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明月 作者:七月新番(已太監)

 
kelvin12354 2017-3-31 12:31: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7 80409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20 17:00
第150章   安樂公子


    八月中旬,趙國邯鄲,隨著秋收結束,伐燕的大軍也從各縣集結准備開拔,統帥已定為馬服君趙奢。

    作為馬服君的兒子,趙括在護送長安君質齊期間表現優異,但回到邯鄲後,他的使命就完成了,再度成了閑人,養好傷後便安分不下來,也希望父親帶自己出征。

    趙奢本不願意,但挨不過趙括的苦苦相求,以及長安君在太後面前極力為趙括請功,只得答應讓他隨軍出征,而職務則是……

    「一個小小的五百主。」

    趙括似乎有些失望,這一日來新建起的「長安君府」與長安君辭別,眼看旁邊沒外人,便不由抱怨了起來。

    「本以為最少都是一個能統帥千人的校尉,但父親說我去了一趟臨淄,雖盡忠職守,但差一點讓長安君遇險,至多能證明自己有將百人之才,於是便折中讓我為五百主,將五百人。」

    趙國的軍隊制度和秦、魏類似,以一千人為基本作戰單位,由校尉統領,作戰的時候再靈活編制,設將軍一人指揮。一個將軍負責一軍,也就是五千到一萬人不等,至於趙奢、廉頗,他們則是十萬人的大集團軍統帥。

    身為馬服君之子卻只能為五百主,的確有些刻意打壓了,但在明月看來,這已經很不錯了,要知道原本的歷史上,這場仗應該是田單成了趙軍主帥,趙括連仗都沒撈到打……

    於是他笑著勸趙括道:「這或許是馬服君不想被人認為他是在任人唯親吧……」

    「更何況,我趙國自從武靈王起,便提倡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廉頗將軍,馬服君,都是從軍中小吏做起的,括子只是將他們走過的路再走一遍罷了。我相信大浪淘沙,始見真金,此番伐燕,就是括子向馬服君,向天下人證明自己的機會!」

    一席話打消了趙括心裡的失落,再度打起精神來:「是我沒有理會父親的深意,此番伐燕,我一定要立下功勞,讓人不敢再輕視我,視我為蔭父職的無能子弟!」

    接下來,二人又說了會話,卻是聊起了質齊小團隊裡其他人的近況。

    「也不知舒祺在宮內怎樣了?」

    舒祺和趙括一樣,雖然跟著明月一起去齊國,但卻不是他的家臣。結束使命後,他便回趙國宮廷黑衣侍衛的官署報道,然後接受下一個任務,這是身為黑衣的規矩。

    舒祺本人是很不情願的,他希望留在長安君身邊。

    但明月勸他說:「不管是在宮中當差,還是保護我周全,都是為國效命。」作為左師觸龍之子,應當遵從父願入宮當職,黑衣侍衛是為官吏的晉身捷徑,雖然明月覺得,自從跟自己牽扯上關系後,舒祺的晉職之路恐怕不會順利。

    但他沒有點破,讓舒祺暫時離開,一來能打消趙王覺得他「結交老臣觸龍」的嫌疑,二來也能讓宮內有他能用的人。為了緩和與趙王的關系,明月主動搬出王宮,住進了長安君府,一旦宮中有變,便可以讓舒祺與廬陵君及時聯絡,以備不測。

    不過舒祺重新加入黑衣後過的不太順利,趙王不信任他,沒有安排他要緊職務,近期只是做了趙王宮衛的劍術教頭,每日帶著一群剛入宮的良家子練劍……

    至於魯句踐等游俠兒,正式成了長安君府的家臣,擁有一份職俸,他們的家人也被集中起來,住進了城郊長安君名下的莊園裡,過上了地主的生活。

    衣錦還鄉的游俠兒們自然惹來鄰裡一陣艷羨,這正是明月想要的效果,但那些陸續來投的人,都被他謝絕了,現在可不是廣招門客刺激趙王的時候。但暗地裡,明月正安排魯句踐去籌謀一個大計劃……

    說話間,時間過得飛快,眼看日色將暮,趙括也要辭別了,明月便舉起了酒敬他:

    「我一個安樂公子,雖然很想與括子一同踏上征途,為國立功,終究不能如願。也沒什麼能給括子的,就送你荀子的一句話吧。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我希望這是括子積步積流的一戰!」

    說起荀子,明月就有些無奈,齊國一行最遺憾的無非是兩件事,其一是終究還是沒順利拜師荀子。其二就是李斯這個機靈的潛力股心思太多,婉拒了自己的邀請,表示他學的還不夠多,還要繼續跟在荀子身邊。

    實際上,李斯拒絕的真實原因是,明月只是一個沒有實權的趙國公子,的確不是心懷大志的李斯首選,結交搞好關系還好說,要他投靠稱臣?明月還真有點不夠格……

    「當今之世,非但主擇臣,臣亦擇君。」經過這件事後,明月就領悟了這個道理,他越發感到時不我待,必須趕緊做些什麼,讓自己起勢,變成戰國人才眼裡的梧桐木。

    但這何其難也,在齊國時,他的趙國公子、太後寵兒身份是一種保護,可回到邯鄲後,這個身份卻成了他想要做事的最大掣肘。

    趙王丹對他這個同母兄弟,可談不上友善。

    比起剛穿越時,小半年過去了,明月在臨淄得到了名望和一份讓趙人銘記的功勞。但趙王也沒閑著,他招攬了許多人,如虞信、李伯。

    那虞信乃魏國游士,不僅聰慧,且識別大體明大局,趙王對他言聽計從,有此人在,明月連讓趙王表現得「失德不孝不悌」的機會都沒有。而李伯等人,則被趙王安排去郡縣上帶兵治政,在虞信居中經營下,趙王已經不再是一個被太後屏蔽了一切的傀儡,朝堂上地方上,他的黨羽已齊,根基日益加深。明月和他的差距沒有縮小,反而拉大了許多,從正面完全無力抗衡。

    君臣名份已定,這時候仗著趙太後偏愛與之對著干,那是蠢貨才做的事。

    明月對外要表現出一位安樂君子的模樣,拿著宮裡的賞賜廣置田宅,縱情聲樂,豢養方術士,只與文學稷下之士往來,讓趙王沒有借口對付他,對內,則要想方設法緩和與趙王的關系,讓他放松警惕,使自己有更大的活動空間。

    他使出一招以退為進,先讓趙王親信虞信代為遞信,之後又求趙太後安排趙王、他,還有廬陵君兄弟三人吃了一席家宴,席間假裝酒醉對趙王哭訴了一番「肺腑之言」,大談兄弟之情,又指天發誓說自己絕無野心。

    人生在世,全靠演技,他那天言語真摯,惹得趙太後流淚,趙王也意有所動。趙王丹雖為王者,親情較淡,可畢竟只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比不了腹黑到極致的鄭莊公。在趙太後的壓力下,在虞信「兄弟鬩牆外御其辱「的勸說下,趙王對明月似乎也沒那麼敵視了。

    眼看已是八月中旬,趙國大軍即將開拔,明月也搬到了他的長安君府,徹底告別了宮闈。

    雖然對外宣稱自己只想做一個安樂公子,但卻不想閑著,便央求趙太後做主,謀了一個外人看來十分清閑,對趙王毫無威脅的差事……

    他的選擇太過清奇,以至於邯鄲城內的貴人們,都以為長安君真的只想安樂。

    不僅敵人如此認為,他的朋友也這麼覺得,臨別時,趙括就很不理解地說道:

    「我還是不明白,以公子之身份,以公子之才略膽識,完全可以做一個封疆大吏,亦或是朝中卿相要職,卻為何卻要去做大工尹?」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20 17:00
第151章   工尹



    ps:前文有誤,長安君所任是」邦右工尹「,不是大工尹。

    ……

    這裡是位於邯鄲郭城東北靠近從台的地方,路上行人來往不息,日近中午,百工居住的裡坊中則黑煙裊裊……

    在安車上仰起頭,透過那些煙霧,明月可以遠遠看到叢台宮闕上的石瑞獸的影子。那是他「祖父」趙武靈王所建的行宮,據說他曾經在那裡接待諸侯使節,大肆閱兵,也就是在那裡,他與肥義等人敲定了胡服騎射的國策。

    雖然向往已久,不過叢台並不是今日明月的目的地,他要去的,是叢台附近的工尹署。

    畢竟是邯鄲城內幾個較大的官署之一,工尹署從外面看上去大院深宅,峻宇雕牆,門外有持劍的兵卒站崗,門邊有側塾,塾中有小吏值班,負責通報事務。門口也不時有褐衣的百工進出,那小吏看不起低賤的白公,皆倨傲不禮,讓他們行賄賂或滿臉堆笑地討好。

    但見到明月的華貴車馬,小吏便知道來了今日正主,立刻將那些百工之徒驅散,讓兵卒清出道路,打躬作揖地迎他入內。

    「小人見過長安君,平陽君已在署中恭候多時了!」

    說起來,一般的官吏,還真沒膽量讓一位公子做下屬,好在趙國的大工尹,恰恰是明月的另一個叔叔,平陽君趙豹。

    平陽君是趙武靈王的幼子,趙惠文王和平原君的弟弟。他在趙惠文王二十七年(前272年),受封為君,不過相比於名揚諸侯的平原君,趙豹就低調多了。趙太後評價這位他為人謹慎,較少誇誇其談,偏好實干。

    明月在小吏引領下進入官署內堂時,趙豹正坐在案後席子上,用筆往一卷竹冊上寫字,一字一句,有板有眼。

    「小侄見過叔父!」

    龍生九子,子子不同,與腦滿腸肥,大大咧咧的平原君相反,這平陽君卻是個瘦巴巴的中年人,山羊胡子垂在頷下,不苟言笑。他見到明月來向他報道,起身見禮後也沒有多廢話,便談起了正事。」侄兒可知,我這大工尹平日裡都要作甚?「

    明月是做過功課的,頷首道:」知之,掌管百工及官營匠作,以及監督各類器作制造。「

    原來,自西周以來,列國內的階層職業大致是「國有六職」,即王公、大夫、百工、商賈、農夫、婦功六種。其中工商食官,地位雖不低,卻沒有遷居的自由,必須按官府規定和要求集中在一起,從事生產貿易。

    進入戰國後,隨著人口增多,經濟飛速發展,西周春秋時的「工商食官」日漸瓦解。商賈基本脫離了列國官方控制,開始出現小個體戶和千金巨商,子貢、白圭等人,富可敵國,與諸侯分庭抗禮。

    但與商賈相比,工匠卻仍不得自由,除了附庸於大大小小的封君貴族或大商人外,他們大部分仍隸屬於官府,按照國家要求生產各類器物,閑暇之余才能做點小買賣。

    為了管理這個龐大的群體,楚國最早設置了工尹之職,到了後來,趙國也設立了,負責管轄隸屬於官府的百工。諸如職掌土木興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渠堰疏降之法,陵寢供億之典。凡全國之土木、水利工程,兵器制造、礦冶、紡織等官辦手工業無不綜理。

    總之,按職權來看,就相當於是後世的「工部尚書」,權力不小。

    但明月向趙太後和趙王討要的,只是這「大工尹」的一個下屬職位,邦右工尹。非要和後世的職務相比,充其量也是「工部侍郎」,在趙國貴人們眼裡,官職不大不小,因為要和他們眼中卑賤的百工打交道,所以眾人都對此不屑一顧,誰料長安君卻對此感興趣。

    平陽君還真是實話實說:「我趙國以右為尊,原本開缺的是邦左工尹,侄兒為國立下大功,理當尊崇,便對調了一下,以你為邦右工尹。」」叔父抬愛了。「

    趙豹面不改色:」考核百工,審定各個時節安排的營造,分辨器具的質量優劣,使國都百工不敢偷偷生產器物謀私,這就是工尹要做的,雖雲百工,但大抵可分為七種……「

    明月有心和這位叔叔搞好關系,也認真地請教道:「侄兒初至,不熟悉情形,還望叔父多多指點。」

    平陽君倒是很有耐心,慢慢地解釋起了那七種工匠分類,事無巨細,都要解釋清楚才罷休。

    「攻木之工有七種,輪、輿、弓、廬、匠、車、梓,大抵是與木材相關之事,均可包含入內,如造車、造舟、制弓矢等。「」攻金之工有六種,築、冶、鳧、栗、段、桃,大抵是冶煉鑄造兵器禮器。「」攻皮之工有五種,函、鮑、韗、韋、裘,大抵是以禽獸皮毛做甲胄裘服。「」設色之工有四種,畫、繢、鍾、筐,大抵是以青藍紅紫染色之用。「」刮摩之工有五種,玉、榔、雕、矢、磬,無非就是將石、玉、骨制作成器。「」搏埴之工有兩種,陶、瓬,做些陶罐瓬器,以及燒磚制瓦。」

    「此外還有營造之工,專門負責修建城池……」

    陌生名詞字句太多,明月聽得頭都有些發昏,咋舌道:」原來這便是百工之業,果然分門別類。「以上七種工匠分類,以及涵蓋了日常生活,戎祀之事的方方面面了。

    他問道:「那小侄應當負責監督其中幾種?」

    趙豹則道:」我趙國自設立工尹以來便有明文,涉及兵器制作的攻金之工六種,攻木之工中的弓人一項,以及可以制甲胄箭羽的攻皮之工五種,涉及刑徒使用的營造之工,均由大工尹親自管轄。「

    他盯著明月道:」既然如此,吾侄便在剩下的攻木、設色、刮摩、搏埴四種裡選其二罷。「

    明月眼珠一轉,其實他事先以及打聽好了這工尹所管範圍,也早就決定好了要選什麼,故作猶豫地想了想後,才道:」要不然,小侄便負責攻木、設色兩種罷?「

    趙豹終於第一次露出了笑:」自無不可。「

    長安君和趙王的兄弟矛盾,趙豹都看在眼裡,作為沙丘宮變的親歷者,趙豹對此可是極度敏感的,他一心想要讓趙國宮闈安定,不希望再鬧出禍患,所以長安君說要來工尹署尋個差事做時,他頓時十分警惕!

    可現如今,長安君卻讓趙豹很放心。因為除卻制弓外,剩下的攻木之工都只是跟舟車制作有關,至於設色之工,更只是挖挖丹砂,籌備染料,雖說有些油水,但卻沒什麼實權他指的是那種能讓野心家暗藏兵甲,廣募死士的實權!

    在選完要負責的方向後,明月便說他要去攻木、設色兩種百工集中的區域看一看。

    趙豹卻不以為然地說道:」侄兒誤矣。吾等工尹,只負責頒布命令,具體事務,讓下面的工師主持即可。工師之下,才是具體制造器物的百工,侄兒大可不必去親臨查看,百工居肆,肮髒腌臜之地,又豈是你這貴公子能踏足的?」

    趙豹面上理所當然,高高在上,這是這時代貴人看百工的心態,自打趙豹做大工尹以來,基本就在這官署裡辦公,讓鬥食小吏傳遞他的命令,從未踏入過百工聚集的地方。

    明月了然,但還是笑道:「叔父所言有理,不過侄兒還是想去看看……」

    長安君如此要求,趙豹也沒再說什麼,派了幾個下吏帶他去,等他離開後,一個瘦竹竿似的黑衣官吏才從側室裡走出來,卻是被長安君頂替了位置的邦左工尹……

    「公子,是否要如宮中趙穆所言,派人去盯著長安君……」先前趙穆沒少替趙王拜會趙豹,對他危言聳聽,言及長安君的野心,這才讓趙豹心生警惕。

    但趙豹今天與長安君交談一番後,見他沒有表現出對兵器、甲胄的渴求,便覺得是趙穆多疑了。

    此時親信詢問是否要盯緊長安君,趙豹便笑了笑:」畢竟是為國赴難的功臣,豈可像防賊一般防著?」

    但轉念一想,趙豹又如此吩咐道:「不過也不能耽誤為伐燕大軍造舟車,染甲胄之事,吩咐諸工師,長安君無論要做什麼,皆要先來告知我!「

    ps:《漢語大詞典》認為工尹是「春秋楚設置」的官吏,今由出土趙國兵器銘文考證,趙亦有「大攻尹」,既」大工尹「,為掌管百工及官營手工業的主吏,設定,大工尹之下有左右工尹、小工尹等。本章其他內容參考《考工記》。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20 17:01
第152章   木直中繩,輮以為輪



    戰國之時,因為一些國家戰備物資的制造工藝較為復雜,往往需要集中不同種類的匠人才能完成,如青銅器鑄造、車駕制作等,這就要求匠人聚居一起,所以才有了大面積的百工之肆。

    木工匠人集中的區域在邯鄲西北方,叫「百家裡」,這片坊區沿著穿邯鄲主城區而過的牛首水而建,畢竟是木工聚集之地,所以木坊修得很結實高大,除此之外就沒什麼值得一提的了。成年男女都在裡中做工,老人躲在城牆的陰影下,百無聊賴地曬著太陽,坊門外則有一大群光著腳丫的小孩,個個衣衫襤褸,拿著大人給做的木馬,在玩打仗游戲。

    熱鬧、肮髒、雜亂、無序,這就是百家裡的日常,但今天卻被不速之客打破了,小孩子們正在嬉鬧打完,裡門處卻突然開來一小隊都城衛兵,個個穿著甲胄,拄著長矛衝了進來。

    雖然已經是八月中旬,但今日艷陽高照,在這種大熱天,穿戴甲胄一定汗流浹背,但這些衛士半聲怨言也無,他們驅散孩童們,將擋路的推車和行人趕開,清空了道路。隨即東邊的大街上來了一幾匹馬,護翼著一輛大車,車上有位衣著樸素的公子,見兵卒凶神惡煞,竟將那些懵懵懂懂的孩子推到了泥水裡,連忙喝止了他們。

    「不得胡亂擾民!」

    這正是新上任的邦右工尹長安君,他見這裡中道路狹窄,自己的駟馬大車雖然能開進去,但卻會占據整條道路,想著初來乍到,還是做出一種」親民「的姿態,明月索性下了車,邁步就往裡走去……

    「肮髒腌臜之所,豈敢髒了長安君的玉趾!」

    這下可把為明月引路的工師嚇壞了,這位工師名叫張老,是個四十余歲的中年官吏,專門負責管理攻木之工,今日聽聞新上任的邦右工尹要來視察,便忙不迭地出來迎接,尋常上吏也就算了,可這一位卻是大名鼎鼎的長安君,他豈敢怠慢,更別說讓長安君踏進泥水裡了,張老勸阻不及,竟直接將自己的外裳脫下來,扔在泥水裡,想要為長安君墊腳。

    明月哭笑不得:「張工師,你這是要我賠你一件新衣裳了。」他倒是對嶄新的鞋履沾染泥水糞便不太介意,前世下鄉的機會很多,明月最厭惡的,就是同行裡有那種衣冠楚楚的領導,下了車幾步都不願走,過條河還要年邁的老鄉背著,真不知是去干嘛。

    於是他便在張老和問詢趕來的工師們驚訝的目光中,趟過渾濁肮髒的泥水,徑自向裡面走去,一邊走,還一邊四下打量這片歸自己監督管理的區域。說起來,明月對邯鄲還沒有臨淄熟悉,畢竟才呆了半個多月就匆匆離開了,回來後也只是走馬觀花,像這樣真真正正走進民眾中間,還未有過。

    這裡的情形的確能讓人皺起眉來,外面的肮髒狹窄且不提,古代城市的裡巷基本都這樣,到了裡面,明月發現這裡果然是他想像中手工作坊的樣子。

    沿著蜿蜒小路,他們行走在牛首水邊上,河邊低矮的屋舍擠在一起,明月發現這裡還有個小小的碼頭和水壩,並非用來行船,而是用作阻截從上游山林放過來的漂木,這是取木最便捷的方式了,明月走到堤壩邊時,正好上游有數十根木頭放了下來,裝在壩石上,發出轟隆巨響,濺起一陣白浪……

    工師介紹說,現在正是伐木的好時候,因為春夏之時,正是樹木的生長旺季,如此時采伐,樹液外溢,不但減低了木材強度,給砍伐造成困難,而且容易發生樹裂。秋冬季則不然,樹木長了一年,質地飽滿,此時砍伐,樹液不會外流,樹干也不易出現裂紋,是繼續加工的好材料。

    「這就是孟子所說的‘斧斤以時入山林,則材木不可勝用也’。」明月如此想著。

    中國的木工算得上是世間一絕,這時代不論是建築還是生活,都離不開木具,販賣木材獲利甚多,明月聽說,當年齊國田氏還只是卿大夫時,就是靠販賣領地山林裡的木材發家並收買人心的……

    愈往前,視野愈開闊,嘈雜的聲音也越響,露天的作坊裡是一群群赤著胳膊的青壯漢子,他們中分工明確,有的趕牛車運送從水邊泊來的大木材,將其堆疊得如同小山似的。有的坐在風干的木材上,三三兩兩地合作,以斧斤、鋸子、刨子等物將木材初步加工,或除去樹皮,或將其砍成小段。

    接著,這些木材又運往各色工坊,有專門烘焙木材使其柔化的,有精工細琢極盡機巧的,到處都是細微的鑿鋸聲,木塵在空氣中彌漫,明月也不由自主地咳嗽起來,他明白,在這裡做工的人,多半活不長……

    心生感慨之余,明月發現自己走的,不過是橫穿工坊的主干道,旁邊還有無數的地方,他也不想走馬觀花,便在一條小徑旁停下了腳步,笑道:「進去看看。」

    工師阻攔不及,只能硬著頭皮在前引路。

    他們就這麼左拐右拐,走進了一個小作坊裡,這裡不大,也就幾十步見方,牆是黃土坯砌就,已經很老了,斑駁得厲害,進的人多了,輕微震動就撲絲絲掉土粒。

    牆頭下,則是一家正在干活的匠人,為首的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佝僂著背,正在訓斥他的兒孫們,突然被一群人闖了進來,頓時大驚失色,見是工師張老,便陪著笑過來,低頭哈腰:「工師,老朽這記性不好,今日還未到交工的期限罷?還望工師再寬限幾日……」

    等見到張老連連朝他搖頭,老者這才看到工師身後四處打量的年輕君子,得知這是位公子封君後,他連忙拉著兒孫徒弟們下拜稽首。

    「長者不必多禮。」明月扶起了那老者,發現他下頜的胡須像風干的苧麻一樣白,且日漸稀疏,手上滿是老繭,每一次呼吸,肺部都有一陣痰響,一問之下,果然是位老木匠。

    「不知長者做何物?輪子?」明月看向院子裡,裡面擺著一些圓形的木環,還沒來得及上輻,也沒有磨光,但已經有車輪的雛形了。

    「正是輪!」那老木匠笑起來時滿口豁牙,本來還有些誠惶誠恐,但很快就被這讓人如沐春風的小公子感染,指著各類器具介紹起來。

    牆頭下是一路排開的器具,斧頭鑿子墨鬥鋸子,這是木工作坊裡必備的工具。當然,也不能少了木工長凳,長凳正對著門口,這樣采光就得到了些許保障,老木匠和他的兒孫們每天都騎在長凳上做工,凳上留下了許多斧鑿刀痕,仿佛每個痕跡都積澱著一個故事。

    輪氏老者還為他演示起了他們做工的情形,捋起袖子,在長凳上「哧溜哧溜」地舞著刨花,刨聲在空氣中回響。偶爾捉起器具,眯起右眼瞄一眼,看是否刨平,有時頓一下,接著便是一陣蒼老的咳嗽。

    等完工後,他便興致勃勃地介紹到:「公子請看,要判斷這車輪是否好,先得遠望,車輪的外圈,要彎曲勻稱,兩旁稍微向下斜。這輻也有講究,要像人的手臂般由粗到細。另外還要看輪子的高低,如果太高,人不容易登車,太低,馬拉車時,在平地上也會有如爬坡……」

    輪氏老者說道擅長的東西難免嘮叨,長安君也不生氣,只是耐心聽著,直到工師張老連連咳嗽提醒他,輪氏老者才反應過來,眼前的年輕人,可不是自己的小學徒,而是一位王室公子!他連忙下拜道:「老朽……老朽多嘴了。」

    「無妨,我倒覺得挺有趣。」明月頷首笑了笑,讓人留下一些錢帛作為賞賜感謝,然後就離開了這個院子。

    從工師處明月得知,這類木匠基本上是以族為單位聚居,正所謂「工不族居,不足以給官。」他們世代繼承手藝和工匠身份,有專門的戶籍,不少人一生從不離開木作坊,走到邯鄲之外的地方去。他們按著官府的要求做工,在微微飄浮的木屑塵灰中,咳嗽著,閑暇時也可以用邊角料做點東西,托商賈邁出去,賺幾個小錢。

    他們的造物,經過又一輪的深加工,變成輪子、車轅、矛杆、家具等。然後再裝備到軍隊裡,或走進千家萬戶……

    到了傍晚時分,明月已經將這片木工作坊巡視完畢,除了專門做輪的匠人外,還參觀了輿、廬、匠、車、梓五種匠人的工作,分別是做車廂、車蓋,以及將各個部件組裝為車體,這木工作坊,基本都和制車、舟有關。

    等晚上回到居所後,恰巧他的哥哥廬陵君趙通來訪,正好在門口看到他滿腳泥濘,頭上還沾著木屑灰土的模樣,不由大吃一驚。

    得知明月今天竟然親自去看木匠們干活,廬陵君大搖其頭,不以為然地說道:「長安君,子夏曾經說過,工匠、農圃,皆為小道,雖有可取之處,但對於君子而言,關注這些事情,卻會耽誤正事,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普通儒生君子都不屑於與工匠同伍,何況吾等王室公子?」

    看得出來,深受魯儒熏陶的廬陵君,對於那些整日忙忙碌碌的低賤工匠是很看不起的。

    明月卻一邊讓侍從幫自己振衣彈冠,一邊笑道:「兄長,我可不這麼認為,你的看法,過時了!」

    ps:今天就這章了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25 16:41
第153章 工欲善其事


    「士農工商,皆國之柱石,缺一不可,這是我在齊國時,在稷下學到的東西。 更新快無廣告。」

    明月所說的,正是齊國管仲時提出的「四民分業」,即「士農工商」四種身份的人分開居住,分別培養,使各自的技藝能臻於完美。對於工匠,他的建議是:讓百工聚集在一起居住,年少時就學習技術,這樣一來,百工的子弟就總還是保持百工的身份。在當時管仲看來,士農工商並沒有高低貴賤本質差別,都是為諸侯貴族服務的,只是分工不同而已,各有專長而已。

    的確,工匠在西周春秋時雖然也沒有自由改行的權力,但他們的地位不低,屬於「國人」,有時候還可以議政,或是成為都邑裡發動暴動反抗貴族的主力。

    可這國野之分已經完全消彌的戰國,百工之肆裡的工匠,地位也比西周春秋時「國人」一落千丈。就明月今日所見,雖然能吃飽飯,但他們的勞動成果基本都被官府毫不客氣地剝奪干淨,只像是施舍般留下點口糧錢帛,雖不是奴隸,卻近似奴隸。

    這也難怪有不少自以為學了點文化的士人開始看不起其他三種職業,尤其是百工,竟被一些人視為賤業了。

    不過明月卻不贊同這種看法,說道:「兄長且看看你我身上,穿著的深意帛布是百工染的,吾等乘坐的車馬是百工制作的,吃飯時用的鼎簋,是百工煉制鑄造的,喝的酒釀漿水,也是百工所制,若離了百工,你我恐怕要親自采蘭草染衣裳,吃飯時只能用葉子做盤,出門也無車可乘了。」

    廬陵君一愣,想了想,的確是這樣。

    「所以,正如荀子所說的,相高下,視磽肥,序五種,君子不如農人;通財貨,相美惡,辯貴賤,君子不如賈人;設規矩,陳繩墨,便備用,君子不如工人。君子雖然統治著國家,但離開了農人、商賈、工匠任何一種,這邦國都無法正常治理,我既然都做了邦右工尹,便要體察百工,了解他們的生活和事業,哪能顧慮著高低貴賤,而不聞不問呢?」

    一席話倒是將廬陵君說得啞口無言,指著明月搖頭道:「長安君去了齊國一趟,伶牙俐齒磨得更鋒利了。」

    明月搖了搖頭:「不止是齊國,我聽說在秦國,對有技藝的工匠極為重視,秦國屢次伐韓,最先做的事情就是將韓國的匠人擄掠回鹹陽,日積月累,秦國原本百工稀缺,如今卻有數以萬計!」

    據他所知,秦國不但奪取六國的工匠,還學習了東方較為先進的管理方式。山東六國有一種制度,叫做:「物勒工名」,要求器物的制造者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自己制作的產品上,以方便管理者檢驗產品質量、考核工匠的技藝。除了工匠之名,還要刻上督造者和主造者之名,以便逐級追查產品質量的責任人。如果器物上不刻寫名字,就要被懲罰。

    比如明月作為邦右工尹,監督一批車輿的制作,他的名字就要作為督造者刻在第一位,之後便是那位工師張老,其後才是真正的制作者名號。

    這一點也被秦國學了去,並嚴格執行起來。由於有嚴苛的支撐,這套方法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在秦國開花結果。秦國的百工畏懼刑罰,絕不敢怠工偷懶,不過做得好的,也有具體的獎勵辦法,甚至可以封爵。

    再加上有一部分墨家入秦,帶去了不少技藝,百年積累下來,秦國的工匠還真有一些「工匠精神」了。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秦能夠制造出幾乎完全一致,零件還能替換的弩機、矛戟,後來更做出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兵馬俑……

    秦國的手工業雖然在奢侈品、藝術品方面遠遠不如山東六國,但兵器、甲胄、車輿的制作已經後來居上,不亞於韓、楚了,雖然在精品質量上比不了,但勝在質量平均,且制作效率極高。

    制作武裝一萬大軍的兵器、甲胄、車輛需要多長時間?這些東西放到交戰時,就是兩國的硬實力差距!

    明月估摸著長平之戰僅有四五年時間,秦國上農,更有巴蜀糧倉、關中天府,以牛耕,渭水通糧,而趙國能種地的地方集中在太行山以東,也沒有水利之便。在農業上是沒法四五年內突飛猛進的,只能先往百工技術上想想辦法。

    據他所知,趙國的工匠,雖然不如韓國,但也是不差的。而且他在稷下時還和墨家不打不相識,如今依然與幾名齊國墨家弟子有書信來往,明月想著,要不要將他們騙來……

    不過那人後話,接下來幾天裡,這位新官上任的邦右工尹十分積極地出入於邯鄲西北的百工之肆,與輪人、輿人、廬人、匠人、車人、梓人幾個工種的家族代表一一會面。他出身高貴卻待人和藹,賞賜闊綽,再加上之前」為國赴難「的聲望加成,幾天下來,工師和匠人們都接受了這位新上司。

    熟悉人事後,明月也馬不停蹄地開始工作,正巧,大工尹趙豹給他下達了一份來自前線的「訂單」。

    「半個月內,新制三百輛運糧的輜車?」

    ……

    孫子曰,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裡饋糧……

    所謂的馳車是輕戰車,革車是蒙著皮革的重甲戰車,但孫子還沒有說另外一種車,那就是輜車,也就是運送輜重糧草的車子,遇上帶甲十萬的大戰,所需只怕也不下千乘……

    比如這次伐燕之戰,出動的兵卒人馬可不少,這些人的輜重主要是在北方中山一帶就地征發,但為免不夠,也得從邯鄲、信都的倉庫運往北方,所以趙奢在統籌之後認為後方可以供給的糧食有余,但車輛不夠,便緊急追加了三百輛。

    這是一份緊迫的工作,百家裡能參與進來的熟練木工不到三百人,加上他們的學徒,也不過五百人。

    而且明月看了工師遞交的計劃,那所謂的輜車,依然是傳統的單轅大車,車輿比作戰用的戎車寬許多,前面以兩匹牛或馬牽引,可拉二十五石糧草。

    看到這落後的車式依然用於軍糧輸送,明月知道,他的機會,來了。

    「本公子決定,此番不做此車,改做雙轅車!」

    大筆一揮,明月就將工師張老提交的計劃否定了。

    此事震驚了百家裡,果然,到了下午,明月就受到了自己上司平陽君趙豹的緊急召喚。

    「吾侄,這制車雖是小道,但卻關系到前線軍情,乃軍國大事,你豈能兒戲,改制其他車乘?」

    趙豹語重心長地教訓著小輩,雖然沒有動怒,但那臉上表情很明顯:果然是十六歲孺子,剛到任就開始胡來。

    明月畢恭畢敬地聽完趙豹的訓斥,而後長拜道:「叔父,侄兒並非胡鬧,我提議制作的新車式,可讓拉車所需馬匹從兩匹變成一匹,沿途消耗的豆秣,也能減少一半!」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25 16:42
第154章 必先利其器

    半個時辰後,工尹署後的開闊空地上,看著已經跑了好幾圈的「雙轅車」,趙豹的面上依然陰晴不定。m.手機最省流量,無廣告的站點。

    那雙轅車與一般需要兩匹、四匹馬才能拉的單轅車不同,車輿下軸兩端的車輪內側,有左右各一的車轅,前面系駕的馬匹,的確只有一匹,且在御者的駕馭下,依然奔馳如飛……

    「叔父可要讓御者沿著邯鄲街道開上一圈?」

    這是明月藏了半年的東西,他看到這次的機會後,立刻讓當初參與了這輛車制作的李談、張輪二人,趕著雙轅車來工尹署,這雙轅車已經在邯鄲、臨淄間跑了個來回,依然完好無損,經過實際檢驗後,他對它的性能很有信心,所以才敢在此次提出要以雙轅車代替單轅車。

    可在趙豹眼裡卻不這麼認為,他瞥了一眼明月,淡淡地問道:「侄兒,你是從何處覓到此車的?」

    「是民間工匠的手藝。」明月沒有提及是自己根據後世日常所見的農村雙轅馬車發明出來的,而是將功勞推給了御者李談和他的鄰居,贅婿張輪,還煞有其事地對趙豹說,據說這是當年車輗設計的車輛……

    「車輗?」趙豹皺起眉來,他顯然沒聽說過這個在墨者裡廣為流傳的故事。

    明月解釋道:「當年墨子聽說魯班曾經制作木鳶窺探宋國都城,三日三夜飛翔不下。為了對付公輸家,墨子也花了三年時間制作了木鳶,結果飛了才一天就落了下來。其弟子禽滑釐等卻奉承墨子說,先生之巧,至能使木鳶飛。墨子則說,我遠不如匠人車輗巧,他用僅一尺的木頭,一天的時間,就做成了車轅,能承載三十石的重量,經年累月不壞……」

    「可惜車輗之技失傳,我在邯鄲街頭尋訪時,恰巧發現了此人……」

    老實巴交的贅婿張輪趴在地上大氣不敢出,這個故事本來就是長安君給雙轅車做的包裝,反正墨子、車輗都死了,車輗的後人也不見於世間,正好瞎編。

    趙豹也不看他,反問明月道:「如此說來,此車能載三十石?」

    明月做出慚愧之色:「這技藝久經流散,此車僅能再二十五石,雖與普通輜相同,但也有不少優越之處。」

    接著,明月便滔滔不絕地介紹這輛車的好處,比如系駕簡單,車輛減去了不必要的結構,使得車輛更輕便,如此一來雙轅車更方便馬匹用力,需要的牲畜比起單轅車而言少了一半。

    「我聽說過一句話,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叔父可千萬別小看這多出來的一條轅和省下來的一匹馬,這意味著,在運輸日期不變時,運輸中馬匹吃的豆秣,少了近一半!」

    然而還不等明月細細分說,趙豹卻大搖其頭道:「不管你將此車說得如何精妙,我都不同意貿然替換舊車。」

    這下可把明月弄愣住了,他已經說明了雙轅車的好處,有這模板在,半個月內讓工匠人造出三百輛來並非難事情,為何趙豹卻一下子就否定了呢?

    他還欲爭辯,趙豹卻先說起了他的那一套道理。

    「百工做慣了舊車,突然改制新車,難免生疏,如此一來,能否在半月內完工便不知。你說新車可從邯鄲載重物到臨淄,一來一回而車輛不壞,就算事實如此,但僅是去齊國,趙齊之間道路平坦,自然不需擔憂。可從邯鄲北上燕國,要途徑中山、河間,中山多丘陵,河間地廣人稀道路滿是荊棘,若是新車走到一半便損毀了,那該如何是好?」

    末了他面色凝重地做出了決定:「軍情如火,若是途中出了差池,便是用將士的性命,此戰的成敗,國家的興亡為代價,故而,還是循規蹈矩的好,至少不會出太大差池……」

    說完便揮了揮袖子讓明月下去,按照原本的計劃督造三百輛輜車。

    明月無言地施禮,帶著他的單轅車離開了工尹署,一路上都在琢磨,自己是不是哪得罪趙豹了?不然一個普通人都能看出好處的事,到他這,怎麼給一言否決了!

    左思右想後,他才恍然大悟……

    「我素來聽說平原君與平陽君雖是兄弟,但平原君粗心大意,不拘小節,凡事都先往好處想,平陽君則事事謹慎,凡事都先往壞處想。」

    明月不由想起,史書記載,當韓國上黨守馮亭來獻上黨郡時,這平原君和平陽君就為接不接受上黨,在趙王面前吵了一架。

    平原君那胖子明月再清楚不過,是見了好處兩眼發直的人,面對上黨這塊送到嘴邊的肥肉,豈有放過之理?

    「出動十萬大軍進攻,過一年也得不到一座城,如今白白地得到十七座城邑,這麼大的便宜,不能錯過!」

    這就是平原君的看法,典型的功利樂觀主義。

    平陽君趙豹則不同,這個謹慎的悲觀主義瘦子萬事謹慎,首先就開始猜測,獻上黨,這其實是韓國的嫁禍之策吧!然後開始思考秦國的軍備、國力、形勢都比趙國強,接受這無故之利,是會給趙國帶來滅頂之災的!萬萬不能接受!

    後人皆以平原君愚昧短視而平陽君深謀遠慮,不過如今明月卻發現,這平陽君怕是遇到任何事都過於謹慎了罷。

    「也許是我勸的還不夠,說的還不夠詳細,讓他難以信服?」

    於是是夜,明月直接備上禮物,去平陽君府拜訪。

    平陽府與平原君府相鄰,位於渚河南岸的富豪宅邸,但之前明月沒發現,這次來訪,才驚覺雖然和平原君府相鄰,但平陽君的府邸實在是樸素得不像樣子,若非門口「平陽君府」的字樣,他還以為這只是邯鄲某個普通大夫的家。

    入內後,那些侍從、女婢,也與平原君府的人人穿絲著縷不同,都是普通的葛布,他被引領著入了內堂,待客的屋室不大,窗明幾淨,趙豹依然穿著一身黑衣黑冠,筆直地坐在榻上,面向屋門、背對窗戶,正臨著案幾在寫字他不會在家裡時仍在辦公罷?

    看著這兢兢業業的趙國公子,明月也無言以對,這是難得的清水公子,可偏偏就是他在阻撓自己。

    提醒著自己萬萬不能與上司翻臉,明月見到趙豹後依然做出小輩姿態,畢恭畢敬,可也敵不過心中急切,也不等侍從上湯水,他便再度羅列雙轅車運糧比單轅車的優越。

    但趙豹依然不為所動,依然一筆一劃地寫著東西,直到最後,才抬起催促明月不必再言,速速監督造車,不可耽誤!

    他甚至黑著臉,意味深長地說道:「若是長安君覺得難辦,不如稱病休養,讓邦左工尹去接手此事……」

    「既然叔父如此固執,侄兒便告辭了!」

    面對這個油鹽不進的保守叔叔,明月也是氣了,一揮袖子拍案而起,便要離席而去。

    恰在此時,一位穿著深衣的少女正領著女婢上來奉湯,她手托漆盤,差點與動怒出門的明月撞上,不由驚呼一聲道:「兄長這就要走?」

    明月一抬頭,一下就捕捉到了這少女的一雙媚眼,一張俏臉,還有如同狐狸的的尖下巴。

    卻見她同樣是十四五歲年紀,打扮得很漂亮,頭梳垂雲發鬟,小口若含朱,兩耳垂玉環,身穿朱紅色襦裙,裙長曳地,細腰束著一條金絲帶,凸顯出玲瓏身材,映襯著燈光,整個人明艷奪目,更有一股幽香,撲鼻繚繞,年紀小小,就打扮得像個魅人的妖精。

    接著,這小妖精便看向趙豹,撒嬌似地嗔怪道:「父親,這可不是平陽君府的待客之道……」

    少女的到來打破了堂上劍拔弩張的氣氛,趙豹慍色稍緩,見明月有些遲疑,便介紹道:「此乃吾庶女。」

    「原來是堂妹。」明月也很儒雅地向她還禮,卻被少女的笑語給驚到了。

    她舉著漆盤扭腰道了個萬福:「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趙姬久聞長安君大名,今日終於如願見到兄長了……」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25 16:42
第155章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趙姬,難道是那個趙姬?」

    從平陽君府出來時,明月還在想方才那如同狐媚一般的少女。手機無廣告 m. 最省流量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見平陽君也沒有挽留的意思,明月便辭別而出。那趙姬又嗔怪地說她父親失禮,說是要送送他這「堂兄」,陪他出了宅院。看上去,她就是個崇拜名公子的年輕姑娘,軟聲細語,眼睛似水般看著明月,不過明月總覺得她話語裡,頗有挑逗勾引之意……

    雖說知好色則慕少艾,此乃男女皆有的性情,但明月可是她親堂兄唉。

    明月出了府邸,趙姬還倚在門邊,依依不舍地目送他消失在街口,說堂兄還要再來。明月嘴上答應,離開她視線後才覺得松了口氣。

    「怕別又遇上一位邯鄲女司機,平陽君如此古板的人,怎麼生了這麼一個妖精般的女兒……」

    他同時也在想,這趙姬,莫不就是異人的妻子,秦始皇的母親?

    但隨即,明月自己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戰國已經不是春秋了,女子稱姓的傳統早就不知扔哪去了。這時代的人給女兒取名字極為隨便,邯鄲城內,趙氏子女甚多,其中以「姬」為日常稱呼的不下幾百人,或許只是巧合?

    更何況,若明月沒記錯的話,在歷史上,秦始皇生母據說是呂不韋的舞姬,怎麼可能會是平陽君趙豹的庶女呢?

    明月現在還有更加煩心的事,很快就把趙姬的身份拋之腦後了,今夜再訪平陽君而一無所獲,對他打擊有些大。一時間,他仿佛回到了當年剛進單位時,那時候,年輕朝氣的他心懷壯志,興致勃勃想要做一些事,然而每當此時,上司同事就會潑下無情的冷水。

    世上沒有新鮮事,不管是戰國還是兩千年後,官僚機構多半是按照慣性和人情運行的,這種機構內部,最簡單的莫過於循規蹈矩,得過且過,最難的莫過做事。

    真正想做事的人,在這些機構裡會遭到排斥。

    循規蹈矩沒有風險,但要嘗試新事物,卻有失敗的可能,大多數人對此,是望而卻步的。

    「難道我藏了半年的好東西,就因為平陽君一句話便廢棄了?」

    站在邯鄲街頭,明月有些彷徨,這就是位居人下的壞處,他當年做小公務員時可嘗夠其中滋味了,攤上一個「不求無功,但求無過」的領導,下屬這輩子就好好循規蹈矩罷,別想有什麼驚人功績了。

    正躊躇間,耳邊卻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這不是長安君麼?」

    ……

    明月抬頭看去,卻見一位華發老者穿著一身常服,在三兩名侍從陪伴下,正從街道盡頭緩緩走來,他年紀雖大,眼力卻不差,老遠就用老邁而厚重的聲音跟明月打招呼。

    不是別人,正是觸龍!

    「左師公!」

    明月有些驚喜,沒料到竟會在此遇到觸龍。

    老觸龍是為數不多,對他充滿善意和欣賞的趙國老臣,加上明月和舒祺是朋友,也將觸龍視為尊敬的長輩。

    觸龍看著明月,笑呵呵地說道:「老朽還是如往常一樣,吃完饗食,就要在家外面勉強走走,每天走上三四裡,稍微增加點食欲,讓身上也舒適些……我記得長安君府離此還遠,長安君也不是從官署過來,莫非是有事來此?」

    對觸龍,明月也沒有隱瞞,當下便將自己想讓工坊造一種新車,卻被平陽君趙豹否決的事說了出來,還請教觸龍道:「左師公,小子無法說服平陽君,如今已是無計可施,左師公可否為小子指點迷津!」

    「原來如此。」

    觸龍捋著白須,搖頭笑道:「年輕人啊,果然一天都不願閑著,不像吾等一只腳已踏入棺槨的老朽,總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過一天算一天。」

    見明月態度堅定,不完成此事誓不罷休,他又道:「其實,也不是沒辦法……」

    「請左師公教我!」明月長拜及地。

    「平陽君素來固執,他決意不做的事,勸他本人是沒用了。」

    觸龍頓了一頓,笑道:「可若是長安君能說服另外一人,再讓他向平陽君施壓,或許可以讓平陽君回心轉意。」

    明月思索道:「能讓平陽君遵從的人,莫非是太後、大王?」

    他面露難色,趙王他當然不想去求,去求太後的話,在別人看來,自己依然是個小孩子,遇到困難只會哭哭啼啼尋母親幫忙。

    觸龍卻道:「不然,平陽君乃貴戚公子,朝中重臣,就算公子搬出大王、太後,若是無法說服他,平陽君也會固執己見。」

    「那還有誰?」明月對邯鄲朝臣的關系網絡還生疏,一時間想不到還有誰能幫他。

    「那人的宅邸就在百步之內。」

    觸龍轉過身,舉起鳩杖,指著這條街末尾一個宅院道:「他就是趙國上卿,藺相如!」

    ……

    夜色已暮,藺相如依然在披著衣裳,坐在燈具前查看著堆積如山的簡牘,因為眼睛不好,他提筆在上面批閱時需要伏著身子,良久後直起身來,捶著有些酸痛腰杆,藺相如不由嘆了口氣:「老了,真是老了……」

    光陰的力量,可以讓趙國的年輕一輩長大成人,陸續走上舞台,也可以把他藺相如從少壯名相,推入到朝中老臣的行列。

    想當年,先王將他從布衣一舉提拔為卿大夫時,藺相如在如海般的奏疏竹簡裡為先王挑選重要事項,可是能連熬三夜而精神百倍的。

    如今,才入夜就有些犯困了……

    雖然為了給田單騰出位置,藺相如已經卸任了趙國相邦,但所有人都清楚,太後和趙王是不可能把權力真正將交給田單這個外人的,實權,依然控制在做了」內史「,負責管理財政的藺相如手中。

    可如此一來,卻無形加重了藺相如的工作,這些天又是要忙活秋收上計,又要給趙惠文王陵寢工程收尾,又要安排趙軍北伐的後勤工作,藺相如真是忙得焦頭爛額。

    所以當他的侄兒藺離石來通報,說長安君登門時,藺相如第一反應,是要找借口不見的……

    自打先王病逝後,新王與他弟弟長安君之間的明爭暗鬥,藺相如自然都看在眼裡,在大方向上,他是支持新王打壓長安君的,畢竟趙丹是澠池之會前,他與廉頗力諫先王火速立為太子以防不測的。

    趙國歷史上因為兄弟奪權導致的政治危機數不勝數,沙丘宮變未遠,藺相如當然不希望看到先王的子嗣們骨肉相殘,既然君臣名分早定,讓大王快些掌權,長安君安分守己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所以藺相如極力讓太後答應齊國的要求,送長安君入齊為質,就是為了避免兄弟鬩牆的發生。

    至於長安君招攬游俠,喊出了「為國為民,俠之大者」口號後,藺相如壯其言,將他與魏國名公子信陵君並列,那則是之後的事了。

    本以為長安君遠赴齊國,趙王在國內權威日益鞏固,二者可以相安無事了,豈料藺相如的預言卻成了真,長安君在齊國一點都沒安分,稷下之辯、罵死滕更、遇刺脫險,最後還攬著齊趙結盟的功勞載譽而歸。

    如此一來,趙國內敬仰投靠長安君者,希望做他門客的士人與日俱增,趙王對長安君的忌憚依然未減,哪怕長安君近來極其低調,哪怕趙太後從中斡旋,但藺相如卻看得出,趙王心裡的刺,是不會消失的。

    這種局勢下,長安君連夜來拜訪,藺相如應當避之不及才對……

    但想了想後,藺相如卻又決定見見此子。

    「叔父,讓我找個借口將他打發走即可,為何要見!若非長安君帶回了田單,叔父也不必罷相!」

    藺相如沒有兒子,只有一個侄兒藺離石,這侄子脾氣不太好,至今還記恨著長安君、平原君達成齊趙互相,導致藺相如丟了相位一事。

    作為聰明人,藺相如豈能看不出,田單之後,這趙相就輪到平原君了?長安君只是在為平原君謀事而已。

    何況隨著先王的死,藺相如的心也漸漸淡了,相位,他不太在意,在意的,只是這個國家那朦朧不清的未來。

    平原君只有中人之才,藺相如一向對他評價不高,他能當好相邦麼?能管好趙國麼?可別毀了先王和他們這批老臣的苦心經營啊……

    所以藺相如強自起身道:「我還是得見見。」

    這位干臣目光深邃:「老夫要親眼瞧瞧,如同月亮般冉冉升起的公子光,聽其言觀其行,看他究竟會成為趙國的子產呢,還是會成為孟嘗君!」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25 16:43
第156章 藺相如


    「藺卿卸任相邦後,官任趙國內史,內史之職,專治租賦與財務。此番工尹署要造的車輛,還得從內史處要錢帛、人手,故而藺卿有權干預此事。此外藺卿當年曾做過平陽君的上官,朝中眾臣,平陽君一向只服藺卿,若公子能說動藺卿,通過他,或能讓平陽君重新考慮……」

    在藺相如侄兒藺離石引領下步入藺府後,明月還在想著觸龍給他出的主意,看上去十分可行。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平陽君與其兄長平原君關系一般,卻和藺相如相善。從這府邸就能看得出來,二人都是傳統意義上的那種「清官」,府邸不大,也沒有太多奢華,進了大門沒走多遠,就到了藺相如待客的廳堂,裡面設置簡單。

    藺離石二十余歲,對明月卻不太客氣,甕聲甕氣地說道:「還望長安君稍坐片刻,家叔應還在更衣……」

    明月頷首,坐在案後的莆席上靜靜地等待著,雖然這不是他第一次和藺相如見面,但回想起來,以往都只算打個照面,連話都沒說過兩句。

    明月對於藺相如,其實是再熟悉不過了,是小學五年級課文,算是他小時候最早接觸的歷史類的文章,時隔十幾年,明月仍然還記得文章的大概內容,像「完璧歸趙」、「怒發衝冠」、「負荊請罪」,已經成了他張口即來的成語。

    他對於藺相如的印像,也就是從那篇課文裡建立起來的,完璧歸趙時的大義凜然,機智多謀且不說。就說在澠池會盟上,趙王受辱,群臣默然之際,正是藺相如站了出來,要求秦王稷也給趙惠文王彈奏盆缶。

    秦王不願,於是藺相如威脅秦王,「五步之內,我的血還能濺大王你一臉呢!」赤裸裸的威脅。藺相如或許是有幾分本事的,有把握越過五步距離,直衝到秦王跟前,用手裡的銅缶和他來個同歸於盡。這種舍我其誰的霸氣,著實讓秦王震驚。

    爾後,秦王身邊的護衛隊試圖用手中的劍伺候藺相如,藺相如只瞪了他們一眼,護衛就全體慫了,因為藺相如離秦王太近,他們投鼠忌器。秦王側視左右,發現身邊的護衛似乎也沒什麼卵用,所以「秦王不懌,為一擊缶」……

    這一段真讓人拍案叫絕,要知道,這位,可是囚禁逼死了楚懷王的秦王稷,是「天下莫不西首而朝」的秦王稷,是擁有白起,擁有數十萬秦軍,不可一世的秦王稷啊……

    那或許是除了眼睜睜看著羋太後和義渠君鬼混生子外,這位秦王此生唯一一件憋屈事了吧。

    雖說澠池之會,並不僅僅因為藺相如個人的膽識和謀略,更重要的是當時趙國國力還比較強大,秦王稷也想要與趙和解,以便全力進攻楚國腹地。但藺相如英勇無畏的形像,算是在明月心裡扎下了根。

    所以當他來到這個時代,乍一看在朝堂上溫文爾雅,與人談也輕言細語的藺相如時,一時間內無法將他跟課文裡那個瞪大眼睛,高舉銅缶威脅秦王的勇士視為一人。

    正胡思亂想間,藺相如出來了……

    比起小半年前的初見,藺相如又瘦削了幾分,或許是因為出身低微,他皮膚比起從小嬌生慣養的貴族而言黑了許多,頰骨凸出,胡須和發際黑色裡夾雜著一些白絲,畢竟是年過五旬的人了。

    這樣一來,他離書本上無畏勇士的形像,就差得更遠了,當年的他藺相如芒畢露,尖銳到隨時能脫穎而出,刺得對手連連退步。可如今的他,卻被歲月和繁重的朝政國事打磨得圓潤光滑,再無當年勇銳。

    明月絲毫不敢怠慢,畢恭畢敬地向藺相如見禮:「小子見過藺卿,深夜來訪,叨擾了……」

    ……

    明月在看藺相如,藺相如也在細細打量他。

    一如市肆裡傳聞的,長安君是一翩翩佳公子,俊朗的外表,得體的禮節,而且恍惚間,藺相如總覺得,長安君還有些先王的模樣和舉止當然,或許他也和先王一樣,看似文雅謙遜,實則心思深沉……

    這不是貶義,其實在藺相如看來,趙國需要的,就是一位聰慧的執政者,這樣才能讓趙國這條大船不要駛入漩渦逆流。

    可惜啊,他只是嫡次子,王室的繼承就是這麼不公平,更多的時候,看得不是賢肖優劣,而是他們的母親是否是嫡妻,是不是早生了一年半載。

    所以在藺相如眼裡,長安君為臣的命運,已經注定了,不過他未來的方向,卻尤未可知。

    於是藺相如便道:「在公子質齊前後,老臣雖多次與公子打過照面,但像這樣相隔三步,相對而視,還是頭一回吧?」

    「沒錯,是第一次,小子一直敬佩藺卿,想要登門請教,卻總是沒有機會。」明月對藺相如不吝贊美,既是出於真心,也是因為有求於人。

    藺相如卻只是淡淡一笑:「那公子今夜來此,又是為何?」

    「好叫藺卿知曉,事情是這樣的……」

    於是明月便將工尹署的事說了一遍,說完後熱切地看著藺相如道:「平陽君固執己見,不願更易舊制,還勒令我不得造新車,小子聽聞藺卿身為內史,掌管財政,有過問此事之權,故而想請藺卿出面,勸服平陽君,為我趙國再添一良政,也能節省運糧消耗……」

    藺相如面色不變,認真的聽完明月的話,頷首不言,可他的心裡,卻是在搖頭嘆息。

    「年輕人啊……」

    藺相如看著這個滿是衝勁的年輕公子,嘴角露出了一絲笑,他看得出來,長安君顯然是有些心急了,真和當年初入趙國官場的他一模一樣,有棱有角,充滿理想。一心想著對看不慣的、有弊端的事情大刀闊斧地改革,卻沒有顧慮整個官場對此的感受。

    自從長安君回邯鄲後,藺相如一直在關注著他,在他看來,長安君能夠主動向趙王服軟,搬出宮闈,這是識勢的體現,接著又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進入工尹署擔任邦右工尹,這則是務實的體現。

    識勢而務實,是藺相如最欣賞的品質,如今見長安君欲有所作為,就更高興了他不是單純為了避禍而找一個清閑職位,而是真正想做一點事,如今的趙國,真正想為國、為民做事的人,可不多嘍……

    可造之材啊,藺相如贊嘆不已,心裡生出幾分遺憾。若他是一個普通的士人,藺相如或許就幫他一把了,但很可惜,他是一位公子,一位頗得民望,能威脅到大王的公子。

    藺相如不想招致趙王的疑心,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他現在不願跟長安君有太過瓜葛。

    如此想著,藺相如捋著胡須,故作沉吟道:「長安君雖是好意,但貿然變更舊例,的確會讓人不安,畢竟涉及到往前線運送軍糧,稍有差池,便要惹出大禍來。此外,老朽雖是內史,卻不是平陽君的上官,我去干涉此事,恐有越俎代庖之嫌……這樣做,實在不妥。」

    「連藺卿也不願出面,也不能理解此事麼?」

    明月聽著藺相如嘴裡的官場話,知道他在拒絕自己,沉默片刻後,起身准備告辭。

    看著長安君面上的失落,藺相如雖然有些不忍,但他心裡,還有一份不能明說的,對於這位公子的「愛護之心」。

    「莊子言,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

    藺相如覺得,這棱角分明的年輕公子,需要的不是再度立功,引來世人矚目。畢竟太後不可能長命百歲,若他鋒芒太盛,太後一去,大王親政,誰能護得了他?

    所以他最需要的是打磨,是挫折,不能事事太順利,最好一壓就是一二十年,甚至出國去轉一圈,好好閱盡人情冷暖。等到三四十年後今王故去,新王即位,那時候這位公子,便是一位相邦之選了……

    沒錯,在藺相如看來,長安君之才略,比平原君強多了。

    「孟子曰,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長安君,勿怪我,我讓你不能成事,是在保護你,做一個安樂公子,平安活過二三十年,歷練心志,以求日後掌權執政。」

    至於我……

    藺相如淡然地想道:「你要記恨,便記恨我罷,這也是老臣為先王諸子嗣避免骨肉相殘,做的最後一點事了。」

    誰料,就在轉身離開前,長安君卻突然回過頭:「臨走前,我還有一句話要問藺卿!」

    他要說什麼?藺相如頷首:「公子請說。」

    卻見長安君激憤地質問道:「我想問,當年那個力排眾議,獨自入秦完璧歸趙的智士藺相如,那個澠池會上,當父王受辱眾人訥訥時,站出來冒死維護趙國尊嚴,逼得秦王擊樂的勇士藺相如,如今何在!?」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25 16:43
第157章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藺卿見過宮苑裡給大王、公子們騎乘的馬罷?這些馬大都來自代北草原,品種優良,體格膘健,當年也曾在雁門、雲中馳驅疆場,載重致遠。可惜一被選進邯鄲宮廄,受到過分的照拂,活動的天地壓縮在小小的範圍裡,這就使它們發生質的變化。它們越來越失去原有的驃悍,卻沾染上富貴派頭。不要看它們表面上還是神情軒昂,實際上已是虛有其表,除了供大王、公子隨便拉著在宮裡跑兩步外,派不了什麼大用場,若是放出去讓其與秦國北地良駒競足,鐵定要敗下陣來。」

    「在我看來,如今的趙國諸吏,也像這宮苑裡的馬似的,安樂過度了。皇祖考(趙武靈王)時的趙國,敢為天下先,他力排眾議,易胡服,改兵制,習騎射,由此將趙國積貧積弱之國,打造為北方強邦,北定三胡,兼並中山,開疆拓土,強秦強齊皆不敢小視。」

    「當時的趙國,猶如一匹矯健的北方天馬,而望諸君(樂毅)、馬服君、廉將軍、藺卿,都是那時代成長起來的人才,如同新鮮血液,讓趙國活力充沛,臻於鼎盛。可如今三十余年過去,諸君已老,皇祖考留下的開拓精神,也消磨殆盡!」

    「雖然才就職數日,但我通過造車一事卻看透了,趙國朝野上下,均是一群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之人,別說胡服騎射這樣的大事了,連更易舊制造一種新車都不敢,全然忘了皇祖考的訓誡:法度制令各順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他們以為循規蹈矩就能國泰民安,四境宴平,趙國就能永遠順著先王們劃好的道路前行。但他們錯了,若人人如此,趙國只會在強秦包圍下慢慢被扼殺!」

    明月的眼睛好似要冒火,厲聲道:「我本以為藺卿乃大智大勇之人,會與那些人不同,但我錯了!」

    這番話毫不留情地說出來,讓藺相如大為吃驚,他的侄兒藺離石一開始還面有不屑,可聽到後面,卻也被這位小公子的言語所震撼。

    他竟能有這種見識?

    最後明月大聲說道:「孟子曰,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如今趙國雖有外患,將領也還敢戰,但這朝堂之上,卻已初現腐朽,開始不思進取,畏懼變革了。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我敢說,再這樣下去,不出五十年,趙國就要在安樂裡被強秦滅亡了!」

    明月說完後,氣呼呼地看著藺相如,殊不知他的話,好像一道奔泉,猛然衝進藺相如的頭腦……

    這就是藺相如這些年裡想到過、抑制過的想法,而此刻又偏偏被長安君捅破,灌注到他的心裡來。

    長安君說的沒錯,他們這批人才輩出的將相,的確是浸淫著趙武靈王時趙國激進改革的氛圍成長起來的,繼承了那種精神,他們個個都有衝天之志,敢言過,敢做事,即便面對不可一世的秦、齊,也敢在這夾縫裡傾盡智謀,與其鬥上一鬥。

    但隨著趙惠文王時代,趙國的日漸強大,昔日腹心之患中山已亡,北方的樓煩、林胡歸順,東面虎視眈眈的齊國也破落了,至於秦國,那不是遠在太行山、黃河的另一邊麼?朝中自有名將抵御,邯鄲的貴人們也不太害怕。

    於是,幾十年沒有再遇到兵禍的邯鄲日漸沉醉於太平光景中,酒綠燈紅、歌膩舞慵,鄭衛之音彌漫朝野。

    在這種環境下,藺相如也變了,面對先王的異論相攪,面對一些同僚勸他「老成方能謀國」的告誡,一根名為「穩成持重」的軟索子把這位完璧歸趙,敢在秦王面前要挾的英雄手腳扎縛起來。他只能像那些從代北草原被選入宮苑的駿馬一般,受制於宮廷官署之內,沿著這官場巨大的慣性往下滑落,直到十余年過去後,他的鋒芒、棱角全被磨掉,他的雄心壯志全被銷蝕……

    夜深人靜時,藺相如也有過反省,卻無可奈何,眼看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連相邦之位也卸任了,心灰意冷之下,他也沒當年初入朝堂時那麼激進了,一切以穩重為准。

    然而今日,眼前這個因為官僚上吏掣肘壓制變得憤然的小公子,忽然好像一面銅鑒似地,把藺相如這十余年來在邯鄲朝堂的生活照得纖微畢露。

    他窺向長安君清澈的眼睛,從那裡面,藺相如赫然發現,自己變了,變成一個老循吏,一個顧慮重重的俗物,就像他當年還是繆賢門客時,曾經鄙夷過的當權者公子成、李兌一個模樣!

    藺相如猛地清醒過來,幾步上前,拉住了就要憤而離去的長安君。

    「公子請留步!」

    少年回首,冷冷地看著老臣。

    藺相如心裡對這位長安君的評價,又高了一層,看來他不僅識勢、務實,更有一顆為國思慮的進取之心啊,他與陳舊保守的老臣們是如此不同,好像在沉悶燠熱的溽暑中,忽然刮來了一場暴風……

    風生於地,起於青蘋之末。侵淫溪谷,盛怒於土囊之口。緣太山之阿,舞於松柏之下,飄忽淜滂,激飏熛怒。耾耾雷聲,回穴錯迕。蹶石伐木,梢殺林莽……

    這是楚國宋玉的《風賦》,藺相如很喜歡這首詩,也喜歡狂風,因為他年輕時代,還做著繆賢門客時,也曾立志:自己要如狂風驟雨般,勢要挾著雷霆萬鈞之勢,摧毀他眼裡腐朽的事物,讓整個國家昂揚向上!

    在這位小公子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他自己被現實消磨殆盡的理想。

    在藺相如滿心考慮如何壓制他,如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時,他想的,卻是關乎國家。

    慚愧啊,真是慚愧。

    藺相如不再以看無知小輩的心態對待長安君,而是朝他長拜:「相如愚訥,不能識公子拳拳憂國之心,還望公子勿怪!」

    將長安君拉回坐席上後,藺相如也正襟危坐,認真地說道:「可否請公子將這新車式的好處,再與我細細分說?」

    方才他是站在一個循吏的心態來看待此事的,考慮更多的是此事造成的影響,各種人情關系的錯綜復雜,而此時此刻,藺相如卻是以內史的身份,用公事公辦的態度,來聽取長安君所謂的「良政」。

    明月能感覺到藺相如的態度變化,暗道自己這一通火果然沒白發,對待有些人,花言巧語是不頂用的,以誠相待效果會更好。

    於是他便從懷中掏出了一份方才因藺相如拒絕太快,沒來得及獻上的帛書道:「我讓府邸的計吏算了一筆賬,藺卿可知,若是以新的雙轅車替換單轅車,每輛車省下一匹馬後,此去六百裡外的中山前線,消耗的豆秣可以省下多少?」

    藺相如接過帛書,尚未打開,笑著問道:「多少?」

    「約為六石!以三百輛車計,便是1800石!」

    「這麼多!」

    不單是藺相如微微一愣,連親自來奉湯酒的藺離石大吃一驚,差點將斟酒的銅斟都掉了……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25 16:43
第158章 千裡饋糧


    ps:推薦一本戰國的小說《大楚懷王》,看名字就知道講什麼的,不多介紹了,感覺還不錯,感興趣的可以看看。

    ……

    「孫子曰,千裡饋糧,日費千金。故智將務食於敵,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忌稈一石,當吾二十石。」

    在藺相如面前,明月為他算了一筆賬。

    「我請教過精通兵法的馬服君之子趙括,他說這裡邊暗含的意思是,若從國內往千裡外的戰場運送軍糧,二十鐘糧食,或二十石牲畜吃的秸稈,運到前線,僅能到達二十分之一……」

    這是個駭人聽聞的數字,不過事實的確如此,按照後人靠《居延漢簡》裡的數據計算,漢代運糧,從長安雇一輛車去邊關,需要花費為135萬錢,若從關東起運以及轉輸至西域、居延,則花費更高。這些錢,主要是用於運輸過程中的人吃馬嚼。倘若把運糧人馬的吃食也放在車上,則消費二十石而致一石大體是不誇大的,據說李廣利伐大宛之役,動用了十三萬頭牲畜運糧,致糧率達到了誇張的九十分之一!有馳道和雙轅車十分普及的漢代尚且如此,何況春秋戰國?

    藺相如身為內史,管的就是賦稅錢糧,每天都和這些東西打交道,對此自然不奇怪,頷首道:「孫子所言雖是兩百年前的事,但遠糧不解近飢,這其中情形,大抵是不差的。」

    「然也,這便是興師十萬,卻得三十萬人運糧的緣故。」

    明月還記得,宋朝人沈括曾經詳細計算過,一個民夫可以背六鬥米,算下來,大概三個民夫可以供養千裡之外的一個士兵三十天,這已經是極限了。所以出動十萬大軍作戰,就得有三十萬民夫運糧。

    這次趙國伐燕,名義上征召了十萬人,但其中至少六萬只是運糧的民夫,其余四萬才是真正上陣打仗的,這也是戰國時代動輒發動數十萬大軍的緣故。在明月想來,長平之戰裡據說有四十五萬趙軍,真正參與作戰的,恐怕不超過十五萬。而秦軍以六十萬滅楚,參與作戰的也不超過二十萬,其余都是飛芻挽粟的民夫。

    這或許就是戰國時代,兵員數量虛高的原因之一吧。

    「若用牲畜運糧,一輛大輜車可運二十五石,與人工相比,雖然能馱的多,花費也少,但牲畜食量可比人大多了,又是重役,如果不能及時放牧喂食,牲口就會瘦弱而死,一頭牲口死了,只能連它拉的糧食也一同拋棄。所以與人力相比,各有得失……」

    軍情如火,每天都要日行五十裡,可沒工夫讓牛馬悠閑地吃草,只能喂料。按照趙國的規矩,牛馬的飼料以干草、秸稈、芻藳為主,稱為粗料;以豆類為輔,叫做精料。戰馬要養膘,**料多,馱馬不需要快跑,吃粗料多。但即便是粗料,也是從各郡縣民戶手裡收上來,儲存在倉庫裡的。

    明月勸道:「藺卿試著想想,若是此番成功了,往後趙國依此制,全面推行雙轅車,那每年便能省下的芻、藳,何止數萬石……內史不是一直在為如何開源節流想辦法麼,改革車式,就是節流的開始啊!」

    這一席話,說得藺相如心動了。

    趙國跟秦國一樣,田稅的實物體現為禾(谷物)、芻、藳三種,芻就是干草,藳就是秸稈,按照律法規定,每擁有一百畝地的人家,每年五月要上交三石芻,十月份要上交三石藳,地惡的話可以減免為兩石。

    秦人對此極為重視,除了明文規定每戶要上交的芻、藳外,還嚴格對牲畜飼料做出了硬性規定,大夫、官大夫爵位以上可以在驛站免費得到牲畜飼料,以下就不行了。各個官府每年都要按時上報他們的公用車馬牲畜數量,以領取相應芻、藳,若不及時上報,對不起,明年那些牲畜的飼料,就自己想辦法去吧。

    秦國之所以將芻、藳的征收發放這等後世以為的「小事」都寫入律法,就是因為它們也算戰略物質,好鋼用到刀刃上,平時要盡量節省,戰時讓前線的戰車戰馬能吃飽。

    趙國的律法雖然也像模像樣,但人為執行起來,漏洞就太多了,藺相如做了內史後,也為此而煩惱,如今聽了長安君的描述後,他猛地想道,秦趙在芻、藳上的差距,或可用新車式的推行來彌補……

    在秦國,芻一石可以賣十五錢,藳一石可以賣五錢,趙國也差不多是這個價,豆就更貴一些。

    總之,算下來,明月提議的改革車式,光這次竟可為藺相如這個內史省下三四萬錢,若以後推而廣之,讓全國都用雙轅車運糧的話,每年節省五十萬錢不是夢!

    五十萬錢,這可是一個萬戶大縣一年上交的糧食換算為錢帛總額了……

    藺相如將那帛書上的算法又細細看了幾遍,並沒有漏洞,長安君將各宗因素都考慮進去了,他合上帛書後,二話不說,起身便對著長安君行了一個大禮!

    「老朽差點就因為短見,而錯過了一件於國於民都有好處的良政,真是慚愧!」

    ……

    在說動了藺相如後,事情就變得好辦多了,事不宜遲,他當夜就帶著明月,又去了趟平陽君府。

    雖然平陽君趙豹對明月繞過他這個上司找別人幫忙心有不悅,但藺相如是他在朝中最敬重的人,也要給個面子,只能硬著頭皮聽完詳細的賬本,在得知改革新車式後居然能省下這麼多芻、藳後,他也微微吃驚,但依舊對這其中要冒的風險持謹慎態度。

    「小子自然知道這關系到軍情,我願立下軍令,若有差池,請藺卿、叔父唯我是問!」

    隨即明月又提出,他之前從齊國回來時,也有百余輛單轅大車,如今閑置在府中,此次便盡數捐獻出來,讓運糧的車能多出一百輛,這樣一來,即使有問題,也不至於致命。

    如此一來,趙豹也有些松動了。最後,在藺相如斡旋下,趙豹與明月各退一步,決定這次造一百輛傳統的單轅輜車,兩百輛新式雙轅車,十五天內完工,屆時加上長安君獻出的百乘輜車,同時拉著糧食北去中山。

    藺相如捋著胡須道:「老夫會派遣兩名計吏,將沿途車馬消耗的芻、藳全部記下,等歸來時合計,看雙轅車運糧,是否能比單轅車更節省!」

    這個法子讓平陽君和明月都較為滿意,而這督造的工作,還是由明月來負責。

    奔波了一天,腿都快跑斷了,明月回去後已是凌晨,他只來得及和衣躺了一小會,便讓女綺喊醒自己,匆匆吃了點東西,就趕往百家裡附近的攻木之所,召見眾工師、工匠,讓他們拿出一個造車的章程來。

    工師、匠人們做這行已是駕輕就熟,很快就在簡牘上擬定了分工,獻給明月過目。

    工師張老垂首道:「公子那一日巡視時已看到了,這百家裡的工匠,統稱為攻木之工,主要制造車乘。這其中,制造車輪和車蓋的叫輪人,而輪人之間也有分工,先制各自按分工制成轂、輻、牙這三材,最後由技術最高的老工匠將它們組裝成車輪。另外,輿人負責制車廂;辀人專管制曲辀,分別是車的各個部件……等萬事皆備後,才由老車匠組裝起來。」

    「除了攻木之工外,此番還得找其他匠人幫忙,攻皮之工的鞄人制做各種縛扎車部件的革帶和馬的鞁具。攻金之工則負責鑄造各式銅飾件,設色之工負責繪畫紋飾、髹塗油漆……」

    明月聽在耳中,深感其中的復雜,可見一車之成,是經過木工、金工、皮革工和漆工等精細分工、集體勞動的結果。所謂「一器而工聚焉者,車為多」,正是對這時代制車業的真實寫照。

    而且聽著聽著,他總覺得怎麼跟後世的某些東西似曾相識?

    仔細一想,明月差點拍案而起!

    「這不就是流水線作業麼!」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6-25 16:44
第159章 車甲之奉

    等造車真正開始後,明月再在工坊巡視時才發現,之前他所見的,只不過是日常的小打小鬧。

    現在的木工坊才像是一個巨大的制造機器般,緊鑼密鼓地運行起來,吆喝聲、鋸木聲、刨子的摩擦聲、錘子的敲打聲,叮叮當當吱吱呀呀不絕於耳。而輪人、辀人、輿人等六個不同的工種,乃至於數十個世代相傳手藝的百工家族,都只不過是這個大機器裡的小小榫卯……

    明月看在眼裡,暗暗點頭,精細分工、集體勞動,最後再將做好的各個部件統一組裝,這種酷似後世大工廠流水線作業的方式,就是官辦手工業的優點了。

    因為有國家撐腰,資金雄厚,眾多高水平的工匠被強制集中到一塊,這就為細密分工和協作創造了條件,官辦的手工業一旦開動起來,其規模可不是小家小戶的小作坊能比的。

    不過這種官營手工業也弊端多多,比如貪腐嚴重,層層盤剝,在生產上不計工本,不惜浪費,導致生產率低下,官僚衙門式的經營管理,更是遺害深遠,百工們因為被束縛了自由,生產積極性也不高。

    但放在這國戰連綿的戰國時代,官營手工業依然是一個國家打造戰略器械、物資最快的不二法門。據明月所知,秦國那邊對工匠管理之嚴,比趙國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才有了秦國兵工廠的高效率,和兵器規格的高度統一……

    想要在這方面趕上或者與秦國持平,同樣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啊。

    明月可顧不上光羨慕秦國,雖說他這邦右工尹的任務只是督造,掛個名而已,具體事務都有工師安排下去,但本著盡職的態度,明月依然旁觀了造車的每一個工序,不厭其煩地向工師匠人詢問了解。

    他想瞧瞧,這其中有沒有在他這個後世思維看來能提高的地方,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再指手畫腳打亂工匠們熟悉的節奏,而是只聽不發表意見,唯獨將那些咎待改善的地方默默記了下來。

    對這次事件,明月是有所反省的:或許是因為秦國那邊帶給他的壓力他太大,他還是有些操之過急了,本以為在去齊國之前就讓人造出了雙轅車,又經過大半年檢驗後已足以說服旁人,誰料還是有些不夠。

    除了趙國上下官吏對他身份的忌憚、掣肘外,恐怕還有初入朝堂的緣故吧,在老臣們眼裡,自己就是一個毛手毛腳的愣頭青,這次靠著藺相如,僥幸成功,可下次呢?

    自己需要適應這時代的一些潛規則,改變行事的手段,不能每次都冒險力爭。

    在這過程中,他也明白,除了廣博的見識和大致知道未來科技發展方向外,在細節上,他完全就是個門外漢。

    比如他發現,這時代的木匠很少用到銅釘鐵釘,而是依靠榫卯結構作為制車的核心。把木頭多余的部分鑿去,一凸一凹,木頭便有了陰陽榫卯。兩塊木頭,似乎有了思想,不需要釘子,它們便能緊緊相擁,無論是雙輪獨辀車還是雙輪雙轅車,都需要榫卯工藝,運用在車架、車廂、車棚、車轱轆的制作上。

    雙轅車與單轅車的區別,僅僅在於轅上,所以其余方面根本不需要做出改變,輪人那邊,依舊是做出輪子後慢悠悠地測試,先用懸線察看相對應的輻條是否筆直,再將輪子平放在同輪子同樣大的平整的圓盤上進行檢驗,看兩者彼此之間是否密合,最後還要將輪子放在水中,看其浮沉是否一致,以確定輪子的各部分均衡。

    至於車輛的核心部件車軸,講究的是材料,以槐、棗、檀、榆為上,具備堅硬、耐磨、含油質三要素,這些樹木邯鄲周邊的丘陵森林有不少,一時間工坊附近木商雲集,百木交彙。明月也好好了解了下購木的巨大利潤,但他可不缺錢,便勒令必選購最好的料,萬萬不能出差錯。

    在一片喧囂忙碌中,半個月時間轉瞬即逝,因為明月幾乎每日都來巡視,工師百工們皆不敢偷懶,三百輛車各部件做成,老邁的車人祭祀了一番鬼神山川,祈求保佑後,開始組裝,一輛輛成車陸續完工,在染上漆蒙上皮革後,順利交付使用。

    這時候,才過了十余天,工程提前完成。

    八月二十日這天,加上明月「借」給工尹署的一百乘輜車,整整四百輛大車滿載糧秣,停放在叢台以北的開闊地上,其中兩馬單轅車兩百乘,單馬雙轅車兩百乘,路過的邯鄲人看到這種新奇的車式,指指點點不已。

    每輛車能載二十五石糧食,共計萬石,算上沿途損耗的話,這差不多是一萬兵卒半個月口糧……

    「所以說這次大戰,整個趙國就有四五千乘輜車在各地倉庫和前線間來回運送糧食……難怪孫子說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明月恍然瞥見了整個國家戰爭機器的冰山一角,作戰已經不是三代時期的械鬥,而是精密計算的行動。

    這次押送糧車,是由內史署負責的,按照約定,藺相如將單轅車和雙轅車涇渭分明地分為兩隊,安排了幾名擅長計算的計吏同行,每天拉車牛馬消耗的芻、藳都要一筆筆記下來,等回來後統計比較,看看長安君的那筆帳有沒有算對。

    明月也安排了一輛車,專門拉了一整車方術士蒸餾過的烈酒,眼見天氣日漸寒冷,前線的將吏興許用得上,他還寫了一封信,讓御者帶著,若能見到趙括,便轉交給他。

    按照行程計算,糧車要走上六百裡漫漫長路,才能抵達中山、河間的前線,這一去就是十來天,而計吏輕騎歸報,也是二十天後了。

    明月這段時裡也安分了下來,沒再鬧什麼大新聞,休憩幾日後,便又開始馬不停蹄地去巡視他管轄的另一處工坊:漆染之坊……

    時間一晃就到了九月上旬,天氣日漸變冷,九月九重陽日這天,按照規矩,要」農事備收,舉五種之要。藏帝籍之收於神倉,祗敬必飭,大饗帝,嘗犧牲,告備於君王「,今天趙王要在宮裡祭饗天帝、祭祖,以謝天帝、祖先恩德。

    作為近親公子,明月也要入宮去陪祭,不料在他出門之前,卻得到了內史署的消息。

    「押送糧車的計吏回來了!」

    明月聞言大喜,匆匆來到內史署處,正好藺相如這位老臣也要入宮,一身朝服,卻沒有出門,而是捧著一篇簡冊皺眉看著。

    這讓明月心中一驚,雖然對那件事有信心,但還是不由問道:「藺卿,如何?」

    「多謝公子,此番為內史節省了不少錢糧。」

    藺相如露出了笑,將簡冊交給明月看,上面是對單轅車、雙轅車兩個車隊沿途消耗的詳細記錄,雙轅車因為解決了單馬不能拉車的難題,去除了一些不必要的結構,在拉車效率上高了不少。不過因為不及單轅車可以兩馬分擔用力,牲畜吃的芻、藳反倒比往常多了些,總體算下來,並沒有如明月預測的,一輛車能省六石芻、藳,僅能省下五石不到……

    「即便如此,此番也省下了千石芻、藳,若推而廣之,擴大到全國,每年省十萬石不在話下!」

    明月頷首,以細流積成江海,這就是科技進步的直觀體現,這是他回趙國後做成的第一件事,由此一來,明月頓時精神百倍,對以後決定慢慢在工坊推行的新東西,更有了信心。

    「從前線還有人請計吏捎了一封信回來,卻是給長安君的。」通過此事,藺相如也一改對明月的冷淡態度,笑呵呵地從袖子裡抽出一張帛書,遞給明月。

    「給我的?」明月打開一看,卻是趙括的回信。

    「長安君在上,惠書已悉,近因軍務繁忙,未即奉答為歉……」

    一時間,伴隨著上面匆匆寫就的文字,趙括這月余的征程,浮現在明月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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