟縣尉押著糧秣去過,但見整個閼與山南坡上,秦卒屍首滿山,一路丟盔棄甲,也不見多勇銳。要我說,秦趙之爭,還是五五之分!「」那是武安君抱恙,沒有作為主帥親征,趙國僥幸獲勝而已。」

    祁仲平誇張地比劃道:「兄長你可知道,秦國有百萬雄師!不僅兵卒眾多,器械精良,還有關中沃野、巴蜀糧倉,軍糧可以沿著渭水,源源不斷運到河東!「

    祁孟明則質疑道:「二弟你一心想讓我家投秦,可你難道不知?秦律嚴苛,強令男子十七歲必須獨自立戶,不得與父母同住,也不得與父母同居一室,若祁縣歸了秦國,我祁氏宗族,豈不是要被肢解分散了?到時候如何面對祖宗?」

    二人在那為秦趙哪邊勝算大,秦趙哪國統治祁縣對自己家有好處爭論起來,越發不可收拾,最後還是祁翁一敲手杖,喝止了兩個兒子。」不管秦趙如何,眼下這祁縣,可是長安君說了算!我祁氏也沒什麼大的野心,只求保宗族延續,祖宗血食不絕,秦人來,吾等恭恭敬敬,趙君來,吾等也不能怠慢。這樣,凡是被長安君征召的族中子弟,統統去縣寺報道,要讓長安君看到我祁氏的誠意和忠誠,但汝等心裡,卻得記住……」

    祁翁用手杖指點著兩個兒子:「汝等必須牢記,對於長安君,我祁氏只是虛與委蛇,沒必要將整個家業都押到他身上,傾心效忠。不然,等他日秦軍來伐,這棵大樹倒塌,吾等樹下的狐鼠也會被殃及!「

    這一刻,祁翁的嘴臉,像極了一只老鼠探首出穴,左右兩顧的模樣……

    左邊是狼,右邊是虎,他們能怎麼辦?

    不要把所有雞蛋都放一個籃子裡,這就是祁氏,也是秦趙交界處所有豪長、氏族的生存之道……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29 18:26
第214章 野有遺賢


    「長安君,祁氏不可信任……」

    在送別祁縣令、尉的宴饗上,被灌得大醉的祁令暗地裡跟明月說了這麼一句話。手機無廣告m.最省流量了。

    雖然說完之後,他便又裝作喝醉,次日起來後還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但話語裡對明月的暗示,已再明顯不過了。

    「祁令說的有道理啊,祁氏不可不防。」等到次日,蔡澤也來向明月稟報這些日子以來,他通過對縣中諸吏的旁敲側擊,套出的一些話。表面上,初來乍到的長安君一行人對祁氏表現出無比的信任的器重,可實際上,他豈會一點警惕都沒有?

    「惠文王十七年時,秦將白起伐趙,拔茲氏、祁縣兩城,城破後,當時的祁令逃走,祁尉戰死,而祁氏全族,則帶著牛酒,出城去迎接白起,那恭敬的姿態,恐怕和前幾日迎接主君時並無兩樣。祁翁還奉上糧秣,在家中救治秦軍傷病,故而在那幾個月裡,秦軍也對祁氏無所侵犯。」

    「惠文王二十九年時,秦軍再入祁縣,還一度派官吏來治理,這一次,更是將祁翁的次子選為縣吏,雖然前後不過數月,但祁氏與秦人的關系,可見一斑……」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雖然祁氏三緘其口,可事情發生的時間並不久遠,只要想查,依然能很快查到,從這些從各處得來的消息看,之前幾次秦趙對祁縣的爭奪裡,祁氏在秦趙間首鼠兩端嘴臉一覽無遺。

    「我自然知道。」

    明月喝著醒酒的溫湯,搖頭道:「之前來為吏的祁縣令、尉更是清楚,可這件事卻被他們一筆帶過不再提及,這是因為他們想要治理祁縣,就得依靠祁氏,一旦追究得緊了,祁氏再度投秦,只在旦夕之間,畢竟秦國的旗幟,可還插在百余裡外的鄔縣呢,秦軍兵鋒,一個晝夜就能來到這祁縣城外……」

    祁縣的水,比明月之前料想的要深得多,這裡有與秦、韓相鄰,四方通衢的優良地理位置,讓他心儀已久的大湖昭余祁,若是用好了,就是一柄利刃。可伴隨著的,也是當地舊勢力樹大根深,難以治理的現實。

    「難怪我要以祁為封地時,王兄那麼干脆就答應了,而趙穆還一臉的幸災樂禍,在他們眼裡,這就是一處死地吧。」

    蔡澤也感覺他們踏進了一個泥潭裡,頗有些焦心地說道:「縱然如此,公子還是招攬了祁氏子弟十余人,作為門客舍人,難道打算和三年任期裡一事無成的祁縣令、尉一般,繼續倚重祁氏,直到秦人圍城,祁氏賣公子自保?」

    「身處兩國夾縫之中,祁氏才會左右相顧,我看他們也不是一心想投靠秦國,而是只求自保罷……短時間內,祁氏無法拔除,與其將他們推到敵人那裡,還不如為我所用。我初到祁縣,便拜謁了祁奚廟,放松祁氏警惕,而後又征辟祁氏年輕子弟為吏,這樣一來,祁翁的兒孫,可要有不少人入我甕中了。」

    明月笑了笑:「在秦趙再度交兵危及到祁縣前,祁氏應該還不會妄動,那些為吏的祁氏子弟,既是我拉攏祁氏的示好,也是人質。更何況,我的求賢令是面對全縣各鄉邑,除了祁氏外,還不也有許多士人爭相來投麼?」

    說到這裡,蔡澤面色稍稍松了松:」這幾日,還真有不少除祁氏宗族以外的士人來投,大多是奔著公子名望來的。「

    明月過去一年時間裡在燕趙齊之間的來回奔波沒有白費,他」為國赴難」的名聲早就飛越太行山,傳遍了太原郡,在兩位雙胞胎小說家的宣揚下,據說晉陽城裡,他那句「苟利國家生死以」,已經和趙國歷史上重臣張孟談的「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一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明月離開邯鄲時,便有不少士人追隨,來到祁縣後,招賢令一下,前來投靠者更是絡繹不絕,有數十人之多,而且還陸陸續續有人從外鄉、外縣抵達。

    跟一年前在邯鄲街頭,有游俠兒投靠時的婉拒不同,這一次,明月沒有管魚目混珠,第一批來的人,他統統親自迎接,與之攀談,盡數接納,沒有一人黜落。

    彼一時此一時,那時候的他要去齊國為質,身邊的人,寧缺毋濫,可如今卻是外出就封,身邊人手稀缺,也不管對方才干如何,先一律接納再說,這樣可以免除後來者的遲疑,至於這些人誰是魚目誰是寶珠,個把月下來,便能分辨清晰,到時候再將優異者卓拔,平庸者泥沙俱下。

    如此一來,明月手邊能用的本地人,就不止是祁氏子弟了。

    不過幫明月迎士的蔡澤也說,這裡面,有粗通文書可以做筆吏的,有擅長算數可以做計吏的,也有一身蠻力能當護衛的。在這些當地士人的協助下,那成箱成箱的文書,總算是能整理出來了,這其中要點評表揚的就是那個祁氏的長孫祁琨,這年輕人似乎對長安君十分佩服,安排他做事十分積極,沒有半點懈怠。

    在祁氏和普通士人的幫助下,明月對祁縣的了解更加深入,因為縣令離職而造成的管理混亂,也很快重新步入正軌。

    這本是該高興的事,蔡澤卻有些失望,遺憾地說道:」可惜,彼輩皆是只能治邑的平庸之輩,沒什麼在野的大賢……

    明月打趣道:「畢竟如先生這樣主動闖入我夢中的飛熊,豈會每年都能遇上?」

    蔡澤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連道不敢與太公望相提並論,自己做一信如尾生的蘇秦即可……

    這時候又有人報,說外面又有一人來投。

    明月瞧了瞧外面的天氣,日暮將至,這或是今日最後一人了,便讓人將他帶來見見。

    這幾天但凡有類似的場合,明月都讓蔡澤、祁琨一同陪自己迎士,儼然已將他當成心腹肱股了,這自然讓沒父輩深沉心思的祁琨格外興奮,在長安君身邊站得筆直。

    不過那來投奔的人,卻讓他目瞪口呆。

    那是一個中年人,臉很粗糙,乃是長年風吹日曬所致,一頭蓬厚濃密的黑發扎成了發髻,戴一頂青箬笠,披著一身綠蓑衣,足上踩一雙草編的履,而手裡,還拎著一個尚在滴水的魚簍……

    這竟是個漁夫。

    那漁夫來到縣寺大堂,既不脫履,也不像之前來投的士人一般納頭便拜,而是站在門口,抬頭大膽地打量著長安君。

    此人竟如此無禮,祁琨當時就氣得不行,用本地方言斥道:」你這漁夫,為何登堂見了公子不拜?「

    漁夫卻笑道:」小人乃鄉鄙粗俗之人,不知禮儀。」

    人不可貌相,明月已經在蔡澤這體會過了,也沒生氣,起身笑道:」不知君如何稱呼,來自何處?「

    那漁夫微微彎腰道:」小人昭勃,乃是昭余祁畔一漁夫。素聞長安君乃當世賢公子,封於祁縣,又發招賢令,鄉人無不雀躍,人人皆言,只要有才者,長安君便會提拔為官,小人雖是僻壤漁民,卻坳不過老母、妻女呱噪,說我平日裡自視甚高,莫不如來長安君處碰碰運氣,興許便能僥幸做官,光耀鄉裡,也讓母親妻女在人前抬得起頭來。不知道長安君說的話可算數?「

    這漁夫雖然說起來粗俗,卻有理由條,絕不是來無理取鬧之人,明月一笑:」自然算數,有才者必尊其官,至於為上吏還是下吏,就要看有無真才干了,不知道君有何可以教我?」

    昭勃將還在滴水,滿是魚腥味的魚簍舉了起來:「小人沒有別的本事,只會打漁,來之前還在昭余祁裡釣了幾條鯽魚,還望長安君讓庖廚做成鮮湯……」

    說著,他就當場蹲下,從魚簍裡撈出魚蝦,捧在手心,雙手奉上。

    明月一愣,祁琨卻是忍不下去了,他向前一步,怒道:「這不是鄉市魚肆,而是縣寺,是封君接納賢士的正堂,你這漁夫,是故意來消遣我家公子的麼?」

    昭勃合上了掌,抬頭道:「不然,小人此來,獻上的可不止是這點魚蝦,還有整個昭余祁!」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29 18:26
第215章 昭余祁


    「傳說當年大禹治水,為了讓洪水流走,便將大河上的龍門山用大斧劈開。本地老人也口口相傳,說大禹還劈開了南邊的靈石山,如此,昭餘祁裡的積水才流入汾河,這才有了河東沃野,鑿開靈石口,空出昭余祁,如此,昭余祁才越來越小了……」

    稍晚一些的時候,華燈初上,昭勃帶來的那幾條魚已被庖廚做成了鮮美的魚湯,長安君讓他和蔡澤、祁琨同案而坐,一邊喝湯啖魚,一邊將與昭余祁有關的事一一道來。

    原來,相傳數千年前,這太原盆地裡一片汪洋,幾乎沒有陸地,多虧大禹劈開了南端的靈石口,露出湖底,使沼澤變成了平展的沃野,而剩下的湖水就收縮到了祁縣、茲氏、鄔縣一帶,被稱之為昭余祁。這個湖在兩千年後是見不到了,可在當下,卻是一片煙波浩渺,方圓兩百裡皆是綠油油的湖水,甚是壯觀,與雲夢、太湖一起並列天下九澤之一。

    接下來,就是昭勃在明月面前大贊此湖的富饒:「昭余祁中魚鱉蝦蟹極多,公子若得此魚蝦之利,可讓縣中百姓再無飢羸之患。「」此外,太原之地,又稱大鹵,意為鹵鹽之地。昭余祁原本要更大,如今周邊已干涸了不少小澤,湖底被太陽一曬,便有鹽鹵生出。二十年前,秦軍還未占領茲氏、鄔縣時,這昭余祁周邊,就有幾處太原郡設置的鹽官,每年可得上百鐘,雖不多,卻足以讓晉陽城鹽鹵自足,可惜戰火波及,加上後來盜賊橫行,鹽官就廢棄了……」

    明月嘆了口氣:‘真是可惜。」

    昭勃垂首:「不瞞長安君,小人之父,當年就是昭余祁畔的鹽官,父親帶著我走遍了各處鹽場,還教我識文斷字,先王十七年秦趙戰於茲氏,父親在亂軍中被殺,我家才淪為漁民。「

    明月拱手:」原來是我國官吏之後,難怪言談間頗有見識,失敬。」

    春秋戰國時,齊國最早實行鹽鐵官營,秦於商鞅變法後也設置了鹽官,趙國在趙武靈王時緊隨其後,同樣在太原設鹽官,「顓(專)川澤之利,管山林之饒」,實行食鹽官營,昭余祁周邊的干涸湖澤正是鹽鹵最多的地區,雖遠遠比不上河東的解池,可也能勉強滿足趙國太原郡的用鹽需求。

    但隨著秦軍慢慢蠶食太原郡,不少鹽官就荒廢了,這並非新聞,明月早在來之前就查閱守藏室的檔案了解過。

    他之所以選難啃的祁縣做封地,而不是後方更安全的榆次,也是為了昭余祁這個有魚鹽之利的寶庫,齊國田氏就是靠這兩樣東西發家的,只要經營得當,便可獲利無數。

    更何況,明月在做邯鄲工尹時,還利用職務之便了解過分布於全國的各處礦藏,他發現,國內能貢硝石給工尹署的地方,只有太原等寥寥幾處,而太原郡的硝石,又大多來自祁昭余祁周邊的一些溫泉、礦洞。

    這便是他選擇祁縣作為封地的原因之一。

    本來打算先詳細了解本地情況,控制縣邑,再打造一支可以自保的私屬武裝後再尋思昭余祁的事,不想卻有昭勃送上門來了。

    明月便笑道:「這便是你所說的將昭余祁獻給我?按理說,這大澤本就是我封地內的湖澤,本應歸屬於我,你又如何來獻?「

    昭勃嘆了口氣:「公子初來,只怕還不知,昭余祁的富饒,已是昨日之事。過去二十年間,秦國三番五次攻伐魏、韓、趙,按照秦人的習慣,每占領一邑,便將不願降秦的頑民、豪長驅逐,從河東、平陽、上黨逃來不少流民,他們就聚集在昭余祁附近,或結邑自守,或在草澤裡淪為盜賊。前幾年還能相安無事,可近幾年年成不好,盜賊勢大,開始滋擾周邊百姓。別說派鹽官去挖掘鹽鹵,就連吾等漁民日常打漁都不能安生了!」

    這會,昭勃沒了初見時的玩世不恭,肅然拜在席上:」小人乃縣城西面二十裡外昭余邑的土人,生於斯長於斯,雖然識文斷字,卻沒什麼大志向,只想與老母、姊弟、妻女相守,過安生日子。可去年水匪再來滋擾,他們人數不過數百,打不進昭余邑,就靠劫掠周邊聚落泄憤。我帶著老母、妻女躲進了邑內,可吾弟卻在外面,水匪殺吾弟,還掠走我弟妹……「

    昭勃說到情深處,已是聲淚俱下,這些細節,明月尚不知曉,心中微微一驚:「盜賊之患如此嚴重,祁縣官府沒有管麼?」

    昭勃憤怒地說道:」水匪自知人少,不敢登岸深入,也從未在縣邑滋擾過。小人也曾來縣城求援,誰料那祁縣令懦弱無能,竟覺得每年三四個村落被掠是常有的事,只是隨便派人去遭殃的村落看了看,便回來了,根本沒有發兵剿賊的打算,至於縣中豪長祁氏……「

    他抬起頭,看著一旁的祁琨,冷笑道:」祁氏一貫只求自保,只要水匪不侵犯祁氏的田地,就不關他們事,豈會理會吾等升鬥小民的死活?去年匪患最嚴重時,小人來縣城求援,縣尉本欲出兵剿賊,向祁氏要人手,祁氏卻百般推脫,不肯出一兵一卒。祁氏不相助,縣中豪長也無人響應,此事只能無果而終,唯獨吾等縣西百姓,依然水深火熱!「

    說到這裡,祁琨坐不住了,連忙向明月解釋道:」公子且聽我說,祁縣又不止有水匪,還有謁戾山的山賊。那些山賊是一伙從河東流竄來的魏國逃兵,盤踞謁戾山二十年,可比水匪凶殘多了。每每劫掠道路行人,還曾侵犯我家田地,**擄掠無惡不作,祖父和父親將族中壯丁都放在縣南,才勉強抵御,若是全調給縣尉去剿水匪,南邊的鄉邑、聚落豈不要遭難?「

    明月了然,水匪,山賊,這是在魏國河東崩潰,秦趙韓三國犬牙交錯的大背景下產生的惡患,被當做困擾祁縣的兩害。明月來時經過的是較為安定的北鄉,那裡尚是一片安寧祥和的景像,可靠近昭余祁的西鄉、靠近謁戾山的南鄉,卻是深受其害,凋敝不已。」西鄉昭余邑的百姓年年都遭匪患,可縣中豪長、令、尉都盼不上,晉陽城又遙不可及,突聞公子受封祁縣,百姓無不雀躍,都覺得這下有希望了,這才托我來拜見公子,吾等盼公子救援,如久旱盼甘霖,昭余祁畔上萬百姓,還望公子救之!「

    到這時候,昭勃的目的已昭然若揭,他不是來求官的,而是來求救的!

    他下拜道:」小人對昭余祁的了解,就如同自己手掌上的紋路一般。湖中小島我都去過,每個沼澤在旱季和汛期的方位,也統統知曉……若公子有意剿賊,我願為向導,縣西兩千戶百姓,也願為公子效命!」」好!「

    明月和蔡澤對視一眼,立刻拍案而起,義憤填膺地說道:」本公子作為祁縣封君,祁縣九千戶百姓宛若我子民,賊寇侵我百姓,就像在我肘上割肉一般……「

    兩害不除,昭余祁的魚鹽大利便無法獲取,他這祁縣封君的位置,也坐不安穩。

    他也清楚,在當地樹立威望,集中祁縣權力的機會,來了!

    明月發誓道:」一年之內,不論是昭余祁的水賊,還是謁戾山的山寇,本公子都要統統掃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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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



    「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看來公子已深得治國、治邑法門。」

    等祁琨告辭回家,而昭勃也被明月安排在縣寺住下後,一旁久久未發言的蔡澤笑著恭喜他,還說了這麼一句話。

    明月看向他道:」這是李悝的話?「

    蔡澤頷首:」然也,據說李悝當年為魏文侯定《法經》,在諸吏爭論要先以何種律法為首時間,李悝便言,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因此將《盜法》、《賊法》列於篇首。自此在魏國境內大捕群盜,將魏國盜患清除,百姓、豪長皆臣服後,才慢慢頒行盡地力、平糴法,自此魏國大治。「

    他誇贊道:」公子初來祁縣,雖然靠著拜謁祁奚廟安撫了祁氏,又以招賢令收攬了縣中人才,可豪長心疑,百姓不附,在此情形下,不管推行何種政令,都是事倍而功半。縱然小有成效,一旦盜賊破壞,便前功盡棄。如今先從剿盜匪,為祁縣除兩害入手,卻是不錯的法子,祁縣豪長沒有拒絕的理由,深受其害的百姓也會拍手稱快。「

    明月搖了搖頭:」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啊,我可沒時間與本地豪長慢慢鬥智鬥勇,所以做事只好學庖丁解牛,從骨縫關節處下手了。「

    長平決戰還有四年,上黨之爭更是近在咫尺,他已經聽說了,秦軍又出動了,目標直指韓國,這時候,他豈能在祁縣這方寸之地困住呢?」不過主君。「蔡澤又道:」雖說先急於盜賊,可想要剿盜,有幾件事,卻務必先准備好。「

    有一個智囊就是好,不用凡事都自己去想,明月便道:」先生請說。」

    蔡澤早就准備好了一系列策略,這時候一一道來。

    「首先應當備糧,將縣中糧食握在手中!」

    蔡澤自有他的道理,他道:「主君曾做過邯鄲右工尹,督造過運糧的馬車,想來應當清楚但凡興兵,必以糧秣為先!想要剿賊,就需要人馬,人吃馬嚼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倘若供應不上,剿賊,也無從談起。」

    他分析道:「主君現在已與祁令完成交接,掌握本縣戶口、田畝還有歷年賦稅上計,這縣寺中,已是主君說了算。臣這幾日也跟著倉令去巡視了縣內的三處糧倉,卻發現余糧並不多,對比簡牘上的賬目,並無明顯貪瀆,恐怕是因為青黃不接,也沒到百姓交糧的時候,所以沒有太多余糧吧。驟然向百姓索糧不妥,這糧食,公子恐怕還得從別處想想辦法……」

    明月想了想:」這青黃不接的年歲,畫餅不能充飢,憑空不能變糧,想要讓糧食滿倉無非是內外兩種途徑。「」一是我出資從附近的晉陽、榆次等地購買,以我長安君的身份,太原郡守應該不會阻攔。二是從縣中豪長處要糧……「

    但凡豪長,誰家沒有點存糧?平日裡就靠這些糧食貸給餓肚子的民戶,以此賺取高利貸,甚至讓他們用土地還債,這樣才會出現富者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情況,祁縣盜賊之患嚴重,除了戰亂和三國交界的獨特地形,恐怕也跟祁氏、溫氏等豪長的兼並土地有直接關系吧?

    蔡澤笑道:「這就是麻煩所在了,從豪長處要糧,好比從狗嘴裡口奪骨頭啊!」

    明月沉吟半響道:「糧食大概有多少缺口。」」人月食一石半,就算出動兩千人,從聚集,出兵,剿賊只用一個月,至少也需要三千石!若想穩妥,則需五千石,如今祁縣倉中只有一千,還需四千石……「

    明月便道:」既然如此,我派人去晉陽、榆次買兩千石,其余兩千,就讓縣內豪長們來出!畢竟剿賊一事,對他們也有利。「

    議定此事後,蔡澤才開始說第二件事。」李悝先急盜賊,並能快刀斬絲般解決魏國匪患,是因為魏國在地方有蒼頭二十萬,上陣血戰或許不如武卒,可剿匪卻十分擅長。與李悝相比,公子目前手中的武力,只怕不足啊……」

    這一點,明月自然是清楚的,跟平原、孟嘗比起來,他這個封君勢力並不大,在邯鄲時只養著百余士人,兩百游俠兒、良家子、惡少年組成的武裝私屬。因為最初只打算來祁縣巡視一番,對此地稍作了解,他只從邯鄲帶來了百余人的武裝,更多的一時半會也調不過來。

    再說了,祁縣的群盜諸賊要麼藏身於昭余祁周邊的草澤,要麼在謁戾山占山為王,明月帶來的私屬多是邯鄲人,既不知地理,又沒有經歷過山戰水戰,倉促進擊,必將大敗。

    如此一來,這剿匪的人手,就得往別處想辦法了。

    他朝蔡澤作揖道:「先生可有妙計?」

    蔡澤沒有讓明月失望,他笑眯眯地說道:「臣有三個辦法。」

    他伸出了第一個指頭:」其一,便是盡早掌握縣卒,祁縣有縣卒編制五百,縣尉已將這五百人的名冊,以及管兵權的符節交到了公子手中!」

    本來一個縣能有百多常備的縣兵就不錯了,但因為祁縣是邊縣,所以增加到了五百,南邊還有一個作為趙軍邊防要塞的中都城,有個校尉帶著一千人守在那,不過那一千人是邊防之兵,明月是不可能調得動的,所以這五百縣卒,就成了他手裡最大的依仗。

    明月卻皺起眉來:」但這五百人的名冊,至少有一百是空缺的,要麼死在六年前的戰亂裡,要麼病羸告老沒有補上,其中更不乏縣尉和百夫們吃的虧空,實際兵員只有四百……「

    蔡澤道:」所以才要盡早掌握啊!至於空缺,設法補上就行。「

    他出主意道:」主君可以讓昭勃去西鄉募兵,祁縣除了縣邑外,還有四個鄉邑,其中西鄉最大,有兩千戶人家。既然西鄉飽受昭余祁水賊殘害,聽聞主君募兵剿賊,必然踊躍來投,休說一百,就算招募三五百也不在話下!剿賊時,這些西鄉人可以作為向導前鋒,奮勇殺敵。盜賊之患解除後,這些人對主君心存感激,正好將他們納入私屬,由此,主君便有了一支忠心的武裝,掌握城防,管控縣中治安,讓豪長再不敢造次,豈不順理成章?」」善!「明月拊掌:「我明日便讓公仲寅,董方,郵無信,肥平四位黑衣去接手縣卒,讓他們淘汰老弱,精簡一番,再讓昭勃去西鄉為我招募鄉勇,補上空缺!「

    不過這樣做依然有一個問題。

    明月與田葭婚事已定,但少女要為齊王守孝半年,他要到七月份再去臨淄迎親,這就意味著,最多到六月份,他就得暫時離開祁縣……

    現在是四月中旬,留給明月的時間,只有兩個月了,雖然他承諾說一年內解決困擾祁縣的兩害,可若是可能,他想在離開前就解決此事!以此集中權力,樹立威望,掃清障礙,等下次再來時,就可以大刀闊斧地做事了。

    然盜匪之事很急,就地招攬人手,管他們衣食,再慢慢訓練的事卻急不來,兩個月,是絕對不夠的。

    既然無法做到精兵,就只能增加人手了。

    蔡澤伸出了第二個指頭:」其二,便是讓縣中豪長出人手。「」臣打聽過了,祁氏族人、附屬加起來有上千壯丁,縣內排名第二的溫氏,也有五百壯丁,縱然每家出一半人,湊一千絕無問題!「

    明月笑了起來:」剛要完糧食,又要人手,這些犬口奪食的事,豪長們恐怕會百般推脫。」

    蔡澤冷笑:」對縣令、尉他們敢推脫,可若是主君提出,他們敢推阻麼?「

    明月想了想:「這樣吧,明日我設一個筵席,將縣中豪長都請來!我當面向他們攤牌!禮儀我已做足,若是還有不識抬舉者,就只能用權勢逼壓了!「

    這便是他治祁的計劃,先禮後兵,這樣一來,借著剿盜賊一事,他也能將縣內的政、軍、糧全部抓在手裡了!」第三呢,又是什麼妙計?「」公子可以如此這般……「蔡澤附在明月耳邊小聲說道:」這是萬全之策,只要這第三條成了,剿盜賊,除兩害,將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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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宴無好宴


    長安君來到祁縣就封已半月有余,期間多次受到祁氏、溫氏等豪長邀約,去他們家中做客赴會,這些宴會,均是為他接風洗塵而置辦的,他是場上唯一的主角。

    雖然這位公子盡量讓自己的言談顯得親和,盡管他認真地記著每一個向他行禮的人的姓名,可他的笑容,看上去依舊是那麼高深莫測,生於王室的貴族氣質,總讓豪長們覺得自己的屋子太過簡陋,容不下千金公子,長安君閑聊無意吐露的一些邯鄲近況、新聞,還有讓當地人聽起來雲裡霧裡的新鮮名詞,都讓這群邊鄙之地的土豪長們一愣一愣的。以上種種無不提醒著他們,這位公子,是來自邯鄲的大人物,與他們的身份差距,恍若雲泥……

    得到長安君賞臉的人家自然感覺面上有光,被婉拒的那些,也不敢有怨恨之心。

    終於,四月中旬,長安君以「來而不往非禮也」為名,向祁縣豪長、三老、裡父老均發出了邀請,不管之前有沒有光顧過他們家,只要家中土地超過兩千畝,族人壯丁超過五十的,都受到了邀請。

    這儼然成了各家在本縣能否入得了長安君眼,可以登堂入室的標志,受到邀請的人家無不驚喜萬分,不在邀請之列的則捶胸頓足,遺憾萬分。

    四月十五日這天,這場彙聚了全縣大小豪長、宗族的宴會在縣寺的庭院召開,時值初夏,好幾天沒下雨了,外邊悶熱,暮色深沉,縣寺庭院的大桑樹下,卻是一片燈火通明。縣寺裡所有燈具都派上了用場,空地上擺了十余個漆案,先前祁氏送長安君的女婢在庭院和廚房間來回,將來自邯鄲的庖廚炮制的饗食端到每個案幾上。

    祁縣地方雖小,可山珍水族卻不少,來自昭余祁的魚鱉是主菜,燉成了陶鼎裡的鮮美肉羹,向外冒著白白的蒸汽,此外彘肉狗肉都有供應,還有現烤現吃的羊燔、羊炙,混雜當地常見的昌歇、深蒲、蔓菁等蔬菜,味道不錯。

    祁氏、溫氏等賓客早早就來了,他們的座位是早早安排好的,按照宗族大小、富貴程度不同依次排位,祁翁毫不意外地坐到了長安君下首的位置,其次是東鄉溫氏,這個家族是三家分晉之際,從趙氏的祖地溫縣搬來的。

    各家族長入座後看著滿案的美食卻不敢下箸,都在等著宴饗的主人發話。

    明月坐在諸多案幾的上首正中,今日穿一身潔白深衣,寬衣博袖,彩線紋繡,上面黑色田獵紋飛舞,鹖冠紅纓,襯得容貌堂堂。

    卻見他敲了敲筷箸,讓庭院內的小聲交談停了下來。

    明月掃視了一眼庭中眾人:「本公子初來祁地,多虧各位相助,這才能盡快熟悉地方,政務也步入正軌。一直來多受諸族款待,今日只能以薄宴回謝,宴乃小宴,既無美食嘉柔飽口腹之欲,又無鄭衛女樂享酒酣之樂,真是慚愧,還望二三子勿要嫌棄。」

    他舉起了手裡的酒樽:「入其鄉,隨其俗,我雖是生於邯鄲,可來到祁縣就封那一日起,也成了一個祁人,與二三子已是同鄉之誼。他日若二三子有機會到邯鄲,我定會在府邸裡好好再招待一番!」

    說完,他將手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豈敢,祝長安君壽!」

    長安君說得謙虛,庭院裡的眾人豈敢怠慢,連忙舉酒跟著干杯,然後不住誇獎說,不愧是長安君從邯鄲帶來的庖廚,許多做法吃法是他們這些窮鄉僻壤的土包子沒嘗過的,連長安君提供的酒水,也比他們自家釀造的好了不知多少倍,簡直是瓊漿玉釀啊!

    一時間,逢迎之聲不斷,伴隨著絲竹之聲,宴會進入**。

    今日長安君似乎興致很高,一改先前淺酌少飲的姿態,幾乎是挨著個,一一向在場的每個宗族敬酒……

    這讓眾人受寵若驚,唯獨經驗老道的祁翁白色的眉宇間有一絲擔憂,看到自家長孫祁琨滿臉通紅地跟在長安君身邊陪他敬酒,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就更憂慮了。

    祁翁是活了七十歲的人,年輕時候趕上過趙武靈王向西巡視,去榆中的途中路過晉陽,那時候祁翁正好跟父兄在晉陽,在路邊見識到了武靈王的霸氣英姿。那時候的他,也像孫兒祁琨一樣,對這英雄君王傾心不已,哪怕是在他腳下做一個上馬的肉梯,也會覺得光榮……

    年輕人啊,誰不想著得遇明主,做一番大功業?可等他年紀稍大,承擔起家族存亡的時候,這種念頭就沒了。

    祁翁吃過的鹽比孫兒吃過的米還多,他隱隱有種感覺,這場宴饗,恐怕是宴無好宴!

    果然,等到日暮酒闌的時候,宴會氣氛一片歡樂,眾人合尊促坐,觥籌交錯,誰料就在這時,已經敬完一圈酒,搖搖晃晃回到主座上的長安君,卻猛地發出了一聲長嘆……

    「唉!」

    這聲嘆不要緊,就像一場冰冷的雨水,瞬間就把熱熱鬧鬧的宴會給澆滅了。

    打算上去回敬長安君的幾家豪長尷尬地呆在原地,前也不是後也不是。案幾後,眾人勾肩搭背的手停在半空。低頭大快朵頤的人感到周圍空氣突然安靜,猛地抬頭,見狀不妙,也不敢再發出咀嚼之聲……

    所有人都被這聲嘆息嚇壞了,長安君這種大人物,就像是深海沉睡的巨龍,甚至都不需要晃尾巴,只用輕輕打一個噴嚏,他們這群小魚小蝦還不得吹得無影無蹤?

    還是祁翁穩得住,他欠身問道:「不知公子為何長嘆?」

    明月仿佛是故意的,又一聲嘆,說道:「君子之嘆,無非是思三代之崇替,哀哀禮殯喪之事……我嘆的不為其他,只是想到吾等在此置酒高會之時,祁縣西鄉、南鄉數千戶百姓,卻苦於群盜滋擾,他們妻離子散,水深火熱,白骨露於荒野無人收拾,妻女也無法保全。我身為封君,竟不能解除他們的疾苦,真是慚愧,慚愧!」

    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西鄉昭余祁的水匪,南鄉謁戾山的山賊,都是困擾祁縣多年的頑疾了,可這十余家豪長、宗族,連續幾位來上任的縣令、縣尉,都沒辦法解決。到了後來,索性對盜賊的滋擾熟視無睹,今天,長安君怎麼提起這掃興的話題來了?

    卻見長安君抬起頭道:「封君者,攝一地之政,秉四境之維,如今盜賊宰割我百姓,猶如割我肱股之肉,本公子痛不欲生!一鄉之不寧,便是一縣之不寧,救百姓於水火,我義不容辭!」

    明月起身,再次舉起了手裡的酒樽,朝祁翁,也朝在座所有豪長、三老、裡父老們再度敬酒道:「與其千日防賊,不如一舉掃滅!在座諸位,均是本縣強宗大族,還望二三子助我,出糧秣,出人手,剿山澤盜賊,除祁縣二害,還百姓安寧,也讓諸位宗族再無劫掠之憂!」

    說完,他也不管眾人緘默不言,自顧自第將手裡的酒一口喝下,重重地倒扣在案幾上,發出砰的一聲響,嚇得眾人不由一顫。

    明月掃了一眼在場所有人:「其有不願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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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反客為主


    「一千石糧食,五百壯丁,這可是我祁氏全族一半的存糧,一半的人手啊!這不是借,是明搶了!」

    是夜,當祁翁回到家中後,兩個兒子從他這裡得知了今日宴饗上發生的事,均大吃一驚。

    老大祁孟明一直在幫父親打理家中田地、糧倉,一聽被長安君攤派了這麼多糧食,頓時就肉疼起來。

    他苦著臉道:「阿翁,若出了這些糧食、壯丁,我家今年可就沒多少余糧外貸,夏收也要人手不足,阿翁已答應長安君了?」

    祁翁臉色一黑:「長安君都以酒樽扣案,說‘其有不願者乎?’了,他還承諾自出錢帛,去晉陽購兩千石糧食回來,剩下的缺額,由各家按照土地多少分攤。溫氏等各家族長無不俯首帖耳,承諾會協助長安君,老夫還能當場拒絕不成?」

    別看祁翁老邁,可他依然耳聰目明,坐在最靠前,長安君最後那句話他聽得清楚著呢!那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襯托著身後魯勾踐、狗屠等人按劍挺立,瞋目而視的模樣,顯得意味深長

    那一刻,祁翁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當武安君入祁縣,高坐堂上,他匍匐入內覲見他時,感受到的那種毛骨森森的寒意。

    是了,這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在殺氣和威勢上,長安君雖遠不如秦武安君,可他裝了這麼多天的和善公子,慢慢消除祁縣豪長警惕後,忽然撕下了臉上的偽裝,目光一側,登時鎮住了所有人。

    答應,就可以繼續享用面前的酒水嘉柔,拒絕,就得面對背後的按劍武士。那種情況下,誰敢說不?哪怕長安君之前表現得穩重和藹,可祁翁也拿不准,若當眾讓這位公子難看,他會做出什麼來。

    也許,會給反對者安上一個「暗通盜賊」的罪名,殺雞儆猴吧?

    祁翁這邊心有余悸,長子祁孟明卻還在嘮叨:「阿翁,我祁氏可是第一個派子弟去迎接長安君的宗族,長安君一向好說話,琨兒也在他跟前為吏,不如讓琨兒為我家去說道說道,減免一些糧食人手?」

    「糊塗!」

    祁翁見長子如此模樣,頗有些失望,用手杖重重地隔空點了他。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意此事?好不容易才讓琨兒取信於長安君,你這做父親的,是想毀了他麼?你親子,就比不上一千石糧食?」

    這個長子啊,平日裡一向謹慎小心,有風險的事絕不會做,所以在立場上,也傾向趙國一方,生怕祁氏投靠秦國會帶來諸多未知的挑戰。如今涉及千石糧食,他就坐不住了,誠然,這對祁氏而言,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可那點付出,哪裡比得上全族興衰要緊?

    祁孟明大驚失色,連忙下拜:「阿翁,兒絕無此意!」

    祁翁不耐煩地揮揮手讓他出去,看向了二兒子:「仲子,你覺得如何?」

    祁仲平雖在立場上傾向秦國,但對於這件事,他卻有不一樣的看法。

    「兒覺得,需要擔憂的不是這千石糧食,五百人手,而是長安君的真正打算。明面上說是要剿滅盜賊,可實際上又打著什麼主意?」

    「兒仔細想了想,這半個月裡,長安君先發了一份招賢令,收攬祁縣士人之心,借助他們協助,理清了祁縣戶籍、田畝,控制政務;而後又借口剿賊,派親信接管縣卒,淘汰老弱,空出了兩百缺額,還命人去縣西募兵,以此控制兵權最後,便是今夜設宴邀約縣中豪長,又是要人又是收糧,如此一來,祁縣的政、兵、糧之權,都落到長安君手中了。」

    每件事看起來都沒有必然的關系,可一切聯系起來後,竟是個連環套,層層推進,步步深入,而最終落腳到收權上,這就讓人駭然了。

    祁仲平冷笑道:「看來吾等真看輕了這位公子,莫急於盜賊?我看,他是急於收權吧!屆時這祁縣,主客之勢異焉!」

    就算被人看出長安君的最終目的是從豪長手裡收回祁縣大權,可不論是招賢還是剿賊,都是深得民心的策略,豪長們縱有不滿,可礙於長安君難以撼動的身份,誰也不能反對,這乃是光明正大之陽謀,防不勝防。

    祁仲平的應答讓祁翁滿意,看來還是二兒子更像年輕時的自己。

    於是祁翁坐下,雙手扶著手杖沉思,良久後才問二兒子道:「那你以為,如今我祁氏該如何應對?」

    祁仲平還是那句話:「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暗中投秦!等長安君盡收祁縣人心,我家就真成了待宰的魚肉了!」

    祁翁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他這兩個兒子,長子太膽小無謀,在這亂世裡恐怕保不住家族。次子有些心機,卻又太偏激,一個不小心就會讓祁氏萬劫不復。這就是他遲遲不把族中事務全部交給他們的緣故

    「無論秦趙誰得到祁縣,像我家這種不大不小的宗族,都是案板上的魚肉,為秦吏所刃,亦或是為趙君所刃,並無區別」

    祁翁做出了決定:「如今還是以不變,應萬變,既然知道長安君心思縝密,不可輕視,我家就更要小心了。讓琨兒在長安君身邊盡心效忠,長安君要人手,就撥出五百不,六百給他,都要年輕精壯的,至於糧食,也出一千兩百石!」

    祁翁這下可是發了狠,長安君身份尊貴,手眼直通邯鄲王宮,不是之前那些好應付的縣吏能比的,反正這一遭是免不了,倒不如大方些。

    「畢竟,剿賊於我祁氏也有好處。」

    祁翁捋了捋胡須,謁戾山的群盜是二十年前來的,原本是一股魏國河東逃兵,慢慢聚集了韓、趙兩國因戰亂、兼並土地失去土地的庶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裡面有不少人恨他祁氏入骨呢,每逢秋冬沒少來滋擾,若能借長安君之手剿滅了,也是一樁好事。

    祁仲平卻道:「阿翁,我覺得長安君此次剿盜,恐怕不會那麼順利。」

    他受祁翁指派,多次去秦國河東行走,見識較廣,六年前還給秦軍當過向導,對軍旅之事略有所知,祁翁便道:「為何不會順利,你且說說看!」

    「先前幾年,也不乏有西鄉漁民、南鄉獵戶來縣邑求援,祁尉欲發兵剿賊,可昭余祁的水賊很少上岸,與田地在北鄉的祁氏、祖宅在東鄉的溫氏並無利害關系,故而豪長無人響應。祁尉光靠那些縣卒難以成事,只好不了了之。至於謁戾山的群盜」

    祁仲平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那些群盜裡,頗有幾個前魏國蒼頭老卒,還懂一些戰法,他們剛占領謁戾山時,我祁氏可沒少派族人反擊,可深山老林裡,難以辨明方位,若無向導,隨時會迷路,群盜巢穴難辨,無從尋覓,即便被打敗,他們也會逃到南邊韓國上黨郡去,長安君還能越境追擊不成?」

    「兒算了算,幾百縣卒,加上縣中各族,西鄉、南鄉的募兵,至多能湊出兩千人,這兩千人還成分雜糅,長安君一個貴公子,不懂軍旅之事,帶著這些人去剿賊,別被盜賊反撲大敗就好,想要盡滅山澤兩股群盜,何其難也!」

    祁翁了然:「你的意思是」

    「讓撥給長安君的族中壯丁千萬小心,平日裡大可唯唯諾諾,凡事都聽長安君的。等真正與盜賊交戰時則不必盡力,見勢不妙,掉頭逃走便是,送死的事,讓別家去罷,最好讓群盜和長安君的人兩敗俱傷!」

    他陰陰地說道:「若長安君剿賊失敗,勢必聲望大減,到時候,他為了保住祁縣,只會更加倚重祁氏!屆時,主客之勢,就又要翻轉過來了!這祁縣,還是我祁氏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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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不當稟軍中而稟者


    剿盜賊,除二害,這本是祁縣百姓乃至於不少豪長期望的事,只是過去他們利益不一,或田地集中在縣北,或祖墳位於縣東,對西、南的盜賊沒有切膚之痛,都不願意自己的力量受損失,故而不管祁縣令、尉組織過多少遍,磨破了嘴皮子,都無果而終。

    想要做成這件事,非得一位地位極高、豪長敬畏、百姓尊服的人貴人主持不可,長安君正好有這樣的條件,在他的發號施令下,縣中豪長都不敢推脫,接下來幾天裡,祁氏、溫氏都讓族中壯丁紛紛來縣邑報道,還押來了答應提供的糧食。

    蔡澤帶著一群縣吏,一手拿著簡牘,一手持筆墨,將那一車接一車裝得滿滿當當的糧食清點稱量後收入倉稟,又帶著記錄數字的木板找到了長安君,向他稟報情況。

    「祁氏一共繳了一千二百石,溫氏也繳了六百石,超過了主君攤派到他們頭上的一千石和五百石」

    明月笑了起來:「看來那一夜宴飲的威懾起到作用了,至少祁縣各家豪長,不但沒有不開眼敢於反對的,還添了不少,他們希望討好我,一共收了多少糧食?」

    「共計兩千五百石!加上縣倉剩余的糧食,已有近四千石,等主君派去晉陽買糧的車隊回來,最後可有六千石!」

    這已是一筆不小的數字,戰國的生產力雖然比春秋進步,可比後世可差遠了,李悝當年就說過:「今一夫挾五口,治田百畝,歲收一石半。」意思是畝產粟15石。在盡地力的農業改革後,如今趙、魏各國的畝產有所提升,但也就是2石、25石之間,遇上豐年,才可能達到3石。要知道,對於副食不太多的壯丁而言,每個月的飯量,竟有15石之多。

    「六千石,夠兩千人吃兩個月了。」明月松了口氣,既然糧食入倉,吃飯問題便解決,接下來,就是將慢慢彙聚過來的人手加以整編訓練。

    在募兵練兵這件事上,明月不通軍事,基本是兩眼一抹黑,好在這次隨他來的四名黑衣侍衛公仲寅,董方,郵無信,肥平都在行伍中呆過,同趙括一起練過兵,雖然四人並無大將之才,將百人之才卻是有的。

    於是明月就讓肥平負責沙汰縣卒;公仲寅去整編各族派來的丁壯;董方、郵無信分別去西鄉、南鄉招募人手補縣卒空缺。

    這三件事裡,最先傳來捷報的,卻是肥平那邊

    肥平乃是趙武靈王國相肥義的遠房族孫,人如其名,是一個微微發福的青年胖子,肉呼呼的臉頰上蓄了一點胡須,長著一雙眯眯眼,笑起來眼睛更如一條縫,讓人感覺很親和,絲毫沒有長吏該有的威儀。

    接受沙汰縣卒的任務後,肥平本著長安君「先禮後兵」的方針,先讓所有兵卒集合,細聲細氣地與縣卒們打招呼,表明了來意,言談舉止裡,還有一點靦腆。

    「長安君將發兵剿賊,雖有各豪長出壯丁相助,但縣卒仍是主力,但縣卒良莠不齊,故而長安君令我來巡視一番,清點名冊,青壯有力者留之,老弱病羸者退之!」

    此言一出,縣卒們議論紛紛,當下便有些擔心自己不合格的老卒喊道:「上吏,若是離開縣卒,可還有錢糧供應?」

    肥平掃了他一眼,溫和地笑道:「當兵吃糧,若是不當了,自然是沒了,雖不能戰,耕田種地卻做得到,縣卒不是每人都有授田百畝麼?養活一家人,應也不難。」

    那人苦著臉退了回去,說到這,肥平再不多言,解散前宣布道:「明日卯時,在此點名,而後開始沙汰,若有傷病歸家未來者,請其長吏速速報予我!汝等可記住了?」

    「記住了!」縣卒們偷偷瞧了瞧幾位緘默不言的百夫,稀稀拉拉地回答,等肥平一走,卻都炸開了鍋。

    「沙汰老弱?這不是要斷吾等糧,要吾等命麼?」那些頭發花白的老卒義憤填膺地說道。

    原來,他們都不是無償征召的,而屬於募兵。

    春秋之時,除了貴族的武裝家臣外,並無職業軍人。遇上兩國交戰,國君號召卿大夫,卿大夫號召領地城邑裡的士、國人,一級接一級地征召,為主君打仗是國人的義務,他們得自帶武器、甲胄、糧食、換洗衣物,無償地入伍,等到戰爭結束才解散回鄉。

    隨著戰爭越發劇烈,征兵的範圍從城邑裡的國人擴大到了鄉野的野人,再後來,卿大夫被郡縣官僚替代,百姓也沒了國人、野人之分,他們被國家編戶齊民,名字一一寫到戶籍上,變成了庶民。每個年滿十七歲的健康男子,不管他是住在城市還是鄉村,都有被征召入伍的可能。這些人構成了戰國七雄軍隊的主力,所以這時代的戰爭,動輒以數十萬計,就是因為動員了大量百姓。

    但未經訓練的百姓畢竟戰鬥力有限,在外打仗也整天惦記著家裡的妻女、田地,有時候打仗經年累月,天轉冷了,家中富裕的士可以寫信給老家,讓母親給做冬衣或寄錢送過來。家中窮困沒錢在軍市買冬衣的,就只能凍著。國家只提供武器和甲衣,不管日常衣物。真是賠本又賠命,在商鞅變法定下軍功二十等爵前,包括秦國在內,這些人作戰的積極性不高。

    直到魏國吳起以招募而不是傳統征發形式,組建了列國的第一只職業部隊魏武卒,稍後,齊國也開始用錢帛招募游俠、武士,稱之為技擊。

    魏武卒和齊技擊,都是職業兵卒,趙國也有職業兵,除了北方的一些騎兵外,各縣都要招募部分丁壯,作為職業軍人。一般來說內地的縣募一百就夠了,邊縣略多,需要五百,他們的戰鬥力當然不能與魏武卒比,可邊境一旦有警,便能立刻保衛城邑。

    隨著時間推移,這項制度也出現了一些問題,比如一些人儼然把這當成了父死子繼的職業,好幾代人都吃這份糧,一直吃到老弱不堪,才讓兒孫來頂替,儼然把這當成了一個閑差。

    這些縣卒家中就是靠著這些錢糧補貼生活的,若是將他們黜退,豈不是平白少了不少糧食?

    縣卒們有些忐忑不安,可更緊張的卻是幾名百夫,因為除了老弱不退外,縣卒裡還有一個嚴重現像,就是空掛名字,冒領軍糧,用後世的話說,就是吃空餉!

    這種現像也不單趙國有,秦國也有,秦法還規定,」不當稟軍中而稟者,皆貲兩甲「,這律文即是專門針對虛報名額冒領軍糧處罰,冒領軍糧被發覺要罰二甲,非官吏者加罰戍邊二年,一起冒吃軍糧者也要罰戍邊一年,主管縣令、縣尉、士吏罰一甲。

    趙武靈王之後,趙國也將這條律文照搬過來,只是將罰二甲變成了罰一甲,其余不變。然而在一些遙遠的邊地,這項律法,卻在當地勢力的滲透下,成了一條空文。

    幾位百夫在那焦慮時,卻有年紀最長,經驗最豐富的百夫忽然說道:「依我看,這肥平,應是個軟弱好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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