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笑面虎
「依我看,那肥平,應是個軟弱好說話的。」
這百夫乃是縣中豪長祁氏族人,他年過四旬,前後經歷了兩次戰爭,還有三四位縣尉的更替,自覺練出了一手看人的本領。
他見肥平很愛干淨,身上不帶泥污,整日眯著眼精神不振,又長得微胖沒有半點威儀,便有些看輕他,覺得他那些話裡的威脅是在放屁!
之前幾位縣尉剛來時,也摩拳擦掌說要重整縣卒,最後都不了了之,或接受賄賂成了一丘之貉,或遭到威脅無可奈何地妥協。
其余幾人頷首:」也對,若肥平有意刁難吾等,今日便直接點名了,何必事先提醒,莫非是在暗示吾等去給他送賄賂?「
他們一合計,覺得這件事可不能讓長安君注意到,必須軟硬皆施,拿下肥平。於是是夜,幾名百夫便滿臉堆笑地去找肥平,邀他吃飯喝酒。
肥平竟未拒絕,還拍著微微鼓起的腹部說好幾日不沾葷腥,都瘦下去了,到了地方,他也不客氣,案前有肉,伸箸便吃,手邊有酒,拿起便喝,直到胖臉微紅,只是他眼睛從始至終都眯著,讓人看不出想法。
席間百夫們不住奉承勸酒,等酒酣之際,帶頭的祁氏百夫就想給這個看上去很好說話的胖官吏塞點好處,豈料從袖中掏出的錢帛遞過去,卻被肥平一把推開了。
「二三子,汝等這是作甚?」
幾名百夫笑著討好:「上吏巡視縣卒辛苦了,這是吾等一點心意……」
叮叮當當,幾枚布幣從袋子裡漏了出來,掉到案幾上,肥平醉眼惺忪地打量了它一番,拾起來仔細瞧了瞧,忽然一笑:「原來是錢,錢乃好物,多少人為了它逾越律法,多少人為了它膽氣徒增,我也愛錢,不過……」
他輕輕一拋,將那布幣扔給了酒肆裡搔首弄眉的舞妓:「然,長安君以厚祿養吾等,又明言,不許吾等貪瀆誤事,若是瞞著他外收賄賂,耽誤了大事,可是要被逐走的……」
「上吏言重了,些許錢帛,耽誤不了公子之事……」
莫非他是嫌少?幾名百夫咬咬牙,又拎出一袋錢帛,輪番勸了一遍,肥平都不為所動。
於是百夫們只好先談事:」上吏,長安君讓你管理縣卒,這可不是容易的事,若是讓麾下眾人沒了活路,誰會聽上吏之命,上吏如何立足?「
肥平一手撐著胖臉,一手彈了彈衣裳,淡淡地說道:」長安君讓我立足我便立足,難道還要看別人臉色不成?我從未堵住任何人活路,而是有的人,非要往死路上走!「
那個帶頭的祁氏百夫急了,既然軟的不行,那就來硬的,他朝肥平靠了靠,按住他的肩膀道:」上吏,真不能放過吾等?」
說話間,這百夫的手指猛地一扣,想讓肥平吃痛,在他眼裡,肥平這個細皮嫩肉的邯鄲良家子,稍微嚇唬一番,或許能見奇效!
先前有位縣尉,就是被他這麼一嚇唬,便打消與眾軍吏為敵的念頭的,一直到卸任,都沒敢多管縣卒裡的事。
孰料,肥平卻不喊不叫,而是轉過頭盯著這老百夫,一直眯著的眼睛睜開了,他眸子很小,眼白卻很大,看著滲人,只有嘴上還是皮笑肉不笑的。
老好人,瞬間變成了笑面虎。也不見他怎麼動作,肩膀一抖,雙手往前一推,竟將身手矯健的百夫整個給震開,一屁股坐倒在席上,案幾翻倒,酒菜落了一身!
百夫們大驚失色,連忙朝兩旁退去,看不出來,這胖子竟有一身武藝!
肥平揉了揉肩膀,冷笑道:」汝等以為,來自王宮的黑衣衛士,皆是貪財怕死之輩?沒錯,汝等也是祁縣一霸,但與乃公在邯鄲見過的千金之家、將相封君比起來,算得了什麼?這些小伎倆,比起吾等在臨淄遇上的敵國間諜、死士,更是不值一提!「
「你這豎子!」那百夫出了醜,動了真怒,就要起身去與肥平打鬥,不料酒肆外腳步密集,幾個長安君的門客出現在門邊,腰間的劍已出鞘一半!
酒肆外寒光閃閃,幾名百夫今天出來沒帶武器,只好愣在原地,滿頭大汗。
肥平卻擺了擺手,笑吟吟地看著幾名百夫道:
「若汝等還要留一條命,便速速將這些年冒名的空額報上來,長安君說了,祁縣六年前曾遭戰亂,定有不少死傷未來得及上報者。長安君又說,過去的事便過去了,只要汝等主動引退,離開縣卒,公子便既往不咎!若不識抬舉……「
肥平的眯眯眼忽然瞪圓:」如若不然,公子動怒,便要用汝等的人頭來祭旗誓師了!」
這一陣嚇唬,頓時嚇得那幾名百夫下拜頓首,連道再也不敢了,肥平卻不理他們,他的眼睛再度眯了起來,撫著額頭道:「我不勝酒力,醉了,醉了……」
言罷,便腳下踉蹌地從伏地頓首的幾人身邊離開,出了這家酒肆,消失在夜色裡。
……
次日,肥平早早來到城西校場,依然是一臉和藹的笑……
然而,五名百夫卻像是約好了似的,無一到場,都說是生病了臥床不起。
肥平滿臉為難,非要讓人去催請幾位百夫,他自己則在原地眯著眼,似是在打盹,又似乎不是……這一等就是半個時辰,也讓下面幾百縣卒呆站了半個時辰,肥平才嘆了口氣,說不等了,開始點卯。
按著縣尉移交的名冊,肥平從頭到尾,將五百人的姓名一個不漏地點可過去,這一點不要緊,竟點出了上百人的空缺!
一時間,吃空餉的什長、伍長們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肥平卻沒多言,只是將那些本不存在的人名一個個大聲喊出來,詢問有無因病未歸者?只要下面的眾人答不上來,他就會朝旁邊的筆吏點點頭,冷漠地將那些個名字一筆劃掉!同時和手邊那份百夫們供認不諱的空額名單對比。
一口氣勾掉上百個名字後,肥平竟將那五名百夫的名也去掉了,還說他們因病,辭去了百夫的職務。
縣卒大驚失色,什長、伍長面面相覷,心中震驚,那些也曾受惠於吃空餉的人,心虛地低下了頭,他們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麼,生怕下一個輪到自己。
這個笑吟吟的邯鄲胖子,手段讓他們心驚膽戰。
但處理完此事後,肥平卻沒有順藤摸瓜地查下去,而是很開心地笑了起來:「自此之後,縣卒中便不再有不當稟軍中而稟者!」
眾人如蒙大赦,違心地跟著歡呼起來,可這時候再看肥平,他的笑容就沒那麼讓人覺得親切了。
「笑面虎……」不知是誰先想出來的,自此之後,這個綽號就成了肥平的代名詞,但縣卒也只敢私底下說說。
肥平離開前,忽然又回頭笑道:」既然百夫空缺,那便從明日的沙汰中,卓拔什長、伍長優異者代之!屆時,長安君也會來旁觀,二三子,勉之!「
……
「一舉讓五位百夫離開縣卒,你做得很好。」
當肥平向明月稟報此事時,自然得到了他的誇獎,那些縣卒的百夫可不知道此人的身份,他在趙王宮做黑衣時,可沒少奉命緝拿權貴,還學了一手審訊的好手藝,可以不見血地讓犯人痛不欲生……
這樣的人,本來應該派去做特務頭子或者管刑獄,可惜明月手頭人才不多,既然肥平自告奮勇去沙汰縣卒,明月就放手讓他去試試,對付老兵油子,他或許有一手。
誰知道,效果竟出奇的不錯,肥平那對眯眯眼和看似無害的笑,把那些百夫糊弄得不淺吧?
將事情彙報完畢後,明月抬頭問他:」我聽人說,縣卒私下裡稱呼你為笑面虎?「
肥平卻笑道:「臣只是站在前面的狐狸,公子才是臣背後的猛虎,百夫、縣卒們害怕的不是臣,而是公子!臣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
明月一樂,指著肥平道:「看著面相老實,心裡卻計謀多端,瞧他這嘴,蔡先生,你看他可能做縱橫策士?」
蔡澤也一笑,總的來說,這還是他的主意。那些百夫,多是縣中祁氏、溫氏的旁支子弟,想辦法借吃空餉一事讓他們主動離開縣卒,既不必與縣內豪長結仇,也可以掃清長安君控制縣卒的障礙。
他和肥平查過了,縣卒裡老兵油子橫行,貪瀆、吃空額的事,幾乎每一位什長、伍長都有參與,但這次長安君只趕走首惡,繞過其他人,勢必得到他們的感激,再通過沙汰老弱,選拔勇銳之士,讓一些有本領的什長、伍長晉升百夫,他們就更會對長安君感恩戴德。
這樣一來,數百縣兵,已收入長安君袖中,將徹底變成他的私屬!
……
到了次日,便是檢較縣卒的日子,檢驗的方法也別具時代特色。
肥平讓各什伍裡,有過人本領如射箭、騎馬、技擊的人先出列演示自己的特長,明月故意讓手下的善射的門客,善搏擊的魯勾踐去與那些自持武藝高超的縣卒較量,跟最注重個人武藝的游俠、武士一比,縣卒的箭矢大多落於下風,與魯勾踐比劍、與狗屠比力氣的人,也多半挨不過十個回合。
這樣一來,見識到一山還比一山高後,縣卒們被肥平擺了一道的那點不服氣,也煙消雲散了。
至於沒有過人本領的人,則做起了「投石超矩」和「距躍曲踊」,這些軍中常見的運動。
投石,便是投擲大石塊到某一地點,類似後世的拋鉛球。超矩,就是立定跳遠,這兩項能檢驗士卒的臂力和腿力。其後,則是距躍一百,曲踊一百,這兩項則檢驗人的體力耐力……
蔡澤見長安君目不轉睛看得新鮮,便對他道:「臣聽說,當年晉文公南征,他的肱股之臣魏犨犯了軍法,還不小心燒傷了身體,於是晉文公便讓人去看看,若魏犨還能為自己作戰,就留他一命,若受傷不中用了,就讓他死罷……」
「當時魏犨一急,就當場做了距躍三百,曲踊三百,顯示自己依舊孔武有力,晉文公這才繞了他一命。」
明月搖了搖頭:「晉文公還真是冷血,魏犨伴他流亡十七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縱然要處置,也要按軍法來,豈能以有用無用來決定他生死呢?如此君主,我也不奇怪他將介子推逼到絕境了……」
聽著長安君話裡對晉文公做法的不滿,不知為何,蔡澤竟感到一陣心安。
畢竟做臣子的,也想在成就君主霸業的同時,保住自己小命,不必迎來飛鳥盡良弓藏的窘境吧。
不過話說回來,再後來,過了兩百年後,魏犨的後代完成了三家分晉,建立了魏國……
這世上的事,誰說得准呢?
除了這些個人的檢驗外,明月還讓各什、伍比較一下,誰能在最短時間完成集結,抵達指定位置,那些表現優異的什長、伍長,將成為百夫的備選,但決定性的因素,是他們能對長安君付出多大忠誠,這一點,有待肥平慢慢考察。
總之,經過這一整天宛如古代運動會般的檢校,老弱體力不堪的縣卒還真不少,除非是對祁縣交通道路無比熟悉的幾名老卒,才被允許留下,其余混日子的,統統打發回家務農。
最後,縣卒僅剩下三百余人,當他們站成幾排接受長安君檢驗時,隊列已比方才少了許多。
「這才是我想要的精簡。「明月看他們卻比之前順眼多了。
至此,對縣卒的沙汰已經完成,就等去西鄉、南鄉募兵的倆人帶新兵回來,一同訓練。
明月這邊也沒閑著,到了第二天,公仲寅來報,說各豪長家的丁壯已全部聚齊,明月聞訊,立刻趕往城北空地巡視,這一去不要緊,可把他氣得夠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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