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明月 作者:七月新番(已太監)

 
kelvin12354 2017-3-31 12:31: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7 80405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14 19:15
第130章 燕國人干的


    「區區一枚燕明刀,又能說明什麼?」

    燈火通明的齊王宮殿內,被匆匆傳喚入宮的安平君田單站在齊王、君王後面前,他手裡捏著作為今夜刺殺的「證物」,由後勝呈上的那枚刀幣……

    從春秋時代起,燕國便深受齊國文化影響,經濟上也高度交流,所以連貨幣也效仿齊國,以刀幣為主。雖說是刀幣,但因為是燕國自行鑄造,所以也有些特點,比如質地比齊刀幣要差,形制更窄,因為刀幣上常刻著一個「明」字,故俗稱為燕明刀。

    田單不愧是智將,他沒有因女兒牽連進此事而慌了陣腳,而是極為冷靜地查看了證物,看著上面的血跡干涸發紫,露出了一絲笑,似是不以為然。

    齊王問他為何發笑時,田單答道:「大王,臣為將前做過市掾吏,也知曉一些貨殖輕重之事,這燕明刀不僅在燕國流通,在趙國、齊國等國境內也可使用,臨淄市面上很常見。之後,又因齊國被燕人占領數年,燕明刀更是通行各都邑,盡管大王已嚴令輕重九府明文禁止,但鄉間野市,仍有不少燕明刀殘留在民間,弄到一些並不算難……」

    所以田單覺得,光憑從刺客身上搜出了燕明刀這一點,根本無法確定刺客是燕國人。

    齊王卻遲疑著說道:「但長安君說他審訊刺客,臨死前承認是受燕國指使。」

    大夫貂勃卻冷不丁地說:「大王,此事恰巧在長安君歸國前夕發生,也太巧合了,會不會是長安君自己為了破壞齊秦之盟而策劃的?」

    因為直接交手過,對他的聰慧和能言善辯印像深刻,所以貂勃對此長安君堤防甚深,不吝以最大的惡意來看待。

    此言讓齊王和田單陷入了沉思,這時候殿內卻響起了一個聲音:「大夫不可妄加揣測!」

    母親的心思都是相同的,君王後一直將長安君看做子侄,想到萬一自己的兒子受傷,自己也會痛徹心扉,將心比心,對趙太後和明月十分同情,聽貂勃如此陰暗地猜想,便有些不慍:

    「長安君受了傷,是謁者親自視察過的,誰會狠心到往自己肩頭捅劍?更別說馬服君之子趙括也重傷昏迷,醫者診治後說,那箭矢距離心口只有幾寸,倘若偏了一點,那趙括已是不活了。豈有這樣凶險的自刺?更何況,安平君之女目睹了全程……」

    田單連忙垂首解釋說,自己女兒只是在逛社日的時候,碰巧遇到了長安君……

    「碰巧?」不說這事還好,齊王笑得意味深長:「寡人怎麼聽說,君女常與長安君一同會面,出入稷下?安平君莫非要得一趙國公子做佳婿了?」

    雖然田單沒有旗幟鮮明地支持長安君的說法,但齊王已經心生懷疑,自己的臣子結交外國權貴,是他心中大忌,田單本人就和趙國的平原君私交甚厚。齊王安排長安君住在安平君府隔壁,就是為了試探試探田單,如今兩個小兒女來了這麼一出,誰知道其中沒有田單的推波助瀾,果然被他試出來了麼?

    「大王!」田單下拜頓首,誠惶誠恐地說道:「臣一心為國,絕無私念,臣歸去後一定對小女嚴加管教!」

    「安平君何必如此,寡人只是說笑而已,其實君女與長安君,倒也是絕配……」話雖如此,但齊王心裡想的,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田單與趙國聯姻,否則等他死後,誰知道此人會不會裡通外國!

    眼見心胸狹窄的齊王又對田單有了猜疑,貂勃暗道不妙,連忙出來打圓場:「大王,吾等與其在此猜測,不如明早讓長安君入宮問個明白?「

    「善。」

    齊王本以為今天下午的宴饗是他見長安君最後一面,誰料還沒法消停,他有些疲倦地比了比手:「也不必等明早,事態緊迫,寡人今夜撐著不睡,讓長安君連夜覲見!」

    ……

    步入王宮殿堂,看著在場眾人的臉嘴,明月便明白了,今夜是齊王和君王後唱紅臉,貂勃負責唱白臉……

    齊王和君王後一副舅舅舅母的慈祥模樣,對明月噓寒問暖,關心他的傷勢。

    而貂勃則在一旁不斷質疑,詢問各種刁鑽的問題,但畢竟是一場真刺殺,他也問不出什麼疑點來。

    至於安平君田單,則一言不發地盯著明月看,不知是不是在琢磨,此子到底是如何勾搭了自己寶貝女兒的。

    等試探結束後,明月便單刀直入,進入正題,開始向眾人陳述今夜自己的遭遇……

    「小子還以為必死無疑,若非安平君之女路過相助,若非衛士們及時趕到制止了刺客,若非馬服子關鍵時刻為我擋了一劍,我此刻,恐怕已是黃泉孤魂野鬼,死於異國他鄉,不能歸趙國祖陵,也不能再見到母後最後一面……」

    說到情深處,他竟抽泣起來,十六歲的少年就經歷了生死,又驚又懼,模樣惹人憐憫,君王後心有所觸,也跟著落了幾滴眼淚,也不知是虛情假意還是真的。而齊王見狀,對長安君自導自演此事的那點懷疑也沒了。

    而後,明月又咬牙切齒起來,下拜頓首道:「此事定是燕國主使,公然在齊國都城鬧市行刺趙國質子,視齊國律法為何物?還望大王能重視此事,還我一個公道!」

    齊王也跟著罵了一通燕國人,但隨即緩緩說道:「可惜死無對證,只怕燕國也不會承認……」

    「證據?證據不都擺在眼前麼,從刺客身上搜出的燕明刀,還有彼輩臨死時的證詞。」

    明月似是義憤填膺,起身道:「大王難道不相信小子?」

    齊王打著哈哈道:「吾甥之言,寡人自然是信的,就怕那刺客臨死之前亂咬一氣,讓真正的主使逃脫,說到底,燕國為何要刺殺公子呢?」

    明月哈哈大笑起來:「為何?這不是明擺的?當然是要破壞齊趙關系了!」

    說完,明月掏出了今天傍晚出門去見田葭前收到的那封信件:

    「大王恐怕還不知道,這是平原君在數個時辰前送來的信件,我還沒來得及呈給大王,就遭到了刺殺。燕國倒是心急,彼輩料定刺殺我一定能讓齊趙分裂,便提前數日,迫不及待地對趙國宣戰了!」

    「什麼!燕國與趙國開戰了!?」殿上眾人皆驚,這是讓他們猝不及防的消息。

    「不錯。」明月將信件高高舉起,宣布道:「數日前,燕王封宋人榮蚠為高陽君,使其配合秦國,出兵攻趙!」

    他似是抽絲剝繭,將一切都聯系起來了:「從秦使慫恿大王絕趙,到燕國派刺客來刺殺小子,再到燕國伐趙,這一切,都是秦國與燕國合計好的陰謀!為的就是離間齊國、趙國,好各個擊破啊!」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14 19:15
第131章 唇亡齒寒


    秦使王稽按照範雎的吩咐,在臨淄期間小心翼翼,連館舍的門都不敢出,本以為一切順利就能立功回國,卻沒料到,事情會突然起這麼大的反轉。

    當他半夜被叫醒,一頭霧水地來到齊國宮殿時,竟發現齊王和齊國的將相朝臣,已經擺開架勢等他了,一個個面容嚴峻。更令他不安的是,本應在後日就被遣離齊國的趙國質子長安君也位列其中,他正和謁者後勝交頭接耳,看上去十分親密。

    值得注意的是,長安君身上似是掛了彩,才剛剛被處理過,不過他面上神情自若,看到王稽後,還好奇地多看了他幾眼。

    這是秦趙兩方人馬的首次碰面。

    齊王一直在避免他們遇上,甚至從未公開承認過秦國有使節在臨淄。但今天,卻直接將王稽暴露在眾人面前,王稽暗感事情不妙,只能靠多年的出使經驗穩定心神,作揖道:「大王,不知何事傳喚外臣?」

    「好叫秦使知曉,就在今夜,長安君在街上遇刺了。」齊王淡淡地說道。

    「啊?」王稽有些驚訝,隨即鎮定下來,攤手道:「竟發生了這種事,我在館舍中一無所知。」瞧他的意思,趙國質子遇刺,與秦人何干?風馬牛不相及也!

    「貴使當真一無所知?」明月笑眯眯地打斷了他的話,故作驚訝道:「燕人沒有將此事告知秦國知曉?秦燕不是同聲息的盟友麼?」

    「燕國?」王稽有些發懵。「難道行刺公子是燕人所為?」

    「然也,就是燕國人策劃了對我的行刺,此外,燕國剛剛對趙國開戰,這不是秦國指使的?」

    「大王,外臣不知長安君在說什麼,秦國對此一無所知!」王稽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也不與長安君廢話,矢口否認。

    他滿臉無辜,的確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使得齊王再生疑竇。

    明月恰到好處地站了出來,大笑道:「看來貴國丞相連貴使都瞞住了啊……」

    他嘆了口氣:「大王,諸位卿大夫,便容我細細向諸位分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

    其實在今日之前,按照明月與質子府眾人商量的計劃,他們也只打算策劃一場假刺殺,然後將髒水往秦使身上潑,將這潭水攪渾,拖延齊國背棄趙國,投靠秦國的時間。

    這件事風險是很大的,全看齊王最終倒向誰,成功率五五開。

    不過,就在傍晚時分,按照約定去與田葭私會前,明月卻收到了國內平原君的來信,信中說六月底時,燕國突然出兵伐趙!

    燕軍以宋國兵家榮蚠為帥,來勢洶洶,讓趙國猝不及防,但對於明月而言,此事無疑是雪中送炭……

    當時明月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是老天在幫我!」

    燕國一直與秦連橫,與趙國隱隱敵對,助秦攻趙也無可厚非。但明月卻搞不清楚,為何燕王非要等秦國那邊撤兵後突然伐趙。雖然其中疑竇重重,但無疑是一次好助攻,明月索性改將刺殺之事栽贓燕國,盡管最後刺殺以弄假成真,他和趙括雙雙掛彩收場,但不影響大局。

    這消息只比齊國人接到的早了幾個時辰,如今,燕國攻趙的消息,齊王等人也已知曉,只有消息不便的秦使王稽還蒙在鼓裡,在外交場合上,這是致命的!

    現在,明月需要做的事情只剩下一件,那就是將幾個本無關聯的線索聯系起來,然後編織出一個讓齊王也信以為真的「陰謀」。

    按照戰國時代人的講述方式,明月先從一個眾人耳熟能詳的故事緩緩道來……

    「三百年前,虞國與虢國位列大河兩岸,一北一南。當時晉獻公想吞並虢國,便向虞國借路出兵。虞國大臣宮之奇勸阻虞公說:虢國乃虞國屏障,兩國關系,譬如輔車相依,唇亡齒寒,虢若滅亡,虞亦亡國。然而虞公不聽,他貪婪晉國贈送的寶物駿馬,答應了晉國使者借道請求,還以為虞國與晉國相親,晉國絕不會對自己下手。是年冬,晉軍滅虢,返回時借住在虞國館舍,乘其不備攻其都城,活捉虞公,虞虢皆亡……」

    講完這個「假途伐虢」的故事後,明月誠懇地說道:「如今齊與趙的關系,譬如虞虢,趙就是唇,齊就是齒,相互依存。有趙國一日,齊國就不必擔心來自西方強敵入侵,有齊國做靠山,趙國也不必擔憂後方失火。今年春夏,趙齊聯盟,安平君出兵陶丘,挫敗了強秦伐趙,以斷天下之脊的意圖。於是秦國丞相就想了一出妙計,那便是所謂的遠交近攻,妄圖離間齊趙!」

    這話聽得王稽目瞪口呆,在心裡嘶喊道:

    「遠交近攻?怪哉!此子怎麼知道丞相妙計的名字!」

    這一失神,王稽便沒及時反駁,以至於明月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

    「秦國為了拆散齊趙聯盟,便先讓秦使入齊,騙取大王信任,使趙齊離心,但好在大王英明,沒有聽從秦使的話殺我……」

    這是明月的猜測,說到這裡他抬頭看了一眼齊王,果不其然,齊王似是有些心虛,而秦使王稽更是百口莫辯了。

    王稽剛來齊國時,為了討價還價,的確三番五次地請齊王殺了長安君,以表明絕趙誠意。齊王最終沒有答應,王稽也沒有緊逼,誰料,這一點卻成了明月用來攻擊王稽的武器!

    「大王禮送我歸國,與趙國依然友善,這無疑與秦國燕國計劃不合。於是燕國便派人刺殺小子,只要我死在齊國,母後必然大怒,齊趙反目,齊國只能向秦國靠攏。此時燕國與秦國再出兵伐趙,齊國必不救,如此,秦國與燕國的陰謀便得逞了!」

    說完他回頭指著王稽道:」秦使還不知道罷,燕國已向趙國開戰,事到如今,你還要如何狡辯!大王,秦使名為睦鄰,實為間諜,這是要誆騙齊國啊!「

    明月言之鑿鑿,齊王已經信了七分,面色頓時陰沉下來,質問王稽道:「秦使,事情果然如長安君所說的那樣麼?」

    秦使王稽驚疑不定,雖然丞相也派人交好燕國,但究竟有沒有這回事,他也不知道啊!長安君的計,不僅讓齊王疑秦,也讓王稽疑燕,甚至懷疑起範雎來,丞相素來陰謀多智,誰知道會不會讓他明著出使齊國,暗地裡卻又派了一個使者去燕國……

    懷疑就像是植物的種子,只需要一點言語上的雲雨澆灌就能發芽,王稽知道齊王和自己都已深陷其中,這時候不能管事情真假,先否認了再說。

    於是王稽連忙說道:「大王,外臣此行只是為了與齊國交好,絕無欺瞞之意,寡君之心如此,秦相之心亦如此。大王放心,秦國答應的邊邑很快便能劃歸齊國,秦國的質子下個月便能入齊,還望大王思量……」

    王稽在曉之以利,想要繼續誘惑齊王,明月立刻站出來說道:「大王的確應該好好思量思量,秦國真正想結交的到底是哪一國?」

    他走到王稽面前,面對年紀比自己大許多的秦使,凜然不懼:「數年前,安平君進攻被燕軍所占的狄邑,秦國丞相穰侯為了救燕,便越過韓、魏,進攻齊國的剛壽……」

    王稽打斷了他,厲聲道:「一派胡言!進攻剛、壽與狄之戰無關,乃穰侯私心作祟,想要擴大自己封地,僅此而已。大王,如今穰侯已下野就封,秦國朝堂煥然一新,大王難道忘記了你對範丞相有舊恩?」

    「不然,秦國就算換了一位丞相,卻依舊是換湯不換藥,因為秦國還是秦王說了算!」

    明月立刻反擊道:「我聽說,秦王稷還是公子時,曾在燕國做了多年人質,與燕昭王、燕惠王都十分相善,秦燕已三代為盟友。請大王三思,比起有四十多年邦交的燕國而言,齊國對於秦國而言,當真如此重要?這恐怕是效仿張儀欺楚絕齊的故事罷。」

    他說到激動出,整個人幾乎跳將起來,指著王稽的鼻尖斥道:「你當自己是張儀,而大王是昏庸糊塗的楚懷王麼?」

    ……

    「你……你這豎子!」

    王稽有些張口結舌,他也明白,只要牽扯上燕國,齊王的態度就不太好預料了,畢竟兩國的仇恨,是怎麼也解不開的,他明知道長安君在危言聳聽,但面對已經發生的刺殺,以及突然對趙國開戰的燕國,他又百口莫辯。

    明月再接再厲道:「如今燕國已出兵伐趙,秦國也會很快夾攻西方。等到趙國大敗,喪師失地,秦得太原,燕得河間。屆時,燕國必將成為北方強邦,到時候秦國再配合燕國伐齊,大王能擋否?唇亡齒寒,大王難道還想讓君夫人和太子重蹈覆轍,再來一次奔逃城陽的恥辱麼?」

    一席話讓齊王放棄去想秦國的好處,還有秦使承諾要帶給齊國的安全。比起那點邊邑,那還沒影子的質子,燕國,才是齊國最擔心的……

    一個與秦交好又沒了趙國威脅的燕國,一個強大到再度飲馬大河的燕國,那將是齊國的噩夢!

    「寡人之意已決……」

    齊王看向秦使王稽,緩緩說道:「還請秦使先回鹹陽去,向秦王秦相分說明白,秦欲與齊結好,此意寡人心領,但齊燕不能兩存,究竟是聯齊還是聯燕,還望秦王抉擇……兩國之盟,還是等日後再說罷。」

    此言一出,王稽面色煞白,明月則暗含微笑。

    雖然齊王說的很婉轉,但要表達的意思很明白,他已對秦使王稽下達了逐客令!

    七雄關系錯綜復雜,但基本上沒有隔夜仇,唯獨齊、燕例外,秦國想要將他們同時拉入連橫可不容易。這就好比一戰前夕,德國想建立三皇同盟,撮合矛盾重重的俄國和奧匈必然失敗一樣,齊王雖然首鼠兩端,但有一個底線是牢牢踩住的:齊燕不能兩存,秦國只能在兩國之間選其一!

    但這種選擇,又是秦使王稽無法全權決定的,他縱然想要再爭辯一番,但終究沒有張儀、蘇秦的辯才,大勢已去,再強辯也無濟於事。

    「我贏了!」

    看著王稽灰溜溜離去的背影,明月心裡松了一口氣,這麼多天來他提心吊膽,機關算盡,總算是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誰料一回頭,齊王已對他變了態度,蠟黃干瘦的臉笑眯眯的,像極了一個不懷好意的骷髏。

    「多虧了吾侄,才挫敗了秦、燕欲離間齊、趙的陰謀,寡人前幾日怠慢你了,謁者!」

    「僕臣在!」後勝連忙出列。

    「長安君暫不歸國了,會繼續留在臨淄,寡人當以貴賓之禮待之!那質子府破舊空曠,也不安全,速速尋個新宅,讓長安君搬過去。」

    這是要把明月和安平君府隔絕開來了……

    在君王後攙扶下,齊王勉強起身,宣布道:「除此之外,寡人還打算與趙國聯姻,鞏固兩國之好,來一場親上加親!長公主將嫁趙王!」

    這個消息讓殿內眾人震驚,齊王變臉未免也太快了些吧!長公主之前還打算嫁給魏國太子,好達成秦、魏、齊的連橫呢!

    不過更讓明月吃驚的還在後面,齊王竟指著他道:「吾侄,你是此次齊趙交好的大功臣,豈能無賞?寡人問你,可願娶一位齊國庶公主為妻?」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14 19:15
第132章 信如尾生(上)


    震驚齊國的「長安君遇刺案」後第三天,臨淄稷下學宮內一處宅院內,公孫龍與長安君相對而坐。

    「公子以沒有太後之命為由,婉拒了齊王嫁公主予公子的提議,整個臨淄都在為公子惋惜,覺得公子錯過了一樁好姻親……」

    明月的傷勢不重,休息了一天就行走自如,只是手上還不能用力,趙括也已經從昏睡中醒來,在齊王派御醫為他診治的情況下,已脫離了危險。

    此刻見公孫龍如此說,明月便道:「先生此言差矣,我看齊王的意思,雖又回到齊趙之盟裡,但還是不願付出實際的東西,便想用兩個沒什麼實際用處的公主搪塞趙國,讓趙國和燕國打個熱鬧。」

    「公子覺得,齊國的公主無用?」

    公孫龍不由提高了音量:「畢竟是齊國公主,千金之軀,公子卻將其看得如此無用,讓齊國那些擠破腦袋想要尚公主的卿大夫們怎麼看?」

    明月飲了一口溫酒,淡淡地說道:「沒錯,在我看來,就算嫁我一百個齊國公主,也比不上一萬齊國軍隊有用。」

    「公子太過功利了。」

    公孫龍聽完哈哈大笑,不由念起一首詩來:「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當年姜齊公女如此美貌,如今的田齊公主也不差,據說齊王的幾位庶公主,個個容貌過人,公子就不心動?」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明月也以詩回應,微微一笑:「我喜歡的女子,哪怕千難萬險也要娶到手中。我沒興趣的女子,就她容貌再端莊,就算以千乘黃金,萬戶城池做嫁妝,我也視之如草芥!」

    這下輪到公孫龍愕然,這與過去他對長安君「圓滑」的印像不符,便好奇地道:「莫非公子已有意中人?臨淄街頭,可是盛傳公子那一日與安平君之女攜手同游秋社啊……」

    那件事明月是不想提的,本想英雄救美人,豈料被美人所救,此等糗事,還是少說為妙,但那一夜他對田葭說的話,卻並非玩笑。

    現在這件事已經傳開了,他也不怕公孫龍知道,頷首承認,這下公孫龍也猜出,那個經常隨長安君出入稷下學宮,女扮男裝的少女是誰家的了,嘆道:「未想到,公子竟如此痴情,竟不惜忤逆齊王美意……」

    明月認真地說:」先生別看我這樣,我也是有底線的,安平君之女待我以誠,又在危難之際救我一命,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在此事上,我當信如尾生!「

    ……

    春秋時,有一位叫尾生的男子與愛人約定在橋梁相會,久候女子不到,正巧雨天水漲,尾生卻不願意離開分寸,便抱橋柱而死,世人感動,便用尾生抱柱一詞比喻堅守信約。

    明月很清楚,那一夜他與田葭私會之事暴露之後,他這邊倒沒什麼,女方那邊則會受到家族、輿論極大壓力。這時候作為男子該做什麼?若被齊王拋出一個公主稍加引誘便改變心意,讓她失望的話,也太過懦弱混賬了。

    戰國與後世民情不同,人們敬佩的,不是趨炎附勢之徒,而是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者!

    公孫龍當即拍案贊道:「好一個信如尾生!如今禮崩樂壞,世間男子,士貳其行者多得數不勝數,如尾生抱柱者卻少之又少,光為長安君不為富貴公主而屈的志氣,當浮一大白!」

    經過數月相處,他們已是忘年之交,以前公孫龍服的是明月的見識想法,如今更對他人品高看一眼,二人對飲一杯,相視哈哈大笑起來。

    飲畢,明月擦了擦嘴分析道:「更何況,這場聯姻的關鍵在於趙王與齊國長公主,只要此事確定下來,我的婚事,不過是錦上添花。齊王已經對秦國生疑,趕走了秦使,他若真想與趙結盟,不會因為我的拒絕而怠慢了與趙國的關系;若齊王沒有誠意,也不會因為我的首肯而對趙國另眼相看。」

    這其中的利害關系,明月看得分明,齊王的心思很深啊,又是將他的質子府從安平君府邊上搬走,又要他迎娶齊國公主,明擺是要從中作梗,讓他無法與安平君接觸甚至結姻,從而裡通外國……

    這位齊王,對能臣的提防猜疑可謂登峰造極,也虧田單一心忠於齊國,換了別人如樂毅,早就一怒之下跑了。

    所以那天齊王提及嫁公主之事,明月是想都不想就拒絕,拒絕的理由除了沒有父母之命外,還有「母國危,敵未滅,何以為家?」

    他當時下拜對齊王道:「小子現在最希望的,是大王出兵幫助趙國抵御燕寇,唇亡齒寒,燕國是趙國與齊國共同的敵人,等戰爭結束,再議論這些婚娶之事不遲……」

    然而齊王卻不置可否,假推身體不適,讓群臣商議,看他的意思,還是要拖。

    於是明月的目標,就從趕走秦使,剪斷齊秦之盟,變成了促使齊國出兵,與趙國一同進攻燕國……

    「我看齊王,是又想效仿多年前齊威王在魏韓南梁之難時的對策,遲遲不出兵,坐看趙燕相攻,兩個鄰國削弱,則齊國得利。」

    公孫龍的笑容收斂起來,放下杯子,淡淡地說道:「故而公子前來,是想要老夫為公子出一主意,讓齊王改變心意,出兵攻燕?」

    「然也!」明月拊掌,面對這種情況,他一時間沒了主意,便想從公孫龍處得到些幫助。

    公孫龍似有些猶豫,起身踱步幾圈後,回首道:「公子想聽實話,還是假話?」

    「自然是實話!」

    公孫龍頷首:「那我便說了,其實此戰,完全可以不打!」

    「此戰可以不打?」

    明月皺眉:「先生此言何意?要知道,是燕國先出兵伐趙的,如今已攻入趙國邊邑。」

    公孫龍卻不以為然:「敢問公子,燕與趙,孰強?」

    燕國地盤雖大,但人丁稀少,人口不超過兩百萬,軍隊也沒趙國多,明月毫不猶豫地說道:「趙強而燕弱。」

    「既然如此,那如今的情勢,與南梁之難時魏強韓弱大不相同,趙國光憑一己之力,完全可以應付燕國。」

    明月反駁:「先生忘了秦國麼?」

    公孫龍搖頭笑道:「是公子忘了罷?雖然公子對齊王說,秦燕密謀已久,要夾擊趙國,但你我都知道那是假的。秦使對燕國突然伐趙也有些猝不及防,此事當是燕國獨自謀劃。敢問公子,燕國因何向趙國開戰?」

    明月略一沉吟:「平原君來信說,是中山故地有叛黨妄圖復國,勾結燕人。而燕王貪圖中山之地,又得知趙與秦敵對,與齊也關系破裂,質子將被遣回的消息,故而冒險出兵……」

    「既然是燕王心存僥幸的冒險之舉,那在得知秦使被逐,齊趙恢復邦交的消息後,燕國必然膽寒,只需要派一使者去游說恐嚇一番,給燕王一個台階下,此戰便可消彌在萌芽,甚至反割給趙國幾座城邑。只要燕國偃旗息鼓,秦國也深知役不再籍,糧不三載的道理,自然也不會來攙這趟渾水……」

    說完,公孫龍拱手請命道:「龍曾在燕昭王時北游碣石宮,在燕國也有些朋友,更與燕將榮蚠相識,願意做這個人選,去說服燕王向趙國求和!」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14 19:16
第133章 信如尾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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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公孫龍殷切地說自己願意去燕國游說燕王,這下子,反倒是明月緘默不言了。

    公孫龍不愧是經驗老道的辯士,對局勢的分析有頭有尾,但他卻不知道,明月現在想要的根本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想要的,就是強拉著齊國跟燕國打一仗!

    燕趙齊三國鼎足華北平原,其中趙強而齊、燕弱,若非齊燕有血海深仇不可能聯合,未來格局必然是兩弱聯合對抗一強。

    但這麼多年和平過去,再不發生衝突,兩國的舊傷疤都要愈合了!在明月的大計劃裡,是不能容忍齊、燕相安無事的,從地緣上來說,它們都可以威脅到趙國腹地,齊國目前偏向保守和平倒也罷了,但燕國,卻是趙國背後一個不穩定因素。在歷史上,幾年後的長平之戰,燕國便與秦連橫,扯了趙國很大後腿,後來還乘著趙國青壯死絕,發兵伐趙,被老將廉頗帶著一群娃娃兵打了回去。

    不乘著自己身強體壯時把狼打殘,難道還等著自己體弱多病時讓它來啃幾口肉不成?

    這一點,身為趙人的公孫龍如此聰明,竟不明白麼?

    但看著公孫龍的欲言又止的神情,明月卻又恍然大悟……

    不,他明白,但正因為明白,公孫龍才想站出來,親赴燕國,去阻止這場可打可不打的戰爭……

    世人往往記得名家犀利的唇舌,卻常忘記了,歸根結底,他們依然是一群主張「偃兵」的和平主義者啊!

    莊子選擇避世不出,而他的好朋友,名家大師惠施則選擇了不同的政治道路,懷抱「去尊」、「偃兵」、「泛愛」、「止貪爭」的理想加入到卿相行列。

    作為名家後學,公孫龍同惠施一樣,也主張「偃兵」,曾數次力勸諸侯國君停止相互之間無謂的戰爭。

    明月記得,平原君在介紹公孫龍時曾說起過,趙惠文王十五年,燕昭王欲派樂毅攻齊,公孫龍便帶領弟子,從趙國趕到燕國,力圖勸其罷兵。

    趙惠文王十九年,公孫龍又與趙惠文王論偃兵之事。趙惠文王問公孫龍說:「寡人事偃兵十余年矣,而不成,兵不可偃乎?」公孫龍則回答說:「偃兵之意,兼愛天下之心也。兼愛天下,不可以虛名為也,必有其實。」他指出趙惠文王被秦國奪取領地時悲傷得縞素降食,從齊國得到疆土時高興得加膳置酒,由此可見,並不真正具有兼愛之心,故趙國也不能行偃兵之實……

    這種政治觀點,也是名家不能得到王侯重用的原因。

    想到這些往事,明月知道自己是白來了,他站了起來,朝公孫龍揖禮,若無其事地說道:「是小子莽撞了,我卻是忘了,先生雖與墨家有過節,但卻傳承了惠子的偃兵主張,在這點上,與墨家的兼愛非攻並無區別……」

    「然。」公孫龍松了口氣,說明了本意:「雖然我是趙人,雖然我是平原君家臣,也答應要助公子,但惟獨在說齊伐燕一事上,恕我不能為公子助陣!」

    萬萬沒想到,被本以為是自己人的公孫龍打了一把黑槍,明月幽幽地說道:「先生這是食言啊……」

    公孫龍長拜及地:「然,我是失信了。但士有所為,亦有所不為,公子寧可忤逆齊王,也要對意中人信如尾生。老夫雖不才,但從拜師求學以來,便答應了師長,必將繼承惠子之志,愛民而為義偃兵。在此事上,我也要信如尾生,此乃大信也……」

    沒錯,他是公孫龍,是名家領袖,而不是趙國王室公子養的一條狗,讓咬誰就咬誰……

    他也有自己的底線和恪守的信條,絕不違背初衷,像縱橫辯士一樣,以游說兩國交兵,自己從中取利為業!

    明月長嘆一聲:「先生很失望罷,當年我父王便對偃兵沒有興趣,而今,我又為了一己之私,想要火上澆油,延長一場本可避免的戰爭。」

    公孫龍也沒有站在道德制高點非難他,再拜道:「雞司夜,狸執鼠,不過是在其位謀其政而已,公子也有公子的難處,不比我這自由身沒顧慮的窮士。」

    這就是出身一國王室的壞處啊,明月身為穿越者,本該是最具有兼愛天下觀念的,但不知不覺間,他已習慣性地站在「趙國公子」的視角去考慮事情了,考慮本國利益了。

    因為他很清楚,一旦此國敗亡,他這富貴榮華的公子生活,便到頭了。

    歸根結底,他還是自愛之人。

    明月也不糾結,笑道:「先生說的雖然有理,但我還是做不到先生那種兼愛天下的程度,沒辦法愛鄰居的兒子如自己的兒子一般,除非那鄰人之子是我的兒子。」

    講完這個本不該是他這年齡說的冷笑話後,明月起身告別,在公孫龍送他出門時,他突然回首道:「先生,若我執意要推行此事,你應不會站出來擋我的路罷?」

    話語尊敬,但滿是警告的意味。暗藏之意分明:你擋我的路,那我們便不再是忘年之交,而是敵人了!

    公孫龍嘆了口氣,須發灰白的名家宗師捶了捶自己的腿,苦笑道:「老了,沒有高車駿馬,老朽光靠雙腿,是到不了苦寒的燕國了,公子好自為之罷。但老朽還有一句話要說,公子之志大哉,但切不可為了目的不擇手段,沉迷於小術而失了一顆仁愛之心……」

    「多謝先生告誡,小子銘記於心!」明月再拜告別,方才二人酒酣歡笑時的滋味依然留於唇齒,但他的心裡,為何竟如此的無奈呢?

    ……

    從公孫龍居所往學宮外面走時,明月也不得安生,一群墨家人圍了過來,剛開始還對他的傷勢噓寒問暖,但隨即便表明了來意,原來是希望他放下耿介,平息此次戰爭的……

    他們七嘴八舌,紛紛向明月說起墨家的「非攻」理念。

    「長安君,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

    「長安君,弱大不攻小,強不侮弱,眾不賊寡,詐不欺愚,貴不傲賤,富不驕貧,壯不奪老。如此,則天下庶國,莫以水火毒藥兵刃以相害,則天下大治!」

    明月被他們吵得頭腦發昏,故作憤慨地指著自己的傷口道:「二三子,是燕國先刺殺於我,是燕國先不宣而戰,入侵趙國疆土,我趙國只是反擊侵略而已,此乃義戰!墨家不是贊同防守誅討的義戰麼?」

    墨家眾人面面相覷,最後他們的領袖陳丘站出來嘆道:「公子,當今天下小國已盡淪亡,獨剩七國兼並,天下已無義戰。此事雖是燕國不對,但若趙齊與燕交兵,殺人多必數於萬,寡必數於千,流血漂櫓。還望公子為三國無辜生民,能勸趙王平息此戰,吾等墨家子弟,也願北上燕國,勸燕王休兵求和。老朽記得,燕趙也有姻親,公子的親姊便是燕後,親戚間刀兵相向,何必如此?若能化干戈為玉帛,豈不美哉……」

    明月再度默然,只是一直頷首,不再說話,他有些無奈,先前與他友善的名家、墨家,竟都是反對戰爭的,這該如何是好?難道他在齊國,就沒有援手麼?

    這時候,他也恍然大悟了,為何大國諸侯寧可用沒有節操的縱橫辯士張儀、公孫衍,也不想重用其余九流十家,因為各家都有自己的政見和底線。

    還有法家,法家也不會考慮太過「仁愛」之類的東西,君主的欲望,他們會不分對錯,費盡心機去實現……

    稷下學宮與之相反,太有底線了,這裡總體基調是反對戰爭的,他們連燕趙交兵都希望停止,更別說勸齊王伐燕了,明月知道在這裡自己是尋求不到幫助了,匆匆擠出學宮,打算自己想辦法。

    「看來在政治上指望諸子百家是靠不住的,我也需要尋一些不計對錯、公義,對我有求必應的策士啊……」

    卻不料出了學宮牌樓後,明月卻發現他的馬車邊上,有一個年輕士人正和御者李談說笑,二人相談甚歡……

    走近一看,他才發現,那卻是學宮祭酒荀子的徒弟,李斯……

    「李斯拜見長安君!」

    遠遠的,發現明月走來,李斯便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禮。

    「李兄何必多禮。」

    明月露出了笑,扶起了他,對這位未來名人,他可不敢怠慢。

    荀子最特別的地方,就是以一個「儒家」大師的身份,教出了兩個法家徒弟來。韓非、李斯,一個理論集大成者,一個實踐派,都是一時之選,光是這兩人,就值得明月對拜荀子為師念念不忘,雖然因為種種事情,這個想法一直沒能實現。

    雖然此時的李斯還是個毛頭小伙,距離四五十年後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秦丞相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明月未雨綢繆,打一開始就對李斯曲節結交,沒少贈送他禮物錢帛。

    李斯如今眼界不高,剛從楚國上蔡小地方來到臨淄,對這花花世界滿是艷羨,哪能想到自己日後會在秦國飛黃騰達?當「貴人」長安君對他彬彬有禮,一口一個「李兄」時,他也是受寵若驚,心裡有了攀上高枝的自得……

    難的是,自己只是一楚國窮士,沒有任何可以作為回報的東西,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難免心中不安。

    此刻見長安君從稷下學宮裡墨家名家眾人的呱噪下,有些狼狽地出來,李斯不由眼珠一轉,他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於是幾句寒暄後,李斯欲言又止……

    明月看出他有話要說,讓隨從離得遠了一點,詢問道:「不知李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李斯雖然自詡胸有韜略,但畢竟年輕,初次向人建言獻策,難免有些緊張,捏了捏滿是汗水的手,才咳嗽一聲問道:「長安君可是在為齊王不出兵伐燕一事犯愁?小人倒是有一個計策,或能為長安君分憂……」

    「噢!」明月裝作大喜過望,拉著李斯的手急問道:「不知李兄有何妙計!?」

    見長安君這模樣,李斯心裡不免一陣自得,摸了摸沒幾根胡須的下巴笑道:「公子可曾聽說過公羊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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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世事無常


    會面的地點選在還沒來得及搬走的長安君府邸內,時間則是日暮時分。無廣告的站點。

    李斯這還是頭一次來質子府,踏入此地,但見高門大院,朱雀靈檐,漆成朱色的大門內外,均有持刃的衛士、游俠兒守護,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步入其內部後,又見庭院園圃周回,上百名奴僕侍從各司其職,一切井然有序。

    住了四個月後,長安君的手下已經把這處廢園經營得有了人氣,昔日大國公子家的繁華光景似乎重現。

    瞧著這氣派的宅院和應有盡有的隸臣妾,李斯眼中不由生出一絲熱切。

    「如果說我在上蔡過的是廁中之鼠的日子,這長安君的府邸,便是豐實的倉稟啊。身處其中的門客舍人,都不需要有過人的才干,就能靠著公子的富貴,過上好日子,出門都可以兩眼朝天,蔑視吾等窮士……」

    李斯再度為人與人出身的不公平而惋嘆,但他可不是那種小恩小惠就迷暈眼的人,他的志向,隨著學識而日漸增長,已經不再是「學而優則仕」這麼簡單,而是想為自己的未來找到一個好出路。

    「此事也,克則為卿,不克則烹,固其所也!」

    他們楚國兩百多年前協助白公勝造反的梟臣石乞這句話深得李斯之心,人生在世,不就是求富貴權勢麼?他心倒是大,才跟著荀子學了幾個月,已經開始希望自己能夠位列卿相,名滿天下了!

    李斯心思陰沉,此番瞞著老師荀子,主動接觸長安君向他獻計,倒不是想要立刻投身貴人門下,只是覺得憑長安君這幾個月在臨淄攪動的風雨,日後定非普通膏腴公子,或許能成為孟嘗、平原那樣有實權的大封君,乘著他有難時示好,讓他欠自己一個人情,豈不美哉?

    於是李斯安定心神,目不斜視地帶著身後頭戴鬥笠的神秘客人繼續前行,來到了質子府後宅。

    在這裡,長安君已經穿著一身黑色的常服,早早等待了。

    見到李斯,他便光著腳迎到門邊,拱手道:「李兄果然守諾!」

    隨即目光轉向李斯身後那隱藏了容貌的人:「這位便是……」

    那來客摘下鬥笠,卻是個二十余歲的青年,唇上蓄了一點須,他眼神復雜地打量了長安君,似是害怕,又似是痛恨,但最終還是嘆了口氣,長拜道:「在下公羊壽,見過長安君!」

    ……

    「壽子乃是公羊家嫡孫,的下一代傳人。」

    三人就坐,李斯便熱切地介紹開了,對於李斯能認識公羊派傳人一事,明月也不奇怪。身為學宮祭酒的弟子,有的是機會與這些人接觸。

    不過有趣的是,李斯日後以法家干吏,帝王之術出名,但此時此刻,他卻是一個「老儒」的弟子,與公羊壽關系不錯。誰能想到,四十多年後,此人會建言秦始皇打壓儒家,將包括在內的民間藏書焚毀殆盡?

    真是世事無常啊,明月暗暗感慨。

    不過李斯縱然年輕,卻已經顯示出他高超的情商,在將公孫壽介紹給明月後,就知趣地借口如廁起身離開了,他很清楚,今日相商之事屬於機密,長安君怕不希望太多人知曉……

    李斯離開後,氣氛陷入了小小的尷尬,公羊壽正襟危坐,緊抿雙唇,眼睛盯著地面,不敢抬起頭來看明月。

    雖然他舉止有些怪異,但明月在自己家裡還擔心什麼?他背後自有舒祺按劍站著,公羊壽要敢亂來,先死的絕對是他!所以明月也不急,鎮定自若地舉著裝甜酒的銅壺,在黃綠色的苞茅葉子上過濾縮酒……

    最後卻是公羊壽沒忍住,他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子讓李斯請我來此,所為何事?」

    明月看出他言語中的心虛,便試探道:「是我請君來的,難道君就沒什麼事想要問我?」

    公羊壽打著哈哈:「我素來與公子不識,能有何事要詢問公子?」可他裝作鎮定,卻掩蓋不住緊緊捏起的拳頭,還有額頭冒出的汗。

    「當然是關於失蹤的公羊氏小宗子弟了。」

    這話說得平淡,卻差點將公羊壽嚇得跳了起來,雖然長安君語焉不詳,但看這架勢,那件事他肯定是知道了。

    於是公羊壽索性挑明:「敢問公子,公羊遲身在何處?」

    「公羊遲?」明月故意凝神想了想,最後才抬起眼,淡淡地說道:「他死了。」

    「死了……」公羊壽似是泄氣的皮球,雙手垂下,嘴角無力地扯出一絲苦笑:「果然,果然,我事先便勸過他……」

    「原來你也知道!」明月一拍案幾,徒然提高了音量:「公羊家以為派人來刺殺我,刺客被擒獲後,還能有活路麼?」

    公羊壽急忙解釋道:「公羊遲行刺公子,與我宗族無關,是他想要為其師復仇,執意為之,走前連父母都沒告訴,只說與了我……」

    「你與他親善?」

    「然,雖然他只是小宗子弟……但我待之如親兄……」

    明月坐直了身子,指著自己胸膛:「公羊家不是鼓勵復仇麼?是我下令殺了他,你想要為他報仇否?和他一樣,五步之內,將你的血濺到我身上?」

    公羊壽竟被激得瑟瑟發抖,他垂下眼:「小人不敢。我雖是公羊派傳人,但也曾聽孟子說過,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相殺之下,何時能是個頭?」

    他一看就是性格懦弱之人,與公羊遲那種不顧後果的熱血青年不同,也對,家族嫡子作為一大家子的繼承人,有時候更多考慮的是家族延續,這就多了許多顧慮,就算是主張「大復仇」的公羊派內部,也有真性情與假義氣不同的人。

    明月露出了笑:「那你有沒有想過,要效仿聶政之姊,公開此事,讓公羊遲之名傳遍臨淄?」

    在他提醒下,公羊壽終於在這場一邊倒對話裡抓住了自己的武器,連忙說道:「倘若如此,長安君就有大麻煩了,事發後,長安君不是一口咬定,是燕國人派人來刺殺公子的麼?」

    「然,燕國人就是主謀,證據確鑿!」

    明月冷笑道:「這其中的區別便是,到底是燕國人買通臨淄游俠刺客;亦或是大名鼎鼎,傳承兩百年的書香門第公羊家勾結燕國,派子弟來行刺我。於我而言,兩者並無區別,可對公羊家而言,卻是天壤之別啊……」

    這髒水潑得猛,公羊壽有些慌亂:「胡說,我公羊家豈會勾踐燕人?」

    「你說的不算。」明月笑道:「到底事實如何,要看齊王怎麼想,公羊派也算儒家大派,枝繁葉茂,除了齊國,在燕、趙、魏、韓都有門生子弟為博士,勾結外國,還不是家常便飯。」

    他嘆氣道:「想到屆時,一直將自己標榜為子夏道統傳承公羊家將因一個小宗子弟的莽撞而受千夫所指,在朝堂上被齊王禁錮,在稷下遭到斥責,在趙國,太後震怒之下,公羊家那些做官吏的門生弟子也要失去俸祿爵位,我就感到可惜啊……」

    這威脅是真真切切的,公羊壽咬牙切齒道:」所以公子今日讓李斯將我喊來,便是想借此事要挾公羊家?」

    「要挾?」明月抬頭看看牆上裝飾用的石璜,笑道:「不如換一種說法,我想與公羊家合作。」

    公羊壽一愣:「合作?」

    「然,誠如你所言,公羊遲刺殺我之事,一旦公開,將對公羊家不利。我雖然能將此事圓過去,但也少不了一些麻煩。既然此事對你我兩方都不利,莫不如就一同閉口,就當此事沒發生過。」

    「公子此話當真?」

    卻見明月豎起了自己的食指:「你看這樣如何?公羊家的旁系子弟公羊遲,是去了遠方游歷,不知所蹤,也從來沒有公羊家的人來刺殺過我。」

    聽長安君如此說,公羊壽心裡一塊大石頭頓時落地了,此事在公羊家內部的也知道的人不多,就他與祖父,也就是家主公羊敢知曉。本來之前長安君提出「降雨自然說」時,他們公羊派是站在滕更一邊的。可現在,公羊家有把柄落在長安君手裡,又不想承擔此事被披露後,對家族造成的損害……

    所以只能與之試探談判了,但公羊壽沒想到的是,長安君答應得這麼干脆,雙方一副化敵為友的架勢,真是世事無常,至於公羊遲的屍首,對於家大業大的公羊家而言,只不過是隨時可以舍棄的犧牲。

    果然,公羊壽大喜過望:「如此甚好!」

    隨即遲疑地問道:「公子願意隱瞞此事,不報復公羊家,結草之恩,公羊家沒齒難忘,不知公子想從我家得到什麼?」

    「我沒有什麼要求。」明月搖了搖頭:「公羊家不怨我殺了他們的子弟,再派刺客來害我便好了……」

    開了個讓公羊壽尷尬的玩笑後,他開始說自己的打算:「兩方和解,值得慶賀,我想再送公羊家一份禮物。」

    公羊壽卻緊張了起來:「禮物?」

    「然,你回去將我的原話告訴家主。就說滕更一死,齊國儒家群龍無首,這正是公羊家躋身之機,而公羊家需要做的事情很簡單。」

    「我希望公羊家站出來,到齊王面前,到卿相大夫面前,到臨淄百姓面前,將公羊派的理念再說一遍!」

    明月起身,拋出了李斯的那條計策:「公羊曰:九世之仇猶可報乎?孔子曰:王道復古,尊王攘夷。十世之仇,猶可報也!’今燕軍破齊,竊據路寢之台,掘墓焚骨之事不過十余年,齊人竟已忘仇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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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國仇


    七月初五,長安君遇刺後的第四天,一個震驚齊國朝堂的消息傳出:今日早朝時,公羊派的當家人,掛名」博士「,被齊王親賜鳩杖,准許他見王不跪的公羊敢難得地出席了朝會,還在殿堂上慷慨陳詞一番。無廣告的站點。

    「宗周之時,紀侯向周夷王進讒言,將齊侯活活烹殺,齊人哀之,謚為哀公。自哀公起,傳九世至齊襄公,齊襄公出兵滅紀國,為齊哀公復仇。紀與齊,國仇也,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十世百世可也!只因國君一體,先君之恥猶今君之恥……」

    「今燕軍破齊,竊據路寢之台,殘害齊人,掘墓焚骨之事不過十余年,大王竟已忘仇乎?君辱臣死,老臣請求大王伐燕,族中子弟,願投筆從軍!」

    公羊敢已是白發蒼蒼的老翁,卻有一口高亢好嗓音,他這番話傳遍殿堂,使得群臣面面相覷,反應過來後,也有不少人站了出來附議,說燕國還占據著齊國北地,如今燕趙相攻,正是齊國乘機復仇的好機會。

    這下齊王就有些難辦了,答應吧他又不情願,拒絕吧又會顯得自己懦弱,這些揮舞著「國仇」大義的卿大夫,他可不敢招惹,只能再度祭出殺手锏,聲稱身體不適,明日再議……

    紙包不住火,發生在朝堂上的這一幕,很快就傳到了關心時政的士人耳中。

    前些天,稷下墨家一直在宣揚「兼愛非攻」,主張齊國要避免戰爭。隨著公羊派突然站出來,祭出他們「大復仇」理論,士人階層裡,東風開始壓倒西風,鼓噪戰爭的聲音一天高過一天,他們紛紛指責那些不贊成戰爭的人並非齊人,沒有經歷過亡國之痛……

    稷下學宮裡已吵開了鍋,大體上,名家、墨家、黃老道家是反對戰爭的,大部分儒家則是支持戰爭的。因為不管是還是,儒家的經典都同意復國仇,區別只在於究竟是不限制地十世百世復仇,還是將復仇止於五代人,百年之內。

    他們學派內部的分歧,在此事上不會受影響,因為距離燕軍被田單擊敗撤離齊國,才過去短短十五年,大多數成年的齊人,都對那幾年亡國奴的生活有深刻印像……

    外面吵成一鍋粥,一手促成此事的長安君卻優哉游哉地呆在府邸內,搖著蒲扇驅趕秋老虎,一邊與已能下榻走路的趙括、舒祺談論此事。

    「公羊派果然聽了公子的話,出面主戰了!」眼看公子妙計湊效,舒祺有些興奮。

    明月慢悠悠地說道:「公羊家也是為了自己,如今滕更已死,孟氏之儒式微,齊魯儒家各派都希望自己能取而代之,接過道統大旗。恰逢燕趙開戰,齊王猶豫未決,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公羊敢若是錯過,那這一派也不會有什麼出息……」

    公羊派一口吞下自己拋出的餌,對此明月並不驚訝。再過一百多年,那時候公羊派會出一個叫董仲舒的後學,也是乘著漢武帝想要討伐匈奴之際,祭著「大復仇大一統」的理論獻上,正中武帝下懷。於是漢武帝大喜,一改漢初的黃老政策,開始對儒家青眼有加,甚至獨尊儒術……

    現在公羊派抓住的也是類似的機遇,只不過齊王田法章本意不想參戰,但經過公羊派一鼓噪,他就沒有理由直接拒絕了。

    說到這裡,明月笑道:「也怪燕人,本來聽樂毅的話,好好在齊國行懷柔之策,說不定現在齊地已經是燕國郡縣。可燕惠王繼位後,非要將齊人燕人區別對待,苛政之下,齊人不恨燕國都難。」

    趙括對那位父親的至交「樂伯父」有很深的印像,他與樂毅的兒子樂間還是朋友,可惜他後來去了燕國,繼承其父爵位做了燕國的昌國君。

    聽長安君提及樂毅,趙括便道:「我聽父親說,當年望諸君志在滅齊,在攻占臨淄後著力整飭軍紀,嚴禁燕軍擄掠齊國百姓。他還寬減齊民賦稅,廢除齊閔王苛法,恢復齊威王之政,在臨淄郊外祭祀齊桓公與管仲,封歸順齊人以燕國爵位、封邑。如此一來,齊國從卿大夫到百姓,都願歸順燕國,故而才能連下齊國70余城。」

    「燕昭王支持望諸君,還差點封他為齊國假王,燕惠王則不然,猜疑望諸君,使之逃到趙國。燕惠王又一改望諸君治齊之策,不論都市鄉邑,凡是齊人,加稅兩倍,又收回齊人卿大夫爵位封邑,妄圖化為郡縣。鎮守齊國的燕將騎劫更過分,他把即墨、莒城俘虜的齊卒統統割了鼻子,還挖掘齊人祖墳,焚燒死屍,想逼即墨投降……」

    在齊地的燕人,不過齊人的十分之一,暴政越大,反抗越大,於是燕惠王繼位短短一年時間內,燕國在齊地人心盡失,這才是田單能一舉復齊的原因……

    田單並無驚世之才,怪就怪燕國人自己作死,並而不能凝,還與齊人結下了解不開的仇恨。

    舒祺想著一旦齊國向燕開戰,他們的使命就完美完成,可以歸國了,便急切地問道:「公子,如此一來,齊王應會答應伐燕罷?」

    明月卻沒那麼樂觀:「不,還遠遠不夠。雖然有時候,輿情會迫使君王做出決定,但光靠公羊家,齊人的復仇之火還不夠猛,我還得往臨淄這個剛起了火星的爐子裡,再添些柴,吹陣風!」

    話音剛末,他派出去在臨淄街巷行走打探消息的李談回來了,稟報明月:「公子讓小人找的人,找到了!」

    「你將他們帶回來了?快快有請!」

    明月開始整理衣冠,正襟危坐,趙括和舒祺則面面相覷,不知道公子打的什麼主意。

    不多時,李談便帶著兩個中年男子走進廳堂,卻見他們都穿著一身葛布衣服,是臨淄街頭常見的士人、商賈裝束,算不上富裕,也不貧窮。

    再往上一瞧,明月、趙括、舒祺三人不由一愣……

    因為那兩男子的臉,竟長得一模一樣!不論鼻子眼睛,還是兩撇矢狀的胡須,甚至連走路的步伐姿勢,都全然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居然是對雙胞胎?」

    眾人還在挑雙胞胎臉上的異同,他們已走到面前施禮道:「小人紀伯夷。小人紀叔齊。見過長安君!」

    「伯夷叔齊,不是不願食周粟,餓死首陽山的那兩位古人麼,這兄弟倆的名字倒是取得有趣,一聽就忘不了……」

    明月收起驚訝,還禮請他們就坐後道:「貿然請二位入府,是我唐突了,我聽聞二位是……小說家?」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14 19:17
第136章 小說家


    早在來臨淄之前,明月就聽說過小說家的名聲。這小說家為諸子百家中的一家,出自周代稗官,也就是幫官府在街巷采言的小吏,他們聽取百姓的談話,編篡成故事,以記錄四方風俗。

    見長安君這麼客氣,那紀伯夷、紀叔齊二人卻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慚愧地說道:「街談巷語,道聽途說,不能入流,亦不敢稱大家……」

    原來這小說家雖然自成一家,但傳承卻很雜亂,比不了墨子、孟子等人動輒成千上百學生,頂多一個人收三兩個徒弟,平日就趕著車在街頭巷尾行走,記錄下一些傳說怪談、古人之語,編成自己覺得有趣的故事,然後用惟妙惟肖的語言說出來,獻給封君卿大夫過目,若他們喜歡,就能混成門客舍人。

    但要是運氣不好,無人賞識的話,小說家就只能在街頭講故事,討圍觀者開心,討點賞錢,頗有點像後世的說書先生。

    正因為如此,小說家一直被儒、墨等顯學視為不入流者,連稷下學宮裡,也沒有他們的一席之地。這對兄弟倆人自從師傅死後,平日裡就在莊岳之市講故事討生活,與倡優侏儒賣藝者無異,日子久了,自己也自卑起來,不敢與稷下諸子相提並論,被長安君請來,還有些坐立不安,誠惶誠恐……

    長安君卻沒有拿架子將他們視為小人匹夫,而是很和藹地詢問他們平日都有些什麼「小說」。

    哥哥紀伯夷道:「夫子傳了吾等《伊尹說》、《黃帝說》……」

    雖然聽上去名字很高大上,可聽他們一講,明月才發覺,都是托古之作,論思想性,遠遠比不上儒、墨、道的經典,好在其語淺薄,連鄉野村婦都聽得懂。

    弟弟紀叔齊的專精略有不同,他擅長講一些愚人故事……從他口中,明月聽到了許多後世人耳熟能詳的寓言,諸如買櫝還珠、杞人憂天、畫蛇添足、鄭人買履、揠苗助長、守株待兔、邯鄲學步、掩耳盜鈴等……

    原來這些諸子百家著作裡的小故事,是出於小說家之手?

    明月頓時來了興趣,讓兄弟二人表演一番,這些寓言通常用一問一答的故事說出來,配合上他們妙趣橫生的表情,的確挺有趣。

    算起來,這小說家最能代表戰國平民社會的四方風俗,但卻因為世上的士大夫將其視為小道,並不重視,所以最終絕滅,不過漢樂府的故事裡,依然有他們的影子。

    等對他們了解得差不多了,明月也道明了自己的意圖。

    「二位可願入我府邸,做我的門客舍人?」

    看兄弟倆面面相覷的模樣,明月強調道:「若二位能為我辦事,便可做那種食有魚,行有車,還有一份俸祿房宅的上賓!」

    有公子封君招攬,不用再在街頭巷尾風餐露宿,紀叔齊面露驚喜,正要答應,紀伯夷卻有些猶豫,攔著弟弟道:「公子,小人兄弟並無過人之技,既不能為公子游說君王,也不能持劍殺入,憑什麼得到上賓待遇?」

    明月大笑起來:「我要的就是汝等的能說善道,還有對臨淄街巷的熟悉。我有一些故事,想讓二位去說與臨淄百姓聽……」

    ……

    七月初八,長安君遇刺後第七天。

    臨淄朝堂和士人圈子裡,因公羊派突然跳出來大呼「復仇之義」,主戰漸漸壓倒了和平派,占據上風。而原本對朝政漠不關心的民間,也因為一些故事在市肆裡閭的流傳而群情激憤起來。

    「少康復國」、「趙氏孤兒」、「夫差破越」、「勾踐滅吳」,一個個與國仇家恨相關的故事突然在臨淄城走俏,紀伯夷、紀叔齊兩名小說家開始在各個地方講述這些事跡,他們馬不停蹄,數日之內,稷門外、莊岳之間、賽馬場旁,都有他們的身影,每次都可以通過敲響銅鑼,吸引大量百姓圍觀。

    剛開始時,齊人還只是看熱鬧的心態,但漸漸地,他們的情緒被這兩名小說家的故事牽引,開始為之喜,為之悲。

    說到太康田百日不歸而失國,齊人恨恨跺腳,說到少康得以受庇護於有虞氏,這才松了口氣,等說到他打敗殘暴的寒浞,讓夏後氏復國,齊人拍手稱快……

    而接下來,「夫差破越」和「勾踐滅吳」兩個故事,巧妙地將昔日之吳越比作如今之齊燕,引發了齊人更大的共鳴。

    最後,二人還留下了「吳不亡越,越故亡吳;齊不亡燕,燕故破齊。齊破於燕,吳亡於越,此除疾不盡也……」的感慨,這種巧妙的借古喻今,引發了齊人中有識之士的深思。

    有對朝事有所了解的士人便站出來說道:「今燕國跳梁,伐趙北境,此誠齊國大敗燕國,報國仇的大好時機啊!」

    燕惠王和騎劫在齊國的暴政,才過去了十五六年,齊人對此記憶猶新,縱使是年輕人,也聽父母說起過那段難熬的歲月,頓時義憤填膺,如此鼓噪之下,還真有一些熱血衝頭的百姓跑到齊國雍門外的東西兩觀,請求齊王出兵伐燕!

    輿論開始發酵,隨著兩名小說家的故事越傳越廣,從臨淄四面八方湧到雍門請戰的士人、游俠兒、良家子、惡少年越來越多。

    等後勝聽聞消息,站到雍門城牆上一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但見下面坐著黑壓壓的上千人,全都穿著黑、白的喪服,靜靜地坐在宮門外!

    當後勝努力鎮定,問他們為何要在此聚集,那些齊人頓首道:「請大王伐燕!復國仇家恨!吾等願參軍為技擊之卒!」

    後勝連忙將外面的情況傳到宮中後,齊王氣得渾身發抖。

    「反了,反了!彼輩是想以百姓輿情要挾寡人決定軍國大事麼?」

    他准備讓匡梁帶衛士去將那些「妄議國事」的刁民驅逐,但大夫貂勃連忙勸阻,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當年周幽王不就是禁止百姓議論而失了人心的麼?這輿情就像治水,可疏不可堵……

    「那該如何疏導?」齊王已經失了陣腳。

    齊相王孫賈勸齊王道:「大王,如今民心可用,莫不如准了彼輩之請,出兵配合趙國討伐燕國,如此,則輿情可順,被燕國所占的北地也能一並收復……」

    「汝等,汝等也欲主戰!?」齊王大怒。

    「若真如此,那最高興的莫過於趙人!」齊王田法章看得分明,雖然不知道這場主張輿情的源頭是誰,但一旦齊國卷進去,最大的得利者,無疑是趙國。

    但形勢如此,齊王有些騎虎難下了。

    就在這時,卻有謁者通報,說平原君攜帶趙王、太後國書,又來齊國了,如今已經過高唐,進入齊境!

    齊王立刻明白,拖不下去了,自己跟趙國攤牌的時候,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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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殺手锏


    七月十一,長安君遇刺後第十日。

    「侄兒拜見叔父,數月不見,叔父依然神采奕奕!」

    稷門外,依舊是送平原君離開的小亭,明月帶著隨從在此,等到了他的再來。

    「我在邯鄲數月碌碌無為,倒是侄兒,在臨淄這段時間,可是攪動了滿城風雨啊!」

    平原君依舊是大腹便便,笑容滿面,雖然他與明月只以書信往來,但從簡牘帛書的只言片語裡,依然能感受到臨淄水深。學術爭端、朝堂爭鬥、合縱連橫、陰謀暗殺,十六歲少年經歷了個遍,而且幾乎都以勝利告終,這就殊為難得了,要知道,他的身份,名為客人,實際上只是一個人質啊!

    雖然秦獻公、燕昭王等也做過人質,均有過人之舉,但平原君覺得,古往今來,沒有比他這侄兒更厲害的質子了……

    「快讓叔父瞧瞧,你的傷勢怎樣?太後此刻應得知此事了,幸好我早早跑到東武城,否則必遭訓斥……」想到老嫂子護雛時凶神惡煞的模樣,平原君就有些心虛。

    「我倒無事。」明月笑著舒展了下手臂給平原君看,他只是皮肉傷,養了幾天就結痂了,倒是趙括,現在依舊上不了馬。

    平原君還是搖頭:「出了此事,你在臨淄的日子也不多了,太後心系你的安危,定要你歸國!」

    明月也嚴肅起來:「話雖如此,但歸國前,還是得將齊趙之盟定下來,叔父,不知燕趙之戰如何了?」

    平原君冷冷說道:「大戰尚未打起,我離開趙國時,中山的叛逆占據中人邑,又引燕軍攻我邊邑,看來燕國此番是想要從趙國口裡,將中山之地奪走。」

    「燕王真是貪心不足……」

    平原君道:「若在平日,燕國定然不敢跳梁,但趙國與秦國剛剛結束對峙,大半兵卒都在西面,亦或是剛剛解散,歸鄉准備秋收,重新集結,也要等八月份秋收結束後。燕人挑的時機倒是不錯,而那高陽君也是善用兵者……」

    「如此說來,齊國的協助還是必要的……」明月沉吟,看來這場戰爭比他想像的更艱難些。

    「然也。」平原一把拉過明月,低聲對他說道:「我明日便要覲見齊王,不知他對此戰態度如何?要如何說服,侄兒你可有主意?」

    明月露出了笑:「叔父放心,齊王雖還心有不甘,但如今的臨淄,主戰的輿情已成氣候,這就像是堆滿了柴火的屋子,只差一個火星。叔父見了齊王,只需要如此分說,大事必成!」

    ……

    「平原君,寡人雖對燕國刺殺貴國長安君十分氣憤,但奈何夏季時齊國才出兵陶丘,俗諺道,役不再籍,糧不三載,加上秋後天寒地凍,用兵乃是兵家大忌,也有傷天時……」

    次日平原君覲見齊王,遞交國書,齊王雖然找了種種理由,但歸根結底還是一句話:「沒有十倍的利,寡人是不會出兵的!」

    平原君這時候卻顯得格外的清明,長拜及地後,嚴肅地說道:「還望大王聽完外臣說的話後,再做決斷不遲。」

    「平原君請說。」

    「外臣聽說過一句話,即便是聖人,也不能自己創造時勢,故而時機到來便不失。舜雖賢,不遇堯之時,不得禪讓為天子;湯、武雖賢,不遇桀、紂之君,亦不能以兵戈王天下,這便是所謂的時勢機遇。」

    「如今燕國攻趙,趙國反擊,這便是齊國的大好時機!憑借齊趙合力,伐仇國之燕,報閔王之恥,收北方失地,此乃齊國之大利也!雲,樹德莫如滋,除害莫如盡,齊燕形勢,譬如當初的吳越。夫差不能亡越,故勾踐亡吳,齊宣王不能亡燕,故燕昭王以樂毅破齊,此乃除疾不盡也……」

    齊王和殿上眾人都聽得發愣,胖乎乎看上去沒什麼威儀的平原君,此時此刻卻像是換了個人似的,舉手投足間都透露著智慧……

    「不知平原君是受了哪位謀士指點……」對他頗為了解的安平君田單偏頭與大夫貂勃說道。

    平原君卻不停,繼續口若懸河地鼓動齊王道:「大王若不乘此時機削弱燕國,一旦他日燕國再與秦、魏、楚聯合,大王雖悔莫及!」

    雖然他這番游說之辭說得不錯,但齊王面上依舊沒有太多松動,笑道:「平原君之言在理,先回館舍歇息一番,容寡人與群臣商議商議……」

    平原君見齊王依然沒有答應,心裡一嘆,再拜道:「外臣有一番話,想要單獨與大王說!」

    齊王看了一眼殿內旁聽群臣,朝他們揮了揮袖子,群臣告退後,見齊王身邊只剩下了君王後,平原君才上前數步,突然問道:「敢問大王,自覺還有春秋幾何?」

    這是在打聽齊王什麼時候死了,齊王面色大變,君王後也十分震怒,一拍案幾道:「平原君,你此言何意!」

    平原君卻不怕,垂首謝罪,但依然加大了音量:「外臣鬥膽再問,大王自覺還有春秋幾何?」

    君王後要讓衛士將他逐出去,但齊王拉住了妻子,嘆息一聲後道:「也不必諱言,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來,寡人時日無多矣。」

    在幾次服藥無效後,齊王已經將那群騙人的方術士趕出了朝堂,醫者則告訴他,他已病入膏肓,也許活不到明明春天了……

    如果說平原君方才分析齊燕形勢,對齊王並無觸動,那接下來的話,卻說道齊王心裡去了……

    「既然如此,大王難道就不為太子考慮考慮?」

    平原君給齊王說起了長安君為質的故事:「鄙國左師公曾勸太後說,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此乃趙氏公族不能善終的緣由。與其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如使他有功於國,否則—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於趙?」

    「太後聽了左師公之言,才答應讓長安君為質。如今齊國之事亦然,倘若大王有什麼不測,太子幼弱繼位,雖名正言順,亦有君王後扶持,但數年內依然難以服眾。大王不如與趙國一同舉兵,北伐惡燕,而以太子為名義上的統帥,駐於聊城,派遣大將親臨前線。燕弱而趙齊強,此戰必勝!太子以弱冠之齡,克復失地,報得國仇,凱旋回都,必得齊人擁戴。事後趙國願意再歸還一些齊地城邑,從此齊趙和睦,一同北御燕國,南防魏楚,齊國可以二十年無患,還望大王能答應趙國結盟之事,專志於攻燕而無他慮也。」

    「平原君真是為寡人之國考慮周全啊……」

    齊王若有所思,他最擔憂的事,除了田單功高震主外,便是他死後太子面對滿朝老臣悍將,難以服眾,雖然信得過妻子能掌控朝局,可太子中人之才,又素來耳根子軟,恐非明君啊……

    可那又有什麼辦法呢,他就兩個兒子,太子田建好歹快成年了,次子田假還是個襁褓裡的嬰兒,更不可能繼承王位。

    如今平原君一陣鼓動,齊王竟開始覺得,這條計策不錯,是能夠幫太子獲取威望的捷徑。但他本就是一個瞻前顧後之人,見平原君如此一反常態地言語犀利,態度殷切,心裡的疑慮,仍然無法打消。

    平原君暗道明月對這齊王果然夠了解,教自己的說辭奏效了,見齊王還有顧慮,便再接再厲,拋出了他們叔侄二人合謀的最後一道殺手锏!

    「若大王懷疑趙國的誠意,不如這樣,在對燕開戰期間,齊趙換相!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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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換相


    「換相?」

    齊王的眉皺了起來。

    平原君頷首道:「不錯,換相,以趙臣入臨淄為齊相,齊臣入邯鄲為趙相,如此一來,兩國可以互通聲息,猶如一體,再無猜忌!」

    齊王沉吟不語,他在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這種互派本國大臣到別國任相職的現像,出現於數十年前合縱連橫最劇烈的年代,是一種外交聯絡和外交鬥爭的手段。最早當屬秦相張儀相魏,秦國派張儀去做魏相,自然是為了讓魏國與秦連橫,而魏國接受這一人選,也是為了讓秦軍停止進攻,讓他們喘口氣。

    自那以後,換相或者在別國置相的情況就變得普遍起來,而趙國作為一個「四達之國」,處於東西鄰國之中,為了左右逢源,改善自己的外交狀況,便對換相外交十分熱衷。早在趙武靈王時,就派遣樂池去做中山相。中山國在外交方面一直與齊國交好,而趙武靈王利用「五國相王」之機,離間中山與齊的關系,並派樂池入中山為相,最終中山在趙、魏支持下稱了王,得罪了齊,趙國便乘機滅掉了被孤立的中山。

    接下來一段時間的列國換相,真叫一個眼花繚亂。先是秦為了與齊兩強聯合,吞並其他諸侯,邀請孟嘗君入秦為秦相,齊國也任用了秦將呂禮為相。

    這下夾在中間的趙國可害怕了,正所謂「齊、魏雖勁,無秦,不能傷趙。秦、魏雖勁,無齊,不能得趙。」秦齊是萬萬不能聯合的,於是趙國便開始親近秦國,派遣趙人樓緩入秦,離間齊秦關系。

    秦王稷這時候也變了主意,改聯齊為聯趙,於是就罷免了孟嘗君,為了取信於趙,更是以樓緩為秦相,樓緩在秦國相位上一呆就是兩年,這期間秦趙親密得跟一家人似的,孟嘗君則氣得回到了齊國,主導了一場齊魏韓三國伐秦入函谷關的大戲。

    之後,五國伐齊時,作為主謀者之一,趙國一門心思想削弱齊國,便以相國印授予燕將樂毅,表示願意讓樂毅統一指揮,一舉破齊。等到齊國崩潰,燕國太過強大,趙國又掉頭與秦重修舊好,澠池之會後,請了秦相魏冉來趙國做相邦。

    趙國在武靈王、惠文王時期,先後五次與別國換相,對這種外交方式是極為熱衷的,平原君用這作為與齊聯盟的條件,不足為怪。齊王聽得有些心動,若真能如此,也不怕趙國明面上聯盟,暗地裡謀害齊國。

    齊王琢磨開來,心裡有了幾個派往趙國做趙相人選,但卻不說,而是試探平原君道:「如此甚好,寡人已看到了趙國的誠意,不知趙國將以何人為齊相?莫非是如今的趙相藺相如?」」寡君和太後尚未有明確人選。「平原君避席而拜,目光熱切地自薦道:「大王覺得,讓我為齊相如何?」

    ……

    「什麼,讓我為齊相?」

    時間回到昨日,在商議兩國換相可能性時,平原君也對明月提出以他為齊相人選大吃一驚!

    本以為侄兒是說笑,但明月卻極為嚴肅。

    「叔父覺得,藺相邦身體如何?」

    對自己的老對手,平原君很是了解,嘆道:「一年不如一年矣,先王故去後,藺相深受打擊,我看他消瘦了不少。」

    「然也,藺相邦就連在邯鄲處理公務也已有些吃力,千裡迢迢跑到齊國來,豈不是要他半條老命?更何況,五年前,藺相邦曾帥軍伐齊至平邑,齊王可不會喜歡他,放眼趙國朝堂,馬服君、廉頗將軍,均與齊國不善。唯一能得到齊王信任的,就是叔父了,這齊相的人選,舍叔父而其誰?」

    平原君的頭卻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這換相表面上看著風光,其實只是兩國交換的人質。到時候名為齊相,但實權依然在齊王和齊國卿大夫手中,不過是一個蓋印的傀儡罷了。」

    他懷疑地看著明月:「你這孺子,莫不是想要叔父替你做人質,你好快點歸國?」

    「叔父此言差矣……」

    明月心裡的確有這種打算,卻做出一臉無辜的表情:「趙人入齊為相,齊人亦入趙為相,如此一來藺相邦就得卸任。等到一年半載後,齊人歸齊,趙人歸趙,那時候,趙國的相邦位置便又空了出來了,太後和大王難道還會再讓藺相如做相邦?」

    他搖了搖頭道:「父王起用廉、藺等布衣為將相,反對者本就極多,如今父王已逝,再沒人能扶持他,到時候相邦人選,還得從宗室老臣裡選。叔父有做齊相的資歷,立下了聯合齊趙的大功,又能在齊國這邊說上話,到時候趙相的位置,還有誰能比叔父更合適?」

    明月如此一分析,平原君頓時心動起來。

    對啊!這齊相雖然沒什麼實權,但卻是他重登趙國相位的階梯!

    如此一想,平原君立刻對此事熱衷起來,所以才背熟了明月和門客謀士為他出的說辭,在今日齊王接見時大放異彩。

    等到傍晚時分,平原君酒酣而歸後,明月上去詢問事情是否順利,平原君摸著自己的卷須,得意地說道:「事成了,我已說服齊王,定下了齊國與趙國聯合伐燕,戰爭期間換相的決意……」

    「兩國何時結盟,齊國何時出兵?」

    「七月底結盟,八月出兵。」

    明月心裡一塊大石頭落地,來齊國四個月,苦心謀劃,戰戰兢兢,終於看到這一天了,如此一來,他這質子也順利完成使命,不用灰溜溜地被趕回去,而是可以帶著榮耀回到邯鄲。

    等到旁邊無人時,平原君更拉著明月,滿口酒氣地小聲說道:「齊王也欣然同意我的自薦,等到兩國互派使節溝通時,會點名讓我做齊相!」

    明月恭維道:「恭喜叔父!先後任兩國相位的履歷,可不是每位公子都有的!」

    平原君哈哈大笑起來:「不然不然,當年孟嘗君可是先後掌過齊、秦、魏三國相印的,我可比不上他。」

    明月又問道:「齊王可曾提及齊國要派往趙國為相的人選?」

    平原君一愣:「這倒是未曾。」

    思索片刻後又道:「無非是如今的齊相王孫賈,亦或是安平君,除此二人外,並無合適人選……」

    明月頷首,看著矮矮一道牆壁相隔的鄰家,想起那一夜行刺過後,自己已經半個月沒見田葭了,不由嘆息道:「我倒希望是安平君!」

    但不管齊王選定的人是誰,只要齊趙聯盟的大計定下來,再有平原君留在臨淄,這就意味著,明月在齊國的日子,也快結束了……

    他不由想起母親從邯鄲給他的家書,趙太後倒是沒多說什麼,只是在帛書上寫了一句詩。

    「式微,式微,胡不歸?」

    有些不舍地看了眼臨淄夜空中缺了一口的月亮,明月輕聲說道:「是啊,天黑了,我該回‘家’了……」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14 19:19
第139章 歃血為盟


    安平君府內,唧唧復唧唧的機杼聲再度停了下來。手機無廣告m.最省流量了。

    「專心紡績,不好戲笑,絜齊酒食,以奉賓客,是謂婦功。」想到這段話,田葭就忍不住想好好戲笑一番。

    這是齊魯儒家對女子的要求,經過百余年熏陶,已經成了她們生活的一部分,即便是未嫁的少女,即便貴為公主君女,也要從小練習,搖著紡車,織著織機,將一根根絲線以經緯織成布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在這方面,田葭雖然心裡不以為然,但表面上,她做的一點不比宮內的田齊公主們差。女官們都說她的雙手既纖細又靈巧,針線功夫完美無瑕,跟她本人一樣漂亮,她則禮貌地笑著,仿佛自己真是個淑女。

    殊不知,這個淑女在家裡,可以時常以擲劍擊樹為樂趣的,否則那一夜,怎可能一擊就擲中了刺客?

    在安平君田單眼裡,這也算不了什麼,當年在即墨,她的母親,他的妻子,可是能在城頭持矛戟指揮守城的……

    但每逢紡織時,她又能收起那份野性,乖巧而專心致志。

    可這幾日,不知為何,田葭卻總是走神。這不,手裡的針線又歪了,還不小心戳破了她的手指,飽滿紅潤的食指尖,殷紅的鮮血滲出一滴,她連忙用櫻唇含住,舌尖隨即嘗到了淡淡的鹹味……

    這就是血的滋味,才一點就這麼疼,但接下來這個秋冬,燕、趙、齊三國的將士卻要流下這成千上萬倍的鮮血了!田葭如此想道。

    她的母親是墨家,墨家的宗旨是兼愛非攻,田葭還記得母親在教她時,描繪的戰爭慘景:「入其國家邊境,芟刈其禾稼,斬其樹木,墮其城郭,以湮其溝池,勁殺其萬民,覆其老弱,遷其重器……「

    罪惡的戰爭,兼國覆軍,賊虐萬民,剝振神位,傾覆社稷,百姓離散,廢滅先王,這難道有利於上天嗎?有利於鬼神嗎?有利於百姓嗎?

    想到這裡,田葭就難免扼腕嘆息。

    不過,雖然兵者大凶不是什麼好事,但這並不是她走神的原因。

    ……

    如今已是七月下旬,距離長安君遇刺,已經過去二十余日,田葭也已經過了半個多月的軟禁生活。

    囚禁她的不是別人,卻是她自己……

    「大王在疑我與長安君暗中勾結啊……」行刺案發生後,父親進宮歸來後如此對她說。

    田葭不免心中慚愧,本來是一場密會,如今卻鬧得滿城皆知,還連累了父親遭齊王猜忌,她真不是一個好女兒。

    於是田葭便對外稱病,一改她平日的活動軌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真像個遵守婦德婦功的乖巧淑女了。

    田葭的做法是明智的,過了立秋後,臨淄天氣漸漸涼爽下來,但流言蜚語卻一點沒有消停,關於安平君之女與長安君私會於秋社的故事,被街頭市井之人傳得有鼻子有眼的,甚至有說他們早就海誓山盟,私定終身,准備逃跑的……

    「聽說長安君拒絕大王嫁公主,若不是為了安平君之女,誰會拒絕此美事?」

    好在安平君府門庭緊閉,比往日更加低調,才將流言蜚語關在了外面。

    不過對於長安君毅然拒婚一事,田葭本已被煩得千瘡百孔的心裡,像是吃了蜜一樣甜,又聽侍女說,長安君雖然還在養傷,但每日都要在兩家中間的小亭裡閑坐,似是在盼望著什麼。

    這讓田葭心裡酸澀又有點感動,她很想去與他相會,一訴衷腸,將這些日子的委屈統統說出來,但終究還是忍住了去看一眼的衝動,因為她知道,自己這時候什麼都不做,才能讓流言蜚語漸漸沉寂。

    她足夠聰明,很清楚齊王只要還活著一天,就不會允許安平君府與外國公子結親!

    雖然這種為了保護親人的自我封閉,難免有些寂寞,有些委屈,不過,這並不是她走神的原因。

    ……

    比起市井流言,七月份,臨淄朝堂上的風雲突變,更加讓人眼花繚亂。

    墨家、名家、公羊家、小說家,九流十家盡數登場,各抒己見,最後在平原君入齊勸說下,齊王終於下定了決心,決意與趙國結盟,一同對燕國開戰!

    齊趙兩國的最終聯合,讓不少人心裡落下了一塊大石頭,田葭還聽說,在議論這場聯盟最大的功臣時,齊趙兩方不約而同地認為,長安君當居首功。

    作為這場戰爭的導火索,長安君沒有白白受傷,他以縫了數針為代價,換來了局勢大變。燕國被認為刺殺的幕後主使,被架上了道德公義的架子上,遭到輿情大肆譴責,也讓齊國有了足夠的理由參戰,舊仇新恨一起算。

    作為此次聯盟的大功臣,齊王可沒有虧待長安君,他十分大方地賜了他海邊一座鄉邑作為「湯沐邑」,每年可以獲得那裡的食稅。如此一來,長安君不僅是趙國的封君,也是齊國的封君,在朝堂上還能享受齊國大夫待遇。

    這種名義上以封地賜予外國公子的湯沐邑制度由來已久,田葭自己在夜邑都有一處,她知道長安君在趙國已經有不少田宅,對那點賦稅倒真不一定在意,但這是長安君重於齊的標志,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從一個刀架在脖子上的質子搖身一變,得到了所有人的重視。

    朝堂上自不必說,長安君現在成了齊趙交好的標志,滿朝的卿大夫都在向他送禮結交,之前一度敵對的公羊家,竟也與其化敵為友了。

    而稷下學宮內,長安君的理論和他贈送的黑板粉筆一樣風靡,有了陰陽家和儒家的失敗在前,九流十家都不得不開始正視那些駭人聽聞的理念,或試圖反駁,或嘗試將其納入自己的論著裡。

    更別說墨家受到長安君影響,也不搞名實之辯了,改為」實踐驗證真理「,墨家年輕弟子們開始沒日沒夜地做各種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的試驗,只為了證實上記載的東西,據說他們中有個狷狂之輩為了證明」浮力公式」,竟當眾跳進大木桶裡,將自己淹成了落湯雞。

    而今日,便是齊王在城西舉行祭祀,與平原君歃血為盟的日子,齊王自然是執牛耳者,長安君也被特許一同歃血,以表彰他為兩國親善做的貢獻。

    臨淄城但凡有身份實權的卿大夫,都去見證這一幕,安平君田單和其子也不例外,唯獨田葭卻被關在了府邸裡,一個人對著機杼悶悶不樂。

    雖然對那場盛會有些好奇,但這也並不是田葭走神的原因……

    她之所以會失神,是因為歃血為盟後,便是長安君的歸國之期!」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默默念著這首詩,大致能描繪出自己此刻的心情,田葭心裡百味雜陳,她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名為情愛的深淵裡難以自拔。雖然知道作為質子的他,終究是要歸國的,但終於到了這麼一天,還是有些難以割舍。

    她畢竟是將門之女,隱忍堅強,便勸自己道:」或許他回邯鄲後,臨淄街巷的流言蜚語便能平息一些,安平君府也能過回尋常日子……「

    但這僅存的一點寬慰,卻被入夜後父親的到來打破了。

    月色燈光下,田單已經沒了當初為大將軍驅逐燕人的風采,而是滿面皺紋,眉毛擰到了一起,欲言又止。

    「父親出了何事?「田葭看出父親的憂愁。

    「今日歃血前,大王問了我一件事。」田單沉吟半響,還是說了出來。

    「大王問我,是願意繼續做將軍領兵,為太子伐燕保駕;亦或是入趙為相,為齊趙溝通聲息?」

    「大王這是何意?」田葭聽說齊王竟然以此事詢問,不由大驚,以齊王對父親的猜疑,這並非咨詢,而是試探啊!若是說錯,恐怕就要萬劫不復了!

    萬幸,田單答對了。

    「我答,願為太子保駕。」

    田葭拍著胸口松了口氣,誰料田單卻苦笑道:「於是大王稱贊我是齊國的忠臣,於是在歃血後宣布,以我為使者,護送長安君回邯鄲,並留在趙國,擔任趙國相邦……」

    田單嘆了口氣:「齊趙換相,家眷不可隨行,葭,家中諸事,還有汝阿弟,便要拜托你了!」

    ……」齊王這是先驗證父親的忠心,再授予重任啊……「

    夜深了,田葭卻在床榻上翻來覆去久久無法入眠。」不,不對,這根本不是重任,而是將父親趕走。因為齊王料定此戰,齊趙必勝,若父親為將,齊人最後還是會將功績歸於父親。反之,父親出任趙相,既能盡忠竭力為齊國牟利,又能讓督戰監軍的太子獨領功勞。「

    想通了一切後,田葭不由咬牙切齒,對田齊王室生出了一絲由來已久的憤恨來。」越王勾踐是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而我們的大王,卻在烹狗、藏弓前,還要榨干最後一分價值才甘心啊……「

    田葭為父親感到不值,也為父親離開後,自己在臨淄的日子感到惶恐……

    父親、戀人相繼離開,只剩下她一個人在臨淄應付這一切,田葭頓時感到一種孤獨的無力感。

    未來如此不測,她開始懷念過往了,若是可能,回到那一夜,在刺客的尋覓追殺下,二人攜手在月下狂奔的也不錯啊。

    這時候,卻聽到外面一陣劇烈狗吠,以及侍從家兵的低沉呼喊,田葭連忙翻身掌燈,問從外間進門的侍女道:」出了何事?「

    侍女同樣睡眼惺忪,有些驚慌,急忙下拜道:「君女,有人從質子府翻牆過來,被狗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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