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明月 作者:七月新番(已太監)

 
kelvin12354 2017-3-31 12:31: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7 80403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25 16:44
第160章 行人弓箭各在腰

    「馬服子!」

    「見過馬服子!」

    時間回到八月中旬,在辭別長安君後第二日,趙括來到了邯鄲城外的軍營報道,隨著兵卒糧草慢慢彙聚,城郊已經被氈帳營壘覆蓋,裡面駐扎著足足五萬人,其中兩萬是戰兵,三萬是負責運糧輜重的民夫。

    這片廣大的營地分為幾個區域,居中的是主將大帳。

    趙括剛靠近帥帳,就有一大群人親熱地與他打著招呼。

    眼前這群披甲戴胄的將吏,有的是經常出入紫山邑的熟面孔,有的素不相識,但他們見到趙括的第一反應,均是殷勤而恭謹的。

    這是自然,因為這位可是此戰統帥,大將軍馬服君的嫡長子啊!

    按照趙國制度,大將軍作為最高軍職,統十萬大軍。大將軍之下,一軍萬人,由裨將率領;裨將之下有十校尉,各統帥千人;校尉之下是兩名五百主,再往下才是百夫、什長、伍長。

    按理來說,在帥營的軍議,只有裨將、校尉才有資格參加,但趙括身份特殊,也得以入內。

    雖然趙國嚴禁公器私用,但軍隊裡盤根錯節的裙帶關系還是在的,

    在場的將吏裡,三分之一是世代為將,他們自己或他們的父輩均曾追隨趙奢作戰,與馬服家交情莫逆。還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從行伍裡積累軍功升上來的,而帶著他們戰勝敵軍,為他們表功的,依然是馬服君,這份提攜之恩沒齒難忘。

    剩下的三分之一,或是新調來的邊關將吏,或是其他派系的將吏,沒什麼話語權。

    所以於趙括而言,進了這座將營,就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樣,受到的歡迎和逢迎絡繹不絕。尤其是對他護送長安君去齊國,為其擋下一箭的功績,眾將一陣吹捧之下,剛過完二十歲生日的趙括也有些飄飄然……

    唯一能鎮住他的,唯有他父親馬服君趙奢。

    當趙奢高大的身形踏入出現後,帥帳內的閑聊細語立刻就停止了,靜默籠罩氈帳,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推動眾人的腰板,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挺直了身子,脖頸卻不由自主地低了下來,凜然盯著趙奢的腳下沒人敢與他們的主將對視,哪怕是看他的臉,馬服君之威,壓得所有人抬不起頭來。

    也只有趙括沒這感覺,敢於站在隊伍末端,偷偷打量自己父親。

    熟悉的面容,卻迥異於平時的裝扮,平日的趙奢很少披甲戴胄,在家裡的時候打扮得像個老樵夫、漁父。今日卻不同,頭上的一頂裝飾精美的黃銅大盔,遮住了趙奢花白的頭發,卻使得眉毛上那塊疤越發猙獰。

    皮銅結合的髹漆皮甲罩在他身上,魚鱗般的甲片由厚牛皮制成,以深紅色的葛麻束帶編綴成一個整體,饕餮獸面青銅護胸張牙舞爪,由肩帶掛在甲衣之外,用銅扣扎緊,腰上是帶鉤鞶甲。帶上掛著他的佩劍,這可不同於卿大夫們裝飾用的劍,而是殺過人的!殺過敵,也殺過違抗軍令的自己人。

    「原來父親也能如此精神……」

    看到這幾年和平時光裡已顯得有些頹唐的趙奢重新煥發了青春,趙括心裡為他高興,也感激促成讓父親為將的長安君。

    拄劍於階上,趙奢板著臉宣布命令,無非是此番燕國侵趙,趙國加以反擊的正義性,以及不能辜負先王、太後、大王,要去救助陷於兵災的黎民百姓,趙括聽得想打哈欠。

    不過接下來,當趙奢頒布此次的賞罰命令時,他立刻就打起了精神。

    軍陣中以金、鼓、鐸、旗為指揮信號,聽到擂鼓聲就應前進,重重的擂鼓聲就表示要發起衝鋒,與敵軍交戰;聽到鳴金聲應該停止,而重重的鳴金就表示要後退;聽到鐸聲就要注意指揮官的口頭命令;看軍旗的方向前進,旗左即左,旗右即右。如果不聽這些信號指揮的就要處死刑,在陣中喧嘩的要處死刑!

    此外,戰後統計,每伍如果沒有傷亡且無戰功的,說明作戰不努力,士兵要全部罰戍邊。每一編制單位指揮官傷亡而沒有斃、傷、俘對方同級軍官的,全部士兵罰戍邊,並連坐家屬。

    如果主將戰死,部下帶500兵以上的軍官都要受罰,主將的親衛隊也全部處死!帶領千人以上的軍官棄械投降或臨陣脫逃的,為「國賊」,本人處死,暴屍示眾,其家屬沒入官府為隸妾,並發掘其祖墳;帶領百人以上的軍官有這樣行為的,則是「軍賊」,同樣要處死、抄家!

    三令五申之下,帳內彌漫著一股肅殺的氣氛,剛才還嘻嘻哈哈說笑的將吏們腰杆挺得更直了,他們的心態已經認真了起來,他們都知道馬服君將令軍法甚嚴,每次打仗,少不了要砍好幾顆犯事將吏的腦袋,沒人敢不當回事……

    趙括也聽得寒毛直豎,這是真正的戰爭,不是游獵剿盜,更不是去臨淄的護送經歷能比的!

    「各將吏歸去後,將軍法頒布下卒,不教者以瀆職罪論處!」

    下達完軍法後,趙奢讓低級軍官統統下去,只留下幾名裨將面授機宜。

    眾人明白,這是馬服君要與裨將們商議進軍路線、作戰方略。

    不過讓他們詫異的是,馬服君竟然沒把兒子趙括也留下來!

    校尉們這下可奇怪了,在他們看來,這次北伐燕國,馬服君特地帶上了趙括,讓他熟悉軍務,與馬服舊部熟悉熟悉,畢竟馬服君再鬥志昂揚,也已經老了,這或許就是他最後一戰,是時候為兒子鋪路了……

    可機密軍議不讓他參加,這又算什麼?

    校尉們私下裡議論紛紛,畢竟這關系到他們這群馬服君一手帶出來的基層軍官未來。

    「莫非馬服君不中意長子?」他們知道馬服君還有一個次子。

    立刻有人駁斥道:「若是想讓次子繼承爵位,此番就該帶次子出來。」

    再加上趙括在臨淄立下了功勞,長安君為他表功,太後也加以褒獎,甚至當朝說趙括是「虎父無犬子」,按理來說,馬服君應該對這個長子十分滿意才對啊……

    討論來討論去,他們也沒說出緣由來,最後一致認為,恐怕是馬服君太過正派謹慎,不願意被人說他以公謀私。

    話雖如此,但負責統領趙括的那名校尉回去以後,也少不得暗地裡好好關照這位「馬服子」,因為也許再過十年,趙括就搖身一變,成了他的上司。這類封君子弟的升遷,可不是他們出於行伍,沒有門路的人能比的……

    這位校尉如此想,他上面的裨將也這麼考慮,於是從這天起,趙括麾下的那五百人便發現,他們得到的補給食物、兵器軍械,在數量、質量、分發時間和其他待遇上都比同袍們來得優厚。機靈點的老卒當然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一時間眾人都很慶幸自己被分到了馬服子麾下。

    趙括卻有些郁悶,相比於在臨淄時已經帶熟的那一百人「精兵」,趙括對分配到他手下的這五百卒是很不滿意的。

    這群人多是臨時征召起來的農夫,剛結束秋收就匆匆加入了軍隊裡,好多人依然用握鋤、鏟的姿勢來握矛戟,站個隊列也零零散散,也就是旗幟衣甲兵器能證明他們是一支軍隊。

    趙括只能按照之前在臨淄帶兵的經驗,耐下性子重頭開始,好在他作為五百主,可以帶五十親衛,這些親衛大多是馬服家的私屬,也是沙場老卒,趙括便將他們安插進行伍裡作為什長、伍長,以老兵帶新卒。

    同時,他也放下身份,與五名百夫一一深談過,趙國的征兵是按照縣、鄉、裡一級級征召的,基本上每個鄉出百人,這些百夫,其實就是平日裡的鄉邑豪長,只有跟他們搞好關系,才算初步掌握這小支軍隊。

    若是換了個人來,肯定沒有這麼順利,說不定會被百夫們暗地裡聯合起來架空,但面對出身高貴的馬服子,那些百夫可沒這膽量,反而為他的親切愛兵而驚訝。

    殊不知,趙括這個優點,還是在去齊國的路上才萌發的。

    之後兩日,趙括的這支隊伍還算聽話,但相鄰的同袍卻不太安分。雖然趙奢已經將軍法頒布下來,三令五申,但還是時不時有兵卒開小差,跑到邯鄲城內去,直到趙奢殺了數十人以正軍法,頭顱懸上轅門後,軍紀這才稍好一些。

    好在停駐沒有持續幾天,趙軍的指揮系統猶如一輛使用已久的古老的戰車,雖然某些部份陳舊了,發鏽了,或者已經損壞了,它的身骨還是相當結實的。只要略為修補一下,加進潤滑油,它就會骨碌碌地滾動起來。

    到了八月十日這天,輜重已備,大軍便誓師出發了……

    浩浩蕩蕩的數萬大軍從城北出發,大路直通北方,兩邊聞詢趕來的百姓非常多,皆是簞食壺漿。他們大多是兵卒家眷,又因為剛結束秋收,今天是個豐年,各家糧倉裡都還殷實,少不得擁堵在道旁揮淚離別,同時想讓自己的丈夫子弟多帶些吃的穿的上路除了甲衣兵器是武庫提供外,其他的換衣衣物,士兵都是要自帶的。

    趙括沒人來送,不過那輛他專屬的輜車裡,已經滿載母親親手做的食物,親手縫的衣裳,想來父親那邊,也有一份相同的。

    他看向了西北面,朝霞滿布的紫山。

    以往父親出征時,母親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便只含笑送他出紫山邑,背地裡,卻偷偷帶著趙括和弟弟趙牧,登上紫山之巔,遠眺大軍行進的方向落淚。雖然在上面其實看不到父親的身影,但只要瞧著那長長的隊伍,母親也好似面別相送了一般。

    如此,她要送的,已不止是丈夫,還有兒子,想必流下的淚會是之前的兩倍吧,會不會把紫山上的石頭滴得斑斑駁駁?趙牧在家,又能否照料好母親?

    趙括騎在馬上晃了晃頭,驅趕這不舍的情緒,轉而看向前方,目光堅毅。他並不知道,歷史上的趙奢,根本沒輪到指揮這場戰爭,趙括也沒機會參與進去。

    他只是想著,自己此番一定要立下功勞,讓父親對自己另眼相看,讓母親弟弟為之自豪。

    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澆了雄心萬丈的趙括一頭冷水……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25 16:45
第161章 北線無戰事


    趙軍不動則已,一旦行動起來就好像一條解了凍的河流,開始是緩慢地,隨後增加了速度,穿過廣闊無垠的冀州平原,進入中山丘陵地帶,滾滾不斷地北上,並出現了幾個支流。

    按照兵法,在行軍過程中,全軍被分為大軍、踵軍、興軍、分卒幾個部分。大軍是主力部隊,由大將軍趙奢統帥,輜重糧草也攜帶在裡面,興軍和踵軍則是兩支先頭部隊,興軍兩千五百人,在大軍前兩百裡,踵軍亦兩千五百人,在大軍前百裡,負責控制沿途交通,據守要害、關卡、橋梁,分卒則是兩支走小路的偏師。

    趙括所在的這支部隊,就屬於踵軍,雖然知道踵軍的重要性,但這支部隊既不像前鋒一樣有強烈的榮譽感,也不如在大軍裡的同袍一樣,可以在慢悠悠的步伐下不緊不慢地走。踵軍干的是最苦的活計,他們要將沿途區域戒嚴起來,驅趕所見的百姓,碰上橋梁斷了,道路不善,他們還得客串工匠就地維修,務必掃清前路的一切障礙,否則,若是主將和大軍被某座斷橋耽擱了,率領踵軍的校尉就等著掉腦袋吧。

    行軍雖然苦悶,任務雖然繁重,但趙括還是硬著頭皮完成了交予他的任務:他搶修好了兩座橋梁,挖開了一處因為山崩堵塞的小道,殺了幾名探頭探腦來「窺探軍情」的可疑人物,其實他們很可能只是好奇心作祟的當地農夫。但沒辦法,軍令就是軍令,這幾顆眼睛瞪得大大的頭顱插在尖木棍上掛在路邊,可以威懾後來者,期間他還打跑了一支活動在山林裡的剪徑盜寇……

    就這樣,走了十余天後,四支部隊無驚無險地抵達了中山前線。

    中山之地地域很大,算得上是一個郡,這都是三四十年前,趙武靈王從中山國一點點打下來的。不過中山北部的地區,卻在先王時與燕國做了分割,這就為如今燕趙的邊境衝突埋下了伏筆。

    這次燕軍攻趙的契機,就是中人邑發生了叛亂,引得燕軍南下,直接與叛軍配合,占領了滱水以北的慶都、新處、中人三縣。

    「中山故地總有些氏族不安分,想借助燕國人的力量復國。」

    趙括的上司叫鮮於侈,是個三十來歲的絡腮胡漢子,去年剛剛升為校尉,據說他父親就是當年中山國降將,所以對中山故地的情形比較熟悉,這才得了個踵軍校尉的差事。

    從他口中,趙括得知,原來這中山國由來已久,在春秋時就有白狄鮮虞國,後來改名為中山國,一度被魏國派樂羊滅亡,可後來又復了國,還稱過王,趙武靈王花了很大力氣才將其滅亡,但一些中山貴族的遺族卻對過去的生活念念不忘,四處尋找中山王後裔,意圖重現復國之夢……

    那鮮於校尉卻抱怨道:「如今中山之地的百姓,無論是風俗還是衣著,均與趙人無甚區別,日子過得也不比中山國還在時差,真不知那些氏族還要造個甚的反!」

    之所以差距會消彌得如此之小,還多虧了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趙國對歸降「異族」的包容是比較強的,不單是鮮虞中山人、樓煩人、代人都在趙國擔任大大小小的官職,至於受不受信任就得另說了,但至少眼前這位鮮於校尉是受馬服君信任的。

    來自邯鄲和各郡縣的大軍彙總起來近十萬人,當然不可能擠在一處,趙奢將他的指揮部安放在滱水以南四十裡的苦陘縣,而在滱水邊上的左人縣、顧縣,東邊的饒縣各放了一萬人。並陸續建立了補給線,分別從後方的靈壽、鄗、河間運送糧草物資,這些地方的倉庫又從邯鄲得到源源不斷的補充。

    趙括他們所在的這支部隊駐扎在顧縣,據鮮於校尉說,這是個歷史悠久的城邑,是中山武公時的中山國都,按理說應該是中山復國勢力很猖獗的地方。不過在城邑內外,趙括並沒有從居民臉上發覺太多敵意,也許正如鮮於校尉所言,復國,只是少數心懷不滿的中山氏族孜孜不倦,卻與普通百姓無關了。

    到了八月下旬,趙軍已經在這片地區站住了腳,趙奢給駐扎在各處的部隊定出嚴密的瞭望、巡哨制度,要他們嚴密地警戒和監視著對岸燕軍的行動,氣氛一時間劍拔弩張起來。

    趙括本以為,他期待已久的真正戰鬥很快就會來臨,可趙奢那邊卻不慌不忙,嚴令各部不得擅自渡河與燕軍發生衝突,違令者殺無!

    「父親這是要做什麼?等待戰機?」

    趙括畢竟年輕,有些焦躁,也有些氣惱。但這次出征,父親一反在家裡與他鬥嘴論兵的常態,連給他發言的機會都沒有,他只能在軍營裡焦急等待著。

    非但如此,在入駐顧縣數日後,趙括赫然發現,隨著他們這支軍隊建立氈帳營壘,竟有大量當地人一窩蜂地湧了過來,有承攬軍用商品的專賣商人,還有一批批自動跑近部隊來跟官兵做些小買賣的零售商,甚至還有賣色的妓女,才過了一天,就在他們的駐地外自發形成了一個小集市……

    對這種情形,沒有親歷過戰爭的趙括自是看得目瞪口呆,但作為他前輩和上司的鮮於校尉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這是尋常事,列國征戰,只要不開到最前線箭矢舍得到的地方,駐地附近就必然會有軍市,熙熙攘攘,皆為利來。

    「會不會有間諜,或是敵軍混進來!」

    趙括倒是很警惕,對一切從軍市上買來的東西都要嚴格檢查一遍,可他的同僚們就不一樣了,這些經歷過多次征戰的將吏,對士卒去逛軍市甚至找當地妓女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連他們自己也參與了進去,趙括就親眼見過有一名五百主擁著女人公然在帳篷裡廝混……

    被趙括質問時,他們還振振有詞:」馬上就要赴死了,讓士卒們放松放松也是應該,只要不潛逃就行。「

    趙括也將此事報給鮮於侈,鮮於侈不以為然,他非但不驅趕那些自發聚集過來的當地商賈,還對他們表示了歡迎,並要派專門管理軍市的吏對商賈們收稅。

    趙括見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三令五申,嚴禁軍吏私下售賣軍糧給那些商賈,違令者,五百主以下就地處斬,五百主以上報與馬服君發落,最後也是一個死,看得出來,雖然有些放任手下,但軍隊裡依然是有底線的。

    至於那些征收來的市租,就由鮮於校尉和手下的五百主、百夫們分了……

    對於送到手裡的那份比旁人更多的錢帛,趙括只覺得燙手無比,並不想拿,但旁邊的一名馬服家的私屬老卒對他說,若是不收,就會讓校尉和其他五百主們難做。並說趙國各軍皆以此為常例,當年馬服君伐齊時,也對軍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過軍市所得租金,他自己不取分文,全部給手下將士分了。

    趙括若有所悟,便效仿父親當年的作為,接納了這份錢帛,又與手下的百夫、什長、伍長分了,剩下的一點,便在軍市上采購了一些肉,熬了幾大釜肉湯,讓士卒們吃了個飽……

    「謝馬服子!」

    在一片感激聲中,趙括也拎著他的木碗,讓隨軍庖廚給他打了一勺肉湯,在所有人驚異的目光下,坐在士兵中間慢慢地喝了起來,這下兵卒們對他更服氣了。

    一邊喝著,趙括一邊隨機與身邊的士卒閑聊,他們或是滿臉淳樸的農夫,或是臉上有刺字的刑徒,也有比他還要年輕,剛滿十七歲傅籍就被征召入伍的少年,他們比春天的草還要青澀。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故事,以前趙括覺得這很無聊,但如今,他卻不知不覺能聽進去了。一群人在篝火邊一說就是好幾個時辰,直到睡覺的晚鼓敲響才有些意猶未盡地回帳篷睡覺,很快,鼾聲絡繹不絕地響起。

    在比普通士卒寬大許多的帳篷裡,趙括卻翻來覆去睡不著,這幾天的事,讓他不由想起半年前去齊國路上的情形,他與士卒「同甘共苦」的習慣,就是在長安君的提點下培養起來的。

    「長安君,真正的打仗,果然與我想像中的大不相同啊……」

    他不知道,若是長安君在這,看到趙軍在前線的情形,一定會吐槽一句「封建軍隊」……

    嘆了口氣後,趙括再度翻了個身,閉上了眼,腦袋下的佩劍有些膈應,但他依舊沒將它挪走,行軍打仗啊,還是不能讓自己太舒服……

    不管北線無戰事,也不管袍澤們如何,反正他還是絕不讓自己放松,每日枕戈待旦,等待父親發動軍令,去與燕軍作戰!

    這一夜,有鐵馬冰河入夢而來……

    不過次日醒來,艷陽高照,依舊是北線無戰事。

    等啊等,一直等了好幾天,就在趙軍諸校尉都以為馬服君這是要等到明年春天再戰,就在對岸燕軍也漸漸放松警惕時,趙括卻在一個深夜得到了鮮於校尉的傳喚,讓他到營帳開會。

    等趙括抵達時,卻發現幾名五百主已盡數抵達,個個表情嚴肅,就連那一日擁著妓女公然在帳內廝混的五百主,此刻也抿著嘴,目光變得堅毅起來。

    他們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一步步升到了這個位置,多年的廝殺讓他們覺察到了什麼,不由自主地認真了起來。

    果然,鮮於校尉向他們傳遞了來自大將軍趙奢的軍令:

    「明夜三更,渡滱水,擊敵!」

    ……

    ps:令軍市無有女子,而命其商人自給甲兵,使視軍興;又使軍市無得私輸糧者,則奸謀無所於伏

    士聞戰,則輸私財而富軍市,輸飲食而待死士

    巨大父言,李牧為趙將居邊,軍市之租皆自用饗士,賞賜決於外,不從中擾也。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25 16:45
第162章 虛則實之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如今正是八月底,滱水雖然只是易水支流,但水漲起來,也有十余丈寬,水流湍急。如今雖未入冬,但三更半夜時節風大水冷,當趙括將手伸到水中試探時,那徹骨的寒意依然讓他打了個寒顫……

    「好冷!」

    在這種情形下,讓士卒們在可以沒過人腰的河流裡偷渡,是比較困難的,若是對岸的燕軍有備,來一個半渡而擊,他們就完蛋了。

    而且就算要偷渡,也應該不打火把,人銜枚,馬銜鈴,摸黑行事吧?可鮮於校尉倒好,讓士卒們明火執仗地來到河邊,做出大張旗鼓渡河的架勢來,來到水邊後卻又遲遲不行動。

    對面的燕軍不是瞎子,何況南岸的趙軍軍市裡肯定有他們的探子間諜,趙軍半夜的舉動,肯定傳到了他們的耳朵裡。不多時,河對岸就出現了上百火把,火把後面還有黑壓壓的上千人,皆手持兵器,用燕地方言叫罵著,甚至還有人以弓弩朝這邊射箭,威脅蠢蠢欲動的趙軍退回去。

    除此之外,對岸十裡外的中人城內也開出了幾條火龍,在朝河邊疾馳而來,怕也有數千人之多。

    這下趙軍可沒辦法渡河了,兩邊的燕人趙人就在滱水兩岸干瞪眼,趙軍只搖旗吶喊不過去,燕軍也害怕這是趙軍的計,不敢過來,只能用弓弩試探對方,因為相隔甚遠,又是夜裡,那些箭多半是打了水漂。

    趙括有些郁悶,在一支箭擦著他的馬飛過後,往後退了一步,嚴令屬下們小心流矢,轉而去後面找到了居中指揮的鮮於校尉,這位校尉一點都沒渡河失敗的懊惱,反而比之前更輕松了。

    「校尉,莫非大將軍之令裡,還有額外的囑咐?」

    這場故弄玄虛的鬧劇如此明顯,趙括若再看不出來,也枉稱馬服君之子了,在他的追問下,鮮於侈也想著他並非外人,於是便將這個僅有他知道的密令悄悄告知了趙括……

    「大將軍本就是令我多設營壘,多造松木火把,在這岸邊虛張聲勢,做出渡河之態,引燕軍防備,此事乃機密,故而不得讓他人知曉。」

    的確,鮮於校尉命令趙軍人手一個火把,還刻意拉長行軍的隊伍,在對岸燕軍看來,哪裡像只有兩三千人,足足有上萬人的規模,也難怪他們如此緊張……

    「莫非父親想要效仿笠澤之戰?」趙括知道真相後,暗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不過也讓他之前乍聞出戰時空歡喜了一場,同時想起了兩百年前,吳越爭霸時的一次經典戰例來。

    他記得這還是他在學殘冊時知曉的,當時勾踐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讓越國重新強大起來,開始反攻吳國,侵入吳境,吳王夫差獲得消息,也率兵迎擊,雙方布陣於笠澤江兩岸。

    當時勾踐將大軍分為左中右三軍,讓左右兩軍到達笠澤江南岸後,即飭令鳴鼓渡江進至江中小州上等待命令。吳王夫差聽到上下游鼓聲大作,誤認為越軍是乘夜渡江,分兵兩路而來,馳往堵擊。越王勾踐見吳軍中計,便暗暗下令中軍6000君子軍不鳴鼓,不點火,銜枚渡江,秘密接近吳軍在江北的大營,突然發動襲擊,吳軍倉促應戰,被打得大敗。吳王分兵迎擊越人的兩軍聞悉大本營被襲,回軍援救,但此時越軍左右兩軍再度渡江追擊,將其擊破……

    笠澤之戰,以越軍大勝,吳軍大敗而告終,也奠定了越興吳亡的結局,那是一次故布疑兵,聲東擊西的典型戰例,所以趙括記憶猶新。

    在他看來,父親此番大概是要效仿那一戰,讓他們在顧縣這邊做出強渡之態,吸引燕軍注意,而在左人、苦陘等地派大軍悄悄渡河,突襲燕軍後方?

    「兵道者,詭道也,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這的確是父親愛用的戰法啊。上一次閼與之戰就是如此,先故意讓大軍頓步不前作為怯戰之意,讓敵軍放松警惕,隨即故布疑兵,讓敵將判斷錯誤,最後再以大軍攻其要害,一舉結束戰局。」

    趙括從小到大,與父親玩兵法推演不下上百次,對父親的套路,他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

    然而,這個戰術看上去可行性很高,但趙括卻依舊憂心忡忡。

    「父親曾對我說過,燕將榮蚠並非庸碌之輩,如此明顯的計策,難道能騙過他麼?」

    榮蚠是宋國彭城人,年紀比父親還要大一些,他出名的年代,更是比父親早上十年。

    當時宋國還在,正處於宋王偃的統治之下,據說那宋王偃「面有神光,力能屈伸鐵鉤」,而且極為狂妄,自立為王,並對鄰國大肆攻伐,他「東伐齊,取五城。南敗楚,拓地三百余裡,西敗魏軍,取二城,滅滕國,有其地。」當時的宋國號稱「五千乘之勁宋」,不可一世,儼然要成為天下第八雄國。

    宋國之所以在對外戰爭裡屢戰屢勝,這其中,就有榮蚠的功勞,當時年輕的榮蚠可謂宋王偃之下第一猛將。

    不過那宋國的鼎盛好景不長,因為宋王偃對內統治暴虐,對外與所有諸侯都交惡,被諸侯呼為「桀宋」,於是被齊閔王乘機攻伐滅亡。宋國滅亡後,宋國將相四散流亡,這榮蚠便北逃燕國,投靠了燕昭王,他當時與秦開,還有從趙國過去的樂毅、趙奢、劇辛同殿為臣,在五國伐齊、開拓遼東的歷次戰役裡都立有功勞。

    如今秦開已死,劇辛老邁,樂毅被逐死在了趙國,樂毅之子樂間年輕,這榮蚠作為三朝老將,儼然成了燕國首屈一指的統帥,所以才被燕王委以重任,封他為高陽君,使之伐趙,短短時間內就連拔滱水以北三城,足見此將之勇睿不下當年。

    更何況,趙括知道父親在燕國為將時,也與榮蚠有些交情,二人知根知底,如今這對老朋友刀兵相向,父親的戰術趙括能看出來,難道那榮蚠就看不出來?

    憂心歸憂心,但如今趙括只知道自己這邊是作為疑兵行動,卻不知道父親的殺招放在何處,甚至連父親的大軍還在不在苦陘都不得而知,只能干著急。

    無奈之下,趙括只能在滱水邊上,更加賣力地讓兵卒搖旗吶喊,並幾次做出了渡水之勢,將這場戲演的更真實些。

    天色漸明,天亮之後,趙軍的虛實都會暴露在陽光下,戲就演不下去了。

    趙括看著露出魚肚白的東方,抹去臉上冰冷的水珠,想道:「只求榮蚠這把老刀已鈍,只求他猜不出父親真正主攻的地方是哪……」

    直到三天後,他才聽聞趙奢以大軍進攻東北面榮蚠封地高陽邑,卻遭到挫敗的消息……

    ps:第二章在晚上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1 12:08
第163章 實則虛之

    「夫兵形像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趙奢以為,我榮蚠連這都不懂?」

    站在高陽邑城頭,看著城下趙軍倉促撤走後留下的數百具屍體,燕將榮蚠洋洋得意。

    他來到燕國已經二十年了,在五國伐齊的戰爭裡,曾作為樂毅的副手參與了濟西之戰,攻入齊國,隨著燕國的國勢越來越強,正值壯年的榮蚠也前途無量。

    但那時候的他卻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那便是對光復宋國念念不忘,私下去見了占領宋地的魏王,想要游說他再建宋國。豈料這事不但沒成,還讓燕國這邊知道了,一時間對榮蚠的猜疑遍布朝野,好在燕昭王十分寬容,饒恕了榮蚠,讓他繼續為將。

    可到了心胸狹窄的燕惠王時,榮蚠就沒這麼好運了,他被趕到了

    遼東去做郡守,如同發配,每年的任務就是收降那些在榮蚠看來跟野人沒什麼區別的濊、貊、肅慎,也攻擊過羸弱不堪的箕子朝鮮,可所獲還不夠行動的軍費。

    他在那苦寒之地裡一呆就是十年,直到燕惠王為公孫操所弒,榮蚠才等到了他久違的機會,得以回到都城,重新起用。

    二十年風霜,讓還不到六十歲的榮蚠看上去跟七旬老翁差不多,他的胡須和露在襆頭下面的頭發都已雪白,臉上的皺紋加深、加密了,淚囊顯著地突出來,以至把他那一對原本精神的大眼睛都擠小了許多,身材看起來有些浮腫,動作比過去更加笨拙,連馬都有點上不去。

    唯獨他為將者的敏銳思維沒有變遲鈍,在得知趙軍在滱水南岸駐扎,大張旗鼓准備渡河後,他的第一反應是將目光放到了沒有水流阻隔,完全暴露在趙軍攻擊範圍內的高陽邑,這裡相當於是燕軍的指揮所……

    放著沒有河流的高陽邑不攻,卻去啃被滱水環繞的硬骨頭,這意圖也太過明顯了罷!

    於是在讓滱水以北三城加強防御外,榮蚠緊急調兵馳援高陽邑,果不其然,他的援軍抵達時,趙軍的萬余人山呼海嘯地聚集,伐木的伐木,造梯的造梯子,正要朝城邑發動進攻……

    高陽邑是榮蚠新得到的封地,若是剛開戰就把這裡丟了,對士氣的打擊是極大的,所以榮蚠立刻組織燕軍反擊,一陣城頭的混戰後,趙軍見自己意圖暴露,便匆匆撤退了。

    首戰告捷,手下的將吏們紛紛向榮蚠道賀。

    「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能使敵人自至者,利之也。說的就是將軍啊!」

    「趙奢號稱天下善用兵者,卻不料在此被將軍猜透意圖,大敗而歸,可見將軍對於用兵的理解,更勝趙奢一籌!」

    恭維之聲不絕於耳,榮蚠越發得意起來。

    但這其中,依然有一個不協調的聲音。

    「吾父在世時常說,趙國最善用兵者莫過於馬服,其不但有勇,更有謀略,初戰雖勝,但馬服不可小覷,還望將軍、諸吏切勿大意!」

    說話的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附和他的人也不在少數。

    此人正是樂毅之子樂間,十多年前,燕惠王中了田單的反間計,懷疑樂毅有異心,於是樂毅出逃趙國,不過他的家眷都留在燕國。

    等到燕軍被田單大敗,趕出齊國後,燕惠王對逐走樂毅十分後悔,對身在趙國的他是又恨又怕,這時候樂毅寫下了一篇,表明自己的心跡,於是燕惠王深受感觸,沒有對他的族人趕盡殺絕,而將樂毅的兒子樂間封為昌國君,繼承他的爵位……

    如今十多年過去了,樂間已長大成人,此番作為副將出戰,他父親遺蔭仍在,所以在場人人逢迎榮蚠之際,唯獨樂間敢說一句實話。

    「昌國君。」

    榮蚠被人頂撞,有些不滿地說道:「我也曾與汝父一樣,與趙奢同殿為臣,對他的為人計謀,我難道不比你更清楚?你豈能漲他人士氣,滅自己威風?」

    他目視眾將,大聲說道:「從趙奢與秦人交戰的閼與之戰便能看出,此人好用虛實之計,先故意讓兵卒原地駐扎,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好讓敵軍麻痹大意,其後又突然發難,猛攻一處要害,若能攻破,則可勝敵。」

    言罷,榮蚠有些輕蔑地說道:「但此計用一次倒還讓人猝不及防,兩次三次屢屢使用,就沒什麼好稀奇的了,馬服君老矣,技窮矣!」

    「將軍所言甚是!「眾將唯唯諾諾。

    樂間欲言又止,終於垂首不再說話。

    榮蚠見說倒了樂間,便大笑起來,而後命令道:「趙軍初敗,必士氣大落,正是我軍乘勝追擊之際,讓西面滱水的卿秦部繼續拖住那些趙軍,吾等則緩緩向前推進……」

    他指著地圖上的兩座城池,目光炯炯。

    「若是能攻破饒城,則趙軍的前沿便盡數丟失,有了饒城,東可切斷齊趙二軍聯系,南可威脅趙軍糧倉河間,西可席卷滱水以南,將趙軍做為疑兵的各部各個擊破!此戰的勝勢,已偏向燕國了!」

    ……

    就在高陽邑內眾將摩拳擦掌,要跟著榮蚠去進攻趙軍,建功立業的時候,奉命帥偏師回防的樂間卻滿心憤懣。

    「那宋國老兒將我和樂氏一系的將吏統統支開,是想讓他的親信獨吞戰功啊……」

    燕國軍隊內部也並非鐵板一塊,除了一些燕王在盡力扶持的燕國本土將領栗腹、卿秦外,就以樂氏和榮蚠在軍中影響力最大,榮蚠靠的是他三朝老臣的資歷,而樂間靠的則是他父親樂毅的威名。

    父輩威名畢竟比不上榮蚠實打實的戰功和資歷,所以此番樂間只能作為副將,大事小事都要受榮蚠調遣。

    對此,樂間自然是心有不甘的,但也無可奈何,在對趙國作戰時,榮蚠正受信任,而樂間、劇辛這些與趙國關系盤根錯節的人,就頗受懷疑了。

    如此想著,樂間在兵營裡夜深人靜時,忍不住又取出了他族兄樂乘從邯鄲送來的信……

    在信中,除了尋常的問好外,還重述了他們樂氏一族的「狡兔三窟」之計。

    樂氏乃魏國大將樂羊之後,在樂羊為魏文侯滅中山國後,就留在了靈壽,開枝散葉,繁衍生息。中山復國後,樂氏又世代為中山臣子,直到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後,其祖樂池意識到趙國強而中山小,中山必亡於趙,於是便投奔趙武靈王,做過趙國和中山國的共相,家門日漸顯赫起來。中山滅亡後,樂氏入趙,樂毅就是在那個背景下在趙國為官的。

    不過後來在沙丘宮變的逼迫下,樂毅奔燕,於是樂氏也在燕國留下了一脈。

    現如今,樂氏是燕國、趙國都影響力頗大的將門之家,趙有樂乘看護祖墳,燕有樂間當著「昌國君」,放眼天下,雖然張儀、公孫衍等人以做過許多國家的相邦而著稱,但能像他們樂氏這樣,在兩三個國家間長袖善舞,屢屢興起的,還未曾有過……

    這多虧了樂氏的機敏,他們雖然看似在不同的國家,相互敵對,可其實一直暗中來往,互換消息。

    樂乘這次在家書中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暗示樂間,若是榮蚠帶領燕軍大勝趙軍,這燕王必然倚重那宋國老兒,燕國朝堂,他們樂氏是不是就沒什麼發言權了?

    反而,若是燕敗而趙勝,他們樂氏,是不是能在扳倒榮蚠的基礎上,再度受到兩國的共同器重呢?

    「族兄說得倒是輕巧,燕王對我樂氏一族看似倚重,實則防備甚重,我周圍多少雙眼睛盯著呢,連與他通信都要小心翼翼,豈敢做放水縱敵之事?」

    樂間皺著眉將信燒了,若是按照榮蚠的計劃,燕軍已經獲得了勝勢,接下來就是趕在入冬前消滅更多的趙軍,奪取更多的城邑,那樣的話,形勢的確對他們樂氏不妙。

    不過樂間卻一直記得,當年父親可沒少當著他和樂乘的面誇贊趙奢用兵之妙,他也不相信,曾經戰勝了無敵秦軍,天下聞名的馬服君,難道就這麼一點本事,連榮蚠老兒都不如?

    「若是趙敗燕勝,我少不了要乘勢出擊,多取城邑,多獲戰功,只求馬服君若是有真本領,就早點使出來罷……」

    樂間的這種心情,一直持續到數日之後。

    當時榮蚠已經率軍離開高陽,一路向南追擊敗退的趙軍,據說是三戰三捷,趙軍丟盔棄甲無數。

    然而就在榮蚠對趙奢的輕蔑達到極點時,後方卻傳來了一個噩耗:

    燕下都武陽附近,出現趙軍的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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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大將奇謀

    直到滱水以北的燕軍盡數撤離,趙軍在沒有任何阻截的情況下順利渡河,趙括依然有些沒搞清楚,己方到底是怎麼勝的?

    底下的士卒是一無所知,唯上命是依,但有自己消息渠道的趙括,卻時不時能從鮮於校尉處得知一些延遲數日的消息:比如大將軍發兵攻高陽邑被燕軍所敗的傳言,比如趙軍前鋒一路敗退,眼看都要退到饒邑了……

    但哪怕最不利的情形下,趙括依然相信,父親絕不會就這麼點本事,但這反轉來得太過突然迅捷,在他們尚未反應過來的情況下,本來形勢一片大好的燕軍卻突然選擇從滱水北岸占領的三座趙國城邑撤離。

    等到九月初,趙軍已經收復新處縣,趙括奉命去從始至終沒有離開苦陘半步的中軍彙報軍務時,才得以接近整件事的全貌……

    苦陘早已不是半個月前大軍雲集的景像了,除了僅剩的數千看守糧草的衛隊外,這裡的兵卒幾乎全部被派了出去,派往趙括根本不知道的方向,昔日大營如今竟有些空空如也,靜謐的清晨,連麻雀都敢明目張膽的落下。

    不過與之相對的,便是從後方源源不斷向北開來的輜重糧草,它們在苦陘堆積成山,遠遠看著就讓人安心。

    趙括並沒有因為自己是馬服君的兒子就得到特殊照顧,提前接見,他必須手持木牘,耐心地站在帳外,看著一個又一個來自各個部隊的將軍信使依次入內,又陸續帶著新命令離開,帥帳的帷幄之中,就是這場戰爭裡趙軍的中樞。

    終於輪到他時,趙括恭恭敬敬地入內,發現父親正坐在帳中央,一邊看著手邊的地圖,一邊就著燈燭書寫命令,聽到腳步聲聲音,才抬了抬眼,見是趙括來彙報軍情,也沒有太多表情變化。

    不過趙括看得出來,父親心情相當不錯,這場戰爭仿佛當真讓他煥發了青春,那看似嚴峻的神情中,甚至還透出幾分英氣。

    但一切都是公事公辦的模樣,交付鮮於校尉的簡牘後,就算趙括心中滿是好奇,卻依然得稽拜而出,為後面進來的信使騰出空間。

    直到夜色朦朧時,趙括才又得到父親的傳喚,讓他陪著他一起在營中走走。

    父子二人並肩而行,趙括看著趙奢親切地與陸上遇到的將吏士卒們打招呼,他幾乎能叫出親衛裡每個人的名字,看到有人在練習持矛格鬥,還上去指點兩下,看到兵卒們吃飽飯後在玩投石超距,還笑吟吟地旁觀,士卒們起哄讓馬服君露兩手,趙奢笑著搖頭,卻讓趙括代勞。

    當他們走到大營邊緣的位置時,這裡已靠近郊野,此刻正值黃昏,空中滿是流螢,仿佛有了生命。

    趙奢看出兒子有一肚子的話,便淡淡地說道:「有何不解,盡管問罷。」

    「兒想知道父親此戰方略,為何燕軍先勝而退,莫非我軍這一切舉動,都是疑兵詐敗之計?」

    趙奢微微一笑,此時此刻,仿佛恢復了父子在家中演練兵法的情形,他也不再隱瞞,講解起了事情原委……

    原來,在滱水以南故布疑兵虛張聲勢,的確是趙奢的計謀,為的,就是讓燕將以為,他真正的目的是高陽邑。

    趙奢讓人佯攻高陽,丟下了數百具屍體,接著又詐敗,引誘燕軍按捺不住發動追擊,但燕軍前鋒卻在饒城附近遭到了趙軍伏兵的阻擊,同樣損兵千余。

    這也就算了,這時候讓燕軍震驚的事情發生了:就在他們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南線時,北面卻有一支趙軍奇兵突入到燕下都武陽附近……

    「武陽周邊滿是關隘,更有易水長城為塞,守卒甚多,父親是如何遣兵過去的?」這一切都讓趙括有些目眩,這其中一環扣一環,又叫他聽得興奮不已,但這個過程是如何發生的,他卻全然不知。

    「燕趙邊塞,趙國有鴻上塞,燕國有荊阮關,相隔百裡,兩關之間是崇山峻嶺,然而就連當地人也知之甚少,易水的上游,有一條叫做『樂徐『的鳥道,可以容小部徒步通過……」

    至於趙奢為什麼知道?

    老將軍大笑起來:「你以為當年老夫與樂毅因為沙丘之變牽連,逃亡燕國,是大搖大擺走的大道麼?國內選將時老夫就對太後、大王說過,燕國曾以我趙奢為上谷守,燕國之通谷要塞,奢習知之,此言非虛啊。」

    就這樣,當那支僅有千人的趙軍突然出現在武陽附近,可把燕國人嚇壞了。

    「原來如此。」趙括恍然大悟,但又覺得哪裡不對,國都有警的確會讓人驚懼,但也不至於導致前線全軍後撤吧?

    「燕國制度與趙國不同,分上都下都,燕王春夏兩季在上都薊城,而秋冬兩季則在下都武陽,武陽距離趙燕邊境不過百裡,仗著有山川阻隔,更有荊阮關、易水長城為塞,所以燕國一直以為下都十分安全。如今燕王站在武陽宮內,卻看到城外有火光,豈能不怕?如今的燕王是燕昭王的庶子,一向色厲內荏,只需要他一封命令,便能讓前線將士匆匆回頭,後撤勤王。」

    「燕王膽子也太小了罷。」趙括嗤笑道,他看出來了,父親這算得上是「圍魏救趙」的翻版,不過父親就這麼篤定,燕王不會調遣其他方向的兵卒追剿那支奇兵,而會讓榮蚠回師?

    「老夫久居燕國,深知燕國內部並非鐵板一塊。」

    接著,趙奢便掰著指頭,為趙括算起了燕國軍隊裡的三個派系:樂氏為一派,燕國本土將領為一派,此外還有榮蚠這一派。

    「這三方相互間掣肘,一方為將,其他兩方必然生嫉,相互間的敵視,比對敵國更甚。老夫在燕國多年,自有人脈喉舌,已提前讓人去武陽內散播謠言,說榮蚠聽聞趙軍攻下都及高陽,竟先救封地而不救武陽,其心可誅也……如此一來,燕國內部肯定會有人向燕王進讒言,讓榮蚠回師。」

    趙括還是不甘心,拿出了昔日在紫山父子論兵時的抬杠:「若榮蚠學匡章垂沙之戰時的抉擇,將在外而君命有所不受呢?」

    「那此戰不論勝敗,他在燕國的仕途,便徹底完了。」

    趙奢撫著胡須,為趙括講起了魏文侯和樂羊的故事。

    「當年,魏文侯令樂羊將而攻中山,三年而拔之。樂羊返而論功,本來有些志得意滿,不料文侯示之謗書一篋。樂羊大驚失色,再拜稽首曰:『此非臣之功也,主君之力也。』」

    「將在外而君疑,現在榮蚠之才能比不上樂羊,燕王的賢明也不如魏文侯,對將領的猜忌卻更甚一籌。作為一個外來的宋人,榮蚠在二十年前還曾做過擅離軍隊,與魏王謀劃宋國復國一事,那件事雖然被燕昭王原諒,其他人卻一直記得。榮蚠深知自己的處境不妙,如今武陽城內,對他的誹謗何止三筐,若是執意不回去做出救武陽的姿態,他在燕國就徹底完了。」

    趙括是聽得目瞪口呆,這是父親依靠他對燕國君臣將相的熟悉才做出的謀劃,那千余摸到武陽附近的趙軍,其實對燕下都構不成實際威脅,卻能逼迫燕軍前線後撤,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啊!

    這就是名將奇謀麼?

    同時他也對父親的印像煥然一新:原來父親不止是打仗內行,玩弄心計也如此嫻熟?

    趙奢卻淡淡地說道:「在這一點上,老夫也是跟田單學的。」

    趙括大奇:「父親不是與安平君不睦麼?」

    「不睦歸不睦,但你以為,我和田單是那種因為用兵之道不同,而將對方的東西擯棄不用的心胸狹隘之人麼?對付燕國啊,還是田單當年在即墨的離間之計最有用。燕國就是這樣,派系甚多,內鬥嚴重,若是君上賢明,便可大霸北方,若是君上不賢,就只能困死一隅,成不了什麼大事……」

    言語間,趙奢竟有一絲遺憾,也不知是為燕國,還是為他的對手榮蚠。

    「榮蚠這會想必是進退兩難,他應知道,出現在武陽附近的趙軍並不能給下都構成威脅,卻不得不回。要是回去,前線見主將都跑了,沒有戰心必然大潰,所以他索性收縮兵線,往後方撤離,不過如此,也少不了事後因為沒功勞,丟了大將軍之職。這位老將軍啊,這輩子的征戰,算是到頭了……除非……」

    「除非什麼?」趙括問道。

    趙奢卻搖了搖頭,並沒有說下去。

    ……

    這一夜趙括留在大營,為此事而難以入眠,即為父親的大將奇謀而贊嘆,又有些可憐那上下掣肘的榮蚠,到了三更半夜,他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這一夜,他沒有再夢到鐵馬冰河,而是夢見了真正智將該有的模樣: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

    直到被黑暗中震耳欲聾的號角聲鼓聲吵醒……

    「發生了何事!」趙括一咕嚕翻起身來,第一時間摸到了自己的劍。

    等他掀開毯子衝突營帳,號音已響徹清晨昏暗的天空,狂野而急促,仿佛在拼命催促。

    大營的士卒聽到了這催促,趙括趕往父親大帳的途中,但見兵卒同他一樣,一臉迷茫地匆匆起身,人和馬在黎明前的寒氣裡跌跌撞撞,他們忙著系緊馬車,熄滅營火,拿起武器,開始集結。

    這是作戰的集合號角。

    等趙括找到父親時,卻見他正泰然自若地坐在大帳外,他的親衛正在為他披掛甲胄……

    「父親,莫非是有敵來襲?」趙括匆匆問道。

    趙奢面色依然如古井無波:「若我所料不差,如今榮蚠進退兩難,他唯一的破局之策,便是用奇,假意全線後退,騙我進軍,大軍去攻城略地,我的大營必然空虛,若是能派一支奇兵突入進來,斬殺了我,或是燒了糧草,那這場仗,依然是燕軍占優。」

    老將軍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二十年了,榮蚠,你果然還沒老!」

    田單也好,樂毅也好,榮蚠也好,趙奢也好。

    對他們這代從戰爭裡長大的老將而言,沒有誰是心甘情願老去,像老馬一樣死在櫪槽裡的,他們這些人,誰沒有屬於自己的驕傲,藏著一手屬於自己的大將奇謀?

    「那該如何是好?」這句話趙括已經到了嘴邊,卻沒有問出來,從父親的鎮定裡,他已經明白,父親一定有應對之策!

    他只是推開了那或許是因為緊張,將甲胄束得有些緊的親衛,親自跪下,為父親扣上扣環和系帶。

    甲胄冷冰冰的,佩劍微沉,外面的號角依然刺耳,鼓點依然急促,卻不再使趙括慌亂,而是讓他血脈噴張。

    他知道,他這二十年來,期待已久的一刻,終於到了。

    他可以與父親一同踏上戰場,持劍站在他身前,父子二人一同迎敵!

    ps:第二章在晚上,會比較晚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1 12:09
第165章 如棋

    隨著鼓點加促,埋伏在苦陘附近的趙軍伏兵傾巢而出,將最後一批負隅頑抗的燕軍死士淹沒在包圍下,這場戰役便宣告結束了。

    看著那些燕國兵卒原本還有序的陣列變得支離破碎,聽著他們臨死前的呼號,趙括也不由動容。

    他首先要為燕將榮蚠的這個殺招而贊嘆,這的確是絕佳的機會:做出被迫回退回援武陽的架勢,放棄已經到手的趙國城邑,可在騙得趙軍各部紛紛去收復城邑的時候,卻派出一小支以車騎為主,輕快便捷的騎兵,穿插於東西兩支敵軍中間,直趨趙軍的指揮中心,同時也是存糧地點的苦陘。

    若是能一舉擊殺趙奢,再不濟也將這裡的十萬石糧草燒個精光,那趙軍這場仗便沒辦法再打下去了。

    然而很可惜,就像榮蚠以為他自己「看穿」趙奢攻擊高陽邑的意圖一樣,趙奢也早就對榮蚠的這個絕境反擊有所提防,苦陘的空虛,東西兩支趙軍的空隙,其實都是他用來欺騙對手的表像,暗地裡,趙奢早就在大營兩側埋伏下了不少兵卒。

    當燕軍車騎在蒼白的晨霧掩護下朝苦陘衝來時,他們卻不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趙奢精心設計好的包圍圈……

    仿佛帶著來自遼東的寒冷般,這股車騎衝殺起來一往無前,按照計劃,他們要一舉殺入氈帳密布的大營,四下點火,亂趙軍陣腳,結果卻在外面就遭遇了伏兵。

    因為是長途奔襲,所以燕軍僅有五百騎,三百乘,這支軍隊若是在開闊平野上與趙軍遭遇,或許還能逞能。但他們進入的是溝壑縱橫的大營周邊,當一聲鑼響殺聲四起,數千名持矛戟的趙卒從壕溝裡一躍而出,開始包圍他們時,其實結局已經注定了。

    往而無以還者,車之死地也;越絕險阻,乘敵遠行者,車之竭地也;左有深溝,右有坑阜,高下如平地,進退誘敵,此騎之陷地也。

    陷入這樣的圈子裡,對方車騎,絕對返還之理。

    但這群榮蚠精挑細選死士們的英勇,也著實讓趙括另眼相看。

    經過整夜無休的長途行軍,燕軍一定筋疲力竭,可明知沒有獲勝的希望,他們依然依仗著馬匹和車輿拼死抵抗,趙括看見越來越狹小的戰場裡,馬蹄匆匆奔波,燕國的騎兵想要尋找到一個突破口,然而馬兒只要一靠近銅鐵森林般的矛陣,就驚恐地跳躍後退,

    接著,戰鼓雷鳴,弓箭呼嘯,鞋履濺起淺水加快速度,劍劈木盾的鈍音,銅鐵碰撞的摩擦,一千匹馬同時發出驚叫,人們高聲咒罵同時響起……

    趙軍伏兵的陣列嚴絲合縫,那些燕國人根本無從逃遁,只能慢慢被壓迫活動範圍,要麼被戈矛刺死,要麼被自己人擠壓踩死。但直到戰役的最後,趙括仍看到一個頭戴貂皮帽子的燕人一直躲在車後開弓,每一次都會帶走一名趙卒性命,直到他被緩緩靠近的戈矛分屍……

    對於這一切,趙奢只是在哨塔上靜靜看著,面無表情,仿佛早已司空見慣,甚至連趙括想像中,父親會站在最高處揮舞將旗指東劃西也極少,因為這種程度的小戰,他手下那兩名裨將便能應付得來。

    他只是按著趙括的肩膀,讓他看清楚戰場裡的每一個細節……

    戰場上的聲音漸漸變弱,終至平息,最後只剩受傷的馬兒在發出凄慘的嘶鳴,這時候幾縷紅曙露出東方,天色完全亮了。

    「兵法是死的,戰場是活的,括兒,你眼前的,便是活生生的戰場。」

    直到那支冒險的燕國車騎全軍覆沒,趙奢才指著這片滿是猩紅鮮血的地面對趙括如此說。

    「兒終生銘記……」趙括垂首,但他的手指依然在不由自主地顫動,畢竟這是他第一次親臨血戰現場,受到震撼是正常的。

    「你可明白了什麼?」趙奢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下面那些或者戰敗慘死,或是大笑著在敵人裡尋找戰利品的普通兵卒,而後回頭注視兒子,目光滿是審視。

    趙括凜然,他的確若有所悟,仿佛蹣跚學步的孩童,已經摸到了什麼東西的門檻似的……

    在臨淄領訓練那一百人,處理逃兵時,趙括以為,兵者大凶也,軍隊要抹殺士卒的自我,讓他們身不由己成為一個龐大殺人機器的小小組件,整個軍隊就像一個人,按照鼓聲金聲前進後退,這樣才能有戰必勝、攻必克的霸氣。

    然而今日,他卻有了不一樣的感受,對那些站在第一線的將士而言,徹底抹殺個性是不可能的,於他們而言,戰爭是肮髒的、鮮血淋漓的、充滿激情或恐懼的,戰爭就是臨敵前袍澤不小心失禁的臭尿,戰爭就是交戰時敵人眼中與自己相差無幾的恐懼,戰爭就是殺到紅眼時能對著自己同伴揮舞戈矛的瘋狂,是戰後在天空久久翱翔不去的烏鴉。

    但對於縱觀全局,進行指揮的統帥而言,要一定程度上抹殺自己的感情,這樣才能冷靜做出判斷。戰爭就是這麼冷冰冰的東西,只有你想方設法壓倒對手,或者被對手擊敗。

    沒錯,就像是下棋,趙括年輕時也曾著迷此道,兩個高明的棋手過招,必然沒有那麼多激情昂揚,而是要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獲勝上!

    從臨戰指揮的父親身上,趙括已能看到這樣的特質,但是他自己,卻做不到……

    「這燕趙交界百裡之地,就好似棋盤。」趙括聽到自己用沙啞的嗓音說道。

    「這十萬將吏、士卒、民夫,都是棋子,而父親,則是執棋者……」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發髻:「兒從始至終,也像是在棋盤上茫然不知全局,只知道盯著前方白子的一枚黑棋,只有呆在父親身邊,才得以一窺全貌。」

    言語中,他還有一些作為「棋子」的不甘。

    趙奢卻冷冷看了他一眼:「若是連一顆棋子都做不好,你往後又怎麼做執棋者?」

    ……

    此戰之後,加上之前追擊趙軍遭到的伏擊,燕軍已經兩戰兩敗,損兵三千以上,與此同時,潛入武陽附近的趙軍卻依然活躍,在山林間神出鬼沒,讓燕王和燕國貴族們膽戰心驚。

    這種形勢下,燕軍的收縮戰線已成定局,趙奢的大軍便要拔營向前進發,不給燕國人喘息的空間。

    趙括也要回到他所在的部隊裡,繼續做那「茫然不知全局,只知前方白子」的五百主去了。

    在臨走前,來自邯鄲的又一批輜重運到了,這次運糧用的是與眾不同的馬車,這裡面還有長安君捎給趙括的信件。

    趙括坐在還沾著血跡的草地上讀完了信,而在他給長安君的回信裡,便將這月余時間裡他的所見所聞,尤其是父親的奇謀寫了進去,在信的末尾,還加上了那句讓他感觸頗深的話,贈予長安君。

    「欲為執棋者,則先為棋子!」

    ……

    趙括不知道的是,等到九月初九,他的信轉手傳到長安君手裡時,這位公子先是頷首:「趙括說得對,棋子的確不是想做好便能做好的,不過……」

    邯鄲長安君府邸內,明月合上了帛書,淡淡地說道:「但這次造車的經歷讓我看清了一件事,只做棋子而不做執棋者,能做成事麼?能贏得長平之戰麼?」

    他似是下定了決心,抬起眼睛,對府內的中庶子道:「請呂不韋先生上來罷!」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1 12:09
第166章 呂不韋

    「他的眼神好似一頭豺狼……」

    這是明月初見呂不韋的第一印像,當這位衣服文繡的濮陽商賈從堂下踱步而上拜見他時,明月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他的眼睛。 更新快無廣告。

    那是一雙飢餓而充滿熱切的眼睛,在他微顯高瘦的身材頂端,在微微突出臉頰的頰骨襯托下,看上去就是一個極會抓時機的投機主義者。

    「小人呂不韋……」

    呂不韋也在觀察長安君,隨即在二人四目交彙的時候,他示弱似地收斂目光,在堂下行禮:「見過長安君!」

    這是一個商賈應有的「本分」,言語誠摯,但明月可知道,眼前這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可絕非一區區商賈那麼簡單。

    在不遠的將來,他的生意,將會超越尋常貨物,而上升到了奇貨可居,投資一國之主的程度。這筆投機不僅為呂不韋賺到了「秦國丞相」的身份,還投出了千古一帝秦始皇……

    但那是後話,如今的呂不韋,盡管已經家財千金,但依然可是一個較為成功的商賈。

    如此想著,明月收起了對此人的琢磨,露出微笑,熱切地扶起他:「切勿多禮,先生大名,光早已耳聞多時了!」

    的確,在回到邯鄲這月余時間裡,明月已經好幾次聽人說起過這位在趙衛之間小有名氣的商人。

    明月知道,西周春秋之時,商賈地位是很低的,相當於為官府服務的僕隸,但隨著列國爭雄的局面形成,城市逐漸興起,商賈們也迎來了曠古未有的大好形勢。那些依然是社會底層的個體小商販姑且不論,但一些如同雨後春筍般出現的豪商大賈,其富庶已不亞於封君,甚至能與小國諸侯相抗禮。

    比如最早的子貢、陶朱公範蠡、猗頓,都有千金之富。再有後來的白圭,更是登峰造極,做過魏惠王的國相,治理黃河,開鑿鴻溝……

    但總體而言,戰國依然是權貴的時代,富者不一定能貴,貴者卻必定能富。在從三代時期就有宗族延續,祖籍可以追溯上千年的舊貴族眼裡,哪怕這些大商賈再富庶,依然只是爆發戶,上層社會對於這些投機倒把、囤積居奇的商賈表面上給予尊重,實則一般都采取歧視和排斥的態度。

    但邯鄲貴族圈子裡,對來自衛國濮陽的呂不韋卻做了例外的事情,他們把應酬交際的大門向呂不韋開放,供他在這裡自由馳騁。

    據明月所知,呂不韋之所以受到這種特殊待遇,是由於他具備了其他商賈很少具有的優越條件:

    首先,是他那「衛國官商」的表面身份。

    衛國早就不是早年周公分封時的東方大國了,只是蕞爾小邦,夾在趙、魏、齊中間。幾次仰仗魏國之力,才沒有被虎視眈眈的趙國滅亡。如今衛國的君主,更是連」衛侯「都不敢叫,自稱衛君,以魏國的區區封君自居,這時候的衛,簡直不能算作一個獨立諸侯。

    然而衛君窘迫的身份,卻給了當地商人發達的機會,畢竟君主權勢越弱,商賈的自由越大。

    衛地商賈如過江之鯽,但年紀輕輕的呂不韋卻從中一躍而出,成為其中佼佼者。據說他的祖上是姜齊公子,在田氏代齊時跑到了濮陽,到他父親這一代,家道早已中落,作為影響力局限於濮陽的商人,雖然可以小康,但也沒什麼過人之處。直到十年前,這呂不韋開始接手家族的生意,才使得呂氏搖身一變。

    呂不韋年紀雖輕,卻能力不俗:他早年曾在稷下學宮求學過一段時間,雖然他學習不求甚解,沒有專業本事,什麼都知道一點,但什麼都不精通,但吹噓起來,也算得上是」兼儒墨、合名法,於百家之道無不貫綜「的雜家後學。有了這份履歷,呂不韋與士人交往起來無往不利。

    其次,此人儀度瀟灑,談吐風雅,談論生意干練靈活,對尊者不卑,對奴僕不亢,應酬周旋,都能中節,通過販賤賣貴,家累千金。而且也不吝嗇,四下賄賂,到處都是朋友。

    在日漸富裕後,呂不韋的心越來越大,他先是想方設法給自家弄到了衛國官商的身份,免除了許多關隘賦稅,同時將生意放到了衛國之外的地方,在趙、韓等國長袖善舞。衛國濮水兩岸上千頃漆林是他的基礎,韓國陽翟的珠寶金玉行業是一本百利的暴利產業,近來又涉足了邯鄲的聲色產業。如此,呂不韋竟成為列國間小有名氣的富商,甚至可以和陶丘陶朱公,邯鄲冶鐵大豪商郭縱相提並論。

    當下有句諺語說:「千金之子,不死於市。」這並不是空話,天下之人,熙熙壤壤;為利而來,為利而往。即使有千乘兵車的天子,有萬家封地的諸侯,有百室封邑的大夫,依然貪得無厭,擔心自己貧窮。

    於是呂不韋「富比千金「的財力,就成了他們垂涎的目標。貴族男子們縱情沉迷在呂不韋獻上的鄭衛歌樂裡,貴族女眷希望能買到上好的珠寶,憑著這些優越條件,呂不韋很快就融入了邯鄲、陽翟的上層圈子,受到各方面的注意和歡迎,聲譽骎骎日上,成為邯鄲城裡不可小視的人物……

    作為喜歡享樂的公子,大名鼎鼎的平原君每次舉行宴饗時都少不了要邀請呂不韋。平陽君一向古板不近人情,但因為大工尹掌握的工坊與呂不韋的漆、絲貿易息息相關,也少不了接見這位商人,呂不韋便和邯鄲大鐵商郭縱一樣,成了可以時常出入平陽君府的少數人之一。其余如宦者令繆賢,趙王的寵臣趙穆,都與這呂不韋有交情,對他擺出一副垂青的姿態。

    總之,這呂不韋的觸須,可謂遍布邯鄲,雖然是個沒有什麼實權,見了誰都要行禮討好的商人,卻跟誰都說得上話,扯得上一點關系。若是有權貴想要拿捏他,如同按一只螞蟻似的摁死,還真不容易。

    這樣的人物前來拜訪,明月是沒有理由不見的。

    不過今日呂不韋來拜訪明月,倒不是因為合計什麼陰謀,也不是因為二人之前有什麼特殊交情,純粹是因為公事。

    說起來明月有些無奈,明月這位「邦右工尹」分管的「設色之工」也就是染坊漆染產業,衛國恰恰是絲麻、樹漆和染料的一大供應者,因為職務關系,明月少不了要跟來自衛國的商賈打交道。

    在乍聞要與他商談購漆事宜的正是呂不韋時,明月也大吃一驚,但轉念一想,呂不韋這個投機者此生最著名、利潤最大的一次投資,還沒有開始……

    歷史尚未注定,所以,這或許是試探此人的一個好機會……

    於是今日,他便不是單獨接見呂不韋,堂內除了他們外,還有一人。

    「這位是農家許先生。」

    明月笑吟吟地比手,為呂不韋介紹起在次席上跪坐的中年人,此人粗手粗腳,面上也有皺紋,看上去樸實無華,與衣著文繡,竭力在外表上顯示自己富貴的呂不韋形成了鮮明對比。

    卻是明月在臨淄有一面之交的農家許友。

    原來,明月寫信請稷下墨家來邯鄲「商討學術」,正巧這許友也在,農家與墨家關系不錯,便一同來了,他可還記著長安君曾經說過的承諾:若是在國內有封地,一定讓農家在趙國生根發芽!

    許友此來,正是奉農家領袖「野老」之命,來趙國考察考察,畢竟他們農家過去幾十年裡,一直在齊、楚之間打轉,對趙地的土地比較陌生,來查看一下這裡的土質物產是必要的。

    作為農民的代言者,農家人對商賈一向沒有好印像,他們更擔心趙國百姓喜工商而厭苦耕的風氣,於是呂不韋甫一坐下,許友便有些不善地說道:

    「我聽聞,有俗奢而逐末,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文繡者,商賈也,公子待先生如上賓,先生竟安之若怡,沒有一絲慚愧?」

    之後他又對長安君道:「公子,老子曾言,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我農家認為,想要理清趙國之政治風俗,當務之急,是學習秦國,禁絕商賈,尤其是這些在列國間囤積倒賣,從農夫手裡榨取利潤的商賈!」

    明月尚未表態,呂不韋卻已經從這伏擊裡反應過來了,他哈哈大笑起來:「許先生就這麼排斥商賈,以至於產生了如此大的偏見?」

    他舉起自己那足夠十戶人家一年吃穿的華美衣裳,笑道:「這華服文繡,可不是我喜歡才穿的,而是穿給邯鄲的貴人們看的。因為世人都是趨炎附勢之輩,見我華服文繡,認為我有錢,即便暫時有錢帛短缺,也一定能補上,便願意與我貿易;倘若我效仿先生,因為這衣裳不是自己織的染的,便自感慚愧,穿著粗布陋衣招搖過市,邯鄲眾人便以為的貧窮,與我貿易時便會多幾分忌憚……故而,商賈衣文繡,可不是穿給自己看的,而是穿給別人看的!」

    「至於老子那句話,放在三代之時尚且可以,現如今,如果一定要按照這種方式去生活,那無疑是堵塞了百姓的耳目,妄圖將其關回甕裡,是行不通的!」

    許友不服:「你有何依憑?」

    呂不韋不慌不忙:「誠然,許先生說的對,農不出則天下人乏其食,但也請記住這句話!」

    呂不韋捋著他的小胡子,淡淡地說道:「商不出則三寶絕!若沒有商人來進行流通周轉,那麼糧食、器物、財富,這三寶就要斷絕。農工商虞,這是四種天下必不可少的職業,各司其職,本無高低貴賤之分,可先生禮農稼而輕商賈,實在是是大謬……我敢說,少了商賈居中貿易,天下若還不亂套,我便把頭擰下來給先生當鞠踢!」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1 12:09
第167章 無利不起早


    「天下各地,物產各不相同。m.手機最省流量,無廣告的站點。山西盛產竹、楮、麻、旄尾、玉石;山東則多有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產楠、梓、生姜、肉桂、金、錫、鉛、丹沙、犀牛、玳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以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至於銅鐵,則分布在山川之中,南方楚越多銅而北方趙地多鐵。」

    呂不韋經商各國,見識廣博,說起各地物產來如數家珍。

    「以上種種,皆是中國之民所喜好,習用、穿著、飲食、養生、送死之物,往往供不應求。這些物產,當然不會自己長了腳四處流通,而是要依賴商人輸通,以供都邑貴人、百姓選購。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經商,講究一個利字。我打一個比方,若是馬匹在邯鄲價格低廉,商賈就會把趙馬銷售到可以貴賣的臨淄、大梁去;若邯鄲糧食價格昂貴,商人就會從價格低廉的淮北、泗上運稻米來銷售。賤買貴賣,是道之所符,天經地義之事,這就好比水往低處流,許先生卻以為這是商賈刻意囤積的傷農之舉,實在是誤會得厲害!」

    他踱步到臉色漲紅的許友邊上,指著他身上的陋衣和自己身上的華服笑道:「再說了,貧富之道本是天定,沒有誰能剝奪或施予,但機敏的人總是財富有余,而愚笨的人卻往往衣食不足!」

    這是在嘲笑許友這些農夫的貧窮不是因為商賈誆騙,而是因為自己愚蠢了,氣得許友渾身發抖,但呂不韋卻又有他自己的一番見識。

    「當年齊太公被封在營丘,那裡本來多是鹽堿地,人煙稀少,於是太公便鼓勵婦女致力於紡織刺繡,極力提倡工藝技巧,又讓商賈把魚類、海鹽返運到其他邦國去,結果別國的人和財物紛紛流歸於齊國,就像錢串那樣,絡繹不絕,就像車輻那樣,聚集於此。所以,齊國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的諸侯們斂袂而往齊國朝拜。」

    「後來,齊國中途衰落,管夷吾重修太公之業,設立管理貨殖的輕重九府,使齊國重新富庶,而齊桓公也因此得以稱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齊國的富強,一直延續到齊閔王之時……齊國之強盛,便是重視商賈帶來的結果,若是聖賢們早早聽了農家的話,對一切商賈都不由分說禁錮削弱,如今的齊國恐怕還是一片鹽鹵之地。」

    「至於所謂的農能使風俗淳樸,而商賈使風俗敗壞?更是無稽之談!」

    呂不韋對此嗤之以鼻,轉視明月道:「公子豈不聞這樣一句話,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小人認為,禮產生於富有,而廢棄於貧窮!而商賈是最能讓世人富庶的行業,故而天下不可缺農稼,不可缺百工,更不可缺了商賈!」

    一席話下來,邏輯嚴密,次序分明,許友這些個農家人本就是力行派,嘴笨得很,已被呂不韋說得張口結舌,無從反駁,明月見他羞愧難當,連忙站出來打了個圓場。

    「民以食為天,農是國家之本,當然,其余的工、商也不能一概視為末業,皆是國之柱石。許先生,你的意思我明白,本公子絕非短視之人,自然歡迎農家來趙國屯墾……」

    如此說著,明月也暗暗想道,若這是呂不韋的真實心思的話,也難怪此人在歷史上執政秦國後,會一改秦國百年上農抑商的國策,放寬了對商賈的制約,由此讓秦始皇時多出了烏氏倮,寡婦清等國家扶持的大商賈,也不知這一個時間線上,他還有沒有這機會。

    許友作為明月對呂不韋的試金石,已經完成使命了,在給了許友一個台階下後,明月借口他長途奔波為由,讓下人帶著他下去歇息,他則要與呂不韋談一談「公務」。

    說是公務,其實不過是一些「設色之工」購漆的事。

    因為今年燕趙齊開戰,華北諸國的許多東西都漲了價,不僅是糧食在漲價,連帶著漆、染料等也水漲船高。設色之坊接到了為一批甲胄染漆的任務,但府庫提供的漆又不足,便要向國外商賈購置。在衛國擁有上千頃漆林的呂不韋自然是首選,但關於價格,雙方卻有不一致的意見……

    內史的藺相如只負責撥款和驗收結果,可不管這中間漆是否漲價。所以討價還價的事,還得工尹署自己去做,若是談得妥,便能順利完工,各位工尹、工師還能撈點油水。若是談不妥,工尹、工師公不願意自己貼錢,便只得通過以次充好,或者偷工減料來應付過關了,上漆這種事,不是內行也分不出優劣來,等出現蟲蛀,已經是很長時間後的事了,屆時再追究便困難許多。

    明月當然不願意以次充好,便約見呂不韋,想要再爭取爭取,不行他還得自己貼錢。

    孰料,今日他剛將那事提了個頭,呂不韋卻表現得十分大方,雖然依舊是一臉難為情的樣子,好說歹說,還是將之前死不松口的高價,往下稍微讓了讓,讓到了工尹署能夠接受的範圍內。

    「一言為定!」明月立刻拍案,要與呂不韋敲定價格。

    完成協議後,呂不韋當然是嘆了兩口氣,好似是自己吃了大虧,但隨即轉憂為喜,滿口奉承地說道:「方才許先生以農夫的眼光來看待商賈,固然狹隘,若是趙國的執政者也如此想,那就糟了。好在趙國的大王、太後、內史,以及長安君都極為開明,關市廛而不稅,譏而不征,這才能讓吾等外國商賈往來貿易,如此盛德,小人等已感激不盡,豈敢與貴國再在一點小事上斤斤計較?」

    說著,他還恭敬地將一份准備多時的禮單獻了上來……

    「長安君從宮中喬遷府邸時,小人正好回了衛國,錯過了那盛況,今日便補上一份賀禮,還望長安君不要嫌棄……」

    明月只掃了一眼,發現那禮物作為「見面禮」實在是有些過:黃金五十鎰,白璧一雙,珠寶兩箱,衛國歌姬五名……

    算起來,都足夠補上這次購漆的差價了。

    回想起來,呂不韋今日先刻意表現了一番,駁斥許友,反過來試探明月對商賈的態度。接著,又在漆價上給明月大開方便之門,如今再獻上這重禮……

    這讓明月心生警惕,呂不韋可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他這麼做,為的是什麼呢?

    於是明月不動聲色地收起了禮單,笑道:「呂先生,禮物太過貴重,光豈能無功而受祿?」

    「這算得上什麼貴重?」

    呂不韋小胡子下露出了一絲笑,果然不出他所料,這些能讓一個趙國高官目炫心迷的賄賂,卻沒有讓長安君心動,這的確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公子啊。

    他小心翼翼的上前數步,輕聲說道:「不韋真正想送長安君的大禮,可比這區區金玉,分量足上許多呢!」

    明月來了點興趣:「哦,不知先生想送我何物?」

    呂不韋離明月的耳邊又近了幾分:「有一筆能獲利百倍的生意,不知長安君有沒有興趣參與?」

    「什麼生意?土地?珠玉?漆?」明月看著呂不韋的眼睛,他眼眶微陷,雙目黑得發亮,這是一頭土狼發現獵殺機會後的神情。

    「都不是。」

    呂不韋指著明月手邊的銅樽俎道:「酒,烈酒,長安君在臨淄時使人所造之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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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公子光

    「長安君在臨淄的所作所為,早已傳了出來,不管是在稷下學宮裡精彩的辯駁,還是罵死腐儒滕更的解氣,亦或是為國赴難,不辱使命的英睿,如今聽來,不韋都要連連稱贊,恨不能早些結識長安君。手機無廣告 m. 最省流量了。」

    呂不韋不愧是長袖善舞的商賈,一時間,誇贊致辭滔滔不絕,從他仿佛抹了蜜的口裡說出,此人今日果然是有求而來。

    「自然,長安君在臨淄時所制的燒酒,不韋也有所耳聞,還煩勞一位齊國友人幫我弄到了一些,品嘗過後,口中辛辣,心裡卻甘甜無比。可惜如此烈酒卻成了絕響,長安君歸國後也沒有再造的意思,不韋遺憾之余,也有個不情之請,還望長安君能將這烈酒的秘方告知小人,小人必定能用手裡的人手材料,讓燒酒風靡趙國!」

    他伸出了手指:「所得之利,君與不韋三七分成,何如?」

    呂不韋之所以對酒感興趣,是有原因的,趙國的好酒之風,一點不亞於齊國,這一點上,他們的開國之君趙無恤可做出了表率作用,據說這位君主曾經連續飲酒五天五也,只差兩天就能追平商紂王的記錄。

    在上層的帶領下,兩百年間,酒已滲透到趙國社會的各個領域,成為人們來往交際及日常生活中常用的飲品,婚喪嫁娶、生男育女、親朋聚會、節日慶典、祭天祭祖等等,酒都是必不可少的。由於酒的需求量很大,釀酒業有了進一步的發展,造酒和飲酒之風更是達到高潮。

    當下的邯鄲,酒是可以跟珠玉媲美的暴利產業,每生產一千石酒,至少可以得到十萬錢的盈利,其收入是一筆很大的數字,這也是戰國以後歷代官府總想搞「酒專營」的原因。

    加上趙人喜歡烈酒,素有「趙酒厚而魯酒薄」的說法,所以烈酒在趙地是有市場的,呂不韋能夠打聽到臨淄的事,說明他的確消息靈通,又能看清這其中的利益,則說明他眼光毒辣,絕非一般商賈能比。

    明月心裡打起算盤,面上卻不為所動,反問道:「這就是先生所謂『百倍之利』的大禮?」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先生這不是送我禮物,這是送我贓物罪證,是想要害我啊!」

    呂不韋不由動容:「長安君何出此言?」

    「釀酒需要大量糧食,如今正是戰時,前線軍糧尚嫌不足,我在這時候大肆釀酒,鼓勵群飲只為了牟利,若是被有心人向大王告上一狀,我豈不是要受大王、太後申飭?」

    明月笑道:「孔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這長安君府雖不富庶,卻也不缺那點酤酒錢……」

    「原來長安君擔心這個。」

    呂不韋似是松了口氣,苦口婆心地解釋道:「這便是小人請長安君不要自己出面,而讓我來釀酒售酒的緣故了。長安君應該知道邯鄲東市的郭縱罷?這郭縱祖上乃晉陽東郭,從趙簡子時便開始做趙氏的鐵官,如今依然是邯鄲最大的鐵商,其富庶堪比王者,郭氏的產業也遍布趙國,但長安君可知道,這些產業裡,其實有許多不過是掛名在郭縱之下,實際上卻是屬於趙國各位將相、公卿的。」

    「這貴者與富者相互合作,相互庇護,本就是天下司空見慣的事,有利益,長安君能得其實惠,出了事,趙國官府自會怪到小人頭上,而君不必受牽連,何樂而不為呢?」

    「別的封君公卿我可不管。」明月依然不松口,搖頭道:「我為人,兔子不吃窩邊之草,這烈酒,是萬萬不能在邯鄲,在趙國售賣的!」

    「兔子不吃窩邊草?」

    呂不韋何等聰明的人物,立刻就聽出了明月話裡的意思,不由壓低了聲音道:「若是在趙國以外的其他諸侯販賣呢?」

    明月眼睛微微閉上:「先生也說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既然販酒有利可圖,邊境走私猖獗,關隘難以查訪,那就不關我事了。」

    呂不韋雖然對長安君這種不用酒來禍害本國的做法不以為意,但得到了他口頭的許可,依舊心中大定,便試探性地問道:「公子以為,燕國如何?燕人慷慨悲歌,與趙人一樣喜愛烈酒,加上燕地苦寒,見了烈酒,必是如蟻附膻!」

    他竟用了和公孫龍一模一樣的比喻,明月在感慨這呂不韋很有市場眼光外,卻搖頭道:「燕國雖好,但至多是十倍之利,若想要獲利百倍,還是得另尋他處……」

    呂不韋心中一悸,湊近了道:「公子所謂的『他處』,不知是何處?」

    明月正視他,微笑時露出了一口白牙:「若是販往秦國,呂先生敢麼!?」

    ……

    「這呂不韋真是大手筆啊。」

    呂不韋告退後,明月讓人將他所獻的金、玉抬上來,金是成色極好的麗水金,而那玉,也是不俗的昆山玉,至於五名美女,亦是聲色俱佳,正好明月府邸內還沒豢養歌姬,便也留下了。不過想到歷史上關於呂不韋讓秦異人接盤的傳聞,明月便對她們沒了興趣,他可沒有喜當爹的愛好。

    「這裡邊,不會剛巧有人叫趙姬吧。」暗地裡他如此自嘲,腦子裡想到的,卻是那個平陽君府的庶女,至少現在,明月完全沒法將那個趙姬與呂不韋聯系起來,或許真的只是巧合。

    「呂不韋啊呂不韋,你今日來拉攏我,想要約我販酒牟利,真只是商賈的市場眼光呢?還是有其他目的?」

    呂不韋的禮物,明月不客氣地收下了,呂不韋的邀約請求,他也在口頭上答應下了,不過燒酒的配方依然只有長安君府內少數人掌握,並且還在府中不斷試釀,力求讓工藝更加成熟,口感更加好些,若沒有了解整個蒸餾工藝,呂不韋就算試破了天,也造不出來。

    既然是別人有求於自己,明月也不急,他的確需要呂不韋的商路和商貿網絡,但他也隨時可以踢開呂不韋,自己單干,或者找更靠譜的商賈合伙。

    畢竟對呂不韋此人,明月依舊有些吃不透,雖然他今天表現出的,全是一個市儈功利的商人作態,但只要想到他那雙如同豺狼的眼睛,想到他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幾筆,明月便不敢小覷他,更不會妄想自己的「王霸之氣」已使得未來的大秦仲父俯首稱臣了……

    幾句話就將其收服什麼的,不敢想,仔細提防,別被他賣了還幫他數錢就不錯了。

    「呂不韋,我就怕你的志向之大,不亞於我啊!」瞧著呂不韋坐過的地方,明月陷入了深思。

    ……

    而另一邊,在躬著身子,笑吟吟地與送他出長安君府的游俠、舍人們道別後,呂不韋鑽進了自己的馬車上。

    他的御者是將耳朵刺聾的聾子,呂不韋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他才揮動馬鞭,驅車離開了這裡。

    車子甫一開動,先前那個滿口言利,對長安君畢恭畢敬的商賈,就變了一個模樣,他的腰直了起來,身體舒服的後傾靠在座上,輕聲說道:

    「秦國?長安君,你身困邯鄲,卻依舊心懷邦國,眼光都看到秦國去了,其志不小啊!」

    呂不韋的眼睛眯了起來,手撫摸著唇上的胡須,嘴角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公子光?真是巧了,當年在吳國,可也有一位公子光!卻不知你的伍子胥,如今何在?」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7-1 12:10
第169章 河東之謀

    「廬陵君,長安君,二位公子要找的圖籍可不好尋,且容僕臣慢慢找找。」

    采光極好的典籍藏室內,白發蒼蒼的藏室史恭敬地稽禮後,便帶著幾名助手匆匆去尋找他們索要的圖籍去了,只剩下一位緊張兮兮的小吏招待二位大駕光臨守藏室的公子。

    「這就是藏了趙國幾乎所有圖書典籍的守藏室啊……」

    明月抬眼看去,有種後世大學裡進了圖書館檔案室的錯覺,卻見這裡每隔數步,就有一面巨大的書架,上面分門別類放置著竹簡、木牘。有的看著尚新,像是近一個月才殺青的,有的則古舊不堪,明月總感覺自己手觸碰到一下,甚至是呼吸稍微重一點,它們就會迅速枯朽,化為腐木渣子。

    「來到此處,才明白什麼叫史筆丹青。」

    一旁的廬陵君倒似是這裡的常客,笑吟吟地給明月介紹開了。

    「宗周時的誥文合集,晉國之史書,趙之史書編年,還有記載諸侯卿大夫世系的,都在這裡,此外還有史書,也從靈壽搬到了此地。」

    明月頷首,這時代的史書,除了魯因為孔子的緣故流傳開來,並產生了好幾個解析春秋的版本外,其余諸侯史籍,基本都只收錄在本國宮廷藏室內,外人很少能看到。

    廬陵君道:「故而當年墨子周游列國,其中一大原因,就是想要借諸侯的百國春秋一觀究竟。」

    明月恍然大悟:「難怪我在稷下時,見墨經的亦引周、燕、宋、齊諸國春秋,如數家珍。可惜墨子之後,還能學貫諸侯歷史的人,已經沒有了罷?」

    「是沒了。」

    廬陵君也不無遺憾,接著往裡介紹道:「除了史書外,凡是圖書典籍,藏室均有收錄,魏韓的簡牘也流落收集了不少。長安君要尋的河東典籍、地圖,想必也能尋到,就是不知要花費多少時間……」

    就在這時,進去找尋多時的守藏史已經捧著一大堆竹簡木牘,匆匆歸來。

    「長安君,這便是與河東有關的所有典籍地圖……」

    他怕明月嫌少,解釋道:「河東畢竟並非我趙國郡縣,自從秦國設河東郡後,更是阻塞關隘,不許商賈自由通行,故而近年來對河東的圖籍收集甚少。」

    「多謝藏史,已足夠我看半個月了。」明月也不嫌棄,笑呵呵地讓侍從接過這些灰撲撲,壓在竹簡堆裡不知多久的沉重木牘,便要告辭離開。

    廬陵君趙通卻喊住了他,好奇地問道:「長安君怎麼忽然對河東感興趣起來了?那可不是我趙國領土,而是秦國郡縣啊!」

    「無他。」

    明月哈哈一笑:「我身為邦右工尹,掌管攻木之坊、設色之坊,近來正打算集工師之力,將我趙國境內的良木、漆、丹砂等物的出產在地圖上一一標明,方便開采,順便將鄰國的也標出來,這才對河東來了興趣……」

    ……

    明月告訴廬陵君的話,一半真一半假。

    在完成造車和為甲胄染漆兩大訂單後,他的工作便清閑了下來,明月是個閑不住的,就想要張羅工師們鼓搗一個「戰略物產分布圖」出來。但除此之外,他也是在未雨綢繆,打算好好研究下河東,好為將來的布局做准備。

    河東,便是黃河龍門以東地區,便是後世的山西西南部。列國史書均記載,「堯都平陽,舜都蒲阪,禹都安邑」,唐虞夏三代的核心區域都在河東,也難怪裡將當時還包括河東的冀州,列為九州之首,同時也是天下之中,直到周代,「天下之中」才隨著政治中心的轉移,移到了洛陽所在的豫州去。

    到了後來,周成王把弟弟唐叔虞也封在「夏墟」,開創了晉國,之後幾百年,不論舊絳新絳,晉國的都城都沒有離開河東範圍,可以說,河東也是趙魏韓這三家的搖籃。

    等到三家分晉後,趙國的領土位於後開拓的太原、東陽,河東就被韓、魏瓜分,韓國得到了平陽,魏國則得到了昔日的晉國主體,魏文侯、魏武侯以安邑城為都,那是魏國蒸蒸日上的時光。

    可惜時過境遷,隨著魏惠王遷都大梁,隨著河西、上郡、河外的陸續丟失,河東也從魏國的中心變成了一塊西部飛地,隨時隨地處於秦軍的鋒芒之下,一旦秦魏交戰,安邑往往很快被包圍,還幾度陷落。終於,經過反反復復幾十年的爭奪,在秦王稷二十一年,秦派大將司馬錯進攻魏國河內,迫於壓力,魏王流著淚,主動獻出了舊都安邑、這是秦國最終完全占領河東郡的標志,也是魏國一落千丈的標志,若非其後幾年魏國走了大運,占領了宋地,補充了大片領土,魏國早就淪為連韓、燕都不如的三流國家了。

    總之,在秦國占領安邑,設立河東郡後,秦軍的鋒芒,便完全逼近了韓國的平陽、上黨,同時與趙國太原郡毗鄰,甚至還有過幾次從河東越太行,攻擊趙國本土的危險舉動。

    離開邯鄲去臨淄前,明月的眼光尚且集中在長平尺寸之地,至多看到戰前的上黨之爭。不過來到戰國時代大半年,與不少良將名臣相處後,不知不覺間,他的目光也看得更遠了一些,看到了長平、上黨背後的河東郡……

    商鞅說過,秦之與魏,譬如人有腹心之疾,非魏並秦,秦即並魏,魏必東徙,然後秦可據山河之固,東向以制諸侯……

    後人做過一個分析,魏國要不想衰弱,必要擁有河東、安邑;而韓國要保持不亡,必要擁有上黨、平陽;趙要維持強盛,則要保有晉陽及雲中、九原。

    這些地方雖然與本土相分離,其關系卻好似身體和手足一樣,手足被虎狼吃了,本體又能活多久呢?安邑復入秦,則魏遂不復振,秦人既得安邑,乃謀韓之上黨,得韓之上黨,再圖趙國太原……這是一個得隴望蜀的循序漸進過程。

    河東郡人口眾多,不下五十萬,且因為開發較早,田地眾多,是除了關中、蜀地外,秦國第三大糧倉。它就好比是秦國東滅諸侯的前哨站、兵源地,也是秦軍在長平之戰時,獲取補給最方便的地方。

    所以,若是能早點想辦法削弱秦國河東,就相當於為未來的長平之戰增加一些籌碼。

    雖然明月現在依然只是一個忙忙碌碌的棋子,遠不能執掌大權,在山川棋盤上與秦國的君臣角逐。但眼下他卻看到了一個機會,一個削弱河東力量,擾亂那裡秩序的機會。

    這個機會,不必做王、相、大將軍,也能辦到。

    前幾天與呂不韋提及販酒入秦一事,並非明月心血來潮,他為的也不是販酒賺取的那點錢帛,而是劍指河東。

    「秦國商鞅變法,稅重抑商,酒價十倍於成本。禁用余糧釀酒,沽賣取利。整個秦國,酒價貴如金玉,然而數十倍的利潤能讓人瘋狂,數百倍的利潤能讓人失去理智,禁酒越嚴格,走私的利潤就越高。我不信秦律秦制,真的能將整個國家打造得跟鐵桶似的,油潑不進刀砍不破!」

    尤其是河東!作為一個歸化不過一代人的新郡,那裡一定還有一些連鹹陽君臣也無法完全掌握的地方勢力,一定還有對秦律不適應的桀驁不馴者,一定還有因為不願為秦民逃到外國,日思夜想回到故鄉的流亡者……

    「若是能走私秦人饞得不行的烈酒入河東,讓那邊以糧食為硬通貨交換,再運回趙國來釀造成烈酒,如此循環下去,一個走私網絡便能出現。不但河東這個大糧倉會出現一個堵不上的缺口,秦國內部也會被這個由走私猖獗而感染的傷口拖累……」

    如此想著,明月仿佛化身為裡和禁酒法案鬥智鬥勇的私酒商人,直到廬陵君在他耳邊的話語,才將他從沉思中拉了回來。

    「原來如此。」

    廬陵君笑道:「我還以為長安君在想著封地要定在何處,這才四下查勘圖籍呢!」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明月心中猛地一動。

    封地?沒錯!

    他意識到,想要完美執行這個計劃,釀造、走私、銷售整個環節都交給呂不韋這頭中山狼是絕對靠不住的,最好還是先獲取一塊實實在在的封土,在自己的領地上干私活才能讓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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